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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2 11:2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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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宫下奈都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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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与钢的森林

羊与钢的森林试读:

羊与钢的森林

作者:(日)宫下奈都排版:JINAN ENPUTDATA出版社:中信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9-01ISBN:9787508679181本书由中信联合云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羊与钢的森林

我闻到森林的气息。那是在秋天,向晚时分的森林。树木在风中摇曳生姿,树叶沙沙作响。那即将被夜幕笼罩的、森林的气味。

可是附近根本没有森林。此刻,我身处高中体育馆的一隅,分明闻到秋天干燥的气息,夜色渐浓的傍晚图景浮现心头。在这放学后空无一人的体育馆,我为陌生人带路至此,然后兀自站在一边。

我的眼前是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对我来说,它仅仅是一架大大的、黑色的钢琴而已。钢琴的顶盖开着,旁边站着一个男人。他瞥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我,按下几个琴键,敞着盖子的那片森林便再次弥漫出枝叶婆娑的味道。夜色又浓了几分。那年我十七岁。

那天,只是因为恰巧还在教室里,班主任安排我为访客带路。那是高二的第二个学期,期中考试还没结束,社团暂停活动。同学们都早早放学回家了。因为不想那么早就回到独自居住的宿舍,我准备去图书馆自习。“不好意思,外村,”班主任说道,“老师要开会,有客人四点钟来,你带他去体育馆可以吗?”“好的。”我答应道。

班主任时常安排我帮他做事。是跟我亲近,比较容易开口?还是吃准了我不会拒绝?又或者因为我总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的确,我有许多空余时间。我不太确定自己该做什么。也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也许就这样念完高中,随便找一份工作,能养活自己就够了。

虽然班主任经常差遣我,但那些事情往往无足轻重。重要的事情自然会由重要的人去做。无足轻重的人只配做无足轻重的事。当时的我心想,所谓的访客,肯定不是什么大人物。

我突然意识到,老师让我把访客带去体育馆,却没说来人姓甚名谁。“谁要来学校?”我问。

正准备离开教室的班主任回过头说:“调音师啊。”

调音这个词我压根儿没听过。是维修空调的吗?那为什么要带他去体育馆呢?当然,这些问题与我无关。

因为次日要考日本历史,我便坐在放学后的教室里,翻开教科书,复习了一个钟头打发时间。离四点还差几分钟,我走到教职工专用的出入口,访客已经到了。他穿着咖啡色的外套,提着厚重的工具箱,身姿挺拔地站在玻璃门的另一侧。“是修空调的师傅吗?”我一边开门一边问。“我是江藤乐器的板鸟。”

乐器?这位有点年纪的男士难道不是我要迎接的访客吗?真该问清姓名的,我心想。“洼田老师说,他今天要开会,你只要告诉我钢琴在哪里就可以了。”来人说道。

洼田老师就是吩咐我引导访客的班主任。“老师说让我带您去体育馆。”我将访客专用的褐色拖鞋摆在地上。“是的,今天是体育馆的钢琴。”

他究竟要拿钢琴做什么呢?我不免有些疑惑,却无意深究。“请走这边。”我转身带路,那人紧随其后。他的工具箱看起来沉甸甸的。我打算把他带到钢琴边,随后径自回家。

他站到钢琴面前,将四四方方的工具箱放在地上,朝我点头示意。好像在说,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也点了点头,转身就走。往常这个时间,篮球社或排球社的人都挤在体育馆里,今天却格外安静。傍晚的夕阳透过高高的窗户洒下来。

正当我准备离开体育馆时,背后传来钢琴的声音。乍听之下,全然不像是由乐器发出的,我回头张望,以便确定声音来自钢琴。与其说是乐器声,倒更像某种拥有具体轮廓的实物发出的响声,使人不禁回想起某些似曾相识的东西,虽然说不上来,感觉却分外真切。

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钢琴继续响着。他并不是在弹钢琴,而像是在测试钢琴的声音,不时按下琴键。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回到钢琴边。

我的停留并没有打乱他的节奏。只见他从琴键前方绕到侧面,将钢琴的顶盖掀了起来。顶盖在我眼前宛如巨大的黑色翅膀,他架起支撑杆,又一次敲击琴键。

我闻到森林的气息。此时仿佛站在即将被夜幕笼罩的、一大片森林的入口处。我试图走进去,又不得不打消念头,日落之后的森林是危险的。小时候,大人们总是跟我讲那些误入森林、从此下落不明的孩子的故事。一到傍晚,就要离森林远一点,别以为时间尚早,太阳落山的速度远比想象的快。

我定睛望去,他打开地上那个四四方方的工具箱,里面装着各式各样我从未见过的工具。他要用这些工具做什么呢?跟钢琴有什么关联?又为什么要用到钢琴呢?我不打算提问,因为一旦提问,就要开始对话。无论他给出怎样的答案,我都必须就此做出回应。我无意与他交流,唯有放任疑惑在心中盘旋,不落实地。

我最想问的是什么呢?当时的我不得而知。时至今日,我仍旧说不上来。每每回想,我都心下怅然,要是当时能把心中的疑问一股脑儿全说出来该有多好啊。假如能够获得令人信服的解答,那么,我至少不必苦苦追寻答案。

结果,我什么都没问,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观察,生怕打扰到他。

我念的小学和初中应该都有钢琴,就算不是眼前这种三角平台式钢琴。我对它的声音也并不陌生,也曾在钢琴的伴奏下与同学们齐声歌唱。

可是,这个巨大的黑色乐器竟像头一次出现在我眼前似的。至少,我是第一次见识翅膀展开后露出的“内脏”部分。当然,还包括从中流淌出的音符掠过肌肤时那奇妙的触感。

我闻到森林的气息。秋天的、夜晚的森林。我将书包放在地上,倾听钢琴的声音一点一点发生变化。我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就这样过了两个多小时。

原本模糊的印象逐渐清晰起来。应该是九月的初秋,确切地说,是九月上旬。夜晚迫在眉睫,一个晴朗而干燥的傍晚,大约六点左右。镇子里天还很亮,但山间的村落已是一片昏暗,森林将最后一缕阳光拒之门外。山上昼伏夜出的生物开始蠢蠢欲动。钢琴发出的声音如此静谧、温暖、富有深度。“你们学校的钢琴很有年头,”也许是快要收工了,他说道,“声音非常柔和。”

我“嗯”了一声,无言以对,不明白所谓“柔和的声音”具体指什么。“这是一架好琴。”

我又“嗯”了一声,点点头。“以前,山林和原野环境都很好。”“哦?”

他一边拿软布擦拭着黑色的钢琴,一边说:“以前,在山林和原野里,羊群能够吃到优质的牧草。”

我是山里的孩子,老家附近的牧场养着一群悠闲的绵羊,它们的模样此刻浮现在我的眼前。“好的牧草才能养出好的羊,好的羊才能长出好的羊毛,用上好的羊毛做毡子,现在的弦槌可比不上呢。”

我听得一头雾水。“弦槌跟钢琴有关吗?”我问。

他看了我一眼,微笑着点头道:“弦槌就藏在钢琴里面。”

我依旧全无头绪。“想看一下吗?”

