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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31 16:1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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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侃理

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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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学、数术与政治:灾异的政治文化史(未名中国史丛刊)

儒学、数术与政治:灾异的政治文化史(未名中国史丛刊)试读:

出版弁言

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自20世纪80年代初一路走来,已经将近而立之年。

中心创立伊始,我们的前辈邓广铭、周一良、王永兴、宿白、田余庆、张广达等先生曾经共同制定了“多出人才,快出人才;多出成果,快出成果”的方针。全体同仁在这片清新自由的学术天地中勤勉奋励,从容涵育,术业各自有专精,道并行而不相悖。

为有效凝聚学术力量,积极推动中国古代史研究的持续发展,并集中展示以本中心科研人员为主的学术成果,我们决定编辑《未名中国史丛刊》。《丛刊》将收入位于前沿、专业质量一流的研究成果,包括中心科研人员、兼职人员、参加中心项目成员和海外长期合作者的个人专著、文集及重大项目集体研究成果等。

致广大,尽精微,这是中心学人共同的方向。我们将为此而努力。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2011年7月

序论

“灾异”二字,字面意思简单,内涵却很丰富。从字面讲,灾和异是两种不同的现象。汉儒说“非常曰异,害物曰灾”[1]。据此,异指非常、可怪之事,灾则直接造成损害。水旱、蝗虫、地震、疾疫等属于灾,日月薄蚀、流星彗孛、动物畸形、奇装异服、妖言传流等一般都属于异。在今人看来,这样的灾和异,性质和应对方式都判然有别。但古人却经常“灾异”连用,不做区分,认为灾、异实质都是上天对人事的预兆或者谴告,是天意的表现。

灾异表现的天意针对特定的对象,引起灾异的人事也有一定的范围。东汉经学家郑玄称:“感动天地,皆是人君感之,非庶民也。”[2]这是说,引起灾异的都是君主,而非寻常百姓。《论衡·谴告篇》云:“夫国之有灾异也,犹家人之有变怪也。”[3]从中可以看出,灾异针对的是“国”,所表现的天意是对邦国、君王(有时也包括与国政、君王联系密切的高级贵族大臣)的预兆或谴告。因此,灾异是具有政治性,属于政治范畴的。

唐代天文家李淳风在《晋书·五行志序》中,概括了灾异与政治事务的互动模式:

综而为言,凡有三术。其一曰,君治以道,臣辅克忠,万物咸遂其性,则和气应,休征效,国以安。二曰,君违其道,小人在位,众庶失常,则乖气应,咎征效,国以亡。三曰,人君大臣见灾异,退而自省,责躬修德,共御补过,则消祸而福至。

他认为共有三种模式。一是君臣和谐,政通人和,则无灾异;二是政治不善,则灾异生而有亡国之忧;三是灾异发生后,如果能修德修政,改正过失,也可以消除灾异的凶兆,反而得福。这反映了当时人的一般看法,但它并非自古而然。从西周上溯,灾异与政治的关系尚未见系统理论或具体的解说。自春秋战国之际开始,各家政治思想学派纷纷鼓吹和反思“天人相关”的命题。西汉董仲舒建立儒家灾异论的基本范式以后,儒家灾异理论不断充实、发展,在两汉之际才完成了体系的构建,最终被王朝体制所吸纳。另一方面,不同的灾异具体对应于哪项人事,往往需要借助于阴阳五行、天文星占等数术知识来解说。说灾异者借助数术,并整合巫术性的礼俗,建立灾异论的技术基础。可以说,灾异与政治的关联,是通过有意识的学术活动人为建构、发展和维系的一种文化现象。

学术活动建构的灾异文化被王朝吸纳以后,对古代政治影响深远。首先,围绕灾异建立了一系列政治制度和惯例。比如成立灾异观测、占候、奏报和记录的专职机构,为应对灾异而下诏罪己、策免三公、大赦改元、求言举士等等。其次,君主、大臣等往往因灾异而调整政策或个人的政治行动,也常常利用灾异进行政治斗争。从天子后妃、宰辅大臣到地方官吏、平民百姓,不论是否相信灾异与人事的联系,都受到这种文化的影响,在进行政治决策和活动时往往要参考灾异论说。关于灾异的思想、信仰、学说、制度,构成了中国古代政治活动的主观环境,成为政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作为政治文化的灾异,我们也称之为灾异政治文化。本书的任务是探讨它形成和发展的历史。“政治文化”概念最早由西方政治学者提出,20世纪80年代引入中国后,不少历史学者根据本土经验和自身研究课题的特点,提出过新的诠释[4]。如今,它已是中国史研究中广泛流行且内涵十分丰富的概念,很难给出唯一的定义。在本书中,我们首先接受阿尔蒙德的经典论述,认为“政治文化是一个民族在特定时期流行的一套政治态度、信仰和情感”[5]。在此基础上采用阎步克的理解,把研究关注的范围设定为“处于政治和文化交界面上、兼有政治和文化性质的那些有关事项和问题”[6]。这与灾异问题的特点是相适应的。

不过,将灾异作为政治文化现象进行研究,并非自然而然的事。新史学的奠基者梁启超谈到灾异时,用启蒙式的批判将其定性为“迷信”,认为它毒害了士大夫千余年[7]。这个基本看法,今天仍有广泛的影响。此后,民国时期的学者缪凤林梳理西汉儒家灾异思想的发展线索,从儒生处理君臣关系的立场考察其动机[8]。政治学家萧公权认为汉儒说灾异的目的是“以天权限制君权,借防君主专制之流弊”,同时也指出“虽可收一时之效,而行之既久,其术终为帝王所窥破,遂尽失原有之作用”[9]。他们着眼于灾异论与政治的互动关系,避免了过度简单化的理解,从批判进入了研究。但他们将灾异与政治的密切关系当作汉代的特殊现象,看到天人感应思潮的起落,却忽视了灾异作为政治文化或隐或显的长期影响。

这种情况在近十多年有很大的改变,出现了一批博士论文,从灾害史、天文史和政治文化史等不同角度研究灾异,比如陈业新的《灾害与两汉社会研究》(华中师范大学2001年)、金霞的《两汉魏晋南北朝祥瑞灾异研究》(北京师范大学2004年)、韦兵的《星占历法与宋代政治文化》(四川大学2006年)和游自勇的《天道人妖:中古〈五行志〉的怪异世界》(首都师范大学2006年)等。与梁启超时代相比,目前的研究有三个不同。一是研究的态度从批判转为解释,重视在历史情境中理解灾异论者的学说与行动。二是研究的时段从汉代延伸至魏晋南北朝和唐宋,探讨灾异观念及其影响的长期存在和变化。三是研究的对象从个别代表性思想家,扩展到皇帝、后妃、官吏乃至平民等一切政治人,探究他们对灾异的心理、情感和态度,以及如何处理灾异与政治的关系。这些研究已经逐步深入政治文化层面,为后来者设定了新的起点。

