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诗丛北京大学卷·西渡诗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作者：西渡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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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春藤诗丛北京大学卷·西渡诗选试读：

北大是新诗的母校。1918年1月《新青年》4卷1号发表胡适、沈尹默、刘半农白话诗9首，成为新诗的发端。其时，三位作者都是北大教授。从此，北大就与新诗结下了不解之缘。2018年是新诗百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洪子诚先生主编的《阳光打在地上——北大当代诗选1978—2018》，收诗人45家、诗389首；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臧棣、西渡主编的《北大百年新诗》，收北大诗人107家、诗344首。两本诗选的问世，让更多的读者注意到北大诗歌的深厚底蕴和巨大成就。即使不做深入的研究，单从两本诗选也不难看出北大诗歌在中国新诗史上独特而重要的存在。实际上，从初期白话诗到新月派、现代派、中国新诗派，一直到新时期，北大诗人或引领风气，或砥柱中流，几占新诗坛半壁江山。中国的重要高校都曾为诗坛输送过重要诗人，某些高校在某一阶段连续为诗坛输送重要诗人的情况也非孤例，但在长达百年的历史中一直不间断地为诗坛输送重量级的诗人，把自己的名字和新诗历史牢固地焊接在一起的情况，除了北大，还难以找到第二所。

北大的特征向来总是和青春、锐气、自由精神联系在一起。鲁迅曾谓“北大是常为新的，改进的运动的先锋”。然而，北大是“发于前清”的，它的那个前身其实是充满暮气和官气的。从京师大学堂到北大是一次脱胎换骨。这一次的换骨，蔡校长自然厥功甚伟，但在我看来，胡适诸教授创立新诗也功不可没。《北大百年新诗》，我开始是提议叫“创诗纪”的。这个名字也只有这所学校的“诗选”用得。从那以后，胡先生“创诗”的那种勇气、担当和“为新”的精神，在出于那所校园的人们中是常常可见的，也是弥漫在那个看似古老的校园中的一种空气。因为是空气，所以常常会浸润师生的身心，而影响他们的一生。

新时期以来，北大诗歌在队伍和成就上毫不输于此前的任何时期。这个时期北大诗人不仅人数远超前期，在诗歌的题材、内容、意识、技艺上也有重大变化，使新诗得到一次再造。也可以说，新诗在这所校园再次经历了一个“创诗”的过程。骆一禾、海子、西川是这一

时期最早得到外界承认的北大诗人。3位诗人的创作有力地改变了新诗70年来的固有面貌，特别是骆一禾、海子的长诗写作所体现的才华、抱负、热情，均为此前所未有，他们富于音乐性的抒情方式增进了人们对现代汉语歌唱性的认识。比骆一禾、海子、西川稍晚开始写作，但同样在20世纪80年代初就写出成名之作的是臧棣。臧棣对诗歌之专注、思考之深入、创作之丰富，在当代诗坛罕有其匹。臧棣擅于以小见大，他以大诗人的才能专注于写短诗，使短诗拥有长诗的气象。戈麦是另一位才华特具的诗人，他以一种分析、浓缩、激情内蕴的抒情方式改变了当代抒情诗的面貌，成为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特殊转型时期的代表诗人。这一时期，北大还涌现了清平、麦芒、哑石、西渡、雷格、杨铁军、冷霜、胡续冬、周伟驰、周瓒、雷武铃、席亚兵、王敖、马雁、姜涛、余旸、王璞、徐钺、王东东、范雪、李琬等上百位活跃诗坛的新诗作者，北大诗歌真正进入一个百花齐放的时代。从这些诗人变革新诗的努力中，不难看到胡适教授的精神隐现其中。正是因为有这种精神，新诗并未如一些不怀好意的预言家所预言的“五十年后灰飞烟灭”了，而是在变革中不断生长着，壮大着。这个时期，新诗成了北大校园最醒目的风景，诗人气质也成了北大学子身上突出的标志之一。新诗和北大的关系变得更为紧密。

无须赘述，这个时期的北大诗人与校园外的当代诗歌始终有密切的联系和互动，是整个当代诗歌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同时，北大诗人又没有盲目跟随外界的潮流，体现了一种宝贵的独立品质。这种独立品质最重要的一个体现就是其严肃性。对于北大诗人来讲，诗从来不是一种功利的、沽名钓誉的工具。这种严肃性也使得北大诗人内部同样保持了个性和诗艺的独立。北大尽管诗人辈出，队伍庞大，却未利用这一优势拉山头、搞团伙，以在利益分配上获取额外好处。北大诗人再多，却并没有北大派。实际上，北大诗人一直是诗坛的一股清流，是维护诗坛健康、推动诗歌健康发展的耿介而朴直的一股力量。而这一品质的源头仍可以追溯到胡适初创新诗之时为新诗所确立的崇高文化使命。

