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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1 06: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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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却却

出版社:广东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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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长沙

战长沙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战长沙作者:却却设计:上官雅弘排版:郝全出版社: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1-08-01ISBN:9787218071091本书由广东人民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在报社工作多年,我也混成老油条,接到陪同采访一个台湾老奶奶的任务,想都没想就找借口推拒。两岸刚开始交流的时候,大陆情况确实不如台湾,我看多了退伍老兵满怀希望而来失意而归的情形,听多了指责斥骂,烦不胜烦,如今长沙的发展一日千里,也谈不上高攀他们,何必巴巴去讨好。

社长似乎知道我的小心思,专门找我去谈话,说这位叫胡湘湘的老人是土生土长的长沙人,新中国成立前去的台湾,看过我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五周年写的专题报道,非常感动,指定由我来完成采访。“她身体一直不好,没办法成行,最近又检查出是癌症晚期,这次拼了命也要回来,一来是想说出自己经历的那段惨烈往事;二来要求叶落归根,把骨灰撒到岳麓山上。小胡,我相信你会感兴趣!”

社长这番推心置腹的话真正让我动容,关于长沙的那段历史,我其实也略有所知,一直深怀敬畏,我爷爷就是在长沙陷落时战死的,所以当初报社要做专题,我一改往日的惫懒,不眠不休做了大量准备,终于争取到这个任务。

那些日子,我犹如在地狱里走了一遭,一看资料就泪流满面,采访老兵之时经常情绪失控不得不中断,半夜惊醒哭醒无数次,简直生不如死。

好在丈夫和女儿都很支持我,陪我度过那段无比煎熬的日子,做完这个报道,我心力交瘁病倒了,足足休息了一个月。不过,我们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那些天的报纸脱销,读者赞扬评论的电话信件不断,令我得到莫大的安慰。

那是我多年来最有意义的工作,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太平盛世,人心浮躁,我们更需要一种精神。

回到家,我把社长给的简短资料和以前所做的报道扫了一遍,心里有了底,趁着老人没来,一家三口去岳麓山好好玩了一天,享受这难得的清闲时光。

自从前两年岳麓山修缮了抗战遗址并向游客开放,岳麓山就成了女儿最爱去的地方,因为这里的第73军抗日阵亡将士公墓长眠着我们的亲人,孩子有由衷的自豪感,老师曾经“告状”,提到岳麓山,女儿总以“我太外公的岳麓山”为名,让人哭笑不得。

从岳麓山回来,我立刻收到指令:稍做准备,第二天去黄花机场接人,老人不喜欢吵闹,只有我一人陪护,以后和她同吃同住,直到采访完毕。

挂了社长的电话,我顿时冷汗如瀑,要是老人有个三长两短,我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刚想打给社长,电话又响起来,这回是个男子彬彬有礼的声音,“胡小姐,你好,我是你这次的采访对象胡湘湘的儿子顾念亲,长眠于故土是母亲最后的心愿,我只得尽力满足。你放心,我另外安排了陪护跟着她,一有状况就会处理。还有,我看过你的文章,你尽管听我母亲讲故事,我敢担保,你一定不会失望!”

他顿了顿,轻叹道:“我喜欢你反复强调的那句话,我们可以原谅,但是决不能忘记!”

我鼻子一酸,即使他看不见,还是重重点头道:“请放心,顾先生,我一定会好好听故事,好好照顾她!”“谢谢!”他突然有些哽咽,“胡小姐,一切拜托你了!”

把电话放下,我产生莫名的沉重之感,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我带了简单的行李按时来到机场,因为太过紧张,秋高气爽的天气竟然出了满身大汗。

飞机到了,广播还没停,一个精神矍铄的白发老奶奶大步流星走到我面前,微笑着朝我伸出双臂,用纯正的长沙话柔声道:“你好,我就是胡湘湘。”

我呆若木鸡。一

民国二十五年的冬天格外冷,有人要抗日,有人要剿灭“共匪”,有人要逃亡,各种消息甚嚣尘上,表面宁静祥和的长沙,早已暗流激荡,人心惶惶。

对于茶园巷胡家裁缝铺子当家主事的奶奶来说,目前最头疼的还是生计问题,独子胡长宁在湖师大做教书匠的薪水还算丰厚,但要养活这么一大家子实在捉襟见肘,何况他是个典型的书呆子,不懂世道艰难,口口声声让所有孩子受最好的教育,舍不得让女儿辍学。两个女儿有了父亲撑腰,以为读了书就了不得,谁都不放在眼里,一点姑娘样子都没有,让奶奶恨得牙根发痒。

冬天原本是生意最好的时候,偏生遇到这样乱七八糟的世道,大家都是朝不保夕,谁都没心思做新衣裳。奶奶把原本不屑做的缝缝补补招牌都打出来,还是门可罗雀,只得整天拎着小板凳坐在门口,一边眼巴巴等生意一边给几个孩子改衣裤。小的是对龙凤胎,已经快十四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小小年纪就知道爱漂亮,衣服有一点不合身,有一个补丁都不肯穿,真是愁人。

胡家是湘潭的大族,奶奶嫁的胡铁树排行第十,因此称为胡十奶奶。奶奶快七十了,身体十分好,牙口也不错,现在还能吃蚕豆,每天颠着小脚跑来跑去,一刻都不肯闲着。她当年是长沙街上出了名的漂亮泼辣能干,嫁了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年纪轻轻就积攒了丰厚家底开了这个铺子,可惜命不好,丈夫早早过世,自己又带着孩子跟本家决裂,无依无靠。寡妇门前是非多,当时上门求亲的不断,来打主意的混混也不少,她随身带着利剪,吓唬住一些坏家伙,才算过上了安生日子。

她靠一手好裁缝手艺把独子培养出来,还精心挑选了一个温柔贤淑的学徒,养大后做儿媳妇,多年来家庭和和美美,羡煞旁人。媳妇肚子也争气,生的龙凤胎聪明伶俐,人见人爱,连湘潭的胡家也腆着脸来巴结,真让她扬眉吐气。

胡长宁像父亲,面貌端正严肃,不苟言笑,实则性子懦弱,没什么主见,而胡刘氏总是低眉顺眼,面容柔和得犹如雾里看花,比起父母,湘君三姐弟倒比较像奶奶,瓜子脸,大眼睛高鼻梁,只是湘君容貌秀美,而双胞胎多些英气,街上的人都说,湘湘和小满横眉怒目的时候,活脱脱就是年轻的胡十奶奶。

长得好没用,三姐弟连同胡刘氏收养的外甥刘明翰都不省心,刘明翰从小聪明上进,成绩优异,还考上鼎鼎有名的湖大,却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一门心思救国救亡搞运动造反,而胡长宁这次也犯了倔,不但不制止,还推波助澜出歪点子,奶奶一肚子不如意堵在胸口,已经很久没跟儿子说话。

男人糊涂就罢了,二十出头的湘君和刘明翰算是青梅竹马,这种要杀头的事情也去掺和。而小的这对双胞胎被惯坏了,一点也不知事,成天疯疯癫癫到处乱跑,恨不得把天捅个窟窿才好。

奶奶想来想去,心头一团乱麻,在午后难得的暖阳里打了个盹,梦到四个孩子哭喊连天,黑蒙蒙的天地里,一个恶鬼张着血盆大口作势扑向他们,惊呼一声,手里的篾箩掉了下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个黑影山一般压下来,她猛地睁开眼睛,对上一双目光凶狠的牛眼睛和钟馗一般的黑脸,心里咯噔一声,腿脚已经先于脑子有了反应,顺势趴跪在这穿着军装的恶鬼面前。

那人倒没想到自己会有这种威力,微微一愣,咧着嘴无声地笑,颔首道:“现在跪我只怕来不及了,怪只怪你们自己管教无方,让小孩去跟共产党混,这下好了,年纪轻轻就要被喀嚓了,赶快准备棺材收尸吧!”