我靠近几步。“像这样按下琴键,看,有一个东西在敲击琴弦,它就叫弦槌,是用羊毛毡做的。”

我看到钢琴里有一个零件升了起来,触碰到某根琴弦,乐音随之响起。我无从判断,这种声音是否足够“柔和”。但那感觉分明与森林无异,九月上旬、傍晚六点、即将被黑暗笼罩的森林。“你怎么了?”他问。“感觉比刚才清晰很多。”我答道。“你指的是?”“声音背后的景色。”

此刻,声音背后的景色清晰地浮现出来。通过一连串的工序,与最初听到的声音相比,那景色变得格外鲜明。“做钢琴用的树,是不是松树啊?”

他轻轻点了点头:“叫云杉,的确是松树的一种。”

我忽然胸有成竹地问:“是不是北海道大雪山的那种松树啊?”我仿佛看到了那幅震撼人心的图景,声音就源自那片山林。“不是,是外国的树。这架钢琴用的应该是北美的云杉。”

我的猜测扑了个空。莫非所有森林都有着同样的声音?所有天色将晚的时分都是同样的静谧、深邃,带着某种危险的气息。

他将如翅膀般展开的顶盖合上,开始擦拭琴盖。“你会弹钢琴吗?”他的声音那样平静宽厚。

如果我的回答是肯定的该有多好……如果会弹钢琴的话,就能将森林、夜晚,还有数不尽的美好事物全部展现出来了……“不会。”

实际上,我几乎从来没有碰过钢琴。“但你喜欢钢琴,对吗?”

我不置可否。因为今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确意识到钢琴的存在。

他并不追问,将擦拭钢琴的布收好,关上工具箱,合上锁扣。接着,他走到我面前,从外套口袋里取出名片,递了一张给我。这是我第一次从成年人手里接过名片。“有时间的话,欢迎你来参观。”

名片上印着乐器店的名称,下面则是“调音师”三个字。

调音师 板鸟宗一郎“我可以去吗?”我明知故问。

我心里明白,没有什么可不可以,既然他发出邀请,就已经代表某种许可。“当然啦!”板鸟先生笑着说道。

那次造访乐器店的经历,我毕生难忘。

当时,板鸟先生正准备出门拜访客户。我和他并肩走向乐器店后面的停车场,我脱口而出道:“您能收我为徒吗?”

板鸟先生的脸上既没有笑意也没有惊讶,只是平静地望着我。他把那个大大的工具箱放在地上,从口袋里取出巴掌大的笔记本,用圆珠笔写着什么,并把那一页撕下来递给我。

纸上是一间学校的名字。“我只是一名普通的调音师,没有资格收徒弟。如果你真想学习钢琴调音的话,这间学校可以帮到你。”

高中毕业,我说服家人,进入了那间学校。

家里人是否能够理解这样的人生选择,我不得而知。我是山里的孩子,由于镇上只有小学和初中,完成义务教育后,大家都会下山。这是大山里的孩子的宿命。

即便都是山里的孩子,性格却不尽相同。有些人习惯独自居住,另一些却无法适应;有些人在偌大的学校和拥挤的人潮中如鱼得水,另一些则格格不入;有些人终有一天要回归大山,另一些则随波逐流,最终在全然陌生的地方扎下根。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与价值判断无关,甚至由不得我们自己选择,在生命的某个时刻,冥冥中一切竟已尘埃落定。走进调音这座森林的我,注定要告别大山。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踏出北海道,就读位于本岛的某家调音师培训学校,学制两年。这所专科学校规模不大,同时设有钢琴制造工坊,我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掌握调音的基本技能。当时,一个班上只有七个学生。

我们从早学到晚。教室环境类似工厂仓库,夏天闷热,冬天又很冷。教学内容还包括实际演练,例如修理一整架钢琴,或是涂刷外漆,等等。繁重的课业导致自我怀疑,我每天都情绪低落地学到很晚。我不止一次疑心,难道自己变成了大人口中误入森林、从此下落不明的孩子。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郁郁苍苍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尽管如此,我却并不厌烦,这着实有些不可思议。我不再能够闻到森林的气味,但那气息一直萦绕心头。它化作某种寄托和念想,陪伴我完成为期两年的课程。作为既不会弹钢琴,又不具备优异音感的普通人,经过两年学习后,我已经能够把第四十九键的“la”音校准到四百四十赫兹,并以此为基准调整音阶。两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与其他六位同学一道如期毕业后,我回到家乡附近的小镇,被一家乐器店录取。就是板鸟先生所在的那家。幸运的是,刚好有一名调音师辞职,职位空了出来。

江藤乐器主要经营钢琴。社长江藤先生几乎很少在店里。公司规模很小,员工加起来不过十余人,包括四名调音师、前台、行政和销售。

进入公司前半年需要熟悉公司的各项业务,接听电话,在公司的音乐教室帮忙,在店内销售乐器,接待来店的顾客,等等。余下的时间,还要见缝插针地练习调音。

乐器店的一楼有陈列钢琴的展示厅,还设有销售乐谱、书籍的区域,两个用于授课的房间,以及可容纳数十人的小型演奏厅。我们平时在二楼办公,办公室、会议室、会客室各有一间,余下的空间作为仓库使用。

店里共有六架钢琴,理论上随时都可练习调音。但由于一整天都被日常业务填满,练习往往只能在晚上进行。

在空无一人的乐器店,当我掀开黑色钢琴的顶盖,跃跃欲试之余,心中不免有些紧张,那不可言喻的静谧悄然降临。我敲响音叉,任由振动轻轻拂过神经,心便静了下来。

随后,一根一根地校准琴弦。在不断调校音高的过程中,不知不觉竟会乱了方寸。我开始无法抓住音波的起伏,即便调音器上测到的数值并无差错,听起来却不太稳定。对调音师来说,调校音高只是第一步,而我显然还在原地踏步。

这种感觉就好像飞身跃入泳池,自以为会游泳,实际上只是在原地扑腾。用力划水,却丝毫无法前进。每个与钢琴共度的夜晚,我拼命拨开水流,抬起头呼吸,偶尔用脚蹬踏泳池底部,奋力向前游去。

我很少见到板鸟先生。他忙于为音乐厅里演奏会使用的钢琴调音,还有很多客户点名要求他上门服务,难得在店里露脸。有时他会从家里直接出发,因此一个礼拜都未必能见他一面。

我渴望再度观摩板鸟先生调音,一方面期待接受技术方面的指导,更重要的是,经过板鸟先生的调校,钢琴的音色会奇迹般地清澈透明起来,那是多么美妙的体验啊。

或许是从我的脸上读到了什么吧。有一天,板鸟先生正准备外出,他主动对我说:“别着急,慢慢来,基本功很重要。”“嗯。”我答道。慢慢来,一步一步来。永无止境的、令人不堪重负的基本功训练,最终造就了调音师。

板鸟先生的这番劝慰和提点让我很是感动。仅有感动显然是不够的。我追出店去,对他说:“您说的基本功,要怎么练才对呢?我现在这样会不会太慢了?”

