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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0 21:3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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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于湘

出版社:红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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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风雨(刘亚洲将军作序推荐,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朝鲜战争,从文革到改革,一个军人世家的70年风雨真实记录。)

回望风雨(刘亚洲将军作序推荐,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朝鲜战争,从文革到改革,一个军人世家的70年风雨真实记录。)试读:

妈妈(代序)

刘亚洲

1949年,二十一军解放温州,十七岁的妈妈毅然参军,外公挑着一担子货物追到部队,但妈妈坚决不回头。外公有几亩薄田,土改时被划为地主。妈妈说,外公这个地主比长工还辛苦,经常和长工一起下田劳作。在那个时代,戴上地主这顶帽子,境遇凄惨。我从未去过温州,因为爸爸不让。小学毕业时我错把籍贯填为“浙江平阳”,被爸爸讽刺挖苦多年:“你愿意当地主的狗崽子哇!”我见过外公一面,大约在宝鸡,他来过。记忆中,那个孤独的老人总是怕见光似的躲在昏暗的角落里,窸窸窣窣地摸着什么,甚至跟我们说话也充满自卑。我从未亲近过他,并为此后悔了许多年。我身上毕竟流着他的血,可因为地主身份,我竟警惕。这是多么可耻的警惕啊。

外公看拽不回妈妈,再次到部队看妈妈时,送给她一枚金戒指。这枚戒指做工粗糙,成分也不太纯,但妈妈视若珍宝,把它缝在衣服扣子里。戎马倥偬,哪有安全之处,只有扣子最贴身,也最安心。1979年,我结婚回宝鸡,妈妈把这枚戒指交给小妹。妈说她一直把它带在身上,屈指算来已

十年了。我突然鼻酸,几乎流下热泪。

妈妈很聪明,记忆力特强。直到今天,哪个人当司令,哪个人当政委,谁是省长,谁是书记,连我都搞不清楚,她门儿清。我们几个兄弟的聪明都是遗传自她。她写得一手好字,很多人说妈妈的字有男人之风,甚至比男人还刚劲。舅舅学的就是妈妈的字体。六十三师报道组牛效朋曾批评我:“你的字比你妈差太远了。”我学不了妈妈的字,但继承了她的文学素养。她是热爱文学的,在我极小时她就订阅《人民文学》,至今我还记得我读的第一个短篇小说就是《人民文学》上的,依稀是个蒙古摔跤手的爱情故事。在山西榆次,一个冬夜,坐在小客厅沙发上,妈妈说:“我这一生有个愿望,写一部小说,看来完不成了。”非对文学爱入骨髓,哪个敢动写小说之念?我偷偷看过妈妈的日记,语言流畅,用词灿烂。她的日记也许正是一部不错的文学作品。我的夙愿是,将来把爸爸妈妈的日记都整理出来。

妈妈是坚强的。她上中学时,学校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把她列入“三青团团员”花名册,后来“肃反”时,这成了大问题。记不得她是被停止了党籍还是被开除党籍,反正那些年她不“在党”。爸爸身为领导干部,也不便说什么。我只记得妈妈好像一遍又一遍地写入党申请书。她对组织有着岩浆般的炽热情感。“我把党来比母亲”,母亲抛弃她,她怎能不痛苦?很久以后妈妈成功了,终于又成为一名光荣的党员。

1978年,亚伟考大学,成绩优异,因身体原因搁浅,妈妈带着我几乎跑遍西安各大部门。女人是脆弱的,母亲却是坚强的。当她推开一扇扇衙门时,她是无畏的、大胆的、不顾一切的。她的神情是江姐式的。我至今记得这个神情。爸爸不允许动用部队小车,我和妈妈就坐公共汽车,头顶烈日。在教育局门口,我们还吃了五分钱的冰棍。这是母爱的力量。

爸爸在副军职干了十

年,始终不得提升。妈妈居然敢去找时任武汉军区司令员周世忠,他曾是爸爸的老上级。殊不知,周再了解爸爸,也不能干预兰州军区的人事。妈妈对周说:“这样对待我家老刘,太不公平了。”想想妈妈的举动,真个石破天惊。我们谁有这个勇气?爸爸虽未提升,但妈妈的举动令人难忘。爸爸有妻如此,足矣。

家族的兴衰

◇ 舜帝为血缘亲祖,齐王为吾族根源。先人工于书画,颇有文才,有的科考及第,入仕为官,名门望族,声震浙南

方。

◇ 子孙纨绔,家道中落,祖父阉猪谋生。时来运转,赌博大赢,建房置地,跃居殷实富足之列。

◇ 叔伯共四,居族、保、甲、校四长,扬官、族、财三威。土改时期,命运多舛,或田地被分,或身陷牢狱,甚至被处极刑。

◇ 父亲行三,习武经商,精吝强悍,然婚姻不幸,时局变幻,苦斗终身,不成气候。一

查考姓氏通书,黄帝时期有陈丰两氏,两族联姻通好。尧帝时,招东方大族有虞氏后人舜作女婿,并继承尧之帝位,舜亦为陈姓血缘亲祖。周朝时期封舜后裔胡公满于宛丘(今河南省淮阳县)建立陈国,以国为姓,陈氏血脉相承薪尽火传,历

十世

年。至第

十一

世厉公时,为避宫廷内乱,逃至齐改姓田,后取姜齐而代之。传到齐王建时,秦国已拥虎狼之师,雄视天下。齐王建降秦后,子孙各奔东西。建之子轸迁至颍川郡(今河南省禹州市),以稼穑渔业为生计,此吾族之根源也。

族谱记载,先祖瓒公兄弟三人迁居浙江平阳凤凰山,至十

代道逊公时,迁居钱库(今浙江省苍南县钱库镇),其孙旭山公转迁陈家寺(今浙江省苍南县宜山镇陈家寺村)。至明末清初时,战乱频仍,十五家均逃散异地,仅留曾氏太婆幸避茅草之中免受危难,因无嗣后,领外戚之子国琛继承陈氏家族,繁衍后代。

这座名为陈家寺的村庄,古老自然,几乎百分之

五的人口都姓陈,只有少数姓林的人家偏居村东北一隅,大多住草房,陈氏家族从来不用正眼看他们,而林家的祖先是从何处迁徙至此,无从考究。浙江省苍南县宜山镇陈家寺村

我的先人大多半耕半读,工于书画,颇有文才,中过秀才、举人的有十多位,其中还有好几位出任清朝地方官。

至嘉庆道光年间,家族日臻鼎盛,官威、族威、财威声震浙南。到了我祖父这一辈时,几个兄弟均是纨绔公子,斗鸡走狗,不务正业,成天饮酒猎色聚众豪赌,短短几年就败了家业。有的输光了田产房屋,无栖身之处;有的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负石投河一死了之;有的拖儿带女,背井离乡;有的腆着脸皮随媳妇投靠在丈人家,寄人篱下吃软饭。煊赫一时的陈氏家族就此败落了。二

我祖父名子铎,字作诰,年少时放浪形骸,赌博成性,眼看就要家破人亡。面对亲友的痛骂,乡邻的奚落,赌友的反目,祖父幡然悔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自己死了不足惜,可千万不能断了妻儿老小的活路!于是发誓金盆洗手,干正事走正道。为了生计,他放下少爷的架子,跟人去学阉猪的手艺,由于手巧脑瓜活,不仅很快学成,而且成了阉猪匠中的“技术能手”。他每天肩背布褡裢,怀揣阉猪刀,腰插旱烟杆,走乡串户,阉猪骟羊,糊口养家。