奶奶惊得魂飞魄散,反倒清醒过来,颤巍巍扶着墙起身,躬身把人往里请,媳妇胡刘氏正在裁衣服,看来人军装笔挺,身材壮硕,满脸凶相,知道祸事招上门,吓得脸色煞白,瘫软在地。

奶奶瞪了她一眼,上了门板留出一个小门,泡了一杯茶恭恭敬敬送到他手里,见他不肯接,咬着牙跪倒在地,将茶杯捧起,颤声道:“长官,您今天既然肯赏脸来一趟,就说明事情还可以商量,您要什么尽管开口,我们能办到的绝不敢推辞。”

来人沉吟半晌,在老人双臂打颤之时,终于接过茶杯,笑得意味深长,“我叫薛君山,目前在保安处谋个闲职,可惜我一直忙于公务,还没来得及娶妻,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帮我这个忙。”“奶奶,大哥被抓走了!”门外传来湘湘清脆的声音,两姐妹几乎同时跳进来,湘君看到薛君山,登时涨红了脸,到底还知道深浅,嘴巴张了张,什么也没敢说,抓着湘湘贴着墙站定。

同样的齐耳短发,同样亮闪闪的眼睛,街上的人都说她们是姐妹花,一个是云雾里的山茶,一个是含苞待放的杜鹃,都说胡家奶奶命好……奶奶脑中稀里糊涂地转,好似明白了什么,可是宁可什么都不明白,胸口胀痛难当,一手撑着地,无力起身。“奶奶……”湘湘还指望当家人能有主意,悄悄往外挪,被冲进来的小满撞得一个趔趄,栽倒在薛君山面前。

薛君山不知何时拔出个驳壳枪在赏玩,用枪口勾过湘湘的下巴,斜眼看了看,端起杯子吹了吹茶水,笑道:“这个虽然小了点,长得还算标致。胡家奶奶,你能做主的话,这一个我现在就带走了,另外那个立刻放回来,正好还能赶上晚饭。听说你手艺不错,晚上多做点,给那小子压压惊。”

小满怒目圆睁,抓过一把剪刀张牙舞爪扑来,湘君劈头夺下剪刀,一脚踢开小满,慢慢走到薛君山面前,拎开吓得面无血色的湘湘,冷冷道:“长官,我向您认错。”薛君山目光中陡然生出几分热度,并不接茬,反倒笑吟吟看向奶奶。

奶奶终于清醒过来,将湘君拽到自己身边跪下,十指随着呼吸紧了又紧,刻意避开湘君的视线,赔笑道:“长官能看上我家湘君,确实……确实是她的福气,也是我们胡家的福气,只是湘君还在念书,念大学,算个女秀才,长官要是随随便便带走……那可不成,我们胡家……”

薛君山笑道:“随便带走不行,那明媒正娶如何?”“你白日做梦!”湘湘和小满同时跳起来出去搬救兵,却被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堵在门口,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湘君来来回回地看,目光最后落在薛君山脚尖,终由惊恐变成绝望。

有了湘君的肩膀作为支撑,奶奶这次总算站起来,赔笑道:“大孙女婿,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别在家里舞刀弄枪的,吓坏你的弟弟妹妹,我老人家心疼呀!”

薛君山一声令下,两个黑洞洞的枪口立刻消失不见,他俯身逼到湘君的眼前,用哄婴孩一般的温柔声音道:“我像不像猪八戒?”

湘君悄然颤抖,垂下眼帘默默摇头,双手绞在一起,下意识按在奶奶刚抓出的青紫痕迹上,薛君山揪着她衣领顺势拉入怀里,仰头大笑,愈发显得面目狰狞。

刘明翰中午被抓,胡长宁下午上课前就得到消息,请了假四处奔波,一筹莫展,天黑时分才灰溜溜回来,发现一切已成定局。湘君还是被薛君山带走了,美其名曰去南正路看房子,小满和湘湘被奶奶锁进房间,都成了霜打的茄子,怎么唤也不吭气。而胡刘氏哭累了,昏沉睡去,家里只有奶奶仍然精神百倍地四处忙活,就是绷着脸不肯开口。

胡长宁悔恨难当,在奶奶身后跟了一阵,扑通跪下来,哽咽道:“母亲,我再也不敢了,您说句话吧,现在该怎么办?”奶奶低头看着自己一双小脚脚尖,长叹道:“还能怎么办呢,舍了这个大的,希望能保住两个小的,你以后别再犯糊涂,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

胡长宁闷闷应下,发现一会工夫就已夜色深沉,起来摸索着往外走,奶奶头也不回道:“别去了,那人说了,要等成了亲才能回,你看好两个小的,让他们别惹祸。”

胡长宁停下脚步,良久才应了一声,继续摸索着往里面走,跨过门槛时脚没提起来,一头栽倒在地。双胞胎从门缝里看见,惊恐不安地叫“爸爸”,胡长宁也不管他们能否看到,奋力挤出笑脸,连声道:“没事,没事,我没事。”“爸爸,开门,我们饿了!”双胞胎同声呼喊,胡长宁忽而想到两人多年来神奇的默契表现,坐在地上不知所谓地笑了一阵,许久才起来,慢悠悠为他们开门。“爸爸,我们去救姐姐!”两人拔腿就跑,很快没了影,而胡长宁也无心唤回,就着熹微的亮光蹲在花盆前看一株蒜。奶奶挥舞着锅铲追出来,跳脚痛骂,胡刘氏不知何时起来了,不声不响接过锅铲走进厨房,奶奶没了脾气,搬了一条板凳出来,在凛冽寒风里咿咿呀呀唱《梁祝哀史》。

夜深了,看房子的湘君没回,双胞胎倒是回来了。奶奶心头突突作跳,小心翼翼从人力车上解下捆得结结实实的两个宝贝孙儿,胡长宁一个个背回家放好,剪开小满腿上血肉模糊的棉裤,捂着脸惨嚎一声,赶紧冲出门找大夫,在风雪里疯狂奔跑,失声痛哭。

小满腿被打断了,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才好,湘湘虽然无恙,因为双生子之间神奇的感应,也陪着痛了一个月,走路都成问题,自然没法作乱。于是,两人躺在床上参加了姐姐的婚礼,婚礼当天晚上,被人抬到繁华的南正路附近一个公馆,一步登天,成为有佣人伺候的大少爷大小姐。

公馆是长沙最早的一批,建于清末,是一栋中西合璧式的两层小楼,坐北朝南,宽敞明亮,一层有五六间房子,呈曲尺形分布,外边由四米高的厚墙围出一个小小院落,屋后有天井,白墙青瓦,庭院深深,清净幽雅。

公馆辗转易手多次,之前归一个南货商所有。薛君山那天带湘君来看的就是这里,湘君稀里糊涂点了头,薛君山立刻跟南货商谈价钱,可惜南货商生意不错,加上薛君山仗势欺人,价钱压得很低,不肯点头。薛君山懒得跟他废话,抓人的时候顺手加了个名字,将他丢进监牢。

他家人也乖觉,立刻让出房子,重新粉刷修葺,添置了最新式家具,求薛君山搬进来住,婚礼时还封了大红包。

薛君山没有食言,婚礼过后,刘明翰果然放出来了,同时放出来的还有公馆原来的主人。刘明翰本就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这个月在监牢里过得不错,养得白白胖胖,跟浑身伤痕累累、瘦骨嶙峋的南货商有天壤之别。

南货商被家人抬走,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只留下一路血迹,惨不忍睹。胡长宁拉住刘明翰的手,目送一行人消失在街头,即使四处无人,还是极力压低了声音,“湘君嫁了,你以后别找她,先回茶园巷吧。”

薛君山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刘明翰自然有所耳闻,还带着一点侥幸,指望家人冲着自己和湘君多年的感情拒婚。如今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犹如五雷轰顶,悔恨交加,任凭胡长宁啰啰嗦嗦,始终抬不起头来。

胡长宁交代完毕,突然有种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的空虚落寞,呆愣半晌,发现一辆吉普停在旁边,如梦初醒,冲着雪地里刺目的血痕呵呵直笑:“湘君嫁得不错,我们一家总算过上好日子了,以后多写文章,少谈国事,小满不争气,就靠你了!”

