告别薇安 《七月与安生》原著小说(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19 17:4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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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妮宝贝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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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薇安 《七月与安生》原著小说

告别薇安 《七月与安生》原著小说试读:

告别薇安

作者:安妮宝贝设计:上官雅弘排版:郝禾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出版时间:2018-02-01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体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告别薇安

他不知道她在哪里。

这样也好,也许她就会随时出现。这个游戏一开始就如此容易沉沦,他不知道是游戏本身,还是因为这仅仅是属于他和她之间的秘密。

他不记得是某月某日,在网上邂逅这个女孩。MIRC里她的名字排在一大串字母中。Vivian,应该是维维安。可是他叫她薇安。

也许是周六的凌晨两点。失眠的感觉就好像自杀。

他在听帕格尼尼的唱片。那个意大利小提琴演奏家,爱情的一幕。音乐像一根细细的丝线,缠绕着心脏,直到感觉缺氧苍白。他轻轻双击她的名字,Hi。然后在红色的小窗里看到她的回答,Hi。同样的简单和漫不经心。

他:不睡觉?

安:不睡觉。

他:帕格尼尼有时会谋杀我。

安:他只需要两根弦。另一根用来谋杀你的思想。

他:呵呵。

安:呵呵。

就这样开始。

聊了很久。中途他们休息三分钟,他去倒咖啡,站起来的时候撞倒一把椅子,然后又重新开始。对话原来和下棋一样,是需要对手的,势均力敌才能维持长久的趣味。他们继续时而晦涩时而简单的语言。天色发亮的时候,她说她得去睡觉。他们没有约再见的时间。

他在卫生间里用冷水冲澡。探头去看镜子,看到一张麻木不仁的脸。其实他害怕的只是被寂寞谋杀。没有对手。在现实的人群中,他的视线穿越过城市在楼群间的狭长天空,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每天早上他坐地铁去公司上班,在地铁车站买一杯热咖啡,然后在等车的间隙把它喝完。从地下走到地面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性微微眯起眼睛。明亮阳光像生活一样让人感觉局促。大街上到处是尘土和物质的气息。

他:我是个喜欢阴暗的人。

安:我知道。就好像我知道你肯定是喜欢穿棉布衬衣的男人。你平时用蓝格子的手绢。你只穿系带的皮鞋,从不穿白袜子。你不用电动剃须刀。你用青草味道的香水。你会把咖啡当水一样的喝。但是你肯定很瘦。

他:还有一点你肯定不知道。

安:?

他:?

走出地铁车站以后,他要经过大街中心的一个广场。那里有大片的樱花树林,是他眼中这个城市最温情的地方。走进公司所在的大厦,在等电梯的时候,他低下头,轻轻呼吸残留在肩上的花朵清香。衣服上常常黏着细小的粉色花瓣,他把它们摘下来咀嚼。

那一天。也是在电梯里,乔对他说,它们有味道吗?她是他的同事,不在同一个部门。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说,也许和你的嘴唇一样。乔微微吃惊地睁大眼睛,然后她笑了。

这个女孩喜欢喝冰水。喜欢的装束是白棉布裙子,光脚穿球鞋。头发很长。有漆黑明亮的眼睛。不化妆。十二岁暗恋班上的英俊男生。高中时最喜欢的男人是海明威。

安:你知道海明威是怎么死的吗?

他:不知道。

安:他把猎枪塞进自己的嘴巴,一扣扳机……

他:嗯。

安:然后他整个头盖骨都被掀飞。

他:很惨烈。

安:不是惨烈。

安:仅仅是他喜欢的方式而已。

他:你喜欢他的方式?

安:呵呵。

安:是的。我常常想,人应该如何决绝地处理自己。

安:可是生活已经把我们折磨得半死不活。

他不是太确定会有这样的女孩存在,他是在网上认识她的。他没有见过她的样子。在现实生活里,似乎并没有这样有趣的女孩。她的想法有时使他怀疑她是个男人,可是她是可爱的。她有她自己的谈话方式,他同样喜欢。

那个深夜又与薇安在网上相遇。他说,出来见一面好吗,我们去哈根达斯。她曾告诉他喜欢吃冰激凌。她说,是南京路上的伊势丹吗,那里有一家。他说随你挑吧。

他一直相信她和他在同一个城市。在聊天的时候,她有很好的情趣和他谈论Kenzo的新款香水。她告诉他,她喜欢上海的地铁。在站台上等候,她常常有一种欲望。想突然地跳下去,然后当地铁呼啸而来,再奋力爬上台阶。她说,她喜欢这种幻想。

你喜欢看海吗,她说,大海是地球最清澈温暖的一颗眼泪。他在那里笑她,但是上海只有一条脏脏的黄浦江。

他很清楚她不会轻易答应出来和他见面。有一度时间,上海的网民习惯这种聚会。十多个人一起出去喝酒,打保龄。男人比较多一些。当然他也曾和女孩约会。网络是接近陌生人的最安全方式。他和近二十个网上认识的女孩见过面。有些一起吃顿饭就散了,再也没有见过下一次。也有例外的,比如他的前度女友蕾丝,是他见过的上网女孩里面最漂亮的一个。

这段轻率的恋情持续了六个月。那是一种猎手般迅速的好奇心和征服欲望,后来感觉到它的残酷。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像一个暴食的人,有了一个空虚的胃。

他只是这样地问她,没有抱任何期望。

聊天也是好的。光着脚盘坐在大藤椅上,有时会拿一块蓝色的碎花毛毯盖在肩头和膝盖上。中途会再去煮一壶咖啡,常常会因为腿麻又恍然地碰翻什么东西。凌晨,他们下网。照例数到一至三,然后一起键入Quit,这是他需要分享的温暖的一刻。这种感觉使他沉沦。可是他相信自己是清醒的,清醒地投入网络的虚拟和情缘的迷离之中。

他开始想念她。下班,在地铁车站上,想着深夜对谈时一些可爱的细节。她的邪气慧黠的腔调,那些晦涩简单的语句。他未曾遇见过这样冰雪般凛冽的女孩。

有一次,他们在网上谈到爱情。

安:还记得第一次和女孩做爱的情形吗。

他:记得。

安:印象最深的是——

他:她眼中的泪水,流到我的手指上,很温暖。

安:你的手指从此失去了贞洁。

他:呵呵。

安:呵呵。

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安:想知道你的心里是否还有爱情。

他:也许还残余着百分之十。我感觉它即将腐烂。

安:不相信爱情的人,会比平常的人容易不快乐。

他:你呢。

安:有时候我的心是满的。有时候是空的。

他挤在下班的人潮中,涌进地铁车厢。微微的晃动中,车厢里苍白的灯光照亮黑暗的隧道。他四处观望了一下,突然感觉她也许就在他的身边,是陌生人群中的任意一个。车厢里的年轻女孩,很多是office小姐,一律的套装和精致的妆容。但是他感觉她不会是这一类。她在网上似乎是无业游民,无所事事的散淡样子,而且常常深夜出现。

他想如果她在这里,她会辨认出他。一个固守自己生活方式的男人。穿棉布衬衣和系带翻绒皮鞋。平头。用草香味的古龙水。也许她正在暗处发笑。但是她不会上来对他说你好。她只是暗暗发笑。

