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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1 20:4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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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德烈·纪德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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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蒂冈地窖

梵蒂冈地窖试读:

致雅克·科波

一九一三年八月二十九日,居韦维尔

我有幸将您的名字写在这本书的头一页上。它始终归功于您,至少从它开始成形时起。您还记得那次散步吗,我对您讲到它,(日期)是在居韦维尔,刮着大风,我们去埃特塔观赏汹涌的大海。您对我的故事所表现出的兴趣,在我整个写作期间,给予了我很大的支持。

在很久以前我就打算写这本书。您提醒说,您从丹麦回来头一次拜访我时,我就已经和您谈起这本书。

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

在这个快速写作和草草分娩的时代,我知道我很难使人相信,这本书我孕育了这么久才努力将它生下来。

为什么我称它为傻剧?为什么前三本被称为故事?这是为了表示它们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小说。

不过,人们把它们看做小说也无妨,但在这以后他们不能责怪我违背了“体裁”的规则,譬如说不够混杂与模糊。

故事、傻剧……我觉得迄今为止我写的都是讽刺作品(您愿意的话,也可以称作批判性作品),此书大概是最后一本。

我认为今日作品的缺点在于早产,在于艺术家不再花时间来孕育它。愿阿波罗阻止我批评我们的时代!不满会显得装腔作势。我在这里无非是提醒某些人,别将《地窖》看做是回归,对旧作的否定,别描绘我创作生涯的曲线,揭示其演变……

只有技巧问题对我最重要,我只希望成为好艺人。

[1] Jacques Copeau(1879—1949),法国作家、戏剧家,曾与纪德等人创办《新法兰西杂志》。

至于我,我的选择已定,我选择了社会无神论。十五年以来,我在一系列作品中表达了这种无神论……乔治·帕朗特《法兰西信使报》(一九一二年十二月)哲学专栏一

一八九〇年,在教皇莱昂十三世的统治下,X医生以专治各类风湿病而闻名遐迩,共济会会员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慕名赴罗马求医。“怎么?”连襟朱利于斯·德·巴拉利乌尔对他说,“您去罗马治身体的病!但愿您到了那边会明白您的灵魂病得更重!”

阿尔芒-迪布瓦故意用可怜的声音回答:“可怜的朋友,您瞧瞧我这两个肩膀!”

宽厚的巴拉利乌尔不由自主地抬眼看这位连襟的双肩,它们在上下抖动,就像无法克制地大笑时一样。这个几乎瘫痪的胖大身躯用可以支配的些许肌肉来模仿滑稽举动,看了真叫人难过。算了吧!显然他们观点不同,巴拉利乌尔的雄辩口才对此无法改变。也许时间会起作用!圣地的神秘忠告……朱利于斯显得十分失望,只是说:“昂蒂姆,您真使我难过(肩膀立即停止了抖动,因为昂蒂姆很喜欢这位连襟)。三年以后是大赦年,我去罗马看你们,但愿那时您已改正!”

至少韦罗妮克陪丈夫去罗马,但想法却迥然不同。韦罗妮克比妹妹玛格丽特和妹夫朱利于斯更虔诚,能长住罗马是她的夙愿。她用虔诚的琐碎小事来填满令人失望的单调日子。她不能生育,便将照料儿女的精力献给自己的理想。唉!她对昂蒂姆归顺天主不抱太大希望。她早就知道丈夫是多么固执,他那宽大的前额上刻着拒谏的横纹。弗隆神甫早就警告过她:“最不可更改的决定,”他说,“夫人,就是最坏的决定。您只能寄希望于奇迹。”

她甚至不再忧心忡忡。自从在罗马安顿下来,夫妻俩便各有自己的隐居生活。韦罗妮克忙于家务和祈祷,昂蒂姆忙于自己的科学研究,两人就这样相距咫尺,相互挨着,却只有以背相对才能容忍对方。因此在他们中间存在某种融洽,他们被笼罩在某种近似至福的气氛中,在相互容忍中看到对方谨慎地遵从着自己的道德。

他们通过中间商租赁了房子,它和大多数意大利住房一样,既有出乎意料的便利之处,又有极为明显的不便之处。这套房子占据了卢奇纳街福尔杰蒂宫整个二层楼,有一个相当漂亮的阳台,韦罗妮克马上想在那里种蜘蛛抱蛋,这种植物在巴黎的公寓里是长不好的。然而,要去阳台就必须穿过橘室,而昂蒂姆早将它当做了实验室,并讲好每天从几点到几点才让别人通过。

韦罗妮克悄悄地推开门,然后偷偷溜进来,眼睛瞧着地面,就像杂务修女从淫秽的图画或文字前走过一样。她不愿意看见昂蒂姆宽大的后背,他坐在实验室最里边的扶手椅上,身躯将椅子塞得满满的,椅旁靠着他的拐杖。他正弓着背在做什么邪恶的手术。他假装没听见她进来,但是,等她一过去,他就笨重地从椅子上起来,拖着腿朝门口走去,然后,抿着嘴唇,恼怒而威严地用食指一推,砰的一声,插销插上了。

在这以后不久,代他办事的贝波该从另一扇门进来听候差遣了。

贝波是一个约摸十二三岁的流浪儿,衣衫褴褛,无父无母,也无住所。昂蒂姆到罗马后不久就注意到了他。贝波在他们最初下榻的狮嘴街的旅馆门前摆了一个用灯芯草编的小篓子,里面是一只蜷缩在几根青草下的蟋蟀,以招揽过路行人。昂蒂姆花六个苏买下了蟋蟀,又用他会说的那一点点意大利语勉强使孩子明白,他第二天就要搬到卢奇纳街去,而且很快就需要几只老鼠。凡是能爬,能游,能跑,能飞的东西都能为他提供数据。他做的是活体实验。[1]

贝波生来会代人办事,他甚至能弄到鹰和卡皮托尔山的母狼。他喜欢干这一行,这能满足他对摸摸拿拿的爱好。昂蒂姆每天给他十个苏,此外他还帮着干家务事。韦罗妮克最初对他看不上眼,但有一次她见他经过房屋北墙角的圣母像前画十字,自那时起她原谅他穿得破烂,并准许他将水、煤、柴、蔓藤一直送进厨房。每星期二和星期五,他们从巴黎带来的女佣卡罗琳忙得不可开交,于是贝波甚至挎上篮子陪韦罗妮克去市场。

贝波不喜欢韦罗妮克,但喜欢上了这位学者。学者不再吃力地下楼去院子里接受实验品,而是允许贝波送上楼来。院子与阳台有暗梯相通,他直接从阳台进来。昂蒂姆处于怪僻的孤独之中,当他听见赤脚踩在石砖上的微弱声音越来越近时,他的心跳稍稍加快,但他不流露任何感情,什么也打搅不了他的工作。

孩子没有敲玻璃门,而是轻轻叩门。昂蒂姆俯身在桌前,没有回[2]答,于是孩子朝前走了几步,用清亮的声音喊道:“permesso?”这声音使橘室里出现了蔚蓝的天空。孩子的声音仿佛像天使,其实他是刽子手的帮凶。他将一袋东西放在酷刑桌上,这又是什么新的牺牲品呢?昂蒂姆全神贯注于工作,往往不立即打开袋子,只是迅速扫了[3]一眼。只要布袋在颤动,那就很好,因为对摩洛神来说,不论野鼠、家鼠、麻雀、青蛙,都适于作祭品。有时贝波什么也没有带来,但仍然走进橘室,他知道即使自己两手空空,阿尔芒-迪布瓦也在等他。孩子静静地站在学者身边,俯身瞧着可恶的实验,我猜此刻的学者多半像虚假神明那样沾沾自喜,因为孩子惊奇的目光一会儿恐惧地瞧着动物,一会儿钦佩地瞧着他。

