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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5 07:4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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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阎连科

出版社:云南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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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晶黄

生死晶黄试读:

引子

我应该讲一个故事了。

我很早就想讲这个故事了。

故事原本细小,如一个微长的果核,在我内心的一个角落,置放在最偏僻的荒野,被冷落得月深年久,就要枯腐的时候,毛茸茸的霉白冷丁儿泛起绿来,它的季风日渐转暖起来,风中冬眠的树木,像伸过懒腰的孩子,挺拔起来,鼓胀起来。一切都像一条干涸的河流,忽然又有了涓涓细水。这一枚几近枯腐的核儿,在风中、水中及时地胀裂开来了。紫色的土地上,还未褪尽冬末的寒意,早上你走在营区的路边,不留神踢翻了一粒被士兵遗落的弹壳,还能看见挨在地上的一面的白霜,宛若粗心的炊事兵撒下的面粉。可是故事,却在这个季节发出了细微红润的响声,如日光打在冬末枝头的声音。终于,温暖和湿润使它胀裂,发出噼噼啪啪的炸音,在我童稚的眼睛里,汪洋下一片动人的汁水、眼泪和微笑,都在故事中叮当作响;懦夫和英雄,也都在战争的睡眠中睁开眼睛,站了起来。故事的嫩芽,从核儿胀裂的口中探出脑袋,茁壮得像石缝间的野草,如果我不讲,就有了漫山遍野荒废下去的情势。我想,鸟孩,你不能不讲这个故事了。

无论如何,我该讲这个故事了。

第一章

1

二月的南方,冬天似乎还没有真正到来,就已匆匆地退去,如还没有拉开弓,箭就已离弦而去,让人好不怅惘。我从三号洞库出来,站在阵地的洞口,望着绝壁上的荆树,希望能看见如我家乡在这个季节挂在檐上晶亮如玉的冰凌条儿,可我看见的却是小白花和碎野菊的烂漫。昨天那儿还是光秃秃的,青石壁面,杂枝落叶,今天那儿竟有了花叶。我怔怔地立在崖下,嗅到了一股半粉半白的气息,夹裹着绝崖的寒凉和早春的暖意,从崖头跌跌撞撞下来,砸在我的鼻子上。我感到鼻子上发麻发酸,鼻孔里呛噎。我被春天的突然到来,弄得措手不及。平静的日子里,仿佛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春天悄然来了。就是说,我在三号禁区执勤已经过了一个冬天。就是说,班长休假这一个月,我鸟孩独自熬在山上,硬是把冬天送走了,把春天迎来了。我到崖下采了一把野花,红的、白的、黄的、紫的,有的已经盛开,有的还挂着花蕾。我拿着这把花,跑步到哨所给连长打了一个电话。

我说:“连长,有花开了,连队那儿怎样?”

连长说:“你是几号,有情况没有?”

我说:“三号,鸟孩。我这儿已经到了春天。”

连长说:“安全呢?”

我说:“红花白花,阵地对面崖上都是。”

连长说:“你今年十几?”

我说:“十八。”

连长说:“你学过销毁核裂剂吗?”

我说:“集训了三个月。”

连长说:“你等着,我现在就去你那儿。”

从连队到三号禁区有三个小时路程,连长坐着连队的飞虎牌机动车,一个小时就到了。太阳在三号禁区的上空,呈明亮的一条,如新修的一条玻璃公路在我的头顶悬置。我站在哨楼的顶上,望着太阳,用班长喝过的白酒瓶子,灌上泉水,插了那束野花,开始打扫卫生。为了迎接连长的到来,我把三号阵地洞口的伪装网上的尘土抖掉了,把从森林吹来的枯叶扫到了溪水里,让它们坐着清粼粼的水面,听着叮当的音乐,往沟外游出去。还有我喂的松鼠,我把它提出来,将笼子挂在日光下的一棵松树上。那松鼠被日光一照,望着松树枝头垂挂的松壳儿,老鼠般的一对小眼,睁成黑豆粒儿样的两点,便疯狂地跑起来,那松鼠笼就在铁丝的架子上,车轮一样转起来。还干些什么呢?连长是连队的最高首长,难得来三号禁区一趟,我得让他赏心悦目,让他感到我鸟孩的不凡、鸟孩的顶天立地。我扛上哨所唯一的一支冲锋枪,从我扫得光洁如我洗过的脸的石面地上走过去,检查了通往三号阵地的水道、气道、电缆和电话线路,最后,开启了五公斤半的大锁,取下了用铁链制成的门环,在极重的钢筋混凝土阵地一号门的门轴上加足了润滑油,缓缓无声地把一号大门又一次推开了。

阵地洞中的潮湿的暖气白浓浓地扑面而来,在泻进来的阳光中,如冬天的山岚白雾,在洞口交汇流淌。我从白雾中穿过去,一股庄严的神圣,像孩子做了大人的事情一样,在我的身上汩汩潺潺,水一样淙淙流动。没人知道鸟孩这时的心情,没人知道鸟孩血液流动的节拍。莽莽野野的森林,二十五年前这儿的百姓被来自北京的一道命令赶走了,丢掉他们的房屋、土地、树木和朝夕相处的野兽,到一百几十里外的土地上落户去了。二十五年后,这儿只留下一个地下宫殿一般的山洞,留下一个被树木掩盖的哨所,留下了我、班长和这洞里的一切。辉煌已经过去,战争在这儿开始睡眠。穿过第三道石门之后,鸟孩看见了他每周最少检查一次的地下的钢铁森林,吊架、桥梁、立柱、横档,还有通风的管道、除潮的风道、电缆线的壁道、钢管和竖起的铁轨,横竖交错,锈迹斑斑,仿佛落尽叶子的一片茂密的森林,出现黑紫红紫的颜色。钢筋水泥凝成的洞壁,光滑而又明亮,在灯光中闪着阴凉的光泽,洞壁上涂了防腐防渗的绿漆,随着岁月的侵袭,转为邮政绿色,常年的封闭和严禁他人出入,洞气在墙壁上结成的水珠,是一种蓝的颜色,像树叶虫的血液。空气沉重,如流不动的雾,在洞内一潭死水一样搁着。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在散发着浓烈的黑色冰寒的钢铁气味里,在铁木钢林的中间,横卧了一列火车般的弹体,永无休止地被巨大的军帐笼罩着,永无休止地在战争的间隙冬眠。关于这一枚导弹,鸟孩所知甚微,他的任务就是阵管、洞气的排除、洞温的掌握、洞潮的除湿、洞内风道的修缮和通讯电缆设备的管理。除此之外,同班长一道,轮流在洞口游动,以防他人无故闯入禁区。一旦发现,一是禁闭,二是报告上级,三是蒙上闯入者的眼睛,押送交付上级,至于对闯入者如何处理,阵地的武装管理人员,再也无权过问。鸟孩已到三号禁区一年有余,想我已经是三号禁区的一名老兵,每天都渴望有人闯进禁区,被我蒙上眼睛,押送连部或者营部,接下来我不是立功就是获奖,可是,我的渴望总像雨天水中的白色泡儿,一个一个泛起,又一个一个破灭。我说班长,怎么没有一个百姓闯进禁区?有八年军龄的志愿兵班长望着我,就像望着他老婆为他刚生的孩子,陌生而又熟悉。他说能有人进来吗?这方圆一百多里没有一家百姓,方圆一百多里都是导弹部队。

班长的老婆生了一个女儿,电报上说:女,六点五斤。班长就请假回家去了。按阵地管理规定,三号禁区最少不得少于二人执勤,可是连队正在进行专业集训,加上导弹发射专业知识对阵管部队的延伸,要求阵管部队每个士兵最少要懂得一门导弹发射专业。连长就说:“鸟孩,实在是抽不出人到三号禁区了。”

我说:“那我就一个人吧。”

连长说:“我十五岁也单独执过勤。”

我说:“借我一个收音机听听就行。”

连长说:“怕狼吗?”

