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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3 22:5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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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 高滨虚子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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俳句诗人

俳句诗人试读:

派,而思轩、鸥外、嵯峨廼舍、

叶亭等人的翻译文更是独树一帜。在此之中,依吾等之所见所感,惟二叶亭、鸥外等人的翻译文才算得真正的文章。然而,连那鸥外、二叶亭,一旦自行创作,依旧不能摆脱日本一贯的文风,与翻译文相去甚远。那翻译文或清新或犀利,原为出自西洋人之手,对此吾等实在心有不甘,日本人笔下文章竟难觅称心快意之作。由此,当时吾等伙伴将绘画及俳句领域的“写生”推而广之,意在尝试拓展文章创作的一个重要层面。所谓写生文便由此兴起。然而,囿于循序渐进之故,以片断式的记录起始,势必仅能作出小品文。其时,吾初试以写生笔法创作长篇作品,从而提笔完成《俳句诗人》正篇与续篇两部。写生笔法多被认为只适合小品文,如何运用于长篇作品,仅以此为试笔,无论构思或选材均不甚讲究,权且从伸手可得的记忆中选取素材,半真实半虚构地进行创作,其初衷不值一提,权且探索写生文的可能性而已。其后文学界几多变迁,进展可嘉,今日回首,这部小说并不足挂齿。只是,基于前述理由,在吾自身的写生文历史上,聊可算作划时期作品,仅此而已。大正五年十一月十日于《子规》发行所 虚子一

明治二十四年

月,塀和三藏从伊豫初级中学毕业。三藏本是用功读书的勤奋学生,一心为考第一名而努力,如此直到

年级。不料,这一年多来,他莫名地对在学校考出好成绩之类感到乏味,而照搬笔记至试卷上作答更谈不上有何见地可言。于是,考试前三藏断然不再学习。此次临近毕业考时读完了近松的世话净琉璃。考场上,他最早交了卷,然后在休息室里反复地读《早稻田文学》与《栅草纸》杂志上“没理想论争”的文章。

三藏的父亲原是一名武士,曾提着竹剑在中国、九州等地游历习武。废藩后,他开了一家道场,传授弟子,可谓一介莽夫。虽老来得子,对三藏却家教甚严。“三藏,去把炭笼拿来!”如此吩咐时也不乏剑拔弩张的气概,三藏不由得应声而起。“三藏,这封信给高木送去吧!”声音不紧不慢,语调却不怒自威。三藏接过信立即趿拉着木屐飞奔出去。父亲不苟言笑,其实对他疼爱有加,甚至三藏进入中学后,父亲外出归来还会一如既往地从袖兜里掏出用纸裹着的煎饼之类当地特产。父亲过世后,三藏由同样不苟言笑的兄长代为抚养,又备受年迈母亲的娇惯,长大后为人极其温顺老实,性格怯弱,却又任性好胜,虚荣心强。

兄长劝他:“医生挣得多,不如你去当个医生吧?”三四年前借一家寺院的场地每月开演讲会时一个同伴说:“你真是块政治家的料子!”三藏不愿当医生,对挣钱更是兴味索然;而政治家呢,起初他以为风光体面,心有所动,后来看《雪中梅》《佳人奇遇》等小说,发现与想象大为不同,才知政治家也无非如此。最终,三藏决心当作家。文学是一片无拘无束的自由天地,而且可算作仅次于政治的花花世界,这一点不免令他颇为神往。

在种着松山最古老樱花树的那家饭馆里,三藏他们办了一场毕业庆祝会。一位擅长“咏歌”的同窗径自用筷子敲起了碗,刚唱出“南海普陀珞珈山,阵阵波涛拍岸”,便有那爱扮滑稽相、绰号“阿婶”的粟田一手撑着小玩具伞,一手用杉木筷当拐杖拄着,忸怩作态,用楚楚可怜的腔调来了一句:“带着供品去朝拜。”由此开演,可惜在场无人手捧漆盘站过去接话:“今天正是夫君的忌日,要亲手将那供品奉上——”三藏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我来吧。”“你当真?”粟田吃惊不小,正色问道。饭碗敲起,歌声响起:“南海普陀珞珈山,阵阵波涛拍岸。”阿婶侧头作眼神迷离状,抽丝般的声音拖长了调:“带着供品去朝拜。”这节骨眼上,三藏却喉头发紧,嘴也张不开。阿婶又说了一遍:“带着供品去朝拜。”三藏竟依然一言不发。有人斥道:“笨蛋!”还有人责怪:“何必逞强!”扫兴之余三藏也颜面尽失。他只觉得无地自容,便缩到角落里躲着,直到庆祝会结束。

倏忽间樱花开又落,在蚊香燃起的袅袅烟雾之中,三藏对露伴的《风流佛》爱不释手。二

濑户内海波澜不惊。海浪涌来,悄无声息地抚过白沙地,如入梦境。惟有浪花击中弃置于海滩上的船锚,飞沫四溅时那零星的声响听来犹如喃喃低语。站在坚田海滨的礁石上望着近江的湖面,或者坐在三津海岸弃舟的一端远眺濑户内海,这些时刻,可以清楚地分辨出哪是湖哪是海。轮船从门司开来,抵达三津海岸。有些日子一天一班,有些日子一天两班。旅客和行李箱由驳船载着,运上轮船。随后,轮船在宁静如镜的水面上打出漩涡,向着大阪驶去。

四年间始终独占鳌头、连毕业考也不例外的中尾市太郎出生于艺伎之家,家中两位姐姐都是艺伎,还有一个妹妹也是。姐妹三人挣来的钱给市太郎订教科书、买制服、缴学费,变成了他的桂冠。考上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后,又换作他进京求学的学费和路费。远方海面上云朵堆积成山,映衬着三津海岸线上三枚赤、紫和浅黄色的洋伞以及不远处大大小小的草帽。三藏也在其中,还有击败了三藏成为第二名的加藤、第四名平田,还有阿婶。中尾、加藤、平田和阿婶无不憧憬着大海彼端的蓬勃新世界。中尾在甲板上挥舞着帽子,一边挥舞一边说:“等我闯出了名堂再回来!”加藤、平田和阿婶也都挥舞着帽子,一边挥舞一边说:“等你闯出了名堂再回来!”从那三枚赤、紫和浅黄色的洋伞下伸出了雪白的手,各自挥舞着手绢,一边挥舞一边说:“等你闯出了名堂要回来呀!”三藏独自闭上眼睛,想象着波涛对岸那无牵无挂的世界。中尾挥舞着帽子,加藤、平田和阿婶挥舞着帽子,三位姐妹挥舞着手绢。望着此情此景,三藏也身不由己地挥舞起帽子来。只是他挥舞帽子的时候并没有说“闯出了名堂再回来”,自然也不会说“混不出名堂再回来”。三藏只是挥舞着帽子,随着中尾挥舞着,随着加藤、平田和阿婶挥舞着,随着三姐妹挥舞着。

中尾之后,大家也都陆续出发了。三藏家院子里的向日葵转过一圈,三津海岸停靠过两艘轮船,三藏也读完了一本小说。进入八月,他自己提笔写作,以自家西侧邻居那位离婚后从大江山脚下某村归来的女儿为主人公。写了一页纸便划去,写了两页纸又划去,没等写上

页已经搁了笔。三藏爱读的《风流佛》,作者露伴二

十一

岁时以处女作《露团团》登上了文坛。所以他打定主意,

二十一

岁前必须拿出处女作来。

大阪商船公司的“绿川丸”号将三藏、加藤、平田和阿婶一行人送到了神户,随后他们又换乘火车前往京都。那时正是八月末,四条的河滩上还涨着水,卖毛豆的红灯笼在篝火间穿梭不停。三

