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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2 00:4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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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幼军

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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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幼军文集第三卷

孙幼军文集第三卷试读:

引子

事情是由暑期夏令营引起的。

什么夏令营啊、“旱冰训练班”哪、“三好生参观团”哪,这些好事儿从来跟我没关系,我也习惯了。可是这回是去青岛,而且班上参加的“三好生”里有两个是我哥们儿:顾欣和徐晓东,这就弄得我心里怪痒痒的。

顾欣看出来了,拍拍我肩膀,安慰我说:“其实也没多大意思,就那么十几天,一眨巴眼儿就过去了。等我回来,咱们俩天天去颐和园,清早儿钓鱼,上午一热,就下水游泳!”

徐晓东这回也同情我了,他说:“你已经有‘两好’了,再鼓鼓劲儿,到寒假,‘三好生’没问题。到时候,没准儿来个‘冰灯冬令营’,逛一趟哈尔滨呢!”

我这一学期数学成绩很有长进,听他这么说,心里挺高兴,正想谦虚两句,他又接着说:“头一好就是‘胡思乱想好’——谁脑袋里有你那么多怪玩意儿?全校也得属第一!第二好是‘瞎吹穷侃好’,什么‘怪老头儿’啊,进了耗子洞啊,说得跟真的一样!”

闹了半天,这“两好”全是挖苦我的!

他们集合上火车的这一天,我心里闷闷的,溜溜达达,到了怪老头儿家。

怪老头儿一见我就说:“别那么垂头丧气的。去青岛有什么了不起?大热的天儿,一动就一身臭汗,到哪儿去也没待在家里头舒服!”

要是你们碰上这种事儿,你们准吓一跳:你又没跟他说过,他怎么会知道哇?我可早习以为常了,所以当着怪老头儿的面儿,我从来不敢“胡思乱想”,比方说,我心里想:“这老头儿又吹牛了!”他就会突然问我:“我什么时候吹过牛?”

我跟徐晓东讲怪老头儿的事儿,徐晓东从来不信。为了不让他说我“瞎吹胡侃”,有一回我把徐晓东领到怪老头儿家,想让他见识见识。那小子一见着怪老头儿,心里准得想:这老头儿个子怎么这么小?那时候,怪老头儿就会没头没脑地给他来一句:“原本挺高的,越老越抽巴啦!”

只消这么一句,不把徐晓东那小子惊得目瞪口呆才怪!

可惜那天怪老头儿的怪劲儿全没了,表现得跟一个普通退休的傻老头儿没丝毫区别!徐晓东拿他穷开心,临走还把他的跟小烧饼一样大的木头棋子儿偷走两颗。出了门,他把两颗大棋子儿交给我说:“去个屁的吧,什么‘怪老头儿’,整个儿一个傻蛋!”

我没话可说。可是第二天放了学我去怪老头儿家的时候,怪事又出来了。我说:“您真行,让人家偷走这么大的东西都不知道!”

说着,我把用半张晚报包着的那两颗大棋子儿从书包里掏出来,往桌上一拍:“还给您!”

报纸摔破了,露出两颗扁扁的鹅卵石。我怔了一下,叫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怪老头儿瞧着我,一脸的莫名其妙:“我还想问你呢!你是什么意思?我家预备这个干什么,打架?”

我叫起来:“不对!是徐晓东偷走你的两颗大棋子儿,一个红‘马’,还一个是黑‘卒’! ”

怪老头儿说:“你这孩子有毛病。”一边站起来,一边拿过他装象棋的布口袋,“哗啦”一下子丢给我,“刚才还下来着,一个也不缺。”

我不服气,抖落出棋子儿来看,红马和黑卒都在!我在家用报纸包上的,明明就是这两颗棋子儿!怪老头儿安慰我说:“我明白你带他来的意思。不是我不给你争面子,我不能够。我跟那孩子没缘分!”

我把这事跟徐晓东说了,徐晓东死也不信。他反而更认定我“瞎吹胡侃”了。

按怪老头儿的说法,他跟我是有“缘分”的。好像确实是这样,我一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儿,就情不自禁地往他那儿跑。

不过,这回他的“大热天的,哪儿也没待在家舒服”并没给我什么安慰。我说:“我还从来没见过大海呢!”

