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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1 17:2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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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军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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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一品

大清一品试读:

作者:张军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4-07-01

ISBN:9787511346667

本书由北京磨铁数盟信息技术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一

乾隆四十七年,农历正月

直隶武邑县的早春仍然寒意未退,刚抽出的柳条在阵阵寒风中瑟瑟发抖。铅灰色的云布满了天空,虽是巳时(上午

点以后)了,天色仍显昏暗,渐渐地,天空像撒白面似的下起雪来。

雪时断时下,倒也不

分大,街道寂寂,绝少行人。但城里一家不大的茶馆却十分热闹。雪天寒地,正是围炉清谈的好时分。茶馆内摆着十几张方桌。最靠里的一张桌子,围了

个人,一边品茶一边眉飞色舞地高声谈论着些奇闻逸事。周围的几张桌子也

三两两地坐了人,很感兴趣地竖着耳朵听。

坐上首的是一个瘦子,他把身子一仰,大声说道:“李大哥方才说到朝廷有站班之象,咱们老百姓能看到大象出来站班也算是开眼了。但五天前,我在北京时却亲眼看见一头大象死在西长安街,你们谁有这个眼福?”

左首穿黑棉袍套着青黑背心的李大哥不服气道:“大象又不是什么神物,不过是个畜生,死了又有什么奇怪的?”

瘦子听了这话,不高兴地摇摇头道:“李大哥说错了,那大象真是通人性,甚至比人还要知礼。那日我路过西长安街,只听得锣声当当紧着响,行人都靠了边。但见不远处十几个内府的人带着

头大象走过来。走在后头的那头象,好像是病得不轻,走路一摇一摆的,走三步歇一会儿,向紫禁城走着走着就卧倒了,任凭赶象人怎么催也不起来。过了好半天勉强站起,先向北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然后复向西跪下,又磕了三个头。磕完头,就仆倒在地死了。据赶象人说,此象向北拜是谢皇恩呢,向西拜是不忘所生之地。这大象可不是一般的畜生,真是灵物啊。”“那死的象是不是叫作‘陶罕董’?”靠门的一个山羊胡子问。“是啊,北京象房里三十多头象个个有名,供奉如五品官。过得比咱们还好呢。”

山羊胡子又道:“我虽未亲眼见,但也听说,那‘陶罕董’死后,太医院验出有象黄,有这么大。”他啪啪地拍着桌子,得意地说,“重有三十多斤呢。”

众人啧啧叹着。那瘦子还要说些什么,却听外面哐当一声,又有人“嗷”地吼了一嗓子。众人都扭了头伸长了脖子向外瞧。

对面是一个衣肆,名为聚胜,是当地有名的衣店,地方官与富商都爱来这里买成衣或定做衣服。只是正月里正是生意淡季,可巧又遇了雪天,门前更是无人。大家只见一个穿着补丁摞补丁衣服、四十多岁的乡下人跌倒在地。旁边两个粪桶,一立一倒,倒了的粪桶倾出的粪便将聚胜衣店的台阶糊了黄黄黑黑的一大片,还微微地向上冒着热气。所幸粪桶内粪并不多,只污了两级台阶。看来是这个乡下人走路不小心,恰恰在人家衣店门前滑倒了。

门里站着一个胖子,肚腩向外挺着,眼小如豆,嘴大如盆,穿着深蓝色棉袍,外罩绣金大袄。这胖子指着乡下人大骂道:“好你个王八杀才,道路这么宽,怎么就偏顺我们这个边走?你这一跤倒跌得正,不拭干净了你甭想走。”边说边从台阶绕下来,抡了巴掌想打,但一闻那乡下人一身的气味,又退后两步,只是跳着脚骂。

乡下人爬起来,先是一个劲地作揖,然后又去街当中抓了两把土往泼在台阶上的粪上撒。“用土不行,脱了你的衣服,给我擦干净。”

乡下人又作揖道:“得罪老大哥了,只是这天气忒冷,家又远,我没了衣服怎么回去?家中也只就这一身老棉袄,还指望着穿着它过这两个月呢。”

胖子向铺子里喊道:“你们还在里面挺尸吗?杨二、苟大你俩给我滚出来!”只见两个衣铺的伙计像见了兔子的狗似的一头从铺子里直冲出来,跳下台阶揪住乡下人的衣服就往下拽:“这是我们外铺二当家的,‘大哥’也是你这等人能叫的吗?快脱了衣服给我们擦干净台阶。”

这里茶楼里的茶客大多赶出来看热闹,有几个胆小的站在茶馆门口隔着马路往这里瞧,胆大的围拢在衣店门前。刚才在茶楼里说得得意的瘦子又说话了:“掌柜的,您听我一句劝,瞧这冰天雪地的,您就积个德,让这老头子弄点土,弄点雪,再用一些水把台阶弄干净就行了。把人冻着可不是玩的。”

二当家斜着眼瞪了这人一眼:“去去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我家门口的事自有我家的规矩。”

李大哥不乐意了,骂道:“还真没王法了,弄脏了你家门口给你弄干净就是了,非要逼出人命来怎么的?”

胖子二当家尚未搭话,山羊胡子一捅他,将他拉出人群道:“你好大的胆子呀。”

李大哥不解地问:“此话怎讲?”“你是北京来的还不知道这里的形势。这家聚胜店可不是一般的铺子,上连着天下扯着地,背景深着呢。听说宫里都进过人家的衣服,道台老爷都请他们总掌柜吃过饭,就是咱们武邑的县令也要让他们总掌柜两分。你这么和他闹,不怕他告了这里的大当家的拿了片子送你进衙门?”

李大哥一听气势先泄了七分,但仍然愤愤地小声嘟囔道:“难道就没王法了吗?难道就没王法了吗?”

却听那边胖子二当家还在说:“不是我欺负你是乡下人。你既然担着粪,就应当小心走才是,怎么偏就要靠了这边走?怎么偏就跌在我们店门口?你若还死赖着不扒了衣服给我擦干净,看我不打死你!”

这时那乡民的破棉衣已经被店伙计扒了下来,扔在台阶的粪上。乡民就只穿了这一件棉衣,里面什么也没衬,光着膀子低头用自己的破衣服去揩那粪。几滴泪珠落在那件破衣服和粪上。

寒风一阵阵吹过,众人都觉得脸上刀割似的难受。那乡民浑身抖得像在打摆子,身子蜷成一团,伛偻着干着活。“可怜见的,真是作……”山羊胡子叹着气,话说了一半又不敢言声了。周围人也窃窃私语,叹着气却不敢再说话。

那胖子却仍然不满意,指点着:“用点儿劲,你也算是干苦力的,怎么不会使劲了?”“衣服已经脏了,怎么能擦干净呢?弄脏人家的门面让人家怎么做生意呢?再把裤子剥了,要擦得干干净净才行啊。掌柜的,你看怎样?”一个一直站在后面看热闹的人沉沉地说道。

胖子一听乐了,扭头看那说话人,见他五十岁上下年纪,中等个子,面白须黑,长相清瘦爽洁,一双细长眼又黑又亮,穿着一身灰不溜秋挂了茧缎面儿的棉袍,里边露出套扣藏青色背心,脚下一双木底黑呢千层底鞋,戴一顶瓜皮小帽。光看衣服,瞧不出是什么来头。胖子点点头道:“这个老头子倒是个讲道理的人,就依老头的话了,你把自己的裤子也剥了去吧。”

两边的伙计呵斥一声,那乡农只好又哆哆嗦嗦地站起脱了棉裤。

李大哥实在忍不住了,指着胖子道:“那人不过是个农夫,又没什么大错,何必凌辱至此?你看他已经够可怜的了。”

那人微微一笑:“此言差矣,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污人门阶,自当擦干净,这有错吗?你看这家掌柜的已经气得要命,这个农夫不这样做,怎能让他消气?”

胖子听得眉开眼笑,点点头。

再看那乡民浑身冻得发白,雪落双肩,都快僵成一块大冰坨了。刚才那说话之人又道:“掌柜的,这天可冷啊。”

胖子不知是什么意思,随口答应一声。

那人又说:“你看这农夫已经冻得不成样子了,恐怕回不到家就会冻毙于道。就算你不怜惜此人,难道你不怕吃人命官司吗?”

胖子冷笑:“在武邑县还没有我刘二爷怕的事。”他想想又问道,“依你要怎么办?”“这里既然有现成的衣店。”那人指指乡民,“你进去取两件衣服穿上。”“你敢?”胖子气得倒乐了,“哪里蹦出来的妖精?你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这店名,打听打听这店是谁家开的!”

话声未落,不知从哪里蹿出五个大汉来,架着那乡人进了屋。其中一人道:“我们老爷叫你挑,你就挑。还怕我们赔不起吗?”

胖子听这话似乎老头子要买衣送那乡下人。想是那人要做好人行善,既是来了生意,倒不去阻拦。

周围人听得也像这个意思,倒觉得有些错怪这人了。再仔细看这人带着的五个家仆,个个五大三粗,衣着也光鲜,都道他是有钱的买卖人。

乡民犹犹豫豫地挑了一件灰布单衫,那人道:“单衫非应季之衣,换一件厚的。”

乡民诚惶诚恐,面露感激之色地取了一件絮袄、一件夹裤,正准备穿在身上。那人又不高兴道:“此时天寒地冻,这样的衣服岂能御寒。我看那边有一身裘皮衣服,不如换了那衣服才暖和。”

围观的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啊呀呀”地叫起来。那一身裘皮衣服,价值不菲,没有七八两银子买不下来,是普通人家三四个月的收入。众人一听生意人要赠乡下人这么贵重的衣服,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若说是可怜这乡下人,略尽人情,但也用不着送这么贵重的衣服,而且白白便宜这胖子做成一桩好生意。

生意人让乡下人穿了衣服挑着担子先走。乡下人趴在地上砰砰磕了两个头颤声道:“全托善翁施恩,我这贱命才能留下来,您可要留个名字,让我全家都记在心头。”

生意人哈哈大笑道:“你快快走吧,此衣本当你得,我亦非施恩。日后,也不要从这里过了,当心这里有恶狗伤人啊。”

乡下人千恩万谢地挑了粪桶走了。待那乡下人渐渐看不到了,生意人道:“我们也走吧。”说罢向不远处一辆马车走去。胖子一把将他抱住,大声叫道:“别跑,掏了银子再走。看你就不是好东西,想在这里耍老千啊?”

旁边上来一个高个儿汉子出手一掰将胖子拉开,训道:“好大的胆子!”“你才好大的胆子,关公面前耍大刀,黄鼠狼洞前放屁,你自找麻烦?不给你们点颜色瞧瞧,你不知道马王爷长着几只眼!杨二、苟大—”

胖子叫了两声没人应,回头看两人早就没影了。高个儿汉子脚下一绊,胖子摔了个大屁股蹲儿。“哎哎呀呀”地刚叫了一声,只见十几个店伙计从成衣店里冲了出来,手上拿着顶门杠、烧火棍。那苟大冲在前头口里大叫着:“反了你们。反了,反了!”

生意人指着苟大道:“怎么,皇皇天日,太平盛世,你一个小小的衣铺子就敢反了大清江山不成?”

苟大知道自己喊错了,吓得住了口。但手脚没停,大棍一甩,冲了过去。看热闹的纷纷躲避,一瞬间跑了个精光。有些胆大的远远站在茶馆门口,干喊着劝架。

这生意人带的五个人可都是练家子。他们甩开膀子,连冲带打,没几个回合就把十几个人都放倒了。胖子跌坐在地上连哭带闹:“遭劫了,给我喊人去,给我叫兵去!”

可巧,正喊着遭劫呢,路东走过来一队绿营兵,约莫二三十号人,排着队,为首的骑一匹大马。

听着这里喊抢劫,又见噼里啪啦打成一片了,为首的军官模样的人指挥着营兵就冲了过来。

胖子远远一眺,见是熟人,兴奋地叫道:“王爷,别让这些人跑了,都给我抓到大牢里去。”

绿营兵毕竟是经过训练的,手里又拿着真刀真枪。生意人带来的随从没敢乱动,任由他们绑住了。那个生意人也被两个人按住。那马上的人掣了马往前走了几步,叫道:“青天白日的,竟敢抢到城里来了?老子看看这人是什么德行,长第三只眼了吗?”

待近了,他看了看生意人,突然哎呀叫一声,跌似的从马上直滚下来,跪在生意人前面道:“是窦大人到了。小的王义录给您请安。下官有眼无珠,没认出大人来,还望恕罪。早就听说您要来,怎么没派人到我们府衙里知会一声?”

抬头看,那些兵丁早已经愣住了,僵站着个个如木雕一般。王义录站起来,照着还按着窦大人胳膊的一个兵丁就是一巴掌:“老子都跪下了,你们还不给我全都趴下!”

二三十号人急忙忽啦啦都跪下一片,个个心中忐忑,不知是惹了什么来头的“大人”。

这位窦大人就是窦光鼐,字元调,山东诸城人。说起窦光鼐,这个人在朝中可不是等闲之辈。他自幼好学,颖悟过人,童试、乡试皆列榜首,故有神童之誉。乾隆七年(1742)头一次进京赶考就拿了一个探花。官授翰林院编修。当时他只有二十二岁,可谓少年得志。论起学问来,朝中四十年来能出其右者寥寥,就是乾隆皇帝虽然对此人不怎么感冒,但一提到他的学问来也是常常夸赞有加。窦光鼐参与过《日下旧闻》《四库全书》的编撰,留下《东皋》《东诗赋皋集》《应制集》《省吾斋稿》等传世之作。要说凭他的学问,凭他的才能,再凭着这几十年来的资历,再慢也该升入军机处宣麻拜相了,但窦光鼐天生是一个倔巴头,用乾隆的话说就是:“真乃难浊之流也。”窦光鼐刚到翰林院,先是频频诘难长官,后又与到翰林院讲学的礼部侍郎王文韶当场辩论不休。这官场到底不像学场,第二年正逢官吏大考,窦光鼐虽有满腹经纶,竟然被列为四等,罚俸半年。

幸而乾隆皇帝早就知道窦光鼐的学问,四个月后亲自点名将其擢升为左中允。窦光鼐虽然一入官场就吃了个小亏,但仍然不改秉性,所以熬了二十多年,也只是一直在三四品官阶上打转转,属中上层官吏。而许多不如他的同年们早就登上了这个台阶,有的甚至成了一二品大员,封疆大吏。

窦光鼐曾经担任监察院左副都御史,虽然只是个四品官,但其权力是相当大的。后因刑部会议某个案子,又同大学士来保、史贻直、协办大学士梁诗正当庭吵了个不亦乐乎,话中多有激愤之词,有出语伤人之嫌,被革职留任。后来,他在担任顺天府府尹时(正三品官)又因捕蝗的事,与直隶总督杨廷璋闹矛盾,再次被革职留任,官阶降为四品。屡起屡跌的官场经历足见其性格之耿直。

不过,这一次窦光鼐路过武邑县时,却正是他官场再度春风得意之时。就在前不久,窦光鼐又一次被提拔上来,成为吏部侍郎兼浙江学政。这是正二品的大官,小小的一个武邑县岂敢怠慢?说来也巧,王义录虽然只是个正七品的绿豆小官,根本无缘与京中大官相见,但窦光鼐在顺天府做府尹时,王义录恰巧在府里当过差,自然认识他。

王义录近前一步道:“大人,请问那个狗胆犯上的王八羔子刘二胖子怎么办?”“刘二胖子?”“就是刚才跟您过不去的成衣店二当家。是不是要拿到衙里审一审,送到狱里关几天?”“噢。他虽然欺侮乡民,但已经以物抵罪,不必再治罪了。至于冲撞本官之过,也一并免了。”

王义录本想招呼刘二胖子过来谢罪,回头看时,刘二胖子早就跑得不见人影了,急得他连忙招呼绿营兵去抓刘二胖子回来。

窦光鼐道:“算了,算了。我还有事去你们县衙,不在这里耽搁工夫了。”

王义录殷勤道:“大人初来本县,不熟识路,卑职给您在前面引路。”

窦光鼐道:“不误你出差了,也用不着!我识得路。”

窦光鼐点点头,上了马车,渐渐走远了。

好一会儿,刘二胖子才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出来就指着王义录道:“好你个王义录,不说给我说上两句好话,还紧着把我往衙里送啊!平时白喂了你一肚子肉。”

王义录笑嘻嘻道:“这是个过路神仙,过一天就走啦。关你一天让他消消气也就罢了。若他自己不忿气,跟王知县一说,叫了衙役弄了你去,可不知要在堂上受什么罪呢。”“那你还骂我什么王八羔子、狗胆又是怎么回事?这词你也敢往你家刘二爷身上安?!”“不过是为窦大人消气,为你消灾罢了。要不然窦大人能这么容易饶你吗?”

刘二胖子这才恍然大悟感激地说:“还是冯哥想得细。”又问,“这个窦大人是什么来头?”“有名的窦元调你不知道?现在是二品大员,皇上跟前儿的红人。你小子今天算是躲过一难,以后必定有后福呢。”

刘二胖子舌头伸出老长,大冷天竟没感觉到凉:“好家伙,没想到我祖坟冒了青烟,店里迎来了一个大主顾,今天这场虚惊可算没白受。”二

窦光鼐来到武邑县县衙。早有人报了知县。知县带着县丞、典史和两个主簿以及三班衙役早早地就迎了出来。

知县姚成文隔着老远就大声道:“不知学政大人驾临本县,有失远迎,让您劳累了。”说话已经走到跟前,倒身就拜。窦光鼐一把托住道:“我穿着便服,天又下着雪,礼就免了吧。先进你的县衙再说。”

姚成文一声招呼,有人抬过轿来。

窦光鼐摆手道:“已经不远了,换来换去的也麻烦,况且雪天坐着车也比坐轿方便。”

姚成文无话,和众人簇拥着窦光鼐来到县衙。

听得两声炮响,正门打开。窦光鼐等人一路进了西花厅,换了衣服,坐下喝着热茶。姚成文和县丞陪在下座。

姚成文搭话道:“前一阵子就听说大人放了浙江学政还带了吏部侍郎的职位。本以为是要一路驿站相停,大张旗鼓直下江南的。怎么只带了几个亲随来到敝县?难道是敝县出了什么事?”

窦光鼐笑道:“不是。皇上嘱咐我顺路观察民风、考察官吏,随时上奏。本官自然不敢走马观花。便装私访比坐在轿子上的所闻所见要真切得多了。”

姚成文等人点头称是。

窦光鼐又道:“听说总兵刘镇涛要到你们县来练兵。怎么没有来呢?”

姚成文道:“本是今天就能来的。但因前些天旱得严重,怕宿麦受灾,本省总督方观承大人要亲自下来体察民情,半路叫了刘总兵去。可巧,昨天晚上天就阴了起来,今天就下起了雪。这灾情一减,可能刘总兵很快就会来的。大人若不嫌弃,可在下处歇上两天。”

窦光鼐笑道:“本来没什么事,恰巧刚才碰到绿营里的王义录,这个人以前跟过我,用得惯了。眼下我去浙江跟前缺几个得用的人,就想和刘镇涛说一声,问他要人。另外,我去年借了他一百两银子,本想在余杭就还了他,但他走得倒快,等我追到这里,他却没有来。”

县丞梁必胜笑道:“两件事都好办。您亲笔给刘总兵或方抚台写一封要人的信,我们派快马送去,两个时辰就可见回讯。至于银子,我们都知道您是个两袖清风的大清官,凑这些银子也不容易,我们就代您还了吧。”

窦光鼐脸一沉道:“既知我是清官又何出此言?我平生不取无名之钱,难道你要用此银污我名节?既然清官凑这些银子不容易,难道你又容易?你又算是什么官?”

梁必胜吓得脸色苍白,急忙离座扑通一声跪下道:“下官怎敢取不义之财……”

这时门帘一挑,一个大高个子走进来。此人瘦长脸,青金石的顶戴耀着火盆似的光,九蟒五爪袍,套着猛虎补服,雪白的马蹄袖翻着,正是总兵刘镇涛。此时,县令姚成文也跪了下来。刘镇涛惊讶道:“怎么,窦大人到直隶来审官问案来了吗?姚成文和梁必胜这两个家伙犯了什么事?”