因为开始留心,他才注意到那个女孩的存在。

每天早上,她都和他在同一个站台上,等不同方向的一班地铁。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她在那里和他一样的神情冷淡,带一点点慵懒。她穿宽大的洗旧的牛仔裤和黑色T恤,瘦瘦的手腕上套一大串暗色的银镯,头发漆黑浓郁,光脚穿绕着细细带子的麻编凉鞋。她喜欢斜挎一个大大的背包,有时从那里扯出一副耳机,塞着耳朵。听音乐的时候,她的脸色显得更加的疏离和冷漠。他一直想知道,她听的是否是帕格尼尼。

有时候,他想他应该突然地走上去,对她说,薇安,喝杯咖啡吧。如果是她,她会邪气而天真地抬起头看他,用她惯有的似乎不怀好意的笑容。如果不是她,那么她会扭过脸去。可是,他想留出多一点的时间看她。悠闲而笃定的。这个游戏他可以控制结局。

周末,公司去酒吧聚会。乔走过来请他跳舞。乔说,还记得我的嘴唇吗。她侧着脸在阴影中对他微笑。他抱住她,发现她已经醉了。John走过来拉住乔的手臂,你醉了,我送你回家。公司里的同事都知道John对乔的暗恋。虽然乔有一个在英国工作的摄影师男友。

乔推开John的手。她的蔷薇般醺然的脸颊伏在他的肩上。她睁着明亮的眼睛看他。林,和我跳舞。他看了看身边尴尬的John。他把她拖出了酒吧。

已经是午夜。在狭小的公寓电梯里,她再次仰起脸问他是否还记得她的嘴唇。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突然地把她推倒在电梯门上。他粗暴地亲吻她。她轻声地说,我很久没有做爱。他去英国已经两年,我没有和任何男人做爱。她唇上的口红开始颓败,像黑暗中被烧灼着的花瓣,无法自控。

他不记得和她做了几次,最后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陷入沉睡。在她的抚摸中他清醒过来。他再次要她。她脸上扭曲着痛苦的表情,低声哀求他。他把她的长发拉起来,告诉我,你不会爱上我。他听到自己麻木的声音。

她在羞耻和快乐中,仰起如花般盛开的脸。我不会带给你任何麻烦,林,你是自由的。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他的手指轻轻地颤动了一下。黑暗中眼泪的温度超出了他的记忆。

黄昏的地铁车站发生一起事故。

地铁呼啸而来,一个中年男人突然飞身跃向轨道。紧急的刹车声和尖叫在空气中凝滞。他夹在混乱的人群中,看了看出事的位置。鲜红的血迹呈喷射状。他看到一只苍白的手轻轻地摊开在那里。什么也没有抓住。

他挤出人群的时候,看到那个黑衣女孩。她的耳朵上塞着耳机,远远地站在那里,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走向出口通道。他突然觉得胃里有空虚的烧灼感,通道口涌进来的阳光使他睁不开眼睛。他再次回转身去。深夜,他和薇安刚刚讨论过生命的末日。他也许永远都不会见到她。

他看到那个女孩走过来。他平静地等着她走到他的身边。然后他说,薇安,喝杯咖啡吧。

女孩那天穿的是一件黑色的高领无袖的棉T恤,手腕上一大串银镯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音,眼角涂着银白的亮粉。是这个夏天女孩最in的化妆。她的左眼角下面有一颗浅褐色的眼泪痣。

她抬起脸看他,她没有笑。可是我的名字是Vivian,她说。她的声音是有些沙的,寂静的感觉。

他带她去了他每天早上买咖啡的店铺,Happy Cafe。他问她,你喜欢喝哪一种咖啡。她说,Cappuccino。而他的口味是意大利的Espresso,他不介意这个小小的差别。

他说,那个男人肯定是死了。女孩淡淡地用手指抚摸着盛咖啡的白瓷杯子。死亡是很平常的事情,也许他刚失业,也许他面临离婚,也许他上当受骗,也许他仅仅是厌倦。女孩把她的耳机放回包里。她说,如果他挨过那一刻,他就可以喝杯香浓的咖啡。

Vivian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他们有一些随意的约会,常常就是在Happy Cafe。

她称他为咖啡男人,因为他的生活不能缺少这种沉郁苦涩的液体。他终于搞清楚她听的音乐,不是帕格尼尼,而是Ban的低音萨克斯风。

她是个独特的女孩,脸上惯有那种淡漠的表情。陪着他喝咖啡的时候,她的话非常少。

有时他把自己的手覆盖在她的手指上,他轻轻地抚摸她指尖的那部分肌肤,她就抬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带她去哈根达斯。带她去真锅,那家华亭路上的日本咖啡店。带她去Time Passage。所有他曾在网上对薇安聊到过的地方。阴暗的光线下,他看着她眼角闪烁的那颗褐色泪痣。他不想轻易地亲吻她。她坚持他得叫她Vivian。

她说,我不想做你想象中的那个人。你其实是个非常自私的男人,你知道吗。

也许,他想。自私的男人才会二十九年如一日地穿棉布衬衣和系带翻绒皮鞋,Kenzo的青草味香水一买就一百五十毫升。他习惯了自己的感觉,而身边的这个世界远远不符合他的梦想。

他在网上又遇见薇安。他想起地铁女孩的洁白手指,轻轻地放在咖啡杯子上的样子。

他:如果明天就是末日,你会和我见面吗。

安:不会。

他:为什么。

安:感觉我们也许每天都在擦肩而过。或许一生都不会谋面。

安:让世界保持它一些神秘的方式,而且成人的游戏我们需要规则。

每周他去乔的公寓一两次,如果乔打他电话。

乔很清楚他们的现状。在她的男友从英国回来之前,他们是彼此寂寞和欲望的填充。当然,他们也随时可以分开。她给他做晚饭。有时半夜醒过来,看到身边这个熟睡中的男人。他的脸是英俊的。平时的冷漠表情在睡眠中显得温情,像一个天真的孩子。男人在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是可爱的瞬间,回复他们人性中甜美脆弱的一面。她轻轻地抚摸他。她知道他们的身体痴缠太久,所以灵魂越走越远。

又或许,她根本始终都未曾掌握过他的灵魂。

她记得他在电梯门口咀嚼着樱花花瓣的样子,他的身上散发淡而流离的花香,他的眼睛显得忧郁。当一个女孩觉得她不太容易了解那个男人的时候,她会爱他。乔也一样。乔发现自己已无法选择坚强。

试着问他,如果有孩子了……乔小心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冷漠的。

他说,你自己要小心,这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可是,乔软弱地抚摸着自己的手指,如果有了呢。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说,不要给你我找麻烦,请你记住。

Vivian。他轻声地叫她,看着她侧过脸来疑问的温柔的表情。在地铁空旷的站台上,地铁呼啸的声音远远地消失。他相信这是她和他玩的一个游戏。只是现在这个游戏里处于控制地位的角色开始转变。如果她承认她是薇安,那么她就是。如果她不承认,那么她至少是Vivian。

在深夜的聊天里,他对着一个显示器,听到自己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声音,孤独的声音,就好像血液在脉管里翻涌。她的语言一句句地出现,一句句地消失。随时都是末日。