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在拿人体做实验以前,声称将他所观察的动物的全部活动简单归结为“向性”。“向性”!这个词一发明出来,人们就不用其他任何词了。整整一批心理学家从此只承认“向性”。向性!这个词突然具有多么大的启示性!显然,动物的机体像天芥菜这种无意识的植物一样,天芥菜不是将花朵转向太阳吗?(其实这很容易归结为几条物理学和热化学的简单规律)动物机体也服从同样的刺激。总之,宇宙具有令人放心的和善性。在生物最令人吃惊的运动中,人们可以一致看出这个因素在完全支配一切。

为了达到目的,使被制服的动物暴露其单纯性,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刚刚发明了一套复杂的纸盒,有的内藏甬道,有的内设翻倒活门,有的内设迷宫,有的内设许多小格;有些格内有食物,有些则没有食物或者放有喷嚏粉,盒子的颜色和形状各不相同,这种恶魔般的工具很快就风行德国,德文名字叫做迷宫盒,心理生理学的新学派因而在宗教怀疑论方面又向前跨了一步。为了直接作用于动物的这个或那个感官,动物大脑的这个或那个部分,他使某些动物变瞎,某些动物变聋,阉割它们,剥它们的皮,取出它们的大脑,摘去它们身上这个或那个器官,这些器官您会认为是必不可少的,但是,为了使昂蒂姆长知识,动物不得不割舍。

他的《论条件反射的公报》刚刚震惊了乌普萨拉大学,引起了激烈的争论,外国学者中的精英们也参加了争论。然而在昂蒂姆思想上聚集了许多新问题,因此他不在乎同行们的吹毛求疵,继续用别的方法进行研究,声称要驳得天主无言以对。

仅仅在总体上承认一切活动均引起消耗是不够的,仅仅承认动物只使用肌肉或感官就会导致消耗也是不够的。每次消耗以后,他都要问: 消耗了多少?当筋疲力尽的受刑者试图恢复精力时,昂蒂姆却不给它喂食,而是称称它的重量。新的因素会使下列实验更为复杂: 六只不进食的老鼠被捆绑住,每天过磅,其中两只双眼全瞎,两只瞎了一只眼,两只眼睛完好,还有一个机动小风车不停地损耗最后这两只老鼠的视力。五天不进食以后,它们各自的消耗是多少?每天中午,阿尔芒-迪布瓦在专门设计的表格上,得意扬扬地添上新的数字。二

大赦年将到。阿尔芒-迪布瓦夫妇每天都在盼望巴拉利乌尔夫妇。那天早上来了一份电报,说他们当晚到,于是昂蒂姆上街去买领带。

他很少出门,尽可能不外出,因为行动不便。韦罗妮克乐于为他采购,或者将供货商领来听他订购。昂蒂姆不再在乎流行款式,但是,虽然他只要一条十分简单的领带(普通的斜纹软绸黑领结),他还是愿意亲自挑选。他为这次旅行买了一件淡褐色的缎子硬胸,住旅馆时穿着它,但他习惯于穿开口低的背心,所以硬胸常从下面露出来。他现在围的是乳白色薄绸围巾,用一个不值钱的、又旧又大的浮雕玉石别针夹住,玛格丽特·德·巴拉利乌尔一定会认为他不修边幅。他真不该扔下他在巴黎通常戴的现成的小黑领结,特别是他没有带来一个做样子。人们会向他建议什么样式的领带呢?他得先去科尔索大街和孔多蒂街多看几家衬衫店,然后再决定。对一个五十岁的男人来说,蝴蝶结是太放肆了,显然,暗黑色的、直直的领结更为合适……

午饭时间是一点钟。将近正午时,昂蒂姆带着采购的物品回家,正好为动物称体重。

昂蒂姆不爱打扮,但他觉得应该在动手工作以前先试试领带。地上有一块碎镜片,从前是用来刺激向性的,他将镜片靠在一个笼子上,最窄的那一面着地,然后俯身看自己的映影。

他蓄着平头,头发仍然浓密,昔日的棕红色现在像镀金的老银器一样呈现不稳定的灰黄色。乱蓬蓬的眉毛向前伸出,下面是比冬天天空更灰更冷的目光。颊髯蓄得很高,剪得平齐,保持了粗糙髭须的那种浅黄褐色。他用手背摸摸平平的面颊和方方的大下巴。“对,对,”他喃喃地说,“我得赶紧刮胡子。”

他从包装纸里取出领带,摆在面前,又摘下浮雕玉石别针,解下围巾。他的后颈很粗壮,周围是前面成凹形的半高硬领,他将领尖翻了下来。在此我不能不讲讲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的皮脂囊肿,虽然我一心只想讲述主要的事。但是既然我还不会确切区分偶然与必然,我对自己的作品除了精确性和严格性外,还能要求什么呢?谁敢肯定[4]在昂蒂姆称作“自由”思想的决定中,这个囊肿没有起任何作用,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他可以轻易地不理睬自己的坐骨神经痛,但这个不起眼的囊肿却使他很难原谅仁慈的天主。

他结婚后不久就莫名其妙地长出了这个囊肿。在他左耳东南方的头发边沿,最初只有一个小小的疣,他用浓密的鬈发将它盖住,在长时间里遮掩过去了,就连韦罗妮克也没有察觉,直到一天夜里,她的手在抚摸他时突然碰到了这个疣。“噫!你这是什么?”她惊叫起来。

赘疣一旦被暴露,似乎就不需再克制自己了,于是在短短几个月里不断长大,先是像山鹑蛋,接着又像珠鸡蛋、母鸡蛋,然后就不长了,日益稀疏的头发在它周围分开,将它更暴露无遗。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四十六岁时就无意取悦于女人了。他将头发剪得短短的,戴上了这种形状的半高活硬领,硬领上有一个凹洞,既掩盖囊肿,又同时暴露它。关于昂蒂姆的囊肿,就说到这里吧。

他将领带套在脖子上。领带中部有一个小金属槽,系带必须穿过去才能被一个可以开合的钩子卡住。这个部件十分巧妙,但是只有等系带穿过以后才能松开领带。领带掉到了手术桌上。他不得不向韦罗妮克求救,她急忙应召而来。“你瞧,给我缝缝这个。”昂蒂姆说。“这是机器缝的,根本不行。”她喃喃说。“的确不结实。”

韦罗妮克居家穿的短上衣上总别着两根穿上线的针,一根是白线,一根是黑线,别在她左乳下方。她顾不上坐下,站在落地窗前就缝补起来。昂蒂姆此刻瞧着她。这是一位相当壮实的女人,脸部轮廓分明。她像他一样固执,但十分和蔼,几乎总是满面笑容,所以那少许的髭须并未使她的面孔变得冷酷。“她有她的优点。”昂蒂姆一面看她抽针一面想,“我要是娶了妖艳的女人,她会欺骗我;要是娶了水性杨花的女人,她会遗弃我;要是娶了饶舌的女人,她会吵得我头脑发昏;要是娶了傻女人,她会叫我火冒三丈;要是娶了姨妹那样的唠叨鬼……”

于是,当韦罗妮克干完活出去时,他用不像平时那样高傲的语气说:“谢谢。”

昂蒂姆戴着新领带,现在全神贯注地为动物称体重了。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他心中,一片寂静。他已经称过瞎眼的老鼠。有什么可说的呢?瞎一只眼的老鼠体重不变。他现在去称那两只视力完好的老鼠。他突然惊跳起来,连拐杖都倒在地上了。他惊愕不已!视力完好的老鼠……他又称了一次,不,不能不相信事实,视力完好的老鼠,从昨天起,体重增加了!他脑中闪过一丝怀疑:“韦罗妮克!”

