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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8 19:2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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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侧侧轻寒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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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记:北落师门

宫中记:北落师门试读:

楔子 惊飐 芙蓉梦

今日惊蛰。

从睡梦里被远远一声惊雷拽出,我走出延春阁,就着宫灯泻地的明亮侧耳倾听殿外:春虫还没有出来,什么声响也没有。

梦里的一切只剩了残缺的几句。醉软烟花四月瘦,惊飐芙蓉梦。 尘烟绮年事,菱镜消磨,风雨黄昏骤。

隐隐想起来,其实我与她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惊蛰这一天。

十年前。

当时我十三岁,她十八九岁。到现在我二十三岁,她还是十八九岁。

我至今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她的家乡是怎样的地方,她以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可是现在她在干什么,想什么,我又何尝知道?

听着那远远的惊雷,竟像劈在我的心头上。

夜风料峭。

我微微缩了下身子,从十三岁开始,我一直畏惧寒冷的东西。我想她说得对,我其实从来就没有长大过。

十年,我固执地在十三岁的时光里等待她。

身后有人轻手为我披上罩袍。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张清远。她睡觉非常警觉,自然会知道。

张清远算是我现在最常眷顾的人。她以前是杨淑妃身边的宫人,我到淑妃那里时,她正脱下脚上的鞋子去拍掉在石桌上的一条青虫。于是我便向淑妃把她要了来。

对于这际遇,她自己都常常心存疑惑,问我原因。“因为我喜欢你恶狠狠的目光。”我笑道。

后来我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有人在拍虫子。直到我烦不胜烦,狠狠禁了一回才停止。

其实她们都不知道,重要的原因是,张清远拍虫子的那张桌子,左边坐着的,正是我的母后。

我喜欢这女子那样旁若无人、肆无忌惮的态度。

就像我第一次看见自己喜欢的人,才知道原来我需要的,不是温柔顺婉的女子。

那时我曾经在夜里想过,假如她也能像其他女子那样,故意装作不经意地在我面前拍虫子,那我这一辈子就算圆满了。

可惜,我恐怕永远也看不见了。

她在自己那一边,而我被困在十三四岁的时光里,任凭身边有那么多的动人容颜,却永远只记得遥远的过去,她微笑着的眉梢和眼角。

即使现在我们见面时,什么话都倦于说出口,可是每每午夜梦回,我都能在锦被上清楚地画出她的样子,这么多年,没有一丝紊乱。

原来我从来也不曾忘记过她一点点。“夜深了,皇上不如不要回去,就宿在这里?”张清远柔声问。

我抬头看看天空,北落师门在天中,光芒幽蓝。“还未到子时呢。”“那不如回去再睡一会儿?”

回头仔细看她,在宫灯下她的容颜变得嫣红,这似曾相识的情景让我想起了很多事情。“不了,还是回去。”

辇车近东华门,我叫了停,下来在砖地上走了几步,这夜风夹着春寒,似乎要撕得世上万物都消失无踪。“伯方。”

伯方忙近前来。“明日没有廷议吧?”“明日没有,直到十九日才有。”

我点一下头,说:“去……锦夔殿看看。”

他诧异地一顿,问:“夜已深了,不如明日报过锦夔殿再去,好让宫使准备着?”

我低声说:“不必惊扰她,朕悄悄去看一眼也就算了。”

锦夔殿在内宫城,一路行去,车马缓慢。在车上掀帘子一看,漫天风露,夹道杏花如雪,竟有吹到我袖中的。

就如当年的春日出游一般。

所有的锦绣缠绵,到最后都是这褪尽鲜艳的残片。

锦夔殿里已熄了灯火,走进去只觉得冷清。

制止了所有人,我一个人走进殿内。

这是我无比熟悉的地方。

正南门进来不是正堂,是假山,从假山侧过,是垂着薜荔的游廊,前庭嘉肃,花厅揖棣,殿后就是辰游池,她现在住在池边上的徊云阁。

在阁下站了一会,没有看到烛火灯光,想来她已经睡下了。

这里很好,不像别的宫里,什么时候都要点着灯,老是睡得不安稳。听旁边的海棠花簌簌地落,那淡红的花瓣落了满地也没人发现。

除了天上圆月,谁也不知道。

终于觉得意趣寥寥,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回头要离开时,却发现她就站在月门处看着我。

在夜色中,她的脸色苍白得似乎要与身后的墙融为一体。

我的喉咙一下抽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平淡地看着我,眼神波澜不惊,像看着月亮下最普通的一株海棠树。

而我,听到惊蛰的雷声,清清楚楚地在我耳边劈过。

所有的事情都从这天开始。

和她第一次见面,是在乾兴元年二月二十日。

那年我十三岁。

当时我在步天台上,看中天紫微垣。可是它没有任何动静,仿佛我的父亲还是安然无恙。

父亲昨日去世,留了遗诏说——

太子即皇帝位。

尊皇后为皇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遣使告哀契丹。

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我想告诉他我很害怕,我跪在他的床前,在二月的寒冷天气里,一直发抖,眼泪冰凉。可是他什么都不说,直到留下最后一句遗言,他抓着我的手说:“善待天下啊,受益。”

我甚至不知道如何面对他的死亡,我又如何面对天下?

我害怕,害怕尸体,害怕冰冷的东西。这害怕一直延续到现在,也许要跟随我一生。

父亲停在延庆殿。遵他遗诏,我于柩前即帝位。

接受了朝臣的三叩九拜后,我向内殿跪下:“请母后垂帘,以摄天下。”

两年前,即天禧四年,我十一岁。父亲因为久疾居宫中,朝政大权全掌在母后手中。当时宰相寇准密议奏请皇上让位于皇太子,也就是我监国。但是消息传到了母后耳中,寇准因此被罢相,丁谓则取而代之。后来因为周怀政密谋废后、杀丁谓,宫里的两个内侍——客省使杨崇勋、内殿承制杨怀吉去向丁谓告密,丁谓连夜与执掌东京兵马的枢密使曹利用密谋。第二天,周怀政被杀,寇准被贬为道州司马。自此母后在朝中牢牢扎下了根基。

然后在十一月时,父亲下诏,除军国大事仍旧亲决,其余都由我同宰相丁谓、枢密使曹利用等参议行之。

听到消息时,我一时喉头噎住,眼泪就流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当着太子左庶子晏殊的面我哭了。当时他才三十二岁,性格温厚,我最喜欢他的词。我希望他能帮我。

第二天他替我上表陈让,我去见母后时,她问我:“可是担心父亲身体?”

我摇头,怯怯地说:“我不想要……”

母后一巴掌打在我的左颊上。

丁谓当时任宰相,他对母后行了礼,请母后不要当殿垂帘,请御别殿。母后冷笑,不语。

张景宗、雷允恭却说:“皇帝视事,当朝夕在侧,何须别御一殿?”

张景宗是父亲亲自指定的承侍资善堂,想让他做我的心腹。原来他与别人也一样。

我抬头盯着藻井上的花纹,数那些龙的鳞片。

数到第三条的时候,他们商量好了,决定我与太后每五日一次在承明殿共商国是,帝位左,太后位右,垂帘决事。

我以为结束了,站起来要去父亲柩前守灵。

母后却又拿了一张手书出来,内客省使,也就是从小就在我身边服侍我的伯方忙拿去宣读。我又坐了下来。

原来母后不喜欢垂帘,要在禁宫中自行批阅章奏,遇大事再召见辅臣。

群臣大哗,场面一片混乱。

我继续抬头数龙的鳞片。

伯方在我耳边悄悄说:“那道手书,似乎是丁谓的笔迹。”

既然如此,刚才他又为何提出要请太后御别殿?

