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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9 04: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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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萨基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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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基短篇小说选

萨基短篇小说选试读:

雷金纳德

瞧我干的好事——我不该如此失察的。我违背雷金纳德的意愿硬劝他去了迈基洛普夫妇的游园会。

我们都会偶尔犯错。“他们知道你在这儿,你要是不去他们会觉得很怪的。而我眼下尤其要跟迈基洛普太太交好。”“我知道,你想要她那帮烟灰色波斯小猫中的一只做乌姆普斯的妻子——要么是丈夫,对不对?”(除了衣着之外,雷金纳德对细节问题极为蔑视。)“而我就得为了这一紧急的配对事件忍受社交方面的牺牲——”“雷金纳德!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只不过我肯定迈基洛普太太会很高兴我把你带去罢了。像你这般深具魅力的年轻人在她的游园会上可是稀缺资源呢。”“在天堂里也该是稀缺资源。”雷金纳德志得意满地道。“你这样的人物天堂里确实没几个,在这个意义上倒也不假。还是说正经的,游园会不会对你的忍受力造成多大考验的;我保证,你不必玩什么槌球,也不必跟副主教的太太谈话,或是从事任何可能造成身体疲惫的事务。你就把最漂亮的衣服套上,摆出一副适度的亲切表情,以一只厌世鹦鹉的胃口吃点巧克力冰淇淋就行了。除此之外对你没有任何额外要求。”

雷金纳德闭上了眼睛。“肯定会有一帮拼了小命赶时髦的年轻女人问我是否看过《桑·托伊》;不那么与时俱进的一帮会渴望听到当初维多利亚女王执政六十周年庆典的一切消息。稍作鼓励,她们就会问我是否眼看着协约国部队开进巴黎。女人为什么这么喜欢翻弄过去的老账?她们跟裁缝一样要不得,他会永远记着你还欠他一套衣服的钱,哪怕那套衣服你早就不穿了。“我将在一点钟下令开午饭;你会有两个半小时的时间梳洗打扮。”

雷金纳德的眉头紧蹙,我知道我的目的已然达到。他是在为哪条领带配哪件背心委决不下呢。

当时我就已经有了些不安。

在驶往迈基洛普家的途中,雷金纳德出奇地安静,单单他把自己的双脚骗进了一双尺码太小的鞋子这一事实恐怕还不是全部原因。我更加不安了,一到迈基洛普家的草坪,我就把他卸在一盘诱人的香草糖汁栗子旁,并尽可能远离副主教的太太;我刚刚离开他一段“外交距离”,就异常清晰而痛苦地听得莫克比家的大女儿在问他是否看过《桑·托伊》。

应该是在十分钟后,不会再长了,在此期间我跟女主人谈得相当惬意,我已经许诺将《永恒之城》借给她,外加兔子蛋黄酱的菜谱,就要谈到为她的第三只波斯猫宝宝提供个温馨之家了,这时我忙里偷闲瞥了一眼,发现雷金纳德已经不在我安置他的位置了,而且那盘香草糖汁栗子也原样未动。与此同时,我意识到门多萨老上校又要开始讲他那个他是如何将高尔夫引入印度的经典故事,而雷金纳德就在他身边,太危险了!竟然也有雷金纳德对于上校而言就是鱼子酱的时候。“我一八七六年在浦那的时候——”“我亲爱的上校,”雷金纳德咕噜道,“您想想看,您竟然能接受这种事!无意中就这么泄露了自己的年龄!我绝不会承认一八七六年时自己已经来到这颗星球了。”(雷金纳德就是再疏忽再诚实也不会承认自己超过二十二岁。)

上校的颜色变成了烂熟的无花果,雷金纳德则无视我中途拦截的努力,溜到了草坪的另一边。几分钟后,我发现他正兴味盎然地教兰姆佩奇家的幼子调制苦艾酒的良方,而孩子的母亲就在旁边听着。兰姆佩奇太太是本地禁酒运动的头面人物。

我赶忙打断这一前景堪忧的促膝谈心,将雷金纳德安置在可以看到槌球手大发脾气的位置,然后马上去找我的女主人,想重续我们的猫宝宝谈判。我并没有立刻就找到迈基洛普太太,最后倒是女主人跑来找我了,但她谈的却并非猫宝宝。“令表亲正在跟副主教的夫人谈论《扎扎》;至少他正在谈,她在传唤自己的马车。”

她讲话的口气干巴巴的,而且很不连贯,就像在重复一段法语练习,我知道就米莉·迈基洛普而言,乌姆普斯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匆忙道,“我想我们也该传唤我们的马车了,”然后拼力朝槌球场方向进发。

我发现每个人都在紧张而又亢奋地谈着天气以及南非的战争,只有雷金纳德靠在一把舒服的椅子里,面带梦幻般邈远的神情,想来一座火山在把整个村庄都毁灭后该有同样的德性。副主教太太正以令人不敢正视的专心一志扣她的手套。除非我为她的“快乐星期天傍晚基金”认捐三倍的款,否则决不敢再踏入她府上一步了。

就在那个节骨眼上,槌球手们结束了比赛,这场槌球戏可是持续了整整一下午都未露丝毫结束征象啊。我自问,它干吗非得在这么需要分散注意力时戛然而止?每个人似乎都在朝向骚乱的中心涌来,副主教与雷金纳德的座椅就是风暴的中心。谈话停顿下来,一群人就这么满怀期待地呆在那儿,静得赛过了破晓辰光——如果芳邻碰巧不养家禽的话。“里海是怎么形成的?”雷金纳德突然令人震惊地问。

大家已现受惊奔逃的朕兆。副主教的太太望着我。吉卜林或别的什么人曾在什么地方描写过轰然倒地的骆驼望着商队竟然不管它死活继续向前时的那一瞥。这位好太太眼神中凝固了的责备使那段描写活生生在我脑海浮现。

我打出最后一张牌。“雷金纳德,已经不早了,海水的潮气就要过来了。”我知道他右边眉毛上那精心弯转的发鬈未必受得了潮气。“我绝对、绝对不会再带你去什么游园会了。绝对不会了。……你(1)的举止太可耻了……卡斯庇安人到底看见了什么?”

因错用了良机而生的真心遗憾的阴影掠过雷金纳德的脸。“毕竟,”他道,“我相信杏黄的领带还是最好配丁香色的背心。”(1) 雷金纳德原说的是:“What did the Caspian Sea?”(里海是怎么形成的?)“我”听成了:“What did the Caspian see?”