我说:“有枪。”

连长说:“还有野猪。”

我说:“连长,发给我一梭子弹好吗?”

派人送来了五棵大白菜、一捆葱、一桶油、一袋面粉、一个半导体收音机、五发子弹,老班长就回安徽看他的老婆和女儿了。没有班长,我照样送走了这个冬天,我感到鸟孩十八岁的这个年龄,在忽然之间成倍地增大起来。从洞内的森林中穿过去,把水湿度表、洞温度计、风度轮表和洞气浓度表检查一遍,鸟孩站到弹体后面远处的一片竖起的钢林下边,望着直立在钢林架上的巨型弹头,过去摸了摸弹头的涂漆,一股麻辣阴冷的感觉像洞口的寒风一样从他的指缝渗进他的体内,顿时身上脉管的血液都似乎冷却了下来,仿佛他的体内流动的不再是热热烈烈的红血,而成了冬日的冰水。身上哆嗦一下。鸟孩说:“这就是能毁掉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和一个偏小国家的核弹头?”

我说:“鸟孩你好厉害。”

鸟孩说:“十年前会让我一个人守这里吗?”

我说:“你看那弹头上的字。”

从弹头军帐罩的缝里,我看见了几个字母:NTJE。在白色英文字母的下面,有一个亮透的玻璃管道,连接着一个玻璃容器,容器中有半瓶黄色的透明液体。我知道那是渗漏的NTJE核裂剂,知道正是这半瓶核裂剂的渗漏,使这枚在几年前要实验发射的导弹,终于在点火发射的一瞬间,成了一枚废弹,在这儿搁浅下来。在这几年中间,这原本先进的核弹,被时间推向了淘汰的行列,随之,从一个连阵管的兵力,也逐步减为“最少不得少于二人”,也就终于到了我鸟孩独自镇守的境地。我同情这枚导弹,这枚原本可以让世界各国军队为之惊骇的导弹,因为这半瓶黄色液体的渗漏,它被抛弃了,被封闭了,永远也不会再有那一瞬间的满天火光,不再有让世人震惊的威力和生命,如一列即将从三号禁区开出的巨型火车,司炉已经把炉火烧旺,前边的绿灯也已闪烁,只等着一声铃声,就可冲出山洞,飞向太空,可偏偏在就要响铃之时,某一部件的损坏,使这列火车永远停在了山洞,永远地与世隔绝了。NTJE,仅仅半瓶,毁灭了一枚导弹发射的命运。

我盯着那半瓶NTJE核裂剂。

连长说:“你学过销毁核裂剂吗?”

我说:“集训过三个月。”

从洞外传来了连队的飞虎牌机动车的轰鸣,我把耳朵贴在洞壁上,听到从洞口传来的嘣嘣嘣的响声,带着柴油的浓烟,一团团黑色的烟球一样,射进洞里,射入洞壁,又射进我的耳朵。

不用说,连长来了。

从核裂剂上收回目光,我车转身子,穿越洞内的钢铁林地,踢撞着林地散发的冰寒的钢铁气息,向洞外抱拳跑去,像迎接一个兵种的司令一样去迎接阵管一连最高首长去了。2

在宫殿般的洞库,鸟孩的脚步声拍着洞壁,就像岁月河流上的船桨拍着汩汩流逝的水面。往事的水声,从我脑岸的下面,由远而近,哗哗流来,又由近而远,哗哗流去。留下的痕迹,泛着白色的浪花,如秋天飘零的枯萎的花朵。大鹏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导弹点火之际,核裂剂会如水珠样从弹头的AJN口渗出一滴,那一滴悬置的晶剂,如一滴纯净的麻油,金灿灿地挂在AJN口的螺帽上。当一排长叫了一声核裂剂渗漏的时候,整个发射营的人都把目光盯在了AJN口,都停下了手中的操作,都在自己的脸上僵了黄色和沉默。发射的官兵都知道,一滴核裂剂的渗漏,也就是这枚导弹引爆的导火索,火光、灯光,任何光源、热源,只要使弹库的标准恒温增加二至三度,这滴外置的核裂剂就会自焚,自焚的核裂剂在零点零二秒间,也就会沿着渗漏线引起导弹的就地自爆,而导弹在准备发射之间,洞温由于电能的消耗,最少要上涨两度。也就在这个时候,发射营长下了三道命令,一是立即断电,切断一切电源、光源;二是所有发射人员,不得大口呼吸,因为人体气温,比洞内的恒温高出许多,因紧张而加急的呼吸,会使洞内温度迅速上升;三是所有发射人员,一律迅速撤出洞库,但任何人不得急速跑动和喧哗,以防在洞内造成声音的震动,震落了那滴核裂剂,造成洞内的巨大污染。命令像风,很快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大家立刻有组织地外撤,都脱掉了鞋子,在黑暗中跟着一支手电筒的灯光朝洞外跑去。可大鹏,却被发射营长的又一道命令从撤退的人群中唤住了脚步。

营长说:“三排长,你站住。”

大鹏站到了发射架下,看见营长的面孔,在手电筒灯光中青成一枚柿子的颜色。

营长说:“你上去,用堵漏膏把AJN口马上堵起来。”

大鹏说:“为什么让我上?”

营长说:“因为现场只有你一个大学生!”

大鹏说:“我在学校根本没学过堵漏专业。”

营长说:“我不管你学过没学过,你不立刻上去我就送你上军事法庭。”

也就在这个时候,战场上的死亡感如黑夜一样把大鹏包围了。外撤的脚步声,仿佛是一片手掌在急促地拍打着木板,尽管都脱掉了鞋子,声音还是噼噼啪啪,凌乱而又急迫。一道一道从他面前闪过去的人影,犹如他坐在车上,急速向他身后倒去的一棵棵树木。怎么也难以想到,营长会命令他去堵这AJN口。也似乎早已料到,营长会让他去堵AJN口,所以,听到外撤的命令之后,他是第一个夹在战士中间逃离现场的干部,也是他第一个提醒大家都脱掉鞋子,千万不能让脚步声震落了那滴核裂剂,说核裂剂浓度、滑度和黏度都比油剂要甚,只要第一滴渗落,随后第二第三滴就会跟着滴落下来,那时候凡嗅到核裂剂那半红半金的黄色气味的人,都将终生痴呆下来,即使不死,也会伴着核痴症度过一生。自看到核裂剂从弹头上渗出开始,死亡的恐惧已经在瞬间占满了他的整个身躯。这时候,跳在他脑中的第一个画面就是世界上著名的核裂剂渗漏事故。十一滴核裂剂的滴落,使美国一百一十七名导弹发射人员死亡七十三人,痴呆四十四人。而今天,核裂剂金黄的一粒,就挂在大家面前。那几秒时间,大鹏被恐惧击中了心脏,仿佛一粒子弹从他的胸膛穿越而过。没有枪声,没有敌人,但死亡如冬天的晨雾,漫山遍野地朝三号洞库扑面而来。每一个人都在死亡之中,每一个人都被核裂剂的一滴黄亮所击中,直至营长最先发布了撤退的三道命令,他才忽然看到一线生机,如日光一样照在了他的面前。