我也希望能像母后一样冷笑,但是眼睛却热极了,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所有人似乎都已经忘记了,父亲就躺在那里,尸骨未寒。

大概很多年或不久之后,我也要躺在这里,然后让我的妻子孩子臣子争吵成一片。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以后,绝不停棺延庆殿。

中天紫微垣,是帝王的位置。

东蕃八星,西蕃七星,在北斗北,左右环列,成翊卫之象。

北极五星,在紫微宫中,北辰最尊。

父亲去世的第二天,我躺在步天台的轨天仪内,用游规在双规上找到位置,仔细地看北辰。

不知道父亲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那里?

但是如果古往今来的帝王都要到那里去的话,那里能容下多少英魂?

就在我专注地看着星星时,突然有人在我身边问:“喂,你躺在这个奇怪的箱子里干什么啊?”

我猝然听到有人在身边对我说话,吓了一跳,游规一晃,北辰就失了位置。

我不是告诉内侍不许让别人进来吗?

我有点恼怒,慢慢地坐起来看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子。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她,也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奇怪的女孩子。

她的衣服很奇怪,袖子窄窄的,领子像把脖子包住一样竖立着。而且……她穿裤子,是很小很紧的那种。

一个女孩子,半夜跑出来,跑到司天监来,还穿着裤子。

没有梳洗,披头散发;没有打扮,素面朝天。

真是很奇怪。

会不会是失魂梦游?

于是我伸手在她面前晃了几下。没想到她一把抓住我的手,问:“干什么?以为我看不见你?”“……没有,你的衣服,很奇怪。”我低声说。在她理直气壮的质问面前,我居然心虚了。

我果然不适合当皇帝。

她低头一看自己的衣服,大笑着说:“对不起,我忘记换了。”她好像忘记了她还抓着我的手没有放开一样,只顾自己笑。

她的手心热热的,很温暖,好像她是从夏天里走来的一样。

她看看我,笑着放开我的手,却又用那只手拍拍我的右颊,问:“小弟弟,你的脸为什么变红了啊?”

……她摸我的脸。

……她居然在这里,摸我的脸。

我瞠目结舌,觉得脸像发烧了一样,血一直往上涌。

她却又不以为意地在冷风里抬头看看天空,自言自语:“不知道跳到哪个年代了?连个空调都没有,真难受。”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所以在旁边不说话。我从来没有见过摸了男人的脸还这样若无其事的女人。“小弟弟,姐姐问你件事。”她笑着看我。

我已经十三岁,而且继承了皇位,她却漫不经心地把我叫成弟弟,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比那些跪在丹陛下叫我万岁的人都要温和。所以我看着她点头。“现在是什么时候?”“大概子时了。”我说。“不是,姐姐是问你,现在是什么朝代?”她问。

这个人居然不知道现在是谁家天下,她是从哪里来的?

可是我居然也乖乖地回答她:“现在是大宋乾兴元年二月二十日。”“乾兴元年?什么皇帝啊?”她皱眉。“大臣们上表,大约要拟为应符稽古神功让德文明武定章圣元孝皇帝。”我说。“哇,你背得出这么长的句子?”她大笑。

这个人好像不知道自己身为女子似的,嘴要张多大就张多大,眼睛要瞪多大就瞪多大,她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女孩子的矜持?不知道人活得太为所欲为,会很艰难吗?“那,总有个先帝的庙号什么的吧?”她问。

我低声说:“先帝刚刚去世,礼部还没有拟好庙号。”“这样啊……”她抓抓头发,然后说,“那就算啦,不知道就不知道好了。”她看看四周,又问:“这是哪里?”“东京汴梁。”

她终于恍然大悟:“啊,原来是北宋。”“今宋。”我纠正她。“宋朝。”她笑着点头,“这是汴梁城的哪里……”

她环视四周,然后大吸了口冷气,问:“皇宫?”

我点头,她愣了好久,指着我问:“你……衣服上有龙哦。”

你现在才看见?我不屑地想,但她的样子很可笑,所以我也忘记了追究她直指君王的罪。

还以为她马上就要跪下来请罪,没想到她看看周围,附在我耳边问:“喂,旁边有没有太监?我没见过,可不可以叫个过来让我开开眼?姐姐请你吃糖糖哦。”

太监?

我看着她神秘兮兮的样子问:“什么叫太监?”

她做了个晕倒的姿势,然后问:“那宋朝应该叫什么啊?阉人?”“你说内侍吗?”我问。“对啊对啊,应该是吧?”她说。

这女人真奇怪,皇宫里什么都不多,就是内侍多,她自己去看就好了,干什么要我叫来给她看?

我摇头拒绝。“小气鬼!”她哼了一声,然后跳到轨天仪旁边,问:“那这个是什么?”“轨天仪,是用来观测星象的。”“啊?真的?怎么用的?”她马上钻进去看。

这女孩子怎么这么随便啊?

我看看下面,犹豫着是不是要叫人来把这个奇怪的女人带走。

她坐在轨天仪里,隔着铜制的圈轨看向我,问:“小弟弟,这个怎么用的?”

我默默地看着她,那已经有点残缺的下弦月的光华,在她的头发上打出幽蓝的轮廓。因为圈轨重重叠叠的阴影,她的笑容就像被关在稀疏笼子里的蝴蝶一样,既没有些微威胁,又伸手可及。

我听到初春的夜风从耳边擦过的声音,细细地钻入没有边际的未来。

像水墨画一样,浓浓淡淡又孤寂无声。

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活泼的生命,在这死气沉沉的宫里,她看起来是这样怪异。

我的脚不听使唤地就走到她的身边。

在轨天仪旁边半跪下,我指着双规给她看:“这是双规,刻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南北并立,出地三十五度的地方,是北极出地之度。四面七十二度的,属紫微宫,四面二百二十度,属黄赤道内外宫,南极七十二度,除老人星外,一般隐在地平线下。”“游规上面也刻着周天,用贯接在双规巅轴之上,可以左右运转看众星远近,随天周遍……”

我还没有说完,她就用窥管看向天上,问:“那颗很亮的,是什么星啊?”“哪里?”我问。“这里。”她把我的肩拉过去,我没防备,下巴撞在她的脖子上。“哇,好痛……”她揉揉脖子,然后把我拉到窥管下。

我茫然地看着星星。

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像是白兰花的味道,青涩而幽暗。

她指的那颗星在天市垣东北,应该是谁都知道的才对。“那是织女星。”我告诉她。“啊……原来是织女星。”她兴奋地把窥管转来转去,“我看看,牛郎星在哪里?”

她找了半天,问:“这个是不是?”

我凑过去看,可是因为角度不对,看不见。

她把我拉进去。在窄小的空间里,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她呼的气轻轻地喷在我的脖子上。我全身的鸡皮疙瘩一下都起来了,她怎么可以这样?“喂,是不是啊?”她问。

我抬头看她,她好像比我大好多,已经有十八九岁的样子了吧……而她看我的神情,却好像我还是个三四岁的小孩子一样。

咬住下唇,我专注地去看那颗星星,原来不是。“你看,这颗星的北边,有羽林军四十五星在垒壁之南,三三聚散,所以它是北落师门。在羽林军南,北宿在北方,是颗很亮的星星,现在这样明大,象征天下安定;如果微小、有芒角,就会有兵灾。”

我认真地告诉她。她却笑道:“迷信,这怎么可能?”