本诗丛选入20世纪80年代以来8位北大诗人的诗选，他们是：骆一禾、海子、清平、臧棣、戈麦、西渡、周瓒、周伟驰。为了展示每个诗人的整体成就，我们特邀请诗人精选自己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品，将诗人几十年创作的精华浓缩于一册。这样的编选方法，也是为了方便读者在有限的篇幅内欣赏到更多优秀的诗作。骆一禾、海子、戈麦3位诗人英年早逝，我们特邀请诗人陈东东担任《骆一禾诗选》的编者，西渡担任《海子诗选》《戈麦诗选》的编者。陈东东是骆一禾的生前好友，也是成就卓著的诗人、诗歌批评家，可谓编选《骆一禾诗选》的不二人选。西渡熟悉海子、戈麦的创作情况，也是编选《海子诗选》《戈麦诗选》的合适人选。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新时期以来北大诗人众多，八人之选实在无法容纳。现在的这个名单虽然是几经权衡确定的，但并不代表其他的诗人在才华和成就上就有所逊色。实际上，一些诗人由于已有类似本诗丛编选体例的选本问世，故此次不再重复收录。另外，我们也希望日后可以为其他北大诗人提供出版机会，进一步展示新时期北大诗人、北大诗歌的实绩。编者2018年10月自序

此集原系应在澳洲的朋友圣童之邀而编，当时圣童兄有意在他主持的《国际汉语文坛》上出一期我的专刊。等我编好集子，圣童兄的心思已经变化，也就一直搁下来了。感谢人天书店策划了这套《常春藤诗丛》，使我的这个诗选终于得以面世。

我以前出版过三种诗集：《雪景中的柏拉图》（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草之家》（新世界出版社，2002），《鸟语林》（南海出版公司，2010）。虽然收入三种诗集的诗在时间上有交错，但篇目上则没有复见的情况。写诗三十多年，我一直没有出过诗选。《连心锁》（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5）是我妻子的绘本，其中收录我的诗均见于以上三种诗集，但总计不过三十来首，且有特定主题的限定，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诗选。所以，这本书可以说是我的第一本自选诗集，收入其中的诗作，除部分写于2010年以后，其余均采自前三种诗集。以篇幅而言，大致将原来三种诗集当中的诗刊落了三分之二。2002年，我曾经将2000年以前的诗编为一个选集《朝向大海》，并在左岸公社网站公开。这次编选2000年前的作品，大致以这个选集为依据，但也从原来刊落的诗中捡回了几首，删去了原来收录的部分诗作。2002年编选的时候，曾经对旧作进行了有克制的修改。这次编选同样对部分诗作进行了修改，希望改后的诗比原来的稍耐看点。

限于篇幅，这本诗选选入的全部为短诗，组诗和篇幅稍长的诗都没有选，起于1989年8月，止于2011年4月，收22年间短诗107首。需要说明的是，原来为《国际汉语文坛》准备的选本是包括了组诗和长诗的，结果排出来一看，篇幅比预计的多出近一倍，不得已只好全部舍去了。这部分也许以后可以另外出一个选本。感到抱歉的是，因为我的失算，让出版方和责任编辑做了许多无用功。

2000年以前，我的写作还算勤奋。2000年以后大为懈怠，一则人到中年，种种琐事分身分神；二则作诗的兴味也减了（也是才尽的表现）。我一直是个业余的诗人，精力之大部都为人生琐事耗去了。虽然我没有什么天下事需要了却，但种种琐事对我这样的平常人也并非可以一推了之的——这也是自身性格弱点使然。我多年来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彻底忘却营营，把更多精力投入到作诗当中。这是我最大的愿望，也是最大的心事。西渡四季的光