雷金纳德谈圣诞礼物

我希望大家能绝对清楚地明白(雷金纳德道)我不想要一本“乔治,威尔士亲王”的祈祷书作为圣诞礼物。知道这一事实的人永远不嫌太多。

在有关送礼的学问上(雷金纳德继续道)应该开一些实际技巧的课程。似乎没有一个人对于别的任何人想要什么具有哪怕最模糊的概念,有关这一问题的流行观念实在不能为一个文明社会增光添彩。

比如说,乡下的女性亲戚“知道领带总归是用得上的”,于是送(1)你一条可怕的条纹领带,你只能私下里或在图特南路上才敢系到脖子上。她如果用它捆扎醋栗树丛倒可能真“用得上”——既能支撑枝条又能吓走飞鸟,一举两得——因为不争的事实是:见多识广的普通大山雀跟平均水平的乡居女性亲戚相比具有更加完好的美学品位。

然后,还有那些姑母婶母们。在涉及礼物的问题上她们总是个困难重重的阶层。麻烦在于谁的姑母都够不上年轻。等你终于教育得她(2)们认识到西区居民不戴红色羊毛连指手套的事实了,她们却要么死了,要么跟全家争吵,要么就做出某件同样不体谅人的事来。这就是训练有素的姑母总是这么稀缺的原因所在。

譬如我的姑母阿加莎,她去年的圣诞节送了我一副手套,竟然费心选了一副戴旧了的而且纽扣数量一个不差的。但——它们竟然有九个指头!我把手套送给了一个我私下里痛恨的男孩:他当然没戴过,不过他原本有可能戴的——这就是死亡的严酷所在了。那接近于为他的葬礼送白花一般体贴了。我当然写信告诉姑母那副手套正是一直以来的欠缺之物,它能像玫瑰一样令我们的生活绽放开来;我还怕她嫌我轻佻——她来自北方,那儿的人整天生活在对天堂和杜勒姆伯爵的恐惧中。(雷金纳德装出一副对政治无所不知的样子,这就可以为他不谈政治提供绝好的借口。)具有少量外国血统的姑母们在理解这类事上可说最令人满意的了;不过如果你无法选择姑母,长远看来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你自选礼物然后把账单给她送去。

甚至你自己圈子里的朋友,按说应该更了解你的,在这一问题上也颇有些奇怪的错觉。我并没有在收集廉价版的《鲁拜集》。我把最近收到的四本送给了开电梯的男孩,我乐于想到他会连带着菲茨杰拉德的注解读给他上了年纪的母亲听。开电梯的男孩总是有上了年纪的母亲;我想,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好意的表现。

就我个人而言,我看不出选一样合适的礼物到底有何难哉。没有一个体面地成长起来的男孩会不赞赏那些如此庄严地摆放在莫里尔橱窗中富有装饰性的利口酒瓶子——如果能弄到一瓶,我相信没有人会责怪你的。而且你无法确定里面装的到底是薄荷甜酒还是查吐士酒(3)的那一刻总是最为激动人心——就像桥牌桌上看到你的搭档摊牌时一样令你激动得发抖。大家都会说到他们喜欢基督教衰落后的好处,不过创造出了绿色查吐士酒的宗教体系永远都不可能真正死去。

当然了,还有利口酒的酒杯、裹了层冰糖的水果、织锦窗帘以及无数种其他生活的必需品都可以成为可心的礼物——并不是说要多么奢侈,比如说为某人付账啦或是买件真正可爱的珠宝之类。我可比(4)不得圣经中所谓的好女人,我的价值高不过红宝石。就算找得着这样一个女人,在圣诞节期间她也肯定是个不小的麻烦;恐怕只有一张空白支票才能解决这个难题。也许她灭绝了反倒是好事。

我的可爱之处就在于(雷金纳德总结道)我是个很容易取悦的人。不过到“威尔士亲王”的祈祷书为止。(1) 伦敦一条五方杂处的廉价商业街。(2) 伦敦的富人区。(3) 由法国加尔都西会修士用芳香草和白兰地制成的酒。(4) 见《圣经·箴言》第三十一章十至三十一节。和合本译作:“她的价值远胜过珍珠”。

雷金纳德在剧院

“毕竟,”公爵夫人含混地道,“总有些事是你回避不了的。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良好的行为什么是德行的清廉,都有一清二楚的界限。”“就这个问题而言,”雷金纳德答道,“有俄罗斯帝国的例子呢。麻烦的是您所谓的界限并不总在同一个地方。”

雷金纳德与公爵夫人互不信任,并由一种科学性的兴趣所调节。雷金纳德认为公爵夫人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特别是不要急吼吼地从卡尔顿大厦往外赶,像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一样。他说,一个对如何退场漠不关心的女人会在古德伍德赛马会之前就离开伦敦,而且会在错误的时刻死于某种很不时髦的疾病。

公爵夫人认为雷金纳德未能超出环境所要求的伦理标准。“当然,”她杀气腾腾地继续道,“相信永久的改变,相信一切易变如今已成了时尚,而且说我们都不过是原始猿类的改良形式——你当然也信奉这一学说喽?”“我觉得这么说绝对为时过早;就我认识的大多数人而言,这一过程还远未完成。”“同样,你当然也不信教了?”“不,大谬不然。最近的时尚是罗马天主教的心境外加不可知论的良心:你既得到了前者的中世纪情调又享受到后者的现代化便利。”

公爵夫人强压下鼻孔里的冷气。她是那类以庇护人的感情对待英国国教的人,仿佛英国国教是从她们家菜园里成长起来的。“不过还有些别的事,”她继续道,“恐怕即使对你而言也有某种程度的神圣性。比如爱国主义、大英帝国、帝国的职责以及血浓于水这类的东西。”

雷金纳德作答前停顿了有一两分钟,这时雷米尼勋爵暂时垄断了剧院的听觉职责这一话题。“这就是一部悲剧中最要不得的,”他论道,“人们总是没办法听见自己在说什么。当然,我接受帝国的观念和职责。哪怕是在欧洲大陆我也同样毫不犹豫地赞同。不过等这个社交季结束后,我们空下来的时候,还要请你给我解释一下,比如说存在于一个法裔加拿大人、一个温和的印度人与一个英国约克郡人之间的血缘手足之情到底是怎么一种情况。”(1)“哦,所谓‘统治着自棕榈到寒松的疆土’嘛,”公爵夫人满怀希望地引道,“我们当然不该忘记我们都是伟大的盎格鲁-撒克逊帝国的一部分。”“这是因为它的组成部分正迅速变为耶路撒冷的一个郊区。我承认,一个非常令人愉快的郊区,以及相当迷人的耶路撒冷。不过仍然是个郊区。”“真是的,当某人正自觉地将文明的益处撒播到整个世界时却被告知他住在一个郊区!慈善事业——我猜你会说那只不过是个让人感觉舒适的错觉;不过,即便是你也必须承认只要还存在着短缺、痛苦或是饥馑,不管多么遥远或多么不易近身,我们都会立刻以最大限度的慷慨提供帮助,如果需要的话,我们会将救济分发至世界的天涯海角。”

公爵夫人故意顿了顿,带着大获全胜的自得。她曾在一次客厅会议上发表过同样的意见,曾受到热烈欢迎。“我倒是怀疑,”雷金纳德道,“您是否曾在冬天的夜晚步行至泰晤士堤岸?”“天哪,当然没有!干吗要问这个?”“我也没有;只是好奇。即便是你们的慈善事业,因为是在一个一切皆以竞争为基础的世界上实行,既有了信用账户也必得有个借方。小渡鸦也会叫着要吃的。”“它们有吃的。”“一点没错。由此可以推定别的什么东西肯定做了它们的食物。”“哦,你这不过是在耸人听闻。你尼采读得太多了,连一丁点道德均衡感都不剩了。我可否请问,你如今还受任何行为准则的制约吗?”“为了一己的便利,一个人还是要遵守某些确定准则的。比如,绝对不要轻易辱慢你在欧陆松林或是旅馆吸烟室里遇到的任何胡须斑白的无害的陌生人,他很有可能就是瑞典的国王陛下。”“这种克制想来肯定让你厌烦之至。我年轻时,你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可是谦恭而又纯洁的。”“如今我们只剩下谦恭了。现如今可一定得术业有专攻了。这倒让我想起我在某本圣书上读到的某个人的故事:他可以选择自己最渴望的东西。由于他既没有要头衔、荣誉以及尊严,只要了巨大的财富,前面提到的那些玩意儿也都归了他。”“你肯定不是在哪本圣书上读到的。”“没错;我想你可以在《德布雷特英国贵族年鉴》中找到他。”(1) 引自吉卜林的诗《曲终人散》(Recessional),上下文是“我们先祖自古信奉的神,我们迤远战线的主,他可畏的手统治着自棕榈到寒松的疆土。”

