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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6 13:2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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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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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雾

残雾试读:

作者简介

老舍(1899-1966),原名舒庆春,另有笔名絜青、鸿来、非我等,字舍予。中国现代小说家、著名作家,杰出的语言大师、人民艺术家,新中国第一位获得“人民艺术家”称号的作家。代表作有《骆驼祥子》、《四世同堂》、剧本《茶馆》。老舍的一生,总是忘我地工作,他是文艺界当之无愧的“劳动模范”。

第一幕

时 间 二十七年初秋的一个上午。

地 点 重庆。洗局长家客厅。

客厅里不十分讲究,可也不算不讲究。装饰与布置大概是全家人的集体设计,大概也就是不十分讲究而又不算不讲究的原因。左壁设红木长几,几上有古瓶一尊,座钟一架。壁上悬大幅北方风景油画。右壁设方桌,覆花桌布,置洋磁茶壶茶碗成套。

正壁悬对联,字丑而下款值钱。堂中偏左有太师椅一把,铺红呢垫,是为“祖母椅”。距祖母椅不远,有洋式小圆桌一,上置镀银烟灰碟及洋火盒一份,炮台烟一听,四把椅子。另有一大躺椅,独立的在正壁对联下。电灯中悬。电话与对联为邻。

左壁有门通院中。开门略见花草。右壁有门通内室,故悬绸帘。地板上有地毯。

人 物

刘 妈——北方人,逃难,失去一家大小,屈作女仆。三十上下岁,真诚干净,最恨日本。

洗仲文——洗局长之弟,有点思想而不深刻。爱发愁,可是也会骂人打架。二十三四岁,穿洋服,稍微有点洋习气。

洗太太——洗局长之妻,大学毕业而以作太太为业,既不新又不旧,既不美又不丑,想独立而无毅力,受压迫又欲反抗。四十一岁,衣服还看得下去,脸上可已不多擦粉。

淑菱——洗局长之女,十八岁,“新时代”的女儿,似生下来便知如何抹口红者。

洗老太太——洗局长之母,六十多岁,只求饱暖,有小牌打,乐享晚年。没有思想,颇有身分。杨茂臣——四十岁,职业无定,作汉奸也可以,作买办也可以,现在正作着各种的官,官小而衔多;化零为整,收入颇有可观。

杨太太——茂臣之妻,与丈夫精诚团结,形影不离。有心路,不顾脸面。三十六七岁,仍自居为摩登少妇。

〔幕启。

刘 妈 (在客厅中收拾打扫。从茶几上拿起一只丝袜子,摇摇头;把袜子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从烟灰碟中拿出两个颇长的烟头,放在掌中掂了掂,叹息)什么时候,炮台烟还半支半支的扔!(收拾到条案,抬头看了看壁上的大幅北方风景画。只看了一下,即急忙象矫正自己似的,低头拂拭案尘。可是,手还在擦拭,眼又不由的找到那张画;手由速而慢,以至停顿;摸索着提起衣巾,拭了拭眼角;仍呆呆的看画)家?哼,连高山都丢了!(想用手摸摸画上的山,只抬到半路,就落了下来;仍呆视着)

洗仲文 (进来打电话,没注意到刘妈,刘妈也没理会他。他用极高的调门叫号数,要不是以为高声叫便可以早些叫通一些,就是心中有点不痛快,对电话机发泄发泄)二二七八!

刘 妈 哟!(显然是吓了一跳,可是极快的恢复了擦桌子的工作)

洗仲文 (声音更高了些)要二二七八,二二七八!(电话机中大概是专幕仿着刮风与老鼠咬东西的声音,仲文耐性的等着)

刘 妈 (扭过头来)这儿的电话呀,跟这儿的耗子一样,老打不着!

洗仲文 (微微摇头,教她别出声。连连拨叫;等着;仍无消息;用力挂上耳机)没办法!

刘 妈 (胜利的)我说是不是?(凑近两步)二爷,这两天怎样了?

洗仲文 (无聊的坐下)什么怎样了?

刘 妈 (悲而强笑的)仗打得怎样了?

洗仲文 (随便的)还是那样。

刘 妈 二爷别那么说呀!难道咱们白丢了那么多地方,(回头看看壁上的画)白死了那么多人,就不往回打啦?我就永远回不去老家啦吗?

洗仲文 (不由的笑了一下,很短)你别那么说!事情是那样吗,教我怎么说呢?别忙,慢慢的打,准能打胜!

刘 妈 (手无力的垂下)可也对!咳!(低头楞了一会儿)二爷,您要不嫌麻烦啊,还得替我写封家信!

洗仲文 你这一月的工钱,大概都买邮票用了吧?

刘 妈 (假意一笑,手又去提衣襟)那有什么法子呢!一家大小全没个信,活活把人急死!

洗仲文 (同情的劝告)可是,你不是说过,他们和你一同逃出来,在中途走散了吗?你现在还往家里寄信,他们怎能接得到,还不是白费事?

刘 妈 (还抹着泪)我尽我的心就是了!万一,万一,他们有人又跑回家去呢。我是个女的;要不然我就不往外跑;要不是鬼子糟践女人,谁能舍得了家呢!老天爷瞎了眼,不把日本畜类都用雷霹了!

洗太太 (慢慢的进来)刘妈,刘妈,快干活儿吧,别一天到晚老叨唠这一套!

刘 妈 是啦,太太!(一边转身,一边找补)我是心里真难受哇,太太!要不然我哪能这么贫嘴恶舌的讨人嫌!

洗太太 得啦,快擦桌子吧!(看见椅子上的袜子)够多么好!客厅里脱袜子,多有规矩啊!

刘 妈 等我擦完桌子,就给小姐送了去。年轻的人都是喇喇忽忽的!

洗太太 (向仲文低了点声)给“他”打了电话啦?他说什么来看?

洗仲文 (象很对不起嫂嫂似的,摇了摇头)又没打通!

洗太太 再打一次试试!

洗仲文 待会儿我找哥哥去。我怕打电话,一叫不通,我的脑子里就空出一块来;这儿的电话还是永远叫不通!大嫂,不用着急,有我呢!什么事都有我呢!大哥要是真不养活你,我会揍他!

洗太太 你可别真去揍他呀;那么一来,我可就更难受了!