那喇叭状的花昼夜交替开放。三藏站在花藤间,目光越过故乡的围墙,翘首自己的未来,不知在憧憬着什么。这时,宛如蛤蜊口中吐出的海市蜃楼一般,眼前突然有东西飘忽来去,而画境似的京都正在其中。

眼下,三藏真切地踏上了京都的土地。从七条车站出发,在车里哐里哐啷地一路颠簸,来到了上长者町那比他们早一年毕业已在高等学校就读的师兄的宿舍。加藤、平田和阿婶也一同到达。

所谓宿舍,其实是借宿在当地人家里。明治二十四

年前后,吉田町一带包膳食的公寓一个月租金也不过3元50钱,况且那时一个人可以独占

十二

张榻榻米面积的大开间。于是,在这每月连同碳油都算在内一共3元的便宜宿舍的旧神龛下,师兄以一副算命先生似的表情坐在桌前。这是他们的一位师兄,另一位住在街对面一户姓姉小路的家中——主人从前在皇宫里服侍,如今依然称作Miss绫子,四十七

岁的模样,脸上搽着厚厚的白粉,喋喋不休,说得满嘴白沫。师兄在她的督促下铺上了红色的桌布,拘谨地坐着。三藏一行人已经全部事先委托给二位师兄来安顿,两人左推右诿,拖到此刻才前去与两家的主人协商。

相较于神龛,加藤、平田和阿婶更倾向于Miss绫子那里,于是各自从行李箱中取出一盒点心送去,以表心意。三藏同样从行李箱中取出了一盒点心,跟在后头追着送去,以表心意。绫子喜笑颜开,忙不迭地说:“地方不大,不嫌弃的话你们几个就来住吧。话说回来,奥村家那边也该考虑一下,谁都不去也不好,不如你们在这儿谈妥了吧。没什么好担心的。”

片刻后商定,加藤、平田和阿婶三人顺顺当当地住进绫子家,三藏独自去奥村家。原本也安排阿婶一起住奥村家,他却说:“哎呀呀,人家不要去呀,都要哭了啦。”从而遂了他的意。三藏靠在行李箱上,望着破旧的拉门,想起了离家时倚门送行的老母亲的白发。而增田师兄依旧坐在神龛下昏暗的桌前,正往长烟袋里装烟草,目光落在桌面的《日出新闻》上,一边读一边忍俊不禁。

三藏与增田并肩端坐在厨房旁摆着的食案前。打开碗盖,只见里面有细海带丝和一小朵香菇;另有一小撮切成细沙般的腌菜放在小碟子里——仅此而已,米饭像针一样,硬邦邦的。四

翌日,加藤、平田和阿婶一同前来,约三藏去高等学校参观,由住在绫子家的山本师兄领路。又问增田要不要同去。“有山本陪你们就行了,快去吧!”他照例往长烟袋里装烟草,独坐在神龛下的昏暗桌前。山本一一介绍,这里是皇宫,这里是丸太桥,那里是下加茂,纠之森在那边云云。三藏、加藤、平田和阿婶他们钦佩不已,边听边连声诺诺,不住地点头。

离乡后,三藏始终心神不宁。想起那时,登上“绿川丸”号的甲板,与加藤他们坐在船头的锚缆上。船过来岛海峡后,航程过于风平浪静,难免有些无聊,于是互相诉说着各人对未来的期望。无论加藤、平田、阿婶或是三藏,无不以为各自前方是一条光明坦途,于是举手投足都别有意味似的向他人解释着自己。及至播磨滩一觉梦醒,船到神户,已不见了加藤、平田、阿婶,也不见了三藏,众人只知随波逐流,如同梦游一般,直至今日。离开鸭川堤拐入吉田町时,三藏才以一副如梦初醒的表情问道:“山本,叡山是哪座山?”“叡山啊,叡山就是那座。”山本用下巴指了指耸立在东北角的一座山。“那就是叡山啊。”三藏赞叹道。在故乡时日夜梦想的京都与如今踏足的京都似乎毫不相关,而这一刻终于相叠。只不过,眼前的叡山仅仅是一座山,与脑海中那五色土积成的高山颜色不同,形状也不同。试着将两者化为一体,却终究不能重合。接着他又问:“鞍马在哪里?”“鞍马?鞍马在那边。”这回山本举起左手指向北方山脉中略高的那一座山峰。“那是鞍马啊。”三藏再次赞叹道。加藤、平田并不理会这些问答,频频发问:“行军要几宿?”“演讲会是不是每个年级只派一名?是老师指定还是学生自己申请?”诸如此类。三藏也不理会他们的问答,只顾再三地问:“爱宕是哪一座?”“爱宕啊,”山本颇不耐烦,没好气地答道:“从这里望过去的话被皇宫的树林挡住了,看不见。”“这样啊,再往那边走一点是不是就能看见了?”三藏追问着。“什么呀?”山本不悦地转过身,却随即指向西边的天:“哎呀,看见了看见了!那边,树林边能看见的那座尖尖的山。”至此,京都的三座高山在三藏脑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与此同时,他想要将理想与现实中的两个京都合而为一,却终究不能实现。于是,一个逐渐暗淡下去,另一个却逐渐鲜亮起来。从昨天下车的七条车站,到上长者町、皇宫、鸭川以及这三座山,由此交织而成的京都——那个真真切切的现实中的京都,展现在三藏眼前。五

红砖建筑——现实中的高等学校,同样真真切切地展现在眼前。曾经在照片上见过,却不如想象中那样气派恢弘。纵然如此,站在门前观望,也的确宏大非凡。山本抬脚便要往里去,三藏略加踌躇:“我进去也无妨?”一位身着制服、戴着制帽的学生对三藏等人视若无睹,飞快地出了门。“有什么关系?快进来!”山本说着,走在了前头。

学生休息室里仍然张贴着两个多月前的告示。“加纳教授今日休息”“预科一年甲组周五课程表变更如下:三角、体操、物理、(坂本)英语、德语语法”……除此之外还东一张西一张地留着:“本科一年乙组第三周周

于横斜亭开茶话会——干事”“高知县同乡会,本周五下午三点,于吉村处”“理事改选结果通报,任职名单如下:平泉八郎、末松道雄、远山武——击剑部”,等等。加藤、平田和阿婶饶有兴致地一一细读。站在三津海岸线上,他们憧憬着的大海彼岸蓬勃而激烈的舞台,正是面前这个。此时,休息室里除了三藏一行之外别无他人,空旷的建筑里甚是冷清。然而,这些告示却将两个多月前忙忙碌碌的脚步声一直传到遥远的彼岸。不出几日,新的竞赛活动又会潮水般涌来,激起的声浪想必又会通过那些告示清晰可闻。三人热血沸腾,神采飞扬起来。

唯独三藏莫名感到压抑。曾经心目中的象牙塔如今一览无余,他却依然看到了一个束缚重重、压力巨大、竞争激烈的社会。昨日宿舍之争他率先败北,此刻站在休息室中,一种不堪重负的压迫感向他袭来。三藏脸上顿失光泽,无精打采地跟着山本从吉田町走到东山一带,度过了一日,又疲倦地回到上长者町的宿舍。

其后一年,三藏在束缚重重的学制下梦想着自由之境,与此同时,压迫感也无穷无尽。一年后他的成绩排名六十多位。加藤、平田和阿婶各自报考的专业不同,但加藤在十名以内,平田在二十名以内,连三藏根本不放在眼里的阿婶都比他成绩好。三藏甚至不愿见到加藤、平田和阿婶他们了。