雷金纳德与唱诗班狂欢

“绝不要充当什么先驱,”雷金纳德在写给密友的信上道,“喂肥了狮子的就是最早的一批基督徒。”

而雷金纳德本人恰恰就是个先驱。(1)

他家族里再也没有一个人有接近提香式的头发或是幽默感,而且他们将报春花用作餐桌的装饰。

再往下就是他们压根就不理解雷金纳德,他吃早餐总是迟到,轻嚼细咽着吐司,而且还就宇宙发表些大不敬的议论。这个家族吃着燕麦粥,相信一切事,甚至天气预报。

因此,当教区牧师的女儿主动承担起改造雷金纳德的重担时全家都松了口气。她芳名阿娜贝尔,这也是牧师先生铺张无度的表现之一。阿娜贝尔被认为天生丽质且天诞聪颖;她从不打网球,而且据称读过梅特林克的《蜜蜂的一生》。如果你身处一个小村庄而不碰网球并且读梅特林克,你必定智力超群。而且她还去过两次费坎普,从待在那儿的美国人身上学得了很好的法语口音;由此她获得了自认可以用来对付俗物的关于世界的认识。

阿娜贝尔既然愿意承担起改造家族的这个化外之民的重任,全家自然额手称庆不已了。

阿娜贝尔首先从请她这位还毫无疑心的学生去牧师公馆的花园喝茶着手;她相信自然环境的健康影响,她从未去过西西里岛,不知道那里的情形大不一样。

她也像任何一位曾向某个死不悔改的青年鼓吹回头是岸的女人一样,详述了一番空虚生活的罪恶,这在乡村更其显得罪不可赦,村民们一大早起来就会跑去看看夜间是否又结出了一枚草莓。

雷金纳德回忆起旷野的百合,“就那么自然地开放着,美艳不可方物”。“但那可不是我们应该追慕的楷模。”阿娜贝尔气吁吁地道。“不幸的是我们根本无法企及。你不知道我为了追慕百合那种简洁的优雅费了多大的事。”“以外貌自恃实在有悖德行。美好的人生实在胜过漂亮的外表千百倍。”“你也同意这两者没有可比性。美只不过能引人犯罪罢了——我总是这么说。”

阿娜贝尔开始认识到这场战斗并非总是意志坚定者胜了。从她古老的性别本能出发,她放弃了正面攻坚,转而抱怨起她孤军奋战的教区工作、她精神上的孤独以及她的灰心丧气——并在适当的时刻将草莓和奶油端上桌来。雷金纳德显然深受后者的影响,而且当他的女导师向他建议可以经由助她督导唱诗班牧童的周年远足来开始他奋发图强的新生时,他的眼中闪烁出改宗者的那种危险狂热。

就阿娜贝尔而言,雷金纳德是孤身一人跨入他奋发图强之新生的。大多数有德的女人都禁受不了潮湿的野草,阿娜贝尔于是因感冒而卧床。雷金纳德颇具战略眼光,他带着那队怯怯羞羞、憨头犟脑的孩子去了最近的林间小溪,并允许他们下河洗澡;然后他坐在他们脱下来的衣服上跟他们讨论他们不远的将来——即命令他们排成敬拜酒神的狂欢队列穿过村庄。如果说早就预备好的六孔小笛是他的先见之明,那么从邻近的果园顺手牵一只公羊则证明了他的事后远虑。雷金纳德颇为在行地解释道,他们还应该有豹皮的装备;不过,只要有条纹手帕也就将就了,孩子们千恩万谢地照做了。雷金纳德认识到,在他可以掌握的这点有限时间内不太可能教会他这帮直打哆嗦的新教徒一首颂扬酒神的颂歌,于是他就起了头,让大家唱起了一首更加熟悉,尽管不太合适的禁酒圣歌。毕竟,他说,最重要的是心意到。遵循着剧作家在首演之夜的礼节,他谨慎地隐在队列之后,于是这一颂扬酒神的狂欢队伍就怯怯生生地牵着那头公羊,如丧考妣地朝村子迤而去。歌声早在到达村子的大道前就已停歇,不过短笛痛苦的哀号还是引得村民拥到门口观看。雷金纳德说他曾在画中见过类似的场面;村民们却是头一遭有幸观此奇景,而且交头接耳议论个不停。

雷金纳德的家人至死都不原谅他。他们没有丝毫幽默感。(1) 即橙红色头发。提香作画喜用橙色。

雷金纳德论操心

我有位总是操心的姑母(雷金纳德道)。也不是我的亲姑母——算业余的吧,这种业余姑母也并非真值得你操心。她在社交上相当成功,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家庭悲剧,所以就将目力所及的伤心事尽数收编,也包括我在内。从这方面说来,她是我们都认识的那些对眼前的麻烦一概视而不见的甜蜜可爱、毫无怨言的女人的对立面,或者随你换别的什么叫法。当然了,她们受人爱戴正因如此,但我得承认她们搞得我烦不胜烦;她们令人想起头早已被切掉却还在奋力扑腾的鸭子。鸭子们从不休息。如今,我姑母还有点头发,配她正合适,还有个跟其他仆人吵架的厨子,这总是个大有希望的信号,还有个一年中缺席十一个月的良心,只在四旬斋期间现身,烦她丈夫的朋友,他们当然比天使要低得多了,所以让我们这么说吧:因为有这么多天生的优势——她将她那种特别的古铜色也说成一种天生优势,对此谁都不敢还有二话可说——她当然就得跑到外头去寻她的苦恼了,比如那些没得到执照的餐馆。这一系统有它的优势:你可以将你的不快与你的其他安排交错开来,因为那些真正的操心事总是会在你用餐、装扮或其他重要的时刻不期而至。我认识一只金丝雀,它经年累月地想孵出一只小鸟,每个人都将其视为无可责难的糊涂心性,就像是出售(1)德拉瓜湾,如果买卖成功,那对于各家通讯社而言可算得当年度的重大损失;后来那只鸟竟然真的孵出了小鸟,恰好在全家祷告的中途。我虽说是中途,也算是结尾:当你在盘算该喂那只小金丝雀吃什么的时候,你是没法为了每日的面包继续感恩的。