他拾起拐杖,蹒跚地奔向房门口:“韦罗妮克!”

她殷勤地再次跑来。他站在房门口,郑重地问道:“谁碰过我的老鼠?”

没有回答。他再次提问,慢慢地,一字一句地,仿佛韦罗妮克听法语很困难。“我外出时,有人给它们喂过食。是您?”

她稍稍恢复了勇气,转身看着他,几乎咄咄逼人地说:“这些可怜的动物,你让它们饿死,我没有干扰你的实验,只是给它们……”

但他抓住她的袖子,一瘸一拐地将她拉到桌旁,指着那些记录表格说:“您看见这些纸了吧。两个星期以来,我用它来记录观察动物的结果,我的同事波捷盼望的正是这些记录,五月十七日他要在科学院的会议上宣读它哩。今天,四月十五日,我能在这一栏栏数字后面写什么呢?我该写什么呢?……”

她一声不吭,于是他用食指的方指尖刮着纸上的空白处,就像用刀刮一样。“这一天,”他接着说,“观察者的妻子,阿尔芒-迪布瓦夫人,在柔软心肠的驱使下,做了……您要我怎么写呢?傻事?冒失的事?蠢事?……”“您最好写: 她怜悯这些可怜的动物,它们是古怪好奇心的牺牲品。”

他十分威严地挺直了身体:“如果您这么想,那么,您明白,夫人,我不得不请您去照料花草时走院里的楼梯。”“您以为我高兴进您的破屋吗?”“那么,您将来就不必进来了。”

接着,他用动作来配合雄辩的话语,抓起观察记录纸,将它们撕成碎片。

他说“两个星期以来”,其实他的老鼠只停食了四天。这种夸大其词的抱怨大概使他的火气消散得更快,因为他在餐桌上显得泰然,大方得甚至朝他的另一半伸出和解之手。他比韦罗妮克更注意别让思想正统的巴拉利乌尔夫妇看到他们不和,巴拉利乌尔肯定会归罪于昂蒂姆的思想的。

将近五点钟时,韦罗妮克脱下家里穿的短上衣,换上一件黑呢紧腰上衣去接朱利于斯和玛格丽特,他们应在六点钟抵达罗马车站。昂蒂姆去刮胡子,他摘下了围巾,换上了直领带,这应该足够了。他讨厌排场,而且认为穿羊驼毛外衣、蓝云纹白背心、人字斜纹布长裤、舒服的平底黑皮拖鞋——他借口跛足甚至穿拖鞋上街——并不与小姨子的鉴赏力发生冲突。

他拾起撕碎的纸片,将它们一片片拼凑起来,然后,一面等待巴拉利乌尔夫妇的到来,一面细心抄写所有的数字。三

巴拉利乌尔家族(Baraglioul中的gl按意大利语发音读作颚化辅音e,例如Broglie〔公爵〕和miglionnaire)的祖籍是帕尔玛。一五一四[5]年,帕尔玛公国被并入教廷国后不久,菲利帕·维斯孔蒂再婚,嫁给了巴拉利乌尔家的人(亚历山德罗)。另一位巴拉利乌尔(也叫亚历山德罗)在勒班陀战役中功勋卓著,一五八〇年在至今仍然神秘的情况下遭到暗杀。不难将这个家族的命运一直追溯到一八〇七年,即帕尔玛重新归属法国,朱利于斯的祖父罗贝尔定居波城的时期,但这种追述意义不大。一八二八年,法王查理十世授予罗贝尔伯爵冠冕,稍后他的第三个儿子(头两个儿子早年夭折)朱斯特-阿热诺高贵地戴着这个冠冕,在出任驻外使节时表现出非凡的睿智和无往不胜的外交才能。

朱利于斯是朱斯特-阿热诺·德·巴拉利乌尔的第二个孩子,结婚以后,他的生活规规矩矩。他年轻时有过风流事,但他至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他在情爱上从未有失身份。他生性高雅,大小作品中都充满优雅的精神,由于这一点,他的情欲才没有滑下斜坡,否则,小说家的好奇心大概会使他放纵自己。他的血液并不沸腾,但也并非冷冰冰,好几位贵族美人可以作证……要不是他的头几部小说清楚表现出这一点,我在这里也不会提及了。这些小说在社交界获得巨大成功,其部分原因也在于此。有能力欣赏它们的读者的素养相当高,小说才得以发表,一部刊登在《通讯》杂志上,两部发表在《两世界》杂志上。就这样,他还年轻就仿佛不由自主地被推向法兰西学院。他的翩翩风度,热情而严肃的眼神,因沉思而苍白的前额,似乎已经注定他要进法兰西学院。

昂蒂姆对身份、财富、相貌上的优越性公开表示蔑视,这不能不使朱利于斯感到受侮辱,但他欣赏朱利于斯生性善良又不擅长争辩,这往往使他自己的自由思想占上风。

六点钟时,昂蒂姆听见客人们的车在门前停下了。他走到楼梯口去迎接他们。朱利于斯第一个上楼。他戴着一顶喀琅施塔德帽,身穿丝绸翻领的直筒式外套,要不是臂上搭着苏格兰花呢围巾,简直像出门访客,而不像出门旅行。长途旅行未使他感到丝毫疲劳。在他后面是挽着姐姐手臂的玛格丽特·德·巴拉利乌尔。与丈夫相反,她筋疲力尽,带风帽的长大衣和发髻歪到了一边。她跌跌撞撞地爬楼梯,用手绢遮住半边脸,像是纱布……她走近昂蒂姆时,韦罗妮克悄悄说:“玛格丽特眼里进了煤灰。”

他们的女儿,可爱的九岁孩子朱莉和女仆走在最后,惊愕地默不做声。

按照玛格丽特的脾气,这事可不能等闲视之,昂蒂姆提议派人去请眼科医生,但玛格丽特对意大利的江湖医生早有耳闻,“决不”愿听人提及。她有气无力地轻声说:“清水,只要一点点清水。啊!”“亲爱的妹妹,”昂蒂姆又说,“的确,清水能使您暂时好受一点,减轻眼睛充血,但去不了病因。”

接着他转向朱利于斯:“您看清是什么东西吗?”“不太清楚。火车一停我就想检查一下,玛格丽特却发起火来……”“你别这么说,朱利于斯!你笨手笨脚,给我翻眼皮时把我的睫毛都翻进去了……”“您能让我也试试吗?”昂蒂姆说,“也许我比他灵巧一点。”

脚夫将行李搬了上来。卡罗琳点燃了有反射镜的灯。“嗨,你总不能在过道里做这个手术吧,朋友。”韦罗妮克说,并且领巴拉利乌尔夫妇去他们的卧室。

阿尔芒-迪布瓦的住所围绕着内院,走廊从门厅一直通往橘室。走廊通过窗户采光,房间的门都开向走廊,首先是饭厅,其次是客厅(这是拐角上的大房间,陈设简陋,昂蒂姆夫妇很少使用),然后是两间接待朋友的卧室,头一间给巴拉利乌尔夫妇,第二间较小,给朱莉,紧挨着的最后一间是阿尔芒-迪布瓦夫妇的卧室。这些房间内部都有门相通。厨房和两间女仆卧室开向楼梯口的另一侧……“求求你们,别都围着我,”玛格丽特呻吟说,“朱利于斯,你管管行李吧。”

韦罗妮克让妹妹在扶手椅上坐下,自己手里举着灯。昂蒂姆在仔细观察,说道:“眼睛确实发炎了。您能不能摘下帽子?”