苦心经营几年后,手头略有节余。有天赶集,路遇一个赌友,非拉他再赌上一场不可,祖父架不住赌友的怂恿,赌瘾犯了,又跨进了赌场。

也该是他时来运转,竟盘盘皆赢,白花花的银圆装满了褡裢,就连缠腰的袋子也塞得鼓鼓囊囊。本指望趁祖父赌技生疏猛赢他一把的赌友们懊恼不已,个个横眉怒目,眼珠血红,一言不发。

祖父看了看他们的面色,心想赌场无道义,脱身要紧,否则必有横祸!但赌场有规矩,赢家是不能先提出散场的。他要坏了规矩,那帮人说不定会合起来暴打他一顿,弄出人命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祖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假装肚子痛,说要上趟厕所。赌友们疑惑,不同意他去。祖父便解下褡裢,举到一个赌友面前,正色道:“钱财身外之物,道义无价之宝,你们既然信不过我,我就把这钱押这儿。还亏得兄弟一场!”

拉他入赌场的赌友面上挂不住,满脸堆笑说:“陈兄赌品历来方正,我们岂能信不过?”

祖父掏出一百个“袁大头”,放在桌子上:“帮我看着点,这是我下一把的注。”说着,不紧不慢地往外走,踱到赌场外,雇辆三轮车赶紧走了。

经这一番豪赌,祖父挣了一大笔钱。从此再也不干阉猪的活计了,开始在家乡置地建房,这位败落的陈氏家族后裔又萌生出重振门庭的理想。他建起了一座背靠龙虎山、坐北朝南、一进西院九柱的青砖瓦房。

庭院四周的围场用不同形状的石头砌成,给人一种古朴雄浑的感觉。墙门分东西两座,东面的墙门盖有一间房子,门口立起一对石狮,朱红的大门上镶嵌着一对铜兽扣环,光彩夺目。中央是通向正堂的过道,西侧是雇工的客舍,放些农具杂物。西边的墙门更高一点,有点西洋的味道,灰白色大理石雕刻着图案,高处有一对长着翅膀的胖娃娃,似飞起来的安琪儿,是专门请一位留洋的先生设计的,寓意飞黄腾达。

两座墙门,衬托四周高高的围墙,显得威武气派。门、厅、堂、楼、天井相间,高低有序,整幢建筑砖雕、木雕技艺精湛,不同凡响。房屋一共十六间,东面九间是中式的,除中堂是水泥地外,其余房间一律用木板铺就,窗户为条木图案,古色古香。西边的七间房是西式的,落地的玻璃窗组成会客室和书房,院内平展展地由东向西水泥铺地。

围墙的一角,种些桂花、葡萄、橙柿等果木,每到夏秋,群芳争妍,果实满枝。房前,有一片桑田,宅子周边漾着一湾流水,流水抚摸着河床缓缓流向远方山里人家。葡萄红透,桂花飘香,一派桃源景致。

远处,翠森森一片竹林,在微风中摇曳,做出一副风姿绰约的闺秀仪态。美人蕉、凤仙花、喇叭花等散布竹林四周,一会儿昂首四盼,一会儿又顾影自怜。群花拉扯着风的头发,青竹击打着风的面颊,风便呻吟着向深山里奔去,留下一串呜呜的脚步声。

房屋落成后,亲戚朋友、乡邻故里,不管路途远近、关系亲疏,都来捧场庆贺。祖父回想自己昔日的穷困潦倒,看看今日的风光体面,恍若隔世,兴奋不已,他觉得这一切都是赌博造成的,得失成败皆缘于此。便突发奇想,打算在房屋前面的墙上刻个骰子的造型,以作纪念。

他把自己这个创意讲与亲友听,亲友皆神情暧昧,含笑不语,祖父陡然回过神来:自己固然侥幸赌赢取得大笔钱财,可兄弟们却因此坏了声名,败了祖业,颠沛异乡,在门上刻骰子,岂不是自取其辱,遂作罢。三

祖父子嗣甚多,生有四个儿子和四个女儿。

祖父虽身逢乱世,好赌成性,但也不算不学无术,而且他思想开明,敢接受新鲜事物,不吝钱财送儿女们到私塾读书。

民国中期,村里办起了洋学堂,他又把孩子送去接受现代教育,这在当时可谓标准的书香门第。叔伯们习文学武,知书识礼,方圆百里妇孺皆知。

几年的阉猪生涯,削减了祖父的公子哥习气,拉近了他与普通劳动者的距离,对人情世故有了更深的体会。他乐善好施,经常周济乡邻,在四乡口碑甚好。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四子四女先后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因是大户人家,且口碑好,求婚者络绎不绝。

当年的婚嫁迎娶,场面非常热闹。特别是娶媳妇,更是风光体面。彩旗摇曳,鼓乐齐鸣,披红挂绿,宾客盈门。新娘头顶盖头,穿金戴银,涂脂抹粉,打扮得漂漂亮亮;新郎梳头净面,身穿中式长袍,收拾得利利索索。

按民俗,出嫁前,姑娘都是要哭的,不哭是要让父母心酸、婆家猜疑、乡亲笑话的。据老人讲,如果不哭,至少有两大过错:一是不孝,父母养你这么大,要出嫁了,一点也不伤心,没有感情;二是不贞,不哭就是高兴,就是不知道难为情,巴不得自己早点进丈夫家门享受男欢女爱。结婚要哭,哭还有这么多说道,可见封建礼教对妇女的歧视和束缚是多么严重。

我的四个姑姑出嫁时一个比一个哭得厉害,把我祖父祖母和亲友们弄得眼圈红红的。天知道这些眼泪里有多少是真情实感,又有多少是逢场作戏。有的甚至干打雷不下雨,搂着祖母干嚎半天愣是不见一滴泪,祖母的衣服倒是被弄得皱巴巴湿乎乎的,多半是口水。

结婚本来就是人生一大喜事,为何非要惺惺作态哭上一场呢?虚伪!

哭到一定时候,父母、亲友们觉得情绪酝酿得差不多了,婆家和乡邻不会有什么异议了,便会来苦苦相劝,说些“大喜的日子应当高兴才对”“女婿人品好、公爹公婆讲理,不会受苦”之类的宽慰话,相互表演完毕,接下来便是出闺了。

按浙南的风俗,新郎那边迎亲的队伍来到女方家附近时,一定要放鞭炮,以示人已到了。女方家放鞭炮作回应,表示欢迎。然后大门紧闭,留一条缝,由新娘的弟弟或哥哥负责把守。新郎要想进门,须隔着门缝把一笔钱塞给舅子,叫“开门缝”。

如果女方家对女婿相貌人品、花费用度不甚满意,而且舅子年岁又小,便常常以小孩不懂事瞎要钱为掩饰,狠狠敲女婿一笔。丈母娘事先跟儿子交代好了底价,令其不达数目誓不开门。女婿来了,又要装得疼爱女婿,在门外面大声训斥儿子不懂事,姐夫来了还不赶紧开门,否则姐夫不高兴了。一面打墙两面光,里外里装好人。在这种情况下,索要的数额远远超过商定的数额,有的新郎常常因为阮囊羞涩而四处求借。