看到我一脸急切的表情,板鸟先生有些诧异。“调音师的工作,本没有唯一正确的做法,你要警惕所谓的正确,保持怀疑精神,”他像对自己表示肯定似的微微点头,打开停车场大门时又说,“一步一步来,坚守阵地,步步为营。”

他是在用棒球打比方吗?我一边将门推上,一边问道:“也就是说,不可能有全垒打?”

板鸟先生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我:“别指望能全垒打,一步到位是不现实的。”

我似懂非懂地回味着他的建议,唯一清楚的是,要警惕所谓的正确。

接下来的日子,我脚踏实地,挤出时间来调校店里的钢琴。每天一台。店里的六台钢琴全调好后,再从第一台开始,重新设定音高进行调音。

顺利的话,起码要经过半年的磨炼,我才能独立为客户提供调音服务。据说,在我之前离开的那位调音师花费了更长的时间,入职一年半后才真正独当一面。

比我早进公司七年的前辈柳老师告诉我:“那个人虽然也是调音师专科学校毕业的,但自己适不适合干这行也很重要。”

这话听起来理所当然,细想则使人心焦。如果不适合当调音师,再怎么努力,恐怕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总之,对调音师来说,重要的不仅仅是调音的技术。”柳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对自己的调音技术并无自信。那所要求严格的专科学校仅仅教会了我最基本的东西,如果给我一架未经校准的钢琴,我能做的只是确定音高、协调频率、让同度音阶排列整齐。我比任何人都心知肚明,自己能力多么有限,距离动听音色多么遥远。

既没有技术方面的自信,重要的还不仅仅是技术,这可如何是好?

也许是洞悉了我的不安,柳老师笑着说:“没事的,你只管按部就班,要对自己有信心,谁会相信一个战战兢兢的调音师呢?”“不好意思。”“没事的,不用不好意思,我都说了要对自己有信心。”柳老师笑道。身为前辈的他平时丝毫不摆架子,为人非常随和。

长年在小集体中生活,我无法充分理解上下级的关系。很多看似与级别无关的东西,实则上下有别。例如前辈与晚辈、山村与城市、早和晚、大和小。在我看来,这些概念更像互不干涉的独立个体。

除了步步为营地练习调音,我还开始尝试听钢琴曲。直到高中毕业,我几乎从未接触过古典乐。我对此感到很新鲜,很快就着了迷,每天晚上都在莫扎特、贝多芬或肖邦的陪伴下入睡。

我的目标是尽量多听钢琴曲,并尽可能选择不同的演奏者。我甚至不知道同一首曲子会有不同的演奏版本,我既不懂得如何挑选,也无力品鉴钢琴师之间的差异。就像刚刚孵化出来的雏鸟会有印随行为那样,最先听到的版本总是记忆特别深刻。哪怕钢琴师个人风格强烈,明显改变了钢琴原曲的节奏,以截然不同的方法诠释,对我这个门外汉来说,都是最棒的版本。这些体验最终构成了我对古典音乐的品位和喜好。

还有哪些事需要按部就班地去做呢?一有时间,我就会站在钢琴前,掀开顶盖,仔细观察钢琴的内部构造。八十八个琴键,各个对应一到三根不等的琴弦。钢制的琴弦绷得紧紧的,击打琴弦的弦槌宛如北方常见的木兰花的花苞,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我不禁伸长了脖子,这片井然有序的森林如此美丽。“美丽”和“正确”一样,对我来说都是全新的词汇。在接触钢琴之前,我的生活与“美丽”无关。严格说来,并非没有美丽的事物,美丽无处不在,只是我们熟视无睹罢了。

因此,在接触钢琴之后,美丽的事物从我的记忆中纷纷浮现出来。

比如,在老家的时候,祖母经常泡的奶茶。她用小锅煮红茶,随后加入牛奶,颜色像极了大雨过后浑浊的江水。奶茶热腾腾的,我疑心锅底藏着几条小鱼。奶茶倒进杯中,用茶匙搅一搅,我望着旋转的液体发呆。我以为那很美。

又比如,哭闹着的婴儿眉间的皱纹。他们用足了气力,涨红了脸蛋,皱起眉头,一副很有主见的样子。我每次看到都会心跳加速。我以为那也很美。

再比如,光秃秃的树木。当迟到的春风吹进山谷,原本光秃秃的树木就要一齐抽芽了。在那之前,树枝的末端呈现出某种似有若无的透明光感,以至于远远望去,一整片山林都在散发光芒。每一年,望着仿佛即将燃烧起来的山林,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中满是喜悦,大口呼吸着春天的气息。有一个明确的预感在我胸中跃动,春天就要来了,森林即将再次披上新装。

现在的我依旧如此,除了在美丽的事物面前驻足眺望,别无他法。树木、山林、季节无法为谁停留,我们始终只是局外人。但美丽的事物就在那里,不增不减,冠以“美丽”之名,会让心中的情愫得以安放,抑或使分享与交换成为可能。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只美丽的盒子,我所做的,只是将盒盖打开而已。

美丽的事物从我的记忆中浮出水面,如同吸铁石吸附铁砂般自然而然。

同时,随处可见的美丽也令我备感惊讶。它们如此理所当然,却又堪称奇迹。我恍然大悟:美丽无处不在,只不过我没有发现美的慧眼。也许,它就在那天放学后的高中体育馆。

如果,翻涌美妙音符的钢琴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我心甘情愿服侍左右。

第一次外出调音的情形我至今记忆犹新。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在进公司五个月之后,我终于被允许陪同柳老师为顾客上门调音。名义上我是柳老师的助手,但我的任务主要是观摩和学习。对我来说,这是个难得的学习机会,不仅涉及调音的相关技术,还有在客户家中的言谈举止规范,以及与客户交流的方式。

我很紧张。站在那幢白色的公寓入口处,望着按下门铃的柳老师,我忽然不安起来。有朝一日,我能否按下那个门铃?很快地,对讲机里传来亲切的女声,大门解锁,我这才意识到,这户人家正等候着调音师的到来。准确地说,严阵以待的多半是委托人身旁的那架钢琴吧。

柳老师在公寓走廊里轻声说:“每次都很期待帮这家人调音。”

一位年纪与我母亲相当的女性开门领我们进去。一进屋,右侧就是琴房。这个房间大约有十平方米,正中间放着一架三角钢琴,尺寸是最小型的那种。地上铺着长毛地毯,窗户拉着厚厚的窗帘,应该是为了隔音。钢琴前面摆着两把椅子,想必它的主人还在学琴阶段,由老师上门授课。

这架黑色钢琴一尘不染。虽然看起来并不是特别高级,但颇受这家人的爱护。而且,听得出,他们弹得很勤。柳老师随手弹了一个音阶,分明能听到音准有所偏差,距离上一次调音不过半年,可见使用频率颇高。

我有点明白柳老师口中的“期待”。如果是被主人爱护着并经常弹奏的钢琴,为这样的钢琴调音是很愉快的事。那些一年后音准几乎不变的钢琴,让调音师很省心,却也毫无成就感可言。

钢琴渴望被人弹奏,也渴望被打开。被人打开,也被音乐打开。否则,又如何能奉献出清丽流转的悦耳音符呢?