玛格丽特大概害怕乱发会暴露什么虚假的东西,说她等会儿才脱帽,有撑边的系带女帽不会妨碍她将头仰靠在椅背上。“您要我取出您眼中的麦秸,可我眼中的小梁还没有取出来呢。[6]这可是违背福音书的信条呀!”昂蒂姆挖苦地说。“啊!求求您,别要求我付您过高的代价。”“我不再说什么了……用干净手绢的一角……我看见了,您别怕,见鬼!眼睛往上看!……出来了。”

昂蒂姆用手绢角挑出一颗极小的煤屑。“谢谢!谢谢!现在你们请便吧,我头疼得厉害。”

玛格丽特在休息,朱利于斯和女仆在打开行李,韦罗妮克在监督准备晚饭,昂蒂姆照料朱莉,将她带进自己的卧室。他离开这位外甥女时,她还很小,因此认不出这个严肃而质朴地微笑的大姑娘了。他让她待在身边,谈一些孩子气的鸡毛蒜皮的事,想逗她高兴。过了一刻,他的目光落到了孩子脖子上挂的一条细银链上,他猜那上面一定挂着圣牌。他用粗大的食指鲁莽地将圣牌挑到孩子胸前,摆出惊讶的面孔以掩饰自己病态的厌恶:“这些小玩意儿是什么呢?”

朱莉很清楚他是明知故问。她又何必不高兴呢?“怎么,姨父,您从来没见过圣牌?”“真的没有,孩子。”他撒谎说,“它们并不特别漂亮,大概有点什么用处吧。”

泰然自若的虔诚并不妨碍开一两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孩子看见壁炉上方的玻璃镜前有一张她的照片,便指着它说:“姨父,您那里有一张小姑娘的照片,它也不特别漂亮,那对您有什么用呢?”

这个伪善的小信徒居然具有如此机敏的应变能力,如此明白事理,昂蒂姆姨父一时无言以对。总不能和九岁的小姑娘讨论形而上学吧!他微笑着。小姑娘立刻抓住大好时机,指着那些小小的圣牌说:“这是我的主保圣人圣朱莉的圣牌,这是圣心圣牌,圣……”“你没有仁慈天主的圣牌?”昂蒂姆荒唐地打断她说。

孩子很自然地回答:“没有,人们不做仁慈天主的圣牌……瞧这一块最漂亮,这是卢尔[7]德的圣母圣牌,弗勒里苏瓦尔姨妈从卢尔德带回来给我的,爸爸妈妈将我献给圣母的那天我戴上的。”

昂蒂姆已经忍受不住了。他一刻也不想明白这些形象所勾起的难以形容的美丽情景: 一队身穿白色和蓝色衣服的孩子走在五月的天空下。他克制不了亵渎的怪癖,说道:“这么说仁慈的圣母没有接受你,你不是仍然和我们在一起吗?”

孩子没有回答。她是否已经明白,对付某些放肆言行的最好办法就是不予理睬?况且,有什么可说的呢?对于这个离奇古怪的问题,朱莉并没有脸红,共济会会员倒是脸红了: 由失礼而引起的暗暗的、轻微的慌乱,暂时的惶惑。姨父为了掩饰这一点,在外甥女纯洁的额头上恭恭敬敬地吻了一下,作为补偿。“您为什么装作坏人呢,昂蒂姆姨父?”

小姑娘没有看错,其实这位不信神的学者是重感情的。

那又为什么顽固地拒绝呢?

此时,阿代勒推开了门:“太太请小姐去。”

显然,玛格丽特·德·巴拉利乌尔害怕姐夫影响了女儿,不喜欢她和他待得太久。稍后,当大家就餐时,他竟然低声和玛格丽特提起这事。玛格丽特用仍然轻度发炎的眼睛看着他说:“害怕您?亲爱的朋友,您的嘲笑在她心里不会起任何作用,她却会使十二三位您这样的人皈依宗教。不,不,我们这些人可是坚定的。不过,您想想,她还是孩子……她知道在我们这样腐败的时代,在我们这个由可耻的人统治的国家,什么亵渎的事没有呢?可悲的是,使她第一次感到丑陋的言论是从您那里来的,而您是她的姨父,我们希望教导她尊敬您。”四

这番话既克制又明理,能使昂蒂姆平静下来吗?

是的。在上头两道菜时(晚餐简单而精美,只有三道菜),这家人就不棘手的问题闲聊起来。他们照顾玛格丽特的眼睛,最初谈的是眼科学(巴拉利乌尔夫妇假装不注意昂蒂姆的囊肿更大了),接着便谈论意大利烹饪,这是对韦罗妮克致意,并且说她准备的晚餐十分精致。接着,昂蒂姆问起弗勒里苏瓦尔夫妇的近况,因为巴拉利乌尔夫妇最近去波城看过他们,又问起朱利于斯的姐姐圣普里伯爵夫人的近况,她正在波城附近度假,最后又问起巴拉利乌尔夫妇美丽的大女儿热纳维埃芙,父母本想带她一同来罗马,但她从来不肯离开儿童医院,每早去塞夫尔街给可怜的孩子包扎伤口。接着,朱利于斯提出昂蒂姆的土地被征购这个严肃问题。昂蒂姆年轻时第一次去埃及,在那里买下一块地,由于地势不好,这块地至今没有多大价值。但是前不久听说要修一条从开罗到赫利奥波利斯的新铁路,铁路要穿过昂蒂姆的土地。冒险的投机生意早已使阿尔芒-迪布瓦家的钱袋瘪了下来,因此他们需要这笔横财。朱利于斯来罗马前曾和负责研究线路的专家工程师马尼通谈过,因此劝告连襟别抱奢望,因为很可能希望落空。昂蒂姆没有说共济会来过问这件事,共济会决不会抛弃它的成员。

昂蒂姆问及朱利于斯进法兰西学院的事有多大希望,他微笑着问,因为他不大相信,朱利于斯本人也装出处之泰然、漠不关心的态度,仿佛已经放弃了。何必告诉他姐姐居伊·德·圣普里伯爵夫人可以左右安德烈红衣主教,因而也左右与主教投票一致的十五位院士呢?昂蒂姆对巴拉利乌尔的新作《顶峰的空气》稍稍恭维了几句,实际上他认为该书一文不值,朱利于斯也清楚这一点,为了维护自尊心,他赶紧说:“我想您是不会喜欢这种书的。”

昂蒂姆很愿意原谅这本书,但对方在影射自己的观点,他的舌头发痒。他反驳说自己的观点决不影响对一般艺术品的判断,何况是连襟的作品。朱利于斯带着迁就随和的优越感微微一笑,并且换了一个话题,询问连襟坐骨神经痛的毛病现在如何,但他说错了,说成了腰痛病。嗯!朱利于斯为什么不询问他的科学研究呢?那他就大有可说的了。腰痛病!为什么等一会儿不问到他的囊肿?而他的科学研究,连襟显然一无所知,而且宁可一无所知……昂蒂姆已经十分激动,恰好“腰痛病”又使他疼痛,于是他气恼地冷笑:“我的病是否好一些……哎哟!您会很不高兴的!”