据我了解,这种进门之前先要钱的习俗流传很广,东西南北都有,只不过在形式和叫法上有些差异。我认为这是必然的,因为过去一个家庭子女众多,父母想方设法帮助女儿女婿从男方的大家庭中多拿些钱财,以便孩子今后的小家庭生活得好些。在许多地方,男方的彩礼女方家一分不动,放在姑娘的嫁妆里带回婆家去。

做父母的真是用心良苦。一切准备完毕,便由新郎将新娘从床上抱起来,送进花轿里去,一路吹吹打打到男方家,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后共入洞房,一个家庭便正式诞生了。四

就是在这一套古老而又富有戏剧性的婚典仪式中,我的四位伯父叔父相继成婚,成立了自己的家庭。

我的大伯父叫陈振楷,字亦平,堂号益元。读过私塾,上过洋学堂,张口子曰诗云,闭口三纲五常,处世以儒学为标榜,论理均以孔孟为依据,典型的老学究味儿。他研究《易经》,善看风水。

我祖父去世后,选墓成了整个家族最大的事情。大伯父翻遍了风水历书,踏遍了周遭的山山水水,选中一处墓地。墓地两侧的山脉像椅子的扶手,延坡而上,酷似古代皇帝坐的龙椅,墓顶上有一块巨石,屹然而立。西头有一条小山路,通向山内。

大伯父认为,这个地方地势幽远,气象雄浑,有王者之尊,祖父安葬于此,子孙定能功成名就,出人头地。美中不足的是,墓西头的这条小石路不好,每天从早到晚有许多人来来往往,脚踩着我祖父的头,而东侧的山连绵远伸,树木葳蕤,如一条青龙向东方腾空而起。

大伯父认为,这个墓地的后人定是阴盛阳衰,儿子孙子一族遭到践踏,无甚建树,女儿一族则会是鸿运当头,风光无限。并预言这块地风水应在外甥一代,很有可能成为名门望族,甚至出将入相。

大伯父讲一口之乎者也,写一手好字,有此两项,足以在村中以学者自居。

在中国乡土文化习俗中,历来对读书人比较尊重,天地君亲师,做学问的人地位很高。在尊重读书人的社情民意的驱使下,大伯父被推上了族长的宝座。不管是族内纷争,还是异族相执,都由他出面调解。

为了祭祀先祖,凝聚族人,壮大族威,他亲自筹款建了一座陈氏祠堂,中堂摆满了先祖列宗的牌位。每到祭祀节日,全村人集中在祠堂外的场地上,依辈分大小入内,拈香下拜,叩头作揖,面色虔诚,甚至念念有词。

一般都是一家一家进入,因是夫家先祖,女人的敬重便要打些折扣,偶有动作轻慢、神情不穆者,丈夫便会回过头来狠狠瞪一眼,于是女人笑容凝固,动作迅捷,庄重如泥塑木雕,磕头似栽葱捣蒜,祈求祖宗保佑全家平安。

小儿们不知天上烟火人间礼数,趁大人不备爬将起来,跑向花花绿绿的祭祀物品,试图一饱口福,套在手腕上、拴在脚脖上的金铃玉坠叮叮当当地响。众人便从半梦中惊醒,齐刷刷看着孩童,孩童嬉笑一声,涎着口水去抓贡品,众人心里顿时紧张,赶紧看正襟危坐的族长大伯父。

族长微微睁开双眼,威严地一声咳嗽,正待发话,突然巴掌声传来,接着孩童哇哇地哭,女人怒不可遏:“你个讨债鬼,那些个物什是生的,真是吃屎不知香臭,别哭了,待会儿给你个猪尾巴,吃了之后不尿床,他爸你也一起吃。”

众人想笑,却又不敢,压抑的笑声变成打鼾似的喘息声,大伯父顿感索然寡味,便把嘴闭上。

冗长而肃穆的祭祀仪式终于结束,众人觥筹交错,吃饱喝足之后扬长而去。

大伯作为一族之长,平常老摆着一副很严肃的面孔,小辈对他都敬而远之。他貌似君子,实为小人,虽说读了许多圣贤书,却不知礼义廉耻。

我祖母年事渐高,大伯父思量老骨头也没有多少油水可榨了,总琢磨着要把老太太赶出家门,加上媳妇的怂恿挑拨,更给他撑了腰壮了胆。

经过左思右想,他终于找到了借口。一天,他把我父亲叫去,道貌岸然地说:“三弟,百善孝为先。为人子,当常思舐犊之情养育之恩尽孝回报。母亲在我家,我可谓一日三省,时时处处想着要让她老人家安享晚年。但现在有些于心不安了。”

父亲体会不出伯父言外之意,说道:“大哥有话请明说。”“我家房子紧张,子女又多,经常吵得母亲休息不好,怎能安度晚年?”

父亲隐约猜到了伯父的用心,心想,当初分家,你为了多得一间房子,以长子尽孝为名,把母亲接到家中,现在目的达到了,就想扫地出门赶她到其他兄弟家中,没门儿!父亲亦不动声色地说:“大哥的苦处我明白,要不人家怎么会说长子不好当呢?幸好你家房子还大一点,要不——”

伯父听出了父亲的弦外之音,他绝对不能容忍无论学问、声威、年龄都不如自己的兄弟向他挑战。他打断父亲的话,仍然不紧不慢地说:“母亲虽然年迈,但毕竟生活还能自理,你家在外开店坊,房子宽敞又无人居住,母亲搬到你处去住,还能为你看望前后门户,岂不一举两得?!”语气中满是族长的威严和兄长的果断。

父亲没有提防到伯父会在他身上做文章,一时无言以对,又一盘算,罢了,与其让母亲在你家受罪,还不如到我家过几天太平日子。便答:“照大哥的吩咐办。”

搬家的时候,伯父和伯母又做了一番精彩表演,嘴里说舍不得母亲搬到老三家去,手上却不停地拾掇东西。

他家小女儿——我的堂姐从外面玩耍回到家,见奶奶搬家,便抱着奶奶的腿不让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很伤心。

祖母见小孙女这么伤心,左右为难,便有些不想走。大伯母“啪”的一巴掌把女儿打出老远:“你们几个讨债鬼,成天吵吵闹闹,奶奶能不心烦?”

伯父装出一副笑脸对祖母说:“妈,有空就到家里来坐坐,离得也不远嘛。”

夫妻俩就这样演着双簧把祖母连哄带骗塞到我家。

我爸向来知道大哥虚伪圆滑。对他这些做派也就习以为常了,经常把大哥大嫂的言行表演给我们看,学得惟妙惟肖,一家人乐不可支。

那时我尚年幼,但对像大伯父这样伪善圆滑、工于心计的旧式文人,却有很深的印象,隐隐约约觉得,做人还是先得做个好人,要不然读一肚子书也是枉然。

父亲快人快语,没有城府,对祖母说:“当初大哥要您去他家住,是为了兄弟分家时多分一间房子,目的达到了,现在又把您扫地出门,真是心术不正。来我家住下亦好,省得我送给您的年货都吃不到您嘴里去。”

祖母操持一个大家庭数十年,风风雨雨什么事情没经历过,个中人情世故怎么会不知道?对大伯父的为人和用心,早就心知肚明,只是碍于脸面难以启齿罢了,毕竟长子在这个家庭的位置是举足轻重的。

父亲这一番话,把大伯父用圣贤书和八股调涂抹的面皮赫然揭下,祖母心中颇不是滋味,用袖口拭去泪水,紧拉着我父亲的手,说:“老三,不要讲了,妈不糊涂。”