由此出发,本书将着重研究灾异的理性层面,尝试以学术与政治的关系为线索,在更长的时段中探讨灾异政治文化的变迁。

现代学者通常将灾异与“神秘”“迷信”联系在一起,这样的看法不无道理。神秘主义的、非理性的因素长期存在于灾异论,特别是其技术层面中,并借由古人的迷信,维系着灾异政治文化。不过,本书把着眼点放在灾异的另一层面。在我看来,说灾异者的意图并不神秘,与灾异相关的政治行为、制度安排往往不取决于神秘因素,而是现实的思想、习惯和政治需要的产物。对灾异所示天意的迷信,根植于古代思想的大背景中,灾异论者无论认同与否,都必须借助它们达到目的。这本身是一种理性。

灾异政治文化的理性一面,体现在学术与政治的互动中。与灾异相关的学术,可以分为思想和技术两个方面,都源于认为万物彼此相关的原始思维。在这种人类共有的思维支配下观察、预测和调整万物之间关系的技术,主要是占卜和巫术(包括祭祀祝祷)。古代中国,巫术和占卜经过复杂化和数字化,成为数术[10],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也介入到政治中。在实用技术层面以外,这种关联性思维还发展出系统的思想和理论,史华慈称之为“相关性宇宙论”[11]。它的核心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就是中国文化语境下常说的“天人关系”。谈天人关系的政治学说,阴阳家最典型,而内容最丰富且后来影响最大的则是儒学。西汉以后,儒学逐渐意识形态化,其中的天人关系学说,与政治发生密切的关系。儒学和数术相互关联,又各自与政治相关,共同构成了灾异政治文化的形成和发展机制。本书以“儒学、数术与政治”为题,意在强调这三个要素的相互作用构成了灾异政治文化的发展史。我们对灾异政治文化的研究,也着眼于儒学、数术与政治之间的三对关系。

一是儒学与数术的关系。数术也称术数,是古代沟通天人、占测吉凶的技术。战国秦汉之际,不仅数术技术广泛运用于社会各阶层的日常生活,而且它的“通用语言”阴阳五行渗透到各个政治思想流派中,也成为儒生的一般知识背景。池田知久强调儒学与数术之间的密切联系,说:“如果经学是天人之学,那么作为其必然结果,就不可能从经学内部完全排除术数的思维,经学的思维就不得不与术数性或神秘性纠结在一起。……在经学中,术数的思维已经构成这一思想体系或理论(引案:指“天人论”)最本质的部分。”[12]在灾异学说中,汉儒常用的阴阳五行、天文星占、妖祥变怪等理论和技术都源自数术。从建立灾异体系的《洪范五行传》,到汇集灾异行事和解说的《洪范五行传论》《汉书·五行志》,都充斥着数术内容。儒学与数术互相配合,共同构建了灾异论。儒家灾异论在进入政治文化的过程中,也十分依赖数术的帮助。配合之外,儒学与数术亦有根本的分歧。儒学作为伦理和政治学,有立场鲜明的价值体系,数术则不包含价值取向。数术源出巫术并保留着巫术的因素,儒家对天人关系的反思则否定巫术神秘主义,包含了对数术的超越。因此,汉代的儒家说灾异者已经区分出没有价值取向的“小数家”,不断与之划清界限,宋儒更是一致批判灾异事应说,竭力将数术因素清除出儒学。儒学与数术的关系在灾异政治文化的不同发展阶段如何变化,是本书特别关注的一个问题。

二是数术与政治的关系。数术作为基于人类共有思维的实用技术,在广大的范围内具有根深蒂固的影响,也融入了中国古代的政治制度。《汉书·艺文志》“数术略”小序云:“数术者,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职也。”也就是说,数术都是古代史官的职掌。秦汉以后官制保留着太史、太卜、太祝等掌管皇帝的数术事务,直到明清时代,礼部、钦天监等仍有类似职能。此外,天子、后妃、宗室、官吏等政治人物,作为个人大都或多或少地相信数术的力量。灾异进入政治文化,跟数术与政治之间的天然联系是分不开的。魏晋以后,一方面,国家试图禁绝民间的天文图谶之学,垄断灾异的数术知识,另一方面,天子、政治人物以至国家权力结构都接受儒学的规训,以儒家的态度对数术有所贬抑和排斥。数术与政治的天然联系及其人为调整,成为影响灾异政治文化发展的变量。

三是儒学与政治的关系。儒学自我定位为政治的指导思想,然而如何使政治人物和政治体制接受其道德准则与行为规范,令儒家之“道”产生实际的政治影响,一直是其难题。儒家的“大一统”和“尊王”思想,将君主推到人间至高无上的地位,反对任何可与制衡的现世权威;它的“德治”和“教化”理念,使之对严格贯彻法律和法治始终抱有疑虑乃至轻蔑。因此,即便是获得官方意识形态地位以后,儒学仍无法通过制度设置保证对政治活动的影响力(包括但不限于对君权的制约)。儒家士大夫仍需根据所要影响对象的知识、信仰,在儒学以外寻找具有约束力和说服力的工具。本书试图从这个角度去理解灾异论说的作用。另一方面,政治权力的影响、政治斗争的需要,反过来也作用于儒学,限制它的发展方向。换言之,灾异论说的方法和方向常常取决于现实所需,受外在因素影响而偏离自身的逻辑。

上述三对关系的发展,还可以用灾异论中“学理”和“实用”两种取向的互动消长加以串联[13]。学理取向指在灾异解释中严格遵循一定的规范,以求“真”为原则。它表现为严格依据天文星占、阴阳消息、《洪范》五行等规则,或按照儒家经典特别是《春秋》经传记载的解说方式来解释灾异;也表现为从宇宙论的角度思考天人关系,肯定或否定灾异论。实用取向指根据现实的政治、伦理、思想表达等目的,充分考虑实际需要,灵活地解释灾异。相对学理取向而言,实用取向不求“真”而求“用”,解说灾异注重权变,并从政治和伦理的角度思考天人关系。关注这两个取向,有助于揭示古代学术与政治之间的关联与张力。

本书的另一个努力方向,是在此前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展研究的时段,以汉唐为中心,上溯先秦,下探明清。这样做,是问题所逼。因为,灾异政治文化的产生和持续影响的时间超过了一般断代史的范围,它的变化也需要通过更长时段的考察,才能看到其起始和终了。希望在本书设定的时段中,灾异政治文化不再被视为政治中一个固定的结构性存在,而能够呈现出持续发展的历史过程。