柳老师敲响音叉,与眼前这架钢琴的“la”音形成共鸣,联成一体。

虽然每一架钢琴都各有各的韵味表情,是相互独立的乐器,但它们的精神是相通的。譬如广播,电台用电波传递言语和音乐,随后被一根又一根天线接收。同样,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都流淌着美妙的音乐,而一架又一架钢琴则将它们演绎成形。我们的使命就是通过调音,让钢琴演绎出更美妙的音乐,调节琴弦的松紧、弦槌的状态以及声波的频率,从而使钢琴与所有的音乐联成一体。现在,柳老师的所有努力都是出于这个目的。

两小时后,调音工作接近尾声,玄关处传来打招呼的声音:“我回来了!”年轻女孩的说话声。

调音需要比较长的时间,也难免发出杂音,很多客户会把房门关起来。然而那一天,门却是开着的。想必是钢琴的主人希望回到家就能第一时间看到正在进行调音的钢琴。果不其然,她很快出现在琴房。模样像是高中生,黑发及肩,看起来很乖巧的样子。

她对柳老师和我分别鞠躬问好,然后靠着墙站在一边,静静地观察柳老师的工作。“你觉得怎么样?”柳老师随手弹了两个音阶,让到一边。

女孩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灵巧地奏出一个又一个音符,好像是在对柳老师的问题做出回应。那动听的旋律令我不自觉地站了起来,耳朵发红,一直蔓延到脖子。“如何?好好弹一弹,仔细听听吧。”柳老师笑着说。

站在钢琴前的女孩拖过凳子坐下来,手指不紧不慢地在琴键上跃动。她两手同时弹奏,听上去像活动手指用的练习曲目,很短。那声音美极了,饱满、鲜明,充满光泽。我的耳朵一直麻麻的,真希望那首练习曲能再长一点。

弹奏完毕,女孩将双手放在膝盖上,重重点了点头:“谢谢您,我觉得声音很好听。”她的声音很轻,有些腼腆。“行,那就这样吧。”柳老师说。“对了,等一等,”她仰起脸蛋,“我妹妹马上就要回来了,等等她可以吗?”

女孩的妹妹是中学生吗?决定权在妹妹手里?还是她没有独自做决定的勇气?我心中不禁纳闷。

柳老师笑眯眯地回答:“当然可以。”

女孩走出琴房,女主人很快端来茶点,摆在小边桌上。“别客气,坐下来吃些点心。要是过一会儿我小女儿还没回来,就不等她了。”说到最后她故意压低声音,还对我们微笑示意,应该是既不愿给我们添麻烦,又想尽可能尊重大女儿的意愿。

正在整理工具箱的柳老师连忙低头道谢。

五分钟不到,玄关处便传来房门被大力推开的声音。“我回来了!”紧接着是一串脚步声。“由仁,调音师已经来了哦。”“太好了,总算赶上了!”

是女孩的声音,紧接着,她们出现在我的眼前,方才的女孩,以及刚回家的另一个女孩。她们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头发也差不多长,只是另一个女孩在耳朵的地方扎了两条辫子。“和音,你已经弹过了?那我就不弹了。”

站在门边,望着“和音”的想必就是名为“由仁”的妹妹。“嗯,我弹过了,你还是弹一下吧,我跟你喜欢的音色不一样。”

扎辫子的女孩退了出去,姐姐对我们解释道:“不好意思,她去洗洗手,很快就来。”

没过多久,妹妹回来了,此时,她把头发散了下来,这下我可就无法通过发型分辨这对姐妹了。

妹妹随即落座试音。

她们明明长得那么像,但同一架钢琴在妹妹手里,弹出了跟姐姐截然不同的感觉。声音的温度明显不一样,音符也更流畅,妹妹的演奏简直可以用五彩斑斓来形容。的确,唯有让她们两个都满意,我们的调音才算成功。

试音戛然而止,女孩回头对我们说:“音色可以再亮一点点吗?”她的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不好意思,麻烦了。”

姐姐隔着钢琴站在另一侧,表情同样很恳切,我不知道是她也想让音色更明亮,还是出于对妹妹意见的尊重。

妹妹站了起来,说道:“我猜,您是把钢琴的共鸣减弱了,所以听上去音色有一点点暗。”

柳老师笑着点头道:“好的,让我来调一下。”

通过调整踏瓣,稍稍加快制音器的上行,仅仅是极其细微的调节,被压抑的声音似乎一下子获得释放。不大的琴房仿佛被耀眼的光芒充满。我不禁转念一想,这是最佳方案吗?也许这样的音色满足了妹妹的需求,那姐姐静谧优美的琴声又该如何安放呢?

柳老师调试完毕后,妹妹再次试音。“啊,音色好像更好听了!”她略微弹了两下就站了起来,对柳老师重重点头道,“实在是太谢谢您了!”

一旁的姐姐也跟着躬身示意,两姐妹举手投足如出一辙,实在教人难以分辨。区别只在于,笑容更灿烂的是妹妹,文静乖巧的是姐姐。然而,从她们的指尖流淌出的音符如此个性鲜明,她们对钢琴音色的要求难道会是一样的吗?如果她们提出各自不同的要求,作为调音师,我们又将如何取舍呢?

这对姐妹和她们的母亲一道目送我们离开。太阳沉沉西斜,走到停车场,那辆白色小轿车被太阳晒得发烫。我负责开车,柳老师将装有各种工具的调音包摆在后座,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感觉怎么样?”柳老师一坐进来就问。

我一时间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是问我如何看待方才妹妹对音色的要求,还是关心我的情绪反应?作为调音师,自然要以客户的意愿为先,本不应该掺杂什么个人情绪。“那女孩子弹得还是那么特别,”柳老师笑道,“有多久没听到这么生机勃勃的旋律了……”他望着我说,“很热情吧?帮她们调音总是很有成就感。”

特不特别我不敢下定论,但的确充满热情。“要是能弹一首完整的曲子就好了。”我说。唯有如此,我才能得出结论,明亮的音色是否真的适合她们。

然而,柳老师却摇头道:“她不是弹了肖邦的练习曲吗?足够了,虽然很短。否则时间恐怕来不及,现在已经比原定计划超时了。”

肖邦的练习曲?我对古典音乐一窍不通,现在才刚开始接触这方面的音乐作品。不过,那怎么会是肖邦的曲子呢?难道不是活动手指的练习曲吗?“肖邦的练习曲是妹妹弹的?”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嗯,对啊。怎么?你更喜欢姐姐弹的?”柳老师一脸诧异地说。

我点点头。对我来说,姐姐弹奏的音色既热情又沉静,给我留下更为深刻的印象。“为什么啊?姐姐弹得很普通啊。她的确很认真,很工整,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妹妹就很特别了。”

那算普通吗?我不会弹琴,也许是我少见多怪吧。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雏鸟摇摇晃晃跟在母鸟身后的画面,第一次上门调音,第一次面对客户,所谓的深刻印象是否仅仅来源于此呢?

不!不对!那并不普通。它显然是特别的。那一连串音符的排列组合甚至与音乐相去甚远,然而却如此强烈地敲击我的胸腔,震动我的鼓膜,刺激我的皮肤。“她弹得真不错,”柳老师补充道,“我是说妹妹。”

我点点头。妹妹也很好。妹妹的演奏是行云流水的,是五彩斑斓的。所以她才会希望钢琴音色能够更明亮一些。“啊!”我忽然明白过来。

车子缓缓驶离停车场。

坐在副驾的柳老师问:“怎么了?”