打那以后,我对大伯父的感觉从敬畏变成了鄙视和怨恨。大伯父不仅城府阴深,而且生性吝啬,势利刻薄。他的书房内藏书很多,我小时特别喜欢看书。我十岁时候的一天,与他女儿——我的堂姐商定,用一袋糖果换借画书一本。

伯父发现后勃然大怒,逼我交出了画书,而糖果却留给我堂姐吃,并凶巴巴地对我说:“以后再进我家门,打断你的腿。”我那时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个有血性、有志气的人,从此以后对他和他的家人厌而弃之。

一直到我十七岁参军,都没有再踏进他家门槛一步。五

二伯父陈振模,字龙驹,堂号泰享。他为人机灵,性情豪放,虽然上过几年学堂,但由于生性顽劣,祖父见他不是读书的料,便鼓励他习武强身。于是二伯父便时常习武学拳,结拜兄弟。

二伯父长得英俊潇洒,办事有能力,又善于交际,而且家境殷实,很快他被推举为保长。

民国时期,三个自然村为一保,保长的职位也就相当于今天的村长之类的职业,本是品外小官,不值一提。但由于政治黑暗,官场腐败,保长在当时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二伯父机敏乖巧,善于见风使舵,镇上摊派下来的招兵、催粮、要款等任务,都由他来落实,成天周旋在黄狗子(伪军)与黑狗子(伪警)之间。

上头来人到村里摊派差事,他总要请他们到家里吃饭,好酒好茶侍候着,然后在钱粮税捐的多寡轻重上与他们讨价还价。应当说这其实也是在变相地帮助乡亲,是做了好事。但可惜的是,他做的好事知之者甚少,而所做的坏事,却是众所周知。

他借着保长的权势,常与流氓地痞为伍,欺压乡邻百姓。本村的还好些,对另外两个村的人从来都是吆来喝去,盘剥欺诈,众人敢怒不敢言。

二伯父还有一大恶习,就是搞女人。这固然与生性风流有关,而不幸的婚姻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

二伯父十六岁时便娶了老婆,老婆比他大好几岁,常年患哮喘病,面黄肌瘦,讲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夫妻之间甚不般配。二伯父长相招人,有钱有权,而且口齿伶俐,善于察言观色,拈花惹草的条件非常“优越”。

附近颇有姿色的女子,他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地占为己有,在周围四乡八镇,只要被他看中的女人,他都会不择手段迫其就范,姘妇情人一大串,可谓村村都有丈母娘。

我祖母经常训斥他“不走正道”,乡亲们对他更是恨之入骨。二伯父却不以为然,他从不否认自己是纨绔子弟,而且以此为荣,在家人的白眼和乡亲的唾沫星子中,怡然自得地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糜烂生活。六

我父居三,叫陈振雕,字德利。他经农兼商,虽文化不高,但精明过人,善于持家,能记住商店内所有往来账目。他对大哥的虚伪迂腐尖酸和不事稼穑不屑一顾;对二哥为虎作伥、滥施淫威嗤之以鼻,下定决心要重振陈氏家族。

我的父亲是个实干家和创业者。年轻时就经常外出经商,走上海,下杭州,去温州,长见识,并且挣了不少钱财。

后由于兵连祸结,世道太乱,他便回到家乡置办了一些田产,为了安排三十亩地的农事,父亲雇了一名长工,农忙时还雇一些零工帮助干活。他还在村头交通要道上开了一个杂货店,卖些烟酒、糕点、南北干货以及香烛纸钱之类的物品,过起了半农半商的生活。陈于湘之父陈振雕

小店铺面不大,共有三间,用今天的标准来看,规模当是介于小商场与小卖部之间。店门的两侧有一副对联:

生意兴隆通四海

财源茂盛达三江

对联是父亲请人写的,尽管大伯父写得一手好字,但父亲对他历来无感,自然不会求之于他。小店生意不算很好,赚几个零花钱而已。

小店后面是一条小河,河那边就是我们陈氏家族的祠堂,祠堂里办了私塾,后来改为国民小学。我在小店里,常听书声琅琅,十分羡慕,细想起来,自己读书求学的兴趣就是从那时被激发出来的。

若干年后,我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大,在宜山镇上又开了一个店铺,正式字号为“陈正大号南货店”。这个店面当时在宜山镇算是首屈一指,经营品种很多,买卖非常兴隆,声震浙南。

我的家乡离福建很近,民间武术门派以南少林为主,长于拳术。由于时逢乱世,祖父认为只有文治武功兼而备之,才能上可安邦定国,下可护院保家。因此,我的父亲和二伯父一样,从小拜师学拳,一套南拳打得呼呼带响,功夫甚是厉害。浙南一带不少人拜他为师。

父亲功夫和品德齐修,可谓德艺双馨。如果不务农经商,潜心武术,很有可能会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民间武术家。父亲也曾想做一个天马行空、超然物外的游侠,无奈民生凋敝,生计艰难,回避世俗营生只有死路一条。

我的父亲是一个不幸的男人,这种不幸集中表现在他的婚姻上。我的生母,是父亲的原配,生性和身体都很羸弱的一个旧式女性。她没有文化,一辈子恬退隐忍,受尽族人的白眼和奚落,生活得非常压抑,毫无幸福可言,长期郁郁寡欢耗尽了心力,透支了生命,三十来岁便扔下五女一男,撒手西去。

继母比父亲年龄小了许多,相貌尚可,但品性不端,为人尖刻刁钻,娶入门后,与我的大姐陈玉梅经常吵闹不休,家庭矛盾日益突出。

俗语讲,人勤百业旺,家和万事兴。父亲虽然能勤俭治家经营有方,但家事纷乱,成天在妻女的争吵中进退维谷,搞得心力交瘁,疲惫不堪,虽苦斗终生,终不成气候。

多年之后,我也为人妇、为人母,风风雨雨生活至今已七十载,尽管时代变迁,生存的背景和环境不尽相同,但我仍然能体味到父亲当年的那份痛苦和无奈。

我一直认为,我们的民族心理素质乃至国民特性与女性有很大关系。一个男子,年幼时,要受母亲的教化;年长后,要受妻子和其他女人的影响;由于我们一贯重男轻女,男儿不厌其多,所以年迈时,往往要受儿媳妇们的掣肘。

一个男人成长奋斗的过程,就是与不同身份的女性接触交往、周旋撞击、整合嬗变的过程。这些年来的一些文学作品,比如《红高粱》《伏羲伏羲》,还有大儿亚洲写的部分作品,都比较深刻地揭示了这种关系。

所以,当我为人妇、为人母的时候,我就想着要做一个对丈夫对儿子有积极影响的女性,往小里说,恪守妇道,尽好相夫教子的责任;往大里说,为国家和社会培养英才。七

我的四叔叫陈振冠,字陈冲,堂号吉贞。他从小读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学问虽不能与大伯比,但在四乡八镇的读书人当中,当算出类拔萃。

四叔是个小学校长,祖宗留下的几亩地常年雇人耕作,解决吃饭问题,教书收取学费,解决用度问题。他清心寡欲,与世无争,加上热心公益,推广教育,从不过问政治,内无积怨外无新仇,土改时没有受到太大冲击,倒也落得个逍遥自在。