可是,营长说:“你不立刻上去堵漏我就送你上军事法庭。”

发射一连撤走了。

发射二连撤走了。

几十秒之前,这儿还紧张而有秩序,通明的灯光,一张张庄严的面孔在灯光中闪着红色的光亮。只要最后两个数据传到营长的耳朵里,只要营长向旅长报告一声“发射全部准备完毕,一切数据准确”,只要旅长唤出“点火”两个字来,这枚导弹就要从地下射出,沿着既定的路线飞行,在既定的时间内,在太平洋上爆炸。之后,便是国际上对中国导弹发展的惊愕,便是对发射部队和成千上万的研制者的嘉奖、庆功。然而就在这最后的几秒时间,NTJE核裂剂在AJN口有了一滴渗漏,也就在这最后的几秒时间内,大鹏站在营长面前,两腿软得哆嗦,汗从额头上如核裂剂样渗了出来。发射架就在身边,他站在发射架下,就像一个人站在一个烟囱的下面,矮小、畏缩,不敢抬头向上仰望。都已经撤了,轻飘飘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忽然之间,这一片钢铁的林地里,就还剩下他、营长和旅长。营长像一尊青色的水泥柱子立在他的面前,他像完不成作业的学生低头站着不动,双腿哆嗦的声音,惊涛骇浪一样一半落在阵地的发射架旁,一半顺着他的双腿传遍了他的全身。

就在这个时候,旅长走了过来,八节一号电池的方形电筒如探照灯一样,一束白烈的光亮打在他雪色的脸上。他眯起了双眼。

旅长说:“你是唯一的本科大学生,只有你学过核裂剂理论,你上去堵了AJN口,我给你报记一等功。”

功是什么?功是虚荣心的填补物。核裂剂是什么?核裂剂是生命的巨大陷阱。一滴核裂剂的释放,可以使一个团的兵力化为乌有。我上学不是为了学习核裂剂的堵漏,不是为了让生命像一片树叶一样从核裂剂面前随风而逝。如果是为了死亡,谁也不会穿上军装,尤其不会到核裂剂的身边。生命是一切的基础,只有活着,才谈得上战功、荣誉、地位、金钱等等的意义,倘若死了,一切鲜花和荣誉不是一样的死了吗?旅长说:“特等功,我给你报请特等功,授荣誉称号。”

最大的荣誉没有最小的生命大,最高的奖赏没有人的呼吸具体。死亡的最真切的表现,就是停止了呼吸,而人一旦停止了呼吸,还有什么是具体的、实在的?

旅长说:“你现在是正排,堵完AJN口,你可以下来当二连连长,也可以离开这山沟调机关当正连职参谋,一切都由你选择。”

选择的一切都在死亡的基础上,如果我放弃了死,选择了生,不去堵AJN口呢?无疑军事法庭的大门会豁然地向我洞开,我会被推向被审判的席位上。到了那时候,旅长现在脸上这种急切切的祥和没有了,营长铁青的脸上会挂着你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的冰冷的黄灿灿的笑。

旅长说:“三排长,是我命令你爬上发射架,不是我求你爬上发射架,这是导弹阵地,核裂剂就挂在头顶,如果是在战场上我就一枪崩了你!”

没有别的人,旅长、营长、三排长,成三角对等立在发射的平台上,近处的光亮能看清对面脸上毛孔的一张一合,能听见毛孔张合的声音像小飞蚊在耳朵边上的飞动;远处停电后的黑暗如一潭死了上千年的污水,仿佛没有什么能从那黑暗中穿过去,没有什么能把黑暗推出一丝波纹来。大鹏的双腿不再哆嗦了,额头上的汗也不再渗落了,他的一切思绪都凝结在对生和死的选择上,凝结在上与不上的一个点儿上。他感到了军事法庭仿佛就在眼前,从审判台上吹过来的一阵冷风,正瑟瑟有声地向他逼近,那风是一团黑颜色,打着转儿,由小到大,终于成了一股黑的龙卷风,树木和草棒在龙卷风中从地上旋着升起,至半空又忽然摔落下来,树木就和草棒一样了。一片狼藉,鸡零狗碎。救命的呼唤声从四面八方拥过来,又朝四面八方散过去。

——你不怕军事法庭吗?

——军事法庭不至于枪毙了我大鹏吧。

——难道你上了发射架就一定会死吗?

——世界上核国家去堵核裂剂的有几个能生还?

——那你就选择军事法庭吧。

——上了军事法庭,我也不过最终回家种地去,原本是农民,从哪里来,仍回到哪里去。这个军营可以遗弃我,旅长、营长、干部、战士们可以嘲笑我,可以等我从军事法庭上走下来,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我,但我的家乡,我家乡的父母、妻子、邻舍、土地、树木不会躲着我,犁耧锄耙不会躲着我。我就没路可走了吗?我不是还可以选择吗?回家去,回家种地去。土地的温暖又宽又厚如无边无际的仲春一样朝他袭过来,把他包围了,田野、庄稼、河流、山梁、房屋、村落、民俗和村人们的面孔,无不在仲春中青枝绿叶,鲜花烂漫。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乡风民情更温暖人心呢?

营长说:“三排长,你到底上不上发射架?”

他沉默着,沉默得漫无边际。

营长一脚踢在他的身上,就像踢一个在街上抓住的小偷,骂着说:“我日你祖宗三排长。你真他妈丢男人的脸,丢军人的脸,丢发射营的脸!三天内我不把你送到军事法庭上,我他妈这个营长就辞职啦!”

营长这一脚踢在了他的小肚子上,他的下腹像被锤子砸了一下,腹内的肠子一阵乱七八糟地疼痛,使他感到有一股热流红艳艳地在腹内滚动,且那热流从下腹缓缓地上升,升到了胸部。他闻到有一股青稞气息的腥味从喉道里翻上来,从他的嘴里、鼻里喷将出去,喷到了平台上,喷到了发射架上,喷到了发射架的弹体弹头上和那粒垂挂欲滴的NTJE黄灿灿的核裂剂上。他蹲了下来,手捂着下腹,朝地上吐了一口。他以为他会吐出一口血来,可他没有吐出那口他期望的殷红的血。

他略微感到庆幸,又感到有一丝失望。

营长转身走了。

这时候他才发现旅长早已不在这儿了,面前那束炽烈的灯光移到了发射架的南边。营长一走,这一束稍显黯淡的灯光,照在发射架的西侧,上下游移,营长好像在发射架上寻找什么,好像穿过发射架蛛网似的钢铁的空隙,去那枚大型号导弹上寻找什么了。

平台上一片黑暗。黑暗像墙壁一样从四面朝他合围过来。在这黏稠的黑暗里,他闻到黑暗的气息如终日不见阳光的湿地的潮味。黑暗中的静寂,仿佛封过的坟墓,死寂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发出微弱的嗡嗡的灰白腐骨的声音。旅长和营长都已到了发射架的那边。平台这儿,又阔大,又黑暗,一种突然间被推向另一个世界的感觉油然而生,孤独像黑暗一样又宽又厚地向他包围过来。他站了起来。他渴望他这一个直立,能因为营长朝他下腹重重的一脚,使他不得不“哎哟”一声重新蹲将下去。

可是,没有了疼痛。

刚刚产生的剧烈的疼痛像飞逝的烟尘一样,留下的是清清亮亮的轻松。

他想,营长,你既然踢了,为什么不踢得我倒在地上,再也不能爬将起来,那样,AJN口上的核裂剂和死亡就彻底与我没有关系了。3

鸟孩的脚步声和停止流动的水一样消失了。

出现在我面前的不仅有连长、“嘣嘣嘣”的司机和连队九班全体士兵,还有两名我不认识的军官:少校和上尉。连长向他们介绍说这就是鸟孩,又向我介绍说,这是二炮学院核裂剂研究中心苗教员和秦教员。我向二位教员敬了礼。教员说:“你真的学过销毁核裂剂?”