窦光鼐道:“你们起来,本官不会怪罪你们,只是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又站起身和刘镇涛见礼,然后道:“你来得正好,我还要问你要一个听差的呢。”

刘镇涛与窦光鼐是老相识了,大声道:“好说,好说。你要谁?”

窦光鼐提了王义录的名字。刘镇涛一口答应,让手下人立刻赶到保定去办签票。窦光鼐又掏出一百两银子的银票还他。刘镇涛知道他的脾气,也不推辞,拿了随手塞到袖子里。又问:“听说这里有家衣店掌柜的叫刘二胖子跟您撒泼,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我去叫人把这只胖狗儿拿到这里。”

窦光鼐道:“莫去。此人已经叫我治过了,费了他几两银子。凡事都要讲个理字,不要无端以官势压人。”

刘镇涛大笑道:“老哥还是改不了一个‘迂’字。”“不过,我听说这人还有些来头,在本地势力不小啊。”

刘镇涛摇摇头,转过头问姚、梁二人:“你们知道这人吗?”

梁必胜刚才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这回想将功补过,抢着道:“刘二胖子并没什么来头,但他们掌柜的名叫陈凡亮,陈凡亮的哥哥叫陈凡荧,在和亲王府里当内府二管家。陈凡荧又和福岜是拜把子兄弟。”“这福岜不是福崧的弟弟吗?”“刘大人说得不错。”“这福岜也是朝廷的四品命官,和那些奴才拜什么把子?古代有个姓颜的先生说得好,和好人住一块儿,就像进了花店,时间长了自己也香了;和小人住一起,就像进了卖咸鱼的店,时间长了自己也就臭了。福岜和这些人称兄道弟的,怎么能学好?”

窦光鼐点点头道:“这是颜之推说的,‘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自臭也。’孔子亦曰:‘与善人居,如入兰芷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则与之化矣;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我就佩服他哥福崧,吴大人(福崧虽为满人姓乌雅,但也有汉姓,姓吴)可谓文武兼备。前两个月他刚刚查完王亶望在甘肃弄的什么米捐案,三个月摘了两百名贪官的顶子,砍了一百多人的脑袋,甘肃官场之风为之一变。连皇上都发了明旨夸他办案雷厉风行,严察明断,实心任事,让百官都学他的样呢。不过,像我这样的大老粗,再怎么学也难赶上吴大人呀。”

窦光鼐道:“福崧也不容易。这次甘肃米捐案,他办的官员不少,功绩也不小。但拔出萝卜带出泥,谁没有个三亲

故、通家好友之辈,臭味相投、沆瀣一气之流?他是砍了一百多个贪官的脑袋,但也砍在这些人千丝万缕的人事关系上,得罪的人以千计数。这些人中有些有权势的,岂能让他好过?你是三四个月没进京了,虽然当今圣上对福崧仍然信任有加,但目前京中的形势却对他不利呀!”

刘镇涛一拍大腿道:“奶奶的!杀他娘几个贪官还能惹下这些麻烦事,幸亏老子干的是练兵打仗的买卖,省得为这些烦心事操心。”三

武邑县的雪仍然是稀稀拉拉地下着,但此时北京的雪却愈下愈大了。雪片如鹅毛般漫天纷飞,风助雪势,天地间白茫茫、混混沌沌一片。劲风咆哮着扑到人们身上,雪片打得行人的脸上生疼。刚过申牌时分,一队辂车慢慢沿着笔直向北的驿道,朝着北京紫禁城南的宣武门行去。车队只有三辆车,一辆骡车、两辆轿车。八个戈什哈(满语,清代高级官员的侍从护卫)一律披红色的油衣骑马随行护车,马蹄踏得泥花四溅,车轱辘咕噜噜地响着。只见第二辆轿车乌银戗金丝饰辕,景泰蓝圆帽包头,黑羊皮条纳镶眼绿呢车围,万字云头泥金线帷子下面镶一圈红呢—俗称所谓“红围子车”,只有从二品及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坐这种豪华大车。福崧此时就在这辆轿车之中。

他先是以从二品的身份在甘肃跟着总督勒尔谨平了叛乱,得了皇上御赐花翎;接着在甘肃和李侍尧查出清朝第一大贪案,所亏银、粮共计三百万两,另查出赃银五百万两,又得了皇上明旨夸奖。福崧这一段时期办事可谓连连顺风得意,正处在为官生涯的上升时期,本该是极好心情的,但他却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福崧走到山西的时候,京里就已经有人给他报信了。北京城中早已是火药味十足,听说有御史奏本参他,但被圣上留中不发。不过,这也许只是京中一场大纷争的开端。

甘肃大案,他杀的人太多了,他惹的人也太多了。虽然有乾隆的支持,虽然有李侍尧为他打气,但李侍尧远在甘肃做总督,远水又能解多少近渴?而乾隆作为皇帝,帝心难料。目前京中又是如何形势,他又不好把握。

福崧一手撑着平金软棉垫套子,一手撩开“红围子”帷远望,见苍白的天穹已经发了灰,但远远地还能看到宣武门影影绰绰的高大城墙。他想起临走的时候,是从北京城北德胜门走的,为的是图个得胜的好口彩。这一次回来,他没有走大道从正阳门过,却要走宣武门,福崧是希望从宣武门外的菜市口过一过,看一看这个京城杀人的刑场,想一想他处决近百名贪官污吏而把自己变成出头的鸟儿、出头的椽子是否是值得的。

从北京走的时候是乾隆四十六年夏五月末,转眼已经半年多过去了。他与阿桂、李侍尧查办甘肃王亶望的案子。忙乎了两个月,好家伙,一查查出一窝子赃官来。向上参奏之前,福崧请示李侍尧是否用词缓和一些,以免触动圣怒,死的人更多。李侍尧扬脸说了一句:“我们现在可怜他们,他们将来不会可怜百姓。再逼民反,将来死的百姓比官兵还要多。”福崧一想也有理,为国为民这些赃官都该死。但抢在前头查案的是他,主审的是他,后来监斩的还是他,虽说名义上是跟着李侍尧干,但李侍尧躲在幕后指挥,前台露脸的只他一人,听倒彩的仍然是他。这一回李侍尧奉旨留在甘肃任总督躲得远远的,而他却不得不去北京受千夫所指。

但过了菜市口,福崧的心情反而稍稍平复了一些。大不了一个“死”字,何况这回他还是带功而返,这些人能把自己怎么样?正在他想着怎么对付京中的事时,车停了。“老爷,宣武门到了!照您的吩咐,咱们先在茶食胡同歇一会儿。”那赶轿车的戈什哈回头道。

福崧倏地跳下车来,油靴啪地踩在水里,水花四溅。两边的戈什哈并没有过来扶,毕竟福崧是打过仗带过兵的人,上马下车都不用人来侍候。大车被赶到对面大店里去,从前面轿车里下来的家人吴全急急地先跑进客店里安排。福崧带着两个戈什哈正往里走,却听店里面的一片嘈杂之声突然静了下来。原来,这天虽然不好,但宣武门前的这条道却是交通要冲,进城办事访亲的要先在这里歇歇脚,出城行路送友的还要在这里缓缓神,雪一下大,打尖歇脚的人反而更多了。里面本来热热闹闹,人气极旺,但吴全一进去就先亮出从二品官员随从的威风来,招呼着店家腾出好地方招待,把在座的都镇住了。福崧知道不妙,急忙叫身边的一个戈什哈过去叫他回来,又叫过管家吴盛赶去告诉店主,找个清静的地方就行了,不要打扰这里的客人。

吴全巴巴地跑回来。刚打了个千,福崧就骂道:“混账东西,都是我把你们放纵坏了,京城是你撒野的地方吗?在地方上我也就迁就你们了,来了这里还要给我丢脸。学不会好好说话吗?还不给我滚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吴全吓得爬起来直奔到后槽喂马去了。这时店主老王头从里面跑出来,嘴里喊着:“地上滑溜得紧,大人走好!”又道,“按大人的话,不打扰客人,我在后楼二层给您腾了地儿。又清静又干净,不过得劳您多走两步。”

福崧笑道:“好,随便找个地方就行。有要挪桌的客人,你看着少收点钱,老爷我这头补赏了你。不过,不要弄得大张旗鼓的,别告诉别人我是官。这京里头的官能算什么?三品官满街走,二品官处处有。”

老王头赔笑道:“大人真是好脾气,要换了别的大官不知要怎么折腾呢。用不着少收钱,后院二楼不像前楼地方大,又是我家自己招待人的地方,所以没客人。您老看侍候得好了,多赏几个倒是不辞的。”

福崧点点头,随着老王头上了后院二楼。这楼虽然不甚大,一明两暗的布局,其实都很敞亮,八扇大窗,阳面与东面是玻璃的,西窗开着一小扇窗户,风吹进来,桑皮窗纸哗啦啦地响。三只大火盆烧得极旺,屋角摆着两盆绿油油的花叶万年青,颇具春意。从窗子里往外望,白茫茫的一片,其中点缀着数不清的斑驳黑点,那些都是城外的民宅。

福崧带着的两个丫鬟和一个妾,先被安排到里面用饭。十多名戈什哈分成两班吃饭,因此只占了一桌。福崧自己一桌,管家吴盛作陪。吴全等四人也分作两班挤在戈什哈的桌子上吃饭。虽是分了桌子,但吃的都一样,馒头、大烩菜、热羊汤。福崧这里多加了一道京酱肉丝和一道干烧冬笋的家常菜。福崧边吃边看雪景,又和吴盛说着话:“京城里和地方不一样。这里的人个个有背景,人人有后台,一个不小心就不知道惹下了谁。还有那帮御史和一些爱上折子的官员,早巴不得你出些差错呢。这里步步是雷池呀,你们可要小心着点,别给我惹事。”

吴盛连连道:“着、着。是、是。做奴才的只能是为主分忧,岂能做出让主子操心的事?”

两人正说得入港,老王头上来了,后头跟一个伙计端着盘子。老王头满脸堆着笑道:“大人,这盘豆角焖肉是本店的招牌菜,也是个家常菜,是我送您老的。”

福崧道:“我也没给你带多大的生意,何必客气。”

老王头道:“这是应该孝敬的。”又说,“还有件事想请您的话。方才来了三名官员,其中一名是要去浙江做知县的,另两人为他送行。三个人也要寻个楼来坐,但前面都满了,因都是常客,知道店后面还有一个楼,就要过来。我虽说了您老已经包下了,但他们不依不饶,您又说了不让提您是官,我可实在挡不住了……您看怎么办?”

福崧噢了一声道:“不妨事,我只在这城外头打个尖,没那么多讲究。我这间要比其他两间大得多,中间放个屏风,还能隔出一间来。让他们上来就行了。”

老王头一脸的感激:“大人想得周到。您可是救了我了。”说罢退下,时间不长,三个伙计抬上来一面花布面松鹤迎宾屏风,将房间隔开。紧接着楼下伙计喊一声“上边请”,只听一阵阵说笑声从楼梯口传来。

前头一个人声音浑厚,一个劲地夸道:“好雪,好雪。碎剪冰绡片片春,瑶台多少散花人。剡溪夜棹逵堪访,瘐岭寒葩色掩真。十二珠帘非拌日,三千银岛净飞尘。小桥渔笠浑如画,疑是南宫笔有神。”

另一人则声音低沉:“好诗,好诗。可惜呀,刘兄的最后两句没有可应之景,凭空而作,稍显不足。”

第三人道:“闲话少说。伙计先给烫壶酒来,这冷的天。”

三人落座,方才要酒的人道:“可冻死我了。录勋、芸生,这样的天气应当拿着手炉,举着热酒,暖暖地待在家中,看着雪花纷纷而下,才是好享受。怎么非要踏雪赏景,遭这个罪?”

叫芸生的那人道:“老彭,刘兄此次一去江南,可就见不着这么大的雪了。这雪下得可真是时候,可不要趁此好好赏玩一番?”

这个刘兄名叫刘录勋,三十多岁,河北人,一直在北京候补。这一回补了浙江仙居县知县的缺,就要上任去。另外两人都是他的好友,一个叫王芸生,年纪和刘录勋差不多,是个候补道台,和刘录勋是同乡。另一个叫彭天佑,是北京人,在户部实授笔帖式,今年已经六十多了,却偏爱和年轻人凑在一块儿玩。三人方才和店主老王头说要送刘录勋上任,不过是个托词,吏部的任命文书刚刚下来没两天,按规矩要再过五天才能离京。这一次出城是专为赏雪而来。

三人落座,点了五个菜,要了一壶酒。刘录勋先自饮了一杯道:“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有酒有雪再有诗才有意思。咱们就以咏雪之诗权当作酒令吧。我已经作了一首了。你们二位谁先来?”

王芸生道:“我这里有了。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念罢也自斟自饮了一杯酒。

彭天佑接着道:“我这里也有了。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众人哈哈大笑,屏风那边的福崧也不禁莞尔。

刘录勋道:“老彭,你这个虽也算咏雪的诗,但不雅,重作一首。”

彭天佑为难道:“我虽是干写字营生的,但抄抄写写,算账拨算盘还行,作诗可不是我的长处,莫要为难我了。”

王芸生奇道:“你虽是捐的官,总算还是秀才出身,怎么作诗也难了?”

彭天佑摇摇头道:“你们不知道。反正刘贤弟要走了,我索性把老底端出来吧。我彭天佑虽是十六岁就做了秀才,却是天意如此,机缘巧合,命中注定的,想躲都躲不掉。我小时上过几年私塾,但在十四岁时就被家父送到我家在南京的绸缎庄里学做生意,再没有求功名的想头。只因学过几句之乎者也,又改不了好论文的毛病,常常到绸缎庄附近的一家私塾里去看先生为童生评改文章。自己也免不了论些好坏长短。可能因此而惹得众童生不服气,就想找机会难为我。这些童生十六岁时正赶上乡试,他们去应试,我也跟去瞧热闹。在学院门外考官正点评着童生们的文章呢,忽听得院门前高唱我的名字,正在发愣,疑为同名,身后的一名童生已经替我答应,几个人把考篮往我手中一塞便将我推了进去,我只好道:‘各位想看我的笑话,我则非要显显我的才能不可。’当日考题为‘夫微之显’。我正好想起三年前在私塾里曾经读过此题,但只记得一句话—‘夫然而微矣,夫然而显矣,夫然而微之显矣。’虽是挠破了脑袋,再想不起其他句子了。只好用此句破题,再用此句作复笔,再用此句结尾。连写三遍,然后第一个交了卷子。本以为必无可中之理,谁知只一会儿就听得鼓号齐鸣,龙门洞开,我竟拔得头筹。后来听说,这次主考的学使看文章讲究三个字‘快、短、明’。我交卷第一,应了‘快’字;文章精干,应了‘短’字;而此句明白轩爽,又应了‘明’字。因此正合了学使的脾胃,被取在第一。我本无心应试,而童生替我报名,推我入考场;考试题目,正是以前见过的;虽只记一句,但学使大人偏偏就喜欢三句话的文章。你们看可不是天意是什么?自此,家父认定我是做官的料,但后来几次考试都未能中举,便花钱走了仕途。”

众人又笑,王芸生给彭天佑斟一杯酒道:“好故事!凭老彭讲的这个故事,免罚。”

彭天佑将酒一口饮下,又道:“刘贤弟此去江南可正是时候,避去多少是非啊。”

刘录勋一愣道:“此话怎讲?”

彭天佑嘿嘿一笑:“户部主事萨彬图这几天正拿着联名折到处邀人签名呢。听说,这样的联名折子还有好几个,矛头都直指甘肃的李侍尧和福崧。这事在朝里朝外闹得沸沸扬扬的,你们还不知道?”

刘录勋和王芸生都是候补官员,而且不像彭天佑一样是官场的老油条,打探的门路众多,因此是头一次听到这话,不禁都呆了。那边福崧也不由得停了筷子。

刘录勋道:“老彭,案子的事,我们都知道。只是听说圣上夸这个案子办得很好,还发明旨表扬了李大人等人。怎么有人要翻案?说这话可要小心,若无根据,恐怕要害人害己的。”“你们还不晓得?甘肃那边的案子一传过来,京城这边就都炸窝了。你知道王亶望有多少银子吗?光从家里就抄出两百多万两银子(后来查明是三百多万两)。而他收受诸州县馈赠、贿赂,合白银数以千万计。那些银子去哪儿了?还有王亶望手下的王延赞、秦雄飞、福宁等近两百人都参与过分肥刮赃,这些人的银子也不止抄家所得的那么多,那些银子又去哪里了?大多都飞到了北京!可见这些地方官和北京连得很紧,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这次动的是上百根头发。案子是肯定翻不了的,但这福崧的日子还能好过吗?话又说回来,福崧这边也不好动,圣上似乎铁了心要保他,参福崧的本子铺开来都能遮住太液池啦,但圣上至今尚未表态,靠哪一头都不保险,还真不如一走了之。”

王芸生道:“我听说那福崧长得横眉张目、黑脸獠牙,一看就是要人命的主。这一回在甘肃一口气杀了两百多人,光砍掉的脑袋就装了十多筐。杀人那日,日色昏暗,阴风四起,血流成河,鲜血如溪,流出几百步,红汪汪的一大片,处处都是血色闪耀。后来的一个多月里,虽然接连下了几场雨,刮了一个月的风,但刑场之地仍是难褪血色,砂石土壤粒粒皆赤。每夜都能闻听群鬼哀鸣,每日都可看到不散的红光。”

福崧听到此忍不住轻轻冷笑。他是查出近两百名贪官,不过,所杀之人不过九十六人,定罪之人也不过一百三

十三

人,怎么会杀掉两百多人?而且,这些人都是按案情轻重、在案中的首从地位、身份官职、贪银数量等多个方面分批上报,分批处置的,至今还有一批人在等待今年的秋审,怎么会杀人杀出这么大个动静来?还说什么每夜可闻听群鬼哀鸣,每日可看到不散的红光,真是可笑之至。可见人言可畏,说不定在其他人口中,还有比这个更可怕的版本呢。

这时听那刘录勋道:“甘肃吏治败坏之极,贪污成风,因缘滋弊。听说甘肃是无官不贪赃,无官不受贿。甚至京中派人来甘办事,下人们都敢明目张胆地索贿,可见不用猛药难以治其贪病。李侍尧、福崧这样做,自有他们的道理。但杀人太多且大多株连了子族甚至三族,又嫌太残忍些。况且繁则乱,难道其中没有冤枉的吗?三个月即定案,就是冤枉,也没说理的地方呀。”

王芸生搛了一个大虾丸子放进嘴里,边嚼边道:“依老兄看,冤枉肯定是有的,残忍也的确有些。但这么一来,李侍尧、福崧可就名声震动,得了圣上的赏识啦。李侍尧本是个戴罪立功的死囚,福崧又是放了三年实缺却被派到甘肃办事没坐过一天实在位子的福建布政使,这一回两个人借这个案子搞得轰轰烈烈,有声有色,自然就有了政绩,有了圣眷。李侍尧这不就放了甘肃总督了吗?等福崧一回了北京,升官也是指日可待。”

这边吴盛实在听不下去了,悄悄对福崧说:“老爷,您甭跟这帮小人一般见识。我这就去叫老王头打发他们下去。”

福崧摆摆手道:“不用。京中的风声由此可见一斑,听听无妨。我的度量就真那么小吗?”

这时只听那边有人一拍桌子,在屋中踱了两步,朗声道:“贪赃者上亏国库下害黎民可杀,贪名者滥施暴政伤残一方难道就无罪吗?如今甘肃道府以上官员几乎为之一空,政令无可出之处,百姓无可诉之地,属吏竞为剥削,人民重受其困。难道是一个好官所为吗?”