再见的时候他们开始有晚安吻,她打上一个*号。在他感冒的时候,在他对她说他觉得有些冷的时候。她说,好好睡觉,乖。然后随着Quit的键入,一切终止。

Vivian是他触手可及的女孩。至少他有一部分幻想在她的身上。爱情也不过就是如此的幻觉,使他暂时忘记自己在乔身上的欲望,那些无耻的冰冷的欲望。

他说我想告诉你Cappuccino的制作方法:将深烘焙的咖啡倒入杯子,加上砂糖和一大勺鲜奶油,再撒些柠檬片。柳橙片也可以。然后是肉桂。

Vivian笑了,你可以去Cafe打工,如此专业。

他说,我大学毕业时,最想做的工作是在酒吧调酒和煮咖啡。夜色沉寂而迷乱,是他喜欢的时段。漂亮女孩独自坐在吧台的一角抽烟。咖啡的浓香与烟草和香水交织。唱片放着谋杀人思想的帕格尼尼,无止境的感觉,可以深陷。然后白天睡觉,与日光之下的世界隔绝。可是现实不容许他过如此散淡的生活。他每天都顶着阳光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穿行。

我是个喜欢阴暗的男人,他说,他轻轻地在阳光下眯起眼睛。

世界再次强迫他赤裸地出现在日光之下,光线似乎可以在刹那间让他灰飞烟灭,烧灼的感觉如此疼痛。当乔在电梯门口对他说,她已经和在英国的男友分手,她有了孩子。所有等电梯的公司同事都在那里,并非不知道他和她之间的隐情。可是乔就是要大声地让他们知道,他对她负有责任,他必须对她负责。John走过来,表情复杂地说,林早点让我们吃喜糖。同事笑着开始调侃。

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他的眼睛刺痛而晕眩。他在被迫的情绪中感觉到自己的厌恶。

这一天是乔二十四岁的生日。那个黄昏天色异常阴暗。他尽力控制着自己,走出地铁车厢以后,到Happy Cafe买热咖啡喝。乔打通他的手机。她说,晚上你过来。他沉默没有说话。女人在陷入痴情以后开始变得愚蠢,他对她的愚蠢已经厌倦。他听到她在那里哭泣,她说,你不过来我就死给你看。她挂上了电话。

他从没有想到过婚姻。这是可笑的。乔违背了他们这个游戏的规则。

我不会带给你任何麻烦,她说过。然后她一意孤行。

他开始想念薇安。他有五天没有在网上遇见她,她行踪不定。这是倒霉的一天,他想。

他会在网上对她说,我不快乐。薇安。然后薇安会打出一个问号,用他们惯有的默契的方式。她总是给彼此留出足够的余地,她如此冰雪聪明。

晚上他在网上等待薇安。他的咖啡一点点变冷,眼皮突突地跳。他预感她今晚也许不会出现,他被内心的孤独感折磨得崩溃。他又开始想起乔温暖的身体。他只需要她的身体,不是全部。

十一点,他关掉电脑。他穿上棉布衬衣,灰色袜子和系带的翻绒皮鞋。空荡荡的大街上,路灯光是惨白的。他拦了一辆taxi,直奔乔的公寓。电梯依然狭小闷热,让他想起那个狂乱的夜晚,乔蔷薇般醺然的脸在他的手心中如花盛开。某一个时刻里,他们一样的孤独,所以彼此需要。可是他不爱她。

他的心里还有百分之十的爱情,但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乔打开门的时候,房间里一片漆黑。他们在黑暗中沉默地对视了几秒。然后他反手关上门,像一只兽一样沉默而粗暴地把她推翻在墙壁上。为什么快乐如此短暂易逝,当他离开她的身体时,他内心里有惘然的无助。只有这一刻没有孤独,没有对这个世界清醒的意识,才没有绝望。然后乔打开了灯。他厌恶地挡住自己的眼睛,他说,我讨厌光线,你知道的。

她说,我们应该谈谈清楚。

没什么好谈的。他疲倦地躺在床上闭起眼睛,我累了,我要睡了。

乔固执地翻转他的身体,她的眼睛是红肿的。她真的不再美丽。她说,我很爱很爱你,林。她的眼睛空洞而悲哀地看着他。

不要说这种废话,他说,你可以嫁给John,嫁给任何一个想娶你的男人。可我能给你的,只是这些。就好像我在你身上所需要的,也只是这些。请原谅我如此现实。我所需要的和所付出的必须同等。

乔不再说话。他关掉了灯。房间里又回复漆黑。

他醒过来是凌晨三点,他的身边没有乔。风从打开的窗口吹进来,是寒冷的。

他打开灯,房间里寂静空旷,只有墙壁上乔大幅的黑白照片,是她的男友去英国之前替她拍的。乔美丽的脸上有脆弱而天真的笑容。在现实中她不是他的同类,也不是他的对手。

只有Vivian才能和他共同玩一个游戏,因为彼此都有冷漠的耐心。而乔是脆弱而天真的,她需要温暖,需要诺言和永恒。

推开卫生间的门,他看到乔躺在放满冷水的浴缸里。浴缸里的水已经被血染成深红,血从她悬空的手臂滴落在瓷砖上。她的脸寂静地仰在那里,就像一朵枯萎的洁白的花朵。

他在扑鼻的血腥气中,伏下身体剧烈地呕吐起来。

最后一次从公安局出来。他疲倦地等在公司的电梯门口,没有任何思想,也没有了感觉。

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缓缓上升,他靠在电梯壁上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突然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在那里轻轻地唤他,还记得我的嘴唇吗。他悸然地睁开眼睛,电梯还在微微晃动地上升。他额头上的冷汗顺着眼睛往下淌,他轻轻地说,我真的无法爱你。抱歉。

门打开,没有任何声音。他镇定着自己,大步走了出去。

公司是待不下去了。当他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看见所有的同事都沉默地站在外面看着他。他面无表情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收拾东西。阳光从落地玻璃窗外照进来,寂静中他听见强烈的光线照射在他脸上所发出的灼烧声音。John挡在门口。他对John说,让开。John看着他,John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然后John突然出手,狠狠一拳沉重地落在他的脸上。

他又闻到了血的黏稠的腥味。你这个禽兽。他听到John强忍悲愤的声音。

他用手抹掉自己鼻子下面的血,沉默地走了出去。

天气开始变冷。广场上的法国梧桐在风中飘落大片黯黄的叶子。人群一样喧嚣,生活一样继续。他穿过广场,匆匆走向地铁车站。走到车站里小小的咖啡店,老板笑着对他打招呼,你好久没来,那个黑衣服女孩子来找过你好几次。一杯热腾腾的Espresso放在了吧台上。他轻轻喝了一口。没有任何人知道他遭遇的事情。地铁车站每天都流动着大群的人,可是他们都是陌生的。没有对谈,没有安慰。

除了薇安。或者Vivian。

喝完第三杯咖啡,他看到Vivian从地铁车厢里出来。她没注意到他。她在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告别。那个相貌平庸但衣着不凡的男人随意地亲吻了她的脸颊,然后匆匆离去。他看着她。她朝Happy Cafe走过来。人群中她还是那个独特的女孩,黑衣,长发,充满野性和神秘的气息。她给人留下足够的幻想空间。

可是他看到真实,真实总是会出现。

Hi,她对他微笑,你似乎消失了很久。

我杀了一个人,他说,我准备逃跑。跟我一起走吧。

他看着她。她的褐色泪痣在暮色中妩媚地闪烁着,她的脸上始终是平静的表情。她是他见过的淡定的女孩中表现最好的一个。他早该知道这样的女孩,肯定有不寻常的经历。

她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果这样,我应该去举报你。一些阴郁的血液缓慢地流过他的心脏。

