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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1 00: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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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嘉骏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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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血追踪

热血追踪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热血追踪作者:张嘉骏排版:辛萌哒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时间:2019-01-01ISBN:9787559628114本书由北京一未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豪情唤出朝阳,只因血未冷,心未寒。楔 子

午后,灞桥街的集市上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街角的大喇叭正在高唱《上海滩》主题曲:“……爱你恨你,问君知否,似大江一发不收,转千弯、转千滩,亦未平复此中争斗……”。

人群中混杂着三个痞子,刚偷了几个钱包,正在兴头上,直奔街北的秦大碗面馆而来。

面馆里挤满了食客,门外的台阶下停着一排自行车,那便是痞子们的猎物。

更令人惊喜的是,还有一辆通体纯黑的摩托车横在一侧。80年代拥有一款嘉陵70,是一件相当霸道的事。重点是摩托车没锁,车钥匙就插在锁眼里。

但痞子们看清车牌后突然停下脚步,转身跑开了,连旁边的自行车也不敢碰。

面馆里,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独占一张桌子,背对着大门正在吃面。他端着一只蓝釉粗瓷大碗,那碗口足有一尺见方,捧在掌中犹如托塔天王。

门口进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径直坐到年轻人面前。“东哥,打听清楚了,侯立明约你在霸头谈事。”大汉眼巴巴瞅着胡东海。

胡东海外号“龙王”,食量惊人,却是一副瘦削精悍的身形,肌肉凸起,棱棱角角都是力道。

面条韧力十足,油泼的辣子滋滋闪光。胡东海挑着筷子,呼噜呼噜吃得痛快。“啥时候?”胡东海只问了三个字。“下午五点钟。”大汉忍不住说,“侯立明气急了,你当众骂他老子……”。

胡东海撩起眼皮瞥了大汉一下,狭长的眼睛里冷光一闪。大汉立刻住嘴。

胡东海把一瓶啤酒推到大汉面前。大汉忙用双手接住,侧过脸喝了起来。

胡东海起身,往桌上扔下两张钞票,拎着另一瓶啤酒出了面馆大门。

一只小狗跷着腿,正对着摩托车的后轮撒尿。胡东海等小狗尿完了,扮个鬼脸,三两步跨坐到摩托车上。

发动机响起低沉的轰鸣声。胡东海一手提着啤酒,一手握着车把,摩托车绝尘而去。

刚刚下过一场雨,灞河水有些混浊,波浪将一些碎木块推到岸边草地上。

侯立明加快步伐,年轻俊朗的脸庞上微微浮起一片汗气。

今天把胡东海约到此处,心里是打着算盘的,侯立明用大拇指挠了挠下巴,这是习惯性动作,表明他在紧张思考。

胡东海已经到了,摩托车停在河坝垛子上。垛子很高,又是逆光,胡东海的身影犹如一座蹲踞的兵马俑,浑身透出刚硬野蛮的气魄。

侯立明走近了,仰望着胡东海。

胡东海把啤酒瓶摔在河坝上,“啪”的一声响,他站起身,居高临下逼视侯立明,目光桀骜深沉。“约我来这里,是不是活腻了?”“你对我爸不敬,我给你讲讲什么是家教。”侯立明镇定地说。

侯立明的父亲去年病逝,胡东海不久前才得到消息,原因是他与人斗殴,一人挑战四个,把其中一个的脑袋开了瓢,被公安拘了。他出来后听说了侯父的死讯,当众放话,说侯立明他爸终于死了,这是报应!

胡东海经常对侯家大放厥词,但这次不同,身为人子,听到这番话真是耻辱。“你刚从号子里爬出来,我可怜可怜你,当面给我磕个头,这事就算完了。”

侯立明做出大度的样子,言语中却字字透着血气。

胡东海最恨人家说他进号子的事,当即扯开衣衫,从垛子上一跃而下。

侯立明看似往上迎击,双脚却有意无意地朝河边移动。

时近黄昏,竟飘起了零星小雨,远处河水与天空交接之处,落日却突然冲出乌云的包围,绽放出瑰丽晚霞。

在夕阳余晖和零星细雨中,胡东海出手刚勇,透出凶霸狠绝之气。侯立明且打且退,看似凌乱,却有谋算。

这时,灞桥街的集市散了,有人经过远处的石墩桥,看到这一幕,驻足观望。

胡东海是出名的拳头硬、心冷,一拳砸在侯立明肚子上,侯立明大叫一声,滚翻在地。胡东海正要转身,侯立明却一把抓住他的小腿,远看,就像是胡东海猛踩侯立明。胡东海顺势半跪在地,胳膊肘猛击侯立明脸颊,侯立明猛地一挣,爬起身,用膝盖撞向胡东海的小腹。

忽然从灞桥街上传来大喇叭的歌声《万里长城永不倒》,当那句“开口叫吧,高声叫吧”传来时,胡东海热血上头,飞起一脚,狠狠将侯立明踹进河里。侯立明发出惨叫,身子沉没在浊浪中。他往上一挺,但水的流速很快,漩涡把他拖着、拽着,瞬间便吸到了深处,那里是更为湍急的水流。

侯立明在水面扑腾了几下,一眨眼就不见了。

胡东海回头扫了一眼,扬长而去。

三天后,胡东海在西关正街的八家巷被抓。他正跟狐朋狗友喝酒,公安闯进门来,狗友们立刻抱头蹲在地上,胡东海竟抡起酒瓶,砸在一名警员头上,又抄起椅子猛打。被制伏后,他公然叫嚣:“老子就要打死侯立明那个兔崽子!”

随后,搜救队沿着侯立明落水处,一直往下游捕捞。第四天傍晚,在二十八里的西南角,发现侯立明的血衣缠在一块石头上,但尸体始终找不到。

这种事在灞河每年夏天都会发生,大多是野泳溺亡,并不是每具尸体都有下落。随后汛期来了,打捞工作被迫终止。灞河一夜间暴涨,浊浪翻涌,却冲不垮此案的证据链。目击证人都是灞桥街上的人,胡东海毒打侯立明,以及侯立明惨叫落水一幕,观者无不惊恐。

物证则有胡东海摔碎的酒瓶,以及更重要的,侯立明的一件血衣。

胡东海自己更是认罪,但并无悔恨之意。更令人胆寒的是,他在事发后没有顾及落水者,却悠悠然去给摩托车加油,心理素质极为稳定。

胡东海从少年时便有恶名,经常为狐朋狗友出头。灞河事发不久前,胡东海还因暴力伤害罪蹲过班房。侯家人以及周围多人证实,胡东海与侯立明积怨已久,要求毙了胡东海为侯立明偿命。

灞河案成为1990年的大事件。

同样不凡的事还有很多。那一年,亚运之光火炬抵达西京市,五十万群众夹道欢迎;那一年,西京第三电机厂向亚运会捐款四万五千元;那一年,西北地区第一条录像带生产线在西京市东郊建成。

但有更多的人关注着胡东海的命运。

尘埃落定之际,正是雨季来临时。

一天傍晚,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行人来到路口的报刊亭。天气并没有多冷,他却戴着兜帽,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用戴着手套的手递给摊主五角钱,买了一份《西京晚报》。

他在公交站的遮雨棚下,打开报纸的第二版,看到那则新闻。

灞河凶案是典型的寻衅斗殴型杀人案件,犯罪嫌疑人在与死者侯立明互相斗殴过程中致其死亡;本案同时具备复仇型杀人特征,为了发泄内心的积怨而实施杀人。犯罪嫌疑人在警方抓捕行动中,悍然袭警,落网后并无悔罪表现,性质极为恶劣,情节极为严重,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着黑色雨衣的行人盯着报纸发了一会儿呆,用大拇指挠了挠下巴,将报纸折起来,塞到街边的垃圾箱里,快步穿过马路,背影消失在重重叠叠的楼群深处。第一章丧门星→ 1