眼下,她正在为罗马尼亚的犹太人待遇问题操心。我个人认为犹太人有很多可贵的品质;他们对于自己的贫困以及我们的富有如此心平气和。我敢说,生活在罗马尼亚日常开销超出入账的情况恐怕不会太多。这儿的麻烦在于有那么多有钱可扔的人似乎很不清楚该往哪儿扔。比如说那个帮助急症患者的基金——什么样的病算是急症?有一位叫玛里恩·穆尔西伯的女士,她会认为自己会打桥牌,正如她会认为自己能骑着自行车从山上冲下来;结果她去了医院,如今她已经加入了一家姊妹会——失去了她的所有,你知道,而且将剩余的一切都献给了天堂。不过你仍然不能将此称为突然的灾难;这在可怜的亲爱的玛里恩出生时就已发生了。医生们当时都说她活不了半个月,而她从那时开始就一直在努力看她能不能活过这半个月。女人就是这么固执己见。

此外,还有教育问题——并非说我在这上面看不出什么值得担心的。在我看来,教育是桩被荒谬地高估了的事务。至少,谁在学校时都不会太把它当真,因为要注意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值得认识的一点是:人实际上都是自己教自己的,剩下的就是接受各种强加的影响了。你的长辈相比你而言总是懂得那么少的原因在于他们不得不通过教育忘掉那么多在你出生前他们就获得的东西。我当然是个自然学科的信徒;正如我对博韦瑟尔勋爵夫人所说,如果你想学一点精巧的作态,只需注意观察一只波斯猫在进入一间拥挤的沙龙时那种故作的漫不经心,然后再实际操练上半个月,准保大功告成。你知道,博韦瑟尔夫妇可不是什么世袭贵族,不过他们正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一级一级往上爬——不过还差得远,剩下的就看大家怎么想了。他们心地善良,而且从不忘你的生日。我忘了勋爵当初是干什么的了,伦敦金融区的什么人物吧,他的爱国主义是打哪儿来的;而勋爵夫人——哦,她的衣服是巴黎定制的,但她穿的时候却带上了浓厚的英国风味。她可真是有爱国心。我想她肯定是在很严格的教养下长大的,她是如此拼命地想以正确的方式来做错事。其实我也告诉过她,如今这些也都无所谓了:我就认识几个德行完美的人到处都受到接待。(1) 德拉瓜湾是印度洋一港湾,位于莫桑比克南部。一五〇二年葡萄牙人发现该海湾,英国于十九世纪后数度介入对此地区的争夺与开发。

雷金纳德论乡居派对

问题在于,你绝不会真正认识你的男女主人。你会逐渐认识他们的猎狐犬和他们的菊花,以及是否能在起居室里放胆谈论关于婴儿学步车的故事,还是只能私下里告诉参加派对的每个成员,以免冒犯了民意;但你却绝对腾不出时间来探索你的男女主人这块人类的僻地。

我在沃里克郡曾认识了一个自己耕种土地的家伙,不过他在其他方面倒颇为稳健。我从没想到过他这样的人会有一个灵魂,然而不久之后他就跟一个驯狮手的寡妇私奔了,如今在波斯湾的某个地方当上了高尔夫教练;这当然是恬不知耻,因为他原本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高尔夫球手,不过,这仍然表现出了想象力。他妻子真堪同情,因为他原本是家里面唯一知道怎么控制厨子脾气的人,如今她只能在她的(1)宴会邀请函上注上“D. V.”的字眼。当然,这毕竟比家庭丑闻还强些;一个离弃了自己厨子的女人永远都不可能完全恢复她在社交界的地位。

我猜做主人的也半斤八两;他们对客人的了解大多也就水过地皮湿,一旦他们确实对你多了一点了解,他们又大多到此为止,不再深究。那次我离开多塞特郡的一次乡居派对时,气氛可着实有点冬天的寒意。他们本来是请我过去打猎的,我对这类玩意儿却并不怎么热中。那些山鹑类的鸟都绝对千篇一律;你一旦错过了一只,就会错失整个一类——至少我的经验如此。在吸烟室里,他们试图奚落我在五码之内都射不中一只小鸟,但笨拙得可以,就好比牛群围着一只牛蝇嗡嗡打转却自认它们是在戏弄它。于是我第二天一早就起来——我知道是一早,因为空中有云雀的啼鸣,而且青草看起来也像是都被撂在了外面整整一晚上——开始尽我所能搜寻鸟类飞行路线上最突出的目标,并目测了一下远近,于是我在尽可能近的位置,以我的全部知识为指导将枪里的子弹尽数射完。事后大家都说那是一只家养的鸟;这真是够蠢的,因为在起先的几次射击中它可真够狂野的。后来它确实安静了些,等它的手脚停止向周围的风景挥舞告别后,我找了个干园艺活的男孩把它拖到了大厅里,每个人在去早餐室的路上都会看到它。我在楼上独自用的早餐。事后回想起来那餐饭无疑染上了浓重的非基督教精神。我猜将孔雀的翎毛带到室内恐怕很不吉利;反正在我告别时女主人的眼睛里满是恽怒。

当然了,也有些女主人对什么都能容忍,即便是“孔雀事件”(有这样一个词吗?),只要你外表光鲜并且足够不同寻常,可以跟别的客人构成平衡;也有迥乎不同的类型——比如某个喜欢读梅瑞迪斯的女孩,每次吃饭都绝对准时,穿家制衣服并且有空了就忏悔。她终于去成了印度并嫁了出去,回到英国后仰慕皇家艺术院,一厢情愿地认为一道平凡的咖喱对虾就永远是一顿正式午宴的够格的代用品。这时候她可真是危险了;不过她再糟也糟不过那种压根不是出于挑衅就向你提出市场和交易问题的女人。你就想象一下吧:曾经有一次我被一位勇于探询乡居生活真相的女主人问及在一间十乘六英尺的饲养间里她能养多少只家禽!鬼才知道!我告诉她只要她把门关起来,随她养多少。看来这个办法她从没想到过,至少在下剩的用餐时间内她就一直叨叨个不停。

当然,我也说过,你永远无法真的了解自己的立脚点,而且谁都保不齐偶尔犯错。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从长远看来说不定还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呢:如果我们当初没把我们的美国殖民地搞得一团糟,我们也就永远没机会请来自合众国的男孩教我们如何留头发、裁衣服,我们就须得从别处想办法了,我想。即便是在我们想到他几个世纪以前,这个小流氓就已经在中国发明出来了。英国必须醒醒了,正如德文郡公爵哪天说过的;不是他?哦,那就是别人。并非我沉溺于对未来的绝望之中;是总有些人在为未来绝望,而等未来到了眼前时,他又开始吟唱他们已然尽力的高调。想想别人的孙辈哪天会起身和蔼地将你叫醒,真够可怕的。(2)

有时你真禁不住要同情希律王。(1) 为拉丁文“Deo volente”之略,意为“如果上帝允许”。(2) 犹太王(公元前40—4年),据《新约》,他命令杀死伯利恒所有两岁以下的儿童,想借以杀死尚处于襁褓中的耶稣。