我默然无语,也许她说得对,因为我六七年来从没有在星星里看见过什么预兆——就连父皇驾崩,这冰冷的星河也并没有任何预兆。“我要回去准备进皇宫的东西了,小弟弟,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出现过哦,不可以哦。”她揉揉我的头发,想要出去。但是因为我们都困在里面,我又不敢碰到她的身体,她一时居然出不来。

她不耐烦,就直接从我身上爬了出去。她的膝盖狠狠撞到了我的右肋,好痛。

我看她站起来,终于忍不住问:“你是谁?从哪里来?”“我啊?”她在夜色中回头看着我,微笑,“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你不要告诉别人哦,我明天再来。”

我忙点头。

她笑着挥挥手:“拜拜!”

拜拜?什么意思啊?

我正感到莫名其妙。

她突然在我面前高高跃起,在空中,消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看着她消失的地方,呆了好久,然后从高台上下来,司天监的人都在下面候着。

回头看看空荡荡的步天台,我问内侍们:“刚才有人上去吗?”

内侍们一起摇头。

我在那里想了好久,终于明白了,她大概就是伯方在故事里说过的狐狸精,她是来引诱人的。

想告诉伯方我今天被狐狸精调戏了,但是,想到父亲,心情变得抑郁,还是没有说出来。

即使父亲从来没有抱过我,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三句以上的话。

我毕竟,没有父亲了。

是的,遇见她的时候,正好是我人生最孤独、最难熬的那一天。未能长成,却已经清楚明白地看见自己的人生,看见自己以后要面对的威严的母后和各怀心腹的臣子。

在我最怕冷的时候,她突然来临。

给了我一个掌心的温暖。

第一章 惊蛰 尘烟绮年事

“二十一日,群臣入临,见帝于东序阁,群臣拜舞称万岁,复哭尽哀,退。群臣上表请听政。”

念到这里,伯方低声叮嘱我说:“陛下要推辞两次,等到他们上了三次,然后才可以应允。”

我木然点头。“二十三日,陈先帝服玩及珠襦、玉匣、含、襚应入梓宫之物于延庆殿,召辅臣通观。二十四日,大敛成服。二十五日,有司设御座,垂帘崇政殿之西庑,帘幕皆缟素,群臣叙班殿门外。”

我转头看窗外,杨柳刚刚发青。

大约是惊蛰天气。

春天就要来了。

与几位宗室见了面,他们的神情都没有什么异常,只是眼睛红红的,好像平白用辣椒水刺激了一样不自然。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眼泪是流出来的,不是哭出来的。

到东序阁的时候,才发现母后坐了大安辇来。

大安辇是咸平年间,父亲为万安太后所制,上设行龙六条。平时皇太后、皇后常出,一般只用副金涂银装白藤舆,覆以棕榈屋,饰以凤凰。母后在父亲刚刚龙驭的时候,就坐大安辇来,想必不是没有深意。

于是我跪下拜见,然后诏皇太后出入所乘,以后都如万安太后舆,上设六行龙,制饰率再加。

母后在辇中微微点头。

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呼声山响。

如果真能万岁,我还用坐在这里吗?

我父亲若真的万岁,我就可以一辈子在司天监里看着星宿,永远也不用知道人世间的事情了。

木然地听所有人按礼节哀哭,这感觉真奇怪。父亲和我见面的时候,大多都是那几句话——“给父皇请安。”“起来吧。”“谢父皇。”

低头无言。“今天书念了吗?”“念了。”“好好用心。”“是。”“下去吧。”“是。”

但是以后连这样的话也不会再有了。不知不觉我也泪流满面。

回宫后母后褒奖了我:“皇上刚才的举止很合礼节。”

杨淑妃旁边的老奴说:“对啊,那些个宗室,个个哭得那么僵硬,哪有皇上哭得好。”

因为淑妃是把我从小养大的人,那老内侍在我小时候也经常给我逮蛐蛐,大概现在是老糊涂了。所以我假装没听见。

淑妃忙拉老奴跪下,怒喝他磕头。

母后也就不再说什么。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问:“有拟好谁去守陵了吗?”“还没有。”我低头说。“那不如封李婉仪为顺容,从守皇陵?”她缓缓地问。

李婉仪,我没有什么印象,大概也是普通的嫔妃吧。“一切遵母后的懿旨。”

母后着意看了下我,见没有什么异样,想了一想,又说:“让刘美、张怀德访其亲属入朝吧,她是杭州人,据说在杭州还有个弟弟叫用和,不如让他补三班奉职。”“是。一切听母后的。”

傍晚的时候,我见到了李婉仪。

我依例讲了抚慰她的话,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口中只是称“是”。

最后我说:“你既没有孩子,长守父皇身边也算是福分了。”

她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看见她的眼里全是泪水,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只是泪流满面。

这个人,和我一样的哭法。

她跪下磕了头,然后回去了,头也没回。

据说她是有个女儿的,只是和我的哥哥们一样,都夭折了。在皇家,能长大的孩子是很少的。

我心里难受,看看天色黑了,又想起昨夜那个奇怪的女子。

胡乱吃了点东西,太白已经出来了。

到司天监的路上全是竹子,夜风中斑驳瘦影在我衣袍上晃动。禁苑的灯全是白色,照在青砖上,一股阴寒从地面卷起,直扑人面。

我要去看她吗?

我一身寒意,呆了半晌,然后回身向伯方说:“回去吧。”

走了几步,回头看一看司天监。

一片寂静。

不知道她来了没有?

我感觉到右颊开始温温地热起来。她手心的温度明明还在我的肤表,那种奇异的温暖却像藤蔓一样蜿蜒地钻入我的心脏。

她身上的香味,是白兰花的味道,青涩而幽暗。

她对我说,我明天再来哦,小弟弟。

她的笑容就像被关在稀疏笼子里的蝴蝶一样,既没有些微威胁,又伸手可及。

我站在离司天监只有百尺的地方,默然地看着那个高高的步天台。伯方在身后问:“皇上?”“回延庆殿。”

我已经整整两夜都只是稍微合了下眼,可居然还是睡不着。

起来在殿外看天空。现在天空最亮的那颗星,就是北落师门。

长安城北门叫“北落门”,这颗星星就是以此为名。师,兵动。

北落师门,主非常以候兵。兵,即是兵灾。

太祖皇帝每灭一处割据,就将金银财货分一部分入专库,对臣子说,等库内积存到三五百万时,就可以用来向契丹赎回燕云故土。

从那时开始,对外族就是妥协,而不是用武力。

澶渊城下那一战,局势已经倒向我们这一边,但是父亲始终不相信能真的打败辽人,而且,他后来还对我们兄弟说,不要战争,万一臣子握紧了兵权,五代之祸就是前车之鉴。

他最后对我说的善待天下,何尝不就是要我安定局势,避让战争?

宁愿屈辱,也不要颠覆;宁愿苟延残喘,也不要失去权力。

这就是我们的国策。

其实这与我又有何关系?

我其实什么力量都没有。我甚至也不想当这个皇帝。

我排行第六,是父皇最小的孩子,没有贤能,加上年纪太小,也没有公开支持自己的势力,现在能做的,只有乖乖听母后的话而已。

母后现在已经在替我物色皇后,据说是应州金城人,平卢军节度使郭崇的孙女。为了防止前朝后戚干政,她也不是什么显赫出身。

心里正烦躁,伯方突然在后面问:“皇上该安歇了?”