胡长宁还真的摆出托付重担的模样,将一个包袱塞给他,拍拍他肩膀,笑眯眯钻进吉普车,呼啸而去。“七七事变”之后没多久,长沙上空也来了飞机,丢下几个黑乎乎的东西嗡嗡飞走了,轰隆声接二连三响起,小吴门和火车站一带烟火弥漫,顿时乱成一锅粥。虽说报纸电台里天天说打仗,大家都不敢相信战争这么快就逼到眼前,扶老携幼仓皇奔走,却根本不知道怎么躲,更不懂往哪里逃,哭喊声叫骂声震天动地。

自从湘君怀孕,薛君山如临大敌,天天在家呼呼喝喝,奶奶借口要看铺子,不肯来住,胡长宁和胡刘氏既舍不得女儿,又不敢丢下母亲,两边跑得辛苦,对一天到晚胡闹的双胞胎更加苛责,小满和湘湘动辄得咎,不喜欢回薛家公馆,不上课的时候就成了无头苍蝇。

两人本来要去送同学金凤的哥哥,金凤老家在南京,父母回去接家人来避难,孰料南京告急,父母一去不返,杳无音讯,她哥哥不放心,准备冒险去一趟。火车站炸了,谁也走不成,几人没了主意,小满和湘湘在金凤家门口发了一会呆,见金家兄妹无心招呼,悻悻然告辞,叫了一辆黄包车回茶园巷看铺子。

出乎预料,铺子没有开,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蹲在门口呜呜直哭,女孩显然经历过一场大劫,灰头土脸,满身血污,辨不出面容。

两人面面相觑,当这是个乞丐,只想快点打发走,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猛一回头,奶奶抓着一个南瓜劈头盖脸打来,怒吼道:“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这是秀秀!”

秀秀其实跟胡家并无多少关系,胡刘氏弟弟早逝,弟妹扔下不到三岁的刘明翰,改嫁给长沙街上另一户刘姓人家,生了秀秀和一个儿子。弟妹对刘明翰心怀愧疚,平日并不走动,倒是秀秀崇拜这个优秀的哥哥,经常偷偷来玩。

秀秀抹了抹脸,起身就是一阵摇晃,就势扑到奶奶面前,抱着她的腿嚎啕痛哭,“奶奶,我家没了,爸爸妈妈没了,弟弟没了,都没了……”

湘湘和小满目瞪口呆,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痛,慢慢蹲在秀秀身边,两人在众星捧月下长大,从来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此时此刻更无言以对,湘湘回想起刚刚想打发她走的那一幕,抽了自己一巴掌,掏出手帕为她擦脸。

奶奶接过手帕,用力把秀秀拽起来,小满打开门,踉踉跄跄端来热水,又和湘湘一起蹲在她身边发傻。秀秀哭了一会,眼看天色不早,眼巴巴在三人脸上看来看去,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咬了咬下唇,一步步往外走。

依胡长宁那种书呆子脾气,凡事都要做到最好,确实养不起另外一个孩子,而薛君山虽然不会亏待他们,但那种污七八糟的钱哪里能拿,奶奶左思右想,柔声道:“秀秀,你要是不嫌弃,就留下来跟奶奶学裁缝吧……”

话没说完,秀秀已经扑倒在她面前,咚咚咚猛磕头。

门口,刘明翰手里的纸包掉在地上,默默跪下来,咚地一声,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一挂鞭炮在门外惊天动地响起,薛君山手下两人冲进来,乐呵呵道:“恭喜恭喜,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好!好!好!”奶奶一连叫了三声,牵着秀秀的手颤巍巍往后走,秀秀看到胡铁树的遗像,再次跪下来拼命磕头,奶奶慌忙拉住她,指着遗像咧咧嘴想说什么,冲出口的,却是一声沉闷的哭声,好似压抑了多年才得以释放的欣喜,更像无从诉说的悲伤。

小满和湘湘互相拽着对方跪下来,面面相觑,满脸茫然。二“月亮粑粑,兜里坐个爹爹,爹爹出来买菜,兜里坐个奶奶,奶奶出来绣花,绣个粑粑……”“奶奶,别吵,我昨天忙到半夜才回来!”

薛君山的声音再怎么轻,湘湘听来总是晴空霹雳。她猛地睁开眼睛,在枕头下摸索半天,没摸到薛君山刚送的手表,倒摸到一本卷了边的《红楼梦》,不知为何心头有点发凉,放弃了努力,将怀里卷成一团的棉袍紧了紧,整个缩进被子里。

一只冰冷的手伸进被子里,准确无误地给她一个爆栗,她反应过来,抱住那只手臂,顺藤摸瓜,对准那人脑门重重反击。

听到小满夸张的哎哟哎哟惨叫,湘湘扑哧笑出声来,松开他的手,瞧他一身崭新的洋服不顺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起这么早干嘛,外面不安全,待在家里多好!”

小满嬉皮笑脸凑上来,“反正现在不太平,大家都没心思上课,姐夫说让我跟他混一阵子,趁战乱捞点钱。”

湘湘呆了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想敲他脑袋。小满扣住她的手腕,正色道:“这事别告诉别人,奶奶跟爸爸就不用说了,姐姐知道肯定又会跟姐夫吵架,到时候惨的还是我们。”

湘湘挣不开他的手,急得满脸通红,压低了声音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姐夫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跟他混?”

小满斜眼看见一块手表,捞起来在她眼前晃了晃,又冷着脸塞到枕头下。湘湘满脸尴尬,突然抓住他的手,颤声道:“不管你跟谁混,记得有什么不对头赶快跑……”

底下的话被他轻轻用手堵了回去,湘湘自知失言,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恶狠狠道:“等下没德园的玫瑰白糖包别想进门,还有,九如斋的五香牛肉干,杨裕兴的卤腊味……”“胡大奶奶,你饶了我吧!”小满胳肢她一下,夺回惨不忍睹的手,夺路而逃。

双生子的感情确实异乎寻常,湘湘和小满一天到晚黏糊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薛君山干脆让他们住在紧挨的两间厢房,来个眼不见为净。小满从湘湘房间出来,见院子里仍没有人,做贼一般躲在笔直粗壮的梧桐树后,小心翼翼朝姐夫的房间瞥了一眼,也不敢去叫他,信步朝外走,看到墙角堆得高高的梧桐叶子,贼笑两声,飞起一脚踢散,还嫌不过瘾,跳起来一脚踢向梧桐树,见又落了满院的花和叶,这才满意而去。

院门口蹲着一对石雕卧狮,是薛君山从别家搬来守宅,不过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手段,小满习惯性摸摸狮子脑袋,苦笑一下,回头随手拨弄那铜质貔貅门环。

一身笔挺洋服的薛君山迈出一条腿,身体尚在门内,低头抓着湘君亲了一口,随之将她推进去关上门,笑眯眯道:“奶奶,我今天要帮湘湘去看一个喝过洋墨水的大官,您想不想吃卤腊味,我等下带回来。”

奶奶抓着笤帚从后院探头出来,沉着脸道:“喝过洋墨水的有什么好呢,又不知根知底,而且山长水远的,来一趟要几年,还是乡里的孩子好,人踏实能干,会疼人,乡里种什么有什么,有饱饭吃,炮弹还打不到。”

胡长宁在楼上拿着书倚着栏杆叫道:“妈,现在有飞机,不要几年。”

奶奶嗤笑一声:“你读书读傻了吧,还想哄我,飞机都是丢炸弹的。”

薛君山满脸不耐烦,低声吼道:“吵什么,就凭你们那点本事,说不定明天就给湘湘找个乞丐回来,这事我说了算,以后谁都不准嚷嚷!”