他说,不要欺骗我,告诉我,那个男人。

她迅速抬起头。她的眼睛镇定地看着他,她说,你想知道些什么。她平静地看着他。我从没有想过欺骗你,如果你要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和那个男人同居已经有三年,他永远也不会离婚。但是他帮我维持我想要的物质生活。

你自己为什么不可以。你有工作,有自己的思想。

你以为我有谋生的资格吗。她冷笑,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是想这样生活下去。不想贫穷,也不想死。

他看着她。他对自己说,一切都正常。是的。这个世界可以有足够多的理由,让我们产生对生命的欲望。不想贫穷。不想死。只是他心中感觉失望。只是失望。

为什么会和我在一起,他说。他看着这个会沉默地陪他喝咖啡的女孩,想起那些轻轻抚摸她洁白手指的细节。他不知道他们是否爱过。

因为你在那天过来对我打招呼,她淡淡地笑,我从不拒绝生活给我的遭遇。更何况,你是如此英俊健康的年轻男人。

这个游戏本可以一直玩下去。温情而神秘的,持续在平淡乏味的生活里,可是他揭穿了真相。她同样是喜欢阴暗的女子。

好了,我先走吧。她说。她轻轻地抚摸他的脸,林,你是这个世纪末日最孤独的咖啡男人。世界没有你的梦想,也没有你躲避的地方。她手腕上的银镯滑落到手臂上,露出手腕上一排零乱的红色伤疤。是烟头深深烫伤留下的痕迹,惨不忍睹。她看到他吃惊的眼光。她说,我以前吸过毒,身上的文身还在。

我真的是不了解你,他说,从来没有了解过你。

但是为什么要了解呢,她笑,我们始终孤独。只需要陪伴,不需要相爱。

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吃晚饭。他走进最近的一个网吧。他只想等待薇安。突然他有深深的恐惧,害怕薇安会和Vivian一样的消失。她是他生命最温暖的安慰。他一直等着她。七点,八点,九点,十点。他在MIRC里等待那个熟悉的名字。可是她一直没有出现。

睁着酸痛的眼睛,他向网吧的老板要了咖啡。他说,有帕格尼尼的唱片吗。想听那首爱情的一幕。年轻的老板说,没有。只有U2 The Cure的音乐。他没有再说什么。他再次坐到电脑面前。他只在那里打一行字,薇安,你来。有人开了他的窗口。你是个不幸的家伙,你爱上她了。又有人开他的窗口,对他说,你的等待注定落空。

外面似乎有雨声。他在那里对着电脑,他的心里一片空白。那些曾经和薇安共同度过的夜晚,他对她诉说过他的童年,他的初恋,他残缺的家庭,他内心所有的阴暗和光明。不会再有人像她那样地了解他。可是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是个女孩。

快凌晨两点,老板来提醒他即将关门。他没有带手机。他说,门外的那个公用电话号码是什么。老板告诉了他。他在退出IRC之前,郑重地对那里的人请求。请告诉我等待的那个女孩,打电话给我。我会一直等她。一直。他把号码和她的名字打在了上面。Vivian。但是我叫她薇安。

天空是暗蓝色的,有大片堆积的灰色云层。他走出网吧,呼吸到初秋冷冽清新的空气。大滴冰凉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他走到附近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店铺,买了一包烟,八罐啤酒。然后他走进那个公用电话亭里。他独自等在那里。

马路上偶尔有汽车很快地开过,可是已经几乎没有行人,只有梧桐的黄色树叶在风中大片大片地飘落。他抽烟,喝啤酒。他感觉到这种等待的感觉是温暖的,就像薇安曾带给他的安慰。最起码他不感觉到孤独,甚至他渴望继续。两个小时过去了,天色开始发白。他把脸靠在玻璃上,他哭了。然后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他拿起话筒,他听到话筒里传来沙沙的声音。他说,薇安,你好。

是个女孩的声音,清甜的,带着磁性。是他没有听到过的美丽的声音。女孩轻轻地笑了,是我。

他感觉到自己温暖的眼泪渗入嘴角。他吮着它,泪水的滋味是咸的。他差不多是忘了。

他说,薇安。我在这里喝完了八罐啤酒,抽完了一包烟。天下着雨。

为什么一定要我打电话给你。

不知道,他说,我只是想念你。见我一面,薇安。我不注重外表,你对我如此重要。

女孩笑着说,我不是不敢见你。而且我也不在上海。

那么我过来看你,薇安。告诉我你在哪里。

她报给他一个城市的名称,但是她不告诉他具体地址。她说,我不会见你。

为什么。

以前告诉过你理由,我来过上海,上海和上海男人永远是我的情结。可是我宁可在幻想中,你带我去哈根达斯,带我去淮海路喝咖啡,带我去西区的酒吧。不会有开始,也就不会有结束。

他说,我知道,你需要一个完美的游戏。可是我总不是那个能坚持到最后的玩家。

女孩说,只要有一个人能坚持到最后,这个游戏还是会完美。

他看着玻璃上滑落的雨滴,城市的黎明已经来临。他说,我马上要离开上海了,也许会去澳洲。

女孩说,你不管在哪里,总是可以在网络上找到我。我在这里。

听我说完最后一句话吧,他轻轻地说。女孩在那里沉默。然后他对着话筒,他说,谢谢你,在这个夜晚和凌晨,耗尽我最后的百分之十的感情。我终于一无所有。

办完签证,他抽出一天的时间去了薇安的城市。

那个遥远的海滨城市,在离他千里之外的北方。他看到她以前常在网上对他提起的大海,蔚蓝的辽阔的大海。她说,大海是地球清澈温暖的一颗眼泪。她喜欢看海。然后他去逛街,城市有大片红砖尖顶的欧式建筑,古典的风情带着忧郁。街上到处是明亮干爽的北方的阳光,到处是高挑漂亮的北方女孩。他想着她也许就是其中擦肩而过的一个。

他终于可以在心里轻轻地对她说,再见,薇安。

七年

他常常会突然间地又看到她。一个下着暴雨的夏天午后,冗长的睡眠使他头痛欲裂。他恍惚地伸出手去,想拿放在地上的茶杯,听见喧嚣雨声。他看见她从关着的门外走进来,像以前一样,穿着牛仔裤,蕾丝内衣,长发散乱地铺在背上。她安静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带着一贯无所事事的表情。像以前早晨醒来,会看见早起的她在房间里游荡。偶尔她深夜失眠,也会一个人神经质地在房间里走动。轻轻哼着歌,不停地喝水,或者走过来抚摸他的脸。

他看着她。这一次,他知道他们不会有任何言语。

为什么在爱的时候,心里也是孤独的。有时候,他会思考这个问题。争执最凶的时候,他拖住她的头发,把她拉到卫生间里锁起来。在黑暗狭小的房间里,她失控地哭泣和尖叫,用力地拍着门。他毫不理睬,一个人自顾自地坐在地上看电视,抽烟。直到她安静下来,没有任何声音。夜色寂静。他闻着房间里淡淡的烟草味道,电视里的体育频道的声音淹没了一切。她的哭泣渐渐微弱。他体会着自己的心在某种疼痛中缩小成坚硬的小小的一块石头。

有一次,他在地板上睡着。醒来时是凌晨两点,想起她还被关在卫生间里。打开门,看见她蜷缩在浴缸里,里面放满凉水。她看见他笑了,脸上的表情单纯而天真,好像忘记了所有的怨怼。林,我会变成一条鱼。她轻轻地说。

