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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9 17:1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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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阿尔贝·加缪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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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外人

局外人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局外人作者:(法)阿尔贝·加缪排版:JINAN ENPUTDATA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时间:2017-05-01ISBN:9787505739253本书由北京创美时代国际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译本序局外何人?

最难理解的莫过于象征作品。一种象征往往带有普遍性,总要超越应用者,也就是说,他实际讲出来的内容,大大超过他要表达的意思,艺术家只能再现其动态,不管诠释得多么确切,也不可能逐字逐句对应;尤其是“真正的艺术作品总合乎人性的尺度,本质上是少说的作品”。

加缪在《西绪福斯神话》中所表达的这种观点,道出了阅读象征性作品所碰到的最大难题。作者遵循这一美学原则:多讲无益,少说为佳,在作品中留下大量空白,任由读者去猜测。我们读这类作品,思想上也总是纠结矛盾:一方面享受着作者有意无意留出的想象空间,另一方面苦于捉摸不定而又希望作者多透露些信息。不过,更多的信息,只能以这类作品的说明书的形式透露了。因此,加缪在多处也做了类似说明。本文通篇都要谈这个问题,不妨先讲一点加缪的语言风格。

加缪有深厚的古典写作功底,语句简洁凝练,往往十分精辟,这里略举一段,实际体会一下:

我知道我离不开自己的时间,就决定同时间合为一体。我之所以这么重视个体,只因为在我看来,个体微不足道而又备受屈辱。我知道没有胜利的事业,那么就把兴趣放到失败的事业:这些事业需要一颗完整的心灵,对自己的失败和暂时的胜利都不以为然。对于感到心系这个世界命运的人来说,文明的撞击具有令人惶恐的效果。我把这化为自己的惶恐不安,同时也要撞撞大运。在历史和永恒之间,我选择了历史,只因我喜爱确定的东西。至少我信得过历史,怎么能否定把我压倒的这种力量呢?——《西绪福斯神话》

这类语句,我翻译时下笔就十分滞重,即便引用来重抄一遍,仍旧觉得沉甸甸的,其分量自然源于思想的内涵。语言如此,更有作品中的悲剧性人物,如默尔索、卡利古拉,乃至西绪福斯、唐璜等,言行那么怪诞,身陷莫名其妙的重重矛盾中,如何给予入情入理的解释,恐怕除了少数专家,包括我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会望而生畏。

记得十来年前,在北京打拼的一位青年导演组织剧班,排练好了五幕悲剧《卡利古拉》,租用北京青年小剧场,计划演出一个月。我作为加缪戏剧的译者,应邀出席了最后彩排和首场演出。这群扮演古罗马人的青年演员,似乎领会了这出古罗马宫廷戏的精神,直到演出,包括导演在内,谁也没有向我提出任何问题。他们一个个精神抖擞,表现出北漂青年那样的十足热力,表演特别用心,其忠实于原作的程度,不亚于我的翻译。问题出在散场时,有的观众没有看懂剧情,得知我是翻译便问我,这场戏是什么意思。当时以我对加缪作品的把握,还不能深入浅出地回答不知加缪是何许人的观众,我只好泛泛讲了几句,观众还是一脸疑惑的神情。幸好同去观戏的北大教授,好友车槿山在身边,他当场给几名观众上了一堂关于加缪的启蒙课。

我记述这一笔,既赞赏那些青年的勇气,率先将加缪的戏剧搬上中国舞台,虽然还有一点水土不服,但终归算一件小盛事,也因为临场方知,恰当地解释加缪的作品并非易事:《卡利古拉》一出戏尚且如此,遑论加缪的文集!

不过,随着翻译加缪的作品越来越多,我恍然有所觉悟,在组织这套文集时,也欣然接受我的合作者之一程小牧的建议,不以传统的体裁分类,编为小说卷、戏剧卷和散文卷,而是大致以写作时间为序,分为上、中、下三卷。这样,每卷中都有同一时期的代表性小说和戏剧作品,以及相应的理论著作,既方便了解一个时期几部作品的相关性,又有助于读者以发展的眼光看待加缪在不同时期创作的变化。譬如上卷中,小说《局外人》、剧作《卡利古拉》以及哲学随笔《西绪福斯神话》,如果不挑字眼儿,就不妨称为“荒诞三部曲”。中卷里的长篇小说《鼠疫》、剧作《正义者》和理论力作《反抗者》,则组成第二个系列,也可以顺势称作“反抗三部曲”。至于下卷,从叙述文《堕落》开始,加缪似乎进入深度反思,总结他半生斗争的生涯,他似乎正经历一次新的蜕变,但文中的象征还不甚明晰。直到未完成的长篇,类似传记的《第一人》手稿的发现,整理出版,我们才得以窥见加缪生前最后阶段的思想进程。这方面在下卷序言中另有交代。

书名翻译也有学问。譬如《局外人》,原文为L'étranger,《法汉大词典》给我的词义是:①外国人;②他人、外人、陌生人、局外人。最后一条显然是有了《局外人》的译法而后加的。最先将L'étranger译为“局外人”的人定是高手,因为只看原书名而不详读内容,首先想到的会是“外国人”,或者“外乡人”,当然离题太远了。“局外人”含有置身局外的意思,与“局中人”“局内人”相反,倒也切合主人公默尔索的状态。其实,原书名在法语是个极普通的词。而汉语“局外人”则非同一般,译出作者在小说中赋予这个普通词的特殊内涵。不过,话又说回来,中法语言文化毕竟差异极大,尤其抽象的概念,很难找到完全对应,完全对等的,就拿“局外人”来说,照《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指与某事无关的人”,这恐怕难以涵盖加缪在哲理小说中使用这个词的意义。因此不免产生一问:局外究竟何人?

加缪第一部哲理小说就用“局外人”来界定默尔索这个人物。尽管在此后的作品中,加缪并没有把具有他的哲学血统的人物统称为“局外人”,但是《局外人》这部小说影响太大了,后来的人物不管叫什么名字,我们总不免认为,他们都属于“局外人”这一族群。因此,如能确认这一族群是什么人,也就等于抓住了加缪哲学最鲜活的成分。

加缪就断言,“伟大的小说家是哲理小说家”,他还列举出几位,有巴尔扎克、萨德、麦尔维尔、司当达、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马尔罗、卡夫卡。他们和加缪有一个共同点,都不自诩为哲学家,却用充满哲理的小说创造出自己的世界而成为伟大的小说家。他们善于将抽象的思想化为血肉之躯,而这种“肉体和激情的小说游戏的安排,就更加符合一种观看世界的需求”。他们的作品,“仅仅是从经验上剪裁下来的一块,仅仅是钻石的一个切面,闪耀着凝聚在内中无所限制的光芒”。这种作品,“既是一种终结,又是一场开端”,往往是一种“不做解释的哲学的成果,是这种哲学的例证和圆成”。

加缪讲得再清楚不过了:这种小说是观看和认识现实的工具,是哲学的成果,但是也“要有这种哲学言外之意的补充,作品才算完整”。哲理小说与哲学论著的这种相互依托的关系,我们虽然知道,而由作者出面这样强调,我们就无须多虑了。不过,也不是一路畅通无阻,作者又特意提醒一句:“小说创作也像某些哲学作品那样,可能呈现相同的模糊性。”而这种模糊性,恰恰又是《局外人》这部小说的一个突出特点。也许正因为如此,这部短短的中篇小说,足以引出数不胜数的分析评论文章和专著。因而,要弄清楚局外何人,还得透过小说中的这种模糊性,抓住加缪真正要表达的意思,进而了解他所创造的“局外人”出没的世界。幸好,加缪又来引路了,他在《西绪福斯神话》中写道:

在象征方面,要想掌握,最可靠的办法就是不去撩拨,也不带定见进入作品,更不去探究那些暗流,尤其是对卡夫卡,必须老老实实顺随他的笔势,从表层切入情节,从形式研读小说。

加缪在谈他如何研读卡夫卡的荒诞作品。既然指出了门道,就不要只看热闹了。照加缪所说,最可靠的办法有三不要:一不要随意撩拨,这意思可就宽泛了,借用时下的字眼儿,就是不要太任性,不要施展望文生义,见微知著,举一反三的本领;二不要带着定见进入作品,抱着定见必然心浮气躁,匆忙质疑,自顾高谈阔论,结果南辕北辙,与作品毫不相干;三不要探究暗流,只因暗流涌动,根本无从探测,反而舍本逐末,难说不会被暗流吞没。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步步紧跟作者的思路,哪怕不大理解。这样还嫌不够,加缪又进一步说明:

卡夫卡的秘密,就寓于这种根本性的模棱两可之中。在自然和异常,个体和万物,悲剧性和日常生活,荒诞和逻辑之间,这种恒久的摇摆,贯穿了卡夫卡的全部作品,就应该历数这些反常现象,就应该强调这些矛盾。

是否可以说,加缪的秘密,也寓于贯穿他的作品的模糊性之中呢?虽然不能生搬硬套,但是荒诞作品之间,即使作者写作风格迥异,也必然带有根本性的相通之处,譬如在自然与反常之间等方面,都同样描述了大量的“反常现象”,都同样表现了重重“矛盾”。这就是为什么加缪特别强调,要想理解荒诞作品,就必须认真看待这些反常现象、这些矛盾,这也正是上段引文的结尾,“从表层切入情节,从形式研读小说”,加缪所说的意思。

现在,我们就从一处表层,切入《局外人》的情节:一声震耳欲聋的脆响,“一切都开始了”。分为两部的小说,就好像故事从此开始,默尔索这个小职员在第一部讲述的日常生活,从此全一笔勾销,顶多能充当一件命案的证明材料了。“我明白自己打破了这一天的平衡,打破了海滩异乎寻常的寂静,打破了我曾觉得幸福的平衡和寂静。”随后,他又对着那不动的躯体连开四枪,“在厄运之门上急促地敲了四下”。“我明白”,这只是默尔索的惯性思维,其实他并不明白,仅仅意识到惹上麻烦,而敲了四下厄运之门,是他最终才明白过来的。第二部的情节,就在不明不白中展开了,起初,似乎没人对他的案子感兴趣,可是不知何故,过了一周,情况完全变了。预审法官面带好奇的神色打量他。这“好奇”里面就大有文章,默尔索被盯上了,只是他还意识不到,也不可能有所警觉。因而,他回答预审法官说,是不是非得请律师,“我认为自己的案子非常简单”。预审法官便微微一笑,说道:“这是一种看法……”第二次审讯,预审法官问他是不是个“性格内向,寡言少语的人”。默尔索回答说:“事出有因,我从来没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讲,于是就保持沉默。”预审法官还像上次那样微微一笑,承认这是最好的理由……

两次预审,看上去十分简单,波澜不惊。然而,这正是加缪文笔的高妙之处,于无声处听惊雷,简单中潜行着复杂的矛盾与冲突。且不说预审法官话里有话,单看他两次“微微一笑”,象征什么,就足够人寻味的了。细品《局外人》中的这种暗笔,堪称奇绝,笔墨之细,隐义之妙,真是妙趣横生,令人无限遐想。我特别欣赏我国这句古话:哭是常情,笑乃不可测。法官的笑就更加不可测了。

在不明不白的审案当中,还不乏滑稽可笑的场面。预审法官说不找律师,就会给他指派一位。默尔索表示这样太方便了,司法机关连这些具体问题都负责给解决,他便同法官一致得出结论:法律制定得很完善。而且对法官这个人,他也觉得“非常通情达理”,“善气迎人”,要离开审讯室时,甚至想同法官握手,幸好及时想起自己有命案在身。一次次审讯,法官和他的谈话变得“更加亲热”了,甚至让他产生了“亲如一家”的可笑印象;有时法官还把他送到门口,重又交到狱警手里之前,拍拍他的肩膀,亲热地对他说一句:“今天就这样吧,反基督先生。”

这种反衬手法的巧妙运用,更加突显了荒诞的效果。而且怪得很,话说得越明确,意思就越模糊。经过数月审理,按预审法官的说法,默尔索的案子“进展反常”。可是确知他不信上帝之后,预审法官对他就没有兴趣了,“事情就再也没有进展了”,已经把他的案子“以某种方式归类了”,还打趣地称他为“反基督先生”。案子进展怎么叫“正常”,“再也没有进展”又从何说起;而案子“归类”似乎很清楚,“以某种方式”,又意味有多少令人猜不透的名堂。

总之,这部《局外人》感觉有点怪异,翻译时觉得很明白,文字典雅,既简练又明晰,可是再读起来,似乎变得令人神经过敏了,仿佛随处都话中有话,并不像表面文字那么简单。而且主人公默尔索,也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他原本就是局外人,还是脚踏局内局外的人,抑或是从局内走向局外的人呢?本来不成问题的事,一读再读反成为问题了。下面引出一小段,看看我是不是有点疑神疑鬼:(预审法官和律师)有时候谈到一般性问题,也让我参加讨论。我的心情开始轻松了:在这种时刻,谁对我都没有恶意,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那么按部就班,表演得那么有板有眼,我甚至产生了“亲如一家”的可笑印象。

就拿这段文字来琢磨默尔索这个人物,我们还是回到那声震耳欲聋的枪响,“一切都开始了”,能说他一切都明白了吗?恐怕未必。否则,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哪儿来第二部这一场场好戏呢?我们不能怀疑他的心情开始轻松了,这就表明,他,并不完全明白,因而才能不由自主地配合对方演成好戏,一时还预测不出他敲响了厄运之门。但是,这段话一连串的表达方式:“显得那么自然”,“那么按部就班”,“表演得那么有板有眼”,还把“亲如一家”打上引号,称为“可笑印象”,这些足以说明他有清醒的判断。

明白不明白是一回事,但是局外人始终保持清醒。加缪在《西绪福斯神话》中谈到荒诞人时,有这样一段话:

一个富有荒诞精神的人只是判断……他顶多能同意利用过去的经验确定自己未来的行为。时间将激活时间,生活支持生活。在这个既局限又充满可能性的地盘上,他觉得除了清醒,他本身一切都是不可预测的。