午后的小街上热浪滚滚,道路两旁的白杨树投下斑驳影子,不时有汽车驶过,车轮碾过路面传来单调的摩擦声,加重了空气的燥热。

一个中年男人慢慢走着。这么热的天,他却戴着一顶皱巴巴的帽子,脚上的皮鞋笨重古怪,边角起毛。他体形魁梧,身上却有一种颓然之气,胳膊下夹着个破损的皮革包。

他走路时微微弯着腰,保持一种异常警惕的状态。胳膊甩动的节奏有些僵硬,脚上似乎踩着节拍,一二一,一二一……使得那双皮鞋显得更怪异。

他很少抬头,每个迎面过来的人都让他紧张。每隔五六分钟,他就从裤兜里掏出手绢,在额头上擦一擦,但那里并没有出多少汗。

这些都是在监狱留下的根儿。

他在街上苦苦寻找,终于在一间报刊亭里发现了公用电话。他从皮革包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了两个手机号码。

他小心翼翼地拨通第一个号码。“是……是嫂子吗?我是东海—胡东海……我刚刚……”。

对方已经挂断了。

他怔怔地拿着听筒,里面传出急促的嘟嘟声。

第二个电话是打给侄子的。哥哥去世前最后一次探监,嘱咐他出来后联络家人。其实出狱前,管教干部通知了亲属,但没人来接胡东海。现在如果侄子联络不上,胡东海将迷失在这座城里。“喂?谁啊?”电话里传来慵懒的声音,有些不耐烦。“小灿……我……我是你叔叔。”胡东海说。“叔叔?”电话里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但更不耐烦了。“我是你东海叔叔……嗯,小灿,你能不能来接我一下?”胡东海紧张地握着话筒,“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传来叹气声:“你在哪儿?”

胡东海赶紧向摊主打听此处的地址。

放下电话,胡东海的手心攥着一把汗。

他走到报刊亭对面的便利店,买了一袋虾条,又买了一瓶啤酒。收银台上方的电视机传出很小的音量,节目在讨论二胎—全面二孩政策于今年正式实施,这是2016年最引人注目的消息。

胡东海出门坐在街边的石凳上,就着虾条喝起了啤酒。

头顶传来知了的叫声,天气更热了,胡东海仍然戴着破帽子,把那只皮革包放在身旁。这个皮包在号子里,被一个狱友隔空加持过,据说,开了光的破皮包回到社会上,能遇到福气事。

胡东海相信了,他从来没吃过这么销魂的虾条。

小街对面的树荫下,一只流浪狗被三只金毛狗追咬。望着逃走的小狗,胡东海仿佛看到了自己。

他有些头晕,二十五年来第一次饮酒,一瓶啤酒把他送到了九霄云外。

他躺在石凳上,枕着皮包睡去。→ 2

黑白色的梦境,把他带回了上世纪70年代。胡东海来自“道北”—铁路以北郊区,在当时的市民心目中,那里代表了野蛮和低贱,聚集着小偷、痞子。胡东海八岁那年,父亲有幸进了第三电机厂,以临时工的身份搬进家属区。

搬来那天,有个白净男孩领着一帮小孩围着三轮车起哄,胡家每搬一件家具,男孩便嘲笑一句。

男孩对那支红缨枪尤其蔑视。那是胡东海唯一的玩具,他爸爸用树棍削的,头部勉强算尖,上面系了两根蔫趴趴的布条。

小孩们的哄笑,胡东海没有反应,埋着头与哥哥一起帮着家人搬东西,却在不经意间,冷冷地盯了那男孩一眼。这一眼,便启动了此后长久敌对的开关。

傍晚,胡东海端着红缨枪,一路追踪至家属区的东南角,那里有两栋四层高的楼房,胡东海发现那个男孩正在逗猫。

胡东海挥枪便戳。

第一战,胡东海胜利。男孩的脸被戳破,他妈妈跑到胡家搅闹:“想打死我家侯稀娃儿?想打死我家侯稀娃儿?”

后来胡东海才知道,那个男孩叫侯立明,是家中独苗,他爸爸就是三厂的厂长。

闯了祸的胡东海被父亲暴打,他倔着头不吭声。

胡东海想不通的是,侯立明的小名为什么叫“侯稀娃儿”,可能是他爸妈太稀罕自己儿子了。

没几天,侯立明就扳回一局。侯立明打起架来也是有模有样。

后来就演变成了车轱辘战,隔三岔五闹一场。侯立明总在大庭广众下羞辱胡东海的出身,骂他是来自道北的贼。胡东海不仅打侯立明,还要挑战侯立明身边的男生们。

进入初中校园后,两个男孩更是水火不容。侯立明身边跟着一群人,而胡东海永远只身一人。

事态恶化的爆发点是在高二那年。

胡东海的父亲始终没有转正,一直是临时工的身份,据说是胡家没有送礼,侯厂长便攥着指标不放。那天,胡父喝了酒,竟闯进侯家理论,被侯厂长一脚踢到肚子,导致肝脏破裂,没多久便死了。但侯家一口咬定,是胡父撒酒疯,自己撞到了桌角。侯家赔了些医疗费,事情便了了。

胡东海认定侯家与自己有杀父之仇,几次强闯侯家,险些被送进少年管教所。

从此,他变得更加倔强凶霸,结果高三没毕业就退学了。退学后,他先打遍三厂,又向外扩展,决心用拳头扫平他所认定的一切不公平。

侯立明也没考上大学,却顺理成章进了三厂,分配进供应科。后来他沉迷于赌博,出手豪阔,颇有大哥风范。不过侯家过得并不如意,因为侯厂长一直卧病在床,且经常恐慌症发作。

侯立明仍然住在家属区的楼房里。胡东海则在西京城的东郊闯荡。

那是1986、1987年,中国的改革开放进入正轨,社会上商业气氛渐浓,人们想办法赚钱做生意。胡东海却不屑于这些事,他的工作是给东郊最大的一间录像厅看场子。

录像厅总能拿到最新的港片,门前预告牌上写着《英雄本色》《英雄好汉》。

没事的时候,摩托车横在录像厅门前,胡东海倚车而立,一手插在裤袋里,跟几个兄弟聊着刚刚看过的录像片。他是个影迷,有的片子看了十几遍。

他身旁的兄弟们穿喇叭裤,烫着卷发或中分,戴蛤蟆镜。胡东海瞧不上他们的打扮,自己永远是龙王本色—板寸头,简朴的衣服,却遮掩不住霸气。

经常有一两个烫着大波浪卷的姑娘来找胡东海,但胡东海很少跟她们起腻。

龙王更喜欢录像片里的妞儿。这是兄弟们的共识。他们说胡东海的梦中只有赵雅芝、关之琳或者钟楚红、林青霞。

兄弟们遇到不平事,胡东海一定出头,不管对方来头多大。为此进出看守所,他也毫不在意。但每次平事时,他都先讲道理,如果对方不听,还顶嘴,那就用拳头再讲一遍。“咱们讲的是江湖道义,你对我好,我就对你更好,你黑,我可以比你更黑。”

胡东海对他的小兄弟说。

胡东海与侯立明有时会碰面,一般是胡东海回三厂看望母亲和哥哥时。

每次侯立明身边都有不同的女孩陪伴。冬天,侯立明系着白色围巾,一袭黑色风衣,衣领高高竖起,随便站在路边就是一道风景。他嘴角衔着香烟,用修长的手指遮住打火机,点起香烟吸一口,缓缓吐出的烟雾在风中飘散。