三藏的俳句诗人生涯尚未开始,在此讲述这一年中发生的一两件事。六

明治二十四年秋末的一件事。

对面的姉小路家中,绫子从早到晚喋喋不休,用功学习的加藤和平田忍无可忍,换了住处。那时刚刚入秋,一直在此借宿的山本和阿婶正在跟绫子学习插花。奥村家中,增田一如既往地坐在神龛下。这阵子,他常常一边往长烟袋里塞烟叶,一边无缘无故地侧头沉思。有时独自咧嘴一笑,突然又将长烟袋伸到远处的火盆上咚咚地连扣几下。浓烟从两只鼻孔里冒出来,他拿起笔在纸上不知写下些什么。三藏问:“增田,你在做什么呢?”他也只是默默不答。

那段日子里,一名二十四五岁,商贩打扮的男子会来增田这里玩,他梳着一丝不苟的分头,系着四方的头巾。那人一来,增田照例开始沉思。那人也同样开始沉思。二人忽而抱臂,忽而仰望天花板,忽而张口,忽而摩挲着鼻尖,都不作声。增田还是有时独自偷笑,在纸上写下什么。那人同样摸出笔记本来,用铅笔记着什么。待两人沉思完毕,也并不多谈,那人便离去了。一个星期至少来一次,偶尔会每日都来。他们也曾出去散步。

某次,那人来时增田恰好外出,于是与三藏相聊甚欢,尽兴而归。他一口温婉的京都口音,临别不忘嘱咐道,现在正是好时节,不妨去嵯峨野一带散散步,别过分用功伤了身体。三藏想,真是个难得的有心人。问及和增田一起是在做什么时,他笑道,不值一提,不过是作俳句。追问是哪种的俳句,那人解释说,是发句。三藏方才恍然,增田的沉思原来是在作俳句,此人是俳句诗友。

到了秋末,那人有两个多星期没来。一日,三藏回来见增田又如往常般地坐在神龛下,却一脸惊愕之色。然后,增田对三藏说道:“那人,就是常来我这里的那位,也同样喜爱俳句。我们相同爱好的共有五六个,数他最有热情,俳句作得好,和我也趣味相投。谁知那人昨日被捕了,想不到竟是小偷,而且是当局机关里人尽皆知的惯犯。他对我们没造成一点损害,反倒是个特别亲切的好人。真想不到,小偷竟然会有如此风雅之心。还有一件趣事,东京的报纸最近在刊登俳句,

条车站里放着的报纸这两三个月俳句这部分全都被剪掉了。查了很久也不知是谁所为。如今想来应是那人所为。那人所用的笔名吗?叫作卜翁。”增田一反常态地滔滔不绝。说到这儿时,他并没有咧嘴而笑。

从那以后,增田鲜有沉思状。大约因为失去了一位热心的朋友,未免怅然。三藏在松山时也曾读过古人五百首,但对俳句兴趣寥寥。这段时期,学德语语法已是叫苦不迭,近日连小说之事都不再费心思了,也还不曾留意什么俳句。至于“卜翁”,他只觉得不可思议。那人真不一般,既亲切又稳重,竟然是有名的扒手,比起他是俳句诗人,这个才更令三藏唏嘘不已。七

明治二

十五

年冬(一月)的一件事。

三藏在昏昏沉沉间听着时钟的声音默数着。从七八开始,

、十、十一、十二、

十三

十四

……钟摆喀哒作响,永无止境。数到十五、

十六

才发觉,不知为何依然毫无睡意,只是迷迷糊糊地躺着。现在该十二点了吧。近来总睡不好,这可怎么办。昨天在学校遇到加藤时他说,你最近脸色很差,不如去吊一吊单杠吧。明天是周日,出门散个步也行。去哪儿散步呢?东山已经去过两三回了,上次卜翁推荐的西山也去过了,那只剩北山了。天冷得够呛,如果不下雪倒也罢了……三藏往被窝里缩了缩,连脑袋也蒙了起来。这样一来,钟声倒小了些。他这么想着,不等听见一点的钟鸣便睡熟了。

翌日睡了个懒觉。起床一看,下了一夜的雪停了,天空放晴。早晨九点钟的阳光晒进这间不向阳的屋子,照着半扇拉门。三藏吃完早饭,从行李箱中取出从松山带来、一次也没用过的绑腿系好,又买了一双草鞋穿上。

随后,他踏雪穿过出町桥,沿着鸭川往北,越过了山头,经八濑去大原乡下。相较于京都街头的大原女,三藏对这八濑大原乡间遇见的大原女更有好感。去年秋天在嵯峨散步时,他想起了卜翁,觉得这种时候作几首俳句想必很有趣。此刻同样如此。后来听增田说,那位卜翁原是静冈人氏,也曾暂居东京,在那期间学会了作俳句。之后来到京都,以卜翁为中心聚集了五六位同好。三藏听罢说道,那人说起话来是一口地道的京都腔啊,不可思议。增田告之,那人的江户话也说得极好。三藏一边回想一边信步而行。头上顶着乌木、包袱和其他各式物品的大原女来来往往,身边跟着许多角上缠红黄布条的美丽的牛。

在东山散步的时候,还有当年秋天去西山,心情颇为愉悦,却都不似今日这般。今日尤其闲适舒畅,宛如脱胎换骨。三藏思索着其中的缘由。中学毕业那阵子也称得上轻松惬意,现在却又迥然不同。掏出表来看,已经过了十二点。离早饭时间并不很久,但觉得饥肠辘辘。三藏坐进路边的小茶棚,取出饭团来吃。叡山隆起的山脊正对着三藏,三藏坐在高大的叡山脚下一间小茶棚里的折凳上。相对于叡山之高大,自己此刻活像一只小木偶人。想到这里,不禁涌起满怀怆然。又见手中的白饭团,与此处所望见的叡山一样呈三角形,一粒粒雪白的米饭层层叠叠。玩味再三,几欲落泪。三藏凝视片刻后缓缓将那饭团送到同样洁白的牙齿旁,咬下一角。冰凉的饭团在牙齿上渗出了丝丝寒意。

小溪从伸出的草鞋尖上流过,岸边的枯草上还积着雪,水边结着冰。三藏遥想与这条河一同流逝而去的悠远时光,在这狭窄的山坳里清点着历史印下的一道道辙痕。“寂光院还远吗?”三藏转头问茶棚的老婆婆。“寂光院啊,马上就到啦!过了那边的桥,小路分成两条,往右边走会看到一座寺庙。那就是寂光院。”老婆婆答道。八

寂光院大门紧锁。透过门缝往里看去,园中白雪皑皑,树根和石下的雪积成一团,又连成一片,惟有从叶尖落下的水滴,在上面留下点点痕迹。从加茂川堤进入八濑大原之后,雪仅剩东一块西一块还没有消融。谁知,穿过小溪上的板桥来到此门前,小径上的雪几乎将草鞋埋了起来,而从门缝窥见庭中积雪似乎更深。如此看来,那座板桥是第一道关卡,这扇寺门则为第二道关卡,雪逐层加深。

四下寂静。侧耳倾听,惟有敲木鱼的声响。三藏悄然而立,凝神听着木鱼之声。一股寒意从脚尖窜到头顶。寂光院本是一座尼寺。避世的比丘尼用一座桥隔绝凡尘,如此寒冷的雪天也在闭门清修。想到此处,三藏内心无端地不安起来。刚才坐在茶棚里吃饭团时平复下来的心境不知为何又掀起了涟漪。木鱼声静静地响着。三藏终于对着门缝里呼唤起来。“抱歉。”“请问一下!”连声询问却无人回应。木鱼声依旧静静地响着。三藏犹豫是否该就此返回,终又握拳叩门。起初轻敲几声,不见应答。遂猛敲几下,依然无人应答。三藏继续用力叩门,这扇朽门几乎摇摇欲坠,他的心莫名兴奋起来。