朱利于斯很吃惊,请求连襟告诉他为什么把他想得如此不近人情。“当然啰!您的家人一生病,您就去请医生,可是病好了却不归功于医学,而归功于治疗期间您做的祈祷。医生可没有在复活节领圣体,见鬼!您认为他能治愈是荒谬的事。”“那么您宁可一直病下去,也不愿祈祷吗?”玛格丽特语气坚定地问道。

她来掺和什么?一般说来她从不参与一般性谈话。朱利于斯一开口,她好像就消失了。他们是男人对男人谈话,不需转弯抹角!他猛然朝她转过身来。“我可爱的夫人,您要知道,如果痊愈就在这里,这里,您听明白了,”他狂热地指着盐瓶说,“就在这么近的地方,而我要获得抓住它的权利,却必须哀求校长先生(他情绪不佳时,往往这样戏称天主),或者恳请他介入,请他为我打乱现有秩序,打乱自然的因果秩序,古老的秩序,嗯,那我就不要这种痊愈,我要对他,对校长说: 让您的奇迹见鬼去吧,我不稀罕。”

他一字一句,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由于生气,他提高了嗓门。他真可怕。“您不稀罕……为什么?”朱利于斯十分平静地问。“因为它会强迫我相信那个不存在的神。”

他一面说,一面用拳头敲桌子。

玛格丽特和韦罗妮克不安地相互看一眼,然后两人都看着朱莉。“我想你该去睡觉了,女儿。”母亲说,“快去吧,一会儿我们来你床边道晚安。”

孩子被姨父的邪恶话语和疯狂态度吓坏了,赶紧逃走。“我要是痊愈,只能感谢我自己。这就够了。”“哦!那医生呢?”玛格丽特壮着胆子问。“我付他医疗费,这就清了。”

然而,朱利于斯用最低沉的声音说:“而感谢天主就会束缚您……”“是的,老弟,所以我不祈祷。”“可别人为你祈祷,朋友。”

说话的是韦罗妮克,在这以前她没有开口。昂蒂姆听见这个十分熟悉的温柔声音,吓了一跳,丧失了克制力,滔滔不绝地说些相互矛盾的话。首先,谁也无权违背另一个人的意愿来为他祈祷,无权在另一个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为他求情,这是背叛。她什么也没有得到,这太好了,这会让她明白她的祈祷一文不值!有什么得意的!……不过也许她祈祷得不够?“您放心,我会继续祈祷的。”韦罗妮克像刚才一样柔声地说。然后,她仿佛置身于愤怒的狂风之外,满面笑容地告诉玛格丽特她每晚要照例地以昂蒂姆的名义在房屋北墙角那尊普通圣母像前点两支蜡烛,她曾看见贝波也在那座像前画十字。贝波就睡在旁边,就在墙角的凹洞里栖身。在一定的钟点,韦罗妮克准看见他在那里。圣母像的凹洞在高处,行人够不着,韦罗妮克也够不着。贝波(现在是一个十五岁的瘦高少年了)攀着石头和一个金属环,将熊熊燃烧的蜡烛举放在圣像前……不知不觉地话题从昂蒂姆身上移开了,越过了他,现在两姊妹谈的是民间令人感动的虔诚,正是由于这一点,最粗糙的雕像最受人敬重……昂蒂姆完全不知所措了。怎么!韦罗妮克今早已经背着他给老鼠喂食,这还不够吗?现在她又点蜡烛!以他的名义!他的妻子!而且将贝波也拖进这种装腔作势的蠢事中……啊,我们走着瞧吧!……

血液涌上了他的头,他感到窒息,太阳穴在隆隆作响,他很费劲地站起来,把椅子也踢倒了,还碰翻了一杯水,水洒到餐巾上,他擦擦前额……他是否不舒服?韦罗妮克赶紧过来,他粗鲁地推开她,朝门口逃去,将门砰的一声关上,他那不均匀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还伴着一瘸一拐的低沉的拐杖声。

他的突然离去使餐桌旁的人感到狼狈,不知所措。他们默默无言地待了一会儿。“可怜的姐姐!”玛格丽特最后说。然而这种情景再次显示了姊妹俩的性格各异。玛格丽特的心灵正是天主用来制造殉道者的珍贵材料制成的。她知道这一点并且企望受苦,可惜她在生活中并无任何欠缺,各方面都很美满,于是她那良好的承受力只能在令她不快的小事中发挥作用了。她借用鸡毛蒜皮的事来轻轻刺伤自己,她抓住一切,拼命抓住一切。她善于安排情景,使别人冒犯她,然而朱利于斯似乎专门致力于使她无法展示美德,因此,她在他身边总是不满足,动不动就发脾气,这也不足为奇了。要是有一个像昂蒂姆这样的丈夫,那可是多么美好的事业!她看到姐姐不会利用这一点很生气。的确,韦罗妮克从不抱怨。她永远在热情地微笑,挖苦、嘲笑等等都不能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大概是因为她早就认定会孤独一辈子吧。再说昂蒂姆对她并无恶意,他想说什么就让他说吧!她解释道,他嗓门太大是因为不能随意走动,如果他步履轻健就不会这样发脾气了。朱利于斯问他会去哪里。“去他的实验室了。”韦罗妮克回答。玛格丽特问是否最好去看看他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可能身体不适!韦罗妮克说最好让他单独安静下来,对他的离去不必太在意。“我们安安静静地吃完饭吧!”她最后说。五

不,昂蒂姆没有在实验室停下来。他迅速穿过六只老鼠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地方。为什么不在被夕阳笼罩的地方多待待呢?纯净的暮色能抚慰他叛逆的心灵,也许能促使他……啊不,他在逃避忠告。他从那难走的螺旋式楼梯下到院子里,又穿过院子。这个残废人急匆匆的行动在我们看来是悲惨的,因为我们知道他每走一步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每一次努力又带来多大的痛苦。什么时候能看见他为了行善而付出如此狂烈的精力呢?有时从他歪曲的嘴中发出一声呻吟,他的脸在抽搐。这股蔑视宗教的怒气会将他引向何处?

圣母伸着双手,让神恩和天光的光泽流向尘世。它守护这座房屋,也许还为亵渎神明者求情。这不是弗勒里苏瓦尔-莱维雄艺术厂今天生产的那种用布拉法法斯式罗马塑性纸板做的现代雕像,而是朴实无华、体现大众崇拜的雕像,因此在我们眼中显得更美、更有说服力。雕像对面,稍远的正前方,有一盏灯,照着雕像苍白的脸、发光的双手和蓝袍,灯挂在突出在神龛上方的锌皮顶棚上,顶棚还遮挡着挂在两面墙上的还愿物。在行人伸手可及的地方,有一扇小金属门,挂灯的绳卷就在里面,只有教区的执事有钥匙。此外,雕像面前日夜燃烧着两根蜡烛,这是韦罗妮克刚才送来的。共济会会员一见以他的名义献上的这两根蜡烛,又火冒三丈。贝波正在栖身的墙壁凹洞里吃面包头和几根茴香,快吃完了。他见昂蒂姆跑了过来,便和气地向他致意。昂蒂姆没有答礼,一把抓住孩子的肩头,低头对他说了些什么,以致孩子颤抖起来。不!不!孩子抗议说。昂蒂姆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张五里拉的钞票,贝波感到气愤……将来他也许会偷东西,甚至会杀人,谁知道贫困会使他的额头沾上什么污秽呢?然而,对保佑他的圣像出手攻击,那可不行!他每晚睡觉前向它诉说,每早一醒来就对它微笑……昂蒂姆尽可激励他,贿赂他,责骂他,威胁他,得到的只是拒绝。