四叔对古典文学颇感兴趣,熟读《三国演义》《红楼梦》《西厢记》《封神演义》等作品,喜欢给人们讲古典书籍中的一些故事。

每到炎热的夏天,我们一群小孩便替他搬出藤椅,让他躺下,有的提壶沏茶,有的敲背捏腿,把他侍候得舒舒服服,好多听故事。每晚听故事的小辈中必有我,什么唐三藏西行取经、姜太公渭水钓鱼、孔明借东风火烧赤壁、孟姜女哭倒秦长城、梁山伯化蝶追魂、白娘子饮恨雷峰塔……每次我都听得津津有味。夜阑人静,悠远的思绪随着四叔的叙述走进遥远的古代,与一个个神奇而可爱的人物同欢笑、共悲切。那种感受至今虽已过去六十多年,但每每回想起来,仍然是那样真切,让人激动不已。

一个人不能没有创造力,而创造力的初始便是想象力。感谢四叔,是他娓娓道来的故事,帮助一个山村家庭的小女孩插上了想象的翅膀,让她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去感悟、去设计这个充满生死爱恨、恩怨情仇的大千世界。

时间一长,四叔睡意渐浓,当讲到一个紧要关头时,便把折扇合起来往躺椅的扶手上一拍,打一个哈欠。“好了,今天就说到这儿。”我们只好带着悬念等待着第二天晚上的到来,那种翘首以盼的心情真是难以名状。有好几次,在散场后我不愿离去,缠住四叔告诉我下面的情节,直到有了答案才心满意足,否则睡不安宁。

多少年后,听到一段相声,说一个人因听评书而生病了,担心杨宗保搬兵不能成功——我相信生活中真有这样的人。我们浙江有句俗语,叫“看戏掉眼泪,替古人担忧”。这有什么不好呢?父精母血孕育了我们,皇天后土润泽了我们,钟灵山水造就的至真至诚的尤物,敢爱敢恨是生命至圣至伟的旗帜。古今中外大量事实证明,笑得畅快、骂得痛快的人,多半拥有率真而丰富的人生,多半具有迷人的个性风采和超群的血性良知。

四叔认为要振兴陈氏家族,出路在教育,关键在学养,只有把教育搞好了,子孙才能知书达礼,才能安邦保民。他在摆满了列祖列宗牌位的陈氏祠堂内,办起了国民小学,自任校长,广收门生,以提高后生安身立命的本领,拯救家族于既倒。四叔父这种执着的选择,赢得了族人的赞赏,口碑超过了他的大哥。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四叔父是比较早地知晓教育救国道理的人。

四叔认为,为人师者,不管在学生面前,还是在公众眼中,都应当是师表行为的楷模,应时时处处事事维护师道尊严,以更好地教化民众、造就英才。他特别讲究穿着,并把衣着作为师道尊严的一个重要方面。冬天戴着貂皮帽,身穿尼布大衣,夏天则是丝绸便装,左边口袋上插上进口的洋钢笔,特别令人羡慕。

以固定的器物标识身份、凸现智慧、彰显品位、展示个性是中国文人的习惯。他居所的松竹梅兰、桌上的诗书笔砚、说话时的慢条斯理、走路时的一板一眼……莫不如是。即使穷困落魄如孔乙己者,也要穿着长衫,津津乐道于“茴”字的四种写法。

四叔一辈子以教学为生,教过的学生不下数百,虽说桃李遍地,但毕竟时逢乱世,学生中鲜有成才成器者。

我四婶不能生育,膝下无子,当保长的二伯父将其三儿子过继给他家,以延续香火。生不了孩子,我四婶自感罪愆深重,待人接物总是低眉顺眼,忍气吞声。八

解放初期,部队南下,除执行扫除浙东一带蒋介石残余部队、剿匪等任务外,还要组成工作组,深入农村开展减租减息,斗地主分田地,划分农村阶级成分等活动。

我当时已加入了队伍并参加了土改工作队,一心追随中国共产党,追求真理和光明,想从军报国,为劳苦大众的翻身解放出力流汗。但毕竟家庭成分高,还有一个作为“反革命”被人民政府镇压的伯父,组织和领导自然对我特别关注。我懂得党的政策,也知晓一些政治生活的规矩,多次向组织表态:坚决站稳无产阶级立场,与反动家庭划清界限,实际行动和现实表现都是积极的。

我白天参与土改,开展减租减息分田分地活动,宣讲政策,发动群众,安排部署一些具体工作,忙得不亦乐乎;夜深人静时才有空想自己的事——想到风雨飘摇中的陈氏家族和遭到灭顶之灾的亲友,心里总不是滋味。

我深切地感到毛泽东对中国国情理解得深刻,对中国农民了解得深透。“打土豪,分田地”,一个天才的口号啊!你单枪匹马是斗不过豪强地主的,要团结一致,最好的办法就是投入队伍中;给你减租减息分田分地,你就必然铭记恩情竭力回报。这比“等贵贱,均贫富”“平均地权”“民族,民权,民生”等任何口号都要高明,它用最通俗的语言描绘了最直接的理想,表达了最原始的欲望,采用了最具体的方法。

当领袖开始把打倒土豪劣绅、赢得土地田产作为唤起斗志、激发参与的一个重要筹码时,就决定了这场以农民为主体的革命必然会是深入彻底的。

有人说,解放军是一群穿军装的农民。抛开褒贬色彩不论,这句话说得非常客观。我的丈夫是这样,从安徽宿县一个名叫宝光寺的穷山村走出的苦孩子,我丈夫的同事们是这样,当时千千万万的军人也都是这样。

多少年后,我看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对一些情节倍感亲切和真实。

一位写朝鲜战争的作家,在中央电视台做嘉宾,分析抗美援朝战争中我们的战士为什么能这样出生入死无所畏惧,说这些军人都是农民或农家子弟,他们对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为了捍卫这些土地不再失去,他们会舍弃一切,甚至生命。我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九

陈家寺虽说偏处一隅,但在革命大潮的推动下,村民们仍然显示出了强大的冲击力。群众被发动起来了,昔日树叶掉下来也怕砸着脑袋的人们,也起来闹革命,革命带来的分地分房的美好前景,足以使人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斗争的对象自然是殷实富足人家,陈氏家族在村中是大户,有宽宅大院、良田若干;族中有族长、有甲长、有校长、有保长,一方土地的政权、族权、神权、夫权,都在哥儿四个手里握着,这样的人家不成为头号革命对象还会成为什么?