刘 妈 (贪着听他们说话,手虽在桌上,可早已停止擦拭。仿佛是自言自语,巧妙的接过话来)这年月,着急才算白饶呢!太太,就想开了点吧;有什么主意呢!就说我吧,一家大小——

洗太太 我没工夫再听你那一套,连我自己的事还愁不过来呢,没工夫再替别人发愁!你一家大小都逃散了,至少还落个“眼不见心不烦”哪。看我!看我!(凑过刘妈去,仿佛要打架似的)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大学毕业,在社会上我也有个名儿!当初,我的脸也不这么黄,腰也不这么粗,那小子,(觉得太过火了一点,迟顿了一下)你们老爷,也曾跪在我的脚底下,求爱,求婚!现在,我的脸黄了,腰粗了。生儿养女,操持家务,教我变成了老太婆,我愿意吗?是我的过错吗?(咬住下嘴唇)可是,没法讲理:一个女子,只要脸一黄,腰一粗,公理就和她没有关系了。男人就跟此地的耗子一样,他糟蹋完了你,还翻着眼看着你,看你到底怎么生气。这个,我早就看明白了;自从淑菱,你们小姐,四五岁的时候,我就看明白了。可是,我忍着,象条忠诚的老狗似的,那么忍气吞声的忍着,吵架有什么用呢?咱们作女人的,美就是胜利;腰粗脸黄呀,趁早不必自讨无趣!

刘 妈 (未必听明白,而专为讨好)可就是!一点不假!

洗太太 现在更好了,老爷进门,一语不发。他的眼,他的鼻子,他的神气,他吸烟,他喝茶,都带出来:“你还不快滚蛋吗?你讨厌!讨厌!快快滚,我好把年轻貌美的妇人接到家来!”你问他什么,他老是那个劲儿,一语不发,只给你那个神气看。我不能滚,这个家是他的,也是我的;我有权利住在这里!

刘 妈 无论怎么说,您是太太呀!嘻嘻。

洗太太 太太!哈哈!还不如一条狗呢!这几天更好了,爽性不回来了。钱,他拿着;人,不照面。老太太要吃要喝要耍钱;小姐要穿要戴要出去玩,我怎么办呢?你说你委屈,哼,我还不如你呢!你丢了家,我在家里头把家丢了!

刘 妈 太太到底比我强呀!

洗太太 比你强什么?打完仗,你还能回家去,我上哪儿?我告诉你,(低切的)我不久就比你还得低下好几层去呢!我看明白了人家的意思:人家不搭理我,而我还不滚;好,人家会把野娘们接到家里来,教我伺候着。日本人就那么办,太太得伺候野娘们!

洗仲文 大嫂!(立起来)何必呢!哥哥不敢那么作;他要是真不要脸,还是那句话,我会揍他!

洗太太 (楞了一小会儿)我知道,跟刘妈说这些话仿佛有失身分。可是你总得教我说说吧!难道这一肚子怨气连——

淑 菱 (光着一只脚)嗨喽,妈妈!又发牢骚哪?喝,二叔,你也在这儿哪?看见我一只袜子没有,刘妈?〔刘妈慢慢的去拿袜子。

洗太太 这么大的姑娘了,就把袜子脱在客厅里啊?

淑 菱 有什么关系呢?(撒娇的拉住妈妈)妈,老说你是大学毕业。告诉你,妈妈,现在的一个小学校的女孩儿也比妈你开通,也比你多知道点事。你信不信,妈?

洗太太 (无可如何的笑了一下)别的我不知道,我知道你比我会花钱。

淑 菱 所以也多明白经济问题!(接过刘妈递给她的袜子)就说这样的丝袜子吧;你要去买,妈,得花十五块钱;我呢,一分钱也不用花。有的地方卖袜子,有的地方白给袜子,就看你会找那个地方不会找!(一边说,一边坐下穿袜子)看,妈,你看,多么抱脚!

洗太太 (转过脸去)原谅我不能欣赏这种经济袜子!

刘 妈 也别说,可真是美!

淑 菱 刘妈!你今天没求二爷写家信哪?

刘 妈 小姐,就别拿我打哈哈了,您一点也不知道我心里多么难过!

淑 菱 我怎么不知道,那天我去看抗战电影,看见那么多难民,我还掉了两个眼泪呢!

洗仲文 那就很不容易了!

淑 菱 然后,用粉扑擦了好大半天;红眼妈似的多丢人哪!(凑过仲文去)二叔,借给我五块钱,我今天非出去不可!听说爸爸实行经济封锁,真的吗?(见仲文点了点头)其实,我要是找爸爸去,一定能要得出钱来。不过,妈妈和你既要抵抗,我就不能作汉奸!所以二叔你得借给我钱,咱们是经济同盟!

洗仲文 淑菱,听我告诉你!我准给你五块钱,可是你得先好好的听我说几句话。

淑 菱 拿五块钱来!话,用不着说;我准知道你要说什么,何必脱了裤子放屁,费两道手呢?

洗太太 淑菱,那是怎么说话呢?你听听二叔说什么,他的话害不了你!

淑 菱 我说我准知道二叔说什么,妈你不信;看我试验试验:(摹仿着仲文的声音和姿态)“淑菱,现在是抗战期间,凡是一个国民都该以最大的努力,去救亡图存!象你!淑菱,一个年轻力壮的女孩子,为什么把光阴都花费在烫头发,抹口红,看电影,讲恋爱上面;而不去作哪怕是一点啊,有益于抗战的事呢?”哈哈哈哈!学得象不象,妈?猜得对不对,二叔?得啦!二叔,那一套我都听腻了;听腻了的话,就跟破留声机片一样,听着教人伤心!再说,难道我没关心抗战吗?抗战电影——等我想想,(屈指计算)啊,一共出过十二部了;二叔,你看过几部?我都看了!此外,朋友们约我去和军官们吃吃咖啡,或是跳跳舞,我都不拒绝;我不能上伤兵医院去慰劳呀!可是慰劳军官也是工作。你要知道,二叔,在抗战中,我们摩登女孩子只能以摩登女孩子的资格去尽力。假若你不许我烫头发,抹口红,我就不摩登了;假若你不许我看电影,喝咖啡,而教我去“抬枪上马”,我就不是女孩子了。失去了这两重资格,我就什么也不是了;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我问你,二叔,可怎么活下去呢?抗战不是为了争取生存吗?嘻!你当是我们女孩子们就都是木头作的,一点脑子没有哪?我刚才说的那一片话,就是我们一群女孩子在咖啡馆里费了好几小时的工夫讨论出来的!得了吧,拿五块钱来!