不过我们切莫误会。昂蒂姆真正憎恨的并非圣母,而是韦罗妮克的蜡烛,但是贝波心地单纯,不明白这些细微区别,何况,蜡烛一旦献上,谁也无权吹灭……

孩子的反抗激怒了昂蒂姆,他推开贝波要单独干。他斜靠在墙上,抓住拐杖的下端,奋力将拐杖柄朝后摆动,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拐杖扔向空中,拐杖撞到了神龛壁又砰的一声落下,夹着不知什么碎片和灰泥。他拾起拐杖,退后几步看看神龛……见鬼!那两支蜡烛仍在燃烧。这是什么意思?雕像的右手只剩下一根黑金属杆。

他清醒了,凝视片刻自己行为的可悲后果,可笑的行凶……啊!呸!他的眼光在寻找贝波,但孩子已无踪影。夜幕降临。昂蒂姆孤独一人。他看见路上有拐杖撞下来的碎片,便拾了起来,这是一只灰泥的小手,他耸耸肩,将它放进背心口袋里。

这位破坏圣像者满脸羞愧,满心气恼,又回到实验室。他想工作,但是那可恶的行动使他筋疲力尽,只想睡觉。当然,他不和任何人道晚安就要上床了……他走进卧室时,话语声使他站住。隔壁房间的门是开着的,他从阴暗的走廊里轻轻走过去……

小朱莉像常见的小天使一样,穿着睡衣跪在床上。在床头的灯光下是韦罗妮克和玛格丽特,她们也双双跪着。朱利于斯稍稍靠后,站在床脚,一只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手捂着眼睛,姿势既虔诚又有男子气概。他们在听孩子祈祷。整个房间静悄悄的,学者不免回忆起尼罗河畔某个宁静的金色黄昏,正如此刻孩子的祈祷升向天空一样,那时也有一缕蓝烟笔直地升向纯净无比的天空。

祈祷大概快结束了。孩子现在背完了熟记的经文,按照自己的想法祈祷,为许多人祈祷,为孤儿,为病人,为穷人,为姐姐热纳维埃芙,为姨母韦罗妮克,为爸爸,求亲爱的妈妈的眼睛快点好……这时,昂蒂姆的心在挛缩,他从房门口,从房间的另一头,用故意嘲弄的声音高声说:“为姨父呢,你就不为他向仁慈的天主祈求什么?”

于是,使众人大吃一惊,孩子用出奇地坚定的声音说:“仁慈的天主,我还请求您宽恕昂蒂姆姨父的罪孽。”

这句话击中了这位无神论者的心窝。六

这天夜里,昂蒂姆做了一个梦。有人敲他卧室的小门,不是通走廊的门,也不是通隔壁房间的门,而是另一扇门。他清醒时从未见过这扇门,门开向大街,因此他感到害怕。最初他保持沉默,不回答敲门声。在朦胧的光线下,他认出了卧室里细小的物品,光线微弱而柔和,像是通宵不灭的小烛光,然而这里并无这种烛光。他想弄清这光线从哪里来。敲门声第二次响了。“您要什么?”他战战兢兢地问道。

第二次敲门时,他感到异常虚弱,动弹不了,虚弱得连恐惧的情感都融化了(后来他称这为“无可奈何的柔情”),突然间,他感到自己招架不住,房门即将被推开。房门静悄悄地打开了,刹那间他只看见一个黢黑的洞口,它仿佛是圣龛,圣母在那里出现了。她是一个矮矮的白色形体,两只光脚露在睡袍外面。他以为是小外甥女朱莉,刚才离开她时她就是这个样子,但是过了一会儿,他认出这是他冒犯过的圣母,我是说她就像街头上那尊雕像,他甚至认出了右前臂上的伤口,但是那张苍白的面孔比往常更美,更溢满了笑容。他并未确切地看见她行走,她仿佛是滑过来的。来到他床头时,她说:“你这个伤害我的人,你以为我必须有手才能治愈你吗?”与此同时,她将空袖举到他面前。

现在他感到那奇异的光是由她发出来的。但是,当金属杆突然插进他腰间时,剧烈的疼痛刺穿了他,他在黑暗中醒了过来。

昂蒂姆大概过了一刻钟才恢复知觉。他全身感到一种奇异的怠乏和迟钝,接着是几乎愉快的麻木,以致他怀疑刚才是否真正感到腰部剧痛。他不知道梦是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的,也不知道他此刻是否醒着,刚才是否做梦。他拍拍自己,捏捏自己,看看是否确是自己。他将一只手臂伸出床外,最后划着了一根火柴。在他身边,韦罗妮克面朝墙睡着。

于是他掀起被单和毯子,轻轻滑下床,直到光脚尖稳稳地踩着拖鞋。拐杖就在那里,靠在床头柜上。他没有取拐杖,两手撑着床将身体朝前抬起,然后将脚伸进皮拖鞋,然后直直地站了起来,然后,他还没有把握,将一只手臂朝前伸,一只手臂朝后伸,沿着床走了一步、两步、三步,然后,他穿过房间……圣母啊!莫非……?他悄悄地穿上裤子、背心、外衣……打住吧,啊!我这支冒失的笔!既然得到解脱的心灵已经展翅高飞,瘫痪的肉体在痊愈后的笨拙骚动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刻钟以后,韦罗妮克出于我不知道的什么预感,醒了过来,发现昂蒂姆不在身边,担心起来。她划了一根火柴,看见与残废人须臾不离的那根拐杖仍然靠在床头柜上,便更加担心。火柴在她手中燃完了,因为昂蒂姆出去时带走了蜡烛。韦罗妮克摸索着马马虎虎穿上衣服,然后也走出卧室,立即朝门下漏出光亮的那间陋室走去。“昂蒂姆!你在这里吗,朋友?”

没有回音。韦罗妮克侧耳听,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于是她焦虑地推开了门。她面前的景象使她在门口一动不动地呆住了。

她的昂蒂姆就在那里,在她对面。他既非坐着,也非站着。他的头顶和桌子一样高,完全沐浴在被他放在桌边的蜡烛的亮光中。多少年来,学者昂蒂姆,无神论者昂蒂姆从未弯下他那瘫痪的膝头和不屈服的意识(值得注意的是,在他身上,精神与肉体相辅而行),此刻他却跪着。

昂蒂姆跪在那里,双手捧着一小块灰泥,正狂热地亲吻,热泪也落在上面。他最初没有理睬韦罗妮克。面对这神奇的景象,她目瞪口呆,既不敢退出去也不敢进来,打算在门口,在丈夫对面跪下来,这时他却毫不费劲地站了起来,啊!奇迹,而且步履稳健地朝她走来,双臂抱住她。“从今以后,”他一面说一面将她紧紧搂在胸前,低头看着她,“从今以后,朋友,你将和我一同祈祷。”七

共济会会员的皈依宗教不可能长久保密。朱利于斯·德·巴拉利乌尔连一天都等不及,赶紧告诉安德烈红衣主教,后者又在法国保守派和高级僧侣中将消息传开,与此同时,韦罗妮克通知了安塞尔姆神甫,因此梵蒂冈很快就知道了。

阿尔芒-迪布瓦大概受到了特殊恩宠。他也许不该冒失地说圣母真正向他显过灵,不过,即使他只是梦见圣母,他的痊愈也是实实在在无法否认的,的确是奇迹。

对昂蒂姆来说,治好病也就够了,然而对教会而言,这是不够的。教会要求他公开宣誓弃绝无神论,而且准备大加渲染。“怎么?”几天以后安塞尔姆神甫对他说,“您在犯错误期间,以各种方式散布了异端邪说,现在上天想从您身上总结出崇高的教诲,您却在逃避?您那无用科学的虚妄知识使多少心灵背弃了光明!今天应该由您使他们重归光明,而您却犹豫不决。我说‘应该由您’,其实这是您无法推卸的责任。我不认为您感觉不到这个责任,那会是对您的侮辱。”