木鱼声停了。三藏忙又敲门。木鱼声复又响起,同时传出一些其他的微弱声响。细听之下的确有人的动静。不一会儿,开着一条缝的板窗空隙间隐约闪现出比丘尼的白衣:“哪位?”三藏冲着门上的小孔请求道:“我是学生,可否参观一下这座寺院?”板窗开着,比丘尼已不见踪影。木鱼声停止,片刻后再次响起,这一回,边门那边传来了木屐声。不一会儿,门开了。

打开朽门的比丘尼

十七

八岁,容貌并不难看,一声不吭地将三藏领了进去。在雪的映衬下,她那白衣和白布袜上的污迹分外显眼。三藏望着她的背影,留意到她个头矮小,剃光的脑袋略有些扁,不觉有些可怜。比丘尼突然回过头来说:“请走在石头上。”雪将踏脚石遮得严严实实,但比丘尼的高齿木屐却坦然地在雪地里踩出脚印,无疑那正是踏脚石之所在。三藏跟着这比丘尼的脚印往前走。九

三藏坐在边门门口,用冻僵的手解开草鞋的鞋带。比丘尼用一只旧水盆为他打来水,水只浅浅地没过盆底。三藏把双脚浸了进去。突然一道水流从背后落进盆中。三藏吃惊地抬头看去,只见一只铁壶嘴里沸水冲了出来正往水盆注去,那位比丘尼默默地站在身后。在冰冷的雪地里呆立许久,刚刚又把脚浸入比雪还冷的凉水中,这时一道热水从铁壶嘴里倒出来,在寒冷彻骨的空气中冒着阵阵热气。对此刻的三藏而言,简直像漏进牢墙的一线阳光,亲切无比。三藏又抬起头来,见比丘尼的面容比之前为自己开门时好看了一些。连刚才三藏眼中难看又可怜的矮个子和扁头型,这时也不再那么刺眼。这份意外的赏赐令三藏手足无措,连声谢绝:“已经够了,水已经够了。”比丘尼从容答道:“是嘛。”立刻止住了铁壶里的水,快步往厨房走去。

比丘尼再次走出来为三藏引路。首先来到了主佛面前,她讲解道:“主佛是如来佛,这尊佛像为圣德太子所塑。”虽说并不像金阁寺、银阁寺的小和尚有口无心的念经,但她的言辞之中并无一丝暖意。此前不时地传入耳中的木鱼声已近在眼前。又小又暗的经坛前,一名年过七十、瘦瘦小小的比丘尼弓腰驼背,垂首向前,口中念念有词,听不出诵的是什么经。她回过头来懒洋洋地瞥了三藏一眼,随即又转过身继续念经。年轻的比丘尼领他继续往前走。

一室的佛龛中有两座塑像。其一是建礼门院,另一座是阿波内侍。比丘尼用方才的口气说道:“这是女院亲手所塑的张子像。”褐色僧袍上蛀出了许多虫洞,涂着胡粉的脸部虽有污垢,却还呈白色,只不过也遍布虫洞。阿波内侍的脸上带着少许红晕,她的木雕像比女院略矮。三藏曾在《源平盛衰记》中读到“大原御幸”,在故乡时也听过“大原御幸”的谣曲,那些词句又纷纷地回忆起来。先前在边门时那空气中彻骨的寒意,刚刚在正殿中也感觉到了,此刻在这里又侵袭而来。这深雪中的寂光院,一桥相隔,大门锁闭,隔绝于俗世。俗世的暖意除了那只铁壶里的热水之外,无处可寻。

突见比丘尼仿佛右脚疼痛,双手捂着,眉头紧蹙。三藏轻声问:“怎么了?”“大概是风湿病吧。”比丘尼对其问话并无任何谢意,冷淡答道。“没什么办法。”她又满不在乎地自言自语着。十

比丘尼倚着打开的板窗,站在三藏身边。她双手叠放在板窗上,托着脸颊,疼痛的右脚稍稍抬起,茫然地望向三藏面对着的庭院。倘若是一位束着长秀发、穿着华服的俗世少女,这副仪态可称得上风情万种了。可这位比丘尼,扁圆的头型加上一身脏兮兮的白衣,背后也没有系腰带,身材愈发显得矮小,哪有姿色可言。

三藏在心里诵着谣曲“大原御幸”中的词句。“池中浮萍,随波荡漾”,他便去找那水池。只见园中四面白雪,惟有一处地势稍低。他想,大约就是那里了。“岸边山野,棣棠绚烂”“汀上樱花,落英缤纷”“青青杨柳,垂丝万条”……春末夏初的风光在落寞的雪中自然是无从想象。“一间佛堂,屋顶瓦碎,雾气渗入,犹如焚香之烟,袅袅不断”。其中所写的佛堂大约就是这座古寺吧。这么想着,不由得回过神来,意识到站在此地的自己与那位比丘尼。刚刚边门的氤氲水汽中浮现的美丽面容,此时在浅浅的屋檐下,映着雪上反射来的明亮光线,塌鼻子、淡眉毛、大嘴巴、黯淡的皮肤……一览无余,也不觉得美了。“静谧之中只闻有人伐木,风过树梢,猿声不止”“女院上山采花”。其中所写的后山呢?三藏右手扶着廊柱,身体往前探。越过覆盖着白雪的农舍屋檐,能看见积雪斑驳的山顶。一边观望,一边遥想女院“臂挎花篮”沿着山崖下来,真是一幅宁静又哀婉的景色。

比丘尼关上板窗,三藏将包在纸中的少许心意递了过去。她接过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听到声音说:“饼要糊了。”又听另一位比丘尼的声音说:“是吗,帮我翻个面吧,多谢了!”

三藏穿上草鞋。比丘尼站在身后相送,形单影只。走出大门时,三藏闻到了些许饼的焦味。

三藏出了那扇朽门,走在落雪的小径上,又穿过那小溪上的板桥,这才回望寂光院。拜访了这座久远传说中的古寺,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那年轻的比丘尼、铁壶里的热水和饼的焦香,还有将那木鱼敲个不停、回头懒洋洋地撇了三藏一眼的驼背老尼……

翌日三藏被罚做三角习题,在黑板前站了一个小时,一筹莫展。十一

明治二十五年初夏的一件事。

某日傍晚,三藏从京极往四条方向散着步。他偶尔会去寺町买些东西,在京极却鲜少逗留。惟一一次在京极的锦鱼亭吃红豆年糕羹,也已时隔许久。难得今晚独自在京极闲逛,好不自在!人群熙熙攘攘。“打这边进!”人声鼎沸之中传出曲艺场的吆喝声。三藏时而与人迎面相撞、止步片刻,时而被谁的肩膀从身后推搡开。不知为何,夜色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温情。这番喧闹非但丝毫不令三藏心生烦躁,他甚至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在对自己好意相迎。过去一年间,奥村家冷清破旧的屋子,默默坐在神龛下的增田的背影,再不然喋喋不休的绫子,以及山本那张红得过分的羊毛桌布,凡此种种,始终不离视线。而此时此刻,心中的孤独与寂寥一扫而空,仿佛常年生活在土墙的阴影下,终有一日站在了温暖的花园里。三藏几乎意识不到自己正走在京极的街头,意识不到自己身处距家乡数百里的京都、出了上长者町的宿舍在京极散步。在故乡时都未曾感受过的无尽的眷恋之情充溢着他的心。