说这话的正是刘录勋,他激动地走到窗前道:“我为县令必不以苛刻搜求为任,但尽心耳。”

话音刚落,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几个戈什哈来,“唰”地撤去屏风。屏风后面站出一个人,一脸的冷笑,正是福崧。

三个人一愣,他们并不认识福崧,但看福崧九蟒五爪袍,锦鸡补服,挂着绣金饰鱼袋,旁边桌子上放着红灿灿的起花珊瑚顶子的顶戴,知道对方来历不凡,心中都有些发虚,竟一下子都哑了,默默地站着一声不吭。“怎么不说话了?刚才说得挺热闹,福崧我深受启发啊。”

三人刚才不过是不知所措,现在可是吓傻了,个个噤若寒蝉。刘录勋忽听得“扑通”一声,回头看,只见彭天佑竟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刘录勋急忙一把将他拽起,然后率先打个千道:“下官刘录勋见过大人。”王芸生也同时打千,接着刘录勋的话道:“候补道台王芸生给大人请安。”他的话音刚落,只听得“扑通”一声,彭天佑双膝跪地,王、刘二人还以为他要行大礼,却又不见他叩头,只是嘴里喃喃着:“大人恕罪,小的一时胡说八道,罪该万死。”

众人都觉好笑。只听福崧道:“人你们也亲眼见了,我福崧长什么样呢?是横眉张目、黑脸獠牙吗?可见传言难信。”说罢,不再理会三人,扭头对吴盛等人道,“吃好了就走,咱们进城!”

众人忙不迭地起身离席,簇拥着福崧下楼而去。

三人眼看着一场大难竟这样轻轻巧巧地过去,心里不由得暗念“阿弥陀佛”。待福崧等人纷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王芸生狠狠地抽了自己好几个嘴巴子道:“活该候补的命,怎么说福崧就碰见福崧,这不是赶着牛车拉大粪—送死(屎)吗?”

彭天佑向两人伸出手道:“哎哟,我这两条腿现在还是瘫软的,站也站不起来,两位贤弟扶我起来。”

刘录勋指着他的腿道:“你不是好好地站着吗?还扶什么?”

彭天佑低头看看,才知道自己原来早不跪着了,掏出手绢抹抹头上的汗道:“祸从口出,今天才算明白此话的深意。”

刘录勋道:“福崧是皇上要重用的人,官阶品级又不知比我们高了多少,断无和我们计较之理。何况我们今日之话,并非全无道理,普天下在背后说狠话的人多着呢,他能一个一个都收拾得过来?”

彭天佑叹口气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吧。”四

福崧听了刘录勋等三人的对话,虽然生了一肚子气,但也对京中形势有了一定的了解。他一住进驿馆,就派吴盛带了几个人分头去京里的几个朋友那里打探情况。吴盛等人才出去不久,福崧刚泡的茶还烫嘴呢,就不断有人来驿馆拜访。福崧叫吴全一律打发了。吴全走到门前道:“我家老爷刚刚跋涉千里来到京城,十分劳乏,不能见客。况此次来京城尚未拜见圣上,先会私客,恐有不妥。各位请回,过三日我家老爷自会派小的上府相请。”

吴全话虽说得周到,但没几个人听他的。门前的人开始是三三两两,渐渐地越聚越多,有些是仗着同年、门生的面子来巴结的,有的是有亲戚朋友连着甘肃的案子前来求情的,有的是探听风声想了解时局的,还有一些人是为甘肃的案子鸣不平来找福崧理论闹事的,甚至还有一些事不关己,成心前来生事看热闹的。这些人进不得门,又舍不得走,集聚门前,有人说好话,有人骂大街,有人见了熟人互相打招呼,甚至在门前聊了起来,乱哄哄的一片。

福崧听着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越来越大,料到门外必定是车马喧嚣,不知已经乱成什么样子了。刚入京城就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恐怕不是什么好事。虽然他福崧自己没什么错处,但话传出去,难保不被传得不像样子。这么一想便有些坐不住了,叫人拿了朝服换上,向门外走去。刚走到院中,只见院门口闪进一人。那人三

十五

六年纪,素金顶子后插蓝翎,五蟒四爪袍服,外套圆领对襟平袖紫鸳鸯补服,急匆匆向他这边走来。福崧一看就知是一个

品小官,皱着眉头问旁边的戈什哈:“怎么放人进来了?叫你们看好门就这么看吗?若是还在甘肃,非打三十军棍不可。把这个人请出去,再查查是谁放进来的?”

那人哈哈笑道:“老藩司不认得我了吗?怎么要把我赶出门去?”

福崧站定,仔细打量来人一番,突然急步过去拉住那人的手道:“原来是盛住先生。怎么做了官了?”

原来这盛住原是福崧在四川川北道做道台时所聘的幕僚,因其精明干练,心思缜密,所出之谋划往往要比其他人高明,帮了福崧不少忙,所以深得福崧赏识。福崧升任甘肃按察使的时候就只带了他一人跟着去。后来盛住因父丁忧辞了福崧回到老家,福崧虽惜才难舍,也没办法。临别时他赠了盛住三百两银子,之后两人再没见过。没想到四年后又在这里相遇。

盛住笑道:“下官现在是福建周宁府经历司经历,原是八品小官。因今年恰遇到外官三年一次的大计(地方官员每三年要进行一次固定的考察,叫作大计),我被拔为卓异官(就是获得优秀称号的官员),特来进京面见圣上,被加官一级成了从七品,正准备明天回去,可巧就遇到了大人。我就住在这驿馆的东房跨院内,本打算明日您见了圣上后再前来拜见,但门外找您的人久聚不散,恐怕会给您带来麻烦,所以赶过来送您一句话。”“噢?什么话?请讲!”“我猜大人肯定要去安抚外面的众位官员,对吧?”“不错。”“大人难道没有看出来这些人已经成了滚烫的热油,您一出去就是将一勺清水浇进油锅里,不仅不能扬汤止沸,反而会油星四溅,伤着自己呀。”“此话怎讲?”“门外那些人大多数是寻事来的。甘肃一案涉案者众多,京中早已闹得沸沸扬扬,您来的第一天,这些人就闻风而动,能有什么好事吗?而且,他们既然敢来,来得又这么快,必是有备而来。其中一些人不乏连着枝枝蔓蔓的关系。这些人若见不着您,最多不过在门外发发牢骚罢了。您倘若将大门一开,就是给大堤掘了个口子,后果无法收拾。况且未见皇上,先大张旗鼓地会见这么多客人,等您见了皇上,怎么去解释呢?恐怕您这着棋一步走错,就失了先机啦。”“盛住。”福崧低声道,“依你如何?”“事情其实很容易,小雀们一见了鹰就散了,大人只要找一只鹰就可。”“谁?”“阿桂大人。”

福崧恍然大悟。阿桂是太子太保、一等诚谋英勇公、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军机处领班大臣,位高权重,虽然不如和珅得宠,但就地位而言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而论起资历、威信,更是朝中第一。阿桂其人,平时不苟言笑,百官都有一点怕他。他先拿下原甘陕总督勒尔谨,接着将王亶望送到刑部,再将王廷赞、秦雄飞、福宁等二

十一

名参与此案的历任道府官员革职审办。阿桂将整个案子脉络理清后,才全权交给李侍尧,又马不停蹄地赶到河南青龙冈,会同河道总督李奉翰治理黄河。

福崧与阿桂共同鞍前马后,出生入死,共尝劳辛之苦。接着在查处冒赈案时,深得阿桂的赏识,被委以重任。两人虽是上下级关系,但已经结下了很深厚的友谊,再加上阿桂非常器重福崧,福崧应该算是阿桂的死党了。这一回,福崧请他帮忙,自然有十分把握。“仝先生(盛住虽是满人,但也有汉姓,姓仝),这趟差事就有劳你了。”

盛住微微一笑道:“下官也正要请缨呢。不过,我现在已非大人的师爷,不敢当‘先生’二字了。”

福崧这才意识到自己叫惯口了,点点头道:“虽四年未见,难改以前称呼了。”

盛住走了大约一刻钟,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户部主事萨彬图的确是递上了参福崧的联名折,他敢公开串联上折,明摆着是有户部尚书和珅给他撑腰。其他五部,还有三司九卿、都察院、大理寺都有联名折子。另有一些来自甘陕的风传竟也被一些人写进折子。此外,皇上肯定还会从大臣进言、民间传谶等其他的渠道得到些别的消息,整个局势看起来对福崧十分不利。

福崧只是咬牙听着,耳听得外面乱得让人心烦,派出去的人又一个个带回来坏消息。他心事重重,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每进来一个报消息的人,他踱步的速度就快一些。约过了一个时辰,他已经是在屋中健步如飞了。忽然,他猛地停住脚步,回头道:“这屋子好热,把炭火灭了。”

在一旁侍候的吴盛颤声道:“老爷,火盆子早就熄了。看您走得一头汗,奴才没敢添炭。听说盛住先生回来了,有他在您就甭担心了,千万别急坏了身子。”

福崧抬头看看他,见他冻得直打哆嗦,一直在屋内侍候的两个戈什哈也是脸色发白,说话都冒着腾腾的白汽,再看自己却是浑身往外散热气。他知道自己失态了,伸手指着吴盛说:“你怎么穿这么单薄?还有你们,都去加衣服去。叫门外的人先进来侍候。”“本来屋子里热得很,所以换了薄衣服。您当心着别着凉……”吴盛话还没说完,只听外面人声突然大了起来,如一个浪头打在礁石上,“哗”的一声,接着便悄无声息了,再接着是一连声的鸣锣声。

福崧猜到是阿桂来了,一步蹿到院内,说道:“快开中门,迎客。”

福崧迎到门口,见门前的人早就跑光了,还有几个在不远处探头探脑地张望。

阿桂从中门迈着方步走进来,福崧道:“大人,您老可真沉得住气啊。我在这里都快急死了。”

阿桂微微一笑,并不答话。走到福崧的院子里,进了厅堂,吩咐人把门关好,才道:“这里是驿馆,我不便多说话。但我可以给你先交个底,此事绝无大的干系。圣上是很支持你的,军机处的所有人也都上了本保你。”

此话一出,福崧首先联想到和珅,他不是闹得最欢实吗?十个参他福崧的有六个人的后台就是和珅!为何一下子改了性子了?这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其实,福崧还是没有参透和珅这个人。和珅是最善于见风使舵之人,皇上既然决意要承认阿桂、李侍尧、福崧在甘肃搞的这个案子是对的,和珅多次旁敲侧击都没有效果,无功而返,他又岂能直接和皇上对着干?但和珅并没有善罢甘休,他一边上折子保福崧,另一边则组织一批人去倒福崧,并且派出精明强干的手下去查福崧的底子,看他有没有不干净的地方。一旦准备好了反击的弹药,他还是要毫不留情地向福崧开火。阳奉阴违、笑里藏刀才是他和珅的本性。不过,另外三位军机大臣,福隆安、梁国治、董诰倒都是和阿桂一条心,保定了福崧。福崧了解到最上层领导站在他这边,便气也匀了脚步也慢了,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许多。

福崧深深地叹口气道:“甘肃一案我是为了自己吗?还不是为了大清的江山?这些人为何苦苦相逼?”福崧连着问出这三句话来,鼻子竟一酸,忍住了,又道,“我福崧为官清绝,刻苦如寒士。自问上无愧于天,无愧于圣上,下无愧于百姓,无愧于朝廷的俸禄,此心可鉴。而甘肃之案,乃是一省官员上下相蒙、联合欺君、贪污国库、败坏国纪。且一省之中枉法成风,腐弊丛生,已成大清一块必除之痈。剜之虽痛,但留之遗害啊。我在下面辛辛苦苦地做事情,回到京中却遭群起而攻之,我心难平!”

阿桂静静地听完,道:“福崧,你是明白人。官场中的是是非非、枝枝蔓蔓岂是能说得清、辩得明的?别看都一样穿着蟒袍补服,剥了这张皮里面的瓤子各式各样,每人做官的目的都不相同,什么样的人都有,你的所作所为肯定会触犯一些人的利益,自然要有反应。这些事应当放在心上,但不能放得太重。今后,还要做官,还要做事,没有一点心胸怎么能在官场里待得下去?话点到为止,我在这里也不能待得太长了。你想想明日早朝如何应对。”阿桂起身,福崧紧紧跟在后头相送,又道:“大人,我在邸报上看到,您又上了治河的奏本。要去黄河清淤疏河,筑堤建坝,您可要当心身体啊!”

阿桂道:“黄河的情势,我已经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游这一段了,必须加紧工期,才能保证不前功尽弃。不然黄河下游北岸的千里沃土难保,万户黎民难活,我怎能放心得下。”五

送走了阿桂,门前果然清静了许多。到了掌灯时分,福崧正准备吃饭时,门外走进来几个太监,为首的是个瘦脸大个子,穿一身红色太监衫,福崧以前见过这人,是养心殿的大太监马进喜。他急忙起身,还没迎出去,却听马进喜道:“请福崧大人接旨。”

福崧一愣,这个不当不正的时候,皇上传旨是什么意思?

福崧快步迎出来,边走边对下边人道:“快快,摆香案,开中门。”“是口谕,免常礼。福崧跪接即可。”马进喜说着,在院里面南背北站定,看着福崧跪好了,朗声宣读圣旨:“着福建布政使福崧,即刻到养心殿见驾。”

福崧没敢多问,坐了轿子随着马进喜从西华门进紫禁城,入隆宗门,先到了军机处外的台阶下听宣候驾。这时夜色已沉,天空墨蓝,军机处廊前一溜的“气死风”灯照得大院白煞煞的。院子里有些冷清,两个军机章京匆匆走入军机房,几个部司的官员在廊下歇着等回文,没有人说话,显得很有些肃穆。初春的风在上面呼呼地响着,像是在大声呜咽,但院子里却感受不到有多大的风。

福崧正在想事,忽然听到有人在笑,多少显得和这里的气氛不太和谐。福崧扭头看去,见一个长相英俊的年轻人走在前头。此人一品朝冠,顶戴上是镂花金座,中间镶一颗鸡蛋大小的洁白圆润的上等东珠,衔一个亮红宝石顶子。补服绣鹤,套在九蟒五爪袍上,胯着镂金衔玉的朝带,整个人精干大方,透着一股子英气。另一个约四十岁年纪的人跟在后面,起花珊瑚顶子,九蟒五爪袍套锦鸡补服,一脸的讪笑。福崧认得这两个人。前面的就是正志得意满,一路扶摇直上的和珅,眼下是军机大臣、内务府总管大臣、国史馆副总裁、总管内务院三旗官兵事务兼步军统领、崇文门税务监督、户部尚书、议政大臣、御前大臣、镶蓝旗满洲都统、领侍卫内大臣、充《四库全书》馆总裁、兼理藩院尚书、太子太保、充经筵讲官,这一溜的头衔,没有个好记性还真记不住;后面那个是和珅的亲信,户部侍郎吴省钦。

两人边走边说话,那吴省钦咧着嘴笑道:“听说那福崧的手从来都是红通通的,难道老天都暗示这手是沾了血的……”话说了一半,见福崧正站在院子里,竟硬生生地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福崧知道吴省钦要说什么,跨上一步道:“吴侍郎啊,你说我福崧双手沾着血,杀人太多是吗?”

和珅未发迹时曾在咸安宫学习,吴省钦的弟弟吴省兰曾是和珅的授业老师,吴省钦当时也是咸安宫的老师,只不过不像他的弟弟那样亲自教过和珅罢了,不过和珅论理也应当叫他老师。但吴家兄弟为了攀附和珅,竟想办法反投在和珅门下做了学生。当兄弟俩双双登门拜见和珅,见面就双膝跪倒,称和珅为先生自称弟子时,连和珅都大为惊讶,连称不敢当。但这种不要颜面的无耻行径最终还是被和珅接受了,这事虽然被朝廷内外长时间地传为笑谈,却丝毫不影响兄弟二人成为和珅的心腹,并不断地升官发财。福崧对此人很是看不起,再加上他火暴的脾气,所以虽然和珅就在面前,吴省钦官阶也比他高半品,他仍然敢指着吴省钦的鼻子质问。

吴省钦被福崧问得一愣,毕竟是做贼心虚,竟一下子找不到话来搪塞,讪笑还挂在脸上,只是僵住了,弄得脸色很不自然。但和珅却毫不在意,哈哈笑道:“福崧藩司是哪里话,我们是在谈你的手,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说罢,捉住福崧的手好好审视一番道,“好手,果然是名门世家贵人的手。”

福崧把手抽回冷笑道:“这双手也不过是世家手罢了,既然不会搂钱,又算得什么好手?”

和珅脸上的肌肉稍稍抖动一下,但笑容只是淡了一淡,随即又恢复常态,道:“福崧藩司真会说笑。”回头对吴省钦道,“我昨日在你家看到有把挂扇的金字写得不错,是谁写的?”

吴省钦道:“是窦光鼐的字。”“写字善用金者,窦东皋可谓天下第一。赶明儿我给你拿一把白面挂扇,你替我求几个字如何?”“那扇并不是学生所求,乃是富阳董公在市中所购。窦光鼐脾气古怪倔强,他的字不好求啊。”

两人撇了福崧边说边向军机处走去。廊下几个歇着的官员急忙起身行礼。

吴省钦道:“这个不是少司寇秦瀛吗?秦瀛是窦光鼐的学生,相处甚善。让他求字,必能成功。何不让他代劳?秦少司你看如何?”

秦瀛道:“这个不难。只是窦公现在去浙江的路上,恐需时日。”

和珅道:“不妨,不妨。你要记在心上,不要忘了。”

几个人正说着话,太监马进喜走进来对福崧道:“皇上传福崧见驾。跟我来。”

这边和珅等人听了都感意外。原以为福崧是到军机处来公干的,没想到这么晚了竟是听宣见驾。这样的恩宠可是一般人享受不到的。

这边福崧跟着马进喜来到养心殿。刚跪在陛阶之下,喊一声“皇上……”只听乾隆在里边道:“免礼,进暖阁说话。”

福崧起身进来,长跪在隔栅前,一脸惶惑不安,不敢抬头。

乾隆轻声笑道:“上次朕见你可不是这个样子,今儿个是怎么了?”

福崧道:“臣有罪。圣上给臣的差事没有办好。”

乾隆道:“先起来说话,坐到那边去。”

旁边小太监搬来椅子。福崧坐定,用眼睛余光看着乾隆,见乾隆盘膝坐在炕上,穿一件黄色江绸薄棉袍子,神态平和,气宇轩昂,一点儿也不像是七十多岁的人。

乾隆缓缓道:“福崧,你先不要谢罪,朕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朕这时候叫你过来,不是听你谢罪的,也不是听你说差事的。你先往这里看看。”

福崧这才抬了眼朝乾隆那边望去,见炕桌之上放了三摞折子,其中一摞子有一尺半高,另两摞子只高寸许。乾隆指着折子道:“这里有三摞折子,都是和你有关的。最厚的一摞折子共有八十三个,全都是参你的。”

乾隆随便抽出一个翻开道:“这个说的是盛世年代兴此大狱,甘肃三品以上官吏为之一空,动摇国基,民心不稳,不是为官的样子。还有这个说话更狠,福崧好杀,闻者皆心寒,此好杀之人,以百官之血,染顶戴猩红,断无好结局。这里还有不少喊冤的,说你伤天害理,定罪皆在一念之间,而无量刑之尺度。下面这些奏折,朕就不一一提了。都是些陈词滥调,虽引经据典,皆无可读之物。朕知道,你来京前后,对此已有风闻。驿馆闹事,朕也听说了。所以今夜将你唤来,就是怕你压力太大,有什么别的想法。朕今天给你一句话,让你定定心,那就是:杀得好,杀得对!”