不,昂蒂姆不逃避责任,但他害怕这样做的后果。前面说过,他在埃及的巨大利益被掌握在共济会手中。没有共济会的支持他能做什么呢?怎能希望共济会继续支持它的叛逆者呢?他原盼望共济会帮他赢回财富,现在却看到自己面临倾家荡产了。

他将这件事告诉了安塞尔姆神甫。神甫原先并不知道昂蒂姆职位很高,一听之下十分高兴,因为宣誓仪式更会引人注目。两天以后,《观察家》和《圣十字报》的读者都知道了昂蒂姆身居要职。“您这是毁了我。”昂蒂姆说。“嗯,我的孩子,恰恰相反,”安塞尔姆神甫回答说,“我们在拯救您。至于您的物质需求,不用放在心上,教会会提供补偿的。您的情况,我曾和帕齐红衣主教长谈过,他会向兰波拉反映的。最后我还要告诉您,教皇也知道了您的弃绝行动,教会会承认您为它做出的牺牲,不会让您蒙受损失。此外,您可能过分强调共济会在这方面的效率了吧(他微微一笑)?我并非不知道不可低估他们!……他们的敌意会使您蒙受多大的损失,您有估计吗?告诉我大概的数目,而且……(他将左手食指举到鼻尖,态度和善而调皮)而且别害怕。”

大赦年的节庆活动过后十天,昂蒂姆的宣誓仪式在耶稣教堂举行,盛况空前。当时的报纸纷纷做了报道,我在此就不赘述了。耶稣会会长助理T神甫在仪式上作了他最著名的一番演说: 显然,这位共济会会员的心灵曾经痛苦得近似疯狂,他的极端仇恨本身就是爱的先[8]兆。这位神职演说家回顾了大数的扫罗,发现昂蒂姆破坏圣像的行[9]为和圣司提反的被石头击毙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可敬的神甫滔滔不绝,声音在教堂里膨胀、滚动,仿佛是海潮的巨浪在崖洞里轰鸣,这时昂蒂姆想到外甥女细微的声音,心中暗暗感谢这个孩子,是她祈求圣母怜悯姨父亵渎宗教的罪孽,从此以后,他将全心敬奉圣母。

从这天起,昂蒂姆一心只想更崇高的事业,几乎没有注意他的名字所引起的纷争。朱利于斯·德·巴拉利乌尔代他受罪,打开报纸时总是怦怦地心跳。与正统派报纸的最初颂扬唱对台戏的是自由派报纸的嘲骂了。《观察家》发表了重要文章《教会的新胜利》,与此针锋相对,《幸福时代》发表了抨击文章《又多了一个傻瓜》。《图卢兹电讯报》刊登了昂蒂姆在病愈前两天寄去的专栏文章,但在前面加了一个讽刺的按语,朱利于斯以连襟的名义给该报写去一封既不失身份又措词冷淡的信,声明从此以后这位“改宗者”不再与它合作。《未来报》则抢先一步,很有礼貌地谢绝了昂蒂姆。昂蒂姆泰然地承受打击,这种泰然的神态来自真正虔诚的心灵。“幸好《通讯》会对您开门,我敢担保。”朱利于斯用带嘘音的声音说。“可是,亲爱的朋友,我还能写什么呢?”昂蒂姆友善地反驳说,“昨天我做的事,今天不再使我感兴趣了。”

接着是沉默。朱利于斯不得不返回巴黎。

昂蒂姆在安塞尔姆神甫的催促下,乖乖地离开了罗马。共济会撤回支持后不久昂蒂姆就破产了。韦罗妮克对教会的支持深信不疑,鼓动他一次次拜访高层僧侣,但他一无所获,只是使这些人从不耐烦到不快,他们友好地劝他去米兰,在那里静等允诺过的补偿以及被泄漏的天恩的剩余部分。

[1] Campidoglio,罗马七座山丘之一。据传罗马城的创建者是由母狼喂养大的。

[2] 意大利文,可以吗?

[3] Moloch,《圣经·旧约》中所指的古代腓尼基等地所祟奉的神灵,信徒以焚化儿童向其献祭。

[4] 即无神论思想。

[5] Visconti,意大利望族,成员中有多位公爵。

[6] 出自《新约·马太福音》第七章第三、第四节。耶稣说:“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你自己眼中有梁木,怎能对你弟兄说‘容我去掉你眼中的刺’呢?”

[7] Lourdes,天主教朝拜圣母的主要地点之一。

[8] Saul of Tarsus,即归顺耶稣基督以后的门徒圣保罗。见《新约·使徒行传》第二十二章。

[9] Saint Stephen,耶路撒冷的虔诚信徒,被众人用石头打死。见《新约·使徒行传》第六、第七章。

……既然永远也别使任何人无法回头。[1]雷斯红衣主教卷八页九三

[1] Jean-François Paul de Gondi, Cardinal de Retz(1613—1679),法国红衣主教、政治家、作家,著有《回忆录》。一

三月三十日午夜,巴拉利乌尔一家返回巴黎,回到韦尔讷伊街的住所。

玛格丽特准备就寝时,朱利于斯穿着拖鞋,举着一盏小灯走进了书房,他每次进来都很高兴。书房布置得很朴素,墙上挂着几幅莱皮[2][3]纳①和一幅布丹的画,墙角一个旋转底座上是大理石雕像,那是

[4]夏普为他妻子作的半身像,颜色与周围不大和谐。房间中央是一张文艺复兴式样的大桌子,自他走后,书籍、小册子、简介等都在桌上堆了起来。在一个嵌有金属丝花纹的珐琅托盘里,有几张折角的名片,[5]稍远处,有一封信靠在巴里的青铜雕像上引人注意,他认出了老父的笔迹,立即拆开读了起来:

亲爱的儿子:

最近以来我的体力大减。有些明显的兆头告诉我将不久于人世了。再多待下去对我也无多大好处。

我知道你今晚回到巴黎。我相信你愿意立刻帮我一个忙。由于我很快会告诉你的某些安排,我需要知道一位名叫拉夫卡迪奥·卢基(w和i几乎不发音)的年轻人是否仍旧住在克洛德-贝尔纳巷十二号。

如果你能去那里一趟,见见那个人,那我就感激不尽了(你是小说家,可以轻易地找个借口进去)。我必须知道:

一、 这位年轻人在干什么?

二、 他想干什么?(有没有抱负?什么样的抱负?)

三、 最后告诉我你认为他的才干、能力、欲望、兴趣等等如何。

你暂时别来看我,我心情不好。你可以简单地将情况写信告诉我。如果我想谈话,或者感到大限已到,我会和你打招呼的。

吻抱你。朱斯特-阿热诺·德·巴拉利乌尔

又及: 不要显出你是我派去的,这位年轻人不认识我,而且应该继续不认识我。

拉夫卡迪奥·卢基今年十九岁,罗马尼亚人,孤儿。

我翻了翻你的新书。如果在这本书以后你进不了法兰西学院,那么,你写这些废话就是不可饶恕的了。

不可否认,朱利于斯的新书没有受到好评。小说家虽然感到疲乏,却仍然翻阅起报刊剪报来,上面提到他的名字时都不是在恭维。接着他推开一扇窗,吸吸夜间多雾的空气。他书房的窗户开向大使馆花园,那花园像是盛圣水的黑盆,能洗去他眼睛和心灵中的尘世和街头的污浊。一只看不见的乌鸦在清纯地鸣唱,他侧耳听了片刻,然后回到卧室,玛格丽特已经上了床。