作为政治文化的灾异牵涉因素众多,绵延时段很长,如何选择一个适当的论述结构,颇费思量。本书不打算过多重复前人已经研究清楚的具体问题,而希望选择特定的角度一窥灾异政治文化的全貌、理清其发展线索。主体部分的五章大体按照时代先后顺序编排。第一章探究汉代以前灾异论的渊源;第二、三章论述灾异论传统和灾异政治文化的形成和发展,重点放在汉唐之间;第五章研究灾异政治文化的转变,主要关注宋代以后。此外还选取了一些重要问题,做贯通的研究,第四章就是这样的尝试。注释

[1]《毛诗·小雅·正月》孔颖达正义引郑玄《驳五经异义》及《洪范五行传》语,《毛诗注疏》卷一二,阮元刻《十三经注疏》,艺文印书馆,2001年,第397页下。原文引作《洪范五行传》,实际应是郑玄所作的《洪范五行传注》。

[2]《左传》宣公十五年正义,《春秋左传注疏》卷二四,阮元刻《十三经注疏》,艺文印书馆,2001年,第409页上。

[3]黄晖《论衡校释》卷一四,中华书局,1990年,第635页。

[4]1956年,美国政治学家阿尔蒙德(G. A. Almond)在《政治学杂志》上发表论文《比较政治体系》,首次提出“政治文化”(Political Culture)概念。较为重要的中国历史学者对政治文化概念的阐释见于:高毅《法兰西风格——大革命的政治文化》引言,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阎步克《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第一章第一节及注①,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2、23页;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绪说,三联书店,2004年,第5—7页。

[5]加布里埃尔·A. 阿尔蒙德、小G. 宾厄姆·鲍威尔《比较政治学——体系、过程和政策》,曹沛霖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9页。

[6]阎步克《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第一章注①,第23页。

[7]梁启超《阴阳五行说之来历》,初载《东方杂志》第20卷第20号,上海商务印书馆,1923年,收入《古史辨》第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343—362页。

[8]见缪凤林1929、1930年发表的两篇文章《〈汉书·五行志〉凡例》和《〈洪范五行传〉出伏生辨》,南京中国史学会编《史学杂志》第1卷第2期、第2卷第1期。

[9]见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民国丛书》影印商务印书馆1948年版,上海书店,1990年,第83—85页,第25—38页。

[10]关于巫术与数术的区别及转化,可参考陶磊《从巫术到数术——上古信仰的历史嬗变》,山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关于占卜的数字化,参看李零《从占卜方法的数字化看阴阳五行说的起源》,《中国方术续考》,中华书局,2006年,第62—72页。

[11]参看史华慈《古代中国的思想世界》第五章,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63—394页。

[12]池田知久《术数学》,沟口雄三、小岛毅主编《中国的思维世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23页。他所说的“术数”,跟“数术”是同一个概念。

[13]台湾学者孙广德在《先秦两汉阴阳五行说的政治思想》一书(嘉新基金会1969年初版)中,指出了说灾异者的两难:说灾异者希望通过将灾异说精确化、规范化以增加可信度和对君主的约束力,但这同时也会减少应验的机会,增加解说的难度,不容易“配合政治动机与目的作灵活的运用”(参看台湾商务印书馆1993年版,第233—234页)。他所说的两难与我们所说的两种取向十分接近。第一章溯源

灾异论成熟于西汉,与灾异有关的思想、技术乃至制度的产生则要早得多。原始思维中的关联性思维,在思想和技术两条线上发展延伸。思想上,先秦时代就发展出了天人相关、天人相分以及这两极之间的形形色色的天人关系思想。技术上,表现为占验和救禳,到战国以后高度发达。这两条线索在具体的灾异论说中彼此交织,形成灾异论的儒学和数术两个传统,制约着此后灾异论说的形态和发展。为了理解汉代以后的灾异论说和政治文化,有必要专门辟出一章,追本溯源。第一节感应与天谴:灾异论的思想渊源

灾异论把自然现象和异常事变与人事结合起来思考,它的基本前提是天人相关。具体而言,灾异论中的天人相关思想可以分为两种不同的类型。其一源自原始思维中万事万物互相关联的意识,认为同类的事物相互呼应,一方的变化会引起或预示另一方的类似变化。另一种天人相关思想,把天视为有人格的神,会以一定的标准观察和评价人事,并有针对地表达自己的意志,进而影响人事。在灾异论的语境中,我们把前者称为“感应论”,后者称为“天谴论”。“感应论”和“天谴论”对“天”的设定有根本的区别。前者的天是“自然之天”,后者的天则是人格化了的“道德之天”。古代不少具体灾异论说同时包含两者,当事人也往往不会有意识地加以区分,但“感应论”和“天谴论”的分合消长,仍是观察灾异论的重要视角。“感应论”背后的关联性宇宙观,是人类早期历史观所普遍共有的思维,表现为星占、鸟情占等预测人事吉凶的技术,存在于众多不同古代文明中。“道德之天”以及相应的“天谴论”,则是早期中国思想史中的一个重要特色,使灾异成为中国特有的政治文化。本节追溯灾异论的思想渊源,也将“天谴论”作为主要考察对象。一、道德之天的产生

具有道德属性的人格化的“天”,是灾异天谴论的前提。从早期中国思想史的传统来说,“道德之天”大约产生于商周之际的周人之中。

商人最重要的神是上帝。在商代中后期,上帝已经具有一定的人格化色彩,但还不具理性,更不见有道德立场。它的意志和行动只能通过占卜来预测。无论龟卜还是其他占卜方式,都通过制造或获取一定的征象占测上帝之意。除了人为的征象,自然界一些无法解释的异常现象,也被认为与上帝有联系。胡厚宣的研究表明,商人已经开始记载日食,并认为其与人事有关,把月食、虹等自然现象视为灾祸或凶兆[1]。此类事物是否曾被进一步与人事联系,现在还不能确知。

朱凤瀚比较商周上帝观念的差异,指出周人在灭商以前已经具备商人没有的“天”的观念,对上帝的认识也与商人不同。商人的上帝是不具备理性的难以捉摸的神灵,恣意降祸和霝福;周人则已经把上帝视为自己的保护神,赋予它主持正义、明辨是非的道德性[2]。上帝的这种“人格”,使它所降下的灾祸和保佑具有惩恶扬善的性质。商周易代之际,周人将商的失败归于上帝之惩恶,从而树立自己作为神意执行者的合法权威。灭商以后,上帝被周人奉为保护神。周人统治者自己的行为便不再受到上帝惩恶作用的制约。