陈家寺的土改运动先从划成分开始。只有先划分阵营、甄别敌我,才能师出有名,才能目标明确。我父亲他们四兄弟顺理成章地被定为“地主”成分,而我家因为在村头开个小店卖杂货,还要加上“兼工商业”。整个家族灰头土面,战战兢兢,如临深渊。

大伯父时时处处都能显出读书人的眼光和韬略。他一看革命大潮波涛汹涌,为形势一片大好叫苦,但他深知“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到我家中,对我父亲说,前些年我孩子小,怕吵闹母亲,让母亲暂居你家。现在孩子大了,屋子也清静了,我接母亲回去住。

在这件事情上,我父母自然不会像伯父那样城府很深,用心叵测,虽也觉察到大哥的行为异常,但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将信将疑地让祖母搬回他家里。

这样一来,按人均居住房屋计算,我大伯父离暴富豪富的距离自然又远了一点,安全系数无形中又大了一些。

大伯父还召开了秘密家庭会议,统一了全家十几口人的思想,商定了对策。未等土改队到家,就抢先一步将那些破旧家什拿出来,让土改队的领导和骨干分子抬走,并情真意切地表示要迎合潮流,改恶从良,坚决拥护共产党的政策,坚决拥护土改队的革命行动。

土改队领导一看大伯父这虔诚态度,手下留情,大伯父家不仅房屋没有被分掉,而且被定为“开明地主”“开明士绅”,全家安然无恙。

劫难是躲过去了,但毕竟还是惊弓之鸟,心有余悸。其时,他的大儿子就读于上海同济大学,是我们家族中唯一的一名名牌大学生,因害怕革命殃及自身,寒暑假躲在上海,一连好几个年头不敢回家。十

相对大伯父而言,二伯父无论是学识修养还是政治头脑都相差甚远,且在地方积怨多,自然是在劫难逃,被划为“历史反革命分子”。

陈家寺附近有一个小学校,土改工作组将它改造了一下,变成了一座临时监狱。二伯父被带走后,就一直关押在那里。因为罪责重大,所以他被单独关押在一间小屋里。地上放满了水,让他光着脚整天泡在水里。每夜不许睡觉,时常有人来,要他交代罪行。

由于要坚决划清界限,整个家族没有一个人敢去看他。我父亲是地主兼工商业者,我四叔是地主,均受到管制,被监视行踪,不能随便出入。

我爸担心他二哥,考虑到大哥政治处境要好一些,便去求大哥到监牢看一看。

大伯父严词以对:“你们谁出的主意,想坑害我啊!我是开明地主,岂能不和历史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说罢欲走。

我父亲一把将大伯父的胳膊拽住,恳求道:“大哥,你跟二哥毕竟是亲兄弟,去看一看吧。”

大伯父眼一瞪:“我要大义灭亲,站稳立场。”

父亲说:“你是读书人,最讲理义。我们家庭大难临头,你也得顾及一点吧。”

大伯父一阵冷笑:“人常说,夫妻似鸟同林宿,大限来时各自飞。夫妻都是这样,况兄弟乎?”

我父亲很生气,差点跳上去揍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冲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伯父的大女儿叫淑梅,还未出嫁,不知父亲生死,便壮着胆子到小学校去。苦苦哀求半天,被允许隔着窗户看一眼。

淑梅一看她父亲,两条腿被水泡胀,肿得有水桶那么粗,两个眼球往外鼓着,神志不清,斜躺在地上的污水里。顿时心如刀绞,惨叫了一声“爸”就晕倒在地。

几天后,二伯父被枪决。当时,家人不敢告诉年近六旬的祖母,怕她受不起失去儿子和羞辱门庭的双重打击。

二伯父被枪决后也没有人通知收尸,淑梅雇了一只小船,待夜深人静时才偷偷地将尸首运回,随便埋在一个乱坟岗里。十一

我父亲在村里受到管制,除经常要被集合起来训话受些侮辱外,倒没有受多少皮肉之苦。以前他虽挂了个甲长的名,并无恶行,也划不到“历史反革命分子”的行列中去。由于生育了五个女儿,家里缺少劳动力,而且自己主业经商,对农事也并不在行,为种好三十亩地,雇工帮耕帮种。虽说只雇有一两个人,而且是时令性的,但按当时政策,只要有雇工就算剥削,只要有商品经营就算从事工商业,父亲自然被划入了“地主兼工商业者”,从祖宗那里分得的三间堂房和三间厢房全部被没收,全家被赶到村头小河边的小杂货店里居住。

我父亲做生意时赚来的一些银圆和铜板,都藏在厢房隔墙内,当时没来得及取出。这间厢房分给一户成分为贫农的人家居住,使他家得了一笔不小的浮财。

划完了我父亲的成分,分完了我家的家产,政治上、经济上都有了定论,但事情并没有完,还有一个对生命个体如何处置的问题。这件事委实让土改队犯了难:枪毙吧,此人并无民愤,而且行善积德,口碑尚可;不办吧,又心有不甘。

最后,经土改队一位领导拍板,把我父亲押送到平阳县城坐了两个月的牢,后又以保护工商业为由放了回来,继续让他经商做买卖,这叫宽猛相济、恩威兼施。

新中国成立后,各地建立初级社,1955年对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实行公私合营。我们家在宜山镇开办的陈正大号南货店,经公私合营后,成立了“平阳县宜山镇供销合作社”,我父亲到供销社当了一名职工。月薪二十五元,却要养活全家十五口人,困难程度可想而知。我家在村口开的那间小店,由于位置太偏、规模太小,上头不感兴趣,便没有参加合营。在六十年代经济困难时期,父亲被作退休处理,由我四妹陈满娟顶替上班。父亲回村后,仍开那间小店做小本生意,挣些零钱补贴家用,一干便是数十年。

十二

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召开,中国社会进入改革开放新的历史时期,政治清明,政策宽松,人们从“左”的束缚中解脱开来,在商品经济的海洋里千帆竞发。温州人历来会做生意,现又有这么好的政策,更是当仁不让地领风气之先,家庭式、家族式的工商企业如雨后春笋。

我父亲在民国时期就是平阳工商业的元老,具有很强的经营能力,身逢幸世,本应是他放手大干的绝好机会,无奈一生奔波劳碌,暮年已是体弱多病,于1982年9月17日撒手西归,享年八旬,是他四个兄弟中最后一个离开人世的。

两年以后,继母亦溘然长逝,她来陈家填房,生下子女六个,加上我母亲生前留下的六个子女,共计九女三男十二人。除五妹于1980年10月10日在陕西宝鸡遭车祸不幸去世外,其余都健在,在温州城乡过着平民的生活。

这么多兄弟姐妹里,唯有我早年参军离家,辗转浙江、山东、山西、陕西、甘肃等地,后来转业到地方工作,离休前为中国人民银行甘肃省分行工会副主席。丈夫刘建德,曾任兰州军区后勤部副政委,副军级。

我和建德同志共生育五子:长子亚洲,次子亚苏,三子亚伟,四子亚军和五子亚武。

老大刘亚洲,从部队考入武汉大学,英语专业本科毕业,后获硕士学位,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大学政委。

次子刘亚苏任总参二部副处长,副师级,拥有两张大专学历文凭。

三子刘亚伟公派赴美深造,获博士学位,在美一大学任教。

四子刘亚军,赴美读取硕士学位,任计算机工程师。

五子刘亚武空军导弹学院本科毕业,在北空地空导弹某团任政治处主任。

当年我们生了清一色五个男孩,二十一军许多官兵印象深刻,由于我们教育有方,几十年后,五个儿子个个学有所成,业有所就,成才成器,更是被大家传为美谈。

我和老伴都是共产党员,也担任过领导职务,虽不讲究光宗耀祖那一套,但说句老实话,我们毕竟还是从旧时代过来的,见到孩子们成才有出息,总觉得是对家族、对先辈的一种安慰和回报,心里常有种说不出来的高兴。