寿司铺与杂货店的中间有一扇快要被挤塌的小门,挂着红纸镶边的长条方形灯笼,宛如画框一般,那上面粗笔大字地写着鹤泽小梅、丰竹玉之助、丰竹玉子等名字。三藏暗想,这小门里大概有什么曲艺表演吧。他正望着,忽听寿司铺二楼传来三味线的弹奏声。看来寿司铺的二楼是一个曲艺场。干粗活打扮的走了进去,游手好闲模样的也走了进去,尽是些穿着不甚体面的人,恐怕是个低俗之地。三藏在你推我挤的人群中刚想离开,猛然看见自己的两三位同窗正要往里进,其中一人将原本戴着的制帽摘下来塞进怀中挤了进去。随即,三藏愕然发现一个酷似阿婶的人牵着一位姑娘也走了进去。的确酷似阿婶,三藏情不自禁地踮起脚来瞧个究竟。似乎又不太像,看不分明。阿婶这阵子总夸自己借宿的那家女儿漂亮,很是得意,莫非就是这位年轻姑娘?三藏转念一想,即便阿婶也不至于随随便便牵着女孩散步吧……

三藏沉醉在人群的气息当中,舒适惬意。那将帽子塞进怀中的同窗,牵着姑娘酷似阿婶的人,看到他们三藏也觉得亲切。他在京极信步而行,不知不觉来到了四条街。四条街比京极路宽,人也少。三藏停下脚步,考虑往哪边走。南座剧场的旗帜和四条桥畔雪亮的灯光今晚分外牵动三藏的心。三藏不由自主地往东走去。十二

这个夜晚,形形色色的东西在三藏面前如走马灯一般。化妆品店招牌上的字是用胭脂写成的,令他心动;绸布店门面上挂着各色的碎布条,在眼前时隐时现;年轻的夫妇走出牡蛎饭铺,那妇人的洋伞好美……四条桥畔灯火通明,映出对面走来的两三名女子的面容。其中一名女子一副女佣之相,两腮耷拉,毫无气质可言,但肤色粉白,双眼水汪汪,不经意地瞥了三藏一眼,那眼神又让他心神荡漾。另有一名瘦削的妇人,气色很差,但鼻梁高挺,双眼有神,眉间冷峻,约摸三十四五岁,太太打扮,用细长的手指拢了拢散乱的头发,神态高雅。又有一名女子是艺伎,头发溜光水滑,一丝不乱地束成了岛田髻,长长的髱发如燕尾般垂在脑后。在此映衬下,往后翻折的衣领和向前微伸的脖子显得异常精致。擦身而过时,一阵奇妙的香气扑鼻而来。她们与戴着鸭舌帽的三藏同在明晃晃的电灯下。他瞪大眼睛来不及惊叹,这些身影已倏忽而去,新的面孔又接二连三地置于灯光之中。

鸭川两岸,灯光犹如焰火一般倒映在水里。各类声响刷刷地涌进三藏耳中。三藏神情恍惚地过了桥。

过了桥,桥畔的电灯已在身后,光线暗淡少许。谁知不大一会儿,南座前的电灯竟又照得街上亮如白昼。众多男男女女都抬头入神地盯着广告画。广告画红色的画框与斜插在前方的紫色旗帜是焦点所在,外围各种颜色交相辉映,而颜色当中又传出响板和三味线的声音。三藏的目光滑过一名正在看广告画的女子那起伏的发髻,蓦地停留在一名少女身上。

她也正驻足观望广告画,然后不知说着什么,忽又迈开了脚步。穿着美丽偶人似的和服,头上插着樱花发簪,三藏认出这是一名舞妓。随后,她身后又现出一人——三藏以为是一人,其实是两人结伴。后头那人追上前面那人,两人携起手来,也不知说着什么一同回头看了看广告画,走了开去。三藏眼睛一眨不眨地目送她们远去。

经过南座前的那条路,两侧屋檐下全都挂着方形灯笼。三藏走在路中央,打量着左右的那些灯笼。四下响起三味线的琴声,行人络绎不绝地从灯笼的光影下穿过。窗棂上隐约可见一名正向门外窥探的女子的影子。三藏回想起纸屋治兵卫的台词:“那外头是念佛之人来来往往”,当年读到这一句时涌出万般思绪,而此刻犹如身临其境。来来往往的行人之中,他似乎又认出方才那位舞妓的身影一闪而过。一名艺伎带着男仆拐进了小巷。站在十字路口,三藏环顾四周,街街巷巷、家家户户都点上了方形灯笼。

归途中,三藏不经意间又想起初级中学毕业庆祝会的事来,那时自己主动提出“我来吧”是出于怎样的情绪?三藏回味再三。来到京都后因德语和三角苦不堪言,不知何时已淡忘了当初的心境……十三

那年暑假,众人多半归心似箭。加藤、平田和阿婶连同住在绫子家的山本也都回了家,惟有增田和三藏还在。三藏一方面觉得顶着六十几位的名次还乡很是丢脸,同时也打算趁这个夏天把成绩拖后腿的第一大科目德语补一补,毕竟留在这里才找得到老师。而增田说:“回家太无趣。”他去年没有回去,今年出于同样的缘由也并无回乡的安排。

三藏屡屡说要登门拜访德语老师,却虚度了一个多星期。待到他磨磨蹭蹭地前去请教时,老师已经不知去什么地方旅行顺带避暑了。难得的计划成了泡影,但三藏丝毫不以为意。

在奥村家那间不通风的屋子里,增田与三藏每日无所事事。增田有时照例沉思一番,白天则多半在睡觉。打着赤膊仰面躺在破榻榻米上,略微突出的门牙张着,呼呼大睡。三藏不喜白天睡觉,便翻出收在行李箱里的小说。由此,搁置许久的兴趣再度苏醒。这一年的学校生活乏善可陈。去年在家乡的书房里他将包括近松世话净琉璃在内的书统统读了个遍。倘若一鼓作气持续到今日大约已成气候了吧。三藏取出那时未写完的小说草稿来读。虽是自己所写,却也可圈可点。如果那时不曾停笔,一两篇精彩之作应该已经问世了吧。实在可惜。他立志不输露伴,要二十一岁之前写出名堂来,那也不足半年时间了,不容再虚度……

增田沉思之时三藏也对着纸提起了笔。以寂光院的少女比丘尼为主人公,将那少女比丘尼与在四条遇见的舞妓作为姐妹。理顺了思路,却始终无法下笔,毫无进展。

增田一位住在东京的朋友传来消息,告知近日过来游玩。据增田说,这位朋友不仅作得一手好俳句,还会写小说,将来必是个文学家。增田在法学部,平日研究枯燥无味的法理条文,这样的人作俳句对三藏并无触动。然而,像自己一样立志写小说的人竟然也会作俳句,而且水平不俗。听罢,三藏对所谓俳句多少有些刮目相看。于是,不由得心生仰慕,期盼着那人到来,以一睹其风采。十四

增田的这位朋友名叫五十岚透,俳号“十风”。三年多以前,增田在东京的英文学校与其相识。之后增田进入京都高等学校的法学部,而五十岚进入江田岛的海军学校就读。翌年,五十岚因肺病不得不从海军学校退学,于是转投一直喜好的文学。那人常因一点小事开怀大笑,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也爱流眼泪,动不动就生气,不过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初作俳句时被公认为同伴中的第一大天才,写起小说来也被评论为很有独创性。然而这一年多却沉湎于声色犬马。最近增田听到传闻,说五十岚卷走了殷切盼望其衣锦还乡的老母亲仅有的财产,挥霍一空,又闹腾着不惜一切为吉原某青楼的一名风尘女子赎身。其实那女子是京都六条念珠店主的女儿,原本家财可观,却因家道中落被卖到了吉原。这阵子年限已到,不再卖身,他与一名小官吏竞相替其赎身。这女子花名阿司,虽是小篱,开价却不低。圆胖的脸,一张大嘴,笑起来嘴巴一咧,仪态全无,但仍不失为美人。个性随和,不喜张扬,很受朋辈疼爱,阿司阿司地唤她。也有人背地里骂她本事不大竟敢开高价。五十岚与小官吏两人为其争风吃醋,掏空家底。阿司对双方公平相待。小官吏为人老实,五十岚却常常暴跳如雷,乱发脾气;小官吏一贯温柔有加,而五十岚则温柔的时候分外温柔。阿司从良后立即归了五十岚之手。