上帝性质改变,“天”的概念随之突显出来,与道德紧密结合,成为周人自我警策和批判意识的折射。《诗·大雅·文王》云“天命靡常”,反映出周人理解的“天”不会无条件地永久庇护一朝一姓。他们认为,要长享天眷必须依靠“德”,《书·召诰》谓“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即是此意。西周的班簋铭文曰:“唯民亡拙哉,彝昧天命,故亡。允哉,显。唯敬德,毋攸违。”[3]意谓东国因昧于天命而亡,周人则应敬德,不敢违天。这种敬天修德的思想,在道德的层面上建立起天意与人事之间的联系[4]。“天”与“上帝”两个概念共同构成了一个既庇佑天子又惩恶扬善的天神神格。这为天谴论准备好了前提。汉儒认为,天降灾异既是对德政不善的谴责,又是提醒天子改过从善,体现了天之仁爱[5],就是基于周代以来的观念。西周有不少怨天之诗,如《诗·小雅》之《雨无正》《旻天》《节南山》等,有些词句可以认为是借由天而抒发对当下政治的不满,类似于天谴的观念也有所表现。《诗·小雅·十月之交》云:“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彼月而食,则维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职竞由人。”诗人认为日月失行预告了凶祸,凶祸的产生则是由于人事政治之不良,日月失行的灾异与“四国无政,不用其良”之间存在着联系。

上面的简述,意在说明天人之间的联系如何逐步在道德层面建立起来。到了西周时期,灾异天谴论已经具备产生的前提,甚至有一些初步表现。不过,把灾异和人事联系起来的具体论说尚未出现[6]。二、灾异的观测与记录

在灾异天谴论萌芽的时代,感应论的灾异观念也已经产生,并促使人们主动地观测与记录灾异。《春秋》经文记载了大量灾异,刘向曾有过统计:

二百四十二年之间,日食三十六,地震五,山陵崩阤二,彗星三见,夜常星不见,夜中星陨如雨一,火灾十四。长狄入三国,五石陨坠,六鶂退飞,多麋,有蜮、蜚,鸜鹆来巢者,皆一见。昼冥晦。雨木冰。李梅冬实。七月霜降,草木不死。八月杀菽。大雨雹。雨雪雷霆失序相乘。水、旱、饥、蝝、螽、螟蜂午并起。[7]《春秋》中的灾异记录来自鲁国的史记。这些现象最初未必都如汉人所说,被赋予了灾异的特殊含义,但它们确实都被史官有意地观测和记录下来,在极尽简省的编年史中占去不少的篇幅。这本身已经说明灾异在时人心目中的地位。

史官记录灾异,不仅是春秋鲁国的传统。《竹书纪年》就有“记异”的倾向[8]。晋武帝太康二年(281)出土于汲郡古冢的《竹书纪年》,是战国时魏国的编年体史书,记载夏代至魏襄王时期的史事,现有辑本周幽王以后用晋国纪年,三家分晋后用魏纪年。《竹书纪年》中最早的灾异远在夏代:“胤甲居于西河,天有妖孽,十日并出。”[9]商、西周时期,《纪年》也保存有不少灾异的条目。晋国纪年中,灾异记录条目更多,仅晋定公一朝的佚文中,就有6条灾异记录[10],密集程度不亚于《春秋》。魏国纪年部分,灾异的密度较晋纪年部分为低,但数量也不少。《竹书纪年》中的灾异种类,有“天大曀”“天裂”“汉(银河)不见于天”“青虹见”“五色光贯紫微”“昼晦”“雨雹”“洛绝于周”“淇绝于旧卫”等天文和自然异常,“九月桃杏实”“十二月桃杏花”“马化为狐”“白兔舞于市”等动植物异常,“女子化为丈夫”“一女生四十子,二十死”“碧阳君之诸御产二龙”等人类异常,内容和形式都与《春秋》相似。《竹书纪年》的史料价值已经得到学界公认。西周以前的部分应来自早期史书或其他文字或口传资料,不少记载已经得到考古资料的证明。晋纪部分,应直接承自晋国史乘。《纪年》中的大量灾异记载,说明春秋战国时的晋、魏史官十分重视灾异记录,并在追述历史时有意地予以强调。将《纪年》与《春秋》并观,足见灾异记录传统历史之久、流传之广。

唐人刘知幾云:“古之国史,闻异则书,未必皆审其休咎、详其美恶也。”[11]此说大致可以成立。不过换个角度看,国史本是重要人事的记录,灾异进入国史,应已被看作与人事有关。《竹书纪年》中的一些记载就暗示了灾异与人事的关系。

十日并出,其年胤甲陟。(《通鉴外纪》卷二引《汲冢纪年》)

夏桀末年,社坼裂,其年为汤所放。(《太平御览》卷八八〇引《书纪年》)

周昭王末年,夜有五色光贯紫微。其年,王南巡不返。(《太平御览》卷八七四引《书纪年》)[12]

这些史文记载的都是春秋以前的事件,经过后人的编排,已经不能反映西周以前人对灾异的认识。但它们仍说明,并列灾异、事应的历史书写,可能在春秋时就已经存在。《竹书纪年》中的晋、魏纪部分书灾异而不书事应,或许是保留了史官撰写“当代史”的体例,其中未必没有包含对人事的态度[13]。汉代人说孔子修《春秋》,是书灾异以寄褒贬,揭示灾异与人事悖乱之间的关系。现在看来,这不会是孔子个人的创造。

当然,“闻异则书”和“审其休咎、详其美恶”还是不同的。西方编年史有记载超自然事件或灾异的传统,这些灾异作为人事的预兆,与鸟占、预言之梦、神谕等有着相似的地位和作用[14],亦可谓“闻异则书”。中国灾异传统的特殊性在于,从春秋战国之际起,人们就不满足于此,开始“审其休咎、详其美恶”,并写入史书了。三、《左传》《国语》所见的灾异观

限于体例,《竹书纪年》和鲁《春秋》没有记载当时人关于灾异的具体认识。要了解春秋时代的灾异论说如何“审其休咎、详其美恶”,可以来看《左传》和《国语》。

今天所见的《左传》,经过战国乃至西汉人的润色和改编,但主体应形成于战国中期以前,所用的素材则产生更早。其中大部分记事能够反映春秋的实际,保守一点说,也至少表现了战国时人的思想或他们历史记忆中的春秋时代[15]。《国语》的情况较为复杂,可能晚至西汉才形成现在的样子,不过就具体篇章成文的时间而言,也基本上可以视为战国文献[16]。两书中有不少记载涉及灾异,反映出春秋战国时期灾异观的发展。

首先,国家举行特定仪式应对灾异的传统已经出现。《春秋》庄公二十五年经文:“六月辛未朔,日有食之,鼓,用牲于社。”表明当时针对日食,在社中举行了特定的仪式。关于这类仪式更详细的讨论,见于《左传》昭公十七年(前525):

夏六月甲戌朔,日有食之。祝史请所用币。昭子曰:“日有食之,天子不举,伐鼓于社,诸侯用币于社,伐鼓于朝,礼也。”平子御之,曰:“止也。唯正月朔,慝未作,日有食之,于是乎有伐鼓用币,礼也。其余则否。”大史曰:“在此月也。日过分而未至,三辰有灾,于是乎百官降物,君不举,辟移时,乐奏鼓,祝用币,史用辞。故《夏书》曰‘辰不集于房,瞽奏鼓,啬夫驰,庶人走’,此月朔之谓也。当夏四月,是谓孟夏。”