胡长宁浑身一个哆嗦,悄然往柱子后躲了躲,奶奶气哼哼去扫地,小满到底在他手上吃过大亏,一见他的冷脸就背脊发寒,在吼声里飞奔出门。

吉普车停在门口,看得出来,刚刚奶奶仔细擦了一遍,薛君山回头看她一眼,咧嘴一笑,把东张西望的小满拎上来。

小满看他有了好脸色,心里那只咚咚敲的小鼓才算停下来,装模作样整理衣服,讪笑道:“姐夫,湘湘要吃德园包子。”薛君山瞪他一眼,啐道:“肯定又是你讨好她!”

小满赶紧转移话题,赔笑道:“今天去见谁啊?”薛君山哈哈大笑,“想不想找个大靠山,以后在长沙城里横着走?”

小满悚然一惊,认认真真摇头,薛君山脸色微变,嘴里不干不净骂了一句,冷冷道:“真不知道你们一家人脑袋里装的什么,一个比一个蠢,要不是湘君,真想把你们全崩了算了!”

小满转头就去开车门,薛君山一把揪回来,咬牙切齿道:“我好歹也是你的姐夫,难道会害你们不成!你待会别吱声,要是坏了我的事,看我怎么收拾你!”薛君山眼睁睁看他红了眼眶,又好气又好笑,顺手在他头上拍了一记,“有个大官托我给一个年轻将领找个读过书的女人,还说那人来头不小,而且能征善战,前途无量,湘湘刚好合适,做成了这个媒,我们走到哪里都不怕,懂不懂!”

小满只觉一颗心沉沉落了下去,蜷缩着不发一言。

南正路一带住着许多达官贵人,街上管得十分严,而且一大清早,还算有老长沙城安静祥和的样子,只是出了南正路就是另一番景象,街头巷尾一片狼藉,全是从北方逃难来的百姓,以老幼妇孺居多,简直惨不忍睹。

这两年日军的飞机不时在长沙上空转来转去丢炸弹,哪里有一处安全的地方。警报也没个准,该响的时候不响,不该响的时候乱响,连茶园巷的胡家裁缝铺子也遭了殃,秀秀被炸成重伤,在大家精心照看下好不容易捡了条小命,要不然依奶奶的犟脾气,万万不能安生住在公馆带重外孙。

见小满东张西望,愁眉不展,薛君山嘴角一勾,笑容愈发冰冷,不管不顾,一路狂按喇叭,将车开得飞快。小满看出端倪,偷偷瞟他一眼,低头玩着自己手表,讷讷道:“姐夫,日本人打过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薛君山嗤笑一声,冷冷道,“日军今年年底就能进长沙城,他们兵器精良,训练有素,玩命谁玩得过他们。跟你说明白吧,武汉守不住,日军下一个目标就是长沙,我算过了,顶多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安置你们,等湘湘嫁出去,你们就有借口跟军队一起撤退,没人敢动你们。”

小满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薛君山放软了口气道:“你别多想,你和湘湘虽然给我添了不少麻烦,我还是挺喜欢你们,就是看在湘君的面子,我也不会拿你们怎么样。你和湘湘是胡家的宝,我得先想办法保住你们两个,等长沙的局势稳定,我再想办法把你们接回来团聚,懂了吧。”“姐夫,要是长沙沦陷了,你怎么办?”小满终于想到最关键的问题。

薛君山淡淡瞥他一眼,笑道:“先保住小命,见机行事。日本人也要跟当地人配合才有办法治理,只要有门道,什么也不用怕,说不定还能升官发财!”

小满悚然一惊,大喝道:“姐夫,你难道要当汉奸!”

话音未落,吉普车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樊西巷口,小满后颈被人死死掐住,顿时头晕目眩,手脚发软。薛君山凑近他耳边,咬牙切齿道:“这话我再说一遍,下一次就再不会客气,你们一家人的命都在我手里,我死了,你们全家陪葬!”“姐夫,我错了!”小满只来得及挤出这句话,一转眼就被倒拖下来。薛君山揽着他往德园走,一边笑眯眯地跟相识的人打招呼,一路过去,热闹非凡。他能从乡里小混混坐到今日的位置,自然有他的本事,无论男女老幼,官大官小,都有办法投其所好,笼络人心。

跑堂的小陈一溜烟冲过来,点头哈腰道:“薛处长,您小舅子穿这身真俊啊!”薛君山装模作样上下打量小满一番,朝小陈嘿嘿笑道:“果然有眼光,打赏!”说话间,他从兜里抓个东西,看也没看就塞到小陈手心。小陈掂出是个银元,脸上笑开了花,立刻将两人往雅座领,压低声音道:“那人今天没来,只来了徐处长一个。不过,听说那人是中央某位显贵的公子,刚从黄埔毕业,被送出去留学,半路偷偷跑回来打仗。”

寥寥几句,薛君山就已知晓前因后果,手下一紧,笑容满面道:“小满,听到没有,等下别乱说话!”

小陈何等眼力,见势不妙,在小满的闷哼声中溜之大吉。

第二天太阳都挂上了梧桐树梢,小满仍然赖着不起来,奶奶一生勤俭,最见不得人睡懒觉,在院里骂了一通,带着重外孙薛平安出门显摆。平安刚刚一岁,长得虎头虎脑,刚会走路说话,冲谁都笑呵呵的,真是人见人爱。

湘君端着碗肉羹追出来,一大一小已经不见踪影,轻轻叹了口气,把肉羹端到小满的房间,看到被窝里鼓鼓囊囊的一团,不由得轻笑出声,轻手轻脚放在床头,捡拾好一地的脏衣服,把一本《七侠五义》塞到枕头下,又从衣柜里找出一套薄薄的棉衣裤放在床榻,抱着脏衣裳就往外走。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姐姐,我去参军打鬼子好不好?”

湘君脚步一顿,头也不回道:“除非你打死三位老人!”

身后没了声息,湘君心头一酸,把衣服抱到后面的水井,又绕回头找肥皂,听到奶奶在骂人,探头一看,远处不就是湘湘,只见她跑得脸色绯红,垂落胸前的两条辫子跳来跳去,即使素面朝天,那娇艳的颜色仍无法遮掩,难怪街上的男女老少都看直了眼。

湘君下意识伸手,试图阻止什么,湘湘冲到门口停下来,看着她长长伸出的双臂,眸中闪烁着莫名的东西,似愤怒,似委屈,又似深深的无奈。湘君醒悟过来,手臂缓缓垂落,转头就走,湘湘猛地扑上去抱住她,脸紧贴在她背上,哽咽道:“姐姐,我还小,不想嫁人。”

湘君反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别怕,我跟你姐夫商量商量,时局这么乱,早点嫁人也好。”湘湘浑身一震,擦着泪水连退两步,厉声道:“你就这么想把我赶走,为了那混账男人,你不要我啦!”“闭嘴!你这么大的人,嫁人有什么不对,难道想吃你姐夫一辈子!”奶奶颠着小脚追回来,正好听到这一句,抓起笤帚就打,“我跟你爸妈都忙,是你姐把你们两个带大,她为你们受了多少委屈,你就这么回报她,早晓得我不如把你丢到马桶里浸死,省得祸害大家!”