福崧一下子俯伏在地,心里一阵悲酸,又一阵激动,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一肚子的委屈与愤懑此时皆化得干干净净。福崧向上叩首道:“臣虽死不能报皇上知遇之恩。如今天下太平,国库充盈,百姓富足,有些人便起了贪污的心。先是县、府豪夺,后为道、省贪贿,从下到上都渐渐学会了横征暴敛,上欺君父,下逼百姓。且狼狈为奸、上下勾连、互相包庇、官官相护。借国家赋予之权,掏国库税赋之钱。如甘肃王亶望的案子,上有军机大臣于敏中等京中重臣,下有县府道省百余名抱成团拧成一股绳的外官,竟欺骗了皇上七年多。仅王亶望家赀就达三百多万两。如非圣上英明,烛照洞鉴,发觉甘肃有捏饰情弊,这些贪官现在还逍遥于法外呢。所以这个案子不能不严查,不能不重办。若办得轻了,就是放纵包庇。”“大胆!”乾隆喝一声,眉头紧皱,右手紧握住胸前如意。一向自负的乾隆,竟被一个王亶望欺骗了七年,心甘情愿地每年从国库往王亶望及其同伙的口袋里划拉钱,这是乾隆最不想提的,也是乾隆最恨的。因此,他才坚决顶住一切压力,力保阿桂、李侍尧、福崧,要求严办此案。虽然这件事已经真相大白,但从一个外臣的口中又重新说出来,仍然触动了他心中的痛。他缓缓神,看看下面战战兢兢的福崧,又恢复了理智。

乾隆长嘘了一口气道:“甘省上下勾通一气,竟以朕惠养黎元之政为若辈肥身利己之图,侵帑殃民,毫无忌惮。天下无不共知,而内外臣工无一人言及,思之实为寒心。你能将此事直言禀朕,朕不该怪你。”

乾隆起身,从炕上下来,来回走了几步,又道:“还有这几个本子,虽不是参你的,但也劝朕要少动大狱,说甘肃一案伤了一省之根本。说朕为你撑腰是因为王亶望欺君,伤了朕的面子,因此发怒,做得过了。你仔细看看这个折子,说的是什么屁话?说杀一个人,他有爹妈儿女,有亲戚朋友左邻右舍,连带着一干人遭罪。若是牵连过多,国家必将多事。但王亶望之流恣情贪酷,任性乖张,上天都难以姑容!范仲淹说得好,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这些贪官污吏,胆子大得很呢,心肠也毒得很。若不杀他一人,不知他还会虐杀多少百姓,这些百姓也有爹妈儿女呀;再者,他底下的那些官们,见他犯了国法,受不到应有的惩罚,更会变本加厉地搜刮地皮,戕害天下乡民,受害者又何止千万。这千万百姓若是受不了压迫反了,那就是揭竿而起,一场兵争,国无宁日,虽百万黎民也难有安生之人。想想许多朝代都是亡在姑息权臣要吏,而不顾百姓死活,最终天下无处不乱,亡者以百万计,难道为了一两个贪官的命,值得以大清江山和普天下的百姓来换吗?”

乾隆一口气说完,气息平复了一些。又用手指点点桌上的另一摞折子道:“这些折子都是保你的。虽然只有十一份,但阿桂、梁国治、和珅、福康安、福长安、董诰这些内阁大臣都上了保本。可见朕所重用之人都是识大体的。也足见朕所做之决定并没有错。”乾隆一转身,对着福崧道,“福崧你听着,你在查办甘肃亏空及冒赈案中实心任事,办理得有条有理,甚慰朕心。虽有人称你为酷吏,但更有人夸你为能吏,朕也想重用你。王亶望先任浙江布政使,后任甘肃布政使,再任浙江巡抚。他在甘肃四年,竟想出虚报灾荒,名为捐粮赈灾,实为侵冒官项的法子来骗朕。那么他两任浙江要员,做了四年浙江巡抚,难道还会清正廉洁吗?浙省仓库有没有问题?是侵占国库还是仓廪亏空?朕需要你去查实。你听着,朕派你去浙江做巡抚,一定要把这件事情搞清楚。”

福崧又急忙跪倒,叩首道:“蒙皇上如此信任,臣一定不负圣恩。”“你起来,朕的话还没有说完。浙江亏空是已经有人上了密折的。但具体亏多少?你要彻底盘查,如有亏短情弊,要立即据实禀明。还必须将全省的库帑仓储皆归实贮。你多长时间能够做到?”“臣未在浙江做过官,不知其中情况,等查清亏空数额及亏空情弊方能定下限期。”

乾隆见他没有武断下军令状,觉得比较满意,道:“果然做事有条理。但朕还是要问你,此次查办你能不动声色吗?朕希望浙江之案莫用重典,少动刑狱。”

福崧有些不明白了。不用重典,不杀几个贪官污吏怎么能让众官员甘心掏腰包来弥补亏空呢?但凡敢贪能贪的官员都是又贪婪又精明,而且往往是一窝贪,一党贪,互相看着,互相攀着,连着一条心和你对着干,不打下来一两个出头鸟,这些人根本不可能乖乖地顺顺利利地补上亏空。

乾隆见他不回答,也不追问,继续说道:“浙江之亏空毕竟与甘肃冒赈案不一样。一是甘肃一案是向朝廷谎报旱灾,以赈灾之名,贪污监粮,上下蒙蔽,将国库与民脂据为己有,中饱私囊。而浙江亏空,账目还在,是借钱没还,只要还上了,就可宽容一些。二是甘肃一案,杀人太多,再在浙江动刀子,恐震动天下,百官恐慌,人心难稳。更重要的是第三个,浙江税赋占到全国的三分之一,千万不能乱啊!”

福崧这才明白,这些纷纷指向自己的矛头对乾隆还是有影响的,而这一影响则反映在下一步对浙江亏空的查处上。乾隆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对浙江要怀柔,要少流血甚至不流血,还要把事情办好,以保证官场上这些已经炸了窝的马蜂不要再乱蜇人了。但如何才能既对了皇上的这个意思,又把差事办好,实在是个难事。“福崧,你在想什么?”

福崧一惊,连忙说道:“臣在想,皇上不兴大狱,的确是仁心高厚,上顺天时,下合民情。但不动刑狱,又是怎样个查法?难道和他们一个一个地讲道理不成?微臣才浅,一时还没能想出妙策来。”

乾隆点点头:“你的担心不无道理。不过,朕与阿桂、和珅议过这事,已经有了办法。按和珅的话说,叫作先礼后兵。你可以在查出亏空之后限令各州县按期自行弥补,同时传下文札,到期不能补亏者,必严厉查办。朕会在一定时候下明旨进行督促。期限一到,未补足亏空的所欠也不会很多,此时可按律处罚,也不至于用严律、兴大狱。”

乾隆的这条妙计,实在是让福崧佩服得很。要想不动用严厉的刑法来治理浙江,似乎的确也只能如此。不过,乾隆等人还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乾隆虽有宽容之意愿,但属下未必存有体谅下面的百姓、理解上面的长官乃至皇上的心。浙江百官亏空案—窦光鼐一人独斗浙江全省官吏乃至数名钦差的反贪大戏也就由此开场了。六

北方二月的天气还是冬寒未去,万木萧萧。而浙江南部的平阳县已是日暖风和,春意荡漾。柳枝开始吐出嫩绿色的新芽;茶花、梅花竞相绽放,红红白白的一片,甚是好看。平阳县边的鳌江江面上波光粼粼,船影点点,景色宜人。鳌江边上,两乘四人抬的轿子急匆匆向着平阳县府衙而去。

前面轿中坐的是黄岩县知县许文成,后面是永嘉县知县冯万行。两人刚刚从杭州公干完毕,都没有回本县,却不约而同地乘船来到了平阳县,在岸上换乘小轿时相遇。二人去杭州是应付浙江布政使国栋抽调部分县级官员问询浙江亏空的事。福崧这一次来浙江的目的大家都心照不宣,福崧来当巡抚后第一个要办的案子必是浙江亏空。布政使国栋想先摸摸家底,到时也好应对。可是这批老官油子也各有各的算盘,两人含糊应对一番,就急忙赶到平阳县找知县黄梅要主意。

黄梅时年五

十四

岁,在平阳做知县已经八年了,在浙江为官也已经十多年了,因他所在的平阳县是个有名的富县,黄梅不求升迁,不愿调县,一心一意在平阳扎下了根。他对浙江官场形势应该说比别人更了解,而且,为了好好捞钱,黄梅在京中、省城都布有眼线,攀着高枝。因有了这些手腕,黄梅的名声在浙江叫得很响,两知县头一个就想到找他议事,就不奇怪了。

许文成、冯万行来到平阳县衙门口,两人下了轿。衙门洞几个衙役正晒着太阳说闲话,见两乘四人轿停到门口,知道官阶不小,有两个衙役急忙迎下来。远远地望见是许文成、冯万行二人,忙道:“是二位大人来了,我们这就去通禀我家县太爷。”

许文成将脸一沉,道:“我和你家大人这交情还用通禀吗?我们直接进去。”他生就一张黑脸,此时脸一沉更是黑得发亮。衙役不敢再多说,只得在前边引路。

冯万行边走边问:“你家主人在做什么?”“正陪着老夫人看戏呢。”

冯万行与许文成对视一眼,没说什么话。两人穿过前院,经过签押房,绕过几个回廊来到后院,远远听到有唱声和着管弦锣鼓声随风轻轻飘过来。

老爹爹耐烦听端详:姜子牙钓鱼渭河上,孔夫子陈州曾绝粮,韩信讨食拜了将,百里奚给人放过羊,把这些名臣名相名儒名将一个一个人夸奖,哪一个他中过状元郎?老爹爹莫把穷人太小量,多少贫贱做栋梁。

两人望过去,扮作王宝钏的旦角正唱到高潮,和她爹爹斗嘴斗得正狠。台下椅子上黄梅用手轻轻地打着节拍,虽是只能看到背面,但看其身子轻轻晃着,显然是看得入迷。正中坐着黄梅的母亲,穿一件蓝布湖绸大襟、右衽袄裙。黄母已经八

十六

岁高龄了,但精神矍铄,白发抿得整整齐齐,满脸红光。她正笑眯眯地盯着戏台看戏,高兴得连皱纹都往一块儿聚。两人知道黄梅是孝子,他母亲特别爱看戏,尤其是《三击掌》,百看不厌。黄梅也就跟着爱看起来,经常请了戏班子在家中演戏。这花费虽然不小,但孝字当先,却也没人敢说什么。

衙役已经抢过去通报了黄梅。黄梅扭头看看冯万行和许文成,和老夫人低声说了一句话,便向二人走过来。黄梅生就一对小眼睛,却特别有神,让人感觉此人十分精明。他走过来笑道:“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说吧,两位贤弟来此有何贵干?”

冯万行拉住黄梅的手,拍着他的手背道:“黄兄,你真有闲情逸致啊。福崧这个魔头要来浙江当巡抚查亏空,咱们得想个办法。您说说,该怎样应付呢?”

黄梅笑笑没说话,将二人引进官厅,落座上茶后才道:“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般若心经》经常读吗?你们心中挂碍太多了。”

冯万行皱着眉头道:“《般若心经》能解决这眼前的事吗?”

许文成冷笑:“难道你没有挂碍?平阳县的库府中还存着多少银子?恐怕是库底朝天吧。福崧来了看你怎么对付?”

黄梅掏出一个嘉乐梅花斑紫玉鼻烟壶,倒出些嫩黄色的鼻烟,闻了闻,仰起头,鼻子抽搐一阵,叹口气道:“你们两位都在浙江为官,可知道浙江是什么地方?”

冯万行道:“不就是江南一省吗?山川秀丽之处,也是人文渊薮。自古东南形胜,三吴都会。还有什么可说的?”

许文成道:“咱们听听黄兄的高见。”“福崧是狠,但他也得要看地方。浙江全省十一府七十三个州县,无县不亏空,浙江抚司道员无人不染指其中。要只办一府一县是不可能的,但要全办,他不敢!甘肃案子他福崧虽然办下来了,但甘肃现在是什么样子?从上到下许多官吏都是新换的,上任伊始账目难清,民情不熟,许多地方不得不暂缓纳税。但甘肃之税赋又能有多少?浙江又是什么地方?你们是知而不解啊。天下三分之一的税赋出自浙江,他福崧有多大胆子敢乱了这里?!再则,京中又是什么样子,难道你们没有听说吗?除军机大臣外,其他人全都上了弹劾福崧的折子,而其中大多数人都是和珅和大人在背后撑着腰。面对雪片般的折子,他福崧再硬的腰板也难挺住。福崧是清官,但他不是迂官,他知道深浅。甘肃一案,他挺下来了,浙江他再捅点娄子,他还能挺下来吗?”

冯万行点点头道:“高!黄兄之见解果然深刻精到,一语中的。兄弟实在是佩服!”

许文成不放心地问:“黄兄,京中情况你只说了个大概。详细情况你打听清楚了没有?皇上对甘肃一案、对福崧、对浙江是什么看法?七位军机大臣又是什么看法?朝廷最近有什么动作?您在京中不是有人吗?你打听到什么没有?”“福岜那小子,什么口风也没有透。前几天送的三百两银子的炭敬算是喂了狗了。”“事关他兄长福崧,他怎敢乱说。”冯万行道。

黄梅嘿嘿笑道:“冯弟错了。福岜和他哥不一样。只要有银子,他能六亲不认。我前几天病了一场,没打听清楚。这次福崧升了官,福岜的冰炭敬也跟着涨价了,去年是三百,今年是五百。我已经打发王福又拿了一千两银子上京去了。五百两是给福岜的,另五百两是给六部中几个清吏司的小京官,和一些主事看门护院的,从他们那里也能花小钱知大事。不日就能报回来京中的消息。”

冯万行道:“现在朝野上下皆知和珅最得圣上恩宠,专政朝堂,潜移政柄,且生性贪黩,明着向百官征求货贿。听说各省督抚司道无不辇货盈门,靠巴结和珅升官发财的大有人在。黄兄在平阳县经营了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想到走这个门路吗?”

黄梅叹了口气,道:“侯门深似海,你没亲历过怎能知道?和珅的台阶太高,岂是你我能攀得上去的。”

许文成道:“此话怎讲?”“我妻兄陈大器曾任陕西抚辕巡捕官。三年前陕西巡抚毕沅让他带二十万两银子去京馈赠和珅。妻兄来到京城和珅处,投出礼单名帖后却再没有了回音。我妻兄怕交不了差,每日急得到处托门子打探消息。一连十多天,花费五千多两银子,才有熟人帮忙约见到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年一同吃饭。席间那少年问:‘是黄的,还是白的?’我妻兄急忙答道:‘是二十万两白银。请您转送和中堂。’那人轻昂着头道:‘我家和大人哪有空闲收这些东西,这都是我们下人的事。’然后叫了两人将银子收入库中,给了我妻兄一张名柬道:‘这个给你,就算作收银的回帖书号。’我妻兄不敢多说。回去问引见人这个少年是不是和珅的心腹或是管家。引见人听了大笑:‘那人不过是个二等奴才,若是管家心腹,你就是花上百万两银子,也未必肯见你一面。’我妻兄当时瞠目结舌。你想想和珅是多大的气派,你我所费尽心机要弥补的亏空,不过是人家一个二等奴才一两个月赚下的门包费。你有多少钱能往里填?”

冯万行听得啧啧叹息,许文成也不再言声。

冯万行先低头叹口气,又抬起头来哈哈大笑着道:“这真是小巫见大巫,咱们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许文成不以为然:“从古至今,从来都是梁先从上面歪,霉先从下边烂。真要查亏空的话,最先倒霉的还是咱们这些七八品芝麻官。”

正说着,外面一阵大乱,只听满街的锣声敲得震天响,隐隐地还有鼓声。三个人停住了话,仔细聆听,听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铺天盖地的,好像万万颗豆粒倾落在一张巨大的席上。

冯万行听得心惊,道:“莫不是大汛破了堤了?”

黄梅斜看了冯万行一眼道:“这大晴的日子,好好的日头,哪里来的大汛?你不是刚从鳌江边上过来吗?我看你是吓糊涂了。”他刚刚吩咐衙役徐三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一个衙役连跌带撞地跑进来,气喘吁吁说道:“大老爷,爷……不好……了。”

黄梅从椅子上一下子跳起来,急道:“怎么了?快说!”“外面来了……上千号……老百姓,都操着家伙,说……要面见大老爷。”

黄梅等人的头一下子就炸了。造反!这个词同时蹦到了三人的脑海中。“不可能。”黄梅又自言自语道,“走,去看看。”

黄梅叫人去安顿自己的母亲,然后和许文成、冯万行出了官厅直奔前院而去。走到仪门处已听得到人声鼎沸。再到前院,看县衙大门紧闭。几个衙役扶着顶门杠子,另有几个衙役搬了梯子倚在墙上,爬在梯子上往外瞧。

黄梅问道:“都瞧见什么了?”

一个衙役回禀道:“全是人,黑压压的,都操着扁担锄头。”“废话!我问你都是些什么人?看到为首的没有?”“回老爷,都是些农夫、庄丁、佃农。前面有几个穿得整齐,锦绣的衣服,像是领头的。”

黄梅道:“把大门打开。”

底下人都一愣。黄梅喝道:“没听到吗?把大门打开。亏你们还是干的捉盗拿赃的行当,真遇了事一个比一个没用。”

大门一开,外面嘈杂之声立时如退潮般落了下去,很快就变得静悄悄的。

黄梅带了几个衙役走出去,站在台阶之上,向前望去。门前人头攒动,数千人将街道挤得满满的。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胖老头,眼睛大而亮,满面红光,透着一股压人的气度。胖老头穿一身蓝色贡绸袍子,黑牛皮褂子,头顶镂花银座,上衔金雀,是个举人的打扮。身后跟着几个老头几个中年人,都是秀才、举人打扮,也有几个没有功名的,但穿戴整齐,看上去像是庄上有势力的乡绅。

黄梅认得那胖老头,他是平阳县有名的吴荣烈,是平阳县一个大族的族长,在整个县里都很有威信,这伙人铁定是他领来的。这老头和自己打交道已经很久了,去年秋收时就带了几个乡绅,要他减轻乡民所交还官仓的息谷,黄梅开始还敷衍几句,后来干脆就闭门不见。再后来听说吴荣烈又在腊月里告到府里,叫温州知府范思敬一顿乱棍打了出去。今天看这个阵势,这老头是豁出命来要和自己干了。

黄梅定定神,努力做出和颜悦色的样子对着下面道:“我知道大家必有冤情,闹出这么大动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聚众持械是什么罪名?难道你们都不顾家里的老小了吗?就不知有国法吗?本县衙大门前有喊冤鼓,大堂上有明镜高悬,为何不走正经的路子?”

说罢又对着吴荣烈道:“吴员外,你是有功名在身的人,朝廷有恩于你,怎么也做出这些事来?如果有事要与本官说,请进来慢慢商谈。这些人就让他们散了吧。”

吴荣烈嘿嘿冷笑三声道:“放屁!你还要让百姓鸣冤,你还要在大堂上明镜高悬?今儿我们就在这衙门口把话掰说个清楚。”“吴员外,那你就把话说明白吧。本官也想听一听。”“我问你,按照岁例,每年春荒之时,官家要借谷给百姓以资救济。但出借时连谷带穗以竹筐盛之,每次连筐五十斤,筐重五斤,实际只借出四十五斤,却要按五十斤来算。等到了秋收还仓之时,也是连谷带穗以竹筐盛之。除实还五十斤外,还要加筐五斤,又有折耗五斤,息谷五斤,共六十五斤为一称,实还六十斤,百姓实际要交纳四十五斤的息谷一十五斤。按本朝规定:出借米谷,收成八分以上者,仍照旧例每石收息谷一斗;七分者,免息;六分及不足五分者,除免息外,六分者本年征还其半,来年再征另一半,不足五分者缓至来年秋后再征。灾民所借籽种口粮,夏灾借给者秋后免息还仓,秋灾借给者次年麦熟后免息还仓。此外,若上年被灾较重,本年虽得丰收,所借也可免息。而本地无论收成如何却都要一概按收成八分收息,常年成例,相沿日久。百姓在丰年也就罢了,若遇歉收,许多不殷实的百姓只能靠日日喝汤度日。这也罢了,索性天有悯人之心,这两年收成还行,平阳县稻谷还可一岁两收,勤谨一些,早谷、晚稻相连不至于饿死。但在去年十月,怎么盛谷之筐却大到能盛一百二十斤,百姓春借四十五斤稻,秋天却要交一百三十斤的稻。官家的粮仓无底,百姓的膏血有限呀。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你这个欺天负国之官,是硬生生要把百姓往反路贼道上逼吗?!”