希望钢琴音色更明亮的并不是妹妹。我猜,妹妹不但了解自己偏好的音色,也明白姐姐的喜好。明亮的音色并非只为她自己,或许同样也是为了姐姐。“原来如此。”我自言自语道。

柳老师瞥了我一眼:“你在说什么?”“这样的两姐妹,真好。”

柳老师表示同意:“是啊,特别是双胞胎。”“嗯。”“两个人都会弹琴,还都长得那么好看。”柳老师边说边伸了伸腿。

最终,我还是无从判断,什么才算真正的特别。只是,初次上门调音的经历,那对双胞胎,那架钢琴的音色,那种明亮的感觉,始终珍藏在我的内心深处。为了让那架钢琴保持最佳状态,我下定决心,继续按部就班地钻研调音。

此时的街道看起来分外美丽,一定是因为街道两侧的红豆杉。红色果实装点着行道树,为这条街蒙上一层秋日的光晕。住在大山里的日子,我总是等到路边的红豆杉、软枣子、山葡萄熟透了,在往返学校的路上,一颗一颗吃过去。“没人去吃它们吗?”我问身旁的柳老师。

他不置可否。“莫非,行道树是公共财产,所以不能吃它结的果子?”“你在说什么?”“喏,就是那红豆杉。今年的秋天来得有点晚。”说起来,这里好像管红豆杉叫别的名字。“你对这些很了解嘛,”柳老师用赞许的口气说,“树木的名字我完全叫不出来,你是在哪里学的?”

在哪里呢?好像完全是下意识地,又似乎与生俱来。因为它们从来都在那里。对我来说,这就好比是分辨三文鱼、多线鱼和白点鳟鱼一样,甚至连知识都算不上。“我不过是知道名字而已,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你能分辨风或云的种类,在大山里可就派上用场了。那样就能提前预知天气的变化。

树木就只是树木而已。无论我知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它们就在那里,春天发芽抽叶,秋天落叶结果。果实成熟后便会离开树木。小时候,每到秋天去森林里玩耍,我都会听到四下里传来果实掉落的声响。不知怎的,那声音让我感到很安全。那片森林曾经让我品尝到自由的滋味,同时也提醒着我,生而为人的不自由。“花的名字你也能叫出来吧?”

我暂时收起散漫的思绪。说到花的名字,我的确能认出不少山花,花店的那些却认不全。“能叫出花的名字很酷呢。”“是吗?”“当然啦,”柳老师说,“不知道就代表不关心。”

虽然聊的是花的名字,我的内心却隐隐作痛,我为自己缺乏音乐素养感到无地自容。此时此刻,我急需掌握的知识,不是花的名字,更不是树木、云朵或风的名字。刚才在客户家,被问及关于著名钢琴家音色特点的问题,我仍旧无言以对。“你能看到跟我截然不同的风景吧。”柳老师说。

这句话点醒了我。的确,需要去看、去体会的东西太多太多。“知道树木的名字,也许不单单是知道那么简单,在实际生活中,总会派上用场的。”柳老师似乎在安慰我。

会有什么用呢?至少对调音来讲毫无用处。“您的意思是说,跟客户闲谈的时候多个话题,总没坏处?”

柳老师深受客户的好评。当然主要是因为他在调音方面的高超技术,但不可否认,会聊天也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无论什么话题,他都能聊上几句,绝对不会冷场。而我多半只能木讷地站在一边,傻愣愣地点头。“不,我不是指用来聊天。我是说,会对调音本身有帮助。”

调音本身?作为一个还在门外兜兜转转的见习调音师,我不太能理解柳老师的意思。“尽可能知道事物具体叫什么,从而具体到每一个细节,这种思考和回想的能力,其实蛮重要的。”或许是因为看到我一脸茫然的样子,柳老师略微顿了顿,仿佛在想如何举例子。“就好比……”

柳老师的“就好比”通常都没那么“好比”。总是要拐好几个弯才能想明白。我忽然意识到,要想直抵问题的核心,问问题的技巧也是必不可少的。“你喜欢吃奶酪吗?”“喜欢。”“我也是。我以前也蛮喜欢奶酪的。直到最近,有一回吃到了某种得过奖的、最地道的、像发了霉一样的奶酪,简直被震撼到了。那种气味已经超出了常识的范畴,日常生活当中你绝对不会想要吃那种东西。但是,它却荣获金奖,被美食家和消费者认可。也就是说,你觉得根本难以下咽,而有人觉得它是天底下最难以割舍的美味。味觉的世界,多么深奥啊。”

我一边走一边思考,调音要如何跟奶酪扯上关系。“对了,外村,如果客户提出,希望你把钢琴的声音调校出奶酪的气息,你会怎么办?”

我停下脚步,看着柳老师:“首先,我会问奶酪的种类。是生奶酪呢,还是熟奶酪呢?另外,还要询问具体的发酵方式,等等。”

奶酪的颜色、气味、柔软度以及吃到嘴里的味道,想必都会受发酵方式和成熟度的影响。可这些特质要如何与声音挂钩呢?“我差点忘了,”柳老师笑着点点头,“你在牧场生活过吧?”“不,”我笑道,“我家附近有个牧场,他们家也做奶酪。”

没错,这番对话似曾相识。当时柳老师是拿牧场的鸡蛋打比方。他说,在提到煮鸡蛋的时候,能够在一瞬间浮现的画面越多越好。那次,好像也是拜访完客户的回程途中。“有人喜欢吃半熟的煮鸡蛋,有人喜欢吃全熟的。”我记得,当时柳老师的语气多少有点不以为然。“在喜欢半熟煮鸡蛋的人当中,也分成更偏向生鸡蛋的和更偏向熟鸡蛋的。我是喜欢稍微成形一些的鸡蛋,撒上盐,再滴上几滴橄榄油,那味道最好了。”

我从来没在煮鸡蛋上滴过橄榄油,而且,无论公寓还是老家的厨房,连橄榄油这种调味品都没有。“对生鸡蛋的喜好没有高下之分,那只是一种偏好而已。话说回来,也不能说喜欢吃熟鸡蛋的人就是幼稚的。”

当然不幼稚。我就坚决拥护熟鸡蛋。每次只要吃到嫩黄色的、口感极其细腻的蛋黄,我都会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食物。“总而言之,这是一种偏好。希望钢琴呈现出怎样的音色,这是由客户的偏好决定的。”

拐了好几个弯,我们终于重回正题。此前客户的要求多少令柳老师感到不快,客户提出,希望钢琴的音色能更硬一点。天底下怎会有人想要煮鸡蛋的音色呢?柳老师的比喻真是太难懂了。“要是搭配蒸芦笋的话,一定是接近温泉蛋的生鸡蛋更好吃。把像酱汁一样的鸡蛋裹着芦笋吃很不错,不是吗?客户是在吃过这种美味的前提下,提出要更熟一点?还是压根儿没吃过,不知道人间还有此种美味?这里头的分寸,很难拿捏。”

虽然难懂,但又有他的道理。“想要坚硬的音色,或是柔软的音色,以什么作为标准是我们首先要弄清楚的。”

当时那位客户的说法是,想要最硬的那种音色。而当柳老师调音完成后,客户又嫌音色僵硬不生动,一脸不满的样子。结果,柳老师不得不逐一调整所有的音阶,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神。“客户提出想要柔软的音色,也是一样的,始终要抱有怀疑,而不能全盘接受。对方想要的究竟是哪一种柔软呢?柔软这个词,是否贴切呢?调音的技术自不必说,首先,跟客户达成共识与理解至关重要。在调音之前,先得仔细问清楚,找到词语背后真正的意义。”

同为半熟煮鸡蛋,是煮八分钟,还是十一分钟?同为柔软,是像春天的微风,还是松鸦的羽毛?