一月二月

生铁的光、盐的光

金属的存在的光

三月雨水的光、阳光

四月五月少女的光

锡箔的光、花朵的光

六月果实的光

城市的光

以及水勺子的光

七月八月

爱人们提灯走过草原

妇人的光、婴孩的光

九月十月

谷物的光、平原上野火的光

是两扇门 在远处忽明忽暗

十一月雪光

十二月 最后的生存的光

是水盛在阳光里

我在十二月的雪地里昏睡

在雪地中的一根木头上

昏睡 梦见了少女的身体

梦见 我像一只鸟

穿行在黑暗里

梦见照耀我的四季的光1989年8月彗　星（一）

爱仅仅是石头。

仅仅是语言、

一种说法。

仅仅是彗星长长的尾巴

预示着一场灾难。

茴香和大腿。

爱仅仅是一次梦想的旅行

抱着船走过海洋。

爱仅仅是闪着青光的剃刀

是月光下

斜插在乳房上的一把刀。

是一把开栓的枪。

爱仅仅是一次不光彩的征服。

爱仅仅是一颗滑出轨道的行星

带着辉煌的

忧伤的尾巴

在坠落。1989年10月30日恋爱十四行

恋爱 身体的宝石

和闪光。

火和兵刃。

恋爱 是扫帚的光芒

七丛白炽的星星。

是众水之上

的船只。

是玉米和野火的光。

恋爱是飞鸟的肉体。

是飞鸟肉体中的宝石。

恋爱的光

是燃烧的房屋的光

恋爱 就是从肉体

分裂出唯一的宝石。1989年11月啼哭的身体

爱人的身体

甜蜜的身体 存在的身体

爱人的身体

两枚在空中追逐的雨水

两只盛在水中的篮子

爱人的身体

两具歌唱的琴 两把刀子

两只饥饿的虎

爱人的身体

甜蜜如鸽子肉的身体

运动的身体

爱人的身体

两枚在风中掉落

的果子

两扇睡着婴儿的窗户

两只啼哭的摇篮1989年11月14日谷　仓

一直有人

在我的身上转移

粮食。

一些看不见的东西一直

在我的身上转移粮食

一直把我转移到

另一只巨大的胃中

一直把我当作一种杯子

倒了又倒。

而倒空的

被转移的

是农民的节日

是农家孩子在空地上

的哭声。1989年12月雪1　

雪

一把刀子

因为来自内部的紧张

极度弯曲着。

雪下着。

冰凉而弯曲的刀子

我一直站在它的刃上。2

雪埋住平原和城市

蚁群排着队走过来

蚁群扛着武器

唱着歌走过来。

这群悄悄的掩埋者！

它们在奋力推进。

饥饿包围了城市和村庄3

在雪地里

我感到皮肤像一块

极薄的冰

皮肤下

冬眠的蛇

像一盏熄灭的灯。

一盏冰灯

独自亮着。4

苍白的雪

在大雪封门的村里

穷孩子

瘦得像一把刀子。

它一直无声地叫着

离开。

雪的距离

总是离我们越来越远

一种神秘的触摸！5

雪的村子

数声狗吠来自那里

妇人的啼哭来自那里

在冬天透明的杯里有人

睡了。

关上了村子的窗户。

穷孩子

在我的掌中奄奄一息6

雪地中的诞生。

沿着雪一直走下去

我听见了大地深处

的啼哭

羔羊的啼哭

小马的啼哭

以及门的啼哭

沿着雪一直走下去

我摸开了大地的门

那里边的灯

一直亮着。

洁白的诞生。7

雪。

一只手伸进谷仓

另一只手伸向河流。

黑暗冰凉的手

我突然感到它

摸进了我的内脏。

我的内脏被那黑暗冰凉的手

抓了一把。1990年1月扫　帚

我像一把扫帚

带着伤痛的尾巴

扫过城市、一次

最后的告别。

秘密警察在夜里

带走了消息，我看见

那些即将熄灭的灯光

像一面打烂的箭靶。

天亮时，城市把灰烬

扫在一处，雨水

从建筑物的最高层落下。

城市，一处多年前的伤口

疼痛起来。而不祥之兆

像一个窃贼

跟踪着有轨电车的尾灯

从我面前出走、一种

逃亡的命运1990年2月当新生命的啼哭……

当新生命的啼哭伴随着

邻居提灯走来

这时候会有人的心情

格外沉重，正像在婚礼上

我们不能预料明天的结局

只有一种时候

当我们在雨天把死者送往墓地

转身离开

我们的心情才变得如此坦然

面对新生命的诞生

我只能这样向世界表白“我是来告别的……”