洗太太 (见仲文要掏钱)二爷,不能这么给她钱!

淑 菱 妈妈!干吗这么厉害呢?!要厉害,怎么不跟爸爸施展施展去呢,单欺负我?!

洗仲文 淑菱!你——我要不看你是个女孩子,真会揍你一顿!

洗太太 好,好孩子,好孩子!(一软,坐在沙发上,手捂上眼,低声哭起来)

淑 菱 (楞了一小会儿)妈!(叫出以后,又觉得不应当这么投降)哼!(向仲文)幸亏我是个女孩子,要不然早就教你揍扁了!

刘 妈 小姐!去劝劝太太吧!

淑 菱 滚!滚你的!

〔刘妈象受了委屈的狗似的溜出去。

〔仲文看了看嫂子,不愿过去安慰,也许以为多哭一会儿她心中倒能痛快点。要向淑菱说话,话到嘴边上又咽下去,觉得对她多说话不是什么有用的事。

淑 菱 你给我钱不给?(几乎是声色俱厉了)我要不是去会一个思想家,根本就用不着这样向你们低三下四的。这位文化人喝咖啡,得我给钱,我不能空手出去!你们不明白别的,还不懂得尊重文化人吗?我就是希望我自己会写文章,登在报纸上!你们自己都常把“大学毕业”挂在嘴边上!(见仲文不动)呕——(颇象空袭警报)

洗老太太 (扶着刘妈)怎么,又警报啦!(颤起来)

刘 妈 不是,是小姐——唱歌哪。

洗老太太 啊!把我都吓出毛病来了,听见一个长声,我就以为是警报呢!(仲文过去搀老太太。洗太太明知老太太到了,可是故意的还低着头,故意的无礼貌仿佛是她最大的反抗)

〔老太太坐在由她专利的椅子上,慢慢的在衣袋里掏;掏了半天,摸出把小钥匙来,递给仲文。

洗老太太 去,去上我屋里——(看了刘妈一眼)刘妈你出去!(等刘妈走出去)上我屋里去拿我那对金镯子来。床旁边的小桌上,楠木小箱里,有个小盒,开开小盒,把镯子拿来。(见仲文出去)菱儿!你妈又怎么啦?

淑 菱 (为是转变空气,把笑容搬运到脸上来,话声非常娇柔)我也不大清楚,奶奶!也许因为爸爸两三天没回来吧;我可说不清!奶奶,不用又戴上金镯子,刚才是我嚷着玩来的,不是警报!

洗老太太 十六那天,一清早,门口有辆汽车叫唤,我以为是警报呢,心里一动。赶到十点多钟,真警报了;你看,我的心不会白动!刚才你一嚷,我心里又动了一下;你等着,待一会儿准警报,错不了!反正我不躲,就坐在这儿;炸死,好戴着我一对心爱的金镯子,不致于空着手儿“走”了!

淑 菱 真要是炸死,恐怕连金镯子也炸碎了,才不上算呢。〔洗太太轻轻的走出去。

洗老太太 唉,你就盼着奶奶炸死,没良心的丫头片子,白疼了你啦!

淑 菱 我哪能盼着奶奶被炸死呢。(声音娇极)我是说呀,何不把镯子交给我去献金?

洗老太太 来,我看看你的手。(拉着孙女的手)你怎么不把你的戒指献了去?单来找寻我这老婆子?

淑 菱 我们年轻的女孩子们哪,都献过金了。我们献金,不必从自己身上掏,我们会向别人要。人家拿钱,我们去献,既热心,又保存实力。象奶奶这么大年纪,一劝别人献金,(瘪着嘴学老太太)“快献金去,老二!”人家就会躲开你,只好自己往外掏东西了,是不是?

洗老太太 你有你的理,我有我的理,我自己的镯子,自己戴了去!活了这么一辈子,临死再连心爱的镯子也戴不了走,那就太,太——什么年月!

〔仲文拿了镯子来,递给老太太。

淑 菱 哼,这对老玩艺儿多么笨哪!奶奶,你给我一只,我就能把它变成两只,又轻巧,又好看!

洗老太太 你好好的,听话。等打完仗,我也没炸死;到你结婚的时候,我就把两只都给了你!(把镯子慢慢的戴上)

淑 菱 喝!可费了事啦!得打完仗,得没炸死,还得我结婚!祖母的爱心哟!得了,奶奶,不必提镯子的事了,先给我五块钱吧!

洗老太太 干吗用?

淑 菱 等我用完,给奶奶开来报销就是了;先给我!(见老太太摇头)真要命!要五块钱比开金矿还难!是这么回事,我得去会一位文化人,思想家,不能空着手儿去,所以要五块钱!明白了吧,奶奶?

洗老太太 文化人是作什么的?

淑 菱 写文章的,提高文化的,最有学问的人。

洗老太太 呕!没有一个好东西,趁早离他们远远的,越远越好!听我的话,菱儿,好好的在家里,等吃完饭,咱们打小牌玩;赢了算你的,输了我给你垫上,行不行?规规矩矩打个小牌,不比跟野小子们满街上乱跑去好!什么文化人白“话”人的!

淑 菱 (深深叹了口气)看样儿,中国非亡不可!(凑过仲文去)二叔,这个问题还是得你来解决。

洗老太太 文,不能任着她的性儿,不给她!

洗仲文 (一边掏钱一边说)让她走吧;再呆在家里,准气死几口子!

淑 菱 (接过钱来)走喽!奶奶!(手高抬,五元的新钞票象面小旗似的在手指中夹着,连蹿带跳的往外走)

洗老太太 你回来!

淑 菱 回头见!二叔,谢谢你啊!我出去之后,你要是气死了,可不能再怨我!(转身匆忙的鞠了一躬。刚又要跑,碰在客人的身上)哟!

杨太太 (后面跟着杨先生)幸而我没怀着孕,看这下子!小姐可是真活泼。

杨先生 啊,淑菱小姐!我们没叫门,就直入公堂的走进来了;熟朋友,不应当客气,是不是?