怪老头儿说:“大海有什么了不起,想看大海还不容易!”

我顿时来了精神。说不定怪老头儿真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去一趟青岛。“干吗非去青岛不可?”怪老头儿又说,“就青岛有海呀?”

我说:“您大概不至于拿北海公园对付我吧?使个障眼法,让小白塔、五龙亭、游艇什么的都不见了,再让湖水掀起大浪头……”

怪老头儿乐了:“瞧你这小子!我什么时候又使过‘障眼法’了?我也没法让湖水掀起大浪。你当我是谁,东海龙王啊?”

我说:“反正我要看的是真海,就是那种一眼看不到边儿,顶上飞着雪白海鸥的大海。那种鸟儿叫得真好听,小猫一样,‘喵喵’的。我在电影里见过!”

怪老头儿瞪着我说:“我说赵新新,咱们先讲清楚:你到底是看海,还是看鸟儿?要是看鸟儿,鸟市上就有,怎么叫的都有,别说像猫叫,还有像驴叫的呢!”

我听出有门儿,赶紧说:“好好好,看海,看海!”

怪老头儿的口气缓和了:“其实,鸟呢,也不妨捎带着瞧瞧。‘喵喵’叫的白海鸥不新鲜,满世界都有。我让你看看独一无二的黑海鸥,叫出来的声音是‘唧喂!唧喂!' ”

我问:“您讲的是‘精卫鸟’吧?”

怪老头儿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准是蔡老师给你们讲的。”

我很得意:“我看过一本《中国古代神话》,那上头就有。”

怪老头儿赞叹说:“读书人,学问就是大!”

我谦虚了一句:“这不算什么。”

怪老头儿说:“既然知道,那就不用看啦!”

我连忙说:“两回事儿,两回事儿!——‘百闻不如一见’嘛!”

也许怪老头儿是吹牛,不过,要是我真的不仅看见了大海,还看见了精卫鸟,准能把那帮去青岛夏令营的家伙全镇住!

怪老头儿说:“看样子,非领你去一趟不可了,不然,你准得说我‘吹牛’。”他扫一眼他的破闹钟,“才八点半,来得及!你现在没事儿吧?”

我赶紧说:“没事儿,没事儿!放暑假了有什么事儿!”

怪老头儿说:“你跟我来。”一我们怎样掉进了深渊

怪老头儿把我领进里屋,拉开大立柜的门。怪老头儿出门从来不换衣服,也许这一次路很远,他要带上几件换洗的。我跟在他身后说:“我可什么衣服也没带……”

怪老头儿说:“用不着!”

他把胡乱堆在里头的衣服、鞋子都掏出来,丢了满地。东西掏空一半,我发现立柜内壁上还有一扇门,门上还有个电镀的把手。我从没见过背后还有门的立柜,正独自纳闷儿,怪老头儿边忙碌着边说:“你小孩子见过多少?”

里边那扇柜门旁有个小钩钩儿,上边挂着一顶破毡帽。怪老头儿把那顶毡帽摘下来,也丢在地上,然后钻进柜里,踮起脚,用力往上推那个钩钩儿。

原来那个挂钩可以上下移动。这倒也不新鲜,显然,他要挂一件长袍,就需要把那钩钩儿向上移动些。奇怪的是,那个钩钩儿的两侧有许多黑色的刻度,好像是用烧红的炉钩子烫上去的。

他把挂钩推到接近柜顶的位置,扭头对我说:“进来!”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过,既然他让进去,想必有什么名堂。于是,我也挤进大衣柜。怪老头儿又说:“把柜门关好!”

我勉强转过身去,把大衣柜的门拉严。

大立柜里立刻一片漆黑。

我看不见怪老头儿,只觉得他正用力推里面那扇门。立柜紧贴着墙,他是不是想连墙一起推倒?

可是,忽然一阵凉风吹来。没有墙壁倒塌的声音,立柜也没有移动,柜门却显然被他推开了。

吹来凉风的方向同样漆黑一团,没有丝毫亮光。怪老头儿拉住我一只手,悄声说:“跟着我走,别害怕!”