雷金纳德在卡尔顿大厦

“气候可真是无常,”公爵夫人道,“煤价这么贵的时候天冷成这副模样可真是不幸!穷人该多难过啊。”“有人曾说过上帝总是站在有钱人那边。”雷金纳德回道。

公爵夫人震惊不已地吃了块凤尾鱼;她相当老式地不喜欢对有钱人的不敬。

雷金纳德听凭她的女性直觉来选择就餐之地,但他要自己选红酒,因为知道女性的直觉在葡萄酒面前就会突然止步不前。一个女人会兴高采烈地为她最没吸引力的朋友选丈夫,或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贸然卷入一场政治争论——但没有一个女人会兴高采烈地选葡萄酒。“开胃菜总能让我兴味盎然,”雷金纳德道,“它们让我想起一个人度过的童年时光,期待着下面一道菜会是什么样子——在余下的菜式中你会希望自己应该多吃点开胃菜。您不愿意观察大家进入一家餐馆时的不同方式吗?有一种女人是全力冲进来的,仿佛她一生的计划全系于这一刻的绝对权力,而且怕它随时就会失效;看到她安全抵达座椅你真会长出一口气。也有一种人总是带着敷衍塞责的不情愿列队进入,仿佛他们是一群正进入一个瘟疫城市的死亡天使。你在国外的旅馆里会经常看到这种类型的英国人。如今还到处都能看到掘金子爆发户的身影,带着一副纵贯非洲的神气——我想也许可以称之为

(1)兰德做派。”“说到国外的旅馆,”公爵夫人道,“我正在为要在俱乐部发表的一个讲演准备草稿,题目是现代旅行的教育作用,主要侧重于道德方面。我曾跟博韦瑟尔的姑母谈起过——她刚从巴黎回来,你知道。真是个可爱的女人——”“而且愚蠢透顶。在如今这个女人受到过度教育的时代她可真是与众不同。据说曾有人通过巴黎的围城而浑然不知法国和德国正在开战;而我听说博韦瑟尔的姑母在巴黎住了整整一冬,竟以为亨伯特家(2)族是一种自行车牌子……不是有个主教还是什么人相信我们到了另一个世界后会遇到我们在世时认识的所有动物吗?要是遇到一整群你在王子饭店最近认识的银鱼,那可真要尴尬死了!我肯定我在紧张不安时将只会说起柠檬。不过,我敢说如果我们不把它们吃掉它们同样会被冒犯的。我知道如果在食人族的宴会上我被当作一道菜端上桌,如果食客埋怨我不够肥嫩或不够新鲜我是会恼火至极的。”“关于演讲,我的主意是,”公爵夫人匆忙抢过话头,“探究随意地在欧洲大陆旅行是否会削弱人的道德感和社会良心。因为我们知道有些在英国相当正派的人士一渡过英吉利海峡就判若两人了。”(3)“这些人的做派我称之为廉价版德行,”雷金纳德道。“大体上,我认为他们兼得了两个非常值得羡慕的世界的好处。而且,毕竟,有些国外的旅行线路对超重行李的要价太高,因此偶尔把自己的名誉暂时抛诸脑后不失为一种节约有效之道。”“我亲爱的雷金纳德,我们得说,不论是在摩纳哥还是别的任何(4)所在,都应该像在埃克塞特一样力避丑闻啊。”“说到丑闻,我亲爱的艾琳——我可以称您艾琳的吧?”“我倒不知你已经跟我熟到这个分上了。”“我认识你比令教父教母可以叫你那个名字的时间都长。丑闻不过是快乐之徒为乏味之人创造的一种富有同情心的补偿。想想看有多少人无可责难的生活被他人灿烂的轻举妄动所照亮。告诉我,我们左边桌上的那个戴着老式花边的女人是谁?哦,其实没什么要紧;如今当别人是塔特萨尔花格呢上的幼畜图案一样紧盯着看可是很时兴呢。”“斯拜尔韦克希特太太?相当迷人的女人;跟她丈夫分了——”“收入问题?”“哦,差了十万八千里,应该说差了无数海里的冰洋。他的工作是探测浮冰并研究青鱼的运动,已经出版了一本有关爱斯基摩人家庭生活的极有趣的书;但他自然也就极少有他自己的家庭生活了。”“如果换个带着墨西哥暖流回家的丈夫就会有优势多了。”“他妻子对此非常在意。她收集邮票。这对她是极大的安慰。跟她一道的是韦尔普尔斯夫妇,我的老相识;他们总是麻烦不断,可怜的家伙。”“麻烦可不是随你的兴致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它就像个松鸡沼地或是鸦片烟瘾——一旦上了手你就甭想甩脱它了。”“他们的长子就使他们大失所望;他们本来期望他成为一个语言学家,花了无数钱财教他说——哦,几十种语言!——而他竟成了个缄口苦修的特拉普派修士。他们那个本来为美国婚姻市场预备的幼子又对政治起了兴致,写了无数本呼吁为穷人提供住房的小册子。这当然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自己每天早上也要花很多时间致力于此;但,正如劳拉·韦尔普尔斯所言,最好是自己成家立业之后再去煽动别的人。她对此很是操心,不过倒是一直胃口颇佳,就这一点而言我觉得她真是无私啊。”“面对失望的态度也各有不同。我就认识一位姑娘,她一直护理着一位久病的富有叔叔,他能拖那么长时间全靠她的基督徒的坚忍,但他在死前竟然把钱都留给了一家猪瘟医院。到了那时她发现她的坚忍已经用光了,如今她在客厅里为人朗诵。这就是我所称的报复。”“人生充满了不如意,”公爵夫人评论道,“我觉得保持快乐心境的艺术就在于假装它们都是幻影。不过我亲爱的雷金纳德,随着年岁渐增,这一点竟越来越难以做到了。”“我觉得这比你想象的要更容易实践。年轻人总有对那些永不会实现之事的渴望,老年人总有对压根没发生过的往事的怀想。只有中年人真正意识到他们的缺陷——这也就是大家应该待他们特别耐心的原因所在。但实际上谁都不会耐心待他们。”“毕竟,”公爵夫人道,“对人生的幻灭可能端赖我们对它的估价方式。我们后来者记住我们的也许是那些我们相对忽略了的品质和成功。”“仰赖所谓后来者的记忆恐怕不一定可靠。那些中世纪圣徒的人生中也可能有幻灭,不过,如果他们能预见到他们的大名如今主要地是跟赛马和中低档葡萄酒联系在一起,他们也就该心满意足了。眼下,如果您能暂时撇下盘子里的盐腌柠檬,我想我们该舒舒服服地到棕榈树下喝喝咖啡了。”(1) Rand,即威特沃特斯兰德(Witwatersrand),南非德兰士瓦省南部高地,是世界最大的金矿区。(2) 当时法国的一个著名家族,出过金融家和政客。(3) 原文Tauchnitz是指德国陶赫尼茨书店印的廉价本英语书籍。(4) 英国德文郡首府。

雷金纳德的圣诞狂欢

有人说(雷金纳德道)除了失败再也没有比胜利更糟的了。如果你曾在所谓的节庆日跟一帮索然无味的人待在一起,你可能会修正这一说法。我永远都忘不了在巴伯沃尔德家过的那个圣诞。巴伯沃尔德太太是我父系的一位亲戚——那种不到拜访就永远想不起来的表亲——我之所以一定要去是因为这已经是她的第六次邀请了;可为什么父亲的罪孽一定要报应到儿子头上——你在那个抽屉里找不到便笺的;那是我用来保存旧菜单和首演节目单的地方。