我点头。

伯方伺候我睡下。

周围空荡荡的,仿佛连我的呼吸都隐隐有回声。

宫灯点得又这样明亮,越发映得周围冷清,清清楚楚地看到,只有我一个人。

一个人躺在蒙着缟素的房间里,睁着眼,看一室的死寂。

那些宫女在外殿也睡安静了,母后挑选过的人,睡相都是极好的,没有一丝声音。

周围空气也一片凝固。

因为这安静,我害怕极了,手指不自觉就痉挛地抓着被子。那些丝绣的龙,像蛇一样缠绕在我的身上。

我喘不过气来,我看见母后大安辇上的六条龙,从外面钻进来,冷气咝咝地吐着信子。

信子血红,却像父亲的唇,在他大去的时候,异样血红的唇。

他的双唇不停颤抖,里面吐出的字却清晰无比——善待天下啊,受益。

……受益,受益。

杨淑妃在我很小的时候,跟在我身后追我,笑着叫我。

我回头看她,突然前面一空,坠入悬崖,在最高的地方一下子摔了下来。

梦魇。

我挣扎着坐起来,大口喘气良久,才爬起来走到窗口。

北落师门明亮而冷淡地挂在天边。

这宫里,还有我唯一喜欢的地方——步天台。

还有那个奇怪的女孩子,约我今天在那里见面。

那贴在我右颊的掌心,又再次温热地在我的肌肤上燃烧起来。她手心的温度,已经在我的心脏里,生根发芽。

她身上的香味,好似白兰花的气息,青涩而幽暗。

她对我说,我明天再来哦,小弟弟。

这个幽深的宫廷之中,唯有她的笑容,像被关在笼中的蝴蝶,美丽温柔,不带任何危险。

我从偏门跑了出去。狂奔过无数惨白的宫灯,奔过无数枯瘦的竹子,风像刀子一样从我身上一掠而过,二月,几乎冻到皮开肉绽。

子时还没有到。我在高台上等待她。

这样冷,我好想要一点点温暖的东西,就像她手心的那些夏天的温度。

还有,像笼子里的蝴蝶,安全,又贴近。

银汉迢迢。

在高处看,最是清楚,可也最不胜寒。

似乎全天下的风都聚在这里,我穿着薄薄的单衣,从被窝里跑出来,等待她的到来。

可也许我并不是在等待她的到来,我也许只是厌恶延庆殿太过窒闷的空气,也许只是不想看见那些龙蛇。

也许,只是想摆脱那即将从最高处坠落的恐惧感。

抱着自己的膝,我坐在步天台的乱风中。

整个天空缓慢地斗转星移,所有的星宿都冷淡地在我头顶上旋转。

冷得连发抖也停止了,只是觉得那寒意从四肢百骸钻进去,像在里面扎根一样,一层一层深到骨髓里面去。到最后那些寒冷挤满了全部的血肉,就不觉得寒冷了,只觉得融融一片。

直到子时过去,长河渐落,天边幽蓝。

她没有出现。

她明明说要来的。

原来她也在骗我。

好像她的膝盖狠狠撞到我的时候那样,疼痛至极。但这次却不是右肋,而是心脉那一块。

天色大亮。

我想要起来,手脚却僵硬了,一时跌在地上。

身后有人默默把我抱起来,给我包上锦被。

原来是伯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到的。

他已经准备好热水。我僵直的手指触到温水的瞬间,血液像从凝固中融化一般,开始在我的全身流动起来。

意识清醒过来,我这才明明白白知道,那个笑得温暖的女孩子骗了我。她没有来。

听到外面的宫女在偷偷议论,太后赐了壶酒给淑妃身边的老内侍。

我甚至连眼睛都没有抬。

好像已经冻麻木了,甚至连他小时候给我掏蛐蛐时,那些粘在他下巴上的泥都已经忘记了。

那年三月庚寅,我初御崇德殿,母后设幄次于承明殿,垂帘以见辅臣。

八月乙巳,母后同御承明殿垂帘决事。

十月己酉,安葬先皇于永定陵。诏中外避皇太后父讳。

十月己未,祔父皇神主于太庙,庙号为真宗皇帝。

就是在那个月,众人口中出现已久的郭青宜正式进宫了。

她比我大四个月,即使在低着头向我走来时,也有一种抬着下巴看人的感觉。

我向她看了一眼,看到她头上冠饰为九翚、四凤,就放了心。这是妃子之制,看来母后没有现在就立她为后的打算。至于她的脸,我没有瞧清楚就把眼睛转回来了。

向太庙里的祖先行礼时,我暗暗庆幸。

我朝帝王每月在皇后宫中时间若太少,身边内侍客使就会提醒着去皇后宫中。我才不要每个月用那么多时间在这样一个陌生女人那里睡觉。

一年很快就过去了。

我以为再也不会看见那个奇怪的女子,我也没想再看见她。

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习惯了任何事情都往右一看。

仿佛母后随时垂着帘幕在我的右边。

我以为自己的人生顺理成章就会延续,再没有任何突兀的事情来临。

第二章 上元 玉壶光转,凤箫声动

然后到了第二年上元。

上元日,依例先去向母后献贺,而后再去保安殿。

自从那个老内侍死了之后,杨淑妃就上奏请求到别殿幽居。她十二岁就进宫,也是父皇心爱之人,而且又是养大我的人,我一直叫母后为大娘娘,叫她为小娘娘。父皇既留了遗诏封她为皇太后,母后就题了她的居处为“保安”,尊为保安皇太后。

不过现在除了年节请安,她再不出现了。

在长庆殿受了贺,我回到延庆殿,除去狐裘在炉上烤了下火,大雪就下起来了。

我站在殿里看大团大团的雪花转眼把御苑铺得一片苍白。“天色已晚,万岁可上正阳楼,与民同乐。”伯方提醒我。

正阳门居宫城南三门正中,上有正阳楼。

其实那天我并不想去,可这是母后的吩咐,所以只好跟着伯方去了。

我依然还记得半月前元日,在长庆殿接见了各国使节,说是贺岁使节,其实都是各怀心事,跪是跪了,神情却倨傲至极,辽人更是只半跪点肩而已。而我们也只能说狄戎无礼,轻轻就带过了。母后却特地在今天给他们看一场大排场,说是要显我国威。我不知道这会不会反倒是把珍宝给盗贼看?

不是很愿意,但还是不得不去。

正阳楼临御街,楼上四面垂了明黄薄帐,正中是御座。我上去坐下时,帘子还没有放下,在下面的人看见了,一时欢呼声雷动。

虽然知道无论是谁坐在这个位子上,他们都会这样反应,但是我心里还是有点欢喜。

转念一想,其实谁不知道所有的诏令都出自崇徽殿母后那里呢?