苦难的童年

◇ 出世之前,已有两姊,父盼男丁,延续香火,又得

女,心灰意冷,怨怒不已,为我取名“陈多余”。

◇ 八岁时,大婶、女佣密谋,欲卖我作童养媳,我倒地打滚,破口大骂,逃过一劫。

◇ 九岁时,生母病故,继母狠毒,母爱亲情尽丧,家庭温暖无多,小小年纪遍尝人世辛酸。

◇ 多次抗争,始得读书,求知若渴,成绩优良,继母让辍学,为得续学,半牧半读,辛苦再多,屈辱再深,亦能忍受。一

1931年,爆发了著名的“九一八”事变,日本关东军向中国东北军北大营和沈阳城发动突然进攻。张学良接到南京政府不抵抗的命令,第二天,日军占领沈阳,接着又先后占领长春等二十多座城市,四个多月内,辽、吉、黑三省全部沦陷,千万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这一年对中国人来说,无疑充满了苦涩和无奈,国破家亡的思绪萦绕在无数人的心中。如果说鸦片战争、甲午海战、八国联军入侵中国打破了清王朝“天朝上国”的梦想,那么“九一八”事变则清楚地表明了国民政府在异族入侵面前的懦弱与无能。

1932年2月8日,农历正月初三,凌晨,浙南农村山峦如黛,晨雾缭绕,家家悬灯结彩,孩童的喊叫声、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汪汪的狗叫声和呼啸的海风夹杂在一起,冲击着沉寂的山村。黎明时分,在平阳县宜山镇陈家寺村一座深宅大院里,一个新生命呱呱坠地,阵阵啼哭声跳跃在星点油灯映衬的黯淡中,鲜亮而又刺耳。

接生婆轻轻挑开门帘,笑着对坐在堂屋里抽烟的中年男人说:“恭喜陈老板喜得千金,头发乌亮,双目有神,富贵相,富贵相。”

中年男人一听,把烟斗使劲儿往桌子上一磕,说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脸色苍白的产妇躺在床上,长吁了一口气,暗自垂泪,怕人看见,抬手把扎头的毛巾往下拉了拉,挡住了眼睛。

丫头,又是一个丫头,这对已有两个女孩、一直盼望着生个儿子的家庭来说,无疑是晦气透顶的事情。

我在父亲的咒骂和母亲的叹息中来到世上。

我排行为三,大姐叫陈玉梅,二姐叫陈巧梅。父亲盼着能得一儿子,以延续香火。母亲由于前几胎均生了女孩,常遭受妯娌的讥讽和白眼,父亲也没有好脸色对她。第三个孩子对母亲而言,可谓一根改变自己地位的救命稻草。她盼望这胎能产下一子。在这个封建意识浓厚的陈氏家族里,只有这条路才能改变她低下的地位,才能让她挺起胸膛体体面面地做人。谁知又是一个女婴,她愁云满面,神色恍惚,精神几乎崩溃了。

母亲天生性格懦弱,为人老实,待人诚恳,一切总是以忍为上,她因自己不能为丈夫生个儿子而感到内疚,她不怪丈夫冷淡,认命了,暗自伤心,潸然泪下。

孩子生下了,总得有个名字吧,心灰意冷的父亲说:“是个多余的人,还取什么名呢。”母亲和亲友不同意,父亲拗不过,便说:“那就叫陈多余吧。”一位亲友认为女孩子长大了是要嫁人的,名字还得好听一点儿,父亲觉得在理,便顺口定了个“陈余香”的学名。

十七年后,我参军来到部队,放弃了这个带着羞辱和怨怒的名字,改名为陈于湘,因为我的母亲祖籍湖南,姓于,取母亲的姓氏籍贯,取父亲所取名字的谐音,聊表对母亲的怀念和对父亲的尊重。

江南乡里的风俗,孩子生后一百天,五亲六眷七姑八姨都要登门送礼以示祝贺,甚至连佃户都要借债送点礼品以讨东家欢心。宾客盈门,热热闹闹地像办喜事一样。

我是一个女孩子,何况又是第三个,亲戚们也送了些礼物,但气氛显然不同了。我母亲因为生了我这个丫头,整个月子里都没有休息好,伤心极了,天天以泪洗面,身体十分虚弱,从此落下病根。她以自己身体不好、不能迎宾送客为借口,提前通知所有亲朋好友不要破费送礼,清清淡淡地为我过了百天。

当娘的毕竟是十月怀胎,无论是男是女都是身上掉下的肉。她常常背着别人把我抱在怀中,轻轻地拍着我,不停地唠叨:“你不该来到这个家呀,你是个多余的人!”

母亲月子里没有能够好好调养,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没有乳汁可喂,就将我托付给用人张妈照料。张妈整天煮大米粉糊糊来给我充饥。

我从来到世上第一天起,就遭到族人的白眼,母亲惧于周遭强大的压力,对我不能表现出特别的爱抚。缺少母亲疼爱的我,整天与张妈形影不离,相依为命。二

冬去春来,转眼间我已经长到六岁,聪明伶俐。特殊的家庭环境锤炼了我倔强的性格和独立生活的能力,培养出与命运抗争的潜在力量。

陈家寺位于平阳南部,枕雁荡,依东海,山清水碧,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在童年的记忆里,陈家寺古朴而清新。至今六十多年了,景物仍是那样清晰可见,似在眼前。

破晓时分的村庄格外寂静,浓浓的晨雾笼罩四野,露珠打湿了的青草,慵懒地躺在地上。几只小鸟聚在枝头欢快地歌唱,大地传来柔和神秘的呢喃,微风离开了它们栖息的洞穴和洼地,徘徊在麦苗与树木间,低声耳语,互叙衷肠。

这种田园牧歌式的景致,如今已经不多见了。陈家寺也不例外,环境破坏很严重。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沿海城乡经济迅猛发展,温州将平阳县一分为二,以鳌江为界,江北为平阳县,江南划归苍南县,苍南县建县府于原灵溪镇。

陈家寺位于鳌江南畔,便由原属平阳县转隶为苍南县。宜山镇地处浙闽两省交界处,距福建省福鼎县(现为福鼎市)仅十余公里,陈家寺村正处在灵溪镇与宜山镇之间,是通往县城和福建的必经之地。

灵溪镇成为苍南县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后,修路造桥,带动了陈家寺的经济发展。该村原有二百余户,人口三千左右,人均两分地,人多地少。浙江是稻米主产地,一年种植三季,吃饭问题能够解决,但要致富,必须搞多种经营。

改革浪潮激荡神州,陈家寺人坐不住了,仅有少数人直接从事农业生产,大多数人弃农经商,一开始外出做些小买卖,后从事家庭手工业。有人从温州等地购得些碎布头,经过粉碎、褪色、纺纱、织布等工序,碎布头便变成了布料,然后制成衣服推销出去,产供销一条龙,由于成本低,销量大,利润非常可观,生意便越做越大,产品冲出浙江,走向全国更大的市场。

由于碎布、褪色、纺纱等生产工序大都是小作坊简单机械加工的,环境污染非常严重,严重的时候污水横溢,臭气熏天,对自然界破坏很大,对人的健康影响也比较大。

大儿刘亚洲是个环保主义者,他在一篇文章中说,地球是人类生存的生物底座,中国社会经历那样多的战争和灾难,而民众还能顽强地生存下去,固然有生命力旺盛和生存本领强等因素,更重要的是有一个以土地为主体的坚实而庞大的生物底座。

依我看,人并不是地球的主宰,而是自然之子,相对于大自然的伟力,人显得微不足道,过于强调人定胜天,只能带来偏狭和暴虐。地球是我们饱经沧桑而又博大无私的母亲,总想着征服自然,从公德上讲是虐待长辈,从方式上讲无异于饮鸩止渴。