黄梅听得一肚子的火,烤得心肝肺腑又热又胀,恨不得立时两脚踹过去,将这老头子踢个半死。但面对眼下的形势又不得不将火气使劲往下压,脸上现出一副平静的表情。冯万行、许文成则听得明明白白,原来这黄梅并非是看准了福崧不敢下手动浙江百官才这么安心的,原来是早用了一百二十斤的筐子从乡民地主那里盘剥填库呀。

吴荣烈这边说得激动,一口气喘不上来,弯了腰大口呼气,使劲捶胸。后边有几个人急忙上来又是捶背又是抚胸。除了吴荣烈的咳嗽声,其他人都静悄悄地不说话。场面好像僵住了。黄梅正想要说些什么,从吴荣烈身后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圆面大口脸色白净,青缎开气袍上套黑考绸团花棉大褂,套着天青色马褂,冠顶镂花银座,上衔银雀,是个秀才打扮,长相与吴荣烈有些相似。

那人朗声道:“黄大人可知道,平阳百姓有两苦,两苦不去难平安。这里还有一苦要跟您说说。每年征税在正税之外还索要房费、火耗、票钱、升尾等诸多名目。百姓不敢问,就是问了也只能招来斥骂责打。但因税目众多,尽是些畸零小数,交上来的银子往往不是整数,还需要另外交凑整的升尾银子。每厘银子不过千分之一两,却要征钱二十文,多收十倍还多。老百姓虽忍了,但并非心无怨气。去年年末,怎么又改成每厘银子要征钱二百文,多收一百多倍?请问黄大人,这样的收法,老百姓还受得了吗?还能活下去吗?就算您不惜老百姓的命,这样的收法,您有朝廷的章程吗?有过去的沿规吗?上报了巡抚、藩司吗?这多收的钱究竟是要做什么用的?”

一个酸秀才竟敢指着父母官连连质问,黄梅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他大声喝道:“你是谁?竟敢在本官面前无礼咆哮!”

那秀才刚要答话,吴荣烈停了咳嗽,上前止住了他说话,对黄梅道:“黄大人,小老儿姓吴名荣烈,是乾隆三年的举人,你要算后账,以后尽管找我,有多大事老爷子我都敢承着。不过,今儿个你必须得给我们撂下一句话,这勒索百姓的平阳两害你想不想革除?”

黄梅又打起了官腔:“交还息谷、上缴升尾银不是规矩是国法,怎么能说是害?又怎么能革除?至于你说的多交息谷、多索升尾银的事,必是下面人捣的鬼,待我查明后一定重重查处。乡亲们都回去吧,本官一定为你们做主。”“呸!这是你发财的源头,怎么舍得轻易革除。您刚才不是说大堂之上有明镜高悬吗?可大堂之中还有‘戒石’一块,你天天都见,不至于忘记吧?上面有‘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一十六个大字,您难道不懂其中的意思吗?你这个狗官,今天不当场除掉此弊,我们砸烂你的狗头。”“大胆!”站在一边的许文成实在是忍不住了,他怒形于色,大声骂道,“反了!一群刁民,可知昭昭天日之下还有国法管着你们?再不退去以聚众谋反论处。”

许文成话未说完,只听“轰”的一声,猛然间人声并起,乡民压抑了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愤懑犹如久蓄的洪水,被许文成这句话炸开了堤,人们手挥锄镰扁担叫喊着如海潮一般向黄梅等人涌去。冯万行胆小,一出来见这阵势就已经紧张得嘴唇发颤,下巴发抖,幸好腿脚还算利索,第一个就如飞般蹿回了县衙。许文成还想大义凛然地说两句,镇住这些乡巴佬,一回头,身边的黄梅及其衙役早就跑得干干净净。许文成也再没说二话,拔腿就往回跑。

黄梅等三人被衙役架着绕过贪兽照壁,进大门过甬道,再过仪门,穿大堂、二堂直到三堂,三人原以为乡民已被挡在衙门之外,尚想歇歇,却听那喧闹的人声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近。

冯万行脸色惨白道:“快跑,快跑。”

黄梅身体胖大,喘得如牛一般,摆摆手道:“你……你们走吧,我就……死……在这儿了……”

话未说完,乡民们已经到了,将三人团团围住。前面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后生,举着扁担照着许文成就是一下子,疼得许文成“嗷”地一嗓子,嘴里还不服:“殴打朝廷命官,你们还想不想活了?”“打的就是你们这伙赃官。”

冯万行急得大叫:“我是外县的,没我的事。”

眼见得棍棒齐下,有人大喊一声:“住手!”

黄梅此时也挨了一下,好在肉厚没怎么着。他伸长了脖子想看看是谁救了他,是不是府里知道了动静派兵来了。却见喊话的人正是吴荣烈。吴荣烈走过来道:“黄大人,我是已经不要这条老命了,但你的命也不想要了吗?今天你若不为百姓除此两害,我吴荣烈可以撒手不问,但我拦不住这些百姓。黄知县,父母官大人!你在平阳县已经待了八年了,已经捞了不少银子了,你若是还不想撒手,还坚持要对百姓敲骨吸髓,恐怕难过今天。”

黄梅看看这阵势,周围的乡民个个横眉立目,恨不得立时冲上来把他撕了,只得苦着脸道:“好好,一切照往年旧例,今后因循不变。可以吗?”“旧例本就不合国法,也是盘剥百姓。与去秋新例相比,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要改就得改彻底,出借息谷要给够五十斤,还谷加筐六十斤为一称。谷息按我朝借贷之规,不同年景年息也不相同。另外,升尾银子也要按市价折换。去年以百倍征收,你还有父母官的怜民之心吗?”

黄梅一连声称是。“口说无凭,你写下来。”

黄梅一愣,略定定神,眼珠一转,又说道:“此事重大。我须报上官批准方可立下字据。”

小后生用脚使劲一踢黄梅的屁股:“加倍勒索我们的时候,你怎么不报?让你按着朝廷的法子正儿八经地收粮征赋倒要报了。”

围着的乡民又“哗”的一声大乱。有人大喊:“和这贪官有什么道理可讲的?将他打成肉泥,我去顶罪。”

有人气愤地叫道:“我们日日忍饥都是这赃官害的,今日让我打死他,以解心头之恨!”

吴荣烈听得群情激愤,怕自己控制不住局势,真有人忍不住上去痛打黄梅,砸了县衙,那可是不赦的罪过。他急忙喊道:“李小牛,去拿笔墨纸砚来。”

一个精壮汉子从人群里钻出来,在屋中翻腾了一会儿,三堂是县官办公起居的地方,很快就找到了文房四宝。几个人上来,研墨的研墨,铺纸的铺纸。吴荣烈道:“黄大人,请吧。”

黄梅看看周围,站了一屋子的农汉,却不见一个衙役,知道事情已经被逼到这个地步,想不动笔也难过今天这一关,咬咬牙提笔写道:“今后民于春荒时借贷官粮,一律按我朝律例,出借米谷除被灾州县毋庸收息外,收成八分以上者,仍照旧例每石收息谷一斗;七分者,免息;六分及不足五分者,除免息外,六分者本年征还其半,来年再征另一半,不足五分者缓至来年秋后再征。灾民所借籽种口粮,夏灾借给者秋后免息还仓,秋灾借给者次年麦熟后免息还仓。出借官粮,按去筐实称斤数计数;民还息谷,不收折耗。”黄梅写完,缓一缓手,又写了照市价交升尾银子的告示。写完将笔一丢道:“吴荣烈,你看行不行啊。”

吴荣烈不理他语中讽刺之意,将告示拿到手中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道:“后面再添一句:黄梅旧例,盘剥过甚,百姓实难承受,本官怜惜乡民,特立此文牌告示。”

黄梅犹豫一下,又将此句写上。吴荣烈手拿告示又细细看一遍道:“这才是好父母官。请黄大人加盖官印。”

黄梅恨恨道:“官印在刚才混乱之中丢失了,找不到了。”

吴荣烈冷笑道:“早知你有此一说。”说罢手一挥,有人将红泥放到桌上,“黄大人先按个手印,待找到官印之后,再来补上。不过,这丢失官印的责任,你不想承担吧?”

黄梅知道,按了手印的告示一旦被宣扬出去,丢官印的事也会被上级知道。虽然他官印还在,但即使是以失而复得搪塞,也会有不小的罪名。他想了想,道:“我再去找找,可能找得到。”

黄梅找出官印,按了印。吴荣烈小心地叠好,收到怀中,然后道:“多谢黄大人!黄大人怜民爱民,体恤百姓,这是平阳县众乡亲永远不会忘记的。”说罢,转身而出。众乡民也跟着退了出去。

黄梅等人待众人走得很远了,才从地上坐起。冯万行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之上,连连叹气。许文成嘿嘿冷笑道:“黄大人,黄兄!这就是你治下之民吗?我们兄弟二人正好遇到此事,你说当不当上报?”但凡县中出了事情,县官或多或少都要承担一些责任的,许文成这么说,意思是他不会给黄梅打小报告,让黄梅自己选择是否上报。“报!一定要报!”黄梅从嘴中哼着冷气,朝门外大喊道,“石先生!石先生!”石先生是黄梅很看重的一个师爷。

衙役徐三进来道:“大老爷,夫子院里人都跑得精光!小的们正在找呢。”

黄梅气呼呼地喘了一口气道:“这些师爷老夫子,亏我平时待他们不薄。”

冯万行劝道:“都是文弱之人,初临大变,如何能不想法自保?”

黄梅指着徐三道:“叫王亮立刻过来,再在六房书吏里随便找个人过来,代我写个禀帖。叫王亮带两个人骑快马以立刻送到温州府上,不得耽误。再叫捕头李堂来。”话还没有说完,外面急匆匆走进几个人来,走在最前面的穿着五蟒四爪袍服,外罩鹌鹑补服,起花金顶,是平阳县县丞孟卫礼,后面跟着两个穿练雀补服的典史。再后面跟着七八个杂役。孟卫礼一进来就急忙道:“黄大人,我刚从钱仓过来。眼见外面乱哄哄的,是乡民闹事吗?”

黄梅道:“来得正好,虚礼都免了罢。卫礼,你让巡捕营的把总李奉伟多多派人把四门把住,莫让人再进来闹事,若有聚众寻衅者立即拿下。还有这衙门里被弄乱的东西不准收拾,待温州府里派人来勘查了再动。三班六院各司其职,与往常一样,不要也乱了。皂隶、马快、步快、小马、禁卒、门子、弓兵、仵作、粮差及巡捕营诸番役,从今开始不准请假,暂时也不要去征税赋,该放出去的都叫回来,留着待命。再派些人去王游击那里调些绿营兵来。”

说话间,书吏也走进来了。黄梅对众人道:“你们这就去办。”他抬头看看书房的大钟,又道,“此时已到未时,快快去办。方才在衙门里听差的午饭分作两班轮着吃,每人半个时辰,吃完立刻回来当差。”

待众人走了,他转对书吏道:“这是给知府范思敬大人的禀帖,你好好写。”

书吏答一声“是”,铺纸研墨,将黄梅的官衔、姓名写在抬头。下一格写上温州知府范大人讳思敬敬启,然后等着黄梅发话。黄梅先把要说的大意在心里过了一遍,才道:“平阳县举人吴荣烈抗交正赋,聚众于平阳县内,冲入县衙……”

黄梅这边说着,那边许文成和冯万行见他布置得井井有条,丝毫不乱条理,都暗暗佩服。待将一切安排完毕,黄梅对许冯二人道:“二位在敝县受惊了,我这就派人护送你们回去。”

冯万行道:“黄兄千万小心,看样子那个吴荣烈在这里势力不小,刁民易乱,不可不防。”

黄梅从鼻子里恨恨地哼了一声道:“吴荣烈势力再大能抗得过朝廷?刁民再乱能顶得住官兵?方才写下公示,是为情势所逼,以缓危势。不出三日,我定让他们看看平阳县是谁做主!”七

隔了一天,就有绿营的兵派到平阳县来,各城门和繁华市场之处都贴了安民告示,大街上来来去去的都是兵。知府范思敬派了同知(明清时的官名,为知府的副职,正五品)孟成星前来办案。孟成星一到,黄梅急忙将他迎到官厅,一个劲儿地大倒苦水。孟成星不了解情况,对黄梅道:“老兄,闲话少说,这拿人的牌文我是给你带来了。如何派遣就烦劳你了。”

黄梅道:“下官不敢,还是蒙知府大人与您的保全。不过,行事还须越快越好,若叫那些奸民有了防备就不好抓了。”

孟成星道:“全由你做主吧。”

黄梅早就查清了为首人的名字,立刻发下签去让李堂带衙役去吴荣烈所在吴家庄拿人,又让李奉伟及新调来的绿营兵共一百余人一并去,以防事情有变。再派徐三等人去拿吴家庄外的其他人等。刚刚派发完这些人,都还没有走的时候,却听有人在一旁大喊一声:“大人且慢。”众人顺声音看去,只见从大堂耳房走出一个人来,白生生一张四方大脸,却贴着三剂圆圆的黑膏药,看上去有几分滑稽。大辫子扎得稀稀松松的,到处起毛,一身古铜色长袍外面罩了一件灰府绸马褂,腰间一块黑渍渍的汗巾,脚踏一双牛皮凉靴,走路一瘸一拐,看不出是个什么来头。孟成星一看这个人就觉得别扭,正想着这个极不修边幅却敢在大堂之上让县太爷“且慢”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却听黄梅笑道:“是石先生呀,您有何高见?”

原来,这人正是黄梅极器重的县衙师爷石太生,黄梅的许多加税增赋的损招、伤民耗财的主意都出自此人。平阳县的百姓都恨透了他,背后送他个外号叫作“石板师爷”。前几天吴荣烈大闹县衙时,石太生逃得慢了些,被捉住挨了一顿痛打,左腿被打伤,满脸都是青瘀。黄梅本来让他在后院多歇几天,但此人却是天生的劳碌命,只歇了一天就坐不住了,这天听说温州府下牌文了,便急急忙忙跑到耳房听议。本打算不管此事,但听到黄梅安排不当,又拐着腿走到大堂上。石板师爷向孟成星和黄梅施了礼,然后道:“大人是去拿人呢,还是去剿贼?”“此话怎讲?”“若是拿人,有国家法度在,那吴荣烈也是有地位有家产的人,用一两人将他传到县衙即可,何必要用百人?若是剿贼,吴荣烈为平阳县大族之长,一呼百应,一伸臂即可召来数千人,区区百人又如何能将他带来?”

黄梅道:“先生是什么意思?”

这时,孟成星道:“这位石先生说的是什么话?对待一个缉犯还要去请吗?成何体统?朝廷的颜面放在何处?吴荣烈不过是一个乡绅,还敢聚众持械拒捕和朝廷作对吗?王游击带来五百多人,还有县里五百多兵丁,一齐都派过去!若有胆敢拒捕的,一律拿下,持械伤人的,格杀勿论。”

石板知道,这个同知根本就没把自己当回事,更别说放在眼里了,说这话的意思是让他到一边待着去,当官的说话,小小师爷别掺和这事。他并没有生气,诚恳地一笑道:“大人此言差矣。平阳县宗族联系紧密,大队人马一去,必然引起乡民惊慌。吴荣烈若一煽动,乡民很快就能集结,到时必是一场大乱。若是民伤了官,大人恐怕难逃其咎;若是官杀了民,那成百上千条人命,谁又能担当得起呢?且无论如何,一旦成乱,我家大人就要承担失职之责;即使想办法打通关节敷衍了此事,按本朝回避之制,将来必不能在此县做官了。衡量利弊,恐怕将来要失的颜面要远远大于现在所失去的。大人,切不能因小失大,两三人便能办成的事,又何必劳师动众呢?”

孟成星听石板说话,语气里虽透着尊重,但句句都不容反驳,条条是理,字字含钢,不由得对此人刮目相看。好厉害的一个师爷!孟成星暗暗道。他尚未答话,又听石板道:“府台大人,我家大老爷,你们想过没有?百姓对县里的赋税早就不满,前两个月又为着朝廷分忧稍稍多加了几分,但一直没有闹事。这不当不正的时候,吴荣烈却又闹起来了。为何不早不晚,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呢?他一定是听说了福崧即将调任浙江为巡抚。甘肃一案,福崧之名,天下皆知。此次来浙,又是奉旨专查亏空,来者不善。吴荣烈就是要趁这个时候,给各位官爷敲敲警钟,讲讲条件。不过,他也不想把事情弄大,所以选在福崧来浙之前,未有行动之时这么做。一旦县爷您松了口,他也不会过分紧逼,这叫各让一步,海阔天空。”

孟成星沉思不语,黄梅道:“吴荣烈多少年了没有动作怎么就突然发威了?灭门知县,他没听说过吗?前些天就听说吴荣烈的儿子刚刚从京里回来,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他京里有没有靠山呢?王福怕是下个月才能从京里赶回来。先拘了吴荣烈再说吧,就听石先生的,派四个人去传他就行了。”虽然用了石板的计策,但孟成星比他官大一级,也不能不听,又道,“孟大人的话也是有道理的,让李奉伟再带三十人跟在后面。备五百人守在西城之外。去了吴家庄,两个人进去好好问话,将吴荣烈平安带来就好。留两人在外把风,若有不测,立即用兵将吴荣烈强押回来。孟大人以为如何?”

孟成星道:“我看黄兄安排得当,就这样办去吧。”八

李堂带了四人骑快马赶到吴家庄。留了两个人在庄口接应,自己带着两个衙役进了庄。正是吃午饭的时候,但却看不到往常端了饭碗蹲在门口三五相聚的人们。家家门窗紧闭,一路无人。江南初冬正午的太阳,明晃晃的,打在麦场上一片白光。处处都静悄悄的,只有风声阵阵。

李堂道:“真邪门!一个人都看不到。庄里人都死了吗,还是都让吴荣烈拉到山上去当贼了?”

年轻衙役徐俊接话道:“这吴荣烈真是想不开,守着万贯家财不老老实实地享福,偏要跟咱们大老爷过不去。即便是加税加赋又能拔他几根汗毛?咱们大老爷每年送到京里省里的孝敬也比他要多交的这些税赋多许多。难道这老头真是想占山为王,反了不成?”

另一个老些的衙役卫洪笑道:“哪那么容易就反了?老弟你是刚来不满一年,不知道以前的事。这吴员外原是过去浙东远近闻名的乡绅,吴家旺族的族长,在平阳县一直是说一不二。以前每任县太爷来到任上都要登门拜望,才能保证任上无事。自从咱们大老爷上任以来,施展手腕一直压得吴员外难以抬头。吴员外反过来登门拜见,大老爷对他都是冷冷淡淡的,这一压就是七八年。两年前温州知府范大人上任,对吴员外也是又打又压,吴员外几次想凭着自己的老脸为他的族人谋点福利,多被范大人阻住。官绅积怨颇深啊。听说前些天,吴员外带人到范大人府上去说理,叫范大人一顿乱棍给赶了出来。这又丢面子又丢份,谁能受得了?还不是给逼的。”

三个人说着话已经来到吴荣烈的大院门前。只见黑漆大门紧紧闭着,高墙峻宇,门楼高大,隐隐能看到大院里面屋楼飞檐,层层地向远处延伸过去。

两个衙役说得入港,那个小衙役猛抬头见了这气势,不由得赞一声:“好大的势派!”