日食发生后,鲁国的祝史之官请求取用祭祀所需的币。叔孙昭子和季孙平子就这次日食是否适用相关仪节发生了争论。不过,他们都认为应对日食有特定的“礼”。大史举出《夏书》的例子,说明“礼”的历史依据。这段话亦见于古文《尚书·胤征》,不能看作夏代的实情,但可以肯定,救日食之礼一定有古老的传统,在春秋时代为贵族所普遍认可。

类似的救禳仪式不仅针对日食,还针对其他灾异。《左传》成公五年(前586):

梁山崩,晋侯以传召伯宗。伯宗辟重,曰:“辟传。”重人曰:“待我,不如捷之速也。”问其所。曰:“绛人也。”问绛事焉。曰:“梁山崩,将召伯宗谋之。”问将若之何。曰:“山有朽壤而崩,可若何!国主山川,故山崩川竭,君为之不举、降服、乘缦、彻乐、出次,祝币,史辞以礼焉。其如此而已,虽伯宗,若之何!”伯宗请见之,不可。遂以告,而从之。

此事还见于《国语·晋语五》《春秋穀梁传》《韩诗外传》卷八。《国语》韦昭注云:“梁山,晋望也。”望是国家中地位最高的山川[17],梁山崩对晋国人来说是重大的灾异。晋景公召大贵族伯宗入朝谋议应对之策,伯宗路遇一位不知名的小人物,说应付山崩川竭,有常规的救禳仪式,照办即可,根本无需讨论。伯宗言之于晋侯,得到了同意。可见,春秋时灾异救禳已有定规,《国语》此处记载的仪式与《左传》相近,《穀梁传》和《韩诗外传》说“君亲素缟帅群臣而哭之,既而祠焉”,也是对神灵表示敬畏。这套仪节,当时的贵族应该耳熟能详。

晋国的这一事件也反映出,时人对于灾异救禳已经有了一些新看法。一方面,晋侯最初似乎不满足于采用常规礼仪,希望得到更有针对性的意见,故而从外地召集大臣谋议。另一方面,绛的“重人”,也就是那位赶大车的小人物,则说“山有朽壤而崩”[18],认为山崩属于自然现象,用不着大惊小怪。对比传统的灾异救禳,前者试图进一步解读灾异的意义,后者则在消解灾异的神秘性。这两种态度,在以后的历史中都有进一步表现。《左传》昭公七年(前535):

夏四月甲辰朔,日有食之。晋侯问于士文伯曰:“谁将当日食?”对曰:“鲁、卫恶之,卫大鲁小。”公曰:“何故?”对曰:“去卫地,如鲁地。于是有灾,鲁实受之。其大咎,其卫君乎,鲁将上卿。”公曰:“《诗》所谓‘彼日而食,于何不臧’者,何也?”对曰:“不善政之谓也。国无政,不用善,则自取谪于日月之灾,故政不可不慎也。务三而已,一曰择人,二曰因民,三曰从时。”……秋八月,卫襄公卒。……十一月,季武子卒。晋侯谓伯瑕曰:“吾所问日食从矣,可常乎?”对曰:“不可。六物不同,民心不一,事序不类,官职不则,同始异终,胡可常也!”

这个事例内涵十分丰富,以后我们还会用到,有必要在此介绍一下前因后果。日食发生后,晋平公询问士文伯这次灾异预示着谁的凶祸,士文伯作了预言,并解释自己的推理过程。据杜预注,士文伯观测到,日食开始于十二次中的豕韦(也称“娵訾”),至降娄之次结束。在星占中,豕韦、降娄分别是卫、鲁两国的分野,所以说“去卫地,如鲁地”,预兆着卫国和鲁国的凶祸。面对日食,晋平公显然不满足于传统仪式,而希望从中了解“天意”。士文伯通过数术推演预言日食之应,其实是一种占卜,只不过推理的起点不是人为形成的龟兆或卦象,而是灾异。灾异在此也被当作一种“象”,是“天”所降示的,隐含着“天”的动向。这是此事反映的第一个问题。《左传》记载,同年八月、十一月,卫国国君和鲁国的重臣先后去世,士文伯的预言很快实现。于是,晋平公又问伯瑕(即士文伯),之前的占测是否可以作为一般规则。士文伯的回答是否定的。他指出,“象”与占卜结果之间的关系不是简单对应,而要受各种因素的影响,相同的“象”可能指向不同的预兆。我们知道,高明的占者一定对过去和现状有深刻的洞察力,很多预言都是考虑了“象”以外的因素后作出的。士文伯指出的影响因素中,除“六物”指岁、时、日、月、星、辰外,其他都属于人事范畴。这些事项在名义上是与“天意”相关的。士文伯还提到了“民心”,使人联想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19]所描述的天人关系。顺着这个思路,他就日食作出预言后,随即又给出了一个反方向的解说,告诉晋侯:日月之灾是由“国无政,不用善”引起。这样的灾异论说,追溯引发灾异的人事,即我们所谓的“回溯式灾异说”。它也包含在士文伯的回答里。

人事引起天灾的观念在《左传》中不少见。如宣公十五年《传》载晋伯宗曰:“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民反德为乱,乱则妖灾生。”是认为民乱引起天地灾妖。庄公十四年《传》载郑申繻曰:“人之所忌,其气焰以取之,妖由人兴也。人无衅焉,妖不自作。人弃常则妖兴。”亦是此意。关于灾异的解说,在《左传》《国语》中也还有很多,都被《汉书·五行志》所收录,这里不再赘述。

灾异的预言式和回溯式解说,在士文伯那里是结合在一起的,但两者的矛盾有时也会被提出来。《左传》僖公十六年:

春,陨石于宋五,陨星也。六鹢退飞过宋都,风也。周内史叔兴聘于宋,宋襄公问焉,曰:“是何祥也?吉凶焉在?”对曰:“今兹鲁多大丧,明年齐有乱,君将得诸侯而不终。”退而告人曰:“君失问。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吾不敢逆君故也。”

宋襄公询问灾祥的预兆,叔兴当面作了预言式的解说,但私下里说出真实想法,却认为那些灾异都是自然现象,与人事吉凶无关。他说宋襄公不该这样问,大概是认为人君不应把注意力放在猜测天意、占卜吉凶上,而应该专注于政治,人事政治的善否才是吉凶所由。

叔兴关于灾异是自然现象的思想,与上文提到的那位晋国“重人”相似。“重人”认为无需猜测灾异的意义,但仍不废救禳之礼。然而,无论灾异起于人事还是灾异无关人事的思想,都有消解灾异救禳意义的潜台词。《左传》中已能看到反对灾异救禳的意见。僖公二十一年:

夏,大旱,公欲焚巫尪。臧文仲曰:“非旱备也。修城郭,贬食,省用,务穑,劝分,此其务也。巫尪何为!天欲杀之,则如勿生,若能为旱,焚之滋甚。”

焚巫尪的求雨法,常见于商代卜辞[20],源远流长。《春秋》常事不书,僖公时这次“欲焚巫尪”被记录下来,是因为臧文仲的阻止,使之成为一个事件。臧文仲认为传统的求雨方式于事无补。他提出修城郭、贬食、省用、务穑、劝分等措施,都是为应对旱灾可能造成的实际经济和政治问题作准备。可见,臧文仲不认为旱灾起于人事,或预示着什么不祥。这个意见后来被鲁僖公所接受。《左传》昭公二十六年又载:

齐有彗星,齐侯使禳之。晏子曰:“无益也,只取诬焉。天道不谄,不贰其命,若之何禳之?且天之有彗也,以除秽也。君无秽德,又何禳焉?若德之秽,禳之何损?”

在星占中,彗星是预示凶祸的天象,属灾异。齐景公命人救禳,是传统做法。晏子反对说,天以彗星除秽,不会因为人的祈禳谄媚而改变意志。人君吉凶的决定因素是德,有德则吉,无德则凶,与是否救禳无关。齐景公也听从了他的建议。

从《左传》《国语》等书,可以看到春秋战国时期多样化的灾异观。出于对天的敬畏,重视灾异传统悠久,形成了一套救禳仪式。春秋时代,这些仪式大体被继承下来,也产生了通过灾异进一步占测吉凶、探求天意的思想。预言和回溯两种解说灾异的模式都已经出现。另一方面,人们对了解天道和事天的必要性开始有所怀疑。据《左传》所载,臧文仲和晏子从不同的角度否定了祈禳救灾之法。不过,周内史叔兴、臧文仲、晏子等人质疑天人相关、反对禳灾巫术的言行被书写与强调,恰好表明它们在当时还比较特殊。即使说过“天道远,人道迩”的郑子产,依然在火灾发生后求助于鬼神和救禳仪式[21]。可见敬天畏天的传统还十分强大,主宰着大多数人的思想和信仰。在这种传统下,敬慎天地鬼神,救禳灾异,是安抚民心的重要措施,其意义不仅是宗教的,也是政治的。四、诸子时代的天人关系思想《左传》和《国语》通过事和言,反映当时的灾异论说。诸子比两书所述的时代晚,他们的述作对天人关系有进一步反思,出现了一些较为系统化的理论概括。

墨子大约生活在春秋战国之际,其生年与孔子的卒年相近[22]。诸子中,墨家最讲畏天,在天人关系上尤为保守。墨子所说的天是一位人格化的至上神灵,能用正义的标准,赏罚人间的善恶行为。《墨子·天志上》云:“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也就是说,天的意志即伦理是非的标准。《天志上》又云:“天欲义而恶不义。……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可见,墨家认为天有正义善恶的意志,他们的根本主张“兼爱”就来自于“天意”。天对顺其意者加以赏赐,对反其意者予以惩罚,对天子亦是如此。《天志下》云:“是故古者圣人明以此说人曰:‘天子有善,天能赏之,天子有过,天能罚之。’天子赏罚不当,听狱不中,天下疾病祸祟,霜露不时,天子必且犓豢其牛羊犬彘,絜为粢盛酒醴,以祷祠祈福于天。”[23]天对天子可以赏善罚恶,所谓恶,在政治上就是“赏罚不当”“听狱不中”,天就会降下疾病和灾祸,自然运行也会失序。面对这样的情况,天子必须祭祀祷祠,向天祈福。墨家认为天对政治的善恶会降下赏罚,天子应改过自新,服从天志,同时,认真的祭祀祷祠也必不可少。这种思想可能更接近于西周,也构成春秋战国时期灾异祈禳仪式的背景。

上文论及,春秋时代已经出现怀疑天人相关,重人事而不信鬼神的思想,很有影响。《墨子·明鬼》就是为反驳这一思潮而作。此篇花费大量笔墨,罗列证据驳斥“执无鬼者”,维护鬼神信仰,理由主要是看重鬼神对人类行为的约束力。《明鬼下》载子墨子言曰:

……是以天下乱。此其故何以然也?则皆以疑惑鬼神之有与无之别,不明乎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则夫天下岂乱哉!

墨子列举春秋以降的种种政治、社会和道德问题,认为都是人们怀疑鬼神存在,不相信鬼神能够赏贤罚暴所致。因此,墨家提倡鬼神信仰有明确的现实针对性,并非回归旧宗教,而是试图建立新宗教,为失范的社会、国家重塑规范和秩序。

与墨家相反,道家发展了春秋以来的新思潮,是“激进”派。道家的“天”被降格,既失去人格,也不再至高无上。郭沫若说“老子的最大发明便是取消了殷周以来的人格神的天之至上权威”[24],是有道理的。《老子》云“天法道,道法自然”(第二十五章),就是说在“天”之上还有更为根本的“道”和“自然”。“天”作为“自然”的一个表象,只有规律,没有意志。这种思想的典型表达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第五章)。但在《老子》的有些地方,似乎仍肯定地描述了天有意志的行为,比如“天将救之,以慈卫之”(第六十七章),“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第七十九章)。道家对天意的消解并不彻底。

儒家对天人关系的思想介于上述两家之间,内部的观念层次和思想差异也比较多。一方面,儒家以维护西周传统文化为己任,另一方面,从孔子开始,儒生就积极地奔走于列国之间,学干禄之术,不免与时沉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称孔子“之所严事”,有老子、晏子、子产。“严”是“尊敬”的意思,这几位孔子所尊敬的前辈对天人关系或取消,或怀疑,代表了时代的风气。上文提到的臧文仲,时代早于孔子,孔子也常常称道他,在思想上不会毫无影响。孔子“不语怪力乱神”,又说过“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以往,研究者多认为他对鬼神有所怀疑,这是进步的方面,但他还在讲天命,是其局限。这是站在现代无神论立场上得出的结论。如果考察孔子所处时代的思想状况,看法会有所不同。《论语·八佾》载: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此章所言为祭祀[25]。王孙贾说的“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应是当时俗语,代表流行观念。“奥”为室主,祭宗庙及五祀都先设席于奥,“媚于奥”指取媚于地位较高的神灵。灶的地位不如奥,但与人更为接近,总管日常琐碎之事,可以看成个人和家庭的保护神。俗语如此,说明当时的鬼神观念是重视与自己亲近的神灵,寻求直接的庇护和保佑。关系较远的神,看来已经不太受重视。这种信仰中的实用主义,是孔子所反对的。他回答公孙贾说,不对,如果真的被天认定有罪,向谁祷告都没有用。孔子似乎认为,相对于灶神之类的庇护,天主持公义,是有原则的。它不为祭祀者的小恩小惠所动,而是沉默不语,践行是非准则。这种天命思想,以相信天有公义为前提,与西周的天道观是相承接的。