五十岚十风牵着歇业的阿司,即静冈志津子,意气风发地在七条车站下了车。他对前来迎接的增田介绍道:“这是我的妻子。”增田微露他那突出的牙齿打了招呼,志津子咧开大嘴回礼。十风说暂且把志津子送回娘家,随后再去增田住处。增田安排五十岚临时在对面的姉小路家中借宿。翌日,五十岚拎着一只皮包出现了。

三藏满怀敬畏之情相迎。五十岚肤色白、个子高,虽然咳嗽,声音却洪亮,精力充沛,一见面便令三藏大为折服。于是聊起文坛种种,红叶和露伴都不曾见过面,也不知逍遥和鸥外。他解释道,文学家什么的本人一概不认识,倒是闲来无事爱跟四五位同伴一道探讨探讨。这心直口快的洒脱性格又吸引了三藏。他坐在山本的桌前,举止和风采都与山本大相径庭,铺成大片的红色毛呢桌布迅速黯然失色,连喋喋不休的绫子在五十岚的开怀大笑前都相形见绌,灭了生气。五十岚对增田只谈俳句。语气并不倨傲,却分量十足。有关俳句的谈话三藏听得入了神。十五

奥村家的房间在夏季也并不亮堂,而姉小路家中,阳光不论早晚毫不客气地照射进来。“京都这地方真是热。”五十岚高声慨叹。于是来到奥村家:“哎我说增田,来,作几首俳句!总不能干坐着啊是不是?”增田在神龛下困得眼皮早已睁不开了。“什么?你在打瞌睡?来吧!快来!”说着径自出了诗题。如此这般,每日作俳句百余首。增田一边往长烟袋里塞烟叶一边不慌不忙地写俳句,五十岚却大不相同,只见他眉头紧锁,双眼干瞪,双腿盘坐,不住地抖动,动静很大。增田慢吞吞地作出二三句的当儿,五十岚已经完成了三四十首,与此同时他动不动便环顾四周说:“真热,你小子家热得不像话!”不大一会儿又冒出一句:“这神龛看来没给你助力啊!”哈哈大笑;片刻后,“抱歉,本人已经写够了!”应声弃笔,直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那长胳膊长腿几乎伸到了天花板上。然后他探身往三藏的桌子上瞧:“我说塀和君,不如你也来作俳句吧。只顾用功念书会生病的。”其实刚才五十岚进门之前,三藏正悄悄拿着《古人五百题》琢磨着如何作俳句。见五十岚来了他连忙将五百题扔进了书柜,翻开手边的《伊诺克·阿登》。“五十岚君,可否教教我?”“没什么可教的,你来写写看,一下子就写出来了。”“可是,我还什么都不懂……”“那我来出题,你只管写就是了,先不问写成什么样!”于是三藏听了诗题,好歹作出了生平第一首俳句。五十岚鼓励他:“不错!第一次能作出这种水平,相当不俗,要多写!”三藏此前也有意作俳句,却始终在门外踌躇。这之后他诗意大发,从早到晚都在捣鼓十七个字的排列。五十岚不吝夸赞。终于他大有长进,可以随着增田三人一道同题作俳句了。五十岚对三藏所作俳句的称赞多过增田。“文学家到底不一般。”增田露齿苦笑。三藏请五十岚为他起俳号,五十岚说:“俳号无所谓,起个你自己喜欢的就行。”“可是,我起不好……”三藏腆着脸央求。五十岚思忖许久,说道:“光这么想也白搭,告诉你吧,我是取了自己的姓五十岚中的十字和风字,叫作‘十风’,你呢,不如取三藏的谐音,变成‘山僧’,如何?”三藏本以为会更典雅,但既然是尊敬的前辈十风所取,便不加反对,欣然接受。三藏今天才得知增田有一个正儿八经的俳号,叫做花翁。十六

每日入夜时分,五十岚来到妻子住处,两人一同出门,从四条散步到京极一带。偶尔两三日也不见回来。问其去向,回答说是从三井寺出发去看唐崎松了,接着又用他一贯的大嗓门说道:“那家伙呀,说是对唐崎松大失所望,不愿再随我散步。还跟我说,去什么唐崎,不如在西石垣一带随便哪家店里吃茶泡饭!”又说,“增田今天去不去岚山?想不想去岚山吃茶泡饭什么的?塀和君呢?你也一起去吧。”

增田和三藏决定同去,便随五十岚出了门。在一处街角,五十岚说了声“你们在这儿等我一下”便丢下二人一边干咳着一边狂奔至某户人家的格子门前站住,弯下细长的脖子钻进了那格子门里,半晌不见出来。待他终于出来,定睛一看,竟然带着妻子。三藏还不曾和女子一道在外散过步。五十岚妻跟随丈夫往这边走来,望着她矮小的身姿,三藏突然心跳加速起来。尤其曾听增田提过她原是吉原的风尘女子,不知为何,只觉得她光艳夺目,无法直视。五十岚妻张开她那大嘴一一问候。三藏面红耳赤,拘谨地打了招呼:“我是塀和三藏,多亏五十岚君经常照顾。”于是四人坐上车排成一列往嵯峨去。最前那架车里是五十岚,增田随后,三藏坐上了最后一架。越过增田的草帽,只见五十岚妻那柄紫色的绸缎洋伞分外美丽,看也看不够。五十岚时不时地回过头来对其妻低语几句。五十岚妻的车夫见状加紧往前赶,不一会儿便两车并行。此时车夫们的步伐一齐变缓,然后突然各自加速,车队又恢复原状,排成一列。五十岚领头追风逐电,神采飞扬;其妻的绸缎洋伞火急火燎,紧追不舍,反射出夏日的阳光,令人愉悦。

四人走进三轩家。五十岚妻缩在一旁坐着,眼神狐疑地打量了一下四周。送蒲团和烟具盘的女佣不约而同地用诧异的眼光瞧着五十岚妻。三藏留神看去,只见两名女佣在隔壁屋内窃窃私语,间或传来冷笑声。如此看来,女佣们一眼认出五十岚妻曾是风尘女子。这么想着,再瞄一眼五十岚妻,满脸寂寥之色。五十岚脸上似乎也阴云密布。三藏不由得头脑一热。眼下,敬待五十岚妻,将其解救出窘境,挽回五十岚的颜面,煞女佣的威风,自己责不旁贷。他已按捺不住。“喂,姐姐,这边怎么不放蒲团?”三藏陡然怒斥道。女佣狠狠瞪了瞪三藏与五十岚妻,装作若无其事地拉了拉和服的衣襟说:“拿去垫吧。”三藏越发激动,笨嘴拙舌地说:“可否请您垫上蒲团,别怪我多事。”五十岚妻用手帕捂着那张大嘴,瞥了五十岚一眼,只将双膝跪在了蒲团边缘。三藏又开口道:“要好好地垫上,行吗?行吗?”说得没完没了。五十岚妻无奈地对五十岚频频侧目,一言不发。十七