荒诞人在有限而又充满可能性的生命中,他本身除了清醒,一切都是不可预测的,这是荒诞人的一大特点。让我们看看默尔索是否具备。在人生的两大问题,工作和爱情婚姻上,默尔索超乎寻常的清醒态度,集中表现在第一部第五节中。老板打算在巴黎开设办事处,有意把这个美差交给默尔索,这样既能生活在巴黎,每年又有出差旅行的机会,认为他年纪轻轻,应该喜欢那种生活。不料他只是淡淡地附和一声是啊,内心深处却觉得无所谓。于是老板就问他,是不是对改变生活不感兴趣,他就明确回答说:“人永远也谈不上改变生活。”这是默尔索对人生的一种根本认识,而这种清醒的认识贯穿全书的始终,也体现在爱情和婚姻上。女友玛丽问他,是否愿意同她结婚。默尔索回答这对他无所谓,如果她愿意,就可以结婚;玛丽还问他是否爱她,他还是那个话:这毫无意义。“毫无意义”和“无所谓”,几乎成为他的口头禅,用来对许多事情,乃至如工作前程、爱情婚姻这样人生重大问题的表态,显然不近情理,毫无诚意,没有讲出真实的想法,因而被人看成是个“怪人”。粗读这部小说,默尔索也很容易给人留下这种印象,就觉得他说话办事不痛快,该讲的话不讲,顾左右而言他。也许正是他这种寡言少语的性格,给养老院工作人员造成误解,也正是他这种不配合的态度,惹恼了办案人员,结果开庭审判时不利的证词和道德审判气氛,导致出乎意料的重判: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将他在广场上斩首示众。庭长宣判完,最后问他有什么话要说。他略一思索,随后便回答:“没有。”为什么无语,这种后果,似乎他自身也有几分责任。

带着这样的疑问细读,却发现在关键时刻,默尔索一反模棱两可的态度,哪怕是对自己不利,也果断地表明态度,甚至断然说“不”。下面就节选一段律师同他的谈话,具体看看在什么情况下,他说话有些含混,而到了什么火候,又有明确的态度。“要知道,”我的律师对我说道,“问您这种情况,我实在难以启齿,但是这又非常重要。如果我找不出理由答辩,这就将成为指控您的一个重要证据。”他希望我能协助他。他问我,那天我是否感到难过。

律师告诉他,办案人员调查了他的私生活,还去过马伦戈的养老院,预审法官都获悉葬礼那天,他“表现出了无动于衷的态度”。律师无疑凭经验,认为这是个要害问题,料想检察官会抓住他在母亲葬礼时的表现大做文章。可见,律师是从专业的角度,也从被告的利益出发,提出这个不近情理的问题,要求默尔索予以协助。

听到这样一问,我十分惊讶,如果是我不得不提出这个问题,我都会感到非常尴尬。不过,我还是回答说,我多少丧失了扪心自问的习惯,很难向他提供这方面的情况,自不待言,我很爱妈妈,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所有精神正常的人,都或多或少盼望过自己所爱的人死去。

默尔索十分惊讶,可是他的回答更让别人惊讶。他说很爱妈妈,只要接上一句:妈妈死了心里当然难过,他非但不这么迎合一句,反而话头一转,“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一下子就勾销了。尤其不该借题发挥,无端将所有精神正常的人都横扫一下,简直就是不打自招,承认也曾盼望过自己所爱的人死去。律师的反应可想而知,他当即打断默尔索的话,焦躁地让他保证:“无论到法庭上,还是在预审法官那里,都不要讲这样的话。”话说到这份儿上,但凡知趣一点儿,应对一声也就算了。然而,默尔索偏不。

可是我却向他解释道,我天生如此:生理的需要往往会扰乱我的情感。安葬妈妈那天,我疲惫不堪,又非常困倦,也就没有留意当时发生了什么情况。我所能肯定说的是,我真不愿意妈妈死了。

律师没法儿满意,便思考一下,帮他出了个主意,可不可以说那天,他控制住了心中自然的感情。默尔索断然拒绝:“不可以,因为这是假话。”律师神情古怪,似乎有几分反感,带点幸灾乐祸的口气说,这可能将他置于难堪的境地。他却提请律师注意,这段事情跟他的案子无关,律师仅仅反驳了一句:显然他从未跟司法机构打过交道。接着,默尔索有这样一段记述:

他走时面带愠色。我很想留下他,向他说明我渴望得到他的同情,但不是为了获取他更好的辩护,而是……可以这么说,而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尤其是我看出来,我让他很不自在。他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对我产生了一点怨恨。我真想明确告诉他,我跟所有人一样,跟所有人绝对一样。然而,费一番口舌,其实没有多大用处,我也懒得讲,干脆放弃了。

律师的担心不无道理,后来得到开庭审判过程的证实,结果默尔索不仅处境尴尬,还被判了极刑。从上面引述的这段谈话来看,不必详细分析,大体可以判断出,律师讲的每句话都是诚恳的、善意的,而默尔索的回答虽然是只言片语,句句讲的也都是实话,只是欲言又止。这两种真诚态度,却不能在事实上形成合力,最终只能各行其是。默尔索态度暧昧,有些“失真”,盖缘于他欲言又止。不过,这仍然是他清醒的一种表现,他往往认为多解释无益,徒费唇舌,就干脆放弃。他对老板,对女友玛丽也是一样,他那“无所谓”的态度,正是基于他的这种清醒认识:无论做什么,促成事情怎样变化,都“没有多大用处”,“没有实际意义”。“没有实际意义”,这是默尔索的真诚与一般人真诚的最大差异。一般人,真诚想提拔他的老板,真心想跟他结婚的玛丽,真正想帮他打赢这场官司的律师,他们都有功利性、动机性。唯独局外人,想要表露的真性情,则毫无动机,毫无功利性。他说“人从来谈不上改变生活”,既不想巴结老板,欣然接受去巴黎生活的提议,也不愿明确拒绝,拂老板的意。他说可以结婚,但是并不想讨玛丽的欢心,而说不爱她,也同样无意伤害她。他渴望博得律师的同情,只是合乎人之常情,不是为了获取更好的辩护。

不过应当特别指出,默尔索至少在两次关键时刻,断然说“不”,则别具深意。一次是初审法官对他这个人发生了兴趣,问他是否信仰上帝,听他回答说不信,就气呼呼说这不可能,“人人都相信上帝,即使是那些背弃上帝的人”,于是百般劝导,还将基督受难像举到他眼下。最终,默尔索还是说“不”。另一次,默尔索被判决之后,一再遭到他拒绝的神父还是坚持到牢房看他,说“人类的正义微不足道,而上帝的正义才至关重要”,引导忏悔,还问默尔索是否允许他拥抱他。默尔索答道:“不。”他是对上帝说“不”,也就是对永恒说“不”。这正是加缪给荒诞人下的一种定义:

歌德说:“我的地盘就是我的时间。”这真是荒诞的警语。荒诞人是什么呢?就是毫不否认,不为永恒做任何事情的人。并不是说怀旧对他是陌生之物,但是他偏爱自己的勇气和自己的推理。勇气教他义无反顾地生活,满足于现有的东西;推理则让他明白自己的局限。他确认了自己有局限的自由、没有前途的反抗以及会消亡的意识,以便在他活着期间继续他的冒险。这就是他的地盘,这就是他的行动:排除一切判断,只保留自主判断的行动。对他而言,一种更加伟大的生活,并不意味另一种生活。否则就不诚实了。我在这里甚至不提称之为后世的那种可笑的永恒。