胡东海远远地看见了,把自己嘴上的烟头取下来,摔在地上,用脚尖碾碎。

胡东海横行而来,风雪中不系扣子,衣襟翻飞,头发上落满冰粒,晶莹闪烁,整个人就是一成精雪狼。

二人擦肩,侯立明比胡东海高半个头,根本没理睬胡东海,只是侧脸望着身边女孩,轻声谈笑。那女孩梳着两个麻花辫。

胡东海陡然一晃肩膀,撞了侯立明一下。侯立明没防备,一跟头跌到雪地上。

前一秒还是玉树临风,后一秒已然“玉体”横陈,帽子也飞了,头发也乱了。旁边的女孩尖叫一声,竟扑过来撕扯胡东海。

胡东海没见过这阵势,一路上连滑带跑,落荒而逃。自出道以来,这是他最狼狈的一次。

由于胡父与侯厂长的那场旧怨,胡东海经常在人前讨论侯厂长死不死。这些话传到侯立明耳朵里,他都忍了,只顾忙着准备自己的婚事。

侯立明结婚比同龄人早,这一点出乎意料,因为他的气质很像“电视里的许文强”,纠缠他的女孩很多,有人愿意为他去死。但吊诡的是,最终胜出的女孩,就是曾在雪地上追打胡东海的麻花辫。可以说是胡东海促成了这桩姻缘。

侯立明刚结婚,女儿就出生了。不久,侯厂长病逝。

胡东海得到消息后,说那个老杀才早就该死了。

双方积蓄已久的怨念,到了彻底释放的时候。命运的激流不可阻挡,侯立明主动挑战胡东海,灞河一斗,一死一入狱。

入狱时的胡东海并无悔罪之意,甚至抱着慷慨赴死的心态。

直到两年后,他第一次产生了罪责感。那是哥哥领母亲来探监,胡东海发现母亲已经看不见他了。母亲为他哭瞎了眼睛。白发苍苍的母亲颤抖着手指,眼窝深陷,泪痕未干—那一幕令胡东海心如刀绞。

不久,胡东海的刑期由死缓减为无期徒刑。

又过了三年,哥哥独自来探监,母亲已经去世了,临终前给胡东海留下一句话:儿啊,你让我怎么去见你父亲?

胡东海发出了狼嚎般的哀哭声。

之后,胡东海因为制止了狱中一场群体斗殴事件,有立功表现,减为有期徒刑二十年。

但他的痛悔有些晚了。他不仅背负着洗不掉的恶名,毁了自家,也导致侯立明家破人亡。

今时今日,二十五年的赎罪期终于结束。此刻,胡东海一身大汗醒来,恍恍惚惚,竟不知自己身处哪个世界。→ 3

年轻人弯腰推搡着石凳上的胡东海。胡东海睁开眼睛,正对上那张懒洋洋的脸,急忙翻身坐起来。

年轻人似乎也是刚睡醒,眼里残留的慵倦与不耐烦,融合成一抹冷淡的神色。

胡东海低声呼唤:“小灿?”“我是胡小灿。”年轻人用淡漠的腔调回复。

小灿的身材高高瘦瘦的,比之前哥哥拿去的照片更帅,不过面容的清秀感,让胡东海有些不适应。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本应是阳刚之气充沛之时,脸上的表第一章 丧门星 009情却很沮丧,配着那头微微卷曲的头发,刚度不够啊。

胡东海已经注意到,街上的男孩很多是类似装扮。方才在报刊亭打电话、在便利店买东西,看到的杂志封面和招贴画、广告海报全是这一类。

侄子的两条腿真够长的。似乎为了突出长度,窄型裤脚下面露出脚踝,赤脚穿着一双运动鞋。

胡东海刚刚梦到自己的青年时代,一分钟前还在城中奔跑呐喊,一分钟后已是换了人间。欣慰的是,侄子双眸深处隐隐闪现的聪慧之光,被胡东海捕捉到了。

也许这就是新人类吧。

有些尴尬地静默片刻,胡小灿说:“那……走吧。”

话音未落,人已经转过身去。胡东海用手绢擦了擦额头,起身跟上。

叔侄二人一前一后走在树荫下,如同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胡东海望着小灿的背影,那是自己仅剩的至亲之人。

小灿来到路口的人行道,面前停着一排颜色鲜亮的自行车。他打开手机上的软件,对着一辆小黄车扫一下,然后打开另一个软件,对着一辆小蓝车扫一下。“你要哪个颜色?”小灿问。

胡东海看着侄子的动作,正在发愣,忽然听到问话,茫然地问:“政府要求大家都买一样的自行车吗?”

小灿懒得纠缠,自己骑着小黄车走了。

胡东海手忙脚乱跨上小蓝车,一只手上还提着皮包,慌乱中使劲抓住车把,车头猛地一扭,险些翻车。两三分钟原地打转,重新找到了骑车的感觉。侄子已经骑远了。

胡东海踩着小蓝车拼命追赶,不断有汽车从身边驶过,让他十分紧张。

前方突然有行人横穿马路。“哎哎……啊……咦呀……”。

胡东海躲避行人,慌乱中对着一辆巡逻警车撞上去,“嗵”的一声,自行车翻倒,脑袋磕在地上。

小灿赶紧过来扶起胡东海,忙着给警察敬礼:“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然后拖着胡东海跑了,一扭头瞥见叔叔的额角有血,不耐烦地叹口气。

胡东海忙说:“我是躲行人,不是袭警……”。“谁管那个啊!”小灿嘟囔着,“本来脑子就不好使,还把头撞了。”

他带着叔叔拐个弯,走进附近的“小南门博康诊所”。“谭姐。”小灿对着一个三十来岁的漂亮女人打招呼。“噢,小灿来了。”女医生微笑道。“赶紧上药。”小灿指了指身后的胡东海。“我没事……”胡东海说着,突然愣住了。

女医生起身时侧过脸,那一瞬间,正有阳光透过窗户映在她的脸颊上,胡东海不禁打个激灵。

小灿推了他一下。胡东海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然后是消毒、涂药,谭医生的手指温柔有力,干净利落。胡东海迷迷糊糊的,好像真的磕坏了脑子。

谭医生亲切地问:“大哥还有啥不舒服的?”“舒服舒服。”胡东海说。“那你还有什么病?”

胡东海直愣愣地回答:“我有雀蒙眼。”“啊?”小灿愣了。“哦……你说的是夜盲症。”谭医生笑一笑,“抱歉啊,这个病我治不了。”“没事没事。”胡东海急忙往外走。

谭医生轻声问小灿:“你朋友?”“嗯……我叔叔。”“有点奇怪。”谭医生叮嘱道,“以后带他出门要多留心。”“不会是老年痴呆吧?”小灿惊问。“别瞎说!”谭医生瞪了小灿一眼。

回家的路好似长得没有尽头,胡东海在洪流中挣扎。

陌生街道,光怪陆离的世界,眼前闪过的短裙女孩和艳丽少妇令他头晕目眩。

街道两旁高耸的楼房上,家家户户的窗户装着防盗网,如同监牢一般,让胡东海产生了似真似幻的感觉。

他停车,喘了一阵子,继续往前骑。

在监狱里也能看到电视,知道外边变化大,可是真的置身其中,仿佛溺水者失去了一切。他在记忆深处拼命搜索二十多年前的城市记忆,完全是错乱的。原先那个世界的拼图板,已经彻底破碎,他在激流中抱住一个碎片—