在这方面,我们有太多的教训——围湖造田,砍伐森林,滥施化肥,胡乱排放……植被被破坏,空气被污染,灾害频仍,生态的底座越来越脆弱,这是人类潜在的危机。

我家的成分是地主,除了地多一点钱多一些外,与以耕作为生的农户感情上是相通的,对土地也非常依赖。打土豪分田地,是从政治意义上解决了农民与土地的关系问题,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是从经济意义上理顺了农民与土地的关系。相对于大锅饭、人民公社而言,分田到户,无疑是对生产力的一种解放,但这是一种相对的解放,真正的解放还是工业化大生产。在农产品上,我们很难与外国抗衡,特别是加入世贸组织后,这种危机已走向显性。三

少年的我非常顽皮。我经常与佃户家的子女一起去河边摸螺抓虾,去稻田里捉泥鳅,到山崖边采杜鹃花。

放眼四望,到处是阳光映照下淡黄色的水潭和青绿的山岩。小溪里,受惊扰的鱼虾在我们身边的水面上玩起花样游泳,水面荡起涟漪;蝌蚪们结成庞大的编队,在清冽的溪水中缓慢地集体长跑;小螃蟹爬行到岸上,伸胳膊撂腿做体操,感受春天的气息。

那个时候水里的动物真是丰富,只要想抓,每次都能满载而归。听人说,灾年没有粮食吃,只能到河里摸点小鱼小虾小螃蟹什么的,回来用盐水浸泡在坛子里,就可充饥。这在今天听起来简直就是笑话,但那个时候,却是现实。

时至今日,能钓到鱼虾的河越来越少了,在城市近郊挖个水塘,放些鱼,居然能作为旅游景点。有人花钱来钓鱼,据说手气好的话,半天能钓百十斤,因为鱼放得太多,拿鱼竿就能打到。拿回去一煮,吃起来味道不对劲,因为是用饲料喂的,有时甚至还能闻到淡淡的柴油味儿。

但在过去,天是那样蓝,水是那样清,物产是那样丰富,至今回忆起来,仍有一种沦肌浃髓的愉悦体验。这一切,已经很遥远了。尘世扰攘,桃源山水,安可复得?于是又有一丝丝无可名状的郁悒。

1990年冬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报道,说作家三毛到苏州后,被苏州的景色感动得哭了,对于看惯撒哈拉沙漠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在强烈的视觉对比冲击下产生的感情倾泻,而对于曾经沧海如今却只能面对巫山不在的人来说,看着如今的人造景观,感触更多的是心灵的震颤和良知的复苏。

这才多少年的光景啊!

人们常用沧海桑田形容变化巨大,依我看,这种陆变海、海变陆的此消彼长,毕竟还是地壳顺其自然的运动,还不算大;如果不注意保护环境珍爱自然,最终只能是人类自讨苦吃,自取其辱。

上邪,如果不能把地球当作母亲,我们也要把她当作我们心骛神往、长相厮守的恋人、情人!四

浙江是鱼米之乡,水田充盈,牛是翻耕平整水田的主要生产工具,农家都有养牛的习惯,放牛成了我们这一代人童年时代的主要劳动项目。

许多老革命都自称是“放牛娃”出身,这是事实,没有矫情的成分。多少年后,又一代人到了晚年,回忆自己当年时可能会说“养宠物出身”,相信他的后代也能认可这种事实。

放牛的差事很苦,但也挺有趣。清早时分,在大人的吆喝声中起床,揉揉惺忪的睡眼,晃悠到牛棚解开缰绳,懒洋洋地牵着往山上走,走过一家,一通叫喊,便有另一个小伙伴应声牵牛而出,就这样牛越来越多,笑语越来越多,放牛的队伍浩浩荡荡。

山峦叠翠,稻陇金黄,挺拔的白杨插向淡青色的朝雾。一道道细细的河,连绵的云山影影绰绰,线线银光跳跃在空蒙的翠色里,令人心旷神怡、思绪悠远。

我们一路走,一路唱儿歌。

慢慢地,天色渐明,天上的云变成紫铜色,与太阳进行着包围与反包围的最后较量。太阳自然不甘蛰伏,奋起反击,时有奇光从云阵罅处漏出。突然,万千银箭射向大地,天地顿时鲜亮起来,我们还未到山顶时,太阳早就高高升起,红霞散尽,白云卷舒,群山傲然跃现。一幅瑰丽而雄奇的山水画充盈在天地之间。

我们拉住牛的尾巴,用树枝抽打着牛的屁股,在初升的朝阳里,沿着山路缓缓向上,走到草木茂密的地方,把牛系在相距远一点的粗壮的树干上,以保证它们既不会挣断了绳逃跑,又不会内讧打仗。水牛少了我们拉尾巴、打屁股的折磨,显得十分享受,静悄悄地在那里吃草。

我们则在一边玩耍。江南早晨的天气说变就变,这会儿还是晴空万里,一会儿便乌云密布,要是遇上雷阵雨,大家就躲进小土地庙里避雨。从衣衫里掏出精心打磨过的石头子,在供桌上玩起来。

雨过天晴,满山的树木更加郁郁葱葱,在西沉夕阳的照耀下,闪现着耀眼的光芒,尘世的一切苦恼烟消云散,小小的心灵如同这雨后的世界一般,获得了片刻的舒畅和宁静。

有一次,我们赶牛群返家的途中,突然下雨,无处避躲,索性就不躲了,在雨中干开了仗,浑身沾满了泥水。我知道闯祸了,便悄无声息地溜进家门,想趁大人不注意赶紧把衣服换掉。孰知母亲担心我,早早地守在屋里等我回来。

她见我这副模样,料定我是在雨中打了架,她抬头看了我足足有五分钟,直看得我全身发麻。突然,一句话像惊雷一样响起:“整天像个野小子,看你成个啥模样!”

我自知理亏,一言不发。

一声不吭才是趋利避害的最好办法。

母亲扬手打了我一巴掌,我低着头进入女佣张妈的房内,连晚饭也不敢出来吃,蜷着身子躺在床上睡着了。五

野孩子的生活不仅结实了我的身体,还练就了我的胸怀。

我三岁时的那个夏收季节,母亲因身体不好躺在床上养病,张妈忙着晒场上的稻谷,无暇照顾我。我肚子饿了,就跑到张妈的房内偷吃甜大米糊糊,渴了就喝灶房锅里的洗碗水,吃饱喝足就感到有点困了,于是躺在地上睡着了。

我的手上脸上沾满了甜糊糊,成了老鼠最好的晚餐,连舔带咬,竟将我的左耳咬出了一个缺口。

掌灯时分,张妈拖着疲乏的身子进房休息时,却不见床上有我,顿时慌了神,速报主人。我妈也慌了,让佣人打起灯笼到处寻找,最终在张妈的房门后找到满脸是血的我。

我竟然被老鼠咬后仍在安然入睡。

妈妈见到我这个模样,先是惊讶,后是叹息,让张妈将我脸上的血擦洗干净,把我放到床上,说:“孩子,委屈你了!”我睁开迷蒙的双眼,见母亲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儿滚滚而下,泪水滴在我的脸上,心头感到热乎乎的,一下子扑到母亲的怀里,母亲紧紧抱着我,痛哭了一场。

在我懂事之后,祖母闲聊时,经常提起我被老鼠啃耳朵的事。祖母脸上的表情是淡淡的,像与自己毫无干系,没有忧伤,没有眼泪。也像我五十多年以后,告诉自己尚未成人的孙子辈时一样,心情平静,语气平缓,如同讲别人的故事。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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