我说:“新兵连时集训过三个月。”

一个教员拍拍我的肩,像洗过衣服的女人拍拍搓衣板上的水。另一个教员拍拍我的头,像拍拍不太熟的青西瓜。

他们说:“你敢单独销毁核裂剂?”

我说:“不就是到指定的地方挖坑埋起来?”

他们笑了笑,往三号阵地洞内走去了。这时候我才看见嘣嘣嘣的上边还放了两排背包,像两排绿色的方砖码在拖车上。我知道情况发生变化了,预感到三号阵地要被接管了。我盯着九班长的脸,九班长把他的九班整成“一”字队,回头望着我。“鸟孩,你解放了。”

我懵着不语。“你可以回一趟家了。”

日光黄亮,温暖如烧过了的水,从禁区的东侧崖上泼下来,阵地门前就光灿灿的像地上涂了薄薄一层金。周围崖壁上的荆树和刺条,胀绿出来的苞儿在日光中仿佛扣儿一样闪闪的,从那崖上跳荡下来清新的气息,如雾一样漫过来。对面哨楼上爬的刺条和绿藤什么的,小叶子嫩绿嫩黄着在风中微微地摆,叫人觉得它是有意在撒娇。连长去哨楼后边的简易厕所放了一泡尿,回来说这儿还是比外面冷一些,迎春花才开出一两瓣。我说翻过山的那面阳坡上开得多。

连长不理我。

连长让九班把他们的背包扛到哨楼里,又让九班提了几具带来的防毒面具包,跟着那两个教员走进了阵地里。

我说:“进洞都不签字吗?”

连长说:“一个小时后让司机把你送出沟。”

我说:“规定无论谁进洞都该出示特殊通行证。”

连长说:“以后九班就在这儿阵管了。”

我说:“出了什么事?”

连长说:“想你哥了吧?回家代我向大鹏问声好,大学里同班四年,毕业后再也没有见过面。”

连长帮我到哨楼卷了被子,整了牙膏、牙刷,又塞给我几百块钱,说他替我在司务长那儿打了借条。“回家看看你哥,代问一声好,就说我当你的连长了。”“销毁核裂剂,其实就是到销毁场上挖坑埋了核裂剂。一点危险都没有。”

连长还说:“你去销毁核裂剂。是顺便回的家,我就不用一级一级向上边替你请假了。”

又说:“三号阵地要重新启用了,那枚大型号导弹一改装照样能发射,你回来直接回连队,改装后这儿最少要驻守一个排。”

再说:“还有什么事情吗?”

我说:“我回家停几天?”

连长说:“一个星期吧。”

有一只山雀落到了哨楼的门口上,嘴里还衔着它自己的一根毛,蹦蹦跳跳的,踏着日光就像游在水里边。我抬头望望门外松树上我的红松鼠,它正在笼里歇着,不时地朝着屋里张望,一对小眼哀哀求求的。它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它想让我放了它。我朝门外的山雀扬了一下手,吹了一声哨,山雀不但没走,还跳到了哨楼的屋子里。

我朝门口走过去。

满肚子白毛的山雀从哨楼的窗口飞走了。

我出去打开松鼠笼,松鼠在笼里怔了一下,从笼口跳到松树上,箭一样射跳到一个高枝把自己悬起来,倒挂着猴似的看着我。

连长出来了。连长提一个新的未曾启封过的防毒面具包,扔到我面前。那防毒包一团肉样在地上弹几下,倒着不动了。“无论再安全,埋核裂剂时也要穿上戴上这。”4

鸟孩踏上了一段新征程。

NTJE核裂剂容器在一个密封箱里,密封箱和防毒包并列着又装进了一个“90式”行军战斗迷彩包。我知道这个战斗包如果燃爆,可以把一条山谷的森林鸟兽全烧得不余皮毛,可我又怀疑半瓶核裂剂是否有那么大的威力。一个弹头要那么多的核裂剂,我这战斗包里有多少?百分之一?万分之一?甚或是几十万分之一?飞虎牌机动车颠簸在三号峡谷的石渣路上,风迎面吹过来,在车上和在风口浪尖差不多。核裂剂怕剧烈颠荡,我把战斗包夹在我的两腿间。核裂剂怕悬置倒装,我让战斗包的系带始终向上。离开三号禁区的时候,依依不舍的情感像一股发酵过的酸楚的水憋在我的喉咙里。可随着越来越远的颠颠荡荡,一线纯蓝的天空,变得宽展起来,白云在天上呈牛呈羊,一群一群,如游动在一片碧蓝的草地上。沟两崖青山上的石头,青灰色的树木,枯中有绿的杂草,被老兵的嘣嘣嘣机动车向后扼杀了,不见了,只有拖拉机一般哗啦零碎的金属撞击声,在两岸的崖下流水一样起伏着。

跑得很快。

酸楚的对禁区的情感被抛到后边了,从对面冲过来的是我要回家的温暖念头,像日光一样直直地照过来。离开耙耧山脉已经一年八个月,比一年半还超出两个月。我要回到家乡那块土地上,我要见到我的哥哥大鹏了。鲁连长竟是哥哥的同学,可我在阵管连待了一年多,鲁连长从来没有说起过。真是的,竟从来没有说起过。早说一年半年也许我就不用到三号禁区孤独寂寞地阵管了,我可以要求到连队当个通讯员,给连长和指导员端端水,扫扫地,叠叠被,叫叫人,发发通知,一年半年之后,我可以当个驾驶员。通讯员是清闲的军人,驾驶员是技术军人。那样,也许这辆机动车现在就归我开了。

我站在车拖前,看着老兵发白的军帽下的红耳朵。“你冷吗?”

老兵不理我。我想你这老兵没什么了不起。“你开车该弄一对耳暖戴一戴。”

老兵不理我。我想春天了他压根不冷了。“到沟口还有几里路?”

老兵不理我。我想你这鸟老兵,翻车了我活着把你砸到车下边,准定把你砸到车下边。可我刚刚这样想了想,就像有一股风从我脑里吹过去,一闪即逝了,并没有真的要咒这车翻人亡什么的,然而老兵却忽然停下不开了。他刹了闸,熄了火,从车扶上把手拿下来,转身扶在车拖的横栏上,脸上呈出板硬的土色盯着我。

百里无人的山脉里,车声冷丁儿停了,寂静就汪汪洋洋漫过来,头顶的白云在蓝天里倒悬着似乎要像瓦片一样掉下来。“鸟孩,你他妈和连长什么关系呀?”“什么关系也没有。”

老兵说:“屁话!我他妈当了四年兵,请了六次假,都没批准过,你他妈新兵这就回家探家了。”

老兵边说边把目光从我头上朝下刮过去,好像要割破我的衣服看看我心里和连长的关系是什么。这时候有一群老鸦从沟岸那边朝着沟岸这边飞,呱呱声碎石子样从空中落下来,跟着落下的还有一粒屎,子弹一样射在了老兵的帽子上。老兵的帽子像钢盔,把那粒子弹挡住了,一粒屎白灿灿碎开来,有一星还溅在我的嘴唇上。

我擦了一下嘴。“休什么假,出差顺路回一趟家。”

老兵把帽子摘下来,准备往车上摔那帽子上的屎。“出什么差?”