洗老太太 菱儿,你回来!杨太太们来了,正好够手!〔淑菱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连忙跑了出去。

杨先生 哈哈哈哈!活泼可爱!实在好!太好!(奔过洗老太太去;见太太已到洗老太太跟前,乃改了方向,对仲文打招呼)

杨太太 (对洗老太太发了一阵极复杂而全无意义的声音,转向仲文来)仲文,还是这么瘦?!别老忧国忧时嗒!

杨先生 (见太太转过这边来,赶紧转移据点,到洗老太太那边去,作出不少复杂而全无意义的声音来;只听明白)天气太坏了!太坏了!老太太精神可好!实在好!太好!

〔一阵风雨过去大家都落了座。

洗老太太 (向仲文)教刘妈倒茶。

洗仲文 (在门口)刘妈!茶!(回来,坐下)

杨太太 老太太,这两天没消遣哪?川戏京戏都来了名角啦。

洗老太太 不大爱出去,街上乱,教我头晕!

杨太太 戏园里人也太多,臭气哄哄的!

洗老太太 净唱什么抗战戏啊,一点意思没有;哪如规规矩矩的唱两出老戏呢!

杨太太 跟我一样,这些日子了,我连大鼓书场都不愿意去,大鼓书词也改成抗战的了,岂有此理!赶明儿个麻将也改成个抗战麻将,才笑话呢!哈哈哈哈。

杨先生 抗战麻将?亏你也想得出,我的太太!

洗老太太 唉,还就是安安静静的打几圈小牌,有意思!

杨太太 谁说不是呢!咱们这老派的人呀,就是爱个清静。

杨先生 啊,想起个故事来,老太太爱听不爱听?

杨太太 笑话篓子!老太太乘早不必听他瞎扯!

洗老太太 说吧,杨先生,说吧!笑话篓子?有这么个丈夫不定是几辈子修来的呢!

〔刘妈进来献茶。

杨先生 啊,刘妈,家里有信没有?(没等她回答)好!好!啊,该说笑话了!茶真好!这是抗战麻将的故事。去年在武昌。太太,你还记得老王吗?王子甘?(等太太点了头)就是他。他同着三位朋友凑成了局,正打到热闹中间,警报了!老王向来胆子大,说咱们打咱们的,他炸他的!不大一会儿,头上忽隆忽隆的响开了;老王拚命摔牌,表示反抗;他自己先告诉我的,那叫作白板防空。哈哈哈哈!(擦了擦泪)他们真镇静,敌机投弹了,他们还接着干。老王亲嘴告诉我的,窗子都炸得直响,他们谁也不动。这可要到题了:忽然,院里噗咚一声,老王离窗子最近,回头一看,猜吧,是什么?(目光四射,等着大家猜)

洗仲文 噗咚一声,绝不是炸弹。可惜不是个炸弹;一下子把四个家伙炸死,多么痛快!

洗老太太 老二你别乱搅,听着!往下说吧,老大!

杨先生 遵命!什么?原来是一只人腿!

洗老太太 怕死人!怕死人!

杨先生 还是一只女人腿,穿着长统的白丝袜子。老王出去了,一摸呀,腿还热着呢。这还不足为奇。细一看哪,丝袜子的吊带儿上系着一个小纸包。老王把纸包拿下来,打开一看;猜!三十块法币,五元一张的六张!你看他们这个跳呀,这个喊呀,连解除警报都没听见。那天晚上,他们足吃足喝了一大顿!这才是笑话,是真事;多么巧,多么有意思!我管这叫作抗战麻将,作为是我太太的话的补充材料,哈哈哈哈!

洗老太太 我就盼着别把我的胳臂炸飞,教人家把我的镯子拾了去!

洗仲文 真要是那样,杨先生就又多了个笑话!

杨太太 噢,仲文!几儿个学得这么会耍嘴皮子呀?呕,那怎能呢,我的老太太!那些被炸死的都是命小福薄的人;命大,炸弹象雹子那么多,也打不着!(向她丈夫)我说,咱们该说点正经的啦吧?(向仲文)二爷,大嫂子呢?

洗仲文 (向刘妈)请太太去。

杨太太 (向仲文)二爷,你怎么老这么瘦啊?是失恋呀,还是忧国忧时呀?要是失恋,对我说一声,我准保给你介绍,多了不敢说,一二十位女朋友不成问题,随意挑选!要是忧国呀,那也得有时有会儿的,不能一天到晚老发愁。你看我,一想到国事,就赶紧想一件私事,教两下里平衡;一个人不能不爱国,也不能太爱国了。

洗仲文 (勉强的一笑)对啦,太爱国了就和你把口红抹得太重了一样,招人讨厌!

杨太太 (见洗太太进来,象小狗见着主人似的跑了过去)大嫂!你这两天气色可好多了!我们这么早来,不耽误你作事呀?我们一进门就碰上淑菱小姐,你看她那个活泼劲儿,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杨先生 (见二位太太住里走,早就立起来,等着太太的话告一段落,好开口)洗大嫂!英国有句俗话:早出来的鸟儿能捉到虫儿吃;我们这么早就来打扰,为是好能见到,大家谈会子心。

〔大家又都落座。

洗太太 (一肚子委屈,无处发泄,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喝茶吧!

杨太太 大哥——噢,按说应当说局长,好在咱们都是一家人——大哥这两天倒好哇?还是那么忙呀?

洗太太 还好,谢谢!

杨先生 那什么,二爷,请你也听着点。我有件事打算求大哥给办办;怕大哥太忙,所以我们俩(向杨太太一笑)先来跟大嫂说一说。二爷,你也给记着点。太太,是你说,还是我说?

洗仲文 (本打算一语不发,可也不是怎么说出一句来)男女平权!

杨太太 二爷真有思想,不说话则已,一说就带刺儿!(极媚的看了仲文一下;向丈夫)为表示我不争权,还是你说吧。

杨先生 好,咱们别多耽误工夫。是这么回事,大嫂!听说政府要采办一大批战时需买的东西,存起来,以免将来发生恐慌。主办的人和大哥是老朋友,他要是能给我说句话,我一定能挂个名,作了采办委员,一月又可以多进个三百四百的。不瞒大嫂说,现在东西这么贵,不多入几个零钱,简直没法过日子。还有一说,——咱们都是自己人——咱们抛家弃业的来到此地,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抗战?还不是为乘着抗战多弄下几个积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没有人,不能抗战;没有钱,谁也犯不上白白抗战。这不是真话吗?我自己来和大嫂说,还怕说不周到,所以同太太一道来见大嫂;回头,你们姐妹陪老太太摸几圈,一边玩一边说,该怎办,我的太太作我的全权代表。

杨太太 你还忘了一件要紧的事哪!