我回忆不起我的前生

也不能带着我心爱的狗儿在另外的旷野流浪

在那个更加拥挤的世界里

我们注定是孤身一人

就像罐头里的沙丁鱼

骨头挨着骨头，却素不相识1990年2月最小的马

最小的马

我把你放进我的口袋里

最小的马

是我的妻子在婚礼上

吹灭的月光

最小的马

我听见你旷野里的啼哭

像一个孩子

或者像相爱的肉体

睡在我的口袋里

最小的马

我默默数着消逝

的日子，和你暗中相爱

你像一盏灯

就睡在我的口袋里1990年2月秋天来到身体的外面

我已经没有时间为世界悲伤

我已经没有时间

为自己准备晚餐或者在傍晚的光线里

读完一本书，我已经没有时间

为你留下最后的书信

秋天用锋利的刀子

代替了雨水和怀念

此刻在我们的故乡晴空万里

只有光在飞行

只有风在杀掠

秋天的斧子来到了我身体的外面

鹰在向更低处盘旋

风在言语。鱼逃入海

神所钟爱的植物的灯成批熄灭

秋天，大地献出了一年的收成

取回了骨头和神秘

取回母亲的嫁妆和马车

取回了上一代的婚姻

人呵，你已经没有时间

甚至完成一次梦想的时间

也被剥夺

在秋天的晴空中

那是风在杀掠，那是

神在报应

在秋天的晴空中

一切都在丧失

只有丑陋的巫婆在风中言语：

快快准备葬礼1990年3月黑白铁十四行

雨

黑白铁。归人。镀金铬板。

雪。痛悔这两个字。土豆。

剥土豆的农妇。死亡这两个字。

去年在马里安巴。

今天。还有明天。街道。

铅皮屋顶。接水管。

贫穷这两个字。

集装箱被锈蚀的部分。铁锈红。

闪光的雨水。身体中被死亡占领的通道。

三个中学生。杨花投在矮墙上的阴影。

落满灰尘的星座、从未落上脚印。

但那里始终有一个婴儿

哇哇啼哭、震动了空气。1990年4月21日蚂蚁和士兵

在正午的阴影里

我窥视着一列一列的红蚂蚁

整齐地走过发白的灯光球场

就像伟大的罗马兵团的士兵

在欧洲的腹地挺进、挥舞明亮的刀剑

在中途，蚂蚁的队伍

遇见阴影，它们的队形变得零乱

就像罗马的骑兵被一次洪水冲散

越过阴影，它们的队伍重新聚集

他们一直来到非洲的边缘

从中午开始，直到

光线斜射蚂蚁的身上

它们的队伍变得虚弱，就像

中暑的罗马人，光荣徒有虚名

帝国的版图收缩到一个矮人的骨架那般大小

蚂蚁的队伍，越过下午四点

匆忙进入黑夜。我已经预见到

一千年前，罗马兵团在沙漠中全军覆没

蚂蚁的行军何其短暂，出现和消失

就在我的一瞥之间，士兵的一生何其短暂

他们的死甚至没有人窥见1990年4月治疗之夜

雪在身体之外

下着。房间的白色玻璃上

蒙上了这个时辰的水银

裸体的雪，凸立在梦中

梦凸立在身体中

梦中的积雪，一直

高过了房间最后的窗户

雪独自在梦中走动

梦境中相爱的身体

用哑语互相呼唤

在寂静的白房子里

走动，仿佛两个幽灵1990年5月1日十四行：反对

弹吉他的人。唱歌的人。

公共场所。买卖婚姻的人。

圆珠笔。餐桌。铲形钱币。

被公证的人。

有着合法婚姻的人。

相声演员。小丑。节目主持人。

避暑胜地。骑自行车的人。

丈夫和父亲：善良的人。

如履薄冰的人。游行队伍中兴高采烈的人。

牢骚满腹、愤愤不平的人。

知识分子。领袖。政府发言人。

鼓吹暴力的人。叛乱的人。1990年5月2日在宽阔的道路的尽头

在宽阔的道路的尽头

遇见河流，在舞台的休息时间

遇见光。我遇见了你

在宽阔的道路的尽头

遇见黎明，猎人

在长久的守候之后，遇见了

鹿，这在少女们中间

被叫作爱情。玻璃

遇见了嘴唇，败家子的宝石

遇见了驼背的银行家

背上插满羽毛。河流

遇见了干旱。在宽阔的道路的尽头

航海者遇见了爱情，风暴

遇见了晴朗的天气，满腹狐疑的土拨鼠

遇见了秋天，偷猎者遇见了枪

在宽阔的道路的尽头

遇见医生，在秋天遇见了雨

我遇见了不治之症。1990年6月28日但丁：1290，大雪中（之一）

独自在旷野漂泊多久，在失去你的第一个冬天

这场大雪只为我一个人落下，伸向远方的道路

因而变得更加宽阔而清晰，贝亚特丽契