在明确了词语真正的意义之后,还有很远的路要走。调音师的工作无非就是用声音的方式,将某种特定的“柔软”召唤出来。“不能轻易相信语言,同时,也不能丧失对语言的信心。”柳老师喃喃自语,望着高高的湛蓝天空,就好像那是他想到达的地方。

和柳老师相差万里的我,此刻唯有比柳老师望得更高更远才行。仰望太久,脖子又酸又痛,我的视线重又落到行道树红豆杉那红彤彤的果实上。

每个调音师,性格脾气和工作的方式方法都不尽相同。我很庆幸,有缘在柳老师手下见习。他那种仔细听取客户要求,确认音色偏好的工作方式,日后也会成为我的一部分吧。

也有调音师认为,客户的要求无足轻重。好的音色就是好的。几乎很少有客户能够准确表达出自己究竟想要何种音色。既然如此,还不如由调音师提供专业的意见。大部分客户也满足于此。我也认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果问我喜欢怎样的音色,我同样词不达意。所以,客户说什么的确不可靠。

另一方面,弹奏中蕴含着许多宝贵的线索。喜欢什么乐曲,演奏者的年龄,弹奏的水平,钢琴的特色,练琴房的结构布局,这些都会左右最终的结果。将散落一地的拼图拼接起来,才能找出最适合的那个音色。“有不同类型的……”

这话是秋野老师说的。他四十多岁,体格消瘦,戴银边眼镜。虽然人到中年,他的女儿却很小,家里还刚刚添了一个男婴。也许是出于对他的照顾,不管店里再怎么手忙脚乱,唯独他可以准时下班。白天他通常外出调音,因此碰到他的机会不多。秋野老师如何调校钢琴,与怎样的音色为伴?我对他充满好奇。“什么类型?”“客户的类型。”

偶尔,在午饭时间,秋野老师会在办公室里吃便当。便当盒被包得漂漂亮亮的,也不知遵循什么规律,有些日子带,有些日子不带。他一边解开格子包布,一边说道:“大多数客户只要音阶调准、声音清亮就可以了。对音色有特殊要求的是少数。所以笼统地讲,客户分成有要求和没要求两种。”“那面对不同类型的客户,调音的方法也不一样吗?”“嗯,”秋野老师理所当然地说,“既然别人不需要,你再卖力也是徒劳。”“也就是说,听得出音色差别的人,才值得我们格外用心吧。”

然而,一想到那些被贴上“听不出音色差别”标签的弹奏者,那些永远被调校成统一音色的钢琴,我的心莫名有些沉重。难道他们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长进吗?听到经过秋野老师调校的音色,他们也许能够察觉到一星半点的细微差别。

如果,因为轻视放在学校体育馆的钢琴,板鸟先生用最敷衍的方式进行调音,就不会有现在的我了。我会在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过着与钢琴毫无关系的生活。“还有,”秋野老师打开便当盒,对今天的菜色很是满意,“有要求的里面也分几类。”

也许,所有要求都能分门别类,但我对模式化的要求有些反感。“举个例子,形容葡萄酒的香味和味道,也是有一些固定用词的。”“不好意思……那个……我从来没喝过葡萄酒。”

秋野老师有点意外:“你酒量这么差?”

我才二十岁,刚到能喝酒的年龄。以前只喝过几口新年伊始或秋日祭祀时供奉的神酒而已。专科学校的实习和课程又那么紧张,根本没有喝酒的时间。有幸被公司聘用后,在迎新聚会上我第一次喝了啤酒。欢迎会的气氛一点都不热烈,大家都埋头自斟自饮,把我这个新员工晾在一边。不过我巴不得这样。“就算没喝过,听总该听过吧。葡萄酒馥郁的芳香,微雨初霁的森林里蘑菇的香气,又或者天鹅绒般顺滑的质感,等等。”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形容红酒无外乎这些词语。调音也是一样的。在跟客户交流的过程中,会使用到的词语也是有限的。”“您是说,馥郁的音色之类的吗?”“嗯,还有明亮的音色、清澈的音色。有活力的音色也说得比较多。要是你每次都从零开始,那可就自找苦吃了。把明亮的音色,有活力的音色记在脑子里,随时调用就好了。这么做足够了。”“也就是说,可以根据形容词的类型,决定调音的类型吗?”“是的,”秋野老师夹起一根切成章鱼形状的红色小香肠,“我们是为普通家庭服务,他们没有更进一步的需求,做了也是白做。况且,过度追求精确度的话……”他把香肠塞进嘴里,含糊地说:“……反正也弹不好。”

他丝毫不加掩饰地脱口而出。我无言以对。听说,秋野老师以前立志成为钢琴家。他毕业于音乐大学钢琴专业,一度以弹钢琴为生,后来又回过头去念调音专科学校。他口中的“弹不好”自然不是指他自己,而是客户。很多事总是那么诡异。原本,我们都希望调音后的钢琴能令每个弹奏者满意。而事实上,普通的弹奏者根本无法驾驭完美调音的钢琴。

果真如此吗?

也许这并不是事实,也许这些仅仅是秋野老师眼中看到的事实,而我却无力反驳。毕竟,作为调音师,他拥有十多年的资历,还曾立志成为钢琴家。也许他的眼界更为宽广,能看到我无缘得见的风景。

白天变短了。上门调音结束时,已是黄昏时分。“不好意思,我今天不回公司了。”柳老师走到车旁说。“好的,我帮你把工具箱拿回去。”“谢啦。”

装满调音工具的工具箱拎起来有些重,尽管习惯叫它“工具箱”,柳老师用的却是旅行箱,也有人喜欢用手提箱或公事包。“不瞒你说,今天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哦。”

柳老师一脸失望:“你的反应也太冷淡了吧,一般不是都会问一下,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不好意思,那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啊?”“晚了,”柳老师噘着嘴,仰起头,眼睛里满是笑意,“其实,”他忽然严肃起来,“今天要把戒指给我女朋友。”“女朋友……戒指……”我像傻瓜一样重复着,终于回过味儿来,“哦,恭喜你啊!”