杨先生 要不怎么非你跟着我不可呢?!是呀,真该打嘴!把件更要紧的事,该一进门就说的事,倒给忘了。老太太,洗太太,仲文,我们俩是来请你们阖第光临,喝盅酒去!下月十二号——

洗老太太 阴历是几儿?这年月,又是阳历,又是阴历,还裹着星期,简直说不清哪天是哪天!

杨先生 阴历初六。我四十的整生日。老太太,一晃儿我都四十了!

洗老太太 你大哥比你大两岁,属狗的。

杨先生 哼,我再活三十岁,也比不了大哥呀!大哥四十二岁就作局长,我如今四十了,东跑西钻,横搂竖扒,官衔倒不少,就是没有一个出色的;小杂货铺,穷对付!

杨太太 那是大哥的才学,老太太的造化!

杨先生 初六那天,请你们全宅光临;八块的新生活席,两桌拚一桌,国难期间,谁也不能挑剔谁;凑个热闹!吃完午饭,爱凑小牌的凑几圈;爱听唱的,我叫几个歌女来,清唱二黄;大家玩一天。老太太,那天可必定全宅光临,我把这件事托付你老人家了!千万不要送礼,这年月,住着那么小的房子,寿幛寿联简直没地方挂。我这个人爱说实话,现在送礼不如折乾儿呢,不要虚文!啊!我可该走了!今天报上说,梅厅长坐飞机到此地来,老朋友,得看看他去。那么,洗太太,等大哥回来,可千万替我说一句:这件能弄下来,我不能白了大嫂,必有份人心!

洗太太 杨大哥,这件事我办不了。

杨太太

杨先生 (脸上都同时瘦下一圈去)怎么?

洗太太 他两三天没回家了!

杨先生

杨太太  怎么?

洗太太 (想了半天)没法说!

洗老太太 (指着儿媳妇)真是你没能力,抓不住他的心。对男人,总得松一把,紧一把,不能一把死拿。他是你的丈夫,可也是局长。哪个作局长的没有三房四妾的?你要是懂事的,就必会舒舒服服作局长太太;他就是弄多少娘们来也大不过你去。他是我的儿子,连我可也得有个分寸:他是儿子,也是局长。我说的对不对,杨太太?

杨太太 老太太的话算是说到了家!大嫂,你别怪我说;你看,我比你小不了一两岁,可是,这不是当着老杨的面儿,你可以现在当面问他,他敢对我怎么不敢?一方面,我老跟着他,我俩老象度蜜月似的;我把我的心血脑子全费在他的事业上,计划上;教他一天也少不了我;离开我,他就象缺了胳臂短了腿。在另一方面,他要去玩女人,只要他声明在案,跟我实话实说,我不拦着他,准许他向我请假。这是手段,也是真诚。是不是,老杨?

杨先生 很好的一篇理想家庭的报告,我的太太!

杨太太 大嫂,我再补充一点;也许你听着不大入耳,可也没多大关系。现在作太太的,还有比我更进一步的,完全和丈夫合作。假若为丈夫的地位与利益,有需要太太出去陪一陪上司的时候,她决不存着什么旧派妇人的那些顾忌。什么话呢,丈夫作官发财,太太也跟着享受;怎能不同力合作呢?单就去陪人耍耍的本身说,也还不是逢场作戏,怪有趣的事?

洗仲文 (忽然的立起来)杨太太你就爱那种逢场作戏吧?

杨太太 (极媚的看了仲文一眼)得了,二爷;我还没进步得那么快哩;我的老杨也相当的守旧。

〔仲文没再说什么,转过身去立着。

杨先生 我都吃亏在守旧上,老忘不了旧道德!

杨太太 同时,人家新式的丈夫,也晓得妇女的价值不在操持家务,而是在对外的交际。二爷,这可又不是我现身说法,而是说一般的趋势。洗太太,你比我有学问,你可是太旧了,不但你自己吃了亏,也许还教大哥吃了亏呢。

杨先生 大嫂,我非走不可了。这么办,咱们交换条件好不好?我和我的太太,去见大哥,局长。我们给你尽力,就对大哥说,你了解他,一定给他一些自由。等他与你言归于好之后,你再替我说话。彼此互助,都有好处。怎样?

洗太太 我不想求人帮忙,也没法帮助你!

洗仲文 (鼓掌)大嫂有劲!

杨太太 (笑了两声)大嫂,别这么说呀!说真的,你这里若是死路,我们未必不会另想法子。不过,咱们是老朋友了,所以我们愿意彼此帮忙。你还能不愿交我们这样的朋友吗?噢,那是想象不到的——

洗老太太 我看哪,菱儿的妈,你还是别太倔强了好!你们夫妻和和气气的,我老婆子也省心。你就大大方方的叫他弄家来个娘们,反正你是正太太,水大也漫不过鸭子去不是?那个娘们呢,又不吃你的、喝你的,你干吗横挡竖拦着呢?你就教我省点心吧,当着杨太太,我敢说,世界上还找得出象我这样作婆婆的找不着?

杨先生 老太太是仁至义尽!一个人,无论男女,总不便和衣食金钱闹别扭;一切都是假的,只有衣食金钱是真的!

杨太太 况且又赶上这大乱的时候,谁有理,谁没理,都先别管,得先顾在生活这么不舒服之中求点舒服,在生活程度这么高之中维持住咱们的生活标准。呕闲气有什么用呢,生活第一!好啦,好啦,我的洗大嫂,听我的,准教你吃不了亏!你要怕面子太难看的话,我去向局长说,教他在外头另立一份家,各不相干。他回到这里来呢,你也把头发烫得好好的,即使咱们没法和年轻的女人竞争,至少咱们也得教男人看明白,咱们不是自暴自弃。他不回到这里来呢,随他的便。我对朋友老说实话。最要紧的是不得罪他。到时候总有钱落到咱们手里。别的都是瞎扯一大堆!

杨先生 一点不错!洗太太,你看老太太那么大年纪,什么没经验过?要是老太太说大嫂你须让步,恐怕就非让步不可了。这一家里谁还大得过老太太去?老太太,我说的象人话不象?