加缪在《西绪福斯神话》中,一再界定什么是荒诞人,我认为这一段文字所描述的特点,基本上符合加缪小说和戏剧里的主人公性格。无论默尔索、卡利古拉,还是《鼠疫》中的里厄大夫、塔鲁、《正义者》中的卡利亚耶夫及其战友们,虽然在反抗这个主题上,比较起来还有差异,但是,他们都大步走在荒诞的路上,发现的第一个真理,就是“人必有一死,他们的生活并不幸福。”这一场景,在《卡利古拉》第一幕第四场有精彩的对话。在此顺便多说一句:在阐释荒诞的主题上,加缪的剧作,包括他的改编剧《群魔》等,因其人物在场上直接冲突与交锋,即使不是看戏而是阅读(不要小看经典戏剧的阅读功用),那种论争和智辩也更加直观,更加扣人心弦。

荒诞人掌握了这一真理,就有了清醒的意识,看破了世界的荒诞与虚假,他们不再相信宇宙间存在更高级的生命,不再相信能给予人另一种幸福生活的上帝,总之不相信永恒了,而世人生活在永恒的希望中,无非是把虚假的骗局当作希望的永恒。这是人生状况二律背反推理的结果。加缪在分析克尔凯郭尔的哲学,针对他要赋予他的上帝以荒诞的特性时指出:“荒诞,则是觉悟人的原本状态,并不通向上帝……用极荒诞的说法:荒诞,就是没有上帝的罪孽。”真的没有一点儿上帝的容身之地了。

鄙弃永恒,就是彻底承认人生的局限。所谓荒诞人,就是只能与时间同行,须臾也离不开时间的人。荒诞人掌握了一门不容幻想的科学,否定那些追求永恒的人所宣扬的一切。这就意味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只有在世的时间,只有当下和当下一系列的瞬间。这就是歌德所说的地盘。到死囚房看望默尔索的神父当然不理解,他不无感慨地问:“您就如此热爱这片大地吗?”随后又问默尔索;怎么看另一种生活。默尔索便冲他嚷道:“就是我在那种生活里,能够回忆这种生活。”同样,在《正义者》中,要去执行暗杀皇叔任务的卡里亚耶夫,也明确说:“我热爱生活,并不寂寞。正因为热爱生活,我才投身革命。”而更加激进的斯切潘则说:“我不热爱生活,而热爱高于生活的正义。”但是不管怎样,他们都实践着尼采的这句话:“重要的不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永恒的活力。”

既然没有未来,没有永恒,只有短暂的一生,人生正因为没有意义就更值得一过,人没有了希望,倒意味增加了不受约束性,这就是加缪所说的,并且体现在他的众多人物身上的“深度自由的缘由”。他们就再也无所顾忌了,周身都焕发出超常的活力,有声有色地运用起一种超越通行规律的自由,默尔索和卡利古拉,这一今一古两个主人公,都放射出了永恒活力的耀眼光芒。

死囚面对打开的重重牢门,默尔索那种神圣的不可约束性,就化作生命的纯粹火焰,在燃尽之前,痛快淋漓地展现了这种反抗的自由。

我呢,看样子两手空空,但是我能把握住自己,把握住一切,比他(神父)有把握,我能把握自己的生命,把握即将到来的死亡。对,我只有这种把握了。可我至少掌握了这一真理,正如这一真理掌握了我一样。从前我是对的,现在还是对的,我总是对的。……我生活的整个过程,就好像在等待这一时刻和这个黎明:终将证明我是对的。……我所度过的这荒诞的一生中,一种捉摸不定的灵气,从未来的幽深之处朝我冉冉升起,穿越尚未到来的岁月,而这股灵气所经之处,便荡平了我生活的同样不真实的那些年间别人给我的各种建议。……既然唯一的命运注定要遴选我本人,并且随同我也遴选像他那样自称我兄弟的千千万万幸运者……

卡利古拉也跟默尔索一样,猛然憬悟而掌握了这一真理,但是他贵为罗马皇帝,一旦有了自主判断的行动自由,就必然闹得天翻地覆。皇帝的贴心侍从埃利孔早有预见:“假如卡伊乌斯(卡利古拉的名字)开始醒悟了,他有一颗年轻善良的心,是什么都要管的。那样一来,天晓得要使我们付出多大代价。”果不其然,三年当中,正如卡利古拉所讲的:“我周围的一切,全是虚假的,而我,就是要让人们生活在真实当中!恰好我有这种手段,能够让他们在真实当中生活。”他使用了暴君的手段,教育人们认清世界的残暴与荒诞,逼使他们起来反抗。最终,他对着镜子,讲出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一切看似那么复杂,其实又是那么简单,如果我得到月亮(指不可能的事情),如果有爱情就足够了,那么就会全部改观了。可是,到哪儿能止住这如焚的口渴?对我来说,哪个人的心,哪路神仙能有一湖水的深度呢?(跪下,哭泣)无论在这个世界还是另外一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能与我等量齐观。其实,我明明知道,你也知道呀(哭着把双手伸向镜子),只要不可能的事情实现就成。不可能的事!我走遍天涯海角,还在我周身各处寻觅。我伸出过双手,(喊)现在又伸出双手,碰到的却是你,你总是在我的对面。我对你恨之入骨。我没有走应该走的路,结果一无所获。我的自由并不是好的……噢,今宵多么沉重!埃利孔不会回来:我们将永远有罪!今宵沉重得像人类的痛苦。

两个生命的终篇,同为荒诞人,却大相径庭。默尔索还沉醉在反抗的激情(即尼采所说的活力)中:一生终于有这么一次,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可以傲视周围的一切了。卡利古拉则不然,他既然醒悟,又握有皇权,就想有大作为,要改造世界,至少改变他周围的世界。他好似征服者,充分感到自己的力量,将这种力量发挥到最高值,但是超越不了荒诞人本身,投身到失败的事业中,根本不可能获取成功。荒诞人面对暴君,卡利古拉的这种双重性,引导他走上歧路,错误地运用了自己的自由:荒诞人卡利古拉对暴君卡利古拉恨之入骨:非正义匡正不了世界,卡利古拉难逃罪责,只因“在反抗者的宇宙中,死亡彰显着非正义,死亡是登峰造极的滥用权力”。

再看默尔索和卡利古拉临终留下的遗言。默尔索的遗言还不失为他那反抗激情的余绪:

我也同样,感到自己准备好了,要再次经历这一切。经过这场盛怒,我就好像净除了痛苦,空乏了希望,面对这布满征象的星空,我第一次敞开心扉,接受世界温柔的冷漠。感受到这世界如此像我,总之亲如手足,我就觉得自己从前幸福,现在仍然幸福。为求尽善尽美,为求我不再感到那么孤独,我只期望行刑那天围观者众,都向我发出憎恨的吼声。

默尔索像诗人一样享受这一刻。“这座现实的地狱,终于成为人的王国”,不再沉默,而是充满疾恶如仇的吼声。再看《卡利古拉》的结局:

卡利古拉站起来,操起一张矮凳,气喘吁吁地走到镜子前,对着镜子观察,模拟地向前一跳,朝着他在镜子同样动作的身影,把矮凳子掷过去,同时喊叫:

卡利古拉,历史上见!卡利古拉,历史上见!

镜子破碎,与此同时,手持武器的谋反者,从四面八方拥入。卡利古拉对他们一阵狂笑。老贵族刺中他的后背,舍雷亚击中他的脸。卡利古拉由笑转为抽噎。众人一齐上手打击。卡利古拉笑着,捯着气儿,咽气时狂吼一声:我还活着!