他沉默地把她抱起来。和她做爱,想让她疼痛,想在她疼痛的呼吸中沉沦。这一刻是最好的。淡淡的阴影中,他看到她明亮的眼睛。她有时会仰起脸,似乎惊奇而陌生地看着他。他把嘴唇压在她的眼皮上,吸吮到眼泪。她轻声地说,好像什么也没有。他说,是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会没有。他们是黑暗中两只野兽,彼此吞噬寻求着逃避。

那年八月,他带着她去医院。她穿一条蓝色小格子的裙子,裙边缀着白色的刺绣蕾丝,穿着一双细细带子的凉鞋。那一年她十七岁。他大学毕业进一家德国公司上班不久。

等着取化验单的时候,她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着大厅里走动的人群。浓密的漆黑长发,略显透明的皮肤。刚成年的女孩都像一朵清香纯白的花朵,脆弱而甜美。

旁边有个刚打完针哭叫不停的小男孩,她对他做鬼脸逗他开心。小男孩愣愣地看着她,她大声地说,你再看着我,我就要亲你了。一边咯咯地笑。是非常炎热的夏天。那次手术差点要了她的命。

那一天没有做,因为医生量了体温,认为她有些发烧。就在那天夜晚,他们又有争执。是为了很小的事情。她突然打开门就往外面跑。他说,你干什么。他跟着她跑到大街上,她泪流满面,倔强地推开他的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呼啸而去。那是她第一次显露她性格里让他恐惧的东西。在大街上路人的侧目中,他感到恼羞成怒。他那时并不完全了解她的心情。他只是疲倦,也许疲倦的深处还有对一个未成形生命的无助和怀疑。

她很晚才回来,脸上是纵横的没有擦干净的泪痕。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他说,你明天还得去医院,你又在发烧。你这样乱跑,让我很难受。然后他说,我以后肯定是要娶你的。你应该原谅我。

她站在房间门口的一小块阴影里,轻轻地带着一点点轻蔑地笑了。她说,我可以原谅你,可是谁来原谅我。

她在测体温的时候动了小小的手脚。她的烧并不严重,是微微的低烧,但是还是出了事情。医生出来叫他的名字,他在等在外面的一大排男人中站起来。夏天热辣辣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他突然睁不开眼睛。

那是他看到的非常残酷的一幕。一个小小的搪瓷盆里是一大堆黏稠的鲜血。面无表情的医生用一把镊子在里面拨弄了半天,然后冷冷地说,没有找到绒毛,有宫外孕的可能。如果疼痛出血,要马上到医院来。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她已经晕眩。他把她抱了出来,她的脸色苍白,额头上都是冰冷的汗水。她的身体在他的手上,突然丧失了分量。就像一朵被抽干了水分和活力的花,突然之间枯萎颓败。

他带着她,辗转奔波于各个大小医院之间。不断地抽血化验,做各种检查。她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顺从地承担着施加在身体上的各种伤害。她从一个脆弱甜美的刚刚成年的女孩,突然变成一个表情淡漠而懒散的女人,坚强而又逆来顺受。

是从那时候起,她有了那种让他感觉陌生的笑容。常常会独自浮起来的某种隐约的微笑,轻蔑的,带有淡淡的嘲讽。可是他不知道她是在轻蔑嘲笑她自己,还是对他。

她对他说,她已经接连一个星期做那个梦。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独自在一条空荡荡的走廊中走路。走廊两旁有很多房间的门,可是她又累又冷,不知道可以推开哪一扇门。

没有地方可以停留。她轻轻地笑着说,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那一年,他所在的公司有一个创意,需要招一个临时的摄影模特。不要专业的。是要十五到十八岁之间的在学校里的女孩。她是跑来应聘的一大堆女孩中的一个。一个一个地等着面试。他透过落地窗的玻璃看了一下,女孩们突然看见一个玻璃后面的英俊男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发愣。然后一个有着漆黑且如丝缎般柔软的长头发的女孩从人群里走出来,隔着玻璃对他说,我们都渴了,有没有矿泉水。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瘦瘦的,在女孩子里面,她的外表不算出众。可是她的独立和古怪让人无所适从。一双明亮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犹豫。

那时她在一个重点学校读高中。她从小在姑姑家里长大,父母离异,各奔东西。只有每年的起初,从不同的城市寄一大笔钱过来。但是她从不写信,打电话。她说,每个人都为自己而活。我们是该毫无怨言的。

她的名字叫蓝。她告诉他她喜欢自己的名字,Blue。她说,你的舌头轻轻打个转,又回到最初。好像一种轮回,非常空虚。他偶尔独自的时候,会安静地体味这个发音。可是他觉得这是一个寂寞的姿势,温柔而苍凉。

她最终落选。也许参加这个活动的唯一意义,只是让他们相见。完成宿命的其中一个步骤。他约她去吃晚饭,带了一大束蓝色的巴西鸢尾。这是一种有着诡异野性的花,不是太美丽,却有伤痕。在做爱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女孩也许是他命定的一个伤口。好像一个人,平淡地在路上走着,风和日丽,却有一块砖从天而降。注定要受的劫难。她在他的身上,长发飞扬,强悍的激情和放纵的不羁让他窒息。

我们的身体好像以前是一个人的。他说。他的眼睛因为感激而湿润。人可以因为身体或者灵魂而爱上另一个人。但是柏拉图是一场华丽的自慰,而身体的依恋却是直接而强烈的,更加的深情和冷酷。

那时候他就想到,做爱的本质原来是伤感的。他们把自己的灵魂押在了上面。

他们很快开始同居。她一直都想脱离掉那个寄人篱下的家。搬到他的公寓里的时候,她的手里只有一只旧旅行箱子。高中毕业,她没有再去读书。他通过朋友的关系,把她介绍到一家大公司去做前台。可是上班一周以后,就和老板吵架。她是太自我的人,无法轻易地被周围的社会的环境同化和接纳。辞职以后,就再没有去上班。

她自己跑到一个电台里去兼职地写些稿子,混蒙些稿费。但是她不喜欢去社会上做事,却会做一些旁人无法接受的事情。比如参加医学上的某种生理或心理上的实验,他在偶尔发现的医院的数目不小的汇款单上发现了这件事情,整个人因为气愤和惊惧而颤抖。

为什么你要这么摧残自己。他说,你是觉得我对你不够好想惩罚我吗。她说,身体是我自己的,我为什么不能使用它。我这种人在这个世界是不会留太长的。因为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丑陋的地方。

那时他才发现她内心的众多角落,他无法像阳光一样照亮她。对于她来说,他也许也仅仅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她对他说,有一次她去参加一种抗抑郁症的新型药的效果测试,她突然产生了幻觉。仿佛回到了童年很小的时候,走在迂回的山路上,想到达顶峰。天空是鲜红的颜色,大朵大朵白云在上空迅速移动。她仰着脸看,心里安宁。觉得自己可以回家。还看见自己走在一个洞穴里,双脚赤裸,浸在清凉的水里。水缓缓流动,有清脆的声音。她走出洞口,看到一面湖水,水的颜色是紫蓝紫蓝的。

那时候,我宁愿我不要醒过来。她说。我知道我的灵魂在很远的地方。可是我失去了去寻找它的线索。我无路可走。

他渐渐又恢复以前单身,下班后去酒吧喝酒的习惯。在酒吧里,听着低迷的音乐,醺然地沉浸在烟草和咖啡的气息里,再看到年轻女孩浓艳而妩媚的脸。他会感觉自己突然需要这些简单的原始的快乐。俗气的,现实的,健康的。