黑暗中,我紧紧抓住他那只枯瘦的手,迈开脚步。

第二步迈出的同时,我听见自己的惊叫声。

这一脚完全踩空了,我全身忽悠一下,直坠下去。

还好,下坠的速度并不快。我像是往下“飘”而不是往下“掉”。所以,下坠最初一刹那脑子里闪现的“我要摔死”的念头又倏忽消失了。按照这样的速度,我即使落到地面,也不至于把腿跌断。

可是,接下来产生的感觉又让我恐惧起来。我听见耳边有“噗噗噗”冒水泡的声音,似乎我是掉进了水里。我本能地屏住呼吸,双腿用力蹬,两臂也使劲儿划动,就像从跳台上跳进游泳池之后来的那一手儿。

糟糕的是,休说返回水面,就是让身体停止下沉我也没办到。那水比油还滑腻,根本产生不出反作用力。不论我使出多大力气,身体还是一直往下沉。

我不知道怪老头儿什么时候松开了我的手,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揪住我的衣领。他显然也在拼命挣扎,并且死死揪住我不放,我搞不清他是想把我揪上去,还是捞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指望我把他救上去。“明摆着是出了点儿毛病,”怪老头儿忽然说话了,虽然那声音怪怪的,像是谁把他装进了瓶子,“怕是咱们粗心啦!——我说新新,你憋着气干吗,不怕憋出毛病来呀?”

我真的快憋昏了。听他那口气,他能像鱼一样在水里呼吸。我不能,但是我实在憋不住了,活活憋死还不如呛死!

于是,我大喘了一口气。

真奇怪,一点儿也没发生立刻呛一口水的情况,好像我并不是置身深渊,而是在陆地上!“咱们这是在哪儿?”我大声问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也闷闷的,怪怪的。“咱们哪?”怪老头儿回答,“你是说,咱们在哪儿啊?好像不是在海里……好像是在一个很特别的地方……”

原来他也不知道!

我有些慌乱,又有些生气:“您原本打算把我领到哪儿?”“咱们不是说,看大海吗?”“这就是大海呀?”“跟你讲了,不大像。海水不这么滑不唧溜,又黏糊糊的……喂,新新你说,这玩意儿是不是有点儿像油?”“甭管像什么,”我着急地说,“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甭管什么地方,反正不是大海!”怪老头儿也不耐烦了,“都是你,老是嚷嚷‘看大海看大海’的!要不是你使劲儿催,我也不至于慌慌张张,把表对错!”

我有些明白了,我问他:“你立柜里烙出来的横条子,是一个一个地方吧?你想对准大海,结果对准了油罐子,是不是?”“错啦!”怪老头儿又有点儿得意了,“我那个刻度表是管时间的。你当是‘唧喂鸟’现在还找得着哇?要是找得着,让你爸给你买一张去北戴河的火车票不就完事了?何必还让我领着!”

我叫了一声:“您异想天开,打算把我领到几万年以前去?”

怪老头儿说:“大惊小怪的干什么,你是说我办不到?”

我说:“那得穿过‘时光隧道’,要超过光速好几倍才行啊!我在电视里看过,那几个小子想见见活的恐龙……”

怪老头儿说:“那几个小子太笨。像我这么着多省事儿!跟你实说了吧:现在咱们就已经到了多少万年以前了。到底多少万年,我可就弄不清了,因为刚才你那么一闹腾,我也着急了,往上一推那个挂钩,可能就推过了头。这么跟你讲吧:咱们准是到了恐龙和‘唧喂鸟’都还没生出来的时候!”

说话的工夫,我们俩继续下沉。我对怪老头儿说:“您换个地方揪着行不行?老是这么揪着我领子,我脖子勒得难受。”

怪老头儿说:“哎哟,揪着你领子呢?你瞧我,黑咕隆咚的,也没留神揪的是什么地方!”

他松开我的衣领,改成牵着我的手。

我问怪老头儿:“现在怎么办呢?”

怪老头儿说:“也没什么难办的。要么是咱俩摸回去,我再重新把时间表对准‘唧喂鸟’那会儿;要么是咱俩睡上一觉,一直睡到‘唧喂鸟’生出来。”

这两招儿都够玄的!我问他:“咱们沉得这么深,四周又这么漆黑一团,您保证能摸着您那个立柜?再说睡觉,就算咱们有本事一边翻跟头一边睡,您准知道睡醒了就能看见大海和精卫鸟?”