我把双腿夹住的战斗迷彩包松开来。“销毁核裂剂。”

老兵摔打帽子的手僵在半空里。“鸟孩,你他妈说什么呀鸟孩!”“连长派我去销毁核裂剂。”“在哪儿?”

我指着战斗迷彩包,“在这里。”

老兵怔了怔,从车上弹下来,跳到路边离车有两米远的一块石头上,伸着脖子朝车拖的迷彩包里看了看,说我还以为那是你休假的行李呢,竟是核裂剂。是核裂剂都他妈给我说清楚,我也把车子开慢些,连鲁连长都说你休假,让我把你送出沟,这不都是存心害人嘛。老兵说着,朝沟口那儿看了看,回过头说鸟孩你下来,这儿离沟口还有二里路。

我说:“你不送我了?”

他说:“不送你是为了你好。”

我从车上下来了,扛着我的核裂剂。我一下车,老兵就从我身边绕过去,说我下个月就进洞房了还让我拉核裂剂。然后,他梗着脖子,把帽子上的鸟屎在车拖上摔打掉,跳上车,打着火,调过头,通通通通地把机动车往回开走了。

我站在路边上。

机动车开走后留下的烟尘转眼便化在禁区的纯净里,像一粒灰土落在一湖清水中,什么都没了,烟、尘、声音,都被大山吞没得干干净净,只有禁区清冽冽的气息在日光中甜暖暖地弥漫着。我对着机动车消失的方向,诅咒说翻车吧。不要把老兵砸死就砸掉半节指头什么的,让他过后说还不如那天把你鸟孩送到沟口上。我诅咒了老兵,把战斗包在肩上耸了耸,正欲走的时候,看见老兵忽然出现在二里外的一个山头上。他站在山头上,像竖起的一段奇形怪状的长石头,把嘴对着双手握成的喇叭唤:“鸟孩——对谁都别说你背了核裂剂——不然你他妈别想搭上车——”5

这核裂剂!

三排长大鹏终于被核裂剂的威风凛凛震慑了。三号阵地陷在黑暗中,死亡无处不在阴冷冷潮润润地朝他扑过来。旅长那边的灯光朝发射架顶上照了照,那一滴垂挂在AJN口的晶黄的核裂剂,忽然变大变长,像一粒欲落的黄豆被一丝空气悬在那里。它就要下落了。黄豆似的核裂剂,被它的重量拉得如橡胶皮样长长的,那一丝空气再也没能力悬挂这滴液体了。倘若这滴液体落下来掉在旅长的头上,旅长的头上会立刻熔燃出一个洞,从此旅长就再也不是旅长了。他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就如一股细风从人世飘失一样儿。如果这滴液体跌落下来,碰到了发射架的钢柱上,它会碎出无数的米粒样的小晶粒儿,像从瀑布上跌落在绝崖的小水珠,其中一星点儿,最微小的肉眼观察不到的一个星点儿,穿过发射架的钢柱密林,如细雨一滴穿过一片森林一样儿,斜飞过来落在营长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上,那股微含腥臭的核裂剂的气味会扑到营长的鼻孔上,从此他就永生得下核痴症,成为植物人,一年四季躺在一张为他设置的能漏下大小便的木床上。三排长大鹏刚刚稳住情绪的双腿又开始抖起来,身上如被抽空了力气一样要往地上瘫。他知道他站的平台这儿,正在发射架西南方,从北风道进来的自然风正朝着这边吹,再过几秒钟,或者十几秒、几十秒,这滴核裂剂就要滴落了。滴落了的核裂剂撞在钢架上,它那油性自然保护层也就立刻如雨天的气泡一样破裂了,如果晶粒不飞溅到营长和旅长的身上去,那黄色的腥臭气味会被风最先吹过来。不用说,最先嗅到这股气味的是他三排长,最先成为痴傻的是他三排长。他不知道如何是好,第二次从发根冒出的汗沿着头发流进他的脖子里,他感到所有的衣服都水淋淋地贴在了脊背上。一股咸腻腻的油汗味,从后背缓缓地弥漫到鼻子下。他哆嗦了一下,身子像风中的小树一样摆了摆,忽然就立直不动了,僵硬的一米七三的身子仿佛如寒冬的一柱冰,连心脏都白亮亮成为一块青冷了。有一柱灯光从发射架下迅速朝着发射架上移。旅长上去了。旅长把八节电池的方形手提灯挂在胸前,上去了。

营长说:“旅长。”

旅长说:“你他妈赶快离开这里。”

又有一柱灯光朝着发射架上移。

两柱灯光都从胸前射到发射架的正顶上,那一粒核裂剂由原来圆圆一豆拉开如晶亮的长长的耳坠儿。周围漆黑,只有发射架上一片光色。洞内的风从正北吹过来,平台上就如一个风口儿。死一般的静寂使大鹏听了核裂剂爆燃的声音山崩地裂一般从地球的中心传过来,隆隆隆隆轧着他的心脉滚过去。他就要死了。他就要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世界再也不属于他三排长大鹏的了。他读了十四年书,从七岁到二十一岁。他也种了十年地,七岁到十七岁。为了离开那块土地他当了兵,为了永生不再种地他考了学。他当兵第二年就考上了二炮学院。四年的大学生涯,使他成为享受副连待遇的三排长。再有半年的实习,他就要名正言顺地成为连副了,可是这一切,努力和未来,都将在一瞬之间化为乌有,远他而去。生命就要如日光中的薄雾一样消失了,死亡大踏步地向他逼近。旅长和营长已经爬上了发射架的第一层,那粒晶液成为长长一滴之后,终于在它的上端越拉越细,差不多只有一根液丝还在牵着─—平台上愈发地黑了下来,大鹏注视着旅长和营长,他想抬脚朝洞外跑过去,跳出去。他抬了一下脚。他落下逃走的第一步时,又轻又慢,生怕旅长和营长发现了他。可他落下脚的时候,他踩到了一个螺丝上,没发出半点的声响,但螺丝对他脚掌轻轻地一袭,使他心里如鼓一样被什么敲动了。大鹏说,你看那拉长的核裂剂,三排长说落下这一脚你就最终成为逃兵了。大鹏说我宁可到军事法庭上也要活下来,没有什么比活着更真切更实在更叫人珍惜了。三排长说从军事法庭走出来,你活着和死了还有什么差别吗?大鹏说我活着就能看到山,看到树,看到庄稼,看到人流,看到都市里的车水马龙和乡村的田园风光,吵嚷的声音,嬉笑的欢乐,鸟鸣啁啾,人声鼎沸,一切都有颜色,都有声音,都有气味,都有形状,都有哀乐,都是活的、动的,可我死了,颜色、声音、气味、形状、哀乐,这一切都随着死亡去了,不再是活的,不再是动的。三排长盯着大鹏,两眼一动不动,脸上呈出菜青的颜色,说大鹏,想活着你就逃吧,你他妈逃呀!

大鹏却立住不动了。

三排长说,你他妈往洞口那儿跑呀!