镜子破碎,幻想也随之破灭,起来打击他的人,不是励志图变的反抗者,而是一群宵小,维护旧观的谋反者。那阵狂笑的自信,带着唯一的真理走进历史。“历史上见,我还活着”,集中体现了“反抗、自由和激情”的荒诞精神。

一种命运并不是一种惩罚。默尔索、卡利古拉、卡里亚耶夫等人物,他们深知自己有道理,也就谈不上惩罚了,他们为自主的行为付出了代价,保持了尊严,也赢得了敬重。只有《局外人》中,究竟判处的是什么罪过,还颇为含混。加缪这样概括《局外人》:“在我们的社会里,凡在母亲葬礼上不哭者,都有被判处死刑的危险。”小说中则十分强调,随后又连开四枪,犹如“在厄运之门上急促地敲了四下”。过失杀人判成蓄意谋杀,是对资产阶级司法的讽刺。当初我何尝没有产生过这种看法。其实,默尔索的真正罪过,就是不肯皈依,跟社会较真儿,不配合作假反而较劲。这就是人在荒诞世界中的处境:不反抗则必须顺从,而反抗就得承担后果。

加缪强调的“深度自由”,表现在荒诞人物身上,并不是毫无禁忌。冲破准则,但须恪守自律的道德。卡利古拉没有自律,大肆杀戮,最终认清走错了路,他的自由不是好的。起而反抗荒诞世界,也谈不上肩负使命,只是顽强地反抗自己的生存现状,彰显人的唯一尊严。加缪笔下的人物,包括我们还没有提到的中卷下卷的作品,如《流放与王国》《堕落》中的主人公,都或多或少有荒诞人的特点。但是,荒诞之路有各种各样偏离的途径。《正义者》中与卡里亚耶夫相对立的人物斯切潘,就宣称他“不热爱生活,而热爱高于生活的正义”,他把杀人当成了一种使命。同样,卡利古拉以改造世界为己任,遵循死亡的逻辑,随心所欲,实施可怕的自由,这些形象都不是道德的教训,只能显示人物的不同姿态。

加缪指出:“一部荒诞作品,并不提供答案。”这表明他的作品不提供答案,那么提供什么呢?提供“真实的东西”。他这样写道:“我寻求的,并不是普遍意义的东西,而是真实的东西。这两者可以不必同步而重合。”但是有的真实的东西,即使同普遍意义的东西相重合,也没有普遍意义,例如荒诞作品,这正是加缪的论断:“一部真正荒诞的作品并无普遍意义。”

既然没有普遍意义,那么如何看待加缪的作品呢?我们还是引用加缪自己的话来说明吧。

我们论证的目的,其实就是要阐明精神的行程,如何从世界无意义的一种哲学出发,最终为世界找到一种意义和一种深度。

我们重复一遍,思想,不是一统天下,不是让真相以大原则的面目变得家喻户晓。思想,就是重新学会观察,就是引导自己的意识,将每个形象都变成一块福地。——《西绪福斯神话》

从第一段,我们大致触摸到加缪写作的宗旨:从荒诞哲学出发,最终为世界找到一种意义和一种深度。第二段从分析胡塞尔的现象学入手,重新阐释了思想,虽然对“将每个形象都变成一块福地”不尽苟同,但是加缪摄取了恋世思想。

按照我们中国人通常的逻辑,人意识到了世界是荒诞的,应该厌世才对,怎么还会恋世呢?但是不容否认,加缪描绘的人物,从古罗马皇帝到当代制桶工人,从俄罗斯十二月党人到阿尔及利亚的法国移植民,他们虽然都感到生活在流放中,渴望找到自己的王国,但是又无可选择地热爱生活,浑身迸发出来,或者蓄势待发的激情,让我们阅读时往往能深感其热力。这些荒诞人的思想是怎么转过来这个弯儿的呢?下面还是引述。

我有独立的意识,对生存的环境又表现强烈认知的渴望,却发现这世界一片混沌,既陌生又非人性。这样,我便置身于世间万物的对立面,这种境况未免荒诞可笑,但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不能无视而一笔勾销。世界和我的思想之间的这种断裂,究其根本原因,还是我这意识的反应。我把握住这种荒诞的现实,坚持这种对峙状态,这就得时时刻刻紧绷着意识,保持清醒的头脑,走在这条干旱荒芜的路上。然而,荒诞特别难以降伏,明目张胆地回到一个人的生活中,重又找到自己的家园。与此同时,精神往往会溜号,从清醒的不毛之路拐进日常生活,又重游无名氏的世界。不过,人这次回来,却胸怀反抗之心,富有洞察力了,曾经沧海,就不再抱有希望了。“这座现实的地狱,终于成为人的王国。所有问题,重又锋芒毕露。抽象的明显事实,面对形式和色彩的抒情退却了。精神的冲突,都具象表现出来,重又在人心找到既可悲又堂皇的庇护所。什么冲突都没有解决,可是又全部改观了。……躯体、温情、创造、行动、人的高尚情怀,在这无厘头的世界中,又将各就各位了。人在这世上,又终将尝到荒诞的美酒和冷漠的面包:“人正是以此滋养自身的伟大。”

恋世排除了厌世和弃世(自杀),恋世就是正视荒诞,体验荒诞,一步一步走在当下,在反抗的激情烈焰中行进,尼采写道:“显而易见,天和地的大趋势,就是长期地顺应同一方向:久而久之,便产生了某种东西,值得在这片大地上生活,诸如美德、艺术、音乐、舞蹈、理性、精神,就是某种移风易俗的东西,某种高雅的、疯狂的或者神圣的东西。”加缪引用了尼采《超乎善恶》中的一段话之后,又接着写道:“这段话说明一种气势恢宏的道德准则,但是也指出了荒诞人的道路。顺应火热的激情,这最容易同时又最难。不过,人同困难较量,有时也好评价自己。”

加缪笔下的人物,都将这种论述化为每日的行动。这些所谓的“局外人”,谁都没有置身局外,倒是在局内干得风生水起,尤其《鼠疫》中以里厄大夫和塔鲁为代表的那个群体,在艰苦卓绝的斗争中,形成一股影响并带动社会的巨大正能量。这种荒诞精神值得我们敬佩和赞扬。《西绪福斯神话》是加缪关于荒诞哲学的最重的一部论著,在我看来,也是他的哲理小说和戏剧的说明书,有什么疑虑,都可以从这里面找根据。虽为神话,讲的尽是人事,可见世界只有一个,无论神还是人,都离不开这片大地。因此加缪就断言:幸福和荒诞是同一片大地的孪生子。至少是狭路相逢,想避也避不开。加缪将西绪福斯描绘成荒诞的英雄,这个希腊神话中的永世苦役犯,也许第一次在文学作品中有了如此高大的形象。关于西绪福斯有多种传说,我喜爱两种。一是西绪福斯掌握河神女儿被宙斯劫走的秘密,愿意告诉河神,但是河神必须答应为科林斯城堡供水,他为家乡求得水的恩泽,不惧上天的霹雳,结果被罚下地狱做苦役。二是西绪福斯死后,求冥王允许他回人间惩罚薄情寡义的妻子,他返回世间,重又感受到水和阳光、灼热的石头和大地,于是在温暖而欢乐的大地上流连忘返,不再听从冥王的召唤,结果惹怒了诸神。