我自嘲地笑笑。

登门乐已经作毕,帘子放下。

我向左边设彩棚的燕王点头,他是有名的八大王,受封过八种王位,赵元俨的名头连母后也忌惮,只是他现在与母后见解不一,退居家中。

前面光芒刺眼,我抬头看去,原来开封府用黄罗设了彩棚,御龙直执黄盖掌扇,列于帘外。两楼悬挂灯球两枚,都是方圆丈许的大灯,内燃椽烛,照彻通明。楼旁边用辘轳绞水上灯山尖高处,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在旁边扎成层山的灯火辉映下,流金溅玉。左右门上,又各以草把缚成戏龙,用青幕遮笼,草上密密插置灯烛数万盏,自灯山至正阳门楼横大街,大约有百余丈,蜿蜒如两条发光的长龙游走。御街上砖石甃砌的御沟水道边植的桃、李、梨、杏枝丫上挂满了各色花灯,有双鱼、宝塔、走马、宫式,它们高挑在夜空中,伴着纷飘的白雪,华灯宝炬,雪色花光,霏雾融融,一如白昼。“楼下设红纱贴金烛笼一百对,琉璃玉柱掌扇灯一百对,红纱珠络灯笼一百对,玉柱玉帘窗隔灯一百对,再有太后剪金箔小凤百对,俱以赐民。”伯方在我耳边说。

我点头。

轻飘的金凤在楼上被宫女撒下,下面的人争抢成一团。

我坐在正阳楼上看下面数十万盏灯烛的光华,到处是妖冶的热闹,到处是灿烂的喧嚣,到处是欢笑的人群。万家竞陈灯烛,千灯光彩争华,遍地是影戏乐棚,满街是行歌满路,万户千门,笙簧作彻,大街小巷,宝马雕车。

连雪也在离地三尺的地方就融化了。

这样的繁华,真是旖旎如梦。

可惜我始终与他们是不一样的,我也始终不能融入到他们里面去,我在这里做一个旁观者,幻想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又有何用?

我今日本来就心情不好,觉得不该有这样一场演给辽人看的盛事,等楼下的人安静下来,各自开始观看戏法杂耍之后,就只觉得意趣寥寥,对伯方说了句“回去”就站起来了。“皇上何不再看一会儿?还未到三鼓。”“不了,有些许头晕。大概是被风吹了。”

伯方忙小心地问:“要传太医吗?”“不必,走吧。”

伯方过去与掌灯使说了句,他马上用一个小红纱灯球缘索升到半空,楼下的人都知道车驾要回宫了,于是贵家车马悉数南去游相国寺,百姓则顺御廊而散。

我站起来,听到楼外击鞭的声音,山楼上下,灯烛数十万盏,随着鞭声一时全灭。

整个天地一下就暗淡了下来。

所有的嬉闹都离我遥远极了,只就着暗暗的微光,看到那些雪花一朵一朵在空中缓慢地飘下来,速度慢得可疑,如同时间故意放慢了一样。

冷风激过来,黄罗帐全都往横里飘飞。

可这让我觉得舒服了不少,不用再压抑拼命大口呼吸的想法。

从正阳门往内宫走,经过外宫城的司天监。

雪终于下得稀疏了点。我从纱窗间看司天监里最高的步天台。

天边被满城的灯火映得绯红,何况这样的雪,又没有星月,根本没有人会在上面才对。

但是,我看见了一个长发未束、身材纤细的人,正坐在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皇城。

在这样的雪夜,像冰雪凝结的幻魅一般。

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去年的那掌心,那温度至今留存,清晰得让我毛骨悚然。

车子一直在前进,马蹄声踏在我的耳中,碎冰声历历。

宫里的笙管声传过来,咽咽隐隐。“伯方。”我不自觉地叫出来。

伯方在前面掀起帘子,等我吩咐。

我犹豫了半晌,说:“朕上步天台看看城里灯火的情形,你先让车驾回去。”

伯方忙拿出伞要替我撑着。我接过说:“你不用在这里候着了,替我先去向母后禀告一声。”

真的是她。

穿着和上次一样的衣服,窄窄的袖子,窄窄的裤子,只是看起来要厚很多。

她肩上头上都是一堆的雪,却径自坐在步天台边沿上,把脚垂到下面,抬头看着远处的灯火,那灯火映得天边赤红通明,直如燃烧。

我觉得这样坐在这么高的台上很危险,但是我依然试探着在她旁边扫开一块地方坐了下来。

她此时才回头看见我,惊喜地质问我:“喂,小弟弟,你怎么这么晚?等你好久了!”

没有任何交代,似乎她本就与我约好在此时此刻相见一样。

我远远地看着城里璀璨的灯光,不想说话,也不把伞撑向她。反正她也满身都是雪了,不需要。

讨厌她这样若无其事。

细细的雪花无声地落在我们脚下,落到深深的下面,铺设得地面明晃晃地白。

风却很小,卷起她的头发在空中蜿蜒。

有一绺像丝线一样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触探着。

我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点地方。

但在这里让我安心。没有喧嚣,没有世事。那些乱七八糟、我烦心但其实无能为力的东西都可以抛开,我什么都可以不用去想。

就像雪花一样,融在白茫茫的雪海中,再没有人看到我,再没有人来打搅我。

她侧过脸看了我一眼,突然站起来,又拉我起来,伸手比比我们的高度,诧异地说:“小弟弟,你好像一夜之间长高了好多哦,昨天你还只到我耳朵这里的,现在和我一样高了!”

她的手碰到了我的额头,冰凉透骨。

我突然心里一动,想,不知道她在这里,在这样的雪里等了我多久?

闻到那青涩的白兰花暗香,我心一软,低声说:“快一年了,我当然长高了。”“……啊?一年?”她倒吸了口冷气,问,“一年?”

我不满地说:“你上次来是乾兴元年二月二十日,现在是天圣元年正月十五。”

她大叫:“一年?我离开到现在已经一年了?真的?!”

谁骗你啊!

我横她一眼,她一把抓住我:“小弟弟,姐姐对不起你哦,上次等了我好久吗?”

我下意识地就说:“……没有。我看看没人,就走了。”“幸好幸好,那你就不要生姐姐的气哦。况且这不是姐姐的错……我不知道我们的时间是不平行的,就是说……”她狡黠地转转眼睛,突然换了种哄小孩的语气,问,“你没听过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吗?”“难道你是天上的仙女?”我才不相信她。“呵呵,你要这么认为也可以啊。”她笑得阳光灿烂,“难道姐姐不漂亮吗?”

好像……和一般的宫女差不多。

不过我没说出来打击她。

明知道她在骗我,也不知道她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什么仙子,什么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恐怕都是假的。

但是我隔着疏落的雪花仔细地看她的表情,想看看上面有没有什么不安与掩饰,却发现没有。

她骗我骗得理直气壮。

所以我也只好被骗得心甘情愿。“你不是天上来的仙子吗?干吗自己不出去,冒大雪坐在这里?”“嘿嘿,仙女也会有不行的时候嘛,我又不知道怎么选择降落地点,有什么办法?”她抱着我的胳膊哀求,“小弟弟,求你了,我要出去啊!”

虽然并没有忘记去年的难过,但,这么冷的雪天,我又何必让去年惊蛰我经受的那些寒冷再在她身上重演?