她从来不给他打手机追问他的行踪。她给自己和给别人的自由度都是足够大的。而且她自得其乐,性格里有孤独的天性。他无法了解她。只有在做爱的时候,在拥抱中,才能确认彼此疯狂的激情。知道彼此是深爱的。可是面对面的时候,灵魂依然是陌生的一对路人。

她喜欢买一些打孔的原版CD,因为便宜又好听。但是那些残破的CD常常放着放着就卡住了,突然发出嘶叫。她对于他来说,就像那一段音乐。美丽而心碎,有着无法预期的恐惧。

她二十岁的时候,他二十八岁。那时他们有了第一次较长时间的分离。

他的父母虽然纵容他,却一直希望他能离开蓝,娶个受过良好教育,门当户对的女孩。蓝在他们的眼中,是有不良倾向并且危险的。她会毁了你,他们对他说。

他只是被他们之间频繁的争执所累。两个人一直在做爱和敌视之中沉溺。爱得越深,伤害越重。他有时会想象自己身边的女孩,宁可她愚笨和简单一点,却是能带给他安宁的。不会如此疲累。

他终于在父母的安排下去相了一次亲。也许潜意识里,他寻求着一种放松和解脱。约在一个大酒店的咖啡厅里见面。女孩是一个大公司里的高级职员。穿着浅紫色的套装,高跟鞋,还有CD香水优雅的气息。两个人安静地聊了一会儿。女孩有非常好的教养和内涵。送她回到家后,他没有马上回去。在深夜的空荡荡的大街上走了一段,冷冷的夜风似乎让心得到了稍许清醒。他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是一段完美平静的婚姻,还是这一场起伏激烈的感情。但是三年过去,他的心被磨损得脆弱而坚硬。

蓝是没有未来的人。没有未来给她自己。也没有未来给她身边的人。

回到家里,她在安静地看电视。她是从不看电视的人,但是很奇怪,这一晚她在看电视。他看着她,她微笑等他说话。他有些发觉她和别的女孩的不同。她总是直指人心。

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幸福吗。他说。

我知道,她平静地点点头,你父亲刚给我打过电话。

我并没有决定什么,他想解释。

你不需要决定什么,你能决定什么。她就这样轻蔑地微笑着看着他。

她离开他两年,沿着铁道线从南到北,独自漂泊过大大小小的城市和乡镇。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只是寄一些没有地址的明信片给他,上面的邮戳是不同地方的,也没有任何片言只语。她是想念他的,但没有任何话想对他说。也许是无法原谅他。

他偶然在一本旅游杂志上看到她写的游记,还有她的照片。她在贵州的某个贫困山村里,教了六个月的书,写了一些文章。照片里的她看过去是黑瘦的,穿着白棉布衬衣,站在泥泞里,身边有几个牙齿雪白的衣着褴褛的农村孩子。他仔细地想看清照片上她的脸。她的长发编了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子,还插了几朵纯白的野山茶。脸上没有任何化妆,只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还是灿烂的,灿烂地带着笑。

文章里有他熟悉的一句话,她说,我一直想给我的灵魂找一条出路。也许路太远,没有归宿,但是我只能前往。

那时他和那个白领女孩交往了一段时间。一切发展顺利,直到他们开始做爱。那个夜晚,他的失望和寂寞无法言喻。女孩是美丽的,也是温柔的。但是他对她的呼吸,她的肌肤,她的神情全然陌生。黑暗中全是蓝以前的样子。蓝穿着黑色的蕾丝内衣,长发散乱地飞扬。世间有许多比她更聪明美丽的女孩,但没有一个人能像她那样迎合他的需要,让他尽情。她像一朵柔弱而强悍的花,在颓败和盛放的激情中,伸展她的每一片风情的花瓣。快乐而恐惧。

他终于明白,他逃脱不了她的控制。他的身体是她手心中的一根线条,她可以把他掌握。

一夜情之后,他决然地和女孩分手。这样的婚姻会是可怕的。他的身体停留不下来,灵魂更加会无所依傍。

他每个月买那本旅游杂志。不定期地看到她的照片和文章。她去了新疆和内蒙,去了东北。他不知道她在靠什么谋生。在他身边的时候,她是没有任何谋生能力的女孩,靠着他给她的食物和住所而生存着。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也曾无所顾忌地伤害她。在争执的时候,大声地指责她,把她关起来。没有想过她是个孤独无靠的女孩,跟了他三年,只是因为爱他。

等到冬天即将来临,他终于收到她写来的信。她在北京写的简短的信,说她病了。现在住在北京一个旧日朋友的家里。希望他去接她。由于长途跋涉和饮食不定,她的身体变得衰弱,并且抑郁症复发,幻觉和头痛日益加剧。他带她回南方。

在机场,天下着细细的小雪花。北方大雪即将来临。在喧嚣的候机厅里,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指。他说,你以后再不许这样离开我。她说,那你想办法把我管住。他说,我能。在机场附近珠宝店里,他买了一枚俗气的红宝石戒指给她。他说,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这种戒指,但是现在我要用这种俗气的沉重的东西管制着你。你要每天都戴着它。等到我们结婚,再换好看的钻戒。

二十二岁她生日的夏天,他带她去一个小小的海岛上度假,在那里住了一个星期。小岛到处洒满明亮的灿烂的阳光。大片的树林,碧蓝的海水,咸湿的热风,晴朗的天空。他给她拍了很多照片,看着她在海水里奔跑尖叫,自己则盘腿坐在沙滩上,只是不停地追逐着她的身影,按动着快门。黄昏去渔村里的小饭庄吃海鲜,挑各种稀奇古怪的鱼和螃蟹,饭庄门口挂着红红的灯笼。晚上看她换上白裙子,两个人在月光下的沙滩散步,走几步就停下来亲吻。走很长的山路去深山里的寺庙,爬到岩石上去采一朵她喜欢的野花,她喜欢插在头发上。

那天他们去了庙里求签。她不肯让他进去。出来的时候,她脸上一贯地微笑着。他说,什么样的签。她说,下下签,佛说我们是孽缘。他握到她的手的时候,发现她的手指冰冷。

他说,我才不相信。

晚上他们做爱。窗外是汹涌的潮声,她突然哭了。眼泪一滴滴地打在他的脸上。他把她的头揉到自己的怀里,他说,没事情的。相信我。

她说,我在那个庙里看到一块很大的石碑,上面写着同登彼岸。突然心里安静下来,我们的归宿其实一直都等在那里的,分离和死亡,这才是永恒。可是我很感激。感激宿命给我们的这一段时间。孽缘也好,只要我们可以在一起沉沦和堕落。她说,我相信我到这个世界上来,是只为了和你见上一面。

临上船之前,她发现她戴在手上的俗气戒指丢了。好像是一种不好的预兆,他的脸也有点发白。他说,你想得起来会丢在哪里吗。她说,我一直戴在手上的,会不会在旅店里。

他马上放下行李,朝旅店飞奔而去。是的,是很俗气的戒指,是不值多少钱的戒指,但是还是不能接受它如此无声消失的结局。他在烈日下感觉睁不开眼睛,脸上的汗水直往下流。

没有。

他在阳光下看着她的脸。她平静地说,丢了就丢了吧。

在船上她疲倦了,想睡觉。他伸开手臂,让她躺进他的怀里,她的脸就贴在他的脖子上。走过的人都看他们一眼,他们看过去应该是很相爱的一对。深情的,平淡的。他一直是清醒的。他感觉到心里某种奇怪的孤独的感觉,让心一丝一缕地疼痛着。如果没有她,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地生活。时间会治疗一切伤口。那么她也会被时间淹没。