西周末到春秋时期,天道渺远之感淡化了人对天的敬畏,消解着公义的约束力,鬼神之事也转向占问吉凶、包庇罪过等方面。孔子怀疑鬼神是承自春秋的新思潮,而申说敬畏天命又是对新思潮有意识的反拨。两方面合在一起,才能体现孔子天命观在思想史上的意义。

孔子秉持的天命思想,可以从《论语·乡党》中关于他的两段记述进一步认识。

乡人傩,〔孔子〕朝服而立于阼阶。

〔孔子〕遇迅雷风烈,必变。

傩是民间传统的祭祀仪式,孔子旁观而不参与,却身穿朝服,表现得十分庄重和礼敬。朱熹注说,这是“无所不用其诚敬”[26]。第二条材料说,孔子遇到“迅雷风烈”的极端天气,一定会变色,表情变得庄严。朱熹注云:“必变者,所以敬天之怒。”[27]这个解释是可信的。孔子从来没有说过“迅雷风烈”预示着什么或者说明了什么,但即便不知道原因,他仍对可能存在的天意保持敬畏。这份敬畏,代表了对天命信仰约束力的尊重和维护。

孔子对天的态度可以概括为敬畏而不流于迷信,可以分出好几个层次。《左传》的作者既表彰臧文仲、郑子产等重人事的言行,又记录预言占验,宣扬天命,在思想的复杂性上跟孔子很接近。孔子的弟子后学则常常只执其一端,发展到极致。儒家各派在天人关系问题上的看法异见纷呈,往往互相排斥。《韩非子·显学》称“儒分为八”,只是概括与他同时的儒家派别,七十子以下儒学的历史发展可能更为复杂。其中,仅孟、荀各自有书,情况比较清楚,此外派别的思想都缺少足够文献可供考证,这里只能根据有限的材料,略加推测。

今本《尚书》中记载有商太戊、武丁和周成王时期的几个商周灾异故事。它们不会是商、西周时代成文的材料,但战国时期的儒家一定已经开始传习这些文献,其中所包含灾异应人事而至以及修德修政可以消灾的思想,应是战国儒家中比较流行的。此外,《尚书》中值得注意的还有《洪范》篇。《洪范》借箕子之口论述政治大法[28],其九畴中,以“五行”与“五事”相对应,是战国晚期乃至西汉前期五行学说发达之后才加入的解释,“五事”与“庶征”之间的关系则是经文所固有。《洪范》曰:

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恭作肃,从作乂,明作哲,聪作谋,睿作圣。

又曰:

庶征:曰雨,曰旸,曰燠,曰寒,曰风。……曰休征;曰肃,时雨若;曰乂,时旸若;曰晰,时燠若;曰谋,时寒若;曰圣,时风若。曰咎征:曰狂,恒雨若;曰僭,恒旸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风若。

五事修治导致肃、乂、哲、谋、圣五种结果。对这五种美行,天产生好的回应,晴雨冷暖风都适时适度。狂、僭、豫、急、蒙五种恶行分别对应于肃、乂、哲、谋、圣,是五事不修的结果,天随之产生不好的回应,晴雨冷暖以及风各自会非正常地持续,造成灾异。《洪范》的意思是,五项人事处理的好坏分别导致五种好的表征(休征)或坏的表征(咎征)。这就给出了从人到天、由人事引发灾异的一个规律性和系统化的表述[29]。这样的表述,大约是战国中前期的儒家所创造的。《洪范》讲人事会引起天的反应,《礼记·中庸》云“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则是说天示人以祥瑞或者灾异,预示着国家兴亡。《中庸》这段文字说的是“诚身”。其云“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兴亡善恶,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是在强调“诚”可带来的神秘能力。在这种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通过天之所示预见人事,被认为是一种特殊能力,而这种能力是可以获得的。《礼记·中庸》和《洪范》所说,或者是由天知人,或者是以人动天。两者作为儒家经典,常常为此后的灾异论说引为理论依据,构成了灾异论儒学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此需要指出的是,两者都指出人事与天象之间的交感对应关系,其天人关系思想是“感应论”的。

战国时期还流传着一些不太著名的篇章,同样反映着时代的思想面貌。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简中有一篇《三德》[30],讲人行为的良否会引起上帝鬼神的保佑或者降灾。其文有云“忌而不忌,天乃降灾,已而不已,天乃降异”,就是说人做了不宜之事,天会降下灾异。这些不宜之事,《三德》篇中举出了“喜乐无期度”“食饮无量计”“宫室过度”“骤夺民时”等,最后一项又分为“夺民时以土功”“以水事”“以兵事”。《三德》采用韵文体,朗朗上口,便于记诵,与经书、传记等儒家内部传习的文献相比,宣传说教意味更强,作者设想的读者可能主要是人君。[31]战国秦汉之际,类似的文献应该很多,它们思想原创性不足,却恰能代表当时的某些普遍观念。《三德》的作者企图借助人君的鬼神信仰,促使他们施行善政,以民为本。篇中称“民之所欲,鬼神是祐”,正是战国时代儒家民本思想的反映。类似的观念也表现在《吕氏春秋》中,其《顺民》篇云:

昔者汤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于是翦其发,磨其手,以身为牺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说,雨乃大至。则汤达乎鬼神之化,人事之传也。

此篇叙述汤祷求雨的故事,还见于《论语·尧曰》《国语·周语上》《墨子·兼爱下》。在《吕氏春秋》的故事版本中,“民乃甚说,雨乃大至”一句最值得注意。商汤自损发肤,以身为牺牲,为民请命,赢得民意,这才使雨大至。其结尾云“汤达乎鬼神之化,人事之传也”,“传”读为“转”[32],也就是说,汤感动鬼神,是通过人事的转递。“民甚说”构成了祈雨仪式和“雨大至”的中间环节,降雨不是由于祈祷直接作用于上帝,而是祈祷行为感动民意的结果。故事的用意在于强调顺应民意的重要性。这一派儒家学者继承了孔子重人事的传统,在他们的灾异论中,天帝鬼神不过是人事的依托。这种论调,针对人君的说教意味强烈,在当时应是主流。

春秋时代已经出现了对天人关系的怀疑和否定,上述灾异论用人伦的规范取代了天的意志,进一步消解天的不可知性和神秘力量。沿着这个理路发展下去,离只重人事而不关心天命的思想也就不远了。

战国末期,荀子倡导天人之分,向灾异论提出了挑战。《荀子·天论》云:

夫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党见,是无世而不常有之。上明而政平,则是虽并世起,无伤也;上暗而政险,则是虽无一至者,无益也。

荀子认为各种怪异现象为世所常有,不关吉凶,也与政治的好坏无涉。《天论》又曰:

雩而雨,何也?曰:无何也,犹不雩而雨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

荀子认为祈禳没有止灾的实际作用,却不反对举行相应的禳救仪式。他指出,在百姓相信天人相通的现实下,救食、雩祭等禳灾仪式是统治的文饰,可以保留。只不过,作为统治者的“君子”对灾异及其禳救,应有与被统治者“百姓”不同的看法。

这种以神道设教的观念,荀子以前已经出现。上博楚简《鲁邦大旱》云:

鲁邦大旱,哀公谓孔子:“子不为我图之?”孔子答曰:“邦大旱,毋乃失诸刑与德乎?唯……”……【1】“……之何哉?”孔子曰:“庶民知说之事鬼也,不知刑与德。如毋爱圭璧币帛于山川,政刑与……”……【2】出,遇子赣曰:“赐,尔闻巷路之言,毋乃谓丘之答非欤?”子赣曰:“否,繄乎子女,踵命其与。如夫政刑与德,以事上天,此是哉!如夫毋爱圭璧【3】币帛于山川,毋乃不可。夫山,石以为肤,木以为民。如天不雨,石将焦,木将死。其欲雨或甚于我,或必寺乎名乎!夫川,水以为肤,鱼以【4】为民。如天不雨,水将涸,鱼将死。其欲雨或甚于我,或必寺乎名乎!”孔子曰:“呜乎!……【5】公岂不饱粱食肉哉!繄无如庶民何!”【6】[33]

此文属于儒家的传记,反映战国时期儒家某一派别的思想,其中的孔子、子贡和鲁哀公都不能坐实。上博简抄写于白起拔郢(前278)以前[34],《鲁邦大旱》的作成当然也早于荀子。篇中,孔子对鲁哀公说“庶民知说之事鬼也,不知刑与德”,其义与《荀子·天论》所谓“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相同。孔子因此劝说鲁哀公“毋爱圭璧币帛于山川”,进行必要的祭祀活动。

不过,这还不是《鲁邦大旱》的主旨。关于灾异应对方法,哀公与孔子的问答似乎已讲清楚,但《鲁邦大旱》没有到此为止,而是接着安排了孔子与子贡的辩论,先由子贡提出反对意见,然后孔子予以驳斥。子贡同意正刑与德,但反对祭祀山川。孔子答道,如果旱灾持续下去,国君依然可以饱食粱肉,过和平常一样的好日子,可是老百姓的生活怎么办呢?旱灾对百姓和国君的影响不同,所以国君的态度也不会像百姓那样焦虑。由此推测,之前简文残缺的话可能针对子贡的质疑,借用山川与草木鱼虾进行类比,大意是说,天不下雨,草木鱼虾没有生路,但山川依然会存在,对下雨的希望并不会那么急切。换言之,这里的孔子相信山川必须通过祭祀才能感动,而感动山川确实可以致雨。

战国时代,正刑德以应对灾异的观点在思想界已不十分新鲜,古代的祭祀礼仪传统则越来越不受重视。而孔子是重视祭祀传统的,《论语·八佾》载:“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即是反对削减祭品,希望维护传统的“礼”。《鲁邦大旱》只是伪托孔子,但其思想是从《论语》中的真孔子发展而来。该篇的作者已经在反思“神道设教”,进而相信山川神灵与人事有密切关系,倾向于维护越来越不受重视的传统祭祀之礼。《鲁邦大旱》中子贡的质疑也并非作者所杜撰,《晏子春秋》卷一《景公欲祠灵山河伯以祷雨晏子谏第十五》中载晏子谏止齐景公祭祀山川的话,即是《鲁邦大旱》之所本。“晏子”和“子贡”的这种思想大约在当时颇为流行,或者为儒家的某些学派所秉持。反驳这种思想,可能正是《鲁邦大旱》最直接的写作动因[35]。

上文已经指出,过度强调天人关系中的人事一方,必然削弱天的权威,进而影响人伦道德的约束力。这是儒家天人关系论内在的矛盾。荀子索性抛弃天人相关论,不再试图通过天约束人君。他主张性恶,却对人君施以过多的信任,将政治的善恶完全寄托于君主的自律上。这样的倾向再进一步,便是法家。《鲁邦大旱》作者所代表的儒学群体,既以正刑德为应对灾异的首要任务,同时又不废祭祀,维持对天的敬畏。这种敬畏已经不同于上古,而是对天人关系反复思考后的结果,在思想的谱系中与孔子的天道观也最为接近。董仲舒的灾异论,就是基于儒家的这一传统。第二节占验与救禳:灾异论数术传统的形成

灾异论的数术传统,将灾异视为凶兆,侧重于占测灾异预兆,并通过一定的禳救手段回避或转移凶祸。上一节为避免枝蔓,没有就这一倾向充分展开讨论。本节将从灾异占验和救禳两个方面,考察灾异论数术技术形成的土壤及其传统的形成。对理解汉代以后灾异论数术传统与儒家传统的互动来说,这是必要的准备。一、从物占到灾异占

任何占卜都以一定的现象为推算出发点,比如灼烧龟甲或兽骨产生的裂纹,揲蓍所得的数目,观察到的星象、云气、风向或动植物的异常等等。以灾异现象为推算出发点的占卜,我们称之为“灾异占”。《易·系辞》说“天垂象,见凶吉”,“象”就是天昭示吉凶的信息载体。根据产生方式的不同,“象”可分两类。一是占卜者主动制造的“人为”之象,如龟兆、蓍数等[36]。一是不加干预地观察自然和社会现象所得的“天启”之象,如星象、云气、日月薄蚀情况等。《左传》僖公十五年载韩简子语云“物生而后有象”,象得自于物,因此我们将这类根据天启之象进行的占卜称为“物占”[37]。灾异占属于物占,是将某些特定的天启之象视为灾异而发展产生的。《汉书·艺文志》“数术略”中的“天文”“五行”“杂占”和“形法”诸家,都有部分古书与物占有关。它们多数不是占灾异的专书,但包含了相关内容。灾异的观念以及占灾异的专门知识技术和有关专书即从中产生。下面参考《汉志》的分类,对这些占书略作介绍,重点是它们与灾异占的关系。(一)天文《汉书·艺文志》自云“天文二十一家,四百四十五卷”,据统计,实得22家419卷,依次列举如下:《泰壹杂子星》二十八卷;《五残杂变星》二十一卷;《黄帝杂子气》三十三篇;《常从日月星气》二十一卷;《皇公杂子星》二十二卷;《淮南杂子星》十九卷;《泰壹杂子云雨》三十四卷;《国章观霓云雨》三十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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