大鹏往洞口那儿望了望,黑暗又深又厚,由发霉的潮味和霉腐的空气及冰冷的钢铁森林的寒气组成的洞气从黑暗中朝他压过来,城墙一样压过来。他感到胸口憋闷,抬起的左脚从平台上的螺丝钉上往后缩了缩。

旅长和营长已经上了第二层发射架,那粒黄色的透明液体化成液体的金子一样往下垂坠着。三排长大鹏看见系着那滴核裂剂的黄色液体已经不再是比水有些微黏性的剂,而是蛛丝一样一线透明的水——那段水丝要断了,核裂剂就要滴落了。它似乎已经滴落了,在三排长大鹏眼前的黑暗中分分明明晃着坠下来,坠下来。他嘴唇有些发干,喉咙如塞了一团干棉花。他看见向上爬的营长方向爬错了,他不该迎着核裂剂,而该从核裂剂一侧绕过去,尔后用堵漏膏如堵蜂窝一样捂在AJN口的螺栓上。他想唤,可他张了嘴,却没能唤出来。营长和旅长的对话传过来,像寒冷的冰球一样投掷到他的身子上。旅长说,三排长呢?营长说,还在平台上。旅长说我日他祖宗,大学就培养出这样熊的军人,如果不是在导弹边上我真一枪崩了他。再说什么,大鹏没有听清,从发射架上传过来的冷冷的话,使他忽然彻底冷静了,使他明白他大鹏在旅长心里旅长已经把他送上法庭了,使他无可挽回地只有逃走了。他没有想到他现在爬上发射架还为时不晚,懦夫和英雄在眼下只有一步之遥,迈出去就是英雄,退回来就是懦夫。照理说旅长的话该使他冷静使他该和营长、旅长一样迎着死神爬上去,可恰恰是这种没有枪声没有炮鸣却比枪声炮声更为令人恐惧的核裂剂的将滴未滴的环境使他清醒使他对死亡的认识更加明了。战场上震耳欲聋的枪声能使吓破了胆的人昏昏沉沉忘记了死亡而冲锋陷阵而英名千古。核阵地中的宁静却使看到了模模糊糊死亡的人,不仅看到死亡而且还看到死亡的毛孔听到死亡无声无息的脚步声。旅长说不是在导弹身边他就一枪崩了你,难道不是旅长已经决定过了你的生死吗?你还站在平台上干什么?走出去呼吸最后一道空气,迎接最后一道阳光,等待一声轰然的爆炸或燃烧后的审判吧。大鹏抬起了头,最后看了一眼将要爬过第二层发射架的营长和旅长,他就实实在在朝着洞口的方向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他不再害怕会弄出声音会被营长、旅长发现他在逃。他在心里说,逃走吧,三排长,逃走了旅长也许没有机会审判你,那滴核裂剂落下来旅长和营长也就消失了,你自己不审判你自己就没人审判你。我自己为什么会审判我自己?我自己审判我自己我就不会从洞内逃出去。生和死的选择摆在面前谁会不选生?营长和旅长若不是军人不是营长、旅长他们会选择死亡吗?我是一个排长,我仅仅是一个入伍六年有四年读书在外穿了军装的普通人。离开吧,逃离吧,你有许多的理由逃离这阵地。第四步。第五步。他就要走下发射平台了。阵地上黑如墓穴可通往洞口的洞道却白云蓝天一样印在脑子里。走下平台再下三个台阶,向东约三米,一直往正南就是笔直的阵地的弹体存放处。弹体和弹头接轨了,弹体架还放在弹位上,左侧一米是弹体旁的铺了红色地毯的阵地道,一手摸着洞壁就可以如飞一样从地毯上跑过去。第六步。第七步。大约该下发射台的台阶了。他抬起脚,在黑暗中去摸台阶旁最粗的钢立柱。他摸到了。桶一样粗的钢柱冰一样的寒凉顺着他的右手手指流遍了他全身。他闻到了立柱上为迎接这次发射新涂的防锈漆的味儿绿油油地飘过来,浓烈的绿色的漆味使他又一次加重了核裂剂那种腐味的感觉。他身子哆嗦一下,把手从铁柱上移开了。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个他将欲抬脚走下平台的当儿,他听到了一声唤——“三排长,快把疏漏管道递上来!”

是营长的呼唤。

营长的唤声在沉沉的黑寂中砰砰啪啪打过来,如本已停止了枪声的战场突然有一排子弹呼叫着把沉寂打碎了。这一排子弹正击中他逃离的脚步。他浑身一个震颤,有一股热烫烫的水液从裤管沿着双腿流下来。他想控制住那道煮沸一般的水流,几次努力却没能控制住。一股腥臊的气息,立刻从发射平台的边上朝黑暗的四周漫过去。他用手在自己的腿上拧一下,像拧一条失去知觉彻底麻木的别人的腿,比那股水液更加热烈的疼痛使他把水液断流了。忽然间冷得很。他的双腿像站在两个冰洞里。回头望了一下发射架,旅长和营长都已爬至发射架的第四层。“快一点,你他妈赶快把疏漏管道拿上来!”

他们终于没有看到他在逃。他在黑暗中,是黑暗把他掩护了。他们向上爬着一步一步快得像往山上登,分两个方向比赛一样一步就是两个发射梯格儿。营长还在核裂剂的正面铁梯上。他想掩盖他的逃避他的胆怯,他把尿湿的双腿从走下平台的台阶上悄悄移上来,没有声响地回到他站过的平台正中央,大声说营长你从侧面上不能对着核裂剂往上面爬。

营长说:“你快些,再慢一点就全完啦。”

一泡尿使他的胆子壮大了,和营长说完这句话他就感到他的身子不像先前那样发抖了。营长、旅长都知道他还在平台上,没有听到他逃走的脚步声,没有看到死亡像一个黑洞一样一点不剩地把他吞没了。为了控制住自己不把那拦截回去的后半泡尿重新尿出来,他让自己把头低下来,不抬头去看那欲滴未滴的核裂剂。营长的话──营长的命令暂且把他从恐惧中拉回了。他命令自己忘掉头顶的核裂剂,忘掉身边的大型号导弹,只想着旅长和营长正在等他把一根疏漏管道递上去。他从发射平台上往发射架的下面走。有意在沉寂中把脚步走出声音来,以证明他还活着他还存在他也有一份胆量在他的身躯上。防核疏漏管就在发射架的东侧,一个写着NTJE核裂管的长形金属箱子里,旅长从第四层发射架把灯光打下来,照着箱子就像照着一个没有涂漆的白棺材。他过去拿出疏漏管,防辐射材料制成的疏漏管看上去和普通的塑料管道没二样,如绳子一样盘绕着。灯光明亮。他沿着旅长爬过的铁梯往上爬,看见铁梯上旅长脚印的灰痕像是一片一片霉腐的枯树叶,颜色越来越淡,到第四个梯格就没了。他警告自己千万别抬头,千万不要去看那将滴未滴的核裂剂。他惊疑自己不想核裂剂就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了的自制力,惊疑自己吓尿了裤子可尿过了那份胆怯却随着排泄不见了,把一盘疏漏管挂在胳膊上,竟也和营长、旅长一样沿着铁梯迎着核裂剂爬过了发射架的第一层。这时他刚才还空白一片的脑子里有了一些红艳艳的兴奋,想恐惧已经离他而去,死亡的包围也被他冲散了,原来所谓的生与死,英雄与懦夫,他也是可以把它们忘掉的,可以置之脑后的。这就越过了发射架的第一层。第一层发射架已经被他踩到脚下了。他为自己的作为感动和振奋。他明白他踩到脚下的不是即将发射的核裂剂渗漏的导弹发射架,而是胆怯、懦夫和死亡。他踏过的一层十个梯格的铁梯,不是一道通往发射架的梯子,而是他冲出死亡的一条通道,是他从军事法庭受审席上走向英雄席位的一条漫长的心灵之路。他低着头,一格一格地向上爬着,旅长为了尽快接到他送来的疏漏管,把手中的什么递给营长,又从第四层下来了。旅长当兵二十五年,发射过十九枚导弹,从导弹第一代,到今天最新的大型号,对发射透彻得如一名优秀步兵明了他手中的冲锋枪,在发射梯上爬上爬下就像猴子在森林中的树上下下上上。