他害怕失眠,便从五斗柜上拿起一小瓶经常喝的橘花茶。为了体贴妻子,他谨慎地将捻得很小的油灯放在睡椅下方,但他喝完酒放酒杯时,玻璃杯轻轻响了一下,惊动了沉睡中的玛格丽特,她像动物一样哼唧着面朝墙翻过身去。朱利于斯以为她醒着,十分高兴,走到床边,一面脱衣一面说:“你知道我父亲怎样看我的书吗?”“可是,亲爱的朋友,你可怜的父亲根本没有文学意识,这你对我说过上百次了。”玛格丽特咕哝说,她只想睡觉。但是朱利于斯心情太沉重了:“他说我写了这些废话实在可耻。”

相当长久的沉默。玛格丽特又沉了下去,将文学抛到了脑后。朱利于斯认定自己要独自待着了,但妻子出于对他的爱又奋力挣脱出来:“我希望你不会为这事烦恼吧?”“我很冷静,这你看得出来。”朱利于斯立刻说,“但是我觉得这话不该由我父亲说,别人说都可以,就不该是我父亲,特别是关于这本书,因为它其实只是为他立的丰碑。”

确实如此。朱利于斯在这本书里记述的不正是老外交家具有代表性的生涯吗?他不是赞扬了朱斯特-阿热诺那高尚、宁静、古典的政治生活与家庭生活吗?那是与胡闹的浪漫生活完全不同的。“幸好你写这本书并不是让他感谢你。”“他认为我写《顶峰的空气》是为了进法兰西学院。”“要是真进了呢!要是你因为这本好书而进法兰西学院呢!”接着,她用怜悯的口气说,“总之,但愿报纸杂志会开导他。”“报纸!还说报纸!……杂志!”他气愤地看着玛格丽特,仿佛这都怪她。他苦笑着说:“四面八方都在抨击我。”

这下玛格丽特完全清醒了。“你受到很多批评?”她关心地问。“也有赞扬,令人感动的虚假赞扬。”“你本来就瞧不起记者,你做得对。你还记得沃居埃先生前天给你写的信吗?‘您这样的笔像一把剑在捍卫法兰西’。”“‘您这支笔比剑更有效地捍卫法兰西,以对付威胁我们的野蛮’。”朱利于斯纠正说。“还有安德烈主教,他答应投你的票,最近还向你保证整个教会都支持你。”“我可不稀罕这种优待!”“我的朋友!……”“我们刚在昂蒂姆身上看到高级僧侣的保护值几文钱。”“朱利于斯,你变得尖刻了。你不是经常说工作不是为了奖赏,也不是为了别人的赞同,你自己赞同就足够了吗?你甚至为此还写过漂亮的文章哩。”“我知道,我知道。”朱利于斯不耐烦地说。

这种药茶对他深深的痛苦有什么好处呢?他走进盥洗室。为什么他在妻子面前失态,显得如此可怜?妻子们善于用亲抚和安慰来解除丈夫的苦恼,但他的苦恼不属于这个类型。出于自尊,出于羞耻之心,他应该将苦恼藏在心头。“废话!”当他刷牙时,这两个字敲着他的太阳穴,搅乱他崇高的思想。他的新作有什么了不起呀!他忘记了父亲的那句话,至少忘记那句话是父亲说的……他脑中生平头一次出现一个可怕的问题——在此以前他遇见的不是称赞就是微笑——他开始怀疑这些微笑的真诚性,这种称赞的价值,自己作品的价值,怀疑自己思想和生活的真实性。

他又回到卧室,漫不经心地一手拿着漱口杯,一手拿着牙刷。他将装着半杯粉红水的杯子放在五斗柜上,将牙刷放进杯里,在玛格丽特经常写信的那张槭木小叠橱式写字台旁坐下,拿起妻子的蘸水笔,在一张发出幽香的淡紫色纸上写道:

亲爱的父亲:

今晚我回来时见到您的信。自明天起,我就去完成您托付我的事,希望办得使您满意,以证明我的忠诚。

朱利于斯生性高贵,在受到冒犯以后,更显出真正的高贵品质。接着,他上身向后仰,举着笔待了一会儿,他在斟酌措词:

我很难过,正是您怀疑我出于私心……

不,还不如写:

您认为我不重视文学创作上的正直吗……

他找不到合适的措词。他穿着睡衣,感到快着凉了,便揉皱了那张纸,又拿起漱口杯,将它放回盥洗室,同时将揉皱的纸扔进桶里。

他上床时,碰碰妻子的肩头。“那你呢,你对我的事怎么看?”

玛格丽特微微张开一只暗淡的眼睛。朱利于斯不得不再问一遍。玛格丽特半转过身来瞧着他。在布满皱纹的前额下,他抬着眉毛,紧闭双唇,样子很可怜。“你是怎么了,朋友?什么!你真认为这本书不如前几本书?”

这不是回答。玛格丽特在逃避。“我想别的书不见得比这本书好,嗳!”“啊!那好!……”

面对过分的追问,玛格丽特失去了勇气,也感到自己温柔的论据毫无用处,于是翻身朝着暗处又睡着了。二

朱利于斯具有一定的职业好奇心,而且自满地幻想人世间的一切对他都不应陌生,然而,尽管如此,他至今未越出他那个阶层的习俗,只和本阶层的人交往。他不是没有兴趣,而是没有机会。动身去拜访那位年轻人时,他意识到自己的装束很不合适。大衣、硬胸,就连喀琅施塔德帽都显出一种难以说清的端庄、克制和高雅……不过,也许这样更好,免得他的装束使年轻人对他过于随便。应该用话语来赢得他的信任,他想道。他一面朝克洛德-贝尔纳巷走去,一面在想通过什么预防措施、什么借口走进去调查。

朱斯特-阿热诺·德·巴拉利乌尔伯爵能和这位拉夫卡迪奥有什么纠葛呢?这个问题在朱利于斯周围嗡嗡响,令他厌烦。他刚写完父亲的生平,不能再就它提问题。他只愿意知道父亲告诉他的事。近几年来,伯爵变得沉默寡言,不过他从来也不曾故弄玄虚。朱利于斯穿过卢森堡公园时下起了暴雨。

克洛德-贝尔纳巷十二号门前正停着一辆马车,朱利于斯经过时,看见一位戴着极大的帽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

他对这座带家具出租的房屋的看门人说出拉夫卡迪奥·卢基的名字,他的心在怦怦跳,仿佛正沉入一场冒险之中。然而,当他走上楼梯时,平庸的环境,毫无价值的装潢使他扫兴,他的好奇心失去了支撑,减弱并让位给了厌恶。

在五楼上,没有铺地毯的走廊在离楼梯口几步远处拐弯,走廊的光线只是从楼梯间射进来的。走廊的左右两侧是关着的房门,顶头上的那扇门半掩着,漏出细细一缕光线。朱利于斯敲门,没有回音。他胆怯地将门稍稍推开,房间里没有人。朱利于斯又走了下来。“他要是不在家,很快就会回来。”看门人曾经说过。

大雨倾盆。在前厅里,正对着楼梯有一间会客室,朱利于斯准备进去。但那黏糊糊的气味和破败的景象使他退了回来,他想自己完全可以推开五楼的门,进到年轻人房间里,在那里等他。于是他又上楼。

他再次在走廊里拐弯时,从与顶头房间相邻的房里出来了一位女人。朱利于斯撞上了她,表示道歉。“您来是……”“卢基先生是在这里吗?”“他出去了。”“啊!”朱利于斯说,声调十分不快,以致那个女人问道:“您找他是急事吗?”

朱利于斯只准备对付陌生的拉夫卡迪奥,不觉感到狼狈,但机会难得,这个女人也许很了解那个年轻人!要是能让她开口……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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