西绪福斯也像普罗米修斯那样,怀着善心为人类谋幸福,也因为热爱这片大地,必须付出代价。加缪还在文中举出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形象相映衬:俄狄浦斯一旦知晓自己的命运,便陷入绝望,弄瞎双眼,讲出一句声震寰宇的话:“尽管罹难重重,我这高龄和我这高尚的心灵,却能让我断定一切皆善。”这些以及前面我们着重提到的,都是文眼,值得我们认真发现,尤其作者将这些品质赋予了他的人物。

创作,就等于再生活一次,早年的普鲁斯特,刚刚获诺贝尔奖的莫迪亚诺,无不如此。加缪还特意指出:“艺术作品既标志一种经验的死亡,也表明这种经验的繁衍。”多少人都想试试身手,力图模仿,重复,重新创造现实,仿佛一颗颗星跃上夜空,形成人造的大千世界,不管戴着荒诞的面具怎样过度地模仿,生活在这片大地的人,最终总能拥有我们人生的真相。

一种深邃的思想,总是不断地生成,结合一种人生经验,在人生中逐渐加工制作出来。同样,独创一个人,就要在一部部作品相继呈现的众多面孔中,越来越牢固而鲜明。一些作品可以补充另一些作品,可以修改或校正,也可以反驳另一些作品。

局外何人?至此我们可以回答,就是这个默尔索,也是卡利古拉、里厄大夫、塔鲁、卡利亚耶夫、多拉、《误会》中的玛尔塔……,总之,形象“越来越牢固而鲜明”的荒诞人。

下面这段话我们不愿意看到,但是毕竟发生了:

如果有什么东西终结了创造,那可不是盲目的艺术家发出的虚幻的胜利呼声:“我全说到了”,而是创造者之死,合上了他的经验和他的天才书卷。

1960年1月4日,加缪乘坐米歇尔·伽利玛的车回巴黎,途中不幸发生车祸,加缪的生命戛然而止,“合上了他的经验和他的天才书卷”。李玉民2015年5月于广西北海局外人第一部一

妈妈今天死了。也许是昨天,我还真不知道。我收到养老院发来的电报:“母去世。明日葬礼。敬告。”这等于什么也没有说。也许就是昨天。

养老院坐落在马伦戈,距阿尔及尔八十公里的路程。我乘坐两点钟的长途汽车,这个下午就能抵达,也就赶得上夜间守灵,明天傍晚可以返回了。我跟老板请了两天假,有这种缘由,他无法拒绝。看样子他不大高兴,我甚至对他说了一句:“这又不怪我。”他没有搭理。想来我不该对他这样讲话。不管怎样,我没有什么可道歉的,倒是他应该向我表示哀悼。不过,到了后天,他见我戴了孝,就一定会对我有所表示。眼下,权当妈妈还没有死。下葬之后就不一样了,那才算定案归档,整个事情就会披上更为正式的色彩。

我上了两点钟的长途汽车。天气很热。我一如往常,在塞莱斯特饭馆吃了午饭。所有人都非常为我难过,而塞莱斯特还对我说:“人只有一个母亲。”我走时,他们都送我到门口。我有点儿丢三落四,因为我还得上楼,去埃马努埃尔家借黑领带和黑纱。几个月前他伯父去世了。

怕误了班车,我是跑着去的。这样匆忙,跑得太急,再加上旅途颠簸和汽油味,以及道路和天空反光,恐怕是这些缘故,我才昏昏沉沉,差不多睡了一路。我醒来时,发觉靠到一名军人身上,而他朝我笑了笑,问我是否来自远方。我“嗯”了一声,免得说话了。

从村子到养老院,还有两公里路,我徒步前往。我想立即见妈妈一面。可是门房对我说,先得见见院长。而院长碰巧正有事儿,我只好等了一会儿。在等待这工夫,门房一直说着话,随后我见到了院长:他在办公室接待了我。院长是个矮小的老者,身上佩戴着荣誉团勋章。他用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打量我,然后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放,弄得我不知该如何抽回来。他查了一份档案材料,对我说道:“默尔索太太三年前住进本院。您是她唯一的赡养者。”听他的话有责备我的意思,我就开始解释。不过,他打断了我的话:“您用不着解释什么,亲爱的孩子。我看了您母亲的档案。您负担不了她的生活费用。她需要一个人看护。而您的薪水不高。总的说来,她在这里生活,更加称心如意些。”我附和道:“是的,院长先生。”他又补充说:“您也知道,她在这里有朋友,是同她的年岁相仿的人。她跟他们能有些共同兴趣,喜欢谈谈从前的时代。您还年轻,跟您在一起,她会感到烦闷的。”

这话不假。妈妈在家那时候,从早到晚默不作声,目光不离我的左右。她住进养老院的头些日子,还经常流泪。但那是不习惯。住了几个月之后,再把她接出养老院,她还会哭天抹泪,同样是不习惯了。这一年来,我没怎么去养老院探望,也多少是这个原因。当然也是因为,去探望就得占用我的星期天——还不算赶长途汽车,买车票,以及步行两个小时。

院长还对我说了些话,但是我几乎充耳不闻了。最后他又对我说:“想必您要见见母亲吧。”我什么也没有讲,就站起身来,他引领我出了门,在楼梯上,他又向我解释:“我们把她抬到我们这儿的小小停尸间了,以免吓着其他人。养老院里每当有人去世,其他人两三天都惶惶不安。这就给服务工作带来很大不便。”我们穿过一座院落,只见许多老人三五成群地在聊天。在我们经过时,他们就住了口,等我们走过去,他们又接着交谈。低沉的话语声,就好像鹦鹉在聒噪。到了一幢小房门前,院长就同我分了手:“失陪了,默尔索先生。有什么事儿到办公室去找我。原则上,葬礼定在明天上午十点钟。我们考虑到,这样您就能为亡母守灵了。最后再说一句:您母亲似乎常向伙伴们表示,希望按照宗教仪式安葬。我已经全安排好了,不过,还是想跟您说一声。”我向他表示感谢。妈妈这个人,虽说不是无神论者,可是生前从未顾及过宗教。

我走进去。堂屋非常明亮,墙壁刷了白灰,顶上覆盖着玻璃天棚。厅里摆放几把椅子和几个呈X形的支架。正中央两个支架上放着一口棺木,只见在漆成褐色的盖子上,几根插进去尚未拧紧的螺丝钉亮晶晶的,十分显眼。一个阿拉伯女护士守在棺木旁边,她身穿白大褂,头戴色彩艳丽的方巾。

这时,门房进来了,走到我身后。估计他是跑来的,说话还有点儿结巴:“棺木已经盖上了,但我得拧出螺丝,好让你看看她。”他走近棺木,却被我拉住了。他问我:“您不想见见?”我回答说:“不想。”他也就打住了,而我倒颇不自在了,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说。过了片刻,他瞧了瞧我,问道:“为什么呢?”但是并无责备之意,看来是想问一问。我说道:“我也不清楚。”于是,他捻着白胡子,眼睛也不看我,郑重说道:“我理解。”他那双浅蓝色眼睛很漂亮,脸色微微红润。他搬给我一把椅子,自己也稍微靠后一点儿坐下。女护士站起身,朝门口走起。这时,门房对我说:“她患了硬性下疳。”我听不明白,便望了望女护士,看到她头部眼睛下方缠了一圈绷带,齐鼻子的部位是平的。看她的脸,只能见到白绷带。