湘君连忙挡在湘湘面前,任凭笤帚落在自己身上,垂泪不语。奶奶丢下笤帚,转身就走,骂个不停。湘湘又是心疼又是心酸,呜咽着冲到小满的房间,径直扑到小满怀里。小满还在发愣,身体自动自觉有了反应,俯身给她脱了鞋子,将她捞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她很快停止哭泣,如小时候一般,和他头挨着头缩在一起,等奶奶骂声停下来才轻声开口:“你是不是早知道,所以不去上课?”

小满低声道:“昨天姐夫带我去见了个大官,说要给你做媒。”

湘湘抓起小满的手,刚想狠狠咬一口泄愤,见他不闪不避,突然没了兴致,抱着他的手臂蹭了蹭,轻叹道:“如果我是男人就好了。”

小满给她一个爆栗,弹完又后悔了,给她揉了揉额头,笑道:“笨,男人要打仗!”“我不打仗,我去周游世界,研究各国的风土人情,走完了就回来写书!”

小满心头一动,伸头朝外面看了一眼,附耳道:“要不你假装嫁给他,我们骗点钱出去玩?”

湘湘斜他一眼,恨恨道:“说得轻巧,今天有大官来学校找我,那人肯定很有后台,到时候连累家里人怎么办!”

小满没了主意,缩进被窝,捂住脸长长叹息。“奶奶,你不要老把孩子扔在外面好不好,现在兵荒马乱,平安有个三长两短你赔得起么!还有你,连个孩子都看不住,到底在家忙什么!”薛君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湘湘满头冷汗,一把抓起床榻上的衣服往小满身上套。薛君山一脚踹开门,气势汹汹冲进来,喝道:“湘湘,你今天在学校做了什么!”

湘君一手抱着小平安,一手来拉他,柔声道:“他们还小,不懂事,别跟他们生气,我做了你爱吃的肉丸子,去洗把脸吃饭吧!”

薛君山在湘君面前就是纸老虎,无论如何也发不出脾气,沉下脸道:“湘湘,跟你说清楚吧,你砸的那个人是张主席亲自请来的,我也得罪不起,下午我把人请来吃晚饭赔罪,要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她怎么会砸人,那人有没有事?”湘君惊叫起来。“是他不对,那顾清明关我什么事,凭什么要我巴结他!”湘湘梗着脖子叫道。

薛君山心头火起,大步冲到床边,一手一个,将两人拎起来丢在院子里。湘君心知不妙,把孩子放下,扑上去抱着他,被他轻轻一拨就滚到一旁。奶奶想来护,薛君山大喝一声:“你们都给我听着,昨天小满态度不好得罪了人,今天湘湘又闯了大祸,这两个小鬼不教训教训我没法交差!”

胡长宁从楼上书房冲出来,见这阵势,闪到两人面前,指着薛君山怒喝道:“你敢!我的孩子连我自己都舍不得动手,你不要得寸进尺!”

薛君山解下皮带指在他的鼻尖,冷笑道:“就因为你们宠成这样,所以两个小鬼没大没小,除了吃就是睡,屁用没有!日本鬼子马上打过来了,湘湘长得好,你还舍不得让她嫁人,难道想让她给鬼子糟蹋!”

胡长宁身体微微颤抖,连退了两步才停,奶奶无言以对,上前抱着吓得哇哇直哭的平安绕到后院。

无人能劝,两人这才知道今天当真要受皮肉之苦,齐齐往外冲,没料到门被人从外面锁上,而薛君山手一扬,两枚铜钱正中他们膝盖,两人双双扑倒在地,哀嚎不已。“君山,你要打打我,他们是我带大的,是我没管教好!”湘君突然跪了下来,泪流满面。

湘湘心一横,大吼道:“姐,你别求他,他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流氓,我们一家人过得好好的,是他抓走表哥,打断小满的腿逼你成亲,他是我们的仇人,凭什么还要听他指手画脚!”

此话一出,院中顿时一片死寂,只有薛君山森冷的笑声在久久回响。胡长宁面白如纸,牙一咬,突然拦在薛君山面前,沉声道:“她不知恩图报,是我管教无方,我自己打!”“很好!很好!”薛君山将皮带交给胡长宁,转身把湘君从地上拉起来,笑眯眯道,“原来你一直把我当仇人,难怪对着我没什么笑脸……”

湘君听得心惊胆战,扑上去捂住他的唇,泪水潸然而下,“你何必跟小孩子计较,你对我们好,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噼里啪啦的声音和满院压抑的哭声同时响起,湘君如何敢看两人的惨况,小心翼翼缩进他怀中,只是这次并未得到他一贯的轻柔安抚,更加惶恐不安,抓着他的衣襟不放。

胡长宁红着眼睛劈头盖脸抽下来,状若疯狂。湘湘自知失言,害得家人受罪,缩着头不闪不避。眼看她白衣上染了点点鲜红,小满咬牙扑在她身上,死死把她护在怀中。

抽了不下二十,薛君山才算有了反应,用力拍拍湘君的背将她拉开,抢过皮带俯身凑到两人面前,用皮带戳着两人的脸,冷笑道:“你们两个长点记性,等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有个谱。你们一日是湘君的弟妹,就一日是我的弟妹,有我在一天,自然会有你们的好日子过,懂吗!”

两人连头也不敢抬,挤在一起抖若筛糠。

薛君山转身就走,湘君慌忙跟了上去,终于在他关上房门之前跟上他的脚步,带着几分怯弱挤进房门,不敢看他凶神恶煞般的脸,眼一闭,张开双臂扑向他,落入一个坚硬如铁的宽厚胸膛。三

奶奶亲自下厨,准备出一大桌子好菜,薛君山怕客人不吃辣,专门从粤菜馆南国酒家买了几样菜回来,左等右等,终于在夜幕低垂之时等到一辆黑色轿车。

听到喇叭声,一身长衫马褂的薛君山连忙出门,笑容格外灿烂。除了顶头上司保安处处长徐权,还有一个身着笔挺戎装的年轻人,如今见到顾清明庐山真面目,薛君山不禁暗赞一声,果然是一表人才,也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剑眉星目,英气逼人,身材修长挺拔,颇有几分儒将风范。

徐权额头的大包未褪,看起来十分可笑,只是薛君山哪里敢再多看一眼,点头哈腰将两人引进客厅,让下人斟茶。

顾清明毫不客气,径直坐在沙发上,向徐权丢个眼色过去,徐权在下首坐定,笑吟吟道:“小薛,叫你家双胞胎出来见客吧!”

薛君山见这阵仗,一股无名之火嗖嗖直冒,他幼时不学好,为父亲不容,不得不孑然一身闯荡天下,最看不得这些目中无人耀武扬威的二世祖,顾清明皮囊再好,再有本事,也立时被他否决了。

等湘湘和小满来到客厅,薛君山脸色微变,很显然这顿打并没起什么作用,这对双胞胎都没听他吩咐换上洋装,仍然是一身学生装扮。

湘湘对薛君山的眼刀子视而不见,落落大方地来到顾清明面前,用标准的官话似笑非笑道:“长官您好,我叫胡湘湘,这是我双胞胎哥哥胡湘江,小名小满。”

即使她笑颜如花,顾清明冰冷的脸色并不见有一丝松动,十分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两人。

薛君山暗暗叫苦,赔笑道:“两位要不要先吃饭,不然菜都凉了。”

顾清明并不搭腔,良久,突然嘴角一勾,指着徐权道:“为什么砸他?”