旅长在第二层发射架上接到了大鹏送来的疏漏管。

就在接疏漏管的时候那滴核裂剂终于坠落了。

大鹏停在第二层发射架的第四格铁梯上,左手攀着梯子,右手举着疏漏管。旅长在弯腰接疏漏管的时候,对旅长说:“旅长,到AJN口的时候千万别呼吸。”

旅长微微怔了一下。他正想向旅长解释瞬间的停止呼吸能阻止肺部对核裂剂的吸入能如防毒面具一样起到部分防毒作用时,他本能地抬起头,看见那滴核裂剂如雨后檐上的滴水,在灯光的照耀下,坠落下来,由原来耳坠般的扁长,迅速恢复为珍珠似的一圆,又晶又亮,黄得透明,从发射架的最高层,从AJN口跌下来,滚动着,旋转着,由慢至快,越来越快,如一道细微的闪电朝着他们划过来。就在这一闪之间,三排长大鹏的防线全部崩溃了,一切的自制瓦解了。他首先感到的是被他抑制回去的后一部分热液比那一滴核裂剂的坠落更为迅速地从他的裆间冲出来。其次,几乎是在同时,他明白他脑子中刚刚有过的兴奋——那些自己终于跨越了一条漫长的心灵之路,从军事法庭的审判席上退回来走上了英雄席位,那些“自己冲破了死亡的包围,胆怯已远我去了”的念头都是一种欺骗,都是自己胆怯到极点的时候自己对自己的苍白空虚的安慰。这些欺骗和安慰在他心中组成的一道预防恐惧的大堤,随着他的抬头,随着那粒晶黄的核裂剂在他面前的一闪,大堤就最终决裂了,洪水漫流了,把他淹没了。

他说:“旅长,到AJN口前千万别呼吸。”

旅长微微一怔。

他还想说下去,那滴黄亮一闪,他惊天动地的“啊呀──”一声惊叫,左手一松,自己就迅速从第二层发射架上摔下来。仿佛一条装满东西的麻袋从高空被抛将下来,沉重而又迅速,跌落出的风声在他耳边又冷又凉,如青冽冽的冰条从他的耳朵边上锯过去。他感到那冰条撞着他的耳朵,把他的双耳压瘪了。风掀开他的衣服,直往他的背上钻。又从背上吹过他的脊骨,从衣领出来,把他的头发吹得倒卷着。他想看见那滴晶莹的核裂剂滑落的线路和落下的位置以及核裂剂碎开后射出的如爆炸一样的小粒儿,他想辨一下风向看风道的风到发射架这儿到底是偏东还是偏西,以明了那滴核裂剂的气味是东了还是西了,可是他在跌落中却睁不开眼。有一股强大的气流,把他的眼皮压死了。他努力要抓住那滴核裂剂跌落时的轨迹,以便自己在跌落中躲开核裂剂的着地点,远远地离开核裂剂的气味和炸开的小星儿,可他竭尽全力,只看到自己脑子中没有轨迹的一片模糊,只有晶黄的一闪,只有一片混沌和模糊的透明的黄光。他惊叫着,想从惊叫中镇静下来,从那黄色的混沌中分辨出一个晶莹的粒儿,可那惊叫又嘶哑又漫长,冷若冰霜利如白剑宛若一条寒冬腊月结满冰凌没有弯曲的路,他想把那惊叫停下来,从惊叫中冷静一下,想一想自己落地以后怎么办,可他无论如何没有能力阻止惊叫停下来,没有能力斩断那条笔直白亮的路。他在惊叫中痛恨着自己的无能,寻找着黄色混沌中的一粒晶点。然而,一切都不等他努力出什么结果,他从第二层发射架第四个梯格上开始跌落的线路便完了。

迅速终结了。

他麻袋一样摔在了发射架下的水泥架台上,一只手打在棺材似的疏漏管的金属箱子上。摔下时他压根没有考虑他会摔伤什么的,落在地上,又被地面弹了一下,借着那一股弹性,他便站了起来。

旅长和营长都把电筒光照在发射的台子上。

中断了的“啊呀──”在嘶裂的惊叫中停止了,继而在空旷的阵地的洞内响起的是更加撕心裂肺的呼唤:“落啦——落啦——核裂剂落下来啦——落下来啦——”

这种火车出洞一般的白亮亮的叫声,在沉寂的三号洞内,由明亮的灯光下,沿着发射架下的平台朝黑暗中扩展、侵袭,碰上潮湿的洞壁,又反弹回来,再撞上钢铁林地中的横档和竖架,染上钢铁的冷硬,一条条铁丝样在洞内冲撞着,纠缠着,漫散着。终于,就如一场暴雨一样,又冷又凉地把阵地和导弹全都淹没了。

他的惊唤声把一切都给淹没了。6

黑得漫无边际。

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沿着阵地洞内的通道迅猛地跑着,当一头撞上迎面的一道墙壁时,他冷丁儿明白了,清醒了。

他无可逃避地要同旅长、营长一道死亡了。

他撞上的是阵地洞内的第三号钢筋水泥门。他用力拉着门上的铁柄试图把三号门拉开,那门却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他仿佛是在拉着一座山。

铁柄上的阴冷渗进了他的骨髓。

他双腿中间仿佛不是两根白色的腿骨,而是两根细小的白色冰柱。

他想狂唤,让人从外面把门打开。

他又明知唤也没用,第三号门距洞外一百二十米,这一百二十米,有三道钢筋水泥门,每一道都如乡村的墙壁一样厚,每一道都严丝合缝,不通风,不透音。也不消说,每一道都如这第三号门样封锁得没缝没隙。《发射规章》上明文规定,一旦阵地中发生核裂剂渗漏事故,无论造成多大的阵地损失和人员伤亡,指挥人员都要首先封闭全部的阵地门。

封闭了阵地的所有门道,才能把损失减少到最小,即便导弹在洞内自爆。

他把双手从门后的铁柄上无力地拿下来。

清醒了。彻底地清醒了。

——大鹏你无处逃离了。

——没有生路了。

——属于你的,就是这黑暗和死亡。

把身子倚着洞壁,软软地往下滑,坐在洞道的地毯上,让水泥壁和水泥地上阴冷潮湿的感觉穿过地毯,穿过后背上的衣服,汩汩潺潺地流遍全身,就像自己浸泡在冰冷的水里一样,他便彻底地绝望了。

绝望铺天盖地朝他压过来。

把头也靠在洞壁上,安详地去等那一瞬间天塌地陷的火光和轰鸣。时间就像黑色的洞气一样在他周围浮动着,静止着。看不见旅长和营长的灯光,听不见旅长和营长向上攀爬的清冷的叮当。

他在等着一个声音。

等着一片火光。

等着一种气味。

等着,那唯一存在的死亡。

他等得岁月沉沉。

等得没有边沿。

终于,他等到了一个响动。“当啷——当——咚!”