三厂路……

他的家……

曾经是繁华街道的三厂路,长不到五百米,当年的厂房早就拆了,只留下一个标志性的废弃高炉,如一根定海神针戳在夕阳中。一群鸽子围着炉架盘旋。

胡家在路西一侧的小巷内。巷口拥挤嘈杂,人与车并行在狭窄的路面上,正是晚饭时间,一溜的小馆子都是热气蒸腾,有厨子站在门口的大锅前扯面、削面,还有卖馒头和快餐的。

放下自行车,叔侄二人进了巷子,嘈杂声小了,每隔十几米有一盏路灯,头顶是纵横交错的电线。

胡家是个小院,红漆门刚刷过。胡东海看了一眼门口的槐树,树枝上挂着个薄薄的牌子,上面随意写了两行字:专业开锁,联系人胡先生。手机:133××××××××。

小灿推开院门,胡东海跟上去。一进院子,小灿就停步,歪着脑袋审视胡东海,脸上还是那副鬼样子,就像失恋以后绝食了三天,看起来很沮丧。

他忽然闪电般伸出手,一把摘掉胡东海的帽子,劈手夺下胡东海的皮革包,闪电般扔掉。

从“静如树懒”到“动若狡兔”之间,没有过渡。

胡东海完全没防备,眨眼间什么都没了。这时他注意到,旁边放着一个铁桶,自己的帽子和包都丢在里面。

胡小灿“啪”的一下点起打火机,就要往里扔。“等等!”胡东海叫道。

小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胡东海从皮包里取出一张纸。小灿扫了一眼,是一份刑满释放证明:兹有胡东海,年龄四十七,因犯故意杀人罪……

胡东海再一转眼,铁桶里已经蹿起了火苗,火光映在小灿脸上。

小灿说:“走吧,去洗澡。”

胡东海没反应过来。家门还没进,饭还没吃……

小灿已经转身出了院子。→ 4

来到附近的大众浴室,胡小灿在更衣间选了两个柜子,开始脱衣服。他忽然停下,盯着叔叔的后背。胡东海那宽厚的脊背上布满伤痕,年轻时与人斗殴,曾被铁砂枪轰过,皮肉里还嵌着铁砂,脊梁骨两侧筋肉凸起,充满野兽气魄。

侄子似乎受到触动。

二人泡在水池里。胡东海枕着自己的毛巾,舒服得腋毛都绽出花了。

小灿忽然说:“那个家是你的,我爸去世前说过,按奶奶当年的遗嘱也是给你的,我只是暂时借住一下。”

胡东海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一会儿,问:“灿儿,你做开锁生意?”

小灿没回应,显然那是句废话。“你用手机对着自行车晃一下,就开了锁,确实有本事。”胡东海诚挚地说。

小灿无语,干脆闭上眼睛,扮演水中植物人。“咋不办个门面?”胡东海又问。

小灿不耐烦地说:“以前有门面,生意太忙了,烦。”

泡完了澡,胡东海在更衣间换上了侄子带来的红裤头、红T恤。但新衣服很不舒服,内衣倒没什么,在监狱也是穿自己的,可是便服实在不适应。因为监狱的号服比较宽大,他穿了二十五年,现在突然换上塑形贴身的衣裤,别扭,裤腰勒得紧。他不停地耸动屁股,想让下身舒服一点。

小灿一路上看着叔叔抽筋似的走回小院。

准备进入正屋前,小灿又让胡东海迈过一个火盆。至此,二十多年牢狱生活彻底留在了身后。

正屋的外间是厨房兼会客室。墙角有一台旧冰箱。套间是两个相对的房子,南厢房靠近屋门,原本就是胡东海住的,支着一张床,铺了新床垫。北厢房是小灿爸的房间,如今小灿住在里面。

小灿从自己房间拿出一个小包,淡漠地说:“我爸留给你的遗物。”

小灿打开包,里面有一张照片,是胡东海与哥哥年轻时的合影,兄弟俩并肩站在大雁塔前,斜阳中的胡东海英姿勃发,哥哥脸上也露出了少有的笑容。

胡东海接过照片,鼻子一阵发酸,侧过脸,看到了那支红缨枪的枪头。这是第一章 丧门星 013胡东海小时候唯一的玩具,哥哥竟然一直珍藏着。

胡东海本以为自己不会哭了,却根本控制不了,泪水唰地流下来。

小灿对遗物中那个信封更感兴趣,用手捏一下,眉头皱起来,显得有些犹豫。

他把信封递给胡东海:“打开看看吧。”

胡东海抹掉脸上的泪痕,从信封里抽出几张钞票,不禁愣住了。“这是……”。“我爸留给你的。”小灿的语气明显透露出不满。

说完转过身,匆匆进了自己房间,把门关了,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妈,五百块钱是怎么回事?”小灿开口便问。“咋了,你还想审问我?”母亲的声音透过手机,破空传来。“我爸去世前,说给叔叔留下五千块……”。“那个杀人犯有什么资格花咱家的钱?五块钱都是多的!”“他有没有资格是另一回事,我爸嘱咐的话你怎么……”。“你爸病糊涂了,我可没糊涂!”母亲怒冲冲地说,“你还想咋样,养那个杀人犯一辈子?”

小灿也生气了,面红耳赤地说:“我这个叔叔我也不想管,可是我爸去世前特别……”。“那让他找你爸去!”母亲尖声说,“你爸窝囊了一辈子,被人欺负,到死都没抬起头!”“我不想吵了。”小灿努力平复情绪。“咱家就是被那个丧门星害的!”母亲哑着嗓子发出哭声,“你爸是杀人犯的哥哥,手也断了……”。“好了,好了,又拿我爸手断说事……”。

争吵声透过门板传到外面,胡东海听见了。

他怔怔地坐在桌前。

过了很长时间,屋门一响,小灿出来了。“灿儿,别跟你妈妈吵架,不好。”胡东海低声说。“习惯了,从小到大。”胡小灿淡漠地说。

胡东海听哥哥探监时说过嫂子打侄子的事。嫂子揍侄子是因为恨哥哥。亲戚朋友有升官发财的、出国的、买房的,哥哥却受尽屈辱。

胡东海轻声问:“你爸的手怎么断的?”“被车床轧断了。我听我妈说,你进号子那年,我爸上班愣神,不小心就……”。“可他每次去探望我,什么都没说。”胡东海感到胸口一阵窒闷。

哥哥每次都把断手掩饰着。从童年到少年,哥哥经常因为包庇胡东海,受到株连,被父亲痛揍,导致他愈发沉默。

夜里,胡东海躺在床上,望向窗外。窗口像个井,他在深渊之底望着自己的命运出口。在想象中,他看见了所有的星星,然而终归是漆黑一团。

以后怎么办?

母亲和哥哥的遗言是守住这个家,平静孤寂度过余生,是胡东海仅剩的愿望。

他决定把院子翻修一下。

半夜,胡东海在床上辗转反侧,不习惯软软的床垫,那东西和后背不贴合。

他干脆下了床,躺在地板上,又找到了熟悉的感觉,不禁舒口气。

耳边传来蚊子的嗡嗡声。在监狱时晚上没事就数蚊子,还有身上的包。夏天的牢房被蚊子包围,每天身上都咬出百余个大包。比较起来,这里的蚊子与监狱的蚊子有很大区别。监狱的蚊子煞气逼人,从远处飞来时,突然加速向人进攻。

而家居的蚊子,嗡嗡嘤嘤地落到皮肤上,悄悄地让人难以察觉。

胡东海慢慢沉入梦乡。→ 5

胡小灿突然醒过来,看到床边有个人影。天刚麻麻亮,人影后边的窗户透进一抹淡淡的青光。“谁?”小灿伸长脖子。

直愣愣站在床边的是胡东海,身子板正,目视前方。“对……对不起小灿。”胡东海的脑袋一垂,紧绷的身体松了松。“吓死人啊!”“六点钟我还以为……你接着睡……睡吧……”胡东海踉跄转身。

早晨六点钟准时起床点名,这是监狱的规矩。每天这么运转,一切有序进行—出工,点名;放风,点名;就餐,点名;收工,点名;就寝,点名;起床,点名……日复一日,滴水不漏。

小灿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嗵嗵”的脚步声。他用枕头捂住自己的脑袋。

胡东海在跑步。口号声传来:“认罪服法,前途光明!认罪服法,前途光明!”