五十岚倚柱昂然远眺。岚山翠微,前方流淌着开阔的桂川,片片白沙,行人穿过吐月桥,排筏系在岸边,农妇头上盖着白手巾站在樱花树荫下……如此种种入得画来,又在眼前铺陈开去。五十岚故意不望其妻,耳朵却始终被那边的一举一动牵引着。三藏对蒲团斤斤计较,这无心之举令他尴尬,但也不便发作。增田凭栏以肘托腮,漫不经心,不知在想什么。

下酒菜端了上来。“我喝不了。”增田说着将大块竹笋一口塞进嘴里。五十岚大口痛饮。“增田你小子还像以前一样不喝酒?那我来!我要喝个痛快。生病算什么,打不垮我!”说着咳了几声,“塀和君,你怎么样?虽说还是别劝你喝酒为好,但能喝的话不妨喝一点吧。”听了这话,五十岚妻用手帕搭着酒壶为三藏斟酒。五十岚脸色越发苍白,眼中也光影闪烁。他冲着妻子说:“你不喝吗?不用太拘束,没必要装模作样。哈哈哈哈!”说着大笑起来,“这家伙啊,增田我跟你说,以前喝醉了腰都直不起来,小声地哭个没完,那副模样!今天倒一本正经的,像个良家妇女,着实可笑。”说完又笑,咳嗽不止。五十岚妻说:“这人真让人嫌。”自觉用语不雅,急急忙忙地改了口:“一喝酒就提这茬,真没办法。”三藏对刚才五十岚所言“虽说还是别劝你喝酒为好”一句耿耿于怀,显然他们以为自己资历尚浅。酒杯一空,五十岚妻立即察觉,为他倒满。三藏不停喝酒以示感激,已大有醉意。三藏不由得对五十岚的景况艳羡不已,只盼自己早日达到他的境界。醉意之中,三藏所敬重的前辈五十岚十风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控制着他的心。他又饮数杯。五十岚妻的面前不知何时也添上了一只酒杯。每每看过去酒杯都是空的。三藏觉得正得以回报方才五十岚妻的好意,于是频频斟酒。五十岚妻谢绝道:“不用了,还有。”他频频劝酒:“再来一点再来一点!”五十岚妻刚才对自己说的那句“请自便”犹在耳畔,三藏立即学了起来,笨嘴笨舌地胡乱重复了好几遍:“哎呀,请自便请自便!”五十岚妻凑到五十岚耳边嘟囔了一句什么,迅速用手帕遮住了满含笑意的嘴,脸色恢复如常。五十岚放声大笑,继而对三藏说:“塀和君,刚才这家伙说……”五十岚妻却神情一变,怒目而视:“别再说了!”

十八

五十岚并不以为意,过来搭话:“哎我说,塀和君……”五十岚妻却将手帕在五十岚眼前晃个不停,打岔道:“哎呀,说了不行。你别再讲了!”五十岚饶有兴趣地又来搭话:“这家伙呀,说你……”其妻毫不留情:“你这人真讨厌,不讲理!”朝五十岚翻了翻白眼。身后经过的女佣们轻蔑地瞄了瞄五十岚妻,走了过去。“是说我有什么不妥吗?愿闻其详,愿闻其详!”三藏说着挪了挪膝盖凑上前去。他从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盘腿坐着,两肘搁在膝盖上,身体晃来晃去,含笑望着五十岚和五十岚妻。五十岚妻屏息静气盯着五十岚。五十岚毫不在意地张口便说,其妻伸出手来遮他的嘴,却已然来不及了。“这家伙说,若你开始逛青楼,必定是只三脚猫。哈哈哈哈……”五十岚大笑。五十岚妻说:“胡说胡说!明明是你自己的说法。”她急忙察看三藏的脸色。三藏一时酒醒,原本晃个不停的身体猛地挺直,之前口中瘫软的舌头一下子坚硬起来,顿时感到口干舌燥。增田牙齿闪了一闪,露出笑意,但这段插曲只不过如鸟影掠过他的脑海。他再次凭栏远眺,目光落在排筏上弯腰洗濯的农妇的白手巾上。五十岚继续说道:“第一,不可为女人操心蒲团之事,不可为女人斟酒,更不可没完没了地劝酒。还有,‘可否请您垫上蒲团’,无须用这种郑重的口气来问话。满不在乎地来一句‘垫上吧’足矣,用不着管结果如何。你这婆婆妈妈的毛病得改,否则会讨人厌。哈哈哈……”说完五十岚放声大笑,仿佛因蒲团一事而郁积的不痛快一扫而空。五十岚妻也终于忍不住张开大嘴笑了起来。三藏脸色铁青。五十岚的这番说辞简直岂有此理,自己所言并非为讨女人的欢喜或厌恶,而是针对这帮女佣,为了照顾五十岚妻的颜面。琢磨什么事可做什么事不可做这等花招伎俩又有何益?岂有此理!他怒火中烧。然而,自己毕竟频频劝酒,连说几次“请自便”,三藏心中多少有些不踏实,不知自己的举动是否会让人觉得轻浮。又说什么三脚猫之类……想到此处,三藏立即如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将心头燃起的怒火浇熄了大半。三藏紧绷着脸,双眼盯着虚空。

十九

五十岚察看三藏的脸色,顿时止住了笑,问道:“喂,塀和君,生气了?”三藏没有勇气回答:“我生气了。”只哭丧着脸说:“没什么生气的。”五十岚妻说:“刚才就提醒你,让你别说!”作势要用手帕去打五十岚,又不经意地看了看三藏,说:“开玩笑的,莫当真。那位姐姐,来点热酒。”女佣问道:“用酒壶盛吗?”增田始终没有开口。

五十岚又开口道:“塀和君,果真没有生气?这倒也好,用不着为这些无聊的事生气。”说完沉默片刻,时而咳嗽几声,接着又饮冷酒。五十岚妻说:“热酒这就来了。”拿起烫酒壶望着三藏。三藏抖抖瑟瑟地举起杯接酒。五十岚说:“增田,又作了几首?你这人还真淡然,好歹也说几句话吧。”五十岚妻附和道:“增田真是一心作俳句啊。”“一心作俳句,水平可不怎么样,哈哈哈哈!”五十岚的笑声似乎有意打破尴尬的气氛。增田露齿而笑:“别说混帐话!”语气仍然闲适而爽朗。五十岚妻说:“别再说这些伤人的话!”后半句“可别又惹怒了增田”憋着没说出口。然而,在三藏听来,无论五十岚妻说什么都成了讽刺。每听她说一句,自己的身体仿佛都被勒得更紧。

众人有些意兴阑珊。三藏认为全因自己生气之故,于是又心生厌倦。倘若当场放声大笑,驱散阴云,此前快钻到地板缝里的自己便会陡然高大起来,气势足够压制在座众人,一举扳回目前的败局。心里这么想着,口却张不开。刚才五十岚说增田水平不怎么样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可以笑一笑,却怎么也办不到。“来点热酒。”五十岚妻说着,为三藏斟满。三藏接了过来。五十岚也饮起酒来。他突然正色道:“塀和君,我这个人啊,坦白说,本人这辈子无非如此,已是浑水一滩。如今我所向往的世界,像清水从洁白的岩石间与白沙一同流出,那般的境界。真想再回到那样的境界之中,但已无能为力。”说着,眼中浮现出泪光。三藏不觉忘了刚才的事情,听得入了神,被五十岚的话扣动了心弦。