柳老师笑嘻嘻地望着我:“怎么感觉你比我还紧张。”“不好意思。”我低下头。“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我挥手跟柳老师道别,独自钻进公司那辆白色的小轿车。在黄昏中,山脉的边缘被染成了桃红色。

我在斑马线前停下,等待信号灯转绿,高中生在我面前结伴而过。附近的高中正好放学了。我双手放在方向盘上,茫然地看着前方,有一个高中女生在人群中忽然停下脚步,我下意识地望过去,与她四目相接。我立刻意识到,是她,那对弹奏时个性迥异的双胞胎姐妹之一,我分不清眼前的是哪一位。只见她透过车窗朝我点头,站在斑马线上对我说:“您是上次来调音的老师吧。”“是的。”我降下车窗回答道。准确地说只是见习而已。

她和身旁的同学打了个招呼,便独自走了过来,说道:“太好了,好巧哦,刚才……姐姐跟我说,‘la’那个音不对劲,联系了柳老师,据说今天很忙,没时间过来。”

姐姐?那么,她应该是妹妹由仁。柳老师对双胞胎的琴艺赞赏有加。特别是由仁。是柳老师因为有重要的事情要办,无法今天上门为双胞胎调音,还是公司里负责行政工作的北川接的电话,我不得而知。“现在方便帮我们看一下吗?”

我当然很乐意帮忙,更何况,我多么想亲手修理弹不出声音的钢琴,积累宝贵的经验。“不好意思,我的水平还不够,恐怕帮不上忙。”“也就是说,您还不是调音师吗?”她的口气显然有些失望。“不,我是调音师。”

此刻,仿佛有千百个“但是”“不过”被我吞了下去。我是一名调音师。这是千真万确的。没有任何借口好讲。“那拜托了,帮我们看一看吧。”说完,她站在斑马线上用力鞠了一躬。她是由仁没错。这孩子的性格跟她弹奏钢琴的风格如出一辙。

信号灯转绿之后,我穿过斑马线,将小轿车停在路边。随后拨通公司的电话,向电话那头的北川简单说明情况。“我去看一下可以吗?”

北川立刻说:“可以啊。”“那好,我现在去,有什么事再联系。”“我帮你跟小柳说一声吧。因为他说今天有重要的事要办,所以我给他约到明天了。”“好的,那就麻烦你了。”

拒绝双胞胎姐妹的,果然是北川。

把戒指给女朋友到底有多么重要?听起来,只是一件物品的交接而已。这样的瞬间似乎离我非常遥远。我暗暗觉得,柳老师或许会修理完失声的琴键,再去跟女朋友见面。也许,这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挂断电话,此时的由仁已经跟同学告别,站在一旁等我。“我顺道载你回去吧。”我摇下另一侧的车窗道。

由仁点点头,坐进副驾驶的位子。“还是坐后座吧,这样安全一点。”“我家很近的,没关系。再说,后面的东西也很多。”

小轿车的后座摆着两人份的调音工具。我缓缓启动车子。

由仁系好安全带,一边朝后座看:“咦,有东西掉出来了。”

会是什么呢?工具箱都是关上的,应该不是调音用的工具。“是一个小盒子。”

我默不作声,全无头绪。“上面还有个蝴蝶结呢,”由仁饶有兴趣地说,“看起来像装戒指的盒子。”“啊?”

正好又遇到红灯,我拉上手刹,回头朝后座看去。只见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落在座椅下面,一定是柳老师不小心忘在车里了。准备把戒指交给女朋友的他,会怎么样呢?因为这枚戒指,车内略显尴尬的气氛稍稍缓和,这全都是柳老师的功劳。我伸手将小盒子拾起来,放在仪表盘上方。挡风玻璃倒映出的蝴蝶结,仿佛一朵深红色的花。

由仁的家很快就到了。“我回来了!我把调音老师带来了!”

听到由仁的声音,双胞胎姐姐和音从里间走出来:“太好了!”“一想到今天弹不了琴,心里就不痛快,感觉完全睡不好觉了,对吧。”“是啊,难受死了。”

虽然我无法理解她们口中的“难受”究竟是怎样的感觉,但想必很严重。

我立刻打开琴盖,排查问题,按照顺序敲击琴键,果然有一个无法回弹。“啊,找到了!”我说。“能修好吗?”“能修好吧?”

双胞胎几乎异口同声。“小事一桩。”

只是连接键盘和弦槌的顶杆弹簧老化了而已。经过简单的调整就能让钢琴的状态恢复正常。“这个季节要特别注意控制湿度。”

钢琴是一种木质的精密乐器。每个调音师都被灌输进同样的观念,控制湿度格外重要。在专科学校时,老师就再三强调这一点。我就读的调音师专科学校位于日本本岛,秋冬时节的湿度是钢琴的大敌。湿度一旦提高,木料就会发生膨胀,导致螺丝变松,钢材生锈,从而严重影响音色。但这里不同。这里每到秋冬,需要留意的是干燥,也就是湿度过低的问题,原理是类似的。“谢谢您。”

双胞胎同声同气。“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我试着敲击琴键,弦槌活动自如,果然是小毛病,“你们要不要弹弹看?”“当然啦。”

由仁坐到钢琴前,和音也跟着就座。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们就开始双人联弹。

音符一下子充满整个房间。缠绕、盘旋、升腾。我听不出是哪首曲子。两姐妹弹得格外投入。无论从漆黑的瞳孔,红润的脸颊,还是散落在两肩的发丝,仿佛都能感觉到生命的活力和萌动。这股活力经由指尖,以另一种形式,注入钢琴,最终幻化为那个叫作音乐的东西。即便双胞胎姐妹是依照乐谱既定的音符顺序进行演奏,但此时此刻响起的音乐,完完全全属于她们俩。同时,也专属于我这个唯一的听众。“太棒了。”我用力地鼓起掌来。

无论是“太棒了”这个词,抑或是某种频率的掌声,我能够发出的声响如此贫乏,着实惭愧。仅凭这样的词语和掌声,显然无法与两姐妹的精彩演奏相称。“谢谢您。”

双胞胎笑眯眯地低头

致谢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夸我们呢。”“嗯,第一次,对吧。”“对吧。”

怎么可能是第一次,我暗自思忖。绝不会是第一次。她们太谦虚了。“被人夸,真开心,对吧。”“对吧。”

她们一个双手托腮,另一个用手挠了挠后脑勺。我似乎有些开了窍,学会了分辨这对双胞胎姐妹的技巧。“那好,我先告辞了。”

双胞胎出言挽留。“也许是干燥的原因,总感觉音准整体有点偏高。”“说不清楚,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我的确也听出了一些端倪,但谈不上奇怪或不舒服。我刻意不去提,将这个小问题留待日后解决吧。由柳老师,而不是我去。