他摊开手心,看着它,然后又慢慢地把它握起来。他想,那么时间是什么呢,是这手心里空洞的寂静的东西吗。

她说,我的左眼下面长出来一颗褐色的小痣。她指给他看,你知道那是什么吗。这是眼泪痣。这颗痣以前的确是没有的。她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那是因为你总是让我哭的原因。

她开始变得神经质。每天服用大量的抗抑郁的药物,失眠,并且脾气暴躁。

有一次,她追问他,五年前他们有过的那个孩子,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他说,不过是个没有成形的细胞。他忍无可忍地推开她的脸,你待一边去,少来烦我。深夜,他发现她泡在浴缸的冷水里,一边淋着水一边在剪自己的头发。浴缸里满是一缕缕漆黑的发丝,看得他触目惊心。他说,你在干什么。他去抱她。她突然哭泣。她说,我不能睡觉了。我一闭上眼它就又来找我。在我手上。我不知道可以把它放在哪里。

他费劲地哄她睡下。他开始害怕她跑出去。每天上班之前都把门锁起来,把她关在里面。也带她去看过很多医生。她是严重的抑郁症,时好时坏,反复多次。

他的父母再次担心地和他对话,应该尽早和蓝分手。他没有义务和她一直在一起。

他说,她十七岁开始和我在一起,已经快七年了。我没有给过她任何名分。但事实上,她就是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我必须照顾她,也只能照顾她。

那几天蓝的状态有所改善,没有太多情绪变化。在家里安静地做了饭,然后要他陪她去公园散步。是晴朗温暖的春天的黄昏。她穿着一条白裙子,牵着他的手,笑着抬头看天空中飞过的鸟群。有一个妈妈带着可爱的小男孩在教他走路。蓝走过去对她说,让我抱抱他好不好。她笑嘻嘻地看着愣愣的小男孩,对他说,你再看我,再看我我就要亲你了。

他在旁边看着她。她二十四岁了。在任何人的眼中,她都还应该是年轻的青春的女孩。应该大学刚毕业,幻想着美好的爱情。可是只有他知道,这个女孩已经被他摧毁。在身体和精神上,她都是残缺的。

他依然记得他们初见的那个下午,隔着透明的落地的玻璃,走廊上一大排年轻的女孩。她走出来,对他说,我们都渴了,有没有矿泉水。他看得清她透明的皮肤,漆黑的眼睛,她是刚刚伸展出来的花蕾,清醇甜美。那一刻他们共同站立在宿命的掌心中,是两颗无知而安静的棋子。一盘被操纵的棋局,棋子是不该有任何怨言的。

那天晚上她笑着对他说,在岛上的寺庙里,她对他隐瞒了一件事情。求的签还指明说她是活不过生命的第二轮的。她说,我走了,你的生活会正常起来,你会幸福。

他堵住她的嘴唇不让她说下去。他说,我已经残废。你不知道吗。你已经让我的感情残废,彻底丧失掉爱一个人的能力。

她平静地说,我总是听见有一种声音在叫我。好像是从很远的对岸传过来。它叫我过去。

他说,我们去更多的医院看看。

她说,我是注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这个世界不符合我的梦想。我对它没有任何留恋。

我已经见过你了,也有过两年的时间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很远的地方,写字,教书。来世不想再来到这里。我走了太久,太远。感到累了。

整整七年。

他没有带她出席过公司的party,朋友的聚会,没有带她见过他的家人。

做过最多的事是做爱和争吵。是他们生活的最大内容。

有过一个没有成形的孩子。

出去旅行过一次。

送过一枚戒指给她,丢失了。

蓝因严重的抑郁症自杀。

暖暖

一九九九年三月喧嚣的机场大厅,他走过来叫她的名字暖暖。一个穿着有木扣子的棉布衬衣的男人。

她记得他的声音。温和的,带着一点点沉郁的锐利。在打电话给林的那段日子里,有时来接电话的就是这个和林同租一套公寓的男人。北方人。是林以前的同事。城说,林晚上临时要加班。他对她微笑。在大厅浑浊的空气中,这个穿着粉色碎花裙子的女孩,疲倦而安静的,像一朵阴影中打开的清香花朵。独自拖着沉重的行李,来投奔一个爱她的男人。

他们走到门外。天下着细细的春天夜晚的雨丝,打在脸上冷冷的。帮她打开taxi的车门时,他伸出大大的手挡在她的头顶上。暖暖,你等一下,他说。再跑回来,手里抱着一大捧纯白的香水百合。林嘱咐过我要买花给你,我想你会喜欢百合。他把沾着雨珠的花束放到她的怀里。他笑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像某种兽类。那件浅褐色的衬衣上有一排圆圆的木扣子,是暖暖喜欢的。

晚上三个人吃饭。还有他的女友小可。小可是土生土长的上海女孩,穿伊都锦的黑色裙子,刷淡淡的紫色胭脂,不是很漂亮却有韵味。暖暖吃了点东西,早早上床去睡,她太累了。林的棉被和枕头上有她陌生而亲切的气息。墙上还有她的一张黑白照片,是他给她拍完手洗出来的。暖暖睁着眼睛,带着微微惶恐和脆弱的表情。碎碎的短发在风中飞扬,笑容无邪。那时候她读大一,林是大三的高年级男生,对暖暖穷追不舍。

暖暖迷糊地躺在那里,想着自己现在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是林的城市。他叫她过来,她就来了。就好像在新生舞会上第一次遇见林,这个能说会道的精明的上海男孩,他教她跳舞,他说把你的左手放在我的肩上,右手放在我的手心里。她就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半夜林把她抱了起来,乖暖暖,要把裙子换掉。他轻轻地亲吻她的额头。你终于到我身边来了,暖暖。在黑暗中,他们开始做爱。暖暖是有点恐惧的,恐惧而惘然。在疼痛中甚至感觉到无助。

她想到厨房去喝水。没有开灯,走过客厅的时候,突然听见开门的声音,进来的是送小可回家的城。在门口看见穿着睡裙的暖暖,有点惊慌地站在那里。外面还有淅沥雨声。空气中弥漫着清幽的花香,是插在玻璃瓶中的那一大捧百合。两个人面对面地注视着,突然丧失掉了语言。只有雨点打在窗上的声音。

似乎是过了很久,城关上了门,从她身边安静地经过。走到他自己的房间里。

一九九九年四月她放着一些轻轻的如水的音乐。寂静的样子。

暖暖的生活开始继续。

一早林要从浦东赶到浦西去上班,然后有时晚上很晚才会回来。他在那家德国人的公司里做得非常好,工作已经成为他最大的乐趣。其他的就是偶尔早归的晚上,吃完饭在电脑上打游戏,然后突然大声地叫起来,暖暖,我的宝贝,快过来让我亲一下。