巴伯沃尔德太太的个性相当严肃,谁都没见她笑过,甚至在对自己的朋友讲些不愉快的话或开列储物单时都丝毫不肯假以颜色。她对自己的快乐持悲观态度。非常像一头参加印度藩王接见典礼的大象给人的印象。她丈夫一年四季都毫不懈怠地侍弄园艺。当一个人在瓢泼大雨中冲出去为玫瑰树刷去毛虫时,我通常都会想象他的家居生活应该尚有留恋之处;不管怎么说,毛虫们肯定栗栗不安。

当然还有别的客人。有一位曾在拉普兰或类似地域打过猎的某某少校;我忘了他打的是什么猎物,也根本不愿想起。他们几乎每次用餐都拿这种猎物当冷盘,而他则不间断地向我们叙述它们从头到脚各处的详细尺寸,仿佛他认为我们想拿它们做冬天的保暖内衣。通常我都全神贯注地听他的细述,后来有一天我相当谨慎地提到我在林肯郡(1)沼地打到的一只霍加狓。少校的脸色一变而为漂亮的姹紫嫣红(我记得当时就想我的浴室如果贴上这种颜色的壁纸该多好看),而且我想就在那一刻他几乎就从心底里不喜欢我了。巴伯沃尔德太太现出一副对伤者急救的神情,并问他干吗不出版一本回忆录;那肯定会非常有趣。她事后才记起他已经送过她两厚册他的回忆录了,卷首插图用的是他的肖像和亲笔签名,卷尾附录是有关北极贻贝的生活习性。

直到晚上我们才抛掉日间的操心和分心事真正活了过来。牌戏被认定为一种太轻佻空虚的消遣,所以他们大部分人都玩一种他们所谓的书本游戏。你跑到外面的厅里——我猜是去寻找灵感——然后你脖子上缠着一条围巾再次进来而且看起来很蠢,其他的人就该猜出你(2)是“韦·迈克格雷格”。我在礼貌允许的范围内坚决抵制这种蠢行,但因为好性儿磨不开面子,我还是同意去化装成一本书,不过我警告他们要花一段时间才能完成。他们耐下心来等了四十分钟,其间我跑到餐具室跟小听差玩酒杯九柱戏去了;你知道的,用一枚香槟的软木塞玩,谁击倒的酒杯多并且不能打碎它们,就算赢。我赢了,七个酒杯中有四个完整无缺;我想威廉输在过于紧张。客厅里的那群人因为我总不出现已经急不可耐,事后我虽然向他们解释我当时演示的是(3)《在走廊尽头》也丝毫无法使他们平静下来。“我从来没真正喜欢过吉卜林,”轮到巴伯沃尔德太太的时候,她道,“我没觉得《托斯卡纳的蚯蚓》有什么聪明可言——要么是达尔文写的?”

这些游戏当然很有教育意义,不过,就个人而言,我还是更喜欢桥牌。

在圣诞夜,我们被安排以古老的英国方式欢庆。大厅里四面透风,不过似乎很适合欢庆之用,并装饰以日本扇子和中国宫灯,看来很有古老的英国风味。一位年轻女士以披肝沥胆的恳切语气朗诵了一则关于一个小女孩夭折或是做了什么事的陈腐故事款待我们,接着,少校绘声绘色地向我们描述了他跟一头受伤狗熊的搏斗。我私下里希望狗熊们在类似的场合偶尔也能赢那么几次;至少事后它们不会吹嘘个没完。我们还没来得及调匀呼吸,一位年轻人就开始在我们身上施展开了测心术,一见之下你就会本能地觉得这位测心术大师有位尽职的母亲和马虎的裁缝——面对再大的困境他都能侃侃而谈,不时疑心地抚平头发,仿佛他认为他的头发会反击似的。测心术相当成功;他宣称女主人脑子里正在想的是诗,她承认她正在琢磨奥斯丁的一首颂诗。这已经够接近的了。我怀疑她脑子里真正在转的是一小块羊颈肉外加一点李子布丁是不是就能充当第二天厨房里的晚餐。作为欢庆顶点的是团团围坐一起玩具有进步意义的哈尔马跳棋,奖品是牛奶巧克力。我从小家教甚严,而且我也不喜欢为了牛奶巧克力煞费苦心,所以我就发明出一点头痛就此退场。有一位朗珊-史密斯小姐比我早退场几分钟,她是位相当令人敬畏的女士,总是一大早就在大家都很不方便的时刻起床,给你的印象是早餐前她一直在跟欧洲大部分政府密切沟通。她门上钉了张便条,要求次日极早就叫醒她。这种良机可是千载难逢。我另写了张条子贴在原来的条子上,只留下她的签名,宣称在大家寓目于这些文字之前她应该已然结束了她无谓的生活,并为给大家带来的麻烦致歉,期望能举行个军事化的葬礼。几分钟后,我在楼梯口拼力挤爆一个充气纸袋,并且像悲剧主人公一样大声呻吟,估计地窖里都能听得到。然后我就按自己的本意上床睡觉。大家拼命要撞开那位女士房门的声音听来绝对不合礼节;她勇敢地予以抵抗,我相信他们足足花了一刻钟时间在她身上寻找子弹,仿佛她是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古战场。(4)

我痛恨在节礼日外出旅行,不过有时候你也不得不干些你不喜欢的事。(1) 产于非洲,类长颈鹿而较小,无斑,颈也较短。(2) 《韦·迈克格雷格》是英国记者和作家贝尔(John Joy Bell,1871—1934)描写英国格拉斯哥地方生活的幽默短篇集,出版于一九〇二年,曾风靡一时。(3) 吉卜林的一个鬼故事。(4) 英国和部分英联邦国家的法定假日,在圣诞节次日,如遇星期日则推迟一天,按俗这天向雇员、仆人、邮递员等赠送盒装礼品。

雷金纳德的《鲁拜集》

有一天(雷金纳德道),我正在浴室里消磨时光,对新年的到来颇为悲观,这时突发奇想,想做个诗人。据我理解,最重要的条件是你必须生出来了。好吧,我把自己的出生证搜了出来,发现我在这一点上绝无问题,然后我就着手为新年写一首颂歌,我觉得不是没有可能。我相信,不论是在什么领域,只要能享用到第一流的美味佳肴,看似绝不相干的人也能做出极端不同寻常之事。这首颂歌中最佳的诗句照抄如下:你听到的是恼怒的松鸡之呻吟,抑或被勒上马嚼子的蜗牛之咆哮(是丈夫抑或母亲,像我一样,还是夫或妻),你曾否悄悄走过那个受伤之袋熊正在悲叹的黑暗房间?