洗仲文 我说——

洗老太太 老二,你等等!杨先生说的是好话!不过呀,杨太太刚才说的还有不到家的地方。教我的儿子另立一份家,不是什么好办法,太费钱呀。把姨太太娶到家来,多添一双筷子就够了;我呢,也多一个人伺候着。分居另过得多费多少钱哪!还有一层,媳妇只有个女儿,始终没养住个男孩儿;这也就难怪丈夫想讨小老婆不是?名正言顺的把小老婆娶到家来,大家和和气气的,赶明儿,靠洗家门祖宗的德行,生两个胖小子,不是大家的欢喜吗?媳妇,你得往远处宽处看,别净顾你一个人!

杨先生 这更透彻了,透彻极了!大嫂,就这么办啦,我来讨这份差事!我和大哥去说,准保面面俱到,教谁也过得去。大哥纳小星的那一天,事情也统归我办,要办得体面,还要省钱;我自信有这份儿本事;况且我有见不到的地方,还有我们杨太太帮忙呢;是不是,我的太太?好了,咱们交换条件,我帮了你,大嫂:你可务必给我的事办成!老太太,你老人家作保,保证我们各无反悔,团结互助!

洗仲文 (猛然转过身来,指着杨先生的脸)你可以不可以到别处扯淡去呢?

杨太太 哟,这是什么对待好朋友的洋办法呀?!

洗仲文 杨太太,这儿根本没有招待你的必要!

洗老太太 仲文,你疯了!杨太太,别怪老二,他老护着他的大嫂。

洗仲文 (不敢怒视老太太,低下头说)我护着大嫂?哼,我更护着公理!(抬头对杨太太)去,这里不招待你这样的女人!

洗老太太 仲文,杨先生,杨太太!仲文,你这,这个糊涂虫!

杨太太 (忙着拿皮包小伞烟卷盒,就手儿把桌上的小银洋火盒也装在袋里,惊急而漂洒的往外跑到门口,向仲文打了个榧子)再见!你等着,我会给你介绍个顶漂亮的女朋友,那时候你就恭而敬之的招待我了!

杨先生 (去而复返,在门口)仲文,局长的弟弟!今天这点小小的误会,我永远忘不了,永远引以为荣;教局长的弟弟亲密的把我赶出去,无上的光荣!谢谢!谢谢!

洗老太太 仲文,别的你不知道还可以,怎么连对客人要客气一点也不知道了?你怎么越来越糊涂了?

洗仲文 我看他们不顺眼!我不能一声不出的看着他们欺侮大嫂;一上手,我不是没按着气,可是他们越说越不象话,我实在再也忍不住了!

洗老太太 嗯,你老护着你的嫂子。他们是你哥哥的朋友。你嫂子养活着你呢?还是你哥哥养活着你呢?我问你!

洗太太 得了,都是我不好,我没本事,我不会交际!(又要哭)

洗仲文 大嫂,别哭;眼泪办不了事!我去给你打听,到底哥哥弄了个什么样的女人,到底他要对你怎样;打听明白了,咱们再想办法。大嫂,什么地方吃不了饭呢,咱们不一定非仗着哥哥不可!

洗老太太 刘妈!搀起我来!(指着儿子)你们在这儿谈心吧!

我不愿意再听!不仗着你哥哥?仗着谁呢?我就纳闷!(扶着刘妈,一边走一边叼唠)媳妇,你要是稍微明白点事,就应当拦住仲文,别教他和哥哥犯了心。你在洗家快二十年了,难道还不知道你男人的脾气?他有本事,有主意,他要怎着就怎着。连国家大事,他还能拿主意呢;就凭你们俩,能闹得过他吗?我把好话都告诉给你俩,我尽到了我的心;听,也在你们;不听,也在你们;我这么大年纪了,咳!还教我说什么好呢?!(已快走到门口,又回来)好容易杨太太来了,我心想吃过饭大家凑几圈小牌。你,一个作太太的,连留客人吃饭都不懂;你,局长的弟弟,更好了,把局长的朋友,赶了出去!都是怎么了,疯了,莫非是?你们看,不是我爱说丧气话,象你们这个闹法,早晚是要闹出点祸来!一个人升了局长,一家人不欢天喜地的,反倒你哭我嚎,我不明白!我老糊涂了!刘妈,你倒是搀着我走哇,在这儿楞着干什么?你也糊涂了?真是!(下)

洗仲文 哈哈!哈哈!

洗太太 二弟,就别笑了!就别故意招老太太生气啦!

洗仲文 可笑吗,还不笑?(忽然严肃起来)大嫂!我不知道你怎想,我看我自己应当离开这个只有局长,而没有任何别的人,别的事,别的道理的地方!干不了别的,我还不能到军队里当个书记去吗?

洗太太 二弟,你不用为我抱不平。你这么娇生惯养的,身体不强,到军队去,你受不了!为我的事,把你逼走,我不是更难过了吗!哼,当初我结婚的时候,你才这么高。我把你抱大了的,你就和我的亲弟弟一样!不用替我发愁,我有我的没办法的办法,我会等着看!看谁胜谁败!他作局长,我不去倒他;他不作局长,我也犯不上高兴。我等着,看看到底是公理比局长劲儿大呀,还是局长比公理更有力量。到今天为止,显然的是局长战胜了一切;明天呢?我等着看!

淑 菱 (飞跑着过来)妈!妈!(喘不过气来)妈!

洗太太 怎么啦?

淑 菱 妈!妈,我看见了!

洗太太 什么?

淑 菱 丢透了人!丢人!(要哭)

洗太太 说呀,先别哭!

淑 菱 我看见了!爸爸,噢——(哭了出来)

洗太太 别哭,爸爸怎样?

淑 菱 他娶的就是那天在咱们这儿要饭吃的那个难民!

洗仲文 哪个?

淑 菱 不是有一天,门口来了母女两个,妈还说来着呢,那个小姑娘长得挺俊。就是她!爸爸娶姨太太对不对,我不管。怎么,怎么,娶个难民呢!我,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呢?赶明儿个,爸爸把她接到家来,我还得叫她——噢,一个难民!(哭起来)

洗太太 仲文!

洗仲文 大嫂?

洗太太 我等着看!

刘 妈 (跑进来)太太,老太太问哪,谁这么哭哭啼啼,怪丧气的!哟,小姐哭哪!又是把头发烫坏了吧?