城接了个单子,一直在家里用电脑工作。家里常常只有他们两个人,有时小可会过来,但她不喜欢做饭。所以暖暖每天主要的事情就是做饭,中午做给城吃,晚上做给两个男人吃。

城写程序的时候,房间的门是打开的。他喜欢穿着很旧的白衬衣和牛仔裤,光着脚在那里埋头工作,喝许多的咖啡。房间里总是有一股浓郁的蓝山咖啡豆的香味。暖暖中午的时候,会探头进去问他想吃什么。渐渐地也不再需要问他,知道他喜欢吃西芹和土豆。她给他做很干净的蔬菜。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喜欢说话,但是有一种很奇怪的默契。两个人的心里都是很安静的。

城感觉到房间里这个女孩的气息。有时她独自跪在地上擦地板,有时洗衣服,一边轻轻地哼着歌。她喜欢放些轻轻的音乐,通常是爱尔兰的一些舞曲和歌谣。然后做完事情后,就一个人坐在阳台的大藤椅上看小说。她是那种看过去特别干净的女孩,没有任何野心和欲望。就像她的黑白相片,寂静的,不属于这个喧嚣的世间。

小可对城说,暖暖应该是传统的那种女孩,却做着一件前卫的事情,同居。

城说,她和你不一样。她是那种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孩。

一九九九年五月似乎他注定要这样安静地等待着她。在人群涌动的黄昏暮色里。

下午城去浦西办事情。暖暖出去买菜,习惯性没有带钥匙,把自己关在了门外。

打手机给城。城说,暖暖要不出来吃饭吧。不要做了,林晚上反正要加班。他们约在淮海路见面。暖暖坐公车过隧道,才发现自己来上海快一个月,林从没有带她出去玩过。

暮色的春天黄昏,街上行色匆匆的人群。暖暖下车,对着镜子抹了一点点口红。她还是穿着自己带来的碎花棉裙,柔软的裙子打在赤裸的小腿上,有着淡淡怅惘的心情。

城等在百盛的门口。在人群中远远看过去,他是那种沉静的,又隐隐透出锐利的男人。很少有男人有这些东西了,他们逐渐变成商业社会里的动物,例如林。他渐渐让暖暖感觉到陌生。可是城等待着她的样子,让她想起他们在机场的第一次相见。熟悉的感觉。似乎他注定要这样安静地等待着她。暖暖突然感觉到眼里的泪水。

城带暖暖去吃了她喜欢的水果比萨。在必胜客比萨饼店里,暖暖侧着头,快乐地点了橙汁和色拉。她像个没有得到照顾的孩子。寂寞的,让人怜惜的。城注视着她。他体会着女孩与女孩之间的不同。小可独立精明,永远目的明确。可是暖暖是暧昧脆弱的。她像一朵开在阴暗中的纯白的清香的花朵。

他们没有说太多的话,和以前一样。只是偶尔,城说一小段他北方的家乡,和他童年的往事。暖暖微笑着倾听。他们这顿饭吃了三个小时。在流水般的音乐里,在彼此的视线和语言里,温柔地沉沦。

打的回家,暖暖睡着了。她的脸靠在城的肩上,轻轻呼吸。城伸出手去扶住她的脸,不让她滑下来。一边低声地叫她,暖暖,不要睡着啊,我们一会儿就到家了。

是在公寓楼阴暗的楼梯上,在淡淡的月光下,暖暖看到城注视她的眼睛,疼惜而宛转的,充满爱怜。她是这样近地看着他的脸。一个带着一点点落拓不羁的男人。他的气息,他的棉布衬衣,他的眼睛。

暖暖,你让我的心里疼痛,你知道吗。他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他克制着自己。

有时候,我会很害怕。城。这是真的。女孩温暖的眼泪滴落在他的手心上。几乎是在瞬间,所有的刻意和压抑突然崩溃。他无声地拥她入怀,激烈得近乎粗暴地堵住她的嘴唇,想堵住她的眼泪。暖暖,暖暖,我的傻孩子。

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上,感受到窒息般的激情,淹没的理性和无助的欲望。你是美好的,暖暖。他低声地说。为我把你的头发留长好不好,你应该是我的。

一九九九年六月你知道你无法把我带走。你知道我们是不自由的。

有些人注定是要爱着彼此的。暖暖想。甚至她想,认识了林也许只是为了能够和城的相遇。时间和心是没有关系的。认识城是一个月,和林是四年。可是他们做不了什么,似乎也没有想过要做些什么。付出的代价太大,不知该如何开始。林和小可都是没有错的,他们也没有错。所以当城对她说,他找了份工作,要搬到单位宿舍里去住,暖暖轻轻地点了点头。她是知道他的。他也只有如此做。

小可帮城一起来搬东西。她对暖暖说,我们的房子已经付了第一笔款子,钥匙要过半年拿到手。城现在搬出去也好,让你们两个人好好地过没人干扰的生活。

好像是起风了。

城和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暖暖在厨房里做晚饭。林喜欢吃的鱼和城喜欢吃的西芹,每天她给两个男人做不同口味的菜。林依然沉溺在电脑游戏里面,城写程序,暖暖在厨房里放了一个小小的收音机,收听调频的音乐节目,一边透过窗口看着暮色的天空,大片灰紫的云朵,和逐渐暖起来的春风。这样的时候,她的心里就会想起那个迷离的夜晚。在黑暗的楼道上,城霸道野性的气息,激烈的亲吻,温柔的疼痛。

他是她可以轻易地爱上的男人。

他是别人的。

凌晨三点,暖暖醒过来。林迷糊地说,你又要去喝水。他知道这是暖暖的一个习惯。暖暖光着脚轻轻地走到客厅里,她没有开灯。窗外很大的风声,房间里依然有百合清冷潮湿的花香。那是她到上海的第一天,城曾送给她的花朵。她一直持续地去花店买。他说你也许是喜欢百合的。她的确喜欢百合。

她打开冰箱倒了一杯冰水。一双手无声而坚定地捕捉了她。她知道是谁,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拥抱住她有轻轻的颤栗,他说,暖暖,我们是有罪的吗。可是上天应该原谅我。因为我是这样地爱你。

他把她推倒在墙上。她在他的亲吻中感觉到了咸咸的泪水。她低声地说,城,我的头发很快就会长了。你要离开我。他说,我可以把你带走,我们是自由的。她说,你知道你无法把我带走,你知道我们是不自由的。你一直都知道。

一九九九年七月 我知道我们似乎无法在一起。

很安静的生活。两个人。房间里一下子显得空荡了许多。林去上班,暖暖在家里洗衣服,看书,还是常常放着轻轻的爱尔兰音乐。在阳台上种了一些鸢尾和牵牛。有时给花浇完水,就一个人对着明晃晃的阳光出神。房间里再也听不到清脆的键盘敲击声。没有了那个剃着短短平头的男人,穿着很旧的白衬衣和牛仔裤,光着脚坐在电脑面前工作。他安静的气息和蓝山咖啡浓郁的清香。在她跪在地上擦地板的时候,她常常很安心地听着他的键盘声音。因为一探头就可以看见他。他叫着她的名字,暖暖。用他的北方口音的普通话。

没有和林做爱已经很久。原来女人和男人真的不同。女人的心和身体是一起走的。如果心不在身体上,身体就只是一个空洞的陶器。林没有勉强她,他说,暖暖你是否感觉很寂寞,或者出去随便找份事情做,可以有些社交。可是我又真的不放心你出去。你总是需要照顾。暖暖说,你是在照顾我吗。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她是不轻易表达自己失望和不满的人。和林在一起的日子,的确是寂寞的。他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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