跑了四十圈以后,口号变成了:“反思昨天,把握今天,奔向明天!”

监狱环境潮湿,如不强化体能,就会垮掉。他每天在一个篮球场大小的空地上跑六十圈,晚上熄灯后必做“三个五百”—五百个俯卧撑、五百个蹲起、五百个仰卧起坐。

此刻清晨的风吹在脸上,脑海中闪现过去的情景,看到院墙就想起那座高达六米的监狱围墙,每隔百米有个岗楼,他甚至看到岗楼上的哨兵站得笔直的样子,还有与哨兵肩膀同高的步枪枪头。

他所在的监狱关押着三千多名罪犯,大多刑期在十五年以上,其中有贪腐的官员、重大事故的责任人、涉黑组织头目,还有更多的因为抢劫、强奸、贩毒、故意杀人等罪名而关押的罪犯。胡东海就和那些人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反思昨天,把握今天,奔向……”他的脚下忽然一绊,是个凸起的砖棱。

他忽然想起一件往事,莫名激动起来,仿佛一首歌在心中回荡,催促他寻找此生意义。

胡东海奔向院里的杂物房,找到一把铁铲,在院子的东南角挖了起来。

小灿穿着睡衣蹲在屋檐下,一边刷牙,一边瞅着叔叔。

胡东海挖出个箱子,竟然还用油布包着。这勾起了小灿的兴趣,他帮着叔叔把箱子拖出来。

箱子上有一把生锈的铁锁,胡东海捡了块砖头正要砸,小灿抬起手,严肃地制止了他。

在开锁师的面前砸锁是一种耻辱!

小灿找来一节铅笔头,又拿了一张锡纸。对付这种B级锁芯,只需把锡纸撕成条,放在一个特制的凹槽里,然后在上面撒上铅笔粉,插入锁眼。锡纸的韧性,能随着锁齿的牙花变形,并咬合在牙花上。左右旋转十几秒,锁开了。

这其实是小偷常用的方法,小灿因为厌恶小偷,早就不用了。但今天要对付生锈的锁,他也是着急,为了直接把铅笔粉送入锁孔,就用了一次。

他满怀期待、充满热情地等着胡东海打开箱子。

箱子里有个包裹,还是油布密封的。

胡东海迫不及待地扯开油布,从里面掉出五六部摩托罗拉数字传呼机。“我们当年的江湖利器,六个兄弟六台机子,哔哔声一响,同进同退。”

小灿的眉毛耷拉下来:“什么玩意儿嘛,简直搞不懂!”

又从包里掉出一堆磁带,哗啦声响成一片。然后是两卷录像带,分别是《英雄本色》《英雄好汉》。

小灿满脸不敢置信。他忽然发现叔叔激动得手指哆嗦起来,似乎将有一件惊世骇俗的宝物出现。

胡东海从油布包的深处掏出另一个油布包,厚厚的一叠。

小灿的眼睛瞪大了。

胡东海小心翼翼地打开油布包,是几十张明星海报。

小灿拂袖而去。

叔叔捧着一个不认识的阿姨的海报,无限深情,无限怅然。“翁美玲……”叔叔喃喃自语。

几十张海报全是同一个人,有古装的,有现代的,有微笑的,有忧郁的,有托腮沉思的,有小鸟依人的。“1985年5月14号,在家里开煤气自杀。我一直想去香港祭拜她,没想到,错过了这么多年……”。

胡东海从地上的磁带里扒拉出一盒《〈射雕英雄传〉主题曲》,展开歌词页看着。

歌声在遥远的时光尽头回荡:“人海之中找到了你,一切变了有情义……啊啊啊……人生匆匆心里有爱,此生有意义,一世有了意义……”。

叔叔的碎碎念,小灿已经听不见了。他回到自己屋里,关了门,拿起手机。“喂?静静,我想你了……我现在心里堵得慌,求排解……”。第二章夜盲之狐→ 1

位于西京城南的鲸鱼沟,墓园分作上下两个区域,上区安葬的多是三厂的老家属,胡家父母葬在西北角。后来侯厂长病逝,埋在了东南角。

出狱三天了,胡东海终于下决心面对父母的亡灵。

刚才一路上坐着蹦蹦车,颠簸中,往事抖落,全部堵在了胸口。“——儿啊,你让我怎么去见你父亲?”

来到坟前,跪在地上,胡东海什么都说不出来,哽在喉咙的苦闷,像刀一样锋利,像火一样灼烈。

我是个罪人!他在心里嘶喊。

一缕晚霞在天边飘散,白色月牙浮现。风起,胡东海感觉一丝凉意。

他站起身准备下坡,无意中往墓园东南角扫了一眼,想去看看侯立明的父亲。

天色转暗,胡东海穿过一排排墓碑,不时见到一些花篮和祭品。

他来到侯厂长的坟前,忽然一怔,没想到墓碑前的石台上放着一瓶白酒。

胡东海算算时间,一个星期前是侯厂长的祭日。这瓶白酒,便是祭品了。

侯厂长生前最爱喝长安特曲,这种五十四度的烈酒让他沉醉不已。

胡东海对此记忆深刻,还因为当年流传在家属区的笑话:侯厂长没酒喝了,就会差遣儿子侯立明出去借酒。侯立明到了人家门口,大喊一声:“阿姨,取个四棱子!”长安特曲的酒瓶是方形的,坊间的叫法就是“四棱子酒”。

眼前这瓶酒,自然是长安酒厂的新品,但形状没变,捧在手中沉甸甸的。红字的商标上,有一小块颜色相近的污渍。天色很暗,胡东海没在意那块污渍,心里被一个疑问塞满:眼下还有谁在祭拜侯厂长?

当年侯厂长病倒后,酒便戒了,关于他“只喝四棱子”的典故,逐渐没人提了。可是过去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有人记着?

看来侯立明的妻子还守着侯家,这让胡东海有些感动。

夜幕降临,不远处传来公墓管理员的喊声:“关门了,清场!”

胡东海急忙放下酒瓶,不小心在墓碑上磕了一下,酒瓶弹出去,从坡上滚落,底下传来“啪”的一声,玻璃撞到了石头。一股酒香在风中弥漫开来,很快消散。

胡东海在侯厂长的坟前深鞠一躬,仿佛听到墓中传来一声怒吼:“丧门星!”

胡东海拿出手电筒,踉跄着逃走了。

回到三厂路,胡东海先到巷口的面馆点了一碗油泼扯面,然后挤在一群食客中间默默地吃着。

监狱生活使他吃饭形成习惯,到点必须吃,错过那个时间,他就不饿了。

眼下他吃完面,坐着没动。身旁的食客都是陌生人,看他守着空碗坐在旁边,不明白啥意思。店伙计以为他没钱,气势汹汹过来。他把面钱付了,却仍然坐着不动地方。食客们纷纷放下碗,起立,退席。胡东海马上也走了—这是监狱的规矩,不能吃完了想走就自己走,需要大家都吃完一起离开。胡东海走了几步,忽然回过神,这个规矩在社会上就叫毛病,得改!

自从出狱后,他就陷入了龟缩状态,正所谓“人在荆棘中,不动不刺”,只想守住一个窝,让自己越来越麻木,就感觉不到痛苦。可这不就是一条僵虫吗?