在旷远的大地上引导我前行，几乎就在地平线尽头

你行走在三千支烛光之上，没有天使紧随

但已足以让我瞻望到天堂的存在，在风雪之上

死亡使永恒有了一个相称的开始

一场大雪，它在我的内心会持续得更久

它的锋刃一直指向明天，我对自己说：

但丁，你要圣洁地生活，在意大利

它正是神的启示，我的内心因此格外紧张

就像在红色帷幕内部，此刻正酝酿伟大的剧情

整整一个冬天，我仿佛走入一颗密封的心脏

在生长的雪地中，贝亚特丽契，我一生的事业

正在完美地呈现1990年9月但丁：1290，大雪中（之二）

当一场大雪把我密封在它的内部

我再也走不到冬天的尽头，它只在时间中证明

一种期待的方向，引导我在旷野中继续前行

在遥远的地中海，伊阿宋和他的船员们

走向归程，阿尔戈斯号满载着金羊毛扬起风帆

奥得修斯却被命运引向更加危险的航程

但他们不会比我在一个冬天里走过的路程更加漫长

贝亚特丽契，这是你在意大利的天空下完成的远征

在无垠的雪地中，我失去了记忆

我的心变得像这冬天一样圣洁，在这样的时刻

我重新获得了祈祷的能力，跪倒在你的面前

我觉得有一面孤独的旗帜，一直在意识的深处飘动

它在洁白的时辰中上升，一直飘向白昼结束的地方

在苍茫黄昏，寥廓大地上积雪初霁

但我不会失去你的引导：那些光辉的星辰

正在把我引向一个严峻的高度，此刻

我来到了世界神秘的诞生之地，在那里

时间不再被机械的指针分割，过去和未来联姻

诞生了崭新的生命，伴随着巨大的风暴

我的精神正越来越趋向辽阔和无垠

我在一片晕眩中上升，天堂的大门

第一次为人类中的一个打开，一种永恒

正在神秘的沉默中悄然透露，贝亚特丽契

让我跟随你，一直抵达上帝的心灵1990年9月4日但丁：1321，阿尔卑斯山巅

在阿尔卑斯山巅，我看见了远方

死神的马车，闪着故乡和波河的光

我一直梦见佛罗伦萨，沐浴在阿波罗的恩泽中

昨夜我完成了神曲的最后一章

凌晨我偶感风寒，神的启示再一次临到我

我恍悟我一直在努力接近死亡

我的一生只有一个可称之为伟大的目标：

在欧洲的最高处死去。现在我达到了，领悟了

却感到空虚，贝亚特丽契的灯

已经在我的内心熄灭，但我知道

人类中那些最杰出者将重蹈我的覆辙

这给我安慰，我在阿尔卑斯山巅微笑

就像阳光下一座白发苍苍的雪峰1990年10月琴 —— 给海子

你的如琴之身

依然在夜晚沉睡

琴马，两件黑暗中的银器

还在沉睡。

从秋天，一只装水果的篮子

还在沉睡。少女在梦中沉睡

从春天到秋天，你

一直在沉睡。

少女身上的蓝色静脉

一直在沉睡。在逝去的春天里

她为爱情病倒，但并没有受伤

她在沉睡。

在梦中，秋天的水果像一只杯子

盖住了琴身，在少女的怀中

水果不停地落下，黑暗中

蓝色琴弦根一样生长。

少女仍在沉睡。1990年10月雪景中的柏拉图

在寂然的旷野上下着，这盼望已久的安慰

在柏拉图的旅行中带来短暂的欢欣，就像

阿尔戈船从海上带回波塞冬寒冷的浪花

在他的头脑中，有更好的雪，中国的雪

在科林斯的天空下，和柏拉图骤然相遇

它从庭院的梅花带来问候，人们没有看见

因为人们不够孤单。它来自最高的信仰

这众神的使者，不会在阳光下羞怯地逃遁

更多的雪落下。这孤独的问候

没有人能够拒绝：它问候的是柏拉图的内心

背向阳光的树枝在那里已悄悄生长多年

这问候还会在明天持续。还会持续多年

在图书馆阴暗的天井里，这古代严峻的大师

眺望着逝者的星空，预见到两千年后

美洲的一场雪、一次火灾，以及我们

微不足道的爱情，预见到理想国的大厦在革命中倾覆

但现在时光已教会他沉默，柏拉图和他的雪

在书卷里继续生存，充满了智慧和善意

这时是否该我抚摸着理想国灰暗的封皮

当我深夜从地铁车站步行回家，遇见柏拉图的雪

它劫持着我的想象，在这春天将临的日子

太阳正在向双鱼座走近，这最后的和最早的问候

逼我倾向道德，直到它骤然停住：引导着两只

饥寒交加的麻雀，在我的头颅里寻找粮食1991年3月9日途中之歌 —— 给桑克

从忒提斯的海上诞生，