当然,不太可能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经验,但人们的想象力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刺激起来并将他们拖离他们狭隘、单调的自我。没人说过我狭隘或是单调,但一想到那个里面有头遭殃的袋熊的房间,连我都会时不时兴奋不已。它当然不好。但几位编辑却一致认为它不宜发表;他们说这种诗以前就有过而且比我的还要糟,但对这类作品的市场需求实在是太有限了。

我正灰心丧气的时候,公爵夫人请我在她的纪念册上写点什么——你知道,有波斯风味又有点颓废的——于是我想一首关于臭鸡蛋的四行诗应该很适合这样的要求。于是我一挥而就:咯咯,咯咯,小母鸡,我真想知道我碰上的这个蛋是不是你下的,又是何时下的,唉!太晚了。阿门。

公爵夫人反对“阿门”,我是觉得这会为这整个事件增添一种宽恕与盖棺论定的色彩;她还说这也不够波斯,好像我正设法卖给她一只其母不是因为血统而是出于爱情生下它来的小猫。于是我完全推倒重来,新版如下:那只数月前生下汝之母鸡,谁知道她在怎样的死日永远安息;汝之生命尾声已得眷顾并将汝之腐臭降于财政之敌。

我觉得这里面颓废的味道都足以折服豺狼了,而且自觉对这个鸡(1)蛋本来可以在圣卢克夏天具有的经济价值表达了无限的哀怜和感叹。但公爵夫人却请求我将任何政治暗示统统去除;她是某个妇女组织的主席,她说这有可能会被当作对某些应受谴责之手段的认可。我怎么也想不起艾琳卖力支持实则阻碍的是哪个党派了,但我不会忘记我有一次在她家小住时她交办的一件事:她给了我一本小册子和一些葡萄等物,前者要送到一个不够坚定的投票者家里,后者用于慰问一个因服了一种专利药物寒战发个不止的女人。我觉得倒不如将葡萄送给投票的,把政治文学给那个病妇,谁知事后公爵夫人竟荒谬地颇为着恼。好像是因为政治传单上的题头是“写给打算摇摆不定者”——这个愚蠢的标题可不归我负责——于是那个病妇就再也没能康复;不过,那个投票的却完全被葡萄和果子冻给争取过来了,我想这也该功过相抵了。谁料公爵夫人竟称之为贿赂,而且说这可能危及她所支持的候选人;他应该向教会基金和教堂基金认捐,为足球和板球(2)俱乐部以及赛艇会认捐,为各种集市、豆宴以及敲钟人认捐,为家禽展和耕作比赛认捐,为阅览室和唱诗班远足认捐,还有狩猎奖、推荐书等等诸如此类的杂事;但行贿却绝对不能容忍。

我想相较于写诗我可能还是在选举活动上更有天分,这首四行诗真让我烦不胜烦了。那个鸡蛋真是难以驾御了,公爵夫人又建议增加点法国文学的调调。我于是搜索枯肠,想从最熟悉的法国经典中寻出点可以利用的边角碎料,进行了点记忆操练后我写出了以下的版本:汝有否园丁曾有之笔?我无此物;且知目下梨树之不佳。哦,彼凯阔巴德之驰骤较王子殿下之骏马尚犹多。

即便如此也不能令艾琳完全满意;我猜是其中的地理概念困扰了她。她可能以为凯阔巴德是个不怎么时兴的德国矿泉疗养地,你会在那儿碰到竞逐婚姻市场的投机者以及专门应急的塞尔维亚国王们。到了这时,我开始当真有点不耐烦了。我即便动怒时看起来也相当和颜悦色。(我原希望你会说我经常动怒的。谈话可不能让我一个人垄断了。)“当然,如果你想要点真正波斯真正激情的东西,那就加点红酒和夜莺。”我继续建议道;但她却把纪念册一把夺了过去。“你休想。绝对不要什么红酒或者什么激情。这本纪念册是亲爱的阿加莎送我的,她会很难过地看到它这么快就——”

我说我根本不相信阿加莎会感觉出什么快慢来,于是我们就这个问题相当激烈地争论起来。最后,公爵夫人宣称不准我在她的纪念册上涂任何肮脏玩意儿了,而我说甭指望我在她的肮脏本子上写任何东西了,归根结底我们俩的观点也没太大分歧。下剩的那个下午我假装在生闷气,但我实际上仍然在琢磨那首四行诗,就像猎狐犬把吃食藏在一个隐秘的花圃下留待此后慢慢享用。我瞅机会找到了阿加莎的笔迹,她的字把纪念册的首页全部占满了,然后我尽可能模仿她一本正经的笔迹,在页上角插上了一段描述西藏风情的诗篇:跟你,哦,我的爱,在一头哼哼唧唧的牦牛鞍上行完一段驿程,(我认为所谓驿程是种很不舒服的邮政旅程)瑟缩发抖的女伴再也挤不进来,(3)比海德公园里的庞阿尔还要舒畅。

即便是在相当僻远的西藏,你也无法想象阿加莎会跟某位情人结伴跨上一头牦牛。我都相当怀疑她会在瑞士辛普隆隧道这样隐匿的地方跟她自己的老公这么干。不过,正如我已说过的,诗总能刺激我们的想象力。

顺便说一声,上次你问我十四号能否跟你一起吃饭,我说我要跟公爵夫人一起吃饭。哦,这已经取消了,我将跟你一起吃饭。(1) 指秋季特别暖和的一段时期,因与圣卢克的庆典日(10月18日)同期,故名。(2) 指雇主一年一度招待雇工的宴会,因席间必有熏豆子拼盘,故名。(3) 梅塞德斯创始之前占垄断地位的豪华车名。

雷金纳德在俄罗斯

雷金纳德坐在公爵夫人沙龙的角落里,竭力想原谅周围的家具,(1)它们显然是想模仿路易十五的风格,但却经常露出威廉二世的马脚。

他将公爵夫人归为与众不同的那类女人:她看起来像是下雨天也会习惯性地出去喂鸡。

她芳名奥尔迦;她将自己的希望和信仰都寄托于一条猎狐犬,并坦承她赞同社会主义者的观点。身为一位俄国公爵夫人也不一定都叫奥尔迦;事实上,雷金纳德就认识不少叫薇拉的公爵夫人;不过猎狐犬和社会主义倒是独一无二的。“卢申伯爵夫人养了条牛头犬,”公爵夫人突然道,“在英国养牛头犬比猎狐犬更时髦吗?”

雷金纳德回顾了一下近十年来的犬科时尚,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你认为她好看吗,我是说卢申伯爵夫人?”公爵夫人道。

雷金纳德想了想,从伯爵夫人的面色看来她的饮食像是只限于蛋白杏仁饼干和淡雪利酒。于是他就讲了出来。“那怎么可能?”公爵夫人洋洋得意地道,“我就眼见她在多侬餐馆吃鱼汤。”

公爵夫人总是为那些面色实在欠佳的朋友辩护。她就像她这个性别的众多成员一样,慈善只有在对方真正丑陋时才会发生,而且通常并不会走得更远。

雷金纳德收回了他的蛋白杏仁饼干和雪利酒的理论,转而对一幅小型画像生出了兴趣。“那个呀?”公爵夫人道,“那是罗里科夫老公爵夫人的画像。她当时住在米里奥大街,靠近冬宫,而且是位旧式俄罗斯教育出身的宫廷命妇。她对人、事的知识有限到了极点;但她对每个跟她有过接触的人都优渥有加。有个故事,说她临死前,就要离开米里奥大街去往天堂的时候,曾用她正式的不连贯的法文给圣彼得写了封信:‘在下罗里科夫公爵夫人。很荣幸认识您。请您将我介绍给仁慈的上帝。’圣彼得满足了她的愿望,为她作了介绍,于是公爵夫人就给仁慈的上帝写了封信:‘在下罗里科夫公爵夫人。很荣幸认识您。我们在米里奥大街的教堂里经常谈到您。’”“只有国教的老派牧师懂得如何温文优雅地轻嘴薄舌。”雷金纳德评论道,“这让我想起在某个外国首都的英国国教教堂里的一件事,我们就不提具体地名了,那天我正好在教堂里,一位初级牧师正为了某样苦难在募捐讲道,他有一段真正的雄辩的讲道庶几担当得起我上面的品评,‘受苦者的眼泪,我该将其比作什么——比作钻石?’另一位初级牧师原本出于职业上的嫉妒一直在假寐,这时被突然惊(2)醒,匆忙中回答,‘我该出方块吗,搭档?’前者的反应同样于事无补,因为他做梦般但又以一种痛苦的决断口气下了结论:“一对方块。”所有的人都看着这位传道士,不过他自己倒是对在这样的环境下得到的分数挺满意的。”“你们英国人总是这么轻嘴薄舌,”公爵夫人道,“我们俄罗斯的麻烦太多了,哪容你轻松得起来。”