胡东海坐在黑暗中,望着窗口。当初入狱第三年,他患了夜盲症,俗称“雀蒙眼”,在夜间或光线昏暗的环境下,视物不清,行动困难。

不过有失就有得,体内深藏的天赋被激发,加上苦练,在监狱的特殊环境里拓展出一项特殊技能:空间感官辨识能力。

对身体的严重禁锢,以及视力的缺损,激发了鼻子和耳朵的灵敏度。

如今的西京城和他入狱之前,完全不同了,他要迅速重构自己心目中的西京。

但话又说回来,西京城,其实从来没有变过,城市的大格局从明代就已形成,以钟楼为中心、以城墙为纽带的四大主城区已是定局。

胡东海的领悟以及奇技,就是在监狱里得到了一个人的指点。

此人是因为发生了严重的家庭纠纷,处理不当,导致恶劣后果,入狱服刑。

他本是市政工程师,痴迷于全城的下水井,居然给每个井编了号,例如:莲湖区大庆路中段12号6#排污井—他的编号是:LDZ126#。

城市虽有大规模拆迁改造,但这些井,基本不变,就成了另一种地标,不是竖立在高处的,而是紧贴路面,仿佛一颗颗纽扣。

那位工程师越研究越沉迷,开始琢磨古代的西京城与现代的西京城,并用下水井为关节,铺设出自己的地形图。

胡东海出狱后,那人还在牢里服刑。

此人当初之所以指点胡东海,是为了报恩。他进号的当天晚上,本来是睡在过道的地上。那是冬天,号子里关了十三个人,铺板上很挤,那人虽然是从别的号子调过来的,但在这儿只能算个新犯人,所以头铺的“老大”和其他“常委”

不发话叫他睡到铺上,其他人就不敢招呼。胡东海从来不加入号子的“公司”,但老大都给他面子。那天晚上他自己往旁边挪了挪,其他人就知道啥意思了,没人多说什么,那人就躺在了胡东海旁边。

从那一刻起,此人便认准了胡东海。“我不相信你是个杀人犯。”那人曾对胡东海说。胡东海一笑置之。“我告诉你一个东西,也许你以后用得着。”

那人给胡东海描述了一幅地图。“我拿嘴说,你用脑子记。”

现在,胡东海便根据此人的描述,深挖记忆,重新复原那张地图。

他一边回忆,一边参照官方地图,画出了一张手绘地图。

曲曲弯弯的线条,有粗有细,线条颜色也不同。每根线条,都在一定距离上,整齐分布着一连串编号,那便是下水井的位置。

整个地图是西京城,却又不像西京。

那名狱友把这样一张地图,称作“暗地图”。

纵横交错的市井街巷,在旁人看来,是破碎的、凌乱的,但只有胡东海能找到里面的路径。他仿佛嗅到那里的气味,听见每条街上独特的声音。

当初在狱中时,有个“常委”听见他们的谈论,建议用这项技能越狱。“你们×××能把一个城市研究透,研究一个监狱,应该不是啥问题吧?”

胡东海严词拒绝。

好好接受政府改造,才是胡东海安心赎罪的态度。→ 2

侯家现在的情况,胡东海一无所知。他害怕触及侯家,更不敢在外面乱问。

最好的办法是等侄子哪天心情好了,请他去三厂路上帮忙打听一下。

自从胡东海挖出那个箱子后,小灿的态度更冷淡,对于这个突然闯入他生活的叔叔,小灿给予二星以下的差评:监狱蹲久了,脑子已经坏掉。

小灿除了接到电话出去给人开锁以外,基本上就待在自己屋里。到了饭点就叫外卖,也给胡东海叫一份,但一天说不到两句话。

小灿只想做一只自由的小鸟,说明这孩子视金钱如粪土,这一点深得胡东海之心。可是小鸟应该放飞自我,每天关在屋里,与笼中鸟有什么分别?

胡东海做了二十五年笼中老鸟,眼看着侄子每天在屋里对着电脑较劲,难以理解。他已经知道那东西叫网游,小灿一戴上耳机,魂儿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侄子从小到大的家庭环境影响了他的性格,执拗又懒散,同时却拥有不俗的技能—这孩子可能受过什么打击,无所谓把自己的才华隐没在这座小院中。

但胡东海不敢多说什么。住在一起最大的道德就是互不干涉私生活—这是年轻人一开始就明确的。

胡东海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翻修院子的工作中,从早到晚独自干着。劳累会让头脑变得简单,知觉变得麻木。他已经把围墙边的杂草清除干净,枯死的树连根拔起。麻烦的是屋顶,重新铺设防雨层,需要一笔钱,他出不起,也不会朝小灿要。修房子是自己的事,他考虑下一步去工地搬砖,一点一点攒钱。

就在这天晚上,小灿接到一个老客户的电话,出去给人开锁,后半夜才回来。

胡东海本来睡了,听到动静爬起来,偷偷拉开一点门缝,看到小灿的样子,不由得愣住了。

借着灯光,只见小灿头发乱糟糟的,气喘吁吁,脸上淌着汗。

开个锁有那么累吗?难道遭劫了?

胡东海有些紧张。不过小灿的表情还算平静,看走路的架势也没受伤。胡东海克制住自己,没敢出去问。

第二天清晨,胡东海照例在院里跑步,喊口号:“认罪服法,前途光明……”。

心里却惦记着昨晚的事。

上午九点多,胡小灿起床洗漱,吃东西,一切如常。

胡东海又忍住了,使劲把话憋到肚子里,放了个响屁,化解了。

小灿去外面买了个新手机,补了卡。回来后从冰箱拿了瓶柠檬汁,一边喝着,一边淡漠地问:“你以前没用过冰箱?”“没有。怎么了?”胡东海终于没忍住,“灿儿,江、江湖险恶……”。“别关灯好不?”小灿不耐烦地说。“嗯?”“冰箱里的灯,别关,那是方便取东西的。”小灿皱着眉头。“门一开就亮,多费电呀,灯泡还嗡嗡响。”“嗡嗡响的不是灯泡……唉,反正别关灯。”小灿说。

老式冰箱的门边上有个弹簧,叔叔把那个弹簧按下去,用牙签别上,灯就不亮了。“还有马桶……拉大便是坐在马桶上的,你能不能别蹲在上边,黑乎乎的脚印。”“坐着我拉不出!”胡东海振振有词地说。“噗—”小灿喷出了果汁。“灿儿,江湖险恶,我教你练拳吧,再把暗地图传给你,万一哪天你也得了雀蒙眼……”。“流氓打架的事,找别人吧,现在是和谐社会!”胡小灿转身回屋了。→ 3

两天后的晚上,小灿坐在电脑前打怪,忙活到半夜越来越起劲儿。

胡东海躺在自己屋的地上,很快睡着了。

他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响声,从院里传来。恍惚中以为又是侄子出去了。但他猛地坐起身—那声音不是小灿的,而且不止一个人!