等护士出去之后,门房说道:“失陪了。”不知我做了什么手势,他就留下来,站在我身后。身后有人让我不自在。满室灿烂的夕照。两只大胡蜂嗡嗡作响,撞击着玻璃天棚。我感到上来了睡意。我没有回身,对门房说:“你到这儿做事很久了吧?”他接口答道:“五年了。”就好像他一直等我问这句话。

接着,他又絮叨了半天。当初若是有人对他说他最后的归宿就是在马伦戈养老院当门房,他准会万分惊诧。现在他六十四岁了,还是巴黎人呢。这时,我打断了他的话:“哦,您不是本地人?”随即我就想起来,他引我到院长办公室之前,就对我说起过我妈妈。他曾对我说,务必尽快下葬,因为平原地区天气很热,这个地区气温尤其高。那时他就告诉了我,从前他在巴黎生活,难以忘怀。在巴黎,守在死者身边,有时能守上三四天。这里却刻不容缓,想想怎么也不习惯,还没有回过神儿来,就得去追灵车了。当时他妻子还说他:“闭嘴,这种事情不该对先生讲。”老头子红了脸,连声道歉。我赶紧给解围,说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倒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也很有趣。

在小陈尸间里,他告诉我,由于贫困,他才进了养老院。他自觉身板硬朗,就主动请求当了门房。我向他指出,其实他也是养老院收容的人。他矢口否认。他说话的方式已经让我感到惊讶了:他提起住在养老院的人,总是称为“他们”“其他人”,偶尔也称“那些老人”,而其中一些人年龄并不比他大。自不待言,这不是一码事儿。他是门房,在一定程度上,他有权管理他们。

这时,女护士进来了。天蓦地黑下来。在玻璃顶棚上面,夜色很快就浓了。门房打开灯,灯光突然明亮,晃得我睁不开眼睛。他请我去食堂吃晚饭。可是我不饿。于是他主动提出,可以给我端来一杯牛奶咖啡。我很喜欢喝牛奶咖啡,也就接受了。不大工夫,他就端来了托盘。我喝了咖啡,又想抽烟,但是不免犹豫,不知道在妈妈遗体旁边是否合适。我想了想,觉得这不算什么。我递给门房一支香烟,我们便抽起烟来。

过了片刻,他对我说:“要知道,您母亲的那些朋友,也要前来守灵。这是院里的常规。我还得去搬几把椅子来,煮些清咖啡。”我问他能否关掉一盏灯。强烈的灯光映在白墙上,容易让我困倦。他回答我说不可能。电灯就是这样安装的,要么全开,要么全关。于是,我就不怎么注意他了。他出出进进,摆好几把椅子,还在一把椅子上放好咖啡壶,周围套放着一圈杯子。继而,他隔着妈妈,坐到了我的对面。女护士则坐在里端,背对着我。看不见她在做什么,但是从她的手臂动作来判断,估计她在打毛线。厅堂里很温馨,我喝了咖啡,觉得身子暖暖的,从敞开的房门,飘进夜晚和花卉的清香。想必我打了一个盹儿。

我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的。合上眼睛,我倒觉得房间白森森的,更加明亮了。面前没有一点阴影,每个物体、每个凸角、所有曲线,轮廓都那么分明,清晰得刺眼。恰好这时候,妈妈的朋友们进来了。共有十一二个人,他们在这种晃眼的灯光中,静静地移动,落座的时候,没有一把椅子发出咯吱的声响。我看任何人也没有像看他们这样,他们的面孔,或者他们的衣着,无一细节漏掉,全看得一清二楚。然而,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而且不怎么相信他们真实存在。几乎所有女人都系着围裙,扎着腰带,鼓鼓的肚腹更显突出了。我还从未注意过,老妇人的肚腹能大到什么程度。老头子几乎个个精瘦,人人拄着拐杖。他们的脸上令我深感惊异的是,我看不见他们的眼睛,只在由皱纹构成的小巢里见到一点黯淡的光亮。他们坐下之后,大多数人瞧了瞧我,拘谨地点了点头,嘴唇都瘪进牙齿掉光的嘴里,让我闹不清他们是向我打招呼,还是面部肌肉抽搐一下。我情愿相信那是他们跟我打招呼。这时我才发觉,他们全坐到我对面,围了门房一圈儿,一个个摇晃着脑袋。一时间,我有一种可笑的感觉:他们坐在那里是要审判我。

过了片刻,一个老妇人开始哭泣。她坐在第二排,被前面一个女伴挡住,我看不清楚。她小声号哭,很有节奏,让我觉得她永远也不会停止。其他人都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他们都很颓丧,神情黯然,默默无语。他们的目光注视棺木或者他们的拐杖,或者随便什么东西,而且目不转睛。那老妇人一直在哭泣。我很奇怪不认识她,真希望她不要再哭了,可是又不敢跟她说。门房俯近身去,对她说了什么,但是她摇了摇头,咕哝了两句话,又接着哭泣,还是原来的节奏。于是,门房过到我这边来,坐到我旁边。过了好半天,他才向我说明情况,但是并不正面看我:“她同您的母亲关系非常密切。她说您母亲是她在这里唯一的朋友,现在她一个人也没有了。”

我们就这样待了许久。那女人唏嘘哭泣之声间歇拉长,但是还抽噎得厉害,终于住了声。我不再困倦了,只是很疲惫,腰酸背痛。现在,所有这些都沉默了,而这种静默让我难以忍受。只是偶尔听到一种特别的声音,都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时间一长,我终于猜测出来,有几个老人在咂吧口腔,发出这种奇怪的啧啧声响。他们本人并没有怎么觉察,全都陷入沉思了。我甚至有这种感觉,躺在他们中间的这位死者,在他们看来毫无意义。现在想来,那是一种错觉。

我们都喝了门房倒的咖啡。后来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一夜过去了。现在想起来,一时间我睁开眼睛,看见所有老人都缩成一团在睡觉,只有一个例外:他下巴颏儿托在拄着拐杖的手背上,两眼直直地看着我,就好像单等我醒来似的。继而,我又睡着了。我醒来是因为腰越来越酸痛了。晨曦悄悄爬上玻璃顶棚。稍过一会儿,一位老人醒来,咳嗽了老半天。他往方格大手帕上吐痰,每吐一口,就好像硬往外掏似的。他把其他人都闹腾醒了,门房说他们该走了。他们都站起身。这样不舒服地守了一夜,他们都面如土灰。令我大大惊奇的是,他们走时,都挨个跟我握手——这一夜我们虽然没有交谈一句话,一起度过似乎促使我们亲近了。

我很疲倦。门房带我去他的住处,我得以稍微洗漱了一下,还喝了味道很好的牛奶咖啡。我从他那儿出来,天已大亮了。在马伦戈与大海之间的山丘上方,天空一片红霞。海风越过山丘,送来一股盐味。看来是一个晴好的天气。我很久没有到乡间走走了,如果没有妈妈的丧事,我能去散散步会感到多么惬意。

可是,我却在院子里一棵梧桐树下等待。不过,我呼吸着泥土的清新气息便清除了困意。我想到办公室的同事们,此刻他们起了床,准备去上班:对我而言,这一刻总是最难受的。我还略微考虑了一下这些事儿,但是楼房里响起一阵钟声让我分了神。窗户里传出一阵忙乱的声响,随后又全肃静下来。太阳渐渐升高,开始晒热我的双脚了。门房穿过院子来对我说院长要见我。我走进院长办公室,他让我在好几份单据上签了字。我看到他穿着黑色礼服、长条纹裤子。他拿起电话,抽空询问我:“殡仪馆的人到了有一会儿了。我要请他们来合棺。合棺之前,您想不想再看您母亲最后一眼?”我说不必了。于是他压低声音,在电话里吩咐道:“费雅克,告诉那些人可以去做了。”