李堂回头道:“都是屁话,都给我噤声。看这阵势,能活着回去就不错了。”

李堂见两人不解,说道:“你看门前,尽是纷乱的人足马蹄印子。说明来的人还不少。现在刚过升灶的时刻,可你们看吴家却还有几处炊烟不断,可见吃饭的人也很多。这些人马都聚在吴家是个什么意思?为什么村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吴家门前连个把站的都不留?吴老头想做什么?我看此去凶多吉少。”

两衙役听了都是一愣神,半晌没话。李堂看了看他俩,对着徐俊道:“你瞧你那点出息,下巴干吗抖得那么厉害?你去那边大树底下躲着。一个时辰我们不出来,就去村口报信喊人。看看树影,把时刻记住,一会儿老刘过来知会他一声。”

李堂带了卫洪走上吴家大院的台阶。卫洪上前用铜环“当当”地叩门。不多时,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白发老头探出脑袋来向外张望了一下,对着他们道:“二位官人是从县里来的吗?”

李堂道:“正是。烦请通禀一声,就说平阳知县大老爷派捕头李堂来请吴员外到县衙议案。”“什么一案两案的,老儿我也不懂。我家老爷说了,来了衙役不用通禀直接请进来。二位跟我来。”

李堂知道这肯定是吴荣烈先得了消息,没再多问,带了卫洪一起跟进去。

过了前院,进二院,再一拐进了偏院的东房内,李堂一路只见几个家人打扮的人走过,并未见外人,心里正在琢磨,听那白发老头道:“二位先在这里歇息片刻,我家老爷一会儿就到。”说完给二人续上两杯茶就走了。

李堂本是来拿人的,要是换了寻常人家,将官票一亮,大链子一套,二话不说拽上就走,若是家里有人紧着追上来掏钱打点,还能透些口风;即使是有头脸的人家,也不过不动枷链罢了,口气还是硬得很,不见银子没半点商量。但他在吴荣烈这里却不得不收起这些欺负老百姓的气势来,乖乖地在东屋里等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吴荣烈还没有来。李堂心急起来,原以为一进来就能见到吴荣烈,是好是歹,最多一个时辰见分晓,所以才给徐俊一个时辰为限。不过看目前这样子,情况不太好说。若是再拖,徐俊将李奉伟叫来强行押人就麻烦了。李堂借着上厕所出去一趟,见出出进进的家人多了起来。想派老衙役出去报个信又怕出不去,反而受人怀疑。转了一圈回来,还是没想出法子来。却闻见北边一阵阵的菜香飘来,这才想起,走得匆忙并未吃晌午饭。李堂肚子饿得咕咕叫,轻声埋怨道:“这老杀才,他娘的连连起灶做饭,不知要喂多少人,却不给咱儿这边送一些饭来。老子从来还没出过这种没油水没面子的差呢。”

老衙役卫洪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来,满脸堆笑讨好地递上来道:“头儿,大老爷派差时,我趁空儿买了两个饼子。您要饿了,就先垫巴垫巴,一会儿办差才好有力气。”

李堂苦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他确实饿了,接过一个来咬一大口。两人就着茶水,埋头正吃着饼子,门吱扭一响,有人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个青布衣服的家人,走在后面的正是吴荣烈。

李堂急忙把嘴里嚼着的饼子使劲咽下,站起来行礼。但那饼子噎在嗓子眼中硬没咽下去,行完了礼李堂光是张嘴说不出话来,只得回身又端起茶碗来咕咚咕咚猛灌几口,这才顺下去。

吴荣烈道:“对不住,李捕头。今天我过寿,来的人多,一时怠慢了二位。来人,把酒食摆上来。”

后面闪出几个人来,把食盒打开,将菜肴酒水一个个摆上桌子。李堂刚要说话,吴荣烈一撩马褂竟自坐了下来。有人摆上三只杯子,斟上浙江老酒汁。吴荣烈指指二人的座位道:“两位官差,请坐。”

李堂抬抬手道:“吴员外,小的这次来是奉了我家县大老爷之命,请您到县衙坐坐。实话跟您说,省里已派了官下来,要问前些天闹衙的案子。小的知道,您在平阳县乃至整个浙江的根比谁都深,遇了别人是大事,换了您必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现在省府县的官老爷们正在衙里等着呢,小的怎敢在这里耽搁吃酒?不如这就上路?”

吴荣烈爽朗地大笑道:“前些天的事,无论大事小事一切都由我一人担着。只要黄知县保证不加税赋,我愿当其罪。现在先不谈这个,你俩都坐下,我陪两位喝几杯。”

李堂抽空子看看外面,房影子已经长了起来,时间不早了。时间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这再要吃起来,时间可就不够用了。方才进门时看那门前足印,堂后炊烟,这院子里少说也有千数来人。再多待一会儿,李奉伟带着几百人冲进村子来可不是闹着玩的。逼得吴荣烈这条老狗跳墙,别说这趟差事砸了,说不定自己的小命也保不住。于是赔着笑道:“吴老爷,差事紧急,小的不过是一个传话的。回去晚了,要吃板子。”“李堂,你在平阳县也做了多年捕头啦。我吴荣烈能陪二位吃饭是给足了你们面子,这平阳县就算是他黄梅不识抬举,见了我也得和气说话,你敢不承我这个面子?你不是怕打板子吗?放心,回去了尽管往我身上支事,就是打你板子,三班衙役看我的面子,也只给你吃豆腐板子。”

豆腐板子是指打在豆腐上都不会打碎豆腐的轻板子,板子打到屁股上啪啪地响,伤皮不伤肉。吴荣烈连哄带吓的,李堂不敢再说些什么,只好坐下喝酒吃菜。心里纳着闷,吴荣烈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自己不让两边碰面,多少对吴荣烈也有些好处,难道吴荣烈知道了些什么,正想和李奉伟干一仗?

那老衙役卫洪见桌上的菜肴丰盛,香味扑鼻,色泽诱人,尽是些鸡茸雪蛤炖木瓜、鲍鱼鸡汁烩海珍、香辣炖羊腿、高汤鱼翅一类名菜,有些菜是他只闻其名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于是二话不说,甩开膀子吃起来。李堂见他吃得忘形,狠狠地踩了他一脚。卫洪正从炖羊腿上夹了一块肥肉往嘴里送呢,疼得“嗷”地一嗓子叫起来,把吴荣烈都吓得一哆嗦。“怎么了?”“好烫,好烫。”老衙役倒吸着冷气掩饰说。

在一旁侍候的家人,无不掩口而笑。李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说话。卫洪会意,起身道:“吴老爷,小的内急,借东厕。”

吴家的一个家人带路去厕所,卫洪后面跟着一路琢磨着怎么才能向外面放出风去,让小衙役徐俊知道。撒完了尿,从厕所出来,卫洪对那家人道:“我们外边拴马桩上拴着两匹马,你们门外也不站个人看着,我得瞧瞧还在不在。”

本以为这个谎撒得圆满,哪知那人却道:“还瞧什么,别看门前没人,角楼上都站着人呢。外面有什么动静看得一清二楚。你等着,我给你问问。”说完领着卫洪进了大院,远远地喊道:“二狗子,两位官差说有马拴在门外,你给看看还在不在。”

那人接话道:“尽胡说些什么?老子一早就在这里守着。三个人一路走过来的,后头走了一个,进来两个,怎么想起讹马来了?”

卫洪听得面红耳赤,忙道:“记错了,记错了。多喝了几杯胡说。”

卫洪垂头丧气走进来。李堂见他这个样子,知道事情没办成,心里骂声没用的东西,只好陪着吴荣烈继续喝酒。虽是三个人,菜却上个没完,吃完了头道菜,又上来了蚝油田螺、胜瓜鸡腿煮鱼肚、小鲍鱼炖土鸡、上汤焗灵菇,二道菜下去是三鲜骨髓焖冬瓜、黑椒炝虎尾、金针牛肉粒、酸辣鸭舌、辣根土豆海鲜,吃得两人直打饱嗝。席间吴荣烈频频劝酒。菜是一道道地上,酒是一巡巡地喝。两个人喝得晕头转向,李堂酒量小,更是喝得连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都不知道了。

日头渐渐偏西,早过了两个时辰。吴荣烈吩咐道:“备两乘轿子抬我们去县衙。”九

晚霞满天的时候,李堂和吴荣烈乘了轿子来到县衙。黄梅一见李堂酒气熏天地走上堂来便气得大骂:“李堂,你这混账东西,办差的时候你敢吃酒?!”

李堂磕头道:“大老爷,实在是吴员外逼得紧,推也推不得。不过我把人给您顺顺利利带来了,这趟差事总算没有办砸。”“人带来了?老爷我问你,你的人都带回来了吗?走的时候五个人,怎么回来成两个人了?还有李奉伟去了哪里?”

李堂被问得一愣,但酒劲未去,兀自挺着脖子强辩道:“我在里边,他们在外边,消息不通,我怎么知道?”

黄梅见李堂满口醉话,问不出什么来,对两边人道:“先泼他三盆冷水醒醒酒,再带上来问话。”又吩咐徐三等人道,“都给我找去,找不到李奉伟他们,叫你们也吃板子。”

黄梅又叫卫洪上来问话。卫洪战战兢兢走上堂来,哭丧着脸道:“大老爷,小的没喝多少,清醒得很。本是要早早带吴员外来交差的,只是吴员外派人兀自拦着挡着不让出去,才耽搁了这么长时辰。我们是吴员外派轿送回来的,轿帘不知怎的都缝得严严实实,小的一路昏天黑地地就回来了。李把总怎样,徐俊等人去了哪里,小的也搞不清楚。”“滚吧。”黄梅挥挥手。这时,李堂浑身湿淋淋的,打着寒战被带上来,嘴里连连说道:“小的有罪,求大老爷开恩。”

黄梅看看他,因喝酒两只眼睛血红,却闪着惊恐害怕的光,说话还有些含混,心道再问也是白问,扔下签道:“醉酒耽误公事,拖下去打二十板子,也给我滚!”(清代笞刑,二十板其实为五板)

李堂得了赦令,急忙起身,刚要下去,想起什么来着又回身跪下道:“大人,小的想起点事来。”“讲!”“那吴家庄大白天家家关门闭户,像出了什么事。小的看那吴家门前人马脚蹄之印甚乱,院内炊烟不断,迟迟不息,像是藏有许多人。我们两人一去,便被引到前跨院偏房,且处处有人看着。这些个事都不太对劲。”

黄梅问道:“还有吗?”

李堂道:“小的所见所闻就这些了。”

黄梅道:“念你还算有心,先记下板子,下去好好看住吴荣烈,再砸了差事,把你下到大狱里去。”

黄梅此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八年前,他初来平阳县时早听说这个吴荣烈是个厉害的主,但他憋足了劲要和他过几招时,吴荣烈却首先服软。不仅反过来到县衙拜他,而且黄梅鼓动与吴荣烈原有官司的人去攀咬他,他也偿了那些人银子并当众赔了礼。后来,黄梅要加赋也加了,要补税也补了。当时并没有觉得这人怎样怎样厉害,只叹传闻过甚也就没把吴荣烈放在心上。

如今,吴荣烈在平阳县蛰伏了八年,终于要撕下他那张假面具彻底和自己摊牌了。就如同一个武功高手,当对方处于优势时,用的多为闪躲腾挪,让黄梅抓不住出拳下手的机会,但一旦占了优势,这个人一出手就攻势凌厉,又狠又辣,处处抢在自己的前面,步步都占着先机。

李奉伟去而不返,无端失踪,他总觉得这件事与吴荣烈脱不了干系。而一旦李奉伟等二十多人真的失踪找不到了,这件说大就大说小就小的事,也许会给他引来滔天的大祸。

一向自负的黄梅感觉有些心慌,他点手让一个书办拿过茶来,轻轻呷了一口。他想起下午他与石板师爷的对话……

在书房之中,石板师爷问道:“大人,您认为吴荣烈是个什么样的人?您能看出他下一步棋要怎么走吗?”

黄梅胸有成竹:“吴荣烈是聪明,但过于性急了。以静制动必有胜,占尽天时方有为。如果他等福崧来了浙江再弄这么一下子,恐怕他不仅不会有搜捕之祸,可能还会扳动我这个县太爷的位置呢。”

石板师爷摇摇头:“大人,您看错了。吴荣烈不早不晚,闹衙的时机正是时候。若等您将亏空补得差不多了,他再闹就难成事了。不就是加赋吗?不就是额外征税吗?举目中国,尤其是江南之地,这种事太平常了。查到了也不过是严加申斥,最多也就是罚半年俸。福崧虽然在甘肃弄得挺凶,但那是在查要案查大案。王亶望欺君父、贪国库、收巨赂、贿高官,皇上连连下折子催办,督责甚急,这样大的事他必定要严查,也不敢不严查。再加上阿桂、李侍尧牵头坐镇,甘肃之案当然是要往大里做的。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对对,听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福崧他在浙江是独木难支,没了阿桂等人撑腰,再加上浙江亏空形势复杂,他不会有大作为。更绝不会在息谷高低、升尾银子多少这些个小事上操心的。”“大人所言极是。此次福崧奉旨来浙江查亏空,这趟差事才是正事。只要您补上亏空,您就是为福崧长了面子,您就不是出头鸟,就不是他想要办的人。福崧和您无冤无仇,可能在这些小事上和您来来回回地过不去吗?吴荣烈大闹县衙,专挑福崧还没来的时候,是想借着福崧的威风让您不得不有后顾之忧,不敢把他怎么样;二是他搞这么一下子,就是不让您补上亏空。可惜呀,当时我不在。您不该立那个字据,那张字据等于您是在加赋补亏,而您既然立了此据,若再加赋,这些乡民就能拿着这张告示告到省里去。听说吴荣烈省里有人,恐怕早谋好了就等着这张告示要治您呢。”

黄梅想到这里,犹豫着该不该将吴荣烈带上堂来审一下。其余闹衙的几个领头的乡绅都过了堂,黄梅和同知孟成星粗粗审了便关到了狱中。但对待这个吴荣烈又该是个什么态度呢?是打是拉,他一时拿不定主意。黄梅先叫左右退下,又派人去将石板师爷唤到书房里商量,接着唤过徐三道:“你带上几个精干捕役,要最好家住在吴家庄附近的,换上便装去吴荣烈那里打听情况,轮流监视,有什么举动,立刻派人快马报来。”安排完毕,便出了大堂向二堂走去。

天已经黑了,虽在江南,二月的夜风仍带着些清冷。黄梅走在路上感觉有些凉,正要让随从给自己拿件衣服,却见本县的县丞孟卫礼从衙后转过来。黄梅匆匆走过去,不等孟卫礼行完礼便急急问道:“孟同知现在何处?安顿得如何?可曾要问吴荣烈的案子?”孟卫礼嘻嘻笑道:“按大人的吩咐,一大早就去了瑶华馆。邵三妹真有手段,将孟大人侍弄得十分得意……这会儿酒吃多了,正在西花厅正房睡着呢。临了,孟大人跟我说,这个吴荣烈来了关起来就成,待后个儿一块儿审。”“好好。”黄梅满意地说,“没别的事了,你先去休息。明天督着他们把人犯按名单拘齐。”他打发了孟卫礼,抬步来到二堂书房,坐在太师椅上等石板师爷。听外边起了风,树木发出哗哗的声音,如涛声般起伏,渐渐又有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轻风夹着一阵阵的潮气从窗外袭来。黄梅觉得胸中郁闷得很,从怀中取出那嘉乐梅花斑紫玉鼻烟壶,倒出一些嫩黄色的鼻烟,往鼻上抹了抹,闭着眼打了两个喷嚏,这才感觉有些舒畅。再睁开眼,见帘子一动,一个丫头走进来,行个万福道:“老爷,老夫人请您到后院一齐用饭。饭菜早都备好了,老夫人让一直等到您退了堂,才叫我们过来请您。”

黄梅听是母亲传话,坐直身子道:“先让老夫人用吧,我这里还有公事,一会儿单独用。对了,前些天冯知县送过来的虎尾,不是让今儿个做了黑椒炝虎尾吗?再配上鸭血汤给老夫人。看汤温了再上,此汤油水大,不冒气儿,看不出冷热来,别烫着了她。”

丫头答应一声出去了。旁边侍候的差人给黄梅续上茶。黄梅道:“你去催催,怎么石先生还没到?”

话音刚落,听窗外有人道:“黄大人莫催,我实在是行动不便,来得慢了些。”接着便听到急促的拐杖触地的笃笃声。

黄梅急忙起身出去,见一个书童打着油纸伞,护着石太生走过来。黄梅拉住石太生的手让进来道:“石先生,果然让你言中了,这吴荣烈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我本想带他来要颇费些周折,可他竟是乖乖地来了。不过,无端不见了李奉伟等二十多个官差。还听李堂说,吴家庄白日无人,家家闭门不出,吴荣烈的院中藏有许多人……”“这些我都听说了,刚才我一直在耳房里听堂。因见孟左堂回来了,便去他那里打听了一下温州同知的事,来得有些晚了。我听说吴荣烈还在堂下押着?”“对。”“这不妥。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戴罪之人,在堂下待着,咱们怎么去见?难道真是请他来的不成?不管是打是拉,给好脸还是给孬脸,先下到监里看着为好。还有那李奉伟的事,这事儿先不能声张。死不见尸,活不见人,怎么回事都不知道。若上面问下来,就算不论罪,也要担个昏聩失察的责任。”

黄梅对身边一个小个子长随道:“王福,你去告诉李堂,把吴荣烈带下狱去。但要好生侍候着,挑好一些的牢房看着,别让外人和吴荣烈联系。”

王福答应一声去了。黄梅问道:“石先生,你说下一步怎么走?福崧还没到,我怎么感觉处处是荆棘,步步有绊索?真是举步维艰呀。”

石板师爷,本是浙西一个落魄的秀才,原是一个中户人家的独子,自小就养成了桀骜不驯的性格,又因十三岁县试上得了第一名案首,越发变得自负。虽是如此,但学习却是极用功的,可惜天不酬勤,命无登科。三次乡试,本是得会元的文章,却被考官弃如敝屣。偏他心性极高,自小父母给他定了亲,但二十四五了仍不愿完婚,非要中了举人才娶。女方一开始还催着办事,后来看此人有些呆气,也没个做生理的前途,渐渐不愿意,便退了亲。偏是这家的小姐看上了石太生,竟同石太生私奔了。石太生携着拐来的夫人去苏州乡试,被早等在这里的娘家人逮个正着,把两人都打个半死,然后带了小姐回去。石太生在床上养了一个多月伤,伤好了却突发奇想,去县里告状要妻。县里的官员都认为这人是看多了风花雪月小说发了痴,当成笑话听,哪里用心去管。石太生县里告不应,就去府里,府里不管,又去省城,省城判了几回,也没分出个是与非来。石太生一怒之下,去京里告状。到了大理寺,看了他的状子,都说他是个疯子,连门都不让进。最后,石太生花光了盘缠,一路卖字乞讨回到家乡。回了浙西,已经四年过去了,离他拐妻的日子也有五年了。家乡已变得物是人非,当初海誓山盟的娇妻早已嫁作他人妇,且生了个大胖小子,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哪里还记得他。他母亲已经过世,父亲没有再娶却过继了个侄儿当家。石太生尚未进家认父,就被当家的堂弟赶了出来。石太生猛然大彻大悟,出家当了和尚,却受不得庙里的清苦与管束,一年后又还俗,在江南之地漂泊流浪,以代人打官司写诉状谋生。后来流落到杭州与黄梅偶遇,黄梅见其谈吐不凡,事事剖析入理,便留作幕宾。真是世事难料,原本做的花团锦簇一般的文章,人人读了都赞羡不已,却是文章憎命;原本是不谙世事的老生子,一肚子书生气,二十年闯荡之后,却是胸藏玄机。自从跟了黄梅,黄梅大多事都要找石太生商量,而石太生每出一计,大多必有奇功。黄梅越发倚重石太生,而石太生为报黄梅知遇之恩,也是极尽摇尾乞怜之事,出尽伤天害理之谋,因此在平阳县得个外号石板师爷,是又冷又硬,没有人性的意思。

石板听黄梅叹气,安慰道:“大人,虽然开局不利,但形势并未明朗。何必做此丧气之态?我去探探虚实,回来再与大人商量。”十

吴荣烈被客客气气地带到了县狱之中。在轻轻飘落的雨丝中和冽人的寒风里,他走进一个阴森森数丈高墙围着的大院。进了大院后门,是一道又窄又长的甬道。在昏白灯笼照射下,罩着绳网铜铃的屋檐反射着苍白的光,将那黑色的天空挤成窄窄的一道。虽然黄梅发话,要好生照顾,但狱中哪有什么好地方。最好的牢房也不过是三尺半高的门、四五步见方的普通牢房。小土床高过地面不足一尺,有钱便托了牢头再在土炕上加块木板。这样睡着还舒服些。就是这样的牢房少则关五六人,多的关二十几人。多花了钱打点的,住在人少的房子,没钱的囚犯住人多的牢房,二十多个人席地一坐就把牢房撑满了,哪里还能休息。这些囚犯个个困苦不堪,再加上刚受刑的,被冤枉的,甚至只因别人的官司要传来问话而抱屈的,到处是呻吟、哀号、埋怨之声,虽在院内,但闻一阵阵的臭气传来。吴荣烈听得皱眉,闻得难受,伸手掏出一锭银子递到李堂手上道:“李堂,这银子先打发你的兄弟们买些酒,挡挡寒气。以后少不了你的那份。”

李堂掂一掂银子,少说也有十五六两,脸上乐开了花道:“吴爷您放心。县太爷都发话了,不能委屈了您,要好生侍候着。小的一定照顾好您。”说完,急忙吩咐狱卒赶紧腾出一间牢房来,让人收拾干净。

四个犯人被赶了出来,一个黑瘦的中年人盘腿坐在床上兀自不走,挥着手臂大声喊着:“老子是掏了钱的,三两银子,顶你们半年的饭食。凭什么赶老子?”