二十

“塀和君你们还没染一点浑浊,正所谓清水之境。真是羡慕。增田也好,塀和君也好,一旦想要学我等的模样,便一去不复返。须万分小心,否则会堕入深渊。”随着这番话,五十岚陷入了沉思,却又猛然爆发出一如往常的大笑,“话说回来,随你们的便。塀和君倘若自甘堕落,那么堕落也无妨。人世间无非如此,无聊透顶,草草一生罢了。喂,你们赶紧喝酒!”五十岚主动为其妻斟酒,“塀和君,你还生气呢?想生气的话就要气得彻底。”边说边为三藏斟酒。

三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五十岚。浮现在五十岚眼中的泪水越积越多,几乎要涌出来了。“犹如清水之境”,五十岚的肺腑之言尚在耳畔,“倘若自甘堕落,那么堕落也无妨。”这一句却已在脑中嗡嗡作响。“倘若自甘堕落,那么堕落也无妨。”三藏望着五十岚妻,在心中默念。五十岚妻从怀中取出一大捆纸,灵巧地用嘴唇衔出一枚,眼目低垂着又将那捆纸收入怀中,用手取下唇边的纸擦拭酒杯。她一边擦拭一边说:“这是什么呀,黑色的,塀和,你的酒杯有没有沾上?”说着往杯中瞧。三藏察看自己的酒杯。果不其然,刚喝尽的酒杯上落着似乎是不知从哪里的烟囱飘来的煤絮。五十岚妻又如刚才一般,取出一枚纸来为三藏擦拭酒杯。“你呢?”她看着五十岚问道:“哎呀,你是跟酒一起喝下肚了吧。”眼神娇媚。此时五十岚的目光停在其妻椭圆形大发髻的红头绳上,泪光中荡漾着别样的光芒。

三藏的脑中,不甚了解云云,“你这婆婆妈妈的毛病得改,否则会讨人厌”云云,仍然时时作响。但那声响如同隔着幕布、隔着拉门传来一般,逐渐远去。为何刚才它们如此强烈地刺中自己的内心?三藏不得其解。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五十岚妻的侧脸上。直到此时,三藏才第一次平心静气地观察五十岚妻的容貌。嘴大腮短是缺点,除此之外算得上一位美人。三藏边看边猜测她的年纪。之前无来由地认为她较自己年长,端详一番,这才发现其实比自己略小,最多不过同岁。五十岚的目光落在其妻的红头绳上时,三藏的目光却在五十岚妻的长睫毛边盘桓不去。二十一

五十岚有意在京都安家,却迟迟不见行动。去岚山的花费由五十岚妻从腰带中掏出男式蛙嘴钱包付了账。后来夫妻二人又去那西石垣的千本吃茶泡饭,花费同样取自五十岚妻藏在腰带间的蛙嘴钱包。当初五十岚为了来京都百般筹钱,与人合伙借来的高利贷此时也所剩无几了。之后,五十岚不似先前那般意气风发,时不时将高大的身体平摊在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盯着天花板。五十岚妻不知什么时候也搬来了姉小路家中,夫妇同住。暑假余下的时日不多,绫子三番五次提醒他们,红桌布的主人山本不久也该回来了,他回来之前房间必须空出来。于是五十岚夫妇出门寻找住处,奔波了一整天,傍晚饭也没吃,精疲力尽地回来。中午每人两碗馄饨充饥,边走边找,却始终没有找到他们满意的地方。看中的房子要么租金太高,要么房东对夫妻俩的装束上下打量后便以有约在先为由断然拒绝,一无所获。

及至翌日,五十岚泄了气,没有勇气再出门打探。三藏听说他们夫妻俩昨日一同出去寻找住处,不由得想起《伊诺克·阿登》中的一个词,“nest-like”,形容鸟巢一般的住所,煞是羡慕。然而设身处地站在五十岚的立场上,即便找到地方安家,又如何筹措房费?怎样安置家具?哪来钱买米?如此一盘算,更是毫无把握。他一边寻找一边犯愁,万一碰上了好地方签了租约,又如何是好?岂如三藏想象的那样快乐逍遥?今早睡醒才回过神来,昨天何必四处奔波,真是莫名其妙,不如睡个懒觉。翻来覆去躺到十点左右,他突然掀开被子一跃而起,说自己今天要去一趟大阪。为了凑齐路费,五十岚打发妻子回娘家取了一件她的衣服。他送去当铺换来钱,在午间时分出发了。大阪有一位远房伯父,虽几近交往断绝,五十岚决心今天不请自来。

午后,五十岚妻独自在房间中央呆坐了片刻,从柜中取出自己的小皮包,一股脑地把塞在里面的梳子、簪子和发夹等物取了出来,打算做一个装梳头用品的纸袋。

那只皮包几乎已经掏空,里面扔着一只钱包。她从钱包中找出一枚5厘硬币,去附近买来米浆糊,向绫子借了大盘子和毛刷,倒出铁壶里的热水将浆糊兑稀。然后,她又从那只皮包中拿出一张不知包了什么的平平展展的旧报纸,准备做纸袋的内衬。一切安排妥当,这才发现,还需要往内衬上贴一些废旧纸张,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不如去向增田或者塀和讨一些来?五十岚妻站起身,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打开了五十岚的大皮包翻找起来。

二十二

五十岚妻从五十岚的皮包里取出两大捆旧信,这是过去一年间两人互寄的情书。五十岚妻双手将两大捆全部捧出,不一会儿又将其中一捆放回皮包底部,只握着一捆回到房间中央,麻利地抖开最上面的那封信,漫不经心地读了起来。这封信时隔不久,是歇业前一个月左右五十岚妻写给五十岚的,内容极其简单,大意是问能不能先来一趟。满篇幼稚的字体,全部由平假名写成,淡墨涂鸦一般。回想起写这封信时的情景,如今坐在姉小路家的房间里,恍若梦境。当时,她正写着这封信,在青楼结为姐妹的梅代好不容易把一位留夜的客人灌醉,等他睡了,她从拉门中间探进头来,脸上正午时抹的白粉已经斑驳,一副困倦的可怜相:“姐姐,那次之后五十岚就没再来吗?太过分了。不过算起来也只有一个月,还值得等。哎呀呀,我没什么指望,还有一年半呢。”说着身体仍然倚着拉门的外侧,头转向搁在衣柜上的神龛:“姐姐,那个给我吧,那个阿福,究竟是谁给你的呢?我顶中意那个大脑门,哈哈哈哈哈!”她用肩膀推开拉门走进来,手揣在怀里,坐在了火盆对面:“不过呢,姐姐,你要是走了我会冷清的。”她撒娇似地说,看着自己写信。后来自己把信送了出去,两人隔着火盆面对面坐下,絮絮叨叨地聊了很多孤单的心事。“真是不好受的一天。”打开拉门,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不一会儿功夫,五十岚提着一笼当礼物的樱饼走了进来,嘴里说着,这伞上的水滴把身子都淋湿了。问他是否接到了信,说是没有。“大概是走岔了。你能想起我,特意来一趟,我更是高兴。”于是换上新泡的茶,三人一同吃樱饼……五十岚妻思绪翻飞,用手抚平信纸上的折痕,随手一撕为二,又想找个台面来垫着涂浆糊。她望了望四周,拆下山本的书箱盖倒扣着,把撕开的信纸放在上面,抹上浆糊,啪嗒一声粘在旧报纸上。浆糊涂在了里侧,“这么着急催你,我也很不安”这行字一览无余。她觉得不妥,于是改为往字迹上涂抹浆糊再粘好。紧接着展开的一封信是五十岚寄来的,写在他刚出入青楼的时期(之前二人曾将这捆信全部读了一遍,那时把顺序全弄乱了),行文内敛,娓娓而谈,全然不似五十岚本人的风格。五十岚妻又将其撕成几块,一一涂上浆糊,粘在报纸上。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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