他也是说的官话,声音十分好听,只是犹如冰棱相撞,寒气逼人。湘湘呆了呆,胸膛一挺,冷冷道:“国父说过,中国有四万万人,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女子从前的地位很低,所以要主张民权主义,要让女子和男子享有相同的地位,而这位陌生的先生一来就想将自己的意志凌驾于人,要我在不认识你的情况下服从你,有什么道理可讲!再者,古来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讲究婚姻自主,但无论古今中外,这事哪里能凭谁的一面之词作数!”

小满一直盯着顾清明,不敢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捕捉到他眸中一道兴致盎然的光芒,心头一轻,笑道:“就是,国父国母也是自主婚姻!”“你很有趣!”顾清明淡淡瞥了小满一眼,目光定在她眼底,冷笑道,“奉劝你一句,做事别冲动,别试图挑战我们的底线。男子和女子不可能真正平等,男子在前线冲锋打战,时刻有可能为国捐躯,你们手无缚鸡之力,就算献身又如何,好歹能让一个战士激发保家卫国的斗志,让他不会带着遗憾离开人世。”“强盗逻辑!”湘湘气得浑身发抖,小满见势不妙,立刻将她拉回来,正色道:“顾先生,前线的战士跟鬼子斗,就是要让我们的亲人免遭凌辱,我不知道别人会怎样,我是绝不会接受这种献身,也不会答应让我的姐姐和妹妹去献身!”“你们今年几岁?”顾清明并不见怒容,淡淡问道。“十六。”薛君山抢先回答,拼命朝两人使眼色,一边讪笑道,“顾先生,您千万别跟小孩子计较!”

顾清明摆摆手道:“别紧张,国难当头,我本来也没有找女人的意思,只是听说徐处长的事情,想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姑娘是谁。徐处长,我知道你是受人所托,以后别给我张罗这种事情,有句话说得好,‘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就不相信小小日本真能吞下偌大的中国!”

徐权面有难色,薛君山刹那间心里已经转了无数念头,拊掌笑道:“顾先生刚到长沙,人生地不熟,要是不嫌弃,让这两个小鬼为您做向导如何?他们不知道从哪学来的稀奇古怪思想,经常气得我半死,还得请您好好教育!”

顾清明似笑非笑道:“你不用投我所好,我对教育小孩子一点兴趣也没有,倒是你应该要你岳丈好好抽他们一顿,徐处长大人有大量,不会跟女孩子一般见识,要落到别的长官手里,你几条命都不够死!”

薛君山冷汗淋漓,连连道谢,顾清明手一挥,起身就走,薛君山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低头跟在后面,顺手拽上湘湘和小满。出门时,顾清明脚步一顿,深深看了湘湘一眼,只觉那双瞪得圆圆的眼睛颇有几分好笑,摇摇头大步流星而去。

九月初三是胡刘氏的生日,她每年没日没夜地忙碌,也只有今天才休息一天,胡长宁难得有兴致,和她散步去最热闹的八角亭买南货。

虽然胡刘氏累死也不会吭气,奶奶知道媳妇的好,到了这天总是做些媳妇爱吃的菜,只要胡刘氏一动手就叫孩子们抢活干,让她歇息,久而久之,胡刘氏也自觉清闲一天,到处走走看看。

湘湘和小满早早回来,虽然身上伤痕犹新,两人拿出惯常彩衣娱亲的本事,倒也把一家老小逗得笑开了怀。平安撒开两条小短腿跟在小满后面,把“小舅”两个字叫得无比清晰,一个劲要他举高高,小满哭丧着脸边举边逃,看到表哥刘明翰带着秀秀进了家门,如同看到救星,扑上去抱住他大腿假装嚎啕不止,平安有样学样,也抱住他另一条腿嗷嗷怪叫,逗得众人大笑连连。

时光的磨砺,足以让一个热血青年变得沉稳,刘明翰如今高高瘦瘦,眉目间胡刘氏的影子愈发明显,俊逸而不张扬,因为长期劳累,脸色有些苍白,眼下黑色十分明显。

被一大一小扑个正着,刘明翰微微一怔,进来时紧抿的嘴角高高弯起,弯腰抱起平安,将他举过头顶。平安并不认生,手舞足蹈,咯咯直笑。

湘君在厨房帮忙,听到小满和平安的叫声,怕小满碰到伤口,准备让人带平安出去玩,一出来刚好看到满脸笑容的刘明翰,心头怦怦直跳,迅速闪到拐角,靠着墙呆愣许久,又回头钻进厨房。奶奶见她一脸惨白,抬头想摸摸她额头,湘君下意识闪过,赔笑道:“我没事,刚才看到一只老鼠,吓着了。”

奶奶嘿嘿直笑,突然想起湘湘和小满的伤药没了,连忙交代了一声,解下围裙就往外走,和刘明翰打个照面,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刘明翰把平安放下,毕恭毕敬行了个礼,笑道:“奶奶好!”

奶奶回过神来,佯怒道:“你自己说说,我们搬到这里,你一共上了几次门!”

刘明翰满脸愧色,低垂着头不发一言。秀秀连忙凑到她面前,笑道:“奶奶,我哥学校炸了,他一直在忙。”“秀秀越来越好看了,给我做孙媳妇好不好?”奶奶也不是真心找刘明翰麻烦,斜了他一眼,转而拉住刘秀秀的手,脸上似开了朵花。

小满向来唯恐天下不乱,立刻添油加醋,“原来奶奶给我养童养媳啊,怎么不早点告诉我,省得我到处看漂亮姑娘。”

秀秀羞红了脸,挣开奶奶的手一溜烟跑去厨房。奶奶调侃秀秀两句,拉住刘明翰就走,平安还想跟,小满知道两人有话要说,脸色一沉,横抱着他冲进厢房,丢到湘湘怀里。

奶奶很快带着面如土色的刘明翰回来,拎着药去了厨房,见湘君盯着炉火发呆,把药拎到她面前晃了晃,笑眯眯道:“你帮我看着火,煲好药再出来,我去喂平安。”

湘君慌慌张张起身,接过药就去找药罐,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奶奶也不多说,叮嘱下人几道菜的做法,转头就走,笑容也迅速收敛。

胡长宁和胡刘氏拎着大包小包前脚刚进门,薛君山后脚也跟着进来,径直走到胡刘氏面前,轻笑道:“妈妈辛苦了!”说着,他将一个沉甸甸的红布包塞到她手里,也不多说,回头叫道:“把那小子带进来!”“湘水!”见到那畏畏缩缩的瘦小少年,小满惊叫出声。薛君山摇头笑道:“果然是来拜寿的,我听说有人在外面转,赶紧回来看看,误会误会!”

胡刘氏心头一暖,柔声道:“说来话长,这是胡家在湘潭的亲戚,平时很少走动,这个孩子叫湘水,是我公公大哥的小孙子。”

小满本来是个人来疯的性子,加上刚受了欺负,急需笼络人心以壮声势,以近乎恐怖的热情相迎。湘水跟他热热闹闹寒暄拥抱一阵,终于不再发抖,走到胡刘氏面前细声细气道:“婶子,爷爷要我带句话,长沙是大城市,日本鬼子肯定会死命打,你们要是待不住,欢迎去湘潭,家里早给你们准备了房子,住一辈子都行!”“我要去!”小满立刻蹦起来,攀着湘水的肩膀乐呵呵道,“上次还是祭祖的时候去的,好多年了,乡下真好玩!”