她若真的出不去,我就带她出去,然后我与她就没有瓜葛了。

她也没有哪里对不起我,那只是随口说的一句话而已,是我自己当真了。“走吧。”

我替她撑着伞。

想想,又把披在自己外面的狐裘脱下来给她。“我不冷啦。”她摇头。

手冷得像冰一样,还说自己不冷。

我想,她一定很爱骗人。“你穿这么奇怪的衣服,我怎么带你出去?把自己包牢一点,别让人看见你奇怪的衣服。”我没好气地说。“是,是。谨遵小弟弟……哦不,皇上谕旨。”她笑着披上狐裘,一点也不庄重。

按律本应呵斥她一句的,可是她笑嘻嘻的样子让我觉得轻松,我也就随便她了。

我带着她,从最偏的小门出去,那里的皇城司都是地位卑微到连母后的脚都挨不到的,我出去之后,等他们层层禀告到母后那里,我早已经坐回到自己的宫里烤火了。

而且,本朝皇宫狭窄,先皇每每想要扩建宫城时,都因近旁百姓不肯搬迁而无奈罢休,所以朝廷上朝时,偶尔还能隐隐听见外面的叫卖声。

但即使如此,在出去的时候还是有人拦住了我们。虽然只是两个小小的内侍都知,但是我居然讷讷了半天,然后才鼓起勇气说:“朕要,要出去……与民同乐。”

不过他们显然比我还紧张,倒头就拜,不敢放我出去,却也不敢拦我。

她在旁边一皱眉,抓住我的手,拽着我就奔出去,慌乱间我踩了一脚左边那个都知的手。

他甩着手,跪在地上转身看着跑出去的我们。“不许起来!”我指着他们大叫。

我们奔跑着汇入前面上元御街的人流中。她大笑,声音在夜空中清脆如响铃:“放心啦,他们就算起来,也找不到我们了……”

的确,恐怕要把整个汴梁都翻过来才找得到我们。“如果我不叫他们跪在那里不许动,日后追究起来,他们就惨了。”我先检查一下自己的衣服,幸好是里面的衣服,虽然是明黄色,但是没有团龙。“你心地很好哦,小弟弟。”她笑着挽住我的手,“不要看衣服啦,这么多人谁会认出你啊?我们和普通姐弟一模一样嘛。”“才没有姐弟这样呢!只有……”我甩着她的手,脱口说了一半,然后觉得难为情,脸热热地烧了起来。

她看看周围,放开我的手,说:“好啦,我们去逛大宋的街吧。”

我本想回去,但是心里却隐隐有违逆母后的快意。我第一次没有经过她的允许就逃出来了,这让我觉得开心。我现在不是那个待在她左边等待她点头或摇头的小孩子了。

我们一起沿着御街往南去。“这条街好开阔啊,有多宽?”她问。“二百余步吧,中心是御道,各路人马不得行往,两边是御市,商贾可以在里面买卖。”

我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花灯,看路边的百戏,上竿、跳索、相扑、鼓板、小唱、合笙、乔筋骨、叫果子之类,她看见每一种都兴致勃勃,好像从来没见过。

我们随着人群走过景灵宫、大晟府、太常寺,往州桥曲转。

前面有大堆聚在那里猜谜的人群,她忙拉了我凑上去看。

那花灯上写着的谜语是——

卓文君夜奔相如。

打诗经一句。离合格。“夜奔,我们倒真的是夜奔。”她笑道,“雪夜狂奔。”

猜的人不少,但是没有人猜对,有人居然猜是“有狐”,我暗笑,但看一眼她又觉得她像狐狸一样狡黠,暗夜拉我出奔宫城。

彩物是玉梅、夜蛾、蜂儿、雪柳任选。她似乎喜欢,看了又看,然后说:“蛾儿雪柳黄金缕,元宵要戴的就是这些啊……”

又看了谜语良久,她摇头说:“不懂,我们走人吧。”

我低声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看到美女了?”她问。“……谜底是好逑。”我说。

她最后拣了一枝捻金雪柳,让我帮她插上。可是她头上连发髻也没有,我握着她的头发良久,也不知道从何下手。

她站在花灯前看我。灯离她太近,火光把她的脸映得通红,似乎表面的肌肤都已经被融化,只有琥珀般透明的嫣红色血液雕琢成她的脸颊。她的耳朵薄薄的,在火的近旁如红玛瑙一般,看得见底下血脉的流动。

我的指尖触着她纤细的发丝半天,最后把雪柳插在了她的耳畔。

前面有人爬在树上忙碌。“他们要干什么啊?”她问我。“似乎是要放烟火。”“放烟火去爬树干什么?”她问。“这样焰火才能喷得高,你不知道吗?”“原来你们是这样放烟火的啊?”她兴奋地问,“那一定很漂亮!”

我们站在御沟边看那些人把烟火绑在高树上,然后点燃引线。整棵树的所有枝丫在焰火喷出来的光华映照下细若发丝,像春天刹那到来,我们眼看着满树花朵绽放开所有花瓣,舒展万千芯蕊,那银色金色紫色的火花散乱地交织在空中,珠光碎玉漫天。“哇,虽然你们的烟火不能放到天空上,但是好漂亮啊!”她在旁边惊叹。

我转头看她,她的脸在光芒的映照下,时而蒙上淡淡的红色,时而是浅浅的绿色,时而是薄薄的黄色,时而又是滟滟的紫色,像正在变幻的霞光般澄澈。

只因那一眼,我的心尖猛地收缩,有些温热的血液从胸口抽搐一样地波动到全身,血管突如其来地层层扩张开,直到指尖都生痛。

我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芳龄多少,她的家乡在哪儿。

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像看着天上的星宿变幻,我在远远的底下,没有任何办法伸出手去。

她此时回头对我微微一笑,噘起嘴说:“不过你们的技术水平太差了!我下次带个漂亮的给你看看。我们的烟火能喷到天上哦!”“会不会触犯天规啊?”我问。

她呵呵笑着抬手摸摸我的头发:“小弟弟,你好可爱哦。”“……可爱?”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我,我这辈子都没有听过,连父亲也没有对我说过。“对啊,就像刚出生的小……老虎。”她斟酌了下词语,笑道。

我想她其实是想说我像只刚出生的小狗吧。

幸好她没有说。

我们在人流中走过整条街,到樊楼前的时候她停下来看了一眼,然后问:“樊楼?”

我点头,问:“怎么了?”“哇……”她惊叹了句,说,“它以后会是北宋繁华的最高代表哦,我们进去看看!”

她拉着我的手就要进去,我忙摇头:“不行,朝中很多大臣都会在,我被看见就完了。”“说得也是。”她无奈地吐吐舌头,看路旁小棚的招牌上写的鹌鹑骨饳儿、圆子、白肠、水晶鲙、科头细粉、旋炒栗子,她马上就一副口水欲滴的样子。“既然到了大宋的上元节,那汤圆总要吃吧?”她兴致勃勃地拉我坐下,叫道,“老板,两碗圆子。”

我坐在那里等汤圆的时候,一抬头却看见侍御史知杂事姜遵进了樊楼。

没道理吧?皇帝在路边摊的冷风里等一碗圆子,大臣倒志得意满地被迎上樊楼去了。

圆子不好吃,连馅也没有,撒上一点桂花,其他都没了。可是因为她在认真地品尝,所以我也觉得这圆子香软滑糯,和她一起一口一口地吃完了。“东京是现在天下最繁华的城市,真是个好城市……”她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的香车宝马感叹,“活在这里,没有污染没有沙尘,多好啊。”

我瞥了一眼这个瑰丽京华:“你不知道吗?这个东京繁华,冠盖云集,其实最是危险。”

她不大相信地看着我,道:“危险?”“江南的交通会聚于此是当初立都的原因之一,但是你想,若遇到围城,过分依赖的漕运被切断后全东京百万人口如何活命?”

她笑问:“难道你要迁都?”“太祖皇帝早就提出要迁都了,可是被太宗的那句‘立国在德不在险’给否决了。开封无险可据无固可守,外族一旦入侵就是长驱直入,太祖早已说过‘百年后,中原百姓俱煎也’。”

我回头盯着御街上的人群,他们现在还能生活多久?谁知道。

她咬住下唇,偏着头看了我良久,然后慢慢伸出手来抚摩我的眉心,说:“你只不过十三岁而已,何必要想这么多?”“十四。”我低声说。

她的指尖冰冰凉凉的,印在我的眉间。

眉间,别人说是连通心脉的地方,所以,她的手指就像径直按在了我的心上一样,让我气都透不过来。

她用一双灯光下清澈明净的眼睛凝视着我,突然又问:“那……你有钱吗?”