我们惊异于珊瑚的牧场和鱼类珍奇的装饰。

那会是谁得罪了命运？

波塞冬的三叉戟把我们驱赶到岸边；

亡命的奔逃中，我们喷着白沫的浪花，

怀念塞壬的歌声和她们光滑的胴体。

更重的轭套向我们娇嫩的颈，

这年头流浪的兄弟是否已经更少？

天堂的大门就像洪水驱迫着我们，

模仿着那些流浪中途的歌手，我们的日子

在恐惧的迁徙中失落；

柔韧的四肢在灼热的空气中划呀，划呀，

一天天沉重，拖着我们向地狱坠去。

珀珈索斯呀，你是否真在墨杜萨的血液中诞生，

为什么也逃不掉这被奴役的命运，

让驯顺者在时光的轭下汗水蒸腾？

那些在奔驰中倒下的，我们阴郁的灵魂

已经为她们祝福，盐粒的馈赠随泪水流尽，

我们的血变得比水更稀，这途中的匮乏

让魔鬼赢走了我们的灵魂；

亡命的囚徒，在途中遇见了什么，

人们却因此称我们为朝圣者？

夜晚游荡的幽灵，我们在月光下宿营，

梦想着大海，和它那一万里平铺的星辰。1991年3月彗　星（二）

我又一次横贯人类的头顶

身后的口袋里拽着晦气和

隐秘的仇恨。

你们从深渊里抬头注视我

一种罪恶的意识

以冷漠的美掠夺了你们。

我就是你们的灾难之星。

除了槽里的食料

和荒废的岁月

我已使你们一无所获。

我让你们的田野荒芜

牲畜死于瘟疫。

我就是特洛伊的海伦

背叛了你们的爱情和婚床。

我就是你们乱伦的姐妹。

你们虚掷的青春。

你们彻底失败的一生。1991年3月角宿一

当我从赤道上升，在回归线以北

我把手中的麦穗抱得更紧

在漫长的岁月和轨道的尽头

微微感到晕眩。

我赐给你们蟋蟀、月光和

秋日原野的风景，当我在天空中

短暂地停留。

在你们仰慕的目光注视下

我已倦于起落：对命运更加专注

无怨地居留在自己的体内，虔诚、冷漠和怠慢。

我仍要上升，远离尘寰。

我因此赐自己永生。1991年3月天国之花 —— 献给戈麦

谁提着木桶，在恒河之滨洗马

谁在希腊的海岸洗涤约柜和银器

谁在约旦河中洗手，洗清了骨头

和一生的艰辛，谁在黎明时分进入耶路撒冷

天堂的云朵在东方闪现，主的荣光在东方闪现

这么多的玫瑰，这么多的心灵，这么多的歌手

这么多幸福的灵魂在云端飞翔和舞蹈

神子的脸庞无比安详，那天界之水无比安静

那会是谁血染银河之水，谁在河上坐到天亮

鹊桥上行走的灵啊，谁在更高处指引

谁见过天堂的秋风和落叶，谁在幸福中独自悲伤

谁的不安惊动了主，谁在独自饮泣吞声

虎和狮，谁提剑在天空漫游

谁在杀戮，谁是主的万钧雷霆

谁的震吼抵达遥远人间，谁是大地和母亲

谁曾在人间独自生活，谁曾在大地之上仰望天堂

蔚蓝晴空无比高远，万人在其中歌唱

花朵的军团，花朵的汪洋，其中灵魂欢乐无边

这是灿烂和锦绣，这是前程和远大

万人在其中复活，遍历炼狱的万丈烈焰

谁珍藏着幸福的云图，谁在天路上独自歌唱

这是艰难和险阻，这是冒险行善和失败

天堂之花披麻戴孝，佩在谁的唇上

谁在中途一命归天，谁两手空空远走他乡

谁曾在良心的床上安睡，谁曾是白云和远游

天堂如此广大而空虚，至高的幸福谁人得享

主的侍女在谁的怀中，谁曾携妻带子

在天界的草地上徜徉，像走上故乡1992年1月秋 —— 悼念戈麦一

最后一个下午的蝉声

隐去。一枚树叶

预感到最初的征兆

在高高的树梢上

战栗着。伴随着远游的云朵

九月在空旷的田野上投下

巨大的阴影。当一切

渐渐接近一个沉重的时刻，

第一阵风吹过遥远的村庄：

秋来了。二

在初秋，北京城里的银杏

大地古老的嫡传

一片片楔形的树叶

献出了最后的金黄。

出游的人们在郊外找到

瘦小活泼的溪水。

高高升起的喷泉，犹如

一声口哨，清脆的声音

在教室外面的草地上

久久不散。

正是适于出游的季节

有人决定独自出走：

让生命永不再来。

你留下了一切：昨天的爱情和荣誉

国家图书馆的阅览证

最后一角硬币。

正是适于出游的天气：

故乡和城市同样晴空万里。

这时候适于干下一桩惊人的事业，

但必须悄悄的：毁弃一切

毁弃诗歌和肉体，还有爱情

我们每日的粮食

一个人按照自己的方式