是一个锤子从发射架上落下了。

从黑暗的隧道里不慌不忙,像从水里游过来的这个响动,白亮亮地敲打在他的头上。他感到这个响动的声音像晒干的没有皮的白色柳木棍子敲在他的头上。他怔了一下,把头抬离开水淫淫的洞壁,努力想再听到一个声音,他听到的却是那种巨爆前的宁静。

巨大的宁静使他的浑身都有了一个震颤。

这个震颤使他混沌一片的大脑如雨后云天一样裂开了一条晶亮的缝隙,从这条狭窄的缝隙中透过的强烈的阳光又刺眼又明晰,使他看到了他黏稠的头脑的另外一个侧面:通往阵地外的所有门道都已封闭了,生命的最捷径通道堵死了,无论他是在这门后坐着还是站着,狂唤还是沉默,撞门还是歇息,留给他的,都是和旅长、营长一样的命运,他不比他们多出一线生机,等到堵漏失败,他和他们和这阵地中的一切都将随着一声轰然的巨响同时从这世界上消失。

他不比他们多半条生路。

他不比他们多有半点希望。

他和他们拥有的是同样大小同样惨烈同样形式的死亡。既然生机没有了,人就断绝了对生的渴望。没有了对生的强烈渴望,对死的恐惧就如水一样从他心里开始退潮了。他坐在门后的地毯上,很从容地把第二次因惊恐没有尿净的水液排泄掉,就尿在自己的裤子里,就让它渗过军裤落在地毯上。横竖没有生机了,面对死亡也是死亡,不面对死亡也是死亡。面对死亡也许会侥幸活下来,不面对死亡同样也许会侥幸活下来。从洞道那头传来的一声锤子从发射架上跌落的响动,终于使他看清,他的逃避,并没有比他们更多地抓住一点生的希望。他的生死,再也不取决于他的逃离还是坐等,而是取决于这次发射的两位组织者对渗漏的NTJE核裂剂堵漏的成败。

他最终明白,他坐在这儿,如果他们死了,他也同样会死,并不比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多存在一秒。如果他们痴了,他也同样要成为核植物人,最好的结果是比他们晚植物几秒钟,就是那股核裂剂气味扩散运行的几秒时间还归他的清醒所有。

然而,如果他们活了下来,他却不能一样地和他们拥有活着。

他们当然要把他送上军事法庭。

军事法庭当然要判他“战场逃离罪”。

他和他们同样拥有死亡,同样拥有痴傻核裂症的可能,却不能同样拥有一样的生存。

他为他算出的这一笔账目所惊骇。

他从他脑中那一片混沌的裂缝中透过的光亮看见了他的一切。

他站了起来。

他用手扶了一下洞壁。

逃离的懊悔开始微风一样掠过心头。

朝洞内返回的时候他的双腿绵软如丝,似乎再也无力支撑他的身子。但他知道,他只有迅速地返回到即将发射的导弹那儿,和他们一样爬到发射架上,他才有可能和他们一样既拥有同样的死亡,也拥有同样的活着。

幽暗的洞内,他的脚步如飘落在水面的树叶,发出无力的流动的声音,由近至远,如黑色的枯腐的气息一样消失了。7

晚了。

都晚了。

一切都不再来得及了。

当他疲乏地如跋涉了千山万水一般来到发射架下的时候,他看到那两盏灯光已开始从发射架上向下移动,一先一后,如两颗落下的太阳。他怀疑地立住,看到了AJN口上镶嵌的白色堵漏膏和堵漏膏边上透明的疏漏管。

旅长和营长依然如先。

就是说,堵漏成功了。

就是说,大家人人都还活着。

就是说,他将被他们送上军事法庭,被处以“战场逃离罪”了。

就是说,同样是活着,却有本质的差别。

站在发射架下,他像偷盗失手的贼,懊悔如耳光一样噼里啪啦打在他的脸上。脸上的死灰仿佛在一层层地往下剥落。静极,死灰色的懊悔从他脸上落下的声音和旅长、营长走来的脚步声一模一样,零碎,有力,就像厚厚的木板落在发射架下。

他僵着不动。

他们走了过来。“旅长。”他叫。

旅长从他身边过去了。“营长。”他又叫。

营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他叫他们,他们都没有理他,都是微微一怔,看他一眼,提着电筒从他身边过去了,到配电房去开闸通电去了。

晚了。

都晚了。

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终于被推上了审判席,开始了旷日持久的终生受审。

第二章

1

三号禁区距核裂剂销毁场五十二公里,我走走停停,搭乘了三辆军用卡车、一辆民用汽车,按路标所示,到这条无名公路的一百七十三公里碑处下车,开始沿着一条小路朝销毁场的东A1号峡谷里走。峡谷中没有路,但崖壁上有“销毁场→”的字样和指示。白色的漆字和红色的指示箭头都陈旧得仿佛是一千年前写上涂上的一般,风吹雨淋,每一横竖,都破破碎碎,一片一片地裂着。鸟孩在这峡谷中没有找到哪儿和三号禁区有所不同,在这初春的季节里,崖下时凸时陷的地面上,去年的枯草仿佛寸厚的针织地毯,灰白中夹杂着一点一滴的新绿。日光亮丽,正是平南时候,他每一脚落下去,温暖的越了冬的枯腐气息就沉甸甸地混合着新草淡薄的清新,像一条略微浑浊的河流夹带着一股极细极微却又极清晰的泉水从他的鼻前流过去。他能听到水流的响声,宛若从峡谷那边山上的林地传来的断断续续的鸟鸣。而这峡谷的两岸,也和三号禁区两崖一样,时有绝崖,又多是可以攀爬的陡峭。山上青色的石头上,朝阳一面容易落雨存水的石凹里,都结着一层白色的石花。且那石头下,又多有一些野麻雀的窝儿。他每走几步,都会突然从石下飞出一两只麻雀,站在石上惊喜地望着他啁啾,直至他走过了很远,还在追着鸣叫。

不用说,已许久没有人从这儿走过了。

销毁场,军事禁区,又是专门销毁剧毒裂核物质的销毁场,有谁会来呢?《军事禁区规则》上的条文允许谁来呢?你鸟孩在一百六十九、一百七十一、一百七十三三个公里碑处的哨卡旁不是还出示了三次《销毁通行证》吗?当然是不会有人从这儿走过的。我低头走着,努力想从峡谷中找到一些什么,却连一个人的脚印、烟头、钥匙链、衣扣儿也没见。什么都没有。只有崖上的荆树、栗树、松树、柏树,青一块、枯一块,花花搭搭铺盖在崖头和山坡。

和三号禁区没什么两样儿。

也似乎有些不同,迎春花吊在崖头上,多一些,旺一些,开得更盛一些。时宽时窄的峡谷里,无处不飘荡着迎春花深红浅香的气息。

我走着。

迷彩战斗包在肩上愈显沉重起来。

在集训队我参加过一次急行军,全副武装,每个士兵肩上的负荷二十六公斤,四十七华里,走了四小时二十七分。

我走得多一些,五个小时。

算掉队。

但二十六公斤的负荷共九样我就扛了有八样,背包由连长代扛了。

我小,鸟孩,又是新兵。

情有可原。

连长说从一百七十三公里碑处到销毁场是十二里路。

我看有一百二十里。怕还是公里。

我走得筋疲力尽。

背的是NTJE核裂剂,如果是金子,我就把它扔了。

太阳已经滑过平南,从峡谷的这边跳到了那边去。

温暖也像冷开水一样凉下来。

鸟叫也稀了。

我必须在天黑之前在销毁场的五尺地下埋了核裂剂返回到一百七十三公里碑处的哨所那儿吃夜饭,弄得好可以搭一辆便车到县城,乘上当夜929次火车回家去。如果命运不济,我就得在那哨所住一夜。

连长只让我在家停一周,加上路途共十天。我计划超一天,或者超两天。军纪森严,可连长和我哥是同学,不超一天两天也许他们就白同学一场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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