我一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愣住了,问:“国库?”

她摇头:“你看后面的字。”

我回头看布幡上的字,吓了一跳。这简直比东京围城还要危在旦夕。

布幡上写着:圆子一文。

那我们就是要两文钱了。“你有钱吗?”我反问她。“你见过在天上飞的仙女身上带钱的吗?她们是撒花的,不是撒钱的。”她支起下巴看我,“那皇上有没有钱?”“你见过皇帝在宫里掏钱的吗?”我也支起下巴看她。

两个人面面相觑。

她朝我勾勾手指,凑近我低声问:“那……有没有玉佩什么的来抵下账?”

我看看身上,无可奈何地说:“有当然是有的,但是如果我身上的东西不见了的话,我身边的内侍就遭殃了。而这个店主拿了大内的东西,也是死罪。”“可恶……仙女没钱也就算了,皇上居然也这么穷?”她眼睛转来转去,问,“不如走为上策?”“店主这儿正虎视眈眈呢。”我翻翻白眼,然后想到皇帝是不可以做这个表情的,但是已经迟了,所以索性再翻一下。“我现在突然想到一句话来形容我们两个的遭遇。”她抬头叹道,“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啊!”

我们相视而笑,然后又忽然想到,夫妻好像不适合我们。

两个人都狼狈地把头转开。

然后她狠狠地一咬牙,说:“算了,拼了!”

她拉着我的手站起来,大声说:“老板,钱放这里给你了。”然后摸出两个钱拍在桌子上,马上疾步拖着我离开。

我觉得她健步如飞,便诧异地问:“怎么了?”“嘘,快跑!”我们又是狂奔,后面老板在大叫:“姑娘!你这个是什么钱啊?中什么人民共和什么的?回来!”

我听到她压低的笑声,好像奸笑。

我越来越觉得她像一只狐狸。

狡猾却迷人的狐狸。

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她紧抓着我的手,我也抓紧她的手。

奔跑中,她鬓边的雪柳突然钩在了一个人的衣襟上。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扯,雪柳掉在地上,她却将那人外面的纱罩袍扯开一条口子,哧的一声轻响。

我抬头一看那人,吓了一跳。

原来是赵从湛,宗室子弟,翰林侍读。

他怎么在这里?

他显然也看到我了,愣在那里,偷眼看看她,在人群中当街跪了下来。“免了,起来!”我低声急道。

但是周围的人都已经在看我们了。

我紧张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此时赵从湛俯下身捡起那朵雪柳,递到她的面前,仰头望着她说:“姑娘,你掉了东西。”

旁边的人以为他是替她捡花,便不再理会,纷纷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她倒微笑着把花接了过来,含笑望着他说:“谢谢。”

后面的老板还在叫喊着追我们,赵从湛微微讶异地看我们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又回头看那老板。

我马上伸手拉住她,朝宫城跑去,把赵从湛和那老板留在人群中。

而她一边跟着我跑,一边回头看还跪在那里的赵从湛,甚至连脚步都踉跄了一下。

我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赵从湛要在我们的命运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却是我在旁边一手促成的。

命运来临,避无可避。

逃到宫门口,看到了那两个还遵命跪在那里的都知,我们才有恃无恐地停下来,互相看着大笑。“我要走了,小弟弟。”她和我靠在城墙上,一边喘气一边说。

走?

我呆住了。

我还以为,这个元夕是没有尽头的。“拜拜啦,小弟弟。”她脱下狐裘递给我,笑道,“我明天再来。”“你在这里……可以回去吗?”明明想说什么,可是现在出口的却只有这一句。

她笑:“没问题的,我会马上回到家里。只是到这里的降落地一定是外宫城那个台上,可恶。”“嗯……那……你快回去吧!”她指指宫门,微笑。“明天?”我问。“明天。”她肯定地说。

恐怕又是一年。

我回去的时候,看到伯方在延庆殿前面跪着。“怎么回事?”我忙拉他起来。“太后的凤辇刚走。”他说。

我一颗心当即扑通乱跳:“母后……有说什么吗?”

他低声说:“没有,皇太后来喝了盏茶,说咱们延庆殿的鹤林风露倒是上好的,水也是上好的,煮得也好,可是皇上怎么能喝这样浮口的茶?”

这茶不是内局定的吗?有他们什么事?

我进内去看,内侍宫女跪了满院。

听到壶漏的声音。

原来已经四更了。

雪又零星地掉了下来。

第二天不用视朝,我在端明殿听大学士吕昭讲唐宣宗皇帝的事。旁边是翰林侍读。

翰林侍读分两种,有些是朝臣甚至台丞兼任,指点我读书来的,还有的像赵从湛,他是俗谓的陪读,宗室子弟,太祖皇帝次子燕懿王德昭的孙子,按辈分算起来是我的侄子。

父亲生我的时候,已经四十三岁了,所以赵从湛反而比我要大,今年二十一岁。

燕懿王德昭,乾德二年出阁。本来皇子出阁就要封王,但太祖皇帝因为他年纪幼小,只授了他贵州防御使。直到太祖去世,竟不曾封王爵。他的哥哥早夭,原本他应是皇太子,但是太祖皇帝却把帝位传给了弟弟,也就是太宗皇帝。

到后来因为军变之事,他被太宗皇帝斥责后自杀了,只留下五个儿子。其中赵从湛是长子嫡孙。

太祖与太宗的事情,没人能摸清楚,太祖皇位不传已经成人的儿子,却传了功高权重的弟弟,而弟弟即位五年内,太祖的儿子全部去世。

何况太祖临去之时,只有太宗一人在他身边,还留下那烛影斧声与太祖凄厉的一句“好自为之”。

我有时候甚至怀疑,如果一切正常的话,也许我和赵从湛的位置要换一下?

但这是悖逆,我也不敢过多地去想。

幸好赵从湛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在我面前向来毕恭毕敬。我想着昨晚的事情,悄悄看了看他,却发现他一直垂眼看书,并未有任何异常。

就在吕昭讲到宣宗杀琵琶艺人时,有人来奏:“开封府尹有异宝来献。”

我刚好听得昏昏欲睡,此时精神一振,立即打断了吕昭的讲话:“何不看一下是什么异宝?”

殿上所有人都无可奈何地放下书。

伯方把朱漆描金的托盘呈进来。

我看见上面躺着两个钱,亮银新制般明亮,没有方孔。拿在手里看,又不是金银铜铁里的哪一类。

上面有牡丹,一竖,旁边写个“元”字。

翻背后一看,弯弯曲曲的蝌蚪文。中间有个奇怪的圆形图案,下面写了中*人民共和*。

我知道是哪里来的了。

暗笑。

开封府尹还在禀奏:“昨日元夕,天降神人,此为神人所留也,据说开封城内李家铺子圆子味惊天人……”

我真想告诉他,那圆子味道很普通,但也只好生生忍住。

赵从湛在旁边问:“臣下能否一观?”

我递了个给他看。

他看了下,抬头说:“果然精致,非我朝所能制。”顿了顿,又说,“不过神人倒不一定,大约是异族的钱币。”

开封府尹狼狈地僵笑。

这个赵从湛真没幽默感,我心想。

不过那些老夫子倒是找到了话题,开始辨认这是哪一族的钱币,口沫横飞,不亦乐乎。

我也乐得在那里发呆。

又想,今天晚上她会不会来?