薛君山笑吟吟道:“怎么,这里就不好玩,我能吃人?”“别说这见外的话!”胡刘氏强笑道,“要是有空,我们一起去胡家祭祖吧,湘君的爷爷还在老家呢。”“是该去看看!”薛君山今天也不想跟小孩子过不去,把平安扛上肩膀,优哉游哉进了自己房间。

看着他的背影,湘水悄悄缩缩脖子,一脸后怕。小满嗤笑一声,将他拉到湘湘面前。湘水脸更红了,低垂着头用蚊蚋般的声音叫了声“湘湘姐”。湘湘扑哧笑出声来,给他一个响亮的爆栗,“你怎么还是这羞答答的样子,你哥呢?”

湘水苦着脸道:“打战去了。”“什么!”湘湘失声惊叫,小满猛地捂住她的嘴,朝傻呆呆的秀秀使个眼色,拖着他就往自己房间跑。

四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钻进房间凑在一起,湘湘压低声音叫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怎么能去打战呢,那不是白白送死吗!”

湘水嗫嚅道:“爷爷不让胡家的人参军,是他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自己偷偷去的,爷爷还要我把他找回去,说再不回去就永远别回去了。”

小满咬咬牙,突然掐在秀秀的后颈,把她推到三人中间,正色道:“记住,盯住你哥,千万别让他参加什么乱七八糟的运动,更别让他脑子发热去参军!”

秀秀连连点头,老老实实道:“哥没空参军,他的学校要迁走,他一直在帮忙。”“那可怎么办,我哥说一定要把鬼子赶出中国,他们什么时候能走啊!”湘水急得快哭出来。

小满劈头给他一巴掌,在他耳边悄声道:“到时候我们一起回老家,有我在,你爷爷不会把你怎样。”

四人垂头丧气出来,听到刘明翰正和胡长宁坐到客厅里聊天,齐齐缩在院子里,大气也不敢出。小满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胸膛一挺,张开双臂把三人圈在怀里,突然生出几分当了老大的豪迈之气,得意洋洋。

聊起局势,刘明翰顾不得这地头姓薛,说得慷慨激昂,薛君山换了一身军装出来,抱着平安径直走进客厅好整以睱坐下,似笑非笑道:“武汉和广州都陷落啰,你们难道还有幻想?”

刘明翰顿时面如死灰,胡长宁下意识赔了个笑脸,又发觉现在不是笑的时候,迅速冷下脸来。

薛君山冲外面高声道:“你们四个进来!”

四人低着头慢慢走进来,三个都挤在小满后头,只是连小满都心惊肉跳,老大的派头也装不下去了,脖子缩得没了影。

薛君山冷冷道:“你们听好,蒋某人也好,日本人也好,不管外头怎么闹,只要你们不出这个公馆,我就有办法保得你们平安。小满、湘湘,你们别去学校了,看上头的意思,这次很大可能要放弃长沙,那些家伙分开来是一条龙,合在一起是一条虫,也难怪有今天。”

湘湘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刘明翰,刘明翰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低垂着头不发一言,湘湘推开小满,克制住身体的颤抖,咬着牙道:“姐夫,我有个同学老家在南京,她说南京陷落的时候……”“闭嘴!”薛君山霍然而起,恶狠狠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你们两个惹的麻烦难道还不够多!”

胡刘氏从楼上冲下来,哽咽道:“你们就不能消停一天,你姐夫一天到头辛辛苦苦,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个家,你们也太不懂事了!”

在薛君山这里过了两年,一家人竟然全数倒戈,湘湘愤恨难平,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小满倒是学乖了,拉着她用力往外拖。

薛君山还想继续训他两句,瞥见胡刘氏满脸哀求的神色,抱着平安往饭厅走,算是给岳母一点面子。四

因为日军轰炸频繁,许多街都成了断壁残垣,瓦砾中来不及清理的尸体奇臭无比,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老远就掩鼻绕道而行。城里许多人下乡躲飞机,马路上店面大都关了,剩下的几家也是惨淡经营,倒是路上伤兵三五成群,拿着铁棒四处横冲直撞。行人哪里敢惹,一见到就躲,只有店里的人跑不掉,哭丧着脸恳求他们手下留情。

湘湘从省立一中冲出来,找了辆人力车直奔湘雅医院,没走多久,前面突然爆发出一阵咆哮声,原来是一队伤兵围着一个省政府文职干部模样的人讨说法,那人戴着眼镜,挥着手极力安抚众人,只是无人买他的账,推搡中帽子和眼镜掉了,狼狈不堪。

人力车夫停住脚步,湘湘细细一听,原来伤兵们从前线撤下来,无人过问,天气冷了,有的仍是一件单衣,平时根本吃不饱。

伤兵们越说越气,有人竟开始砸街边的店铺,人力车夫还准备等他们吵过就走,见势不妙,连忙掉头,谁知那头又来了两名伤兵,抡起棒子就打,人力车夫抱着头惨叫,“我也是卖苦力的,你们有事找官老爷去说,打我做什么!”“你卖苦力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是卖命的!”一个断臂的兵踹了车夫几脚,另外一个一只裤管空空的伤兵斜眼看向湘湘,恶狠狠道:“学生妹妹,还不快走,小心哥哥抢你回去做老婆!”

湘湘吓得瑟瑟发抖,抱着书包就跑,跑了两步,突然停下来,从书包里掏出所有家当,小心翼翼挪回来,把钱捧到那裤管空空的伤兵面前,却连头也不敢抬,双手悄然颤抖。

两人呆若木鸡,人力车夫连忙起身,赔笑道:“两位大哥打仗辛苦了,千万别嫌弃,早点养好伤回家吧!”

裤管空空的伤兵接过钱,笑眯眯道:“学生妹妹,快回去,不要出来乱跑,外头不太平。”

湘湘拼命点头,两人又笑起来,街那头突然有了变故,一辆车呼啸而至,顾清明车没停稳就跳下来,厉声道:“你们做什么,张主席刚颁布了《告伤兵书》,你们难道都不知道?”

那文职干部抱着帽子和眼镜突出重围,战战兢兢道:“我就是去坡子街伤兵收容处办事的,张主席说由省里先垫钱买衣服棉被,各位先回去等着吧!”

有人怒道:“等等等,要是相信你们的话,母猪都能上树!昨天还有个断腿的痛不过,一声不响自杀了,血流干了才知道。我们在前线为你们卖命,回来还要被你们糟蹋,你们这些当官只晓得捞钱,哪里会顾我们死活!”

顾清明跳上车,冷冷道:“张主席除了说要安排你们生活,还下了命令,以后实施军事化管理,严禁无事外出,对不法伤兵会进行军事制裁!”

大家都是枪林弹雨里出来的,自然不会怕这种威胁,众人又开始大骂不休,有人横躺在顾清明车头,还有的对车子拳打脚踢,旁边那文职干部还当来个救星,没想到三言两语又撩拨起大家的火气,叫苦不迭,冲出人群一溜烟跑了。“活该!”湘湘看不得顾清明那高高在上的态度,只觉解气,坐上车准备走,那两个伤兵连忙赶上前,一边笑骂一边给她开道。湘湘忍不住抬头,正和顾清明冰冷的目光对上,突然有些尴尬,硬着头皮叫道:“你下来道歉,大家就会让你走!”

开道的两个伤兵面面相觑,大笑起来,人力车夫抹着冷汗道:“你一个小姑娘多管闲事做什么!”