彭牢头弯腰走进去道:“黑二爷,三两银子的牢铺,留着您以后用。现在来了贵人,是咱们平阳县鼎鼎有名的吴老爷。您先给让个位,日后少不了要承吴老爷的恩。”

那黑二爷斜眼看了看吴荣烈道:“吴爷这人是听说过,够义气。今日能同住一牢也算缘分,不知吴爷您愿不愿和咱这腌臜人同住一牢啊?”

吴荣烈回头问李堂:“这是什么人?”

李堂道:“此人是漕运浙帮的老安主,人称黑二爷。其兄是平阳县扈元普的倒插门女婿。他兄长因为和扈家侄子争田产,被打成重伤。前些天黑二爷一个人回来将扈家的侄子全家三十多个男丁打得个个吐血。前个儿刚被收监。”

吴荣烈点点头道:“倒是条汉子。既是看得起我,咱们同住,互相也有个照应。”

这土床铺着稻草,狱卒进来又铺上了一层木板。过去囚犯都是自带被褥,吴荣烈也不例外,一个家人后面替他拎着,见收拾好了,进来铺床叠被。正收拾着,一个狱卒跑过来道:“石先生来了,要见吴老爷。”

说话间,听得外面人声响,石板师爷带着几个人已经进来。

一时竟没有人说话,牢房之内安静得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得见。石板师爷架着拐杖,仔细看了看吴荣烈,吴荣烈也盯着石板师爷仔仔细细地打量。一个是地方大户,大族族长,曾经威风八面,如今落作平阳阶下囚;一个是落魄多年,历尽风霜,目前尊为县府座上客。但吴荣烈仍旧不失轩昂气度,而石太生却更像一条盘起身子随时准备攻击对方的响尾蛇。“吴荣烈,你可知你犯了死罪?”石板师爷首先打破沉默。“尚未过堂,石先生怎么就敢给老夫定案?”“依《大清律例》,抗粮聚众,或罢考、罢市至四五十人,为首者斩立决。如哄堂塞署,逞凶殴官,为首者斩首示众。您大闹县衙聚有数百人,还想要这颗脑袋吗?”

吴荣烈仰天长笑:“请问石先生,我此番是抗粮吗?是罢考吗?是罢市吗?黄梅父母官的税粮虽高出官例数倍,咱们平阳子民一升一勺未敢少交,一分一厘不敢有违。虽是聚众,但黄大人侵蚀多收、擅抬谷息、私设戥头,又于正赋之外巧立名目也是昭然事实。黄大人亲手写的按例交赋的告示可以为鉴。我吴荣烈便是因此革了功名,受了枷责,也不枉为乡民做一件千古留名的实事。”

石板师爷头一句话竟没有镇住对方,反而被抢白了一番,自然不服,又道:“革功名?受枷责?你想得过于简单了吧。可知灭门的知县,破家的县令。吴员外,你有良田千顷,家财万贯,何故做这些破家灭门的傻事?如此做于你有何好处?你真以为有人会因为你的大节大义为你收尸吗?不如将告示交回,此案尚可轻轻处理。”

吴荣烈高声抗道:“《大清律例》规定:凡有司牧民之官,平日失于安抚,非法行事,使民不堪,激变良民,因而聚众反叛、失陷城池者,斩!止反叛而城池未陷者,按充军律奏请!黄梅真敢要我这颗脑袋,真要破我的家,就让他试试。”

石板师爷紧紧地皱着眉头道:“好啊,亏你是个举子出身,还知道上有王法吗?”

吴荣烈回敬道:“原来黄大人与石先生也知道有王法啊。”

石板师爷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回身便走,对彭牢头道:“好生照顾此人,这个人学问大得很哪。”

走出牢门,石板师爷叹口气道:“吴员外,你是英雄吗?不过大奸似忠罢了。”

吴荣烈在里面笑道:“石先生不是大诈似直吗?”

石板师爷猛然架着双拐转回来,一步一步走近吴荣烈,直瞪瞪地盯着他道:“吴员外,你好狠哪,李奉伟等二

十八

人,半日间便尸骨无存,难道不足以让你灭门吗?”

吴荣烈眼中那桀骜的光芒猛地暗了一下,又重新燃烧起来:“石先生说的什么话,我听不懂。李把总死了吗?怎么死的?”

石板师爷却没有再说话,回身走了。十一“我提那事的时候,吴荣烈眼中之色果然稍有变化。任凭他老到,脸上没有带出来,还是瞒不过我的眼睛。”石板师爷坐在椅子上向黄梅汇报。

黄梅恨恨道:“他妈的小人!给我下这阴招!就算他有孙猴子的本事,照样被我如来佛攥着。趁他在狱中,我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黑了他。”“大人,万万不可。相反,您还不能让他在狱中有任何差池。不管他在狱中有了什么事,这笔账总要算在您的身上。吴荣烈并不是临时举事推出来顶罪的大头鬼,他手下颇有几个能卖命的心腹,庄里聚着一批死士。此人树大根深,动了他怕会再惹出大麻烦来。大人,依我之见,不妨内松外紧,一面好好待他,暂不过堂,断绝他与外面的联系。让外面不知其消息,不敢轻举妄动;另一面,派几个能干的捕头,细细查一下李奉伟的案子,不管这事与吴荣烈有多大干系,只要将他扯上,就能名正言顺地解到府里去。到了那里,他便是老龙卧沙滩,再大的本事也难施展,且与咱们也脱掉了干系。另外,您写的那个公文也要想办法弄回来,放在吴家人手里必是麻烦,难保不生出什么枝节来;且将来抬息、征赋补亏空,有这个东西在,总是掣肘得很。”“先生所言极是。若无先生,我方寸难安啊。”

两人正在商量,外面有人喊:“佐役徐三门外有公事呈报。”

黄梅是派了徐三带人监视吴家庄的,急忙叫进。徐三急急地走进来,气还没喘匀,没顾得上行礼,说道:“吴家庄有人出去了,往北,是去杭州府的路。小的已经安排人跟着了,请大人示下。”“看清是何人了吗?”“天阴得很,还下着雨,小的看不太清楚。但借着灯笼光,看到一人穿着是大衫,另一人是青衣,显然是主仆,两人都骑着快马。”

黄梅对石板师爷道:“看来这姓吴的老头已经安排好了。这是要去省里告我。”“一条擅加征赋,弥补亏空,苛政暴敛,激起民变;一条治县不严,官兵失踪,无处查询,昏聩无用。这两条若真告下来,可都不是轻罪。”“吴老头好厉害!李堂,叫你的人跟紧,这两人去杭州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要打听清楚。再多叫几个人一同跟去。还有,王福也带两个人,多备银票,即刻动身,去杭州打探,看是谁在给他撑腰。臬司李卫源那里一定要打点好,少不了从他那里知道消息。”“此乃扬汤止沸之法,何如釜底抽薪?”“此话怎讲?”“您方才不是要黑了吴荣烈吗?是非之人处是非之事居是非之地,万万不可动他。但去杭州的吴家主仆二人若永远去不成杭州,岂不是少了这许多麻烦?二人若是告状,必带了证据,将证据找到,缴回销毁,这可是一劳永逸的事。”“你是说……”“须找一个武功高强,又名头不大的人,才能隐秘办事。”“好!此计甚高!”黄梅笑道,“咱们既要扬汤又要抽薪。”

十二

说话间已经到了三月。“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此时的扬州恰好是景色最为宜人的时分。瘦西湖正是“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的景色;那“淮扬一枝花,四海无同类”的扬州琼花也在三月开如锦簇一般;还有“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的扬州月色;“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扬州繁华街景。引得文人墨客、达官显贵、名绅巨贾之流纷纷云聚于此。

窦光鼐本就是个诗文字俱佳的文魁,曾经入值南书房(南书房是专门以诗文书画供奉皇帝的机关),风雅之心自然不减,本有意出了山东就取道扬州,以便看看扬州的景色,听听那笙箫管笛之声。但进了江苏不久,应酬渐渐多了起来。虽是水路,但每停一地,必有当地官员例行拜望,请安。虽是耽误的时间不多,但再不能微服考察民风,走得也慢了。到了宝应,窦光鼐索性改了路途,向东绕道,从斗龙港走了海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本官两袖清风,还是去普陀山上拜观音吧!”窦光鼐一声长叹,带着王义录从海路向舟山普陀而去。

海路与水路不同,又别有一番风景。四周里水天一线,渔帆点点,没有在水乡陆上那种逼仄的感觉。到普陀山的时候,正赶上午潮。海面波涛起伏,浪起千层,如千朵万朵白莲花直向远方漫去,随风起伏不定,令人心旷神怡。船夫一边掌着舵一边轻唱道:“莲花洋里风浪大,无风海上起莲花。一朵莲花开十里,花瓣尖尖像狼牙。”船到短姑道头,窦光鼐下了船,向山而去。早春的野梅尚未败去,满山的青山绿树,衬映着点点鲜艳的红色梅花,煞是好看。远处千舟竞发,鸥鸟翔集,海中阵阵波涛,映着万点金光。窦光鼐心情大好。在普陀山拜了观音,又弃了海路,从杭州湾灰鳖洋的镇海府上岸,这样一来,他的路线是绕了一个大圈子,从杭州北面到了杭州的东南面了。

虽是从镇海大县上的岸,但没人料到浙江学政窦光鼐上任的路线竟是如此曲折,一行人穿着便装,行商打扮,反没有官府来打扰。窦光鼐从宁波到余姚再到上虞,一路考察民情,观察学风,倒也顺利。

出了上虞县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一行人来到县东五里地的东关镇时,天刚擦黑,晚霞满天。窦光鼐见走不成路了,叫人找了个小店歇息。一行人包了一个跨院,饮马的饮马、卸车的卸车、张罗饭的张罗饭,窦光鼐用伙计打来的热水洗了脸,正在写札记。家人林升进来报道:“大人,外面有人求见。”

窦光鼐以为又是上虞县或宁波府的什么人来了,对林升道:“就说我累了,不见客。让他转告他们大人,有公事就报到杭州去,无公事便请见谅。”“这人说是从京中来的,是秦侍郎的家人,奉主人命传信给大人。”

窦光鼐把六部几个侍郎在心中过了过,道:“大概是我学生刑部侍郎秦瀛的信。叫他进来吧。”

那人进来报了身份才知道,此人并非秦家的普通仆从,而是个心腹门客,叫作赵趋第,身份相当于雍正年间在诺敏、田文镜身边的幕僚邬思道。秦瀛是窦光鼐的学生,二人相处甚善,他把自己的亲信谋士千里迢迢派来送信,必是极重要的事情,莫非浙江出了大事?

窦光鼐试探着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回大人,因您是微服私访,不住驿站的。我打听了您的车马穿着,沿途问过来。一路的快马,到斗龙港又换了快船,好不容易才找到大人。”“你倒是有心。”“大人,您的行踪,小的没向任何人说。”

窦光鼐见这人风尘仆仆地赶来,似有极重要的事,却又没有让他屏退左右的意思,觉得奇怪,问道:“秦瀛让你带了什么信来?”

赵趋第将秦瀛的信递过来。

信中不过说的是和珅求字的平常事。但和珅毕竟和旁人不一样,他是当今皇上的红人,红得发紫,热得发烫,权势熏灼,可以说是顺其者昌逆其者亡,一句话可定生死富贵的主儿。多少人上赶着巴结,未尝能得个回话。这和珅千里求字是个什么意思?是刻意相交吗?还是试探他对和珅的态度立场?他对和珅又有何用处?

赵趋第见他犹豫,便将福崧军机处前与和珅、吴省钦言语交恶,后头和珅借求字,避了福崧的话锋的事简单说了说。

窦光鼐听了心下释然,窦光鼐与和珅交情很浅,虽然窦光鼐做了二十多年京官,但除了公事应酬之外,二人很少有往来。他与和珅是既无恩也无怨,相交如水。这回和珅作为同朝之臣,千里求字,礼轻情重,窦光鼐再怎么耿直,也是不能不给这个面子的。当下无话,命人备了笔墨纸砚。赵趋第将挂扇递上,窦光鼐一挥而就。

赵趋第见顺顺当当完成了任务,心中高兴。但见书款却题着“致斋相国”,末尾自称“晚生窦光鼐”不禁一愣。致斋是和珅的字,相国是尊称,这一点倒也罢了;但末尾自称晚生却有点过了,和珅是乾隆十五年生人(1750),而窦光鼐是雍正四年生人(1720),窦光鼐比和珅要大着整三十岁。窦光鼐乾隆七年(1742)中进士的时候,和珅还没出生呢。就是按文人的以文博者为大,和珅学问浅薄也是众所周知,连四书五经都背不全。而窦光鼐学问精湛,文词清古,熟通经史,素有才子之称。就是乾隆皇帝对他也甚为雅重,凡遇盛大典礼,常令其作诗赋铭颂;御制诗文,令其校阅。他与河间纪昀、大兴朱珪、翁方纲号称乾隆四大文学名流,在朝主持文运三十余年,对当时的文化发展影响颇深。就是今天,要研究清朝文史也必要研究其人。这样一个人物,向虚岁不到三十三岁的年轻小伙子自称晚生,难怪赵趋第十分惊讶。

岁月如流水,官场如砺石。从乾隆七年到乾隆四

十七

年,四十年的起起落落,磕磕碰碰,已将窦光鼐的棱角和毛刺磨去了不少。虽然窦光鼐仍然没有变成一颗滑溜溜的鹅卵石,但在不伤原则的情况下,他也会服从权威,明哲保身。窦光鼐这一招虽是有些自降身份的示好,却是很明智的。

赵趋第代主人秦瀛谢过了窦光鼐,收了挂扇,却又掏出一封信来。前后两封信都是秦瀛写的,之所以不一起掏出,这又是赵趋第与秦瀛想好的计策。这第二封信,秦瀛写了两个版本。若是事情办得不顺利,窦光鼐不愿意为和珅题字,或虽题了字,但气不顺,赵趋第就拿出第一个版本,大致意思是和珅也颇有些政绩,并非无能之辈,混世之流,且对窦光鼐极为称赞仰慕一类的话语,这是劝信;如若窦光鼐二话没说,顺顺利利地写了,就掏出第二个版本,这个版本提到了和珅三十三岁的生日。大概意思是:和珅将过生日,自宰相以下,文武百官皆有丰厚礼物相贺,绝大多数人的礼物中都有黄金白银,珍珠奇宝;最不济的也是数千白银,奇巧之物。人人争相献纳,唯恐不收。学生虽然知道老师您不交权贵,洁身自好。但大势所往,连阿桂、梁国治、福长安这些重臣清官都有贺礼,您要是一点儿都不搭理和珅,反而显出自己与别人的不同来,很可能招来灾祸,古人说得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且礼尚往来,和珅毕竟与您同朝十多年,送些不值钱的土特产应付应付,不要让自己鹤立鸡群也就行了,大隐隐于朝方是隐,湮没于攘攘人群之中,未必就是坏事。

秦瀛在信中对老师这番情真意切的说辞,的确打动了窦光鼐的心。窦光鼐若是早些学会一点儿通融圆滑之术,早就是一品大员、军机大臣了,这些年所受的坎坷甚至还有凌辱,毕竟在他心中留下了磨不去的痕迹。意气自用、拘钝无能、迂拙自大、迂鄙纰缪,多年辛苦出头上为朝廷下为百姓,他何尝想到自己,可得到的竟是这些考语。如今虽说是又受重用,但目下的窦光鼐与以前的窦光鼐多少有些不一样了。如果说方才题写扇面写落款时,他还有些犹豫的话,此时他却毫不犹豫说道:“我没什么可送和大人的,就作寿联一对,让秦瀛转交和大人吧。”

窦光鼐提笔写道:位禄名寿德唯券,高明博厚久斯徵。写完,又让人在自己行李中拣了两幅古人的字画,让赵趋第带回去,托秦瀛代他贺寿。

窦光鼐为和珅题扇面自称晚生,又向和珅祝寿,虽说没多少钱,但凭着他的身份和名声,这是很给和珅长脸的事。而更为重要的是,未来在处理浙江亏空案时,窦光鼐因此而得到和珅的大力支持,后来虽受到上至钦差大臣,一品督抚,下到府县官员的层层夹击,仍得以多次化险为夷,最终有所成就;而和珅也借着窦光鼐的力量在浙江纵横驰骋,一方面打击了与他作对的阿桂、福崧一干人等,另一方面扶持了一个乾隆朝新贵,和珅的弟弟—和琳。而作为居中人的秦瀛自然也捞到了好处。

窦光鼐在不经意间与和珅结成了联盟,和珅也有意无意间在浙江安下了一颗钉子。赵趋第圆满完成了任务,高高兴兴带着回书、题了字的挂扇和窦光鼐给和珅的贺礼回去了。打发完了赵趋第,已经到了亥时,窦光鼐正要叫菜吃饭,林升急匆匆进来道:“大人,方才上虞县知县前来求见。本来按您的话把他打发回去了。谁知那人没走,就在外面黑处窝着,见赵先生出去了,又闯进来非要见大人一面不可。”

窦光鼐早就对地方上没完没了的虚礼、拍马感到厌烦,这么晚了这知县还赖着不走,他更觉得十分厌恶,对林升道:“去告诉他,窦某尚未到任,何故做此多情之举。况已近深夜,不是谈公事的时候。有事等我到了杭州再说。”

话音未落,听得门外嘈杂人声渐渐地近了。一个操着浓重山东诸城口音的人大声嚷嚷:“方才还告俺是乏了不见客,没刹刹(没过一会儿)就出来个银(人)。夜(一)来俺就知是京里来银(人)了,若是旁银(人),俺是不拜地(的)。窦大银(人)来了,俺偏要拜拜。”

窦光鼐听得是乡音,觉得好奇,走出来看,见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头子,正和王义录等人推推搡搡。那老头头戴素金顶,穿五蟒四爪半新不旧官袍,外罩灰簇簇一件紫鸳鸯补服,马蹄袖一个翻着,露出黑边的里子,另一个却展着,随着胳膊动作甩来甩去,像个唱戏的。

窦光鼐乍一见此人,觉得十分面善,好像特别熟悉的一个人,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又听得此人口音和自己是一个县的,因此生了几分亲切之感。忙唤众人放手,叫那人进来。

那老头一进来,二话不说,先跪地上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众人又好笑又好奇。窦光鼐惊问道:“你这是何意?”