淑 菱 滚!难民!(幕)

第二幕

时 间 同前幕,下午。

地 点 城外一所小新房。

开幕时,洗局长,穿着拖鞋,正在屋中慢慢的走。屋中布置得挺简单,除了靠墙的一张长沙发外,别的桌椅凳子都是竹子做的。墙刷得很白,竹桌椅还没有污点,又没有什么字画瓶罐的装饰,乍一看使人有看到一个刚作好的白木棺材之感。从窗中,可以望到山。一门通小巷,巷中幽静。一门通内室,关着板门。

人 物 洗局长——四十四五岁,仍漂亮。穿中山服,佩徽章,人与衣服都严肃洁整。举动稳重而有力,似胸有成竹,随时可以应战或攻击。

徐芳蜜——二十三四岁。面貌,服装,姿态,语声,无一不美。历任校花、交际花,现任交际花兼间谍。朱玉明——难民,二十一岁。纯静可喜,不修饰也还好看。侍母甚孝。幼稚师范毕业。

红 海——二十多岁,自号文化人。发长衣旧,但胸前老佩鲜花。诗,文,字,画,无不稀松,而极自珍;并声称精通社会科学。

毕科长——五十多岁,穿肥大的中山装。诺诺连声,还微笑着欣赏自己的循规蹈矩。

杨先生——见前。

杨太太——见前。

淑菱——见前。

〔幕启。

洗局长 (在屋中慢慢的走。走了会儿,立住,看着板门,点点头。无意中哼出)“起来,不作奴隶的人们!”(怪不大得劲的,停住。见板门一动,往后退了退)玉明!朱玉明 (抱着一束野花,羞愧而又表示亲密的,凑过他去。倚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向他一笑)也没有个瓶子,我就爱花儿!

洗局长 (拍了拍她的肩膀)慢慢的,慢慢的,咱们把东西都添全了。花瓶,花盆;多了,慢慢的添置。你爱这个地方?朱玉明 比逃难强多了!

洗局长 不后悔咱们——朱玉明 (摇了摇头)就盼着妈妈的病快好了!洗局长妈妈好了,你就后悔了,是不是?(一笑)朱玉明 要不是为妈妈呀——(不好往下说)

洗局长 说!有什么关系!

朱玉明 要不是为了妈妈呀,我根本就跑不到这里来!我会教书,至不济还可以去作宣传工作。以前,为了妈妈,我不肯出嫁,现在,我为了妈妈——

洗局长 哈哈!明白你的小心眼!并不爱我,也不想嫁我;只是为了妈妈,不得已而为之,是不是?大概心中还以为我是骗子手吧?

朱玉明 哪能呢?你救了我们母女是真的;入难民所,妈妈必死。找事作,即使能找得到,我去作事,谁伺候妈妈,还是得死。况且,我会作的事只能得到二三十块钱;此地一间房就得十几块;加上吃,穿,和买药,二三十块钱哪能够用?

洗局长 所以没法子,不得——朱玉明 爱怎么说怎么说吧。反正只有我这条身子有点用处。母亲给我的身子,还为母亲用了就是啦。况且,一路逃难,这条身子也许教日本人霸占了去,也许教炸弹炸碎;它已经是个不值钱的东西,已经是个不由自主的东西。有什么可后悔的?没有,没有!为妈妈,我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洗局长 可也就谈不上爱谁不爱谁?

朱玉明 你已经对我不错;若是老待我好呢,我自然就爱你一点。

洗局长 一点?就是一点?

朱玉明 不用再逼我说什么吧!好了,我爱你,我爱你!行不行?(哭起来)

洗局长 玉明,玉明,这图什么呢?算了吧,我最不爱听女人哭!有些男人怕女人哭,有些男人不怕;哭不永远是女人的武器!

杨先生 大哥!局长!洗先生是在这儿住吧?

洗局长 进去,我不叫你,别出来!(把玉明象个猪似的推进板门去)

杨先生 (已经开开门进来)大哥,你行!弄了个这么僻静的地方!我也不含糊,居然会找到了!大哥,你就是搬到法国去,我相信也有法子找得到你!怎样,教我拜见拜见新嫂子?

洗局长 乱吵什么?谈点正经的!

杨先生 正经的,当然是正经的!啊,头一件,(献上铁筒)刚由飞机带来的一点茶叶,请大哥尝尝!第二件,(献上玻璃匣)给新嫂子挑选了一件衣料。第三件,来请大哥去喝酒。

洗局长 谢谢你!礼物留下,喝酒就免了吧。

杨先生 不是现在去喝酒。下月十二是我的生日,大哥务必要赏光!你要是实在不能分身来,我改日子;要是能来而故意的不来,我喝完寿酒就上了吊!十二,记住了,十二,只有酒,有牌,有歌女,不能多铺张,节约作寿!一言为定,准来啊!第四件,来跟大哥打听打听消息。

洗局长 什么消息?

杨先生 关于时局的。

洗局长 啊,很沉闷。一般的说,情形还好,还好!

杨先生 家乡来信,那边情形也很好,叫我们回去,我也很想回去!

洗局长 那成什么话呢?政府既有抗战到底的决心,我们公务人员怎能先弃职还乡呢?

杨先生 局长说的是。不过你与我有个分别,大哥你虽然只作到局长,可是以缺而论,实在比了冷衙门的厅长还强。至于我呢,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还不过是兼了几个闲差。大哥是知道我的,我总算是把能手,独当一面的事,无论是什么事,我总不会对付不下来。我不敢说怀才不用,我只能说现在我是劳而无功。我们当然是要抗战,可是抗战而得不到利益,食不饱,力不足,也就难怪我——

洗局长 也对,你的话也对!啊,你上这儿来,是不是只为发发牢骚?