可不知怎么,也许是一时冲动,刚才的双人联弹点燃了我心中的那团火。我告诉自己,我可以的,我可以将那细微的偏差纠正过来,好让双胞胎更全情投入地弹琴。

每一架钢琴都是独一无二的。我明明对此一清二楚,此时却显然信心不足。面对这台初次接触的钢琴,在一间过于干燥的琴房,天气并不热,我却开始出汗,我告诉自己,没什么好紧张的,可手指却不住地颤抖。有些只需要微调的地方却用力过度拧过了头,手指就像打滑一样,平时能够轻松搞定的操作而当下却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我心中不断祈求,一点点就好,一点点就好。然而,音准还是滑向了另一个方向,厚重感完全无法统一,越是调整就越是混乱,越心急就越难以捕捉音波的微妙变化。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流逝,我已经满头大汗了。时至今日,所有我学过的东西,在店里每天坚持练习的东西,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就在此时,胸口的手机振动起来。我移开脚步,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是柳老师。一通我此刻最不想接的电话,同时又是我最想接的电话。“不好意思,是我,戒指……”“在我这儿。”我没等他说完。“啊,太好了,急死我了,”柳老师说,“嗯?怎么了,外村,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是所谓的心电感应吗?我的语气真有那么奇怪?我彻底投降了。“柳老师,对不起,明天一大早能安排一次调音吗?”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电话那头的柳老师恳求道,“是佐仓家,我现在就在帮她们调,但越弄越不对劲了。”

柳老师沉默了大约三秒钟,随后一口答应。

我既感到羞愧,又万分抱歉。双胞胎因为心心念念着今天要弹琴,在路上碰见了我,想方设法把我请了来,结果我却搞砸了一切。我对不起双胞胎,今天没办法再弹了。我对不起柳老师,也对不起公司。我自作主张却弄得一团糟,明天的调音恐怕只能作为免费的补救措施。“不过……”

双胞胎中的一个说。她一直默默站在房间的一角望着我。我猜,是由仁。她走到钢琴边,说道:“这个音,超级好听吧。”“波翁——”她敲击了基准音“la”,清澈全无杂质的声音延展开来,跟我焦躁的心情形成了鲜明的反差。“然后,让我们再听听这一个,听,这个音也很好听。”“波翁——”她敲下相邻的琴键。“波翁——”接着是下一个,再下一个。“不知道这么说好不好,您希望最终呈现的效果,我完全想象得出来。那种清亮的声音,也是我一直都想要的。所以,就算现在还没达到那个地步,至少也不是令人讨厌的音色。我想,可能就差那么一口气而已,只要再微调一点点就完美了。”

和音也附和道:“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就算音准调得一丝不差,要是音色僵硬乏味,也不是我们想要的。我反而喜欢现在这种,稍微有点挑战性的音色。”

挑战吗?我究竟在向什么发起挑战呢?我必须承认,我并没有挑战任何东西,我只是力有不逮而已。“实在不好意思,”我低头道歉,眼泪竟在眼眶里打转,“明天一早,柳老师,也就是之前那位调音师会再来一趟。今天真的很对不起。”“别这么说,是我们硬要今天调的。”

我再次表示抱歉后,离开了佐仓家。手中的工具箱仿佛更重了。我还完全不够格,连最基础的工作都做不好,更没资格对秋野老师的工作方式说三道四。

走出公寓,来到停车场。白色小轿车的仪表盘上还放着那个装着戒指的盒子。

到了晚上,气温骤降。风挡玻璃起了雾。我开着车,返程途中下意识地按了好几次喇叭。

回到店里,一楼拉着卷帘门,二楼还透着光亮。都已经这个点了,没有钢琴课的日子,六点半就应该关门才对。兴许只是忘了关灯?

我从员工通道进入店内,登上二楼。两个工具箱异常沉重。我推开办公室的门,本以为不会有人在的,没想到,板鸟先生今天偏偏还在。看样子,他刚从外面回来,外套还没换。我是那样崇拜板鸟先生,可几乎没有跟他接触的机会。我明明有许许多多问题想要向板鸟先生请教,可我连基础都还没有打好,请教又从何谈起呢?“辛苦了。”板鸟先生平淡地说。“没有。”我憋出两个字。好像再多说一点,整个人就会完全崩溃。“发生什么事了吗?”“板鸟先生,”我尽力控制自己不断颤抖的声音,“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进步呢?”

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这是个多么愚蠢的问题。别提进步了,调音的基础尚且没有完全掌握。公司明明规定,要在前辈手底下见习半年,之后才能独立完成调音,而我擅自打破了规矩。如同希腊神话中的情节,俄耳甫斯再次失去爱妻欧律狄克,只因在终点前的一次回头。我扪心自问,也许我和终点之间的距离,还隔着十万八千里呢。“原来是这样。”板鸟先生若有所思地说。

他在想些什么?而由他打造出的声音,也就是我第一次听到的、由钢琴发出的声响,在我的脑海翻涌而过。我为了追逐它来到这里,可是我和它之间的距离,一点都没缩短。也许一辈子都无法靠近。我第一次意识到,这多么可怕,就好像一脚踏进了幽深苍郁的森林。“究竟要怎么做才好呢?”我正要问。

板鸟老师递了个调整调音钉松紧度的调音扳手给我:“不嫌弃的话,这个给你用吧。”

我接过来,它沉甸甸的,着实很称手。“就当庆祝。”

我全然不明白“庆祝”二字作何解释,脸上写满了问号。“调音扳手你要吗?”“要。”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明确地意识到,即便森林幽深广远,我却全然没有回头的打算。“这扳手看起来很好用。”“不是看起来很好用,是真的很好用。不嫌弃的话,就送给你了,就当庆祝。”板鸟先生的声音依旧那样宽厚。“庆祝什么呢?”

偏偏是今天?在记忆所及的范围里,这是我人生中最沮丧的一天。“看着你啊,我就有个直觉,好像接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现在庆祝一下,又有什么不对呢?”“谢谢您。”

我的声音颤抖着。板鸟先生原来是在鼓励我。他仿佛对那个试图踏入森林的我说,没事的,入口就在这里。

我曾经许下愿望,希望有一天能够将板鸟先生使用的工具握在手中。我不止一次暗自观察他保养工具的样子。心中的好奇难以抑制,他在调音的时候会用哪些工具?如何运用它们才会让音色变得那样美丽?小愿望的突然实现令我有些猝不及防。“板鸟先生,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我右手紧紧握着调音扳手,“您在调音的时候,以什么样的音色作为目标呢?”

这是我一直想问的问题。虽然埋在心里呼之欲出,但又担心表述有误,词不达意。我一度认为,唯有用耳朵倾听,而非依靠语言,才能朝板鸟先生所在的方向努力。那为什么又忍不住问出口了呢?我不得而知。是出于本能吗?索性豁出去了,寻求一切穿越森林的提示和指南。“以什么音色为目标……”板鸟先生沉吟片刻。

理想的音色因人而异,不能一概而论。还要视特定的钢琴和弹奏者而定。弹奏的目的也会产生影响。我的大脑飞速转动,似乎在提前为板鸟先生搜寻可能的答案。如果可以的话,我期待一个相对抽象的答案,好让自己别那么钻牛角尖。“你听说过原民喜吗?”

原民喜。我似乎有点印象。应该不是调音师的名字。或许是位演奏家。“他说过这么一句话,”板鸟先生清了清嗓子道,“那是既明快又安静,既清澈又亲切的文体,那是在温暖平易之余,也能够承载冷峻深邃的文体,那是如梦境般美丽,又像现实般确定的文体。”

文体?我一时听得云里雾里。紧接着,一段记忆忽然浮现出来。

原民喜。小说家。在高中现代国语课上学过的文学史中,就有这个名字。“原民喜写下这段话,描述他向往的文体,让我深受感动。因为他好像写出了我心目中最理想的音色,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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