死去，在黎明之前

当城市和远方的朋友都在沉睡。三

我们转身走进另一个秋天

在辽阔的北方，溪水已经冻结

河的两岸不再伸手可及

而是相反，就像分手的恋人

那样遥远。我被抛进了更深的孤独

把一颗悲痛的心交还给人的母亲。

相爱者，在这个时刻

我们要互道珍重

在黎明之前，我们还会有

足够的时间留给生者

想一想那个如此高尚而杰出的死者

这是他留给我们的最后一个夜晚

他爱过我们，他曾经善意地宽恕

如今他不再爱，也不再宽恕四

十一月是一个悲伤的客人

它的名字叫暮秋，它的凶器是子夜

它曾在暮雨中叩打着

古老衰朽的门楣，像一头悲哀的野兽

坚硬的茬口留在地里，秋天却离去了

把悲伤留给贫困的人们。

雨水停留在枯朽的树枝上

金黄的银杏叶纷飞

像一场悲痛的雨

遮没了未名湖的小径。

最后的时刻曾在那里停留

精确得像一架天平

称量出我们这个时代的分量：

一边是诗和荣誉，加上圣洁的思想

一边是郊外的公共厕所，分量刚好相当1992年初死亡之诗

……这时候我所向往的另一半是死亡

在故乡的天空下重新回到泥土

把最后一份财富分给贫穷的儿童

瘦弱的臂膊上搭着最后一名

双目失明的民歌手，走下水中

在背阴的山坡后面彻底消失

这时候我还能看到最后的

宝石之光、在静止不动的水面上……1992年3月15日海上的风

海上的风从哪里来

远离岸上的人们孤独的妄想

我来到天朗气清的大海，水平无际

我没有在海上找到风浪的踪影

甲板上忙碌的身影犹如明镜上的灰尘

浩瀚的大海漂浮在人们的梦际

犹如一块沉睡的大陆

生长鲨鱼的恐怖和危险的传说

我在岸上写下歌颂大海的诗篇，却从未了解

暴风雨的故乡和它的人民

大海呵，我不能对你有更多的了解

犹如我不了解年幼的情人的梦想

她把青春献给一个失望的老人

她从大海得到什么样的馈赠

我感恩接受却无从疑问

我第一次访问大海，我已面临着衰老

我没有见到排浪而起的海上的巨鲸

它在我幼年的梦想中得到栖身的天堂

我所描摹过的海上的珍禽，笨拙的飞行家

渺无踪影，它们是否随我的青春一同消逝

渊面的中心如此平静，海碧而天青

阳光犹如牧放的羊群，面对大海我没有不安

大海呵，从今往后我如何将你梦想

我的收藏也正是你的收藏

我期待一阵风一阵浪带我向远方

诺亚的方舟是海上唯一的船只

我是唯一的旅人，不出于神恩出于惩戒

海上的风从哪里来

我来到海上抱头沉睡，冒充神明

地旷天低，它终能使人如此梦想

诺亚的方舟是海上唯一的船只

我是唯一的旅人，不出于神恩出于惩戒1993年6月15日颐和园里湖观鸦

仿佛所有的树叶一齐飞到天上

仿佛所有着黑袍的僧侣在天空

默诵晦暗的经文。我仰头观望

越过湖堤分割的一小片荒凉水面

在这座繁华的皇家园林之西

人迹罕至的一隅，仿佛

专为奉献给这个荒寂的冬日

头顶上盘旋不去的鸦群呼喊着

整整一个下午，我独踞湖岸

我拍掌，看它们从树梢飞起

把阴郁的念头撒满晴空，仿佛

一面面地狱的账单，向人世

索要偿还。它们落下来

像是被生活撕毁的梦想的契约

我知道它们还要在夜晚侵入

我的梦境，要求一篇颂扬黑暗的文字1994年朝向大海一

翻越青色的山脉

抵达阳光明亮的一侧

苍翠的松枝挑起了大海

波涛把永恒的喧响送到耳边

翻越青色的山脉

我呼吸到不一样的空气

我看到另一个明亮的白昼

在山脉的另一侧、大海的这一面二

天尽头，大海合上

疲倦的翅膀。

雨燕掠过乡村的屋顶

风在树梢考验人的耐性。

在我烦闷的皮肤下，

另一个我已迫不及待地醒来。

只要一阵催促生长的雨

他就要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新人。三

雨呵，请把我带到山脉的那边

让我看一看另外的事物

让我在海风的吹拂下变得赤裸

像一个向深水划去的泳者。

让我远离所有这些平庸的事物

狭小的房屋，不得不接受的肉体

以及接连不断的错误的意愿

它们已使我变得自私而麻木。四

风向变了！

倾盆大雨从山脉上俯冲而下