雷金纳德忍不住轻微哆嗦了一下,仿佛一只意大利灰狗在等待他自己本不赞成的某一冰河时代到来时作出的反应。然后就听天由命地进入不可避免的政治话题。“你们在英国听说的有关我们的事没有一样是真的。”这就是公爵夫人令人鼓舞的开头。“我在学校里总是拒绝学习俄国地理,”雷金纳德道,“我肯定有些名字必定是错的。”“我们的政府体系都是错的,”公爵夫人不动声色地继续道,“官僚们想的只是自己的腰包,人民备受剥削和掠夺,所有的一切均处置失当。”“就我们而言,”雷金纳德道,“一个内阁在执政约四年后通常就被认为已经邪恶得毫无人性、一钱不值了。”“但如果这是个坏政府,你们可以在选举中让它下台啊。”公爵夫人争论道。“就我的印象而言,我们一般是这么做的。”雷金纳德道。“但我们这儿却可怕透顶,每个人都在走极端。在英国,你们却从不走向极端。”“我们走向阿尔伯特大厦。”雷金纳德解释道。“我们总是在压抑和暴力之间摇摆,”公爵夫人继续道,“而且我们的人民真是但求平安无事,真是遗憾。你在哪儿都找不到这么温厚又这么重家庭观念的人民了。”“在这一点上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雷金纳德道,“我在某个法国港口认识的一个男孩就是最好的例子。他的头发是自来鬈,特别是在礼拜天,而且他桥牌打得很好,即便对一个俄国人而言这也很能说明问题。我不认为他还有什么别的长处,不过他的家庭观念还真叫强。他外婆去世时,他虽没有因此全盘放弃桥牌,但他宣布从今往后的三个月内他将只穿黑色以示哀悼。我觉得这可真是美好。”

公爵夫人并未受到感动。“我想您一定非常任性,活着只为了快活,”她道,“一种只要寻欢作乐、赌博玩牌、放荡挥霍的生活带来的也只能是心灵的不满。终有一天您会认识到这一点。”“哦,我知道有时候是会这样的,”雷金纳德赞同道,“禁止打开的香槟总是最甜的。”

不过这一评论用在公爵夫人身上纯属浪费,她更喜欢只溶有一丁点麦芽糖的香槟。“希望您能再来看我,”她道,特意用一种防止这种希望太有感染力的语调;接着又添了一句,“您一定要到我们乡下的住宅小住几日。”

她乡下的土地位于谭博夫市另一面几百俄里之外,在她和她最近的邻居之间还有十五英里左右聚讼不已的耕地。雷金纳德觉得那儿像是自有一种隐私,神圣不容侵犯。(1) 威廉二世(1859—1941),普鲁士国王,德意志帝国皇帝。(2) 英语中的“钻石”和纸牌中的“方块”是一个词:diamond。

一个不购物的性别

伦敦西区新开了一家大型购物中心,而且特别以女性为目标客户,这不禁让我们想到:女性当真购物吗?当然,她们像蜜蜂飞向花朵采蜜一般勤勉地前去购物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但她们是按这个词的实际含义在购物吗?投入金钱、时间和精力的真正意义上的购物程序自然应以不断满足个人的普通家庭需要为最终目的,在这一点上,女仆(以及各个阶层的家庭主妇)可是声名狼藉,她们几乎将不去满足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当作了一种荣誉。“我们到礼拜四就没淀粉用了。”她们以宿命论者的预感道,而到了礼拜四淀粉果然用光了。她们已经几乎以分秒不差的准确性预见了她们的存货何时用罄,如果礼拜四碰巧店铺关门较早,她们的胜利就完满无憾了。储存有淀粉并以零售为目的的那家店铺没准儿就在她们家门口,但女性的意识已然拒绝了这种可以为正在缩小的存货补充货源的明显来源。一句“我们不在那儿购物”立马就超越了人们日常活动的范围。而且值得一提的是,正如兔子不吃窝边草,一个女人也很少跟她眼皮子底下的商店打交道。似乎某种日用品供应的源头越远,越是容易告罄。也许当初的方舟在起碇前五分钟时就有几个女性的声音洋洋得意地宣称鸟食不够了。几天前,我认识的两位女士向我倾诉了些她们的精神不安:因为有个朋友刚好在午饭前的时间来访,她们又不能请她留下来共进午餐,因为(带着一丝合法的骄傲)“家里面什么都没有”。我向她们指出,她们就住在一条店铺云集的街上,要不了五分钟就能动员出一顿相当过得去的午宴的。“这个嘛,”她们相当尊严地道,“我们倒从没想到。”给我的感觉像是我给她们提了什么迹近下流的建议。

而且,在满足跟文学有关的需求方面,女性的购物能力更是几乎溃不成兵。如果你偶然出了一本小有名气的书,你肯定会收到某位你几乎都不认识的女士的来信,问你“怎么能弄到这本书”。她知道这本书的书名、作者和出版社,但论到如何才能跟它发生实际性的接触,对她而言仍是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你回信指出如果她求助于五金商或是谷物商那无异于缘木求鱼,因此郑重建议她跟某位书商接洽,如此应不失为最有希望之途径。一两天后她又写信给你:“一切顺利;我已经从令姑母处借得。”当然,这就是一位根本不购物的主儿,她已然找到了更好的途径,不过当她这些另辟的蹊径全都闭塞后她也就没辙了。有一位住在西区的女士有一天向我谈起她对西苏格兰高地狗很有兴趣,极欲了解这种狗的详情。几天后我在最流行的一种户外生活周报的最近一期上碰巧读到一篇详述这一题目的文章,于是写信把详情告诉了她,并给出了那一期周报的出版日期。“我弄不到那份报纸。”她打电话告诉我。她竟然弄不到。她就生活在一个据我估计有不下一千个报刊零售商的城市里,她在每天出去购物的途中就该路过几十个这样的报刊亭,但那篇写西苏格兰高地狗的文章对她而言简直就像是写在一本弥撒书里并密藏在西藏东部的某个喇嘛庙里一样遥不可及。

看中某样东西就粗暴地径直买来的男性购物者自然会引起女性旁观者斗志昂扬的嘲笑。大半个夏日午后都在玩弄一只耗子然后还有可能把它给玩丢了的猫,无疑会对一只十秒钟内就把耗子解决掉的勤勉的狗持同样嗤之以鼻的态度。几天前的一个午后,我去买几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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