胡东海走到窗户一侧,朝外面看了看。视野中仍是一片灰色,什么都看不清。

不过他已经分辨出来,院里有四个人,脚步声最沉重的人,已经到了正屋门口。

另有两种脚步声紧跟着,还有一人沿着外墙来到了窗下,应该是把风的。

正屋的门打开了,脚步声最重的家伙进了会客室。紧随其后的,是一个走路很稳的家伙,但一个脚步轻巧的家伙抢先一步,走到了最前面。

穿过会客室就到了套间,这里是两间相对的房子,南厢房是胡东海这个屋,北厢房是小灿住的。

入侵者显然是第一次进来,并不能确定位置,便在过道中间停住了。

对方的目标是谁?胡东海推测,冲着自己来的可能性更大—二十多年前他有不少仇敌,或许有人得知他出狱了,前来报复。

胡东海迅速做出回应,在自己的床头敲了一下,弄出响动,吸引对方进来。

有两个家伙应声而来。过道还有一个,外面的窗户下面也有一个。胡东海必须保证小灿不受伤害,但目前的局面对他们不利。

进屋的两个家伙步伐稳健,一进门就看到地上躺个人,像一具死尸。

两个家伙一靠近,胡东海突然出手,一拳捶向右边家伙的膝盖,“咔”的一声,对方倒在地上。左边的家伙一脚踢向胡东海,胡东海根据声音,抬起胳膊肘一撞,正撞到对方的脚尖,接着翻身而起,一拳砸到对方的肚子上。

胡东海并不恋战,即刻冲出屋子,将房门关上,一只手攥住门把手。

没留神黑暗中一支钢管打来,直击后脑勺。胡东海身子一斜,肩膀挨了一下。

守在过道的家伙抡着钢管,二次打来。胡东海一只手仍握紧门把手,与屋里的家伙角力。同时他挺起肩膀,主动挨了第二下钢管,手臂倏地一麻。他吸口气,等对方第三次抡起钢管的空隙,飞起一脚,正中对方的胸膛。

那家伙的后背狠狠撞到墙上,钢管脱手而出。

与此同时,胡东海松开了门把手。屋里的两个家伙正在拼命拉门,门却突然开了,将二人猛地甩回了屋里。

他俩还没爬起来,胡东海捡起钢管杀进来,根据对方的呼吸声判断,左手的钢管击向一个家伙的脖子。那家伙慌急中一扭身,钢管抽在肩头,狠狠擦过耳朵,“嗡”的一下,失聪了。

胡东海的右拳打向另一个家伙的脸,拳头贴着对方的颧骨打在地板上,咔的一声,地砖裂了。

那家伙一个鲤鱼打挺,飞身跃起的同时,双拳猛掼胡东海的太阳穴。

胡东海低头避过,反手一个后肘,捣在对方肚子上—那家伙的肚子已是第二次遭受重创。

屋里的两个家伙,一个是膝盖受损、耳朵半聋,另一个是肚子遭到二连击,均已失去战斗力。

化身为夜盲之狐的胡东海冲出屋子,赫然发现侄子的房门大开。

原本在外面把风的家伙,跑进来增援,与过道的家伙一起闯进了小灿的房间。

小灿戴着耳机,浑然不觉身后发生了什么,打怪正打得兴起,突然后脖颈一紧,被一只手掐住了。接着耳机被打飞,强行回到现实中。“哎……”小灿彻底蒙了。“就是这兔崽子。”发出低沉声音的,是掐着小灿脖子的壮汉,脸上有不少伤痕,但最醒目的是一条旧刀疤横过额头。“老板吩咐,他是怎么坏事的,就让他怎么享受一下。”旁边的家伙说话叽叽响,好像舌头被咬掉一截。此人面容阴狠,却又透出一点呆傻。

刀疤脸掏出匕首,递给咬舌男。

咬舌男伸手在小灿的肚子上捏了一下:“肝脏在哪儿?”“右腹上面,具体位置我也搞不清。”刀疤脸说。

小灿看着他俩,脸色煞白。“就从这里一刀捅进去,往下切,顺便把肾脏也切了,省得多捅一刀。”咬舌男的手指按压着小灿的上腹部。“肾脏在后腰,你在前边切不到,还得到后边捅一刀。”刀疤脸好心提醒。“后腰?”“所以叫腰子嘛。腰子说的就是……哎呀!”

刀疤脸的鼻子里突然喷出两股血。

他的后脖颈被一只铁拳狠狠砸中,砸到了颈窝,整个人在喷出鼻血的同时,一头栽倒,脑门擦过小灿的额头摔在地上。

咬舌男的匕首已经捅出去了,对着小灿的上腹部猛戳。

胡东海砸中刀疤脸的同时,另一只手猛击咬舌男的胳膊。咬舌男虽说身材不如刀疤脸,而且有点呆傻,肢体的灵活性却远超于常人。被胡东海击中右臂,他的匕首已经到了左手,继续往前猛刺。

胡东海把完全吓蒙的小灿推了个跟头,撞到电脑上,矿泉水瓶子、泡面桶、小风扇稀里哗啦乱成一片。

咬舌男的匕首刺空了,立刻反手朝胡东海捅过来。

胡东海发现,咬舌男才是四人中间最难对付的,飞转腾挪十分凌厉。匕首闪着寒光,刀刀奔着要害部位。但只要一瞅到机会,咬舌男就奔着小灿而去,看来是非要在小灿身上戳个窟窿。

遇到这么犟的人,胡东海生气了,当咬舌男又一次将匕首对准他时,他不退反进,迎着匕首而上。出乎意料的一招,让咬舌男愣了一下,就是这毫秒之间的迟疑,胡东海飞起一脚踢到咬舌男的手上,匕首飞了。

胡东海迅猛进击,一拳砸向咬舌男的胸膛。“认罪服法,前途光明!”

嗵!

哗啦—

咬舌男的身子凌空翻起,撞破窗户落到院里。

胡东海拖着小灿跑出房间。

小灿问:“要不要报警?”

胡东海有些犹豫,刚出狱就发生这些事,粘牙。“别给政府添麻烦了,咱先问问那家伙。”胡东海说。

可他们到院里一看,咬舌男已经跑了。

在南厢房受伤的两个家伙也爬窗户跑了。还剩下小灿屋里的刀疤脸,等叔侄二人回去看时,同样跑得利索。

来得莫名其妙,去得无影无踪。→ 4

凌晨三点钟,外面的狗都睡了。叔侄二人黑灯瞎火地坐在屋里谈心。

胡东海问:“你到底在外面干啥坏事了?”“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小灿委屈地说。“那几个家伙明显是冲你来的,你是不是偷了啥东西?”“别侮辱我好不?”小灿很生气,“我研究锁,就是为了对付贼。你从小到大被人污蔑是贼,你是啥心情?”

胡东海无语。看来哥哥告诉了小灿许多难堪往事,正因如此,小灿并不害怕他这个杀人犯的叔叔。“今天这肯定有缘由。”胡东海心平气和地说,“你好好想一想。”“应该是前两天晚上发生的事。”小灿说。

两天前的晚上,胡小灿接到电话上门开锁,便骑着自行车去了,三下五除二干完,回来抄近路,绕过城墙,走了一条僻静的小街。

途中忽然内急,他把自行车停在人行道上,跑到一棵槐树后面尿尿。四周静悄悄的,偶尔驶过一辆车。小灿刚尿了一半,路口猛地出现一辆汽车,速度飞快,看来是急着赶时间,转眼就到了跟前。那车不知怎么,可能是轮胎被路上的石子垫了一下,速度太猛收不住,径直蹿上人行道,狠狠撞到自行车上。

胡小灿吓得膀胱一紧,把剩下的一半尿缩回去了。

自行车被撞倒后,汽车的惯性不减,从自行车上轧过去,车身就歪斜了,右侧车头撞到前方垃圾桶,两股力量作用,车子猛地翻过来,“咣当”一声巨响,倒扣的车体擦着路面滑行,伴随着尖锐的摩擦声,地上一串火星,然后又是“咣当”

一声,滑行的车子撞上了路灯,停住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胡小灿对着汽车的方向目瞪口呆。忽然感觉下身一凉,裤链还敞开着,慌忙拉上。

刚才汽车在剧烈滑行中,有一个箱子甩出来,翻滚着在地上撞了几下,摊在路中间。

小灿回过神,踉跄着跑过去,想着先捡起箱子,别让人家的财物损失了。

跑近了一看,吓一跳,箱盖上有“医用”字样,箱子里是两块肉。“其实也不是一般的肉,是肝儿,目测二斤多重。”小灿说。“啥肝?”胡东海问。“人的肝。”小灿喘了口气,说,“我帮谭姐的诊所开锁时,在她那里欣赏了不少内脏器官彩图,认识那些玩意儿。”“肝和腰子……”胡东海回忆着刀疤脸和咬舌男对话的内容。“嗯,那个医疗保温箱是改造过的,加长型,可惜摔开了,肝和肾就晾在那儿。”“然后呢?”“我想帮忙把两副器官装好,刚伸手,那辆车里钻出两个人。有一个很壮,满脸是血,好像要咬我。我以为遇到僵尸了,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小灿抹掉额头上的汗。