难道又会是一年?

一整天我都在盘算她说的明天,是真的明天,还是明年?

但是,还是一定要去的。

晚上,天刚蒙蒙黑,母后的凤辇却到了。其实她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想来和我喝一盏茶。

宫女暮霭跪在那里细细地把去皮的松枝送进红泥小茶炉,用手掌大的葵扇轻轻送火。茶的暗香如云气般舒卷开来。“郭青宜进宫已经三个多月了,皇儿要如何安置她?”母后轻声问,和茶气一样柔软。

我却觉得利刃在身,不敢说话。

于是母后也不再说什么。

到月上梢头,映得一地白雪放射出明亮如镜的光芒。

母后起身上大安辇,在辇上她整了下裣袖,淡淡地说:“今日的茶就很好,伯方,你们以后可都要如此伺候皇上。”

一宫的人都跪下,恭敬地答道:“是。”

送走母后,我想要出去,伯方在门口跪下,也不说话,只是拉着我的袖子,仰头看着我。

伯方比我要高很多,大我五岁,我四岁时他就碎步跟在我身后跑了。去年的惊蛰,若不是他,我恐怕已经冻坏在司天监。

我看着他,默然无语良久,终于说:“那就歇了吧。”

到一宫的人都安静下来的时候,我才悄悄爬了起来,去延庆殿边最大的那棵树下,仰头看这高高的树与高高的墙。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一点紧张,倒是有点兴奋。

就像我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躲在步天台上等待日出,眼看着天边逐渐翻成明艳的嫩蓝。好像天地间除了我期待的东西,其他烦嚣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外面是一株梅花树,在月色下隐隐开了十来朵淡白的花。

脚踏在枝上,振落了几片梅花瓣。我紧张地看看四周,只有一片细细的风声。

十六的月亮和白雪的反射,交织成一片雪色天光。所有的高堂伟殿都在远远的地方。

像踏着恍惚的梦境前进,我明明没有任何的底气,却也没有任何疑惧。

出了内宫城,在广阔而空无一人的外宫城的雪地里,我在月亮下奔跑。听到自己的衣服沙沙作响,也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的,清晰极了。

她却没有在司天监,而是在门口的松树下等我,向我招手:“小弟弟,我在这里!”

我一下子停下来,却没防摔在地上。

她忙跑过来,在我面前蹲下,伸手给我:“没关系吧?”

我趴在地上抬头看她。

她微偏头看着我笑,在月光和雪光中,肤色晶莹剔透,是像玉一般皎洁的白色。

她今天穿上了裙子,长长的,及踝,终于和普通的衣服有点像了。那衣服的颜色在月光下看起来是珠灰紫,松树的阴影如同描画在她的衣裳上、手上、脖子上和她的两颊上一样,层层叠叠地摇曳。“怎么了?很痛吗?”她担心地问。

我低头,不敢正视她,怯怯地笑:“不是啊……这些镂空的花边好漂亮。”

像是掩饰自己的不自然,我借故去抚摩她裙子下摆细碎的衬边。“蕾丝,很漂亮吧?”她一点也不介意地翻给我看。

我看着她低垂的侧脸,想告诉她,我之前的想法是错的,其实她真的和仙子一样漂亮。

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忽然觉得很难为情。

脸又像被烧了一样地热起来。

她却没有注意我,只翻着自己带来的一个奇怪的包说:“上次我和你说要给你带个烟花的,是我们的烟花哦。这回我只跑到楼下超市买了烟花,换了衣服就赶紧来了,是不是只用了一天?”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能点点头。“这就是我们那边的烟花了。”她从包里拽出一个很大的用纸包着的东西,问,“我们可不可以在这里放?”“不要,被母后……被人看见就糟了!我们还是出去吧。”我忙说。

估计今天是不可能再那样跑出去了,得换一种办法。

我带着她去仪元殿,果然还有当班的人在。

是赵从湛。

他看见我们,当即就愣住了。“你上次也见过我们的……现在我们要出去一下。”是他的话,我们就连解释也不用了。“现在夜已近三更……”他结结巴巴地想拒绝。“赵从湛。”我皱眉。

他不敢拒绝,低声说:“……是。”

虽然他是宗室子弟,但是没有在宫城驾车的特许,所以我们跟在他身后出去。

我以为要受到很严厉的盘问,没想到什么也没有,看到赵从湛过来,大家只朝他点点头,便放行了,跟在他身后的我们,他们连看都没看。大概也是因为我朝一直安定,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情,所以守卫也都很放松。

到御街上,她谢了赵从湛:“你是昨天帮我捡雪柳的……”“赵从湛。”他忙说。“谢谢你。”她看着他微笑。

我觉得不开心,便催促她离开。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我看见赵从湛往自己宅第的方向去了,于是说:“他回家了。”

她点点头。“怎么了?他很奇怪吗?”我问。“没有,只是他长得……和我们那里某个偶像明星很像。”她笑道。

我不知道偶像明星是什么,便问:“和你的熟人很像吗?”

她呵呵笑着摸摸我的头,说:“小弟弟,你才不懂呢。”想想又问,“那么……他人还不错哦?”“他是太祖皇帝次子的嫡长孙,据说七岁的时候就会写诗了,太傅经常以此来教导我的。”我努力回忆,但是实在没有什么深的印象,“他大概是个很……谨慎的人,上次在御花园,母后的扇子掉在地上,他没留神踩到了,结果他跪在那里一直不敢抬头,到后来居然还写了洋洋洒洒一大篇的请罪书上呈,胆小吧?”我现在想到还想笑。“他是太祖皇帝的重孙子,所以吧……”她大概也知道他那一脉和我这一脉的关节,知道赵从湛是在朝中最难立身的人,口气里居然对他有了淡淡的同情。“我们还是放烟花吧?”我不想和她讲什么赵从湛,便捧起她的烟花问。

她的烟花果然非常漂亮,一点光丸冲上夜空,爆裂一声,万千光彩迸射,在天空交织成大片明媚的五月花朵,那花瓣却又是有尖刺的,密密地斜穿成一张光网,而每个交叉点又都有像菊花瓣似的披散下的光线四下炸开,最后如鹊尾一样渐隐在月光下。

我们站在御沟边仰头看,旁边的每一个人都赞叹不已。

我在她的身边,明明是正月天气,却就像在看着暮春初夏漫山遍野的花朵绽放。

像冬天刹那退散。

旁边有人扛着高高的布幡,愣愣地张大嘴巴看。

烟花的余烬在空中如雨点般落下。她突然低叫一声,扑上来把我抱在怀里。

我睁大眼睛,看她身后,那着火的布幡全都扑在她的后背上,火把她的头发映得通红,像消失在了火中间。

我拼命地抱着她的后背给她拍火,她那些镂空的细碎漂亮花边全都被火舌翻卷成黑色,头发也烧了一块。

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喉头都噎住了,她却吐吐舌头去拍拍头发,在周围人惊诧的目光中拉起我的手:“快走吧,惹人注意了啊!真讨厌,买到假冒伪劣商品了,这烟花居然不是冷温的。”

我们挤出人群,我忍不住还是伸手握住她的头发,那些烧焦的尾梢,长长短短。“没有关系,我早就想要剪个短发了。”她拉拉自己的头发,朝我微笑。

怎么把头发弄成这样,她还可以漫不经心地对着我笑?

她要怎么办?

我只觉得眼睛一热,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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