那老头抬头道:“下官李大鼎跪见恩银(人)!”

窦光鼐一拍手叫道:“原来是你呀!”这才想起此人来。李大鼎原是诸城一个孤儿,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此人自小勤奋好学,族人便凑了钱让他读书。哪知读了三年,因为其中一个出大股的族叔去世,其后人不愿再出此钱,别人所出的小股钱不够供他上学了,也不愿再加钱,他只好回来给人家打长工。李大鼎舍不得就此放弃学业,一边耕地一边拿了旧书复习。窦光鼐家境还算殷实,虽然当时只有二十岁,但也是满腹经纶,就将李大鼎接到家中,一同学习。两年后窦光鼐中进士到京中做了官,还叮嘱家里人时不时地周济李大鼎些财物饭食。又过了几年,窦光鼐在官场上屡起屡仆颇为不顺,而李大鼎则一路连捷中了同进士,放了县官,远离家乡而去。两人断了联系,一别就是数十年,却又在此相遇,的确是感慨万千。

要说窦光鼐秉性耿直,不懂曲意从上,但毕竟也是升了几级官,做过几任省部级干部,在京中机要部门担当过重要职位,深受皇上赏识的。但这个李大鼎却是够倒霉的,混了三十多年了,竟然在原地未动分毫。

窦光鼐他乡遇故知,自然高兴,急忙离座将李大鼎扶到座位上,让人添上碗筷。

李大鼎道:“大银(人)只管吃,俺已经吃过了,坐一旁和您说话就成。”“再吃些菜,陪我喝两杯。你怎么知道我们来到你县?”“回大银(人),您打宁波府边上一过,那边人就知道是京里来官了。宁波那地儿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能知道。不过这一回没银(人)知道您是什么来头,不知道是谁来了。俺夜来听说有京里私访的官路过本县,吩咐人暗里好生保护着,今天下午听说您的口音和我差不多,又想起您爱微服私访,就觉着应当是大银(人),所以特地赶来看您。”“你来上虞做知县多长时间了?”“已经半年有余。”“上虞一共多少人口?”“回大银(人),上虞银(人)口稠密,地有二百一十四万一千一百二十三亩,共有三十三万四千五百余口。”“人多地少,税赋收得齐吗?”“这地方的人大都不靠种地过活。此县处交通要道,且织造、制陶、造纸之业发达繁盛,还有一些大盐商富贾拥有些庄园,只是种些时令蔬果,税赋从工商之利中就能得不少。”“治讼多少?决断多少?在押多少人犯?”“半年来决讼三十二件。有十件是前任留下的案子。县狱有在押银(人)犯一十二名。”

窦光鼐满意地点点头道:“果然是个精明能吏。我记得你是乾隆十年(1745)乙丑科三榜同进士,放了江西的一个知县。三十七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个七品官?”“俺本在江西横峰做知县,做了两年,本来上司有意给俺来年报个卓异。可巧那年却有银(人)跑到俺这里来,非要让俺认他做爹。俺父母早逝,打小就是孤儿,哪里来的爹?俺一生气,就叫手下银(人)扇了他二十个耳光。那银(人)却不甘心,按忤逆告到省城,这官司一打就是一年多,虽然最后搞清楚了,把那个冒认俺爹的打个半死,放到乌鲁木齐去了,但俺的卓异却也给耽误了。认爹案子完了的来年,俺又审错一个案子,被降两品使用成了个主簿。好容易熬了三年,再被提为知县之后,又大病一场,回家养病五年。这么着一晃十多年就过去了。后来,吏部选作福建建阳令,五年后升知府。后又调到云南做了四品粮道,恰遇对缅开战,粮道任务繁巨,而督抚催逼甚紧,日夜操劳,旧病复发。不得已上了告病折子,哪承想正遇对缅战事不利,云贵总督署四川提督阿桂看了折子大怒,说俺是不顾国难,有心回避,毫无道理。说是想回就回去吧,让吏部给俺记着,当年俺应试开科后是放的哪里,病好后还从哪里做起!四年前病愈便又回了横峰县重做知县,去年刚刚从横峰县调过来。”

窦光鼐听了李大鼎离奇而倒霉的遭遇,深表同情,说道:“看来老弟命途多舛,你出个字我解解。”“俺这辈子够倒霉了,就写这个字吧。”李大鼎伸出食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一个“霉”字。“你写的这个‘霉’字,上面的‘雨’字写得很大。雨是个好字,万物生灵皆少不了雨水浇灌,有雨则有生机。下边是个‘每’字,每字头又写得太长,自成一字,这像个‘人’字。人受甘霖,固然是好。但人下压了个‘母’字,是极不佳的卦相,这是祖坟不正的意思,所以有了霉运。你寄些银子回去,让族人帮你给父母重选个好坟址。选了日子,回去将坟迁了,好好做官,不日便可转运。”

李大鼎听了这话,没有作声,却扑簌簌掉下泪来。窦光鼐奇道:“老弟为何落泪,难道对我解的这个字不满意吗?”

李大鼎起身扑通一声跪倒:“大人解得字好,但都是以后的事。下官脚跟前却有难关不渡,眼看着俺就要倾家荡产了。”

这李大鼎真是亘古未见的倒霉蛋,官场蹭蹬了三十多年,好容易调了个富县,别人是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李大鼎倒来了个半年知县,倾家荡产。这旁边站着的林升及书童都觉得这人是又可怜又可笑。

窦光鼐急忙将其扶起,关心地问道:“是什么事?和我说说,未必就是什么难解的大事。”

李大鼎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俺这个县官交接与别人不大相同。别人交接时,前任都在,有什么事都可当面说清。上虞县的前任侯知县在任上病故,才留下介(这)个缺指给俺。原本想介(这)是个富庶大县,勤勉一些,不愁做不出好政绩来。上虞离杭州又近,也不怕侯知县有什么扯不清的底子要俺担待。哪知上任伊始,俺一查库,竟整整缺了八万两银子。介(这)么大的亏空,俺哪敢接收,连夜写了禀帖上报省道两级。巴巴地等了一个多月,才等来省里一句回复—让俺先接下,说是侯知县人已亡去,就不要计较了。上虞不愁补不齐这些银子。让俺尽心去做事,慢慢补足。这不疼不痒的话,倒把侯知县一场大过轻轻掩过去了。可这八万两亏空,俺是实实不能接下,莫说考察政绩就过不去,等到任满的时候,俺去哪里找银子填这个大窟窿?眼瞅着夏秋征赋时候到了,不接又不能做事,还是县里的旧师爷出了个主意,让做了本新账。侯知县的旧账先放一边,用新账将赋税征了再说。俺这么做也是万不得已,为朝廷着想。哪知前些日子省里下了申斥的札子,说俺私造账册,让立即接了旧账,否则严惩不贷。接了将来不好过,不接现在不好过,俺找您其实也是为了这件事,求您和省城说说情。”“我打普陀一路过来,也打听得不少事。据我所知,亏空的府县虽多,但大多不过数百两,最多的也不过千两。如何上虞就亏下这么多银两来?这么大的亏空,上面不仅不闻不问,反倒让下任担待,又是什么意思?李大鼎,你说的可句句属实?”“卑职若有半点谎话,愿受任何处罚。大人,您有所不知,从杭州到普陀一带因别有进项,所以亏空较少。但浙江其他地方亏空惊人,普通县域皆以万计,多则累至十数万两。因这些亏空有相当一部分是奉迎上司所用,其他迎来送往也有公用之处,上司自然不敢过分催补。日后遇有升调事故,与后任交代之时,上司反而居中调停,上下遮掩。官官相护,任任相累,以致亏空越积越多。”“你这边也算是浙北之县,为何也亏银上万呢?”“那侯知县虽是去年七月初才病故的,但卑职打听到,自从前年初冬,其已病重不能视事。一切政务皆由县丞代为署理。侯知县因舍不得做官的那些好处,上下打点竟然留在任上不去。既要看病吃药又要往家里汇钱,将县库掏腾得一干二净之后就呜呼了!留下这个烂摊子……”“老哥之事,我可代为请情。我看分账之举倒是个权宜的法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浙江亏空之事,你还须细细打听,或风传或实据都务必详尽禀来。你好好劝农赈贫,兴养立教,将来少不了报个卓异。”

李大鼎得了回话,十分高兴,连连称谢,又谈了谈家乡之事便告退了。

送走了李大鼎,窦光鼐铺好折子,准备将李大鼎方才所说浙江亏空之事详细禀呈于乾隆。刚写了一个抬头,心中却不由得一惊,自语道:“窦光鼐,你好糊涂啊。”原来这个亏空案子涉及浙江十一府七十六州县,并从上到下牵涉到上至一品大员下到未入流杂职末官数千名官员,是个捅马蜂窝的案子;若按李大鼎所说,浙江全省亏空约为两百万到三百万两,相当于全国一年田赋的十分之一,这个数字也是非常惊人的。这是一个不但会搅动浙江全省甚至会震动全国的大案,窦光鼐所了解的不过是李大鼎语焉不详的几句话而已。如此上报,恐怕会落得个风闻上奏,以道听途说为据而举发不实,未及详查而贪功求长的罪名。乾隆叫他沿路观察民风、考察官吏,随时上奏。未来浙江之时,他不过将所见所闻上报而已。且并非是密折,只是普通的公文,也就是说,窦光鼐并没有享有监视地方官吏的义务和权力。此时上报,下无确凿证据,上无御赐风闻可奏之权,绝不是捅马蜂窝的时机。想到此,窦光鼐将笔搁在一边,再不敢往下写了。十三

在北京宣武门外茶食胡同大店内,酒后性起怒斥福崧贪名钓誉、滥施暴政、伤残一方,以苛刻搜求为任,必有冤案其中的刘录勋,此时已经到了江苏长江边上。刘录勋本来是怀着一身豪气欲到仙居县上去大展一番拳脚的,但过了长江到了扬中县却从驿站的邸报中得知福崧被任命为浙江巡抚,他满腔的热情火焰立时灭下去一多半。虽然已经定了缺,但他到了浙江还要等着福崧来杭分派,自己曾经出言不逊冲撞过他,福崧将来会不会对自己算后账?就算是上了任,以后和福崧怎么处?刘录勋对自己前途又有些迷茫起来。本来恨不得插翅飞到杭州,此时脚步却十分沉重,倒盼着晚些到杭州。因想起福崧来杭尚需时日,自己还有些假日,反不急着赶路,慢慢向南走了五天,才到了茅山地界。

茅山风景极佳,有九峰、二十六洞、

十九

泉、

二十

八池的名胜美景,彼此配置得体,巧合成卷。山得水而灵,水因山而秀;山得树木而媚,树因山而茂盛;山得怪石而苍劲,石因山而奇特;山得溶洞而险,洞因山而幽静。刘录勋刚到山下,听说了有这样的美景便起了游山之心,也借此排遣一下心绪。

春游茅山,处处是青绿葱郁,浓浓的含了水似的色彩随山势起伏不断,正是有名的九峰叠翠胜景,恰应了一句诗:“大峰小峰联中峰,当天削出青芙蓉。”再有那淡烟薄雾如纱般缥缈,流云缭绕幽林深谷之中,身临其境,飘飘欲仙。刘录勋顺着山势向南,来到大茅峰。大茅峰是茅山主峰,登临其巅,东望太湖,云水苍茫;西观赤山,烟雾缥缈,别有一番风味。刘录勋拾阶而上,见前面有一座气势雄伟的道观,观前灵官殿额镶“敕赐九霄万福宫”七个石刻大字,前抱柱楹联上书:三眼能识天下事,一鞭惊醒世间人。殿门两侧墙壁之上分别书以“道常存”“万寿无疆”等字,笔力苍劲,字大如斗,左右两侧各蹲立石狮一尊,雕刻精美,栩栩如生。殿下石阶两旁各立木质旗杆一根,杆端均挂黄旗一面,一书“国泰民安”,一书“风调雨顺”,东西对称,直插云天,迎风飘展,旗声飒飒。

刘录勋看罢心道,在此处修身养性也算是人生一乐,只是我做不得这出世的行当,还是求名的心切一些。正要进去,却见里面走出两个人来。前头一个少年穿一件对襟大袖马褂,罩了一件玄狐腿外褂,面如冠玉,眉长目秀,气质清新俊雅。后面跟着一个四十多岁的随从。两个人出了山门,那少年举目远眺了一会儿,长嘘一口气道:“好景色,实在是奇绝之景。”旁边那随从笑道:“少爷又要作诗了。”那少年低头想了一会儿,又抬头道:“碧云遮断天外眼,春风吹老人间心。”说了一半,却说不下去了,发着怔埋头想下句。刘录勋在这山中游了两天,颇有些心旷神怡,宠辱皆忘的感觉。被这少年一勾,作诗的心便痒痒起来,于是接下句道:“大君上天宝剑化,小龙入海明珠沉。”

那少年听得这样一句,击掌道一声好,向他这边望来,远远道:“这位兄台好文采。”

刘录勋走过去道:“在下刘录勋,正要去浙江仙居赴任。敢问您是哪里人氏,将往何处?”

那少年拱手道:“我是浙江苍南人,名叫寇天,是来金坛县访朋友的。因为朋友出门去了,便到附近大茅山来游玩。不知刘兄是去赴何任?”“去做父母官。”

寇天听了微微笑一下道:“原来是去做知县大老爷哪。”态度却又冷了下来,和刘录勋敷衍几句便下山去了。

寇天听了刘录勋要做知县后,态度突然转变,这让刘录勋觉得奇怪,却又猜不出是怎么回事。他也未多想,依然游兴十足,独自走进道观中。见后面抱柱对联写的是:十万朝山非是别,忤逆子孙休见我;一半进香也有功,孝顺儿女皆为你。转头又见有游山未知名者在楹柱上写的对联:灵则无私扶合境,官能正直佑斯民。一联写的是孝道,另一联写的是官道。意思却差不多,为儿女的不尽孝道,为官的不佑子民,又何必来此求苍天保佑呢?神灵又如何会佑护这些人呢?为子若是不孝,就是神仙也不想见;为官的若是不直,就是求了仙也不会灵验。刘录勋感慨一番,又向后走去。

游过了九霄万福宫,刘录勋走到山下一座叫作南街的小镇,随便找了一家饭店解饥。进门环顾一下四周,却见方才山上碰到的寇天和随从在紧东面的座位边吃边说话。因为有山上的巧遇,寇天一热一冷的态度又着实让他不解,刘录勋有意无意地坐到两人邻桌。

这少年和随从可能都是头一次出门,只顾了说话并没有注意刘录勋坐到了旁边。只听那寇天道:“原说到了杭州就能递上去状子,哪知先追到南京,再到镇江,再到金坛,总是不见国大人的影子。”

随从安慰道:“我看少爷还是等等,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此时便是找着了国大人,人家正忙着办官事,岂会专下心来听咱们的事?虽说你父与他是世交,但人情冷暖,也未可知。咱们这事放在一家人头上是大事,放在一庄人头上也不算小事,但放在一省两省之上,只能算是微末之事,一年里不知有多少这样的案子呢。我看咱们还是先回杭州,等国大人办完了事回杭州,再找他也不迟。”

寇天道:“你哪里知道我的心情。父亲身在监牢,我心急如焚,早一刻救出便早一刻心安。我想凭我手中的这两张状子必能告倒黄梅。两案关系重大,若是能告下来,就是温州知府范思敬也难保官位,我父必能雪冤。”“少爷,自古官官相护,就凭咱们手中两张状子,能行吗?”“黄梅亲手写的认错减赋的告示,以补亏空为名强借百姓的官印田单,勒派乡绅的收帖现都在我手中。此乃三件利器,再加上平阳县二十多名官差一日失踪之事,一查便知,无可掩盖,就是不仗着家父与国大人的交情,我也有九成把握。”

原来这少年是吴荣烈的小儿子,名叫吴日成,寇天,不过是取吴字拆开来念的谐音做假名。吴荣烈入狱前有话,莫要轻举妄动,要待机而行。如今引弓不发,让黄梅心有所忌才是正途。黄梅当初勒派乡民,私借银子的告示,都被吴荣烈派人悄悄地揭下来存着,闹衙时得到的黄梅亲笔告示也被封起放在密处,其他盖了官印的田单、飞头、谷领等证据更是搜集得详细。就是前些天,官差失踪一事,吴荣烈临走也让大儿子细细写下,以备万一之用。吴荣烈的大公子吴日功谨遵父命,但小儿子吴日成因为救父心切,且见了这许多的证据,觉得万无告输之理,未告兄长便带了家人刘丰偷偷去省里告状。临走将勒派公文、田单、收帖、借票各拿一张。又拿了长兄写的官差失踪状子和黄梅亲笔告示,去杭州寻浙江布政使国栋去了。

年轻人想事往往简单,去了杭州一打听才知道,因江苏镇江有个蹊跷的案子,恰与国栋在镇江知府任上时有关,于是请国栋去协助调查。吴日成来到杭州时,国栋已经走了好多日了。

布政使是从二品的官,上承朝廷旨令,下统帅府、州、县官。眼下新任巡抚福崧尚未到任,巡抚之位无人,他就是一省的最高长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个滋味是从来没有尝过的,其中的好处也是不言而喻,所以极不情愿去。但闽浙总督陈辉祖却不知怎的极热心地催着他去,像吃了什么药似的一天三催。(五个月后,陈辉祖被查出侵吞王亶望查抄赃物一案,其中仅黄金就私吞五万两。其他字画古玩、玉器朝珠不计其数。幸亏国栋未曾参与,不然也难逃国法,这是后话。)国栋没有办法,便先去了南京接洽,再到镇江问案。案子很快就问清了。国栋本打算立刻回来,此时杭州的家人报过来,说是吴荣烈的儿子要告平阳知县黄梅。罪名是贪污、亏空、勒派、失职。国栋知道平阳县的事是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案子,况且福崧很快就要上任,未来发展难料。作为一个久混官场的滑吏,他实在不愿意惹这个麻烦事,但毕竟与吴家交情不浅,所以只是修书一封让黄梅看在他的面子上,允许吴荣烈取保回家。自己先去金坛打了个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杭州,避开了吴日成。这些事吴日成哪里知道,还巴巴地在江苏金坛找国大人呢。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都是些如何对付黄梅的话。刘录勋听了个大概,本来还想细听,却见二人结账要走,自己也顾不得只吃了一半,也结了账急急地跟在二人后面。

吴日成和刘丰东拐西转进了一家客栈。刘录勋抬眼看店牌子上四个大字:双龟客栈。双龟本是吉祥的词,但却极少用于客栈名,不知这个客栈为何要取这个名字。

刘录勋进来要一间客房。店伙计赔笑道:“客官真是不巧,这两天来茅山赏景的人多,上房都满了,只有一间首进东跨院的偏房,就这间也是最后一间了,再晚一步就客满了。”“方才那带着一个老仆的少年住哪一间?”“也在首进东跨院,是昨日订的房。”

刘录勋知道能和吴日成住到一块儿就放了心。要了房间,洗涮了出来,在院子里逛了逛,却见吴日成的屋子里没有人。一个店小二路过此处搭讪道:“爷儿是想散散步吧。我们这个客栈与别处不同,北边有个后花园,园子修得精致,花草长得秀丽。更绝的是养了些奇禽异兽,都是少见的稀罕物儿。所以,许多客人来了金坛都住我们这里。”

刘录勋奇道:“怎么客栈还修个后花园?这倒是奇了!”

小二得意地回道:“爷儿有所不知。几年前这里本不是客栈,是前不久犯了事的浙江巡抚王亶望的宅子。原是他自己置了用作夏天避暑游玩的地方,因此修得十分奢华,并在后花园弄了不少奇禽异兽。八年前王亶望从浙江布政使的任上调做甘肃布政使的时候,将这宅子盘给我家主人。我家主人本是个生意人,买回来新鲜了一年,觉得这里是个好地势,单做了宅子可惜,就改成客栈。只是后花园并没有荒废,总是让这些生灵有个归宿。”

刘录勋听得兴起,按着小二的指引走向后花园。穿过几道门,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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