两个家伙张牙舞爪冲过来,看样子是恨透了胡小灿。

胡小灿从地上爬起来就跑。爬的时候双脚乱蹬,将保温箱踹出几米。那满脸是血的壮汉,一脚踩到了肝上,身子后仰,“咕咚”一声跌了个屁股蹲儿。那面容阴狠的家伙被肾绊倒了,“啪嚓”一声摔了个大马趴—这个被肾绊倒的男人,把自己的舌尖咬掉了。“我没敢往后看,一口气跑回来。第二天早晨才发现手机丢了。”小灿说。

胡东海点点头:“你搞坏了人家的东西,人家是来报复的。”“不赖我呀,自行车停在人行道上面,我还怕被撞呢。”小灿说,“是那车的司机疯了。不过他们确实赶时间,我听说器官保鲜是有时效的,肝脏耐受冷缺血时间是十二小时,肾脏的上限是二十四小时。”“人家认定是你坏了事,江湖险恶呀。”“那怎么办?”小灿不安地看着叔叔,“他们肯定是通过我的手机,查到了咱家住址。”“别怕,一群小杂毛。”胡东海冷笑一声,“从你讲的情况看,他们更怕见光。”“对呀,我当时还纳闷,运输器官,应该是救护车呀。他们偷偷摸摸走小街,也是见不得人。”“押车的人给老板交不了差,就把脏水往你身上泼。刚才我已经教育了他们,事情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胡东海说,“总之,这段时间你晚上不要出门。”“嗯,家里安全。”小灿点点头。“如果要出门,千万不要落单—不要独自去没人的地方。”“路面上到处是摄像头,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随便行凶吧。”“你跟他们没有深仇大恨,那天晚上纯属意外,他们只是想报复你。”胡东海从桌前站起身,“回屋睡吧。”

小灿往自己房间走,扭头说:“叔叔,谢谢你救了我。”“这是啥话?”胡东海皱着眉头,“咱们是一家人!”第三章龙王的愤怒→ 1

胡东海还惦记着侯家的情况,就带着小灿在三厂路上晃悠。每次找人打听,都由小灿出面,胡东海远远地等着,以免引起老住户的反感。

小灿零零碎碎搞到一些消息,回家后梳理情况:侯立明被打死后,不久,侯立明的母亲也死了,亲人走的走,散的散,侯家已经不存在了。侯妻也带着一岁多的女儿改嫁了姓梁的人家,但听说又离婚了,独自拉扯着改名为梁若的女儿,目前下落不明。

胡东海有些困惑。

在公墓看到侯厂长坟前的四棱子酒,曾经以为侯立明的妻子还守着侯家,现在一听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叔你怎么了?”小灿问道。

胡东海掰着手指头说:“你帮我分析分析。一个女人,她前夫早年死了,她带着女儿改嫁了,虽然自己又离了婚,可是二十多年后,她还会去拜祭最初那个公公吗?”

小灿抓了抓头发:“你问我我也不懂啊,这属于社会家庭学。哎,对了,我问问静静。”“不合适吧……”。

小灿已经拨通了手机:“喂?静静,比如说咱俩结婚了……嗯,婚礼再说吧,我跟你谈正事……比如结婚以后,我死了,然后你改嫁了……头七一完就改嫁是不是太仓促?好吧,又过了很多年,你还会不会去拜祭我死去的爹?好吧,爱你,么么哒。”“她回答了?”胡东海惊奇地问。“她说—有病才去!”

这四个字说明了一切。

胡东海忽然觉得自己的后脖颈有些发紧,仿佛被一只冰凉的鬼手捏住了。

既然不是已经改嫁的侯妻,那究竟是谁—至今还不忘祭奠侯厂长?

胡东海也想过,该不该找一找侯立明的前妻。可自己当年犯的罪,毁了人家一辈子,好不容易平静了,怎么有脸闯到人家门前?

还是先搁下吧。

这天中午,小灿的师傅忽然来了。这八十多岁的老头原本是个贼,少年时以偷猪起家,之后用两年时间,在西京城周边挨着县城往前偷,自封“省里一把手”。后来遇到一名锁匠,斗法十年,贼败,投入锁匠门下,后自立门户,已经三十年了,外号就叫“老锁”。

老锁眯缝着眼睛,眼珠子雾蒙蒙的,像两颗玻璃球。一见胡东海,“嘿嘿”一声,样子十分怪异,只从嘴里发出“嘿嘿”声,脸上却全无笑意。“听灿儿说了你的情况,今天来看看。”老锁开门见山。

胡东海将老锁迎进屋子。老锁年轻时也进过号子,共同不堪回首的经历使两颗沧桑的心灵靠得更近。小灿却觉得师傅这趟并不是白来的。

东拉西扯中,老锁谈了许多话题,观察胡东海是否感兴趣。其中老锁提到的一个事情,引起了胡东海注意。

当年老锁挨着县城往前偷,一直偷到黄河边,结识了一位黄河捞尸人。

胡东海心念一动,忍不住问道:“那人只在黄河上干活?”“西京市境内,有水的地方跑遍了。”“灞河呢?”“凡是黄河的支流,他都跑。”老锁眯缝着眼睛盯住胡东海,“你咋了?”“哦,随便问问。”胡东海喝了口啤酒,“老叔能不能帮我引荐一下?”“这个嘛……咳咳……”老锁忽然拿腔作调,眼神飘忽起来。

一旁始终沉默的胡小灿心知肚明,这是师傅要换东西了。

师傅今天忽然过来,小灿事先并不知道。师傅的心思就像一把锁,外表一目了然,内里七窍八孔。

小灿开始抹腻子:“叔叔,在黄河上混生活的,属于邪材,规矩多。”

胡东海明白老锁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干脆把话挑明:“老叔你定规矩。”

老锁“嘿嘿”一声。“话说到这份儿上,我就用这张老脸蹭一蹭,黄河捞尸人平时不见人,但我能让你见他。”顿了顿,老锁又是“嘿嘿”一声,“我就想看看暗地图。”

原来如此。胡东海与侄子互视一眼。

小灿有些懊悔,前两天跟师傅随便一提,本是当作笑话说的,因为自己并不相信。却没想到,师傅上心了。“东海老侄,你也别埋怨灿儿。雀蒙眼用暗地图,早年在西京的市井江湖中,曾经出现过。因此呢,灿儿一提到你的情况,我就奓毛了。”“师傅,我当时没看到你奓毛啊。”小灿苦着脸说。“我是胳肢窝奓毛,你看见个屁。”老锁哼哼道。

胡东海皱眉问:“你说早年就有?”“你的岁数还不到,许多奇事你遇不到。”“不对啊。我在牢里碰到的狱友,他是独自从下水井起步,根据古代的西京城与现代的西京城,琢磨出了暗地图。”“世上哪有独一份的事?”老锁“嘿嘿”一声,“狱友的话,信一半为妙。他纵有天大的本领,怎么弄得出一套完整地图?”

胡东海觉得那个狱友应该不是为了虚荣心,只是不想多扯麻烦吧。“不过你那个狱友也了不起,他必然在原图上做了新的补充。”老锁说。

胡东海恍然大悟。暗地图是身处不同时代的人,以自己的时代背景进行完善并传递,就像一代代旅客不断补充完成的手绘攻略,而每一个接手这份地图的人,其实只是岁月的匆匆过客,留下一份图,而不知姓甚名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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