顾清明微微一怔,眸中的笑意一闪而逝,一脸稚气的勤务兵小穆也是满头大汗,轻声道:“长官,您看……”

众人开始起哄,躺倒在车前的人起来用棒子拼命敲打车头,湘湘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还当自己把顾清明给坑了,心里一慌,也顾不上害怕了,高声叫道:“别动手,你们弄错了,你们不是为军官卖命,是为四万万同胞卖命,为你们的爸爸妈妈卖命!”

湘湘太稚嫩,这一本正经的模样跟小孩学大人说话差不多,看起来着实好笑,伤兵们哄笑连天,倒是真的没再动手。

断臂那人拍拍人力车夫的肩膀,“兄弟,快走吧!”人力车夫拔腿就跑,大家赶紧让道,那断腿的伤兵笑容一敛,高声叫道:“学生妹妹,赶快逃到乡下去,不要落在日本鬼子手里!”

笑声戛然而止,拦车的人默默把路让出来,顾清明嘴巴一抿,突然打开车门,脱下帽子走到众人面前,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正色道:“兄弟们受委屈了!辛苦各位!”

人群中有人轻声啜泣,顾清明大步流星回到车上,回头看了看人力车上翻飞的裙角,朝小穆轻轻挥手示意开车。

湘湘还想悄悄拿点钱就走,没想到小满没跟薛君山出去混,正在家里守株待兔,只得拉着他一起出来,东绕西绕,好久才到湘雅,等湘湘找到金凤,太阳已经快下山了。

金凤就是她那个老家在南京的朋友,金凤父母千里迢迢回乡接亲人,没想到最后一家人团聚在黄泉,只剩下堂哥孤零零逃出来。金凤听说那些惨状,泪都没流一滴,咬着牙考进湘雅护校,她哥哥和堂哥一起投笔从戎,要为家人报仇雪恨。

整个湘雅一片破败,师生在九月的时候撤走了绝大部分,据说在贵阳东山另起炉灶。金凤在门口的树下见到两人,并不见丝毫喜色,声音嘶哑道:“你们还不快走,待在长沙等死么!”

湘湘委委屈屈道:“好久没看到你,想跟你说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在哪里,为什么从不上门?”

自从金凤进了护校,两人就再没见过面,金凤满脸疲色,懒得跟她废话,轻声道:“有什么事,说吧!”

预计的热烈重逢场面完全成了泡影,湘湘心头一凉,强笑道:“没什么事,我怕你跟着学校撤走,到时候找不着你。”

金凤苦笑道:“武汉陷落,日本鬼子已经兵临城下,我们还留着等死不成。我们学校会在沅陵增设分院,我无牵无挂,应该会跟着撤到那里,到时候来找我吧。”“为什么每次都是我来找你!”湘湘犟脾气又上来了,嘟哝道,“我姐夫说会照顾我们,还说乖乖待在家里就没事,你别东跑西颠,先到我家住一阵子吧。”

这明显就是薛君山安抚人的,这笨丫头竟然会当真,小满急于表现,装模作样重重叹了口气。金凤淡淡瞥他一眼,和他视线对上,犹如被蜜蜂蜇了一下,浑身微震,慌慌张张拍在湘湘肩膀,肃容道:“我心里憋得难受,一天也闲不住,只想多学点东西,早点上战场为国效力。湘湘,你不要太天真,刀已经架在脖子上,这块土地上怎么可能还有安全的地方!”

金凤说的是带着吴侬软语味道的官话,语调尖利,又快又急,湘湘如同当头吃了一棒,扭了扭甩开她的手,又理解她此时的痛苦心情,舍不得顶撞她,只能蹲下来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看着地上一只疲于奔命的小蚂蚁,愣怔无语。

小满竭力挺了挺胸膛,走过来强笑道:“金凤,你别训湘湘,我们是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哪里会有办法,其实每次献金活动我们都参加了,也不算袖手旁观。”

金凤撇开脸没理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伤感,一字一顿道:“我知道你们憎恶战争,一心逃避现实,我以前包容迁就你们,是我做得不对。湘湘,小满,你们不能一辈子被别人庇佑,国难当头,你们再整天耽于享乐,我只能跟你们绝交!”

湘湘二话不说,掉头就走,小满呆了一会,轻声道:“你知道我们家地址,有困难来找我们。”金凤看也没看两人,甩手就走,确有决裂的架势。小满左看看右看看,挠头苦笑一声,冲湘湘跑去。

湘湘停住脚步犹豫着回头,已然不见金凤的踪影,满心愤怒,咬了咬下唇,打开小满的手,一口气跑出老远。小满追上来时,她已经跑不动了,抱着他的手臂艰难地挪,哽咽道:“小满,我们跟姐夫商量商量,我们离开长沙,走得远远的,等打完仗再回来,好不好?”“姐夫正在帮你找人家。”小满似下了极大的决心,正色道,“这次应该是找读过书的生意人,他们有见识,容得下你。”

湘湘下意识想反驳,小满自然知道她要说什么,连忙挥挥手闷闷道:“姐夫总是为我们好,女人迟早是要嫁人的,你现在虽然小,可以先定亲。”

湘湘松开他,拖曳着脚步往前走。小满刚准备找人力车,一辆吉普车带着刺耳的声音停在两人身边,薛君山杀气腾腾冲下来,把两人一手一个拎上车。

湘君正在家门口翘首相望,薛君山把两人拎下来,对她也难得地生了气,黑着一张脸掉头就走。湘君戳着湘湘的额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把两人拉进自己房间,从衣箱里挑挑拣拣,拿出一件素花缎旗袍,在湘湘身上比了比,对小满笑道:“好看吗?”

小满已经察觉出什么,缩在沙发里呵呵直笑,只是眸中并不见任何喜色。湘湘把衣服推开,轻声道:“姐,不嫁不行吗?”“不行!”湘君两个字就打发过去,把旗袍塞到她手里,转身就走。

薛君山在长沙也算有头有脸,挑的人家自然不会差,盛天赐是长沙八角亭天福绸庄的第三代掌门人,盛家大儿子死在战乱中,小儿子承志就是唯一的传人,虽说比湘湘还小两三岁,但聪明伶俐,年少老成,长得十分俊俏,湘湘嫁过去肯定不会吃亏。

盛家父子上门看过湘湘,都十分满意,此时也不是讲究的时候,回去准备了丰厚的聘礼,第二天就把两家的事草草定下来,只等办好喜事送两人出国避难。五

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政府发出撤离的动员令,街上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公馆里的下人早走光了,静得有点吓人。

早晨起来,奶奶走到门口探头看了看,看着一地枯黄的叶子发呆。

门吱呀一声开了,薛君山拖曳着脚步走进来,显然许久没睡好,满脸灰白。奶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上去,拉着他急吼吼道:“君山,到底怎么样?日本鬼子打到哪里了?我们能打赢吗?你在忙什么,怎么这么久没回来?”

在房间门口沙发上迷糊的湘君听到动静,拉开虚掩的门猛冲出来,薛君山和湘君四目相对,无声地笑,大步流星上前把她打横抱起,闪进房间一头栽进沙发,将脸贴在她胸前,一句话都没说就沉沉入睡。

湘君轻轻把他放下,端着盆子打来热水,绞好毛巾,用无比轻柔的手势为他擦脸。

电话突然催命般响起,薛君山突然惊叫一声,以猛虎下山之势扑过去接了电话,没听两句,身体竟悄然战栗。湘君看出端倪,一颗心怦怦直跳,一步步挪过去,从他手中拿过电话挂上,什么也不敢说。“岳阳沦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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