我还需要以巨大的忍耐

观察、等待，然后

一跃而起，像孤注一掷

的金枪鱼，投向新生

我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考验

这次却使我感到晕眩。五

雨后的光亮从山坡上消失，

事物向古老的黑暗转身。

而我将悄悄翻越巨大的山脉

抵达阳光明亮的另一侧。

但愿我在另一个天空下醒来！

我的窗户朝向浩渺的大海，

海鸥把窝做到我的耳朵上，

而唤醒我的是第一阵清新的海风。六

那天我翻越过青色山脉

进入大海的怀抱。

我的呼吸像一片湿润的羽毛

涌出太多的柔情。

大海的对面，山脉像一列鲸鱼。

而我长出了海豚的皮肤，

我看见另一个自己

在天水相连的地方缓缓消失。1996年5月26日天　鹅

她用梦想爱抚远方的事物

她所抵达的境界过于幽深

她的船帆迷失于如胶似漆的风暴

她的颈项顶着南方鹳鸟的黑巢

她所抵达的境界过于高远

天使的翅膀也难于遮藏

那样纯粹的高度，她梦见的

比福音书中的信仰更催人猛醒

最秘密的地方，最经常被触及

她宽阔的前额需要花露水的洁净

她的双手需要在哗哗的流水中

一遍遍清洗。她在幻觉中

甚至抵达了天琴座琴弓的内侧

在那里变成了一只纯种的天鹅

越来越信赖脚蹼的运动

——紧紧地压在席梦思床垫上

她白皙的裸体沉醉于某种境界

胳膊的支持越来越无力，因此

她最感疑惑的问题是：在那样的境界中

她是怎样失掉她的翅膀的？1997年6月25日为大海而写的一支探戈

海风吹拂窗帘的静脉，天空的玫瑰

梦想打磨时光的镜片，我看见大海

的脚爪，从正午的镜子倒立而出

把夏天的银器卷入狂暴的海水

你呵，你的孤独被大海侵犯，你梦中的鱼群

被大海驱赶。河流退向河汊

大海却从未把你放过，青铜铠甲的武士

海浪将你锻打，头顶绿火焰焚烧

而一面单数的旗帜被目击，离开复数的旗帜

在天空中独自展开，在一个人的头脑中

留下大海的芭蕾之舞，把脚尖踮起

你就会看见被蔑视的思想的高度

大海的乌贼释放出多疑的乌云

直升机降下暴雨闪亮的起落架

我阅读哲学的天空，诗歌的大海

一本书被放大到无限，押上波浪的韵脚

早上的暴风雨从海上带来

凉爽的气息，仍未从厨房的窗台上消失

在重要的时刻你不能出门，这是来自

暴风雨的告诫，和大海的愿望并不一致

通过上升的喷泉，海被传递到你的指尖

像马群一样狂野的海，飞奔中

被一根镀银的金属管勒住马头

黑铁的天空又倾倒出成吨的闪电

国家意志组织过奔腾的民意

夏天的大海却生了病。海水从街道上退去

暴露出成批蜂窝状的岩石和建筑

大海从树木退去，留下波浪的纹理

而星空选中在一个空虚的颅骨中飞翔

你打击一个人，就是抹去一片星空

帮助一个人，就是让思想得到生存的空间

当你从海滨抽身离去，一个夏天就此变得荒凉1997年7月1日生日派对上的女子像

晚会已接近尾声，谈话渐渐

冷落下来，男士们到走廊里抽烟

女士们的话题开始转移到孩子身上

而她却像一部自动的说话机器

开足马力，精美的食物提供了足够的能量“你为什么不理解漂亮女人

的独身？只要不结婚

我们的美全都上了保险。”（感谢上帝，她确实应该带上

足够的保险。）“你们男人全都

一样，只会把真正的美白白糟蹋……”

胃口太坏，讽刺已深入到食物

使我的胃一再挨饿。“为什么

不吃些西瓜？”一盘鲜红诱人的西瓜

刚刚被撤走，而我还没来得及

动用我锃亮的餐叉。“太可惜了……”

不知道是指西瓜，还是指她那

曲高和寡的美。“独身的女人

就像被冰镇过，变得更像女人。”

她顿了一下，等待我的赞赏

我小声附和：“也许吃起来更可口。”“你的说法真卑劣，你们男人……”

郑重的抗议被一根鱼刺

卡在嗓子里，她紧张得直掉泪

来宾中的外科医生为她

解除了险情。我适时地把脸转向窗外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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