然后,他对我说要参加葬礼,我向他表示感谢。他坐到办公桌后面,交叉起两条短腿。他事先向我打招呼,送葬的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再加上出勤的女护士。原则上,院里的老人都不准参加葬礼,他只是让他们守灵。“这是个人的问题。”他强调说。不过这一次,他准许妈妈的一位老友——“托马·佩雷兹”去送葬。说到这里,院长微微一笑,对我说道:“您也理解,这种感情带点儿孩子气。他和您母亲还真的总相陪伴,不大离开。养老院里的人都开他们玩笑,对佩雷兹说:‘那是您的未婚妻。’他就呵呵笑起来。默尔索太太一去世,确实给他的打击很大。我认为不应该拒绝让他送一程。不过,按照保健医生的建议,昨晚我就不准他守灵了。”

我们待了许久没有说话。院长站起身,向办公室窗外张望。有一阵,他还观察到:“马伦戈的本堂神父已经到了。他提前来了。”他预先告诉我,教堂坐落在村子里,少说也要三刻钟才能走到。我们下楼去。本堂神父和唱诗班的两名儿童在楼前等待。一名儿童手上捧着香炉,而本堂神父俯下身,正给他调好银链的长度。我们一到,神父就直起身来,他管我叫“我的孩子”,跟我说了几句话。他走进灵堂,我跟在身后。

我一眼就看到棺盖上的螺丝都拧下去了,厅堂里站着四个黑衣人。我听见院长对我说,灵车停在路上等候;同时又听到神父开始祈祷了。从这一时刻起,一切都进展得非常快。那四个人扯着柩单,朝棺木走去。神父及其随从,院长和我本人,都走出了厅堂。门外站着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士。院长介绍:“默尔索先生”,但是那位女士的名字,我没有听见,只明白她是派来的护士。她那长脸瘦骨嶙峋,微微点一下头,没有一丝笑容。然后,我们站成一排,让抬着灵柩的人过去。我们跟在灵柩后面,走出了养老院。灵车停在大门外,呈长方形,漆得油亮,真像个文具盒。灵车旁边跟着两个人,一个是身形矮小、衣着滑稽可笑的殡葬司仪,另一个是举止做作的老者,我明白他便是佩雷兹先生了。他头戴圆顶宽檐软毡帽(灵柩抬出门时,他摘下帽子),身穿一套西服,裤子呈螺旋形卷在皮靴上面,领口肥大的白衬衣上,扎着一个小小的黑领结。他的嘴唇不停地颤抖,而鼻子上布满黑斑点;白发细软,露出两只晃荡荡的奇特耳朵,耳轮极不规整,呈现血红的,与苍白面孔的反差,给我留下强烈的印象。殡葬司仪给我们安排各自的位置。本堂神父走在前头,随后是灵车,由四名黑衣人围护,院长和我跟在灵车后面,收尾的是委派护士和佩雷兹先生。

太阳当空,已经普照全宇,铺天盖地压下来,温度迅速升高。我实在不明白,我们为什么等待了这么长时间才出发。我穿着深色外装,觉得很热了。那个重又戴上帽子的矮个儿老者,帽子又摘下来了。我略微扭头瞧他。这时,院长向我谈起他,说我母亲和佩雷兹先生由一名女护士陪同,傍晚经常去散步,一直走到村子。我望了望四周的田野,只见成行的柏树延伸到天边的山丘上,柏树之间透露出这片红绿相间的土地、这些稀稀落落如画的房舍,于是我理解妈妈了。在这个地方,傍晚时分,该是放松心情而感伤的时刻。然而今天,太阳暴烈,晒得景物直战栗,显得毫无人性,大煞风景。

我们终于上路了。这时我才发觉,佩雷兹走路稍有点儿瘸。灵车行驶渐渐加速,老人就慢慢落单了,围护灵车的人也有一个落后,现在与我并行了。太阳在天空飞升得如此迅疾,令我甚感诧异。我这才发现,田野里虫鸣和青草的咯咯声早已响成一片。汗水在我脸颊流淌。我没戴帽子,只好拿手帕扇风。殡仪馆的那名职员忽然对我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他说话的同时,用右手微微推起鸭舌帽檐,左手拿手帕擦了擦额头。我对他说:“什么?”他指了指天,重复道:“真烤人啊。”我说:“对。”过了一会儿,他问我:“那里面是您母亲吧?”我还是说:“对。”“她老了吗?”我回答:“差不多吧。”只因我不知道她的确切年龄了。随后,他就住了声。我回头望去,只见佩雷兹老头落下有五十米远了;他急着往前赶,用力扇着毡帽。我也瞧了瞧院长。他走路十分庄重,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他的额头闪动着几滴汗珠,但他并不擦拭。

我觉得送葬的队伍行进得稍微快了些。我周围总是同样的田野,通明透亮,灌足了阳光。强烈的天光让人受不了。有一阵子,我们经过一段新翻修的公路。太阳晒得柏油路面鼓胀起来,一脚踩下去就陷进去,翻出亮晶晶的路浆。坐在灵车上面的车夫戴的那顶帽子,仿佛是用在这种泥浆里糅过的熟皮制作的。头上蓝天白云,下面色彩单调:翻出来的黏糊糊的柏油路浆呈黑色,衣服暗淡一抹黑,灵车漆成黑色,我置身这中间,不禁有点晕头转向。烈日、皮草味、马粪味、油漆味、焚香味,这一切再加上一夜未眠的疲倦,搞得我头昏眼花。我再次回过头去,觉得佩雷兹离得很远了,在熏蒸的热气中若隐若现,继而再也看不见了。我举目搜寻,看见他离开了大路,从田野斜插过来。我也看到,公路在前面拐弯了,从而明白佩雷兹熟悉当地,要抄近路赶上我们。他在拐弯处追上我们了。继而,我们又把他丢在后面,他又从田野抄近路追上来,如此反复数次。我感到太阳穴怦怦直跳。

接下来,事情确定而自然,进展得飞快,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一个情况:到了村口,那个特派的女护士跟我说话了。说话的声音很奇特,同她那张脸极不相称,一种颤巍巍的、悠扬悦耳的声音。她对我说:“若是慢慢悠悠地走,就可能中暑。可是走得太快,浑身冒汗,进了教堂又会着凉,患热伤风了。”她说得对,真叫人无所适从。那天的情景,我还保留几点印象,例如:临近村口,佩雷兹最后一次追上我们时的那副面孔。他又焦灼又沉痛,大颗大颗泪珠流到面颊上,但因密布的皱纹阻碍而流不下去,便四下散布开,再聚集相连,他那张颓丧失态的脸上形成一片水光。还记得教堂和人行道上的村民,墓地坟头上天竺葵绽放的红花,佩雷兹晕倒了(活似散架的木偶),往妈妈的棺木上抛撒的血红色泥土,以及夹杂在泥土中的白色树根,还有那些人、那种嘈杂声音、那座村庄、在一家咖啡馆门前的等待、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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