杨先生 大哥你是明白我的,我这点能为与胸襟不会教我有什么牢骚。饭桶才发牢骚呢。象我这样的人,此处不得意,就另找施展本事的地方去。轻易不落泪,永远不会作诗,这就是我的好处。

洗局长 我明白,很明白。你是说,你在此地若是没有更大的发展,就回家作——

杨先生 假若你愿意那么说,说我去作汉奸,也无所不可。我不一定去作什么呢,我的眼睛只看着事,不着别的。事好就值得干,事不好就值不得干,不管给谁作,在哪儿作。

洗局长 不大象话,虽然是直爽得很,直爽得很!不过,为了抗战,为了国家——先不提你我私人的交情——我留你在这儿,万不可以走。(立起来训话)我这是为国家惜才,你的确是个人才,你有你的经验,有你的势力;丢了你这么个人,实在可惜,可惜得很!抗战仗着团结,也就是仗看人才势力集中,象你这样的人,我们拉还拉你不到,还能看着你走开吗?(坐下)你呢,据我看,也不要太心急。才干是,象血脉似的,老在你身里。活一天便有一天的用。不过,地位的高下仿佛就关系着命运似的,不能永远与才干成正比,虽然我并不迷信,一点也不迷信。不要太急,骑马找马,我相信你必有很大的发展,很大,很大!

杨先生 (立起来)我谢谢局长,大哥,(鞠躬)你的安慰,你的劝告。可是,时势造英雄,假若我等来等去,等到抗战结束了,还是赤手空拳,一无所得,怎么办呢?大哥,你看,我们必须抓住抗战,象军火商抓住抗战一样。在抗战中爬上去,一辈子就不用发愁了,抗战的功臣永远有吃有喝,是不是?

洗局长 见得很对!很对!坐下!

杨先生 (还立着)可是我不仅是大哥你来夸奖我呀!看学生们演一出抗战戏就一把鼻子一把泪的非上前线不可的那些人,是些简单得象块石头的东西们;大哥你大概不会看我象块石头吧?哈哈!老实不客气的讲,你得给我设法。你能帮助我,你必得帮助我。不然的话,我的腿听我的命令,(拍腿)我会走!我是个人才吧,是个坏蛋吧,你们随便说好了;我自己有我自己的打算!

洗局长 我知道你是个人才,我愿你在抗战中建功立业,这是真心实话。可是,我并不是政府,我权柄有限得很,势力小得很;你似乎不应为拥护政府而绑我的票儿吧?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局长!

杨先生 (失望的坐下)我早知道大哥你太厉害,所以我一上手就不想直接和你张嘴,而去求大嫂给我说两句好话。可是,我观察得不正确,大嫂根本不象个局长太太,我不敢说她不配作个局长太太!

洗局长 (立起来,还想摆出从容不迫的样子,可是未尽自然)我不爱和朋友们谈论家事,尽管是最熟的朋友;我现在心里只有国,没有家!

杨先生 坐下,大哥!抗战就是建国,建国必先建家!坐下!今天咱们爽性把话都说尽了,彼此把心都掏出来,以后我准保咱们就能更亲密,象亲兄弟似的!(看局长又坐下,他掏出洋火香烟,先划着洋火,递上烟去)大哥,咱们谈谈心,在这抗战的时候,谁没有一肚子委屈呢;对好友谈一谈,反正不会有什么坏处。

洗局长 我忙,忙得很!

杨先生 我晓得,天下没有不忙的要人!不过,知心的话比军队的命令还更有效力,多么忙也得听着。我是说,大哥,我和我的太太,前两天去给局长太太请安。我夫妇是这个意思:洗太太和杨太太应当成为顶好的朋友,正象你我是顶好的朋友一样。大哥,你作官这么十来年了,必知道现在太太与男子的事业有多大关系。一个得力的太太,就如同一本长期存款的折子,老是你自己的,而且每月有利息。以我自己说,我这点使我不满意的事业,十分之六七是仗着我自己的本事,十分之三(我几乎要说十分之四)不能不归功于我的太太。他完全了解我,体谅我,她有心,有脑子,还有张看得下去的脸。我就这么想,局长太太要是能常和我的太太在一块儿,以局长太太的地位,以我太太的聪明,她们若能统一战线,我敢保必能成一个不小的势力。以她们的活动配备我们的努力,双管齐下,一定有惊人的发展。这个,你,大哥,不能否认吧?

洗局长 话说得很漂亮!(微微一笑)

杨先生 呀,大哥,请你原谅我太直爽。局长太太未免使我失望;她简直不认识她自己;用不着说,她更不认识社会了。我们夫妇去给她请安去的那天,我俩急得真想跟她,跟她——没办法——劝也不听,说也不听,不知道她哪儿来的那么多的委屈,倒好象作局长太太是一件该哭一场的事。请听明白了,大哥,我这可不是说局长太太没有能力,没有希望;我是说她不知道怎么用她的能力,和向哪个方向用她的能力。所以我和我的太太讨论了好久,我们的结论是,局长太太得受训,假若你不反对我用这两个字;杨太太情愿自动的去帮忙。同时,这可就谈到大哥你了。

洗局长 我已经受过训了,谢谢你!

杨先生 大哥受训是在高级官员训练班,谁不知道!我要对你说的,不是什么受训不受训,而是对洗太太的态度。

洗局长 我对老婆的态度,由我自己决定。

杨先生 局长,我说句你不愿听的话,你的态度不合适!大哥你看,一个人的地位,就是他的防毒面具;有了地位,决不怕别人背地里攻击。譬如说象大哥你这个身分,在公余之暇交交女朋友,或是作点别的消遣,总会有讨厌的人在背地里说闲话。对付这些闲话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置之不理,树大根深,不是一阵风所能吹倒的;另一个是有位得力的太太,她至少有三种用处:第一,在大庭广众之下,哪怕她笨得象个驴呢,你老得把她摆出去!她能驱妖避邪。她就是“姜太公在此!”第二,人是种奇怪东西,谁都讨厌自己的太太,而谁都承认别人的太太的威严,只要教太太过得去,大家仿佛就都过得去。第三,太太若是肯帮助一个男人,男人的胆子就可以大出两三倍去;不幸而男人惹出祸来,太太若一出马奔走,凡是男人对男人说不通的,女人对女人或女人对男人就能说得通。由上边的三点看来,一个有地位的男人要是不会运用太太,那就和下象棋不会使车差不多。刚才我说大哥你对大嫂的态度不对,我确有根据。况且大嫂也并不愚笨,只要大哥肯敷衍她,再有杨太太去指点指点她,她一定是大哥的好帮手。大哥你以为怎样?

洗局长 往下说,说完我再下判断。

杨先生 好!决定了对太太的态度,咱们就好谈到对别的女人的态度了。大哥,(指了指板门)你现在有个女人是不是?

洗局长 假定是吧,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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