怪老头儿说:“有志者事竟成嘛!咱们俩使劲儿地往上摸,我就不信这辈子摸不着那么大的一个立柜!睡觉也绝对是个好办法。跟你讲了,咱们是赶到‘唧喂鸟’前头去了,只要你耐心等,没有等不着的道理!一觉睡醒,‘唧喂鸟’还没孵出来,咱们再接茬儿睡嘛!睡觉还累着你了?”

我越听越玄。此时此刻,我特别想看见怪老头儿的脸。要是他嬉皮笑脸,就说明他胸有成竹,这么胡说一通,只不过是跟我闹着玩儿;要是他面有难色,事情可就很不妙了!

我尽量睁大眼睛,想看见怪老头儿。

就在这时候,我觉得在怪老头儿的头顶上,距我们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小团朦朦胧胧的黄光。那光线虽然十分微弱,看不出怪老头儿的脸,却显出怪老头儿脑袋的轮廓来。我忍不住叫道:“瞧,那边有亮!”

怪老头儿扭过头去。“没错儿!”怪老头儿也叫起来,“咱们就奔那儿!”

我们悬在半空中,既无法迈步,也无法在那滑溜溜的液体里游动,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奔那儿”。忽然,我的胳膊被牵动,身体随着向斜上方猛地滑了一段距离。是怪老头儿拉着我游动了!

我也双腿一蹬。

这么一蹬,“噌”一下子,我的身体向上滑出去好远。这回是我把怪老头儿牵出一大段距离。怪老头儿夸奖我说:“行啊,新新,大蛙式游得不赖!”

说着,他又双腿一夹,我们又向前一冲。

我们俩就这样交替着蹬水、划动单臂,飞速地向斜上方有亮光的地方游去。周围的液体还是那么滑腻,但是情形变得和刚才完全不同了。我一时还弄不清这是什么原因。二刻度表的问题

斜上方的光亮越变越大,很快就成了一大团橘黄色的光,有些像刚刚从地平线升起的大月亮。只是它还朦朦胧胧的,没有一个清晰的轮廓。如果那确实是个大月亮,它也一定被裹在一层薄纱似的云彩里。

不管怎么朦胧,它还是照亮了我们,让我们看清了彼此。怪老头儿松开了牵着我的那只手,这样,我们就游得更快了。

我们匆忙的劲头,很像黑暗里一对飞蛾突然发现烛光,拼命鼓动翅膀扑向希望。要是按照蔡老师“写得美一些”的要求,应该说,怪老头儿是游得十分潇洒的。他肥大的长衣长裤在水里舒展开来,随波漂动,使得怪老头儿一扫平日的土里土气,倒像奔月的嫦娥。我穿着T恤衫、牛仔短裤和一双白色运动鞋,比他更适合水里的活动。我故意游在他后头,只为欣赏他“飞天”的优美姿势——这可是百年不遇的!

不管我们怎样奋力蹬腿、挥臂,我们也弄不出一点儿声音。我开始明白我们刚刚掉进这个深渊时,我为什么恐惧到那种程度。我是遭遇了自我出生后,从未有过的寂静。

那是死一般的寂静。你想想啊,生活在闹市里,就算是最安静的午夜时分,总还有远处车辆驶过街道的震动,有二十四小时不停产的工厂中机器的轰鸣,有人们的低声絮语。可是在这个深渊里,就连蚯蚓掘泥土、鸟儿梦呓、树叶和小草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也正因为这样,一旦这个深渊里发出什么响声,哪怕是最轻微的响声,都会让人吓一跳。

我听到的正是让我吃一惊的声响,那很像是有人在擂鼓:

嗵嗵!嗵嗵!嗵嗵!

我忍不住加快手脚的动作,靠近怪老头儿:“您听!”

怪老头儿侧耳听听:“噢,远处打雷。多半要下雨!”

我习惯地仰头瞧瞧,顶上还是一片漆黑。我不相信深渊里会打雷,还会下雨。但是,深渊里同样不可能有人擂鼓。

那团橘黄色的光越来越扩大,光线也越来越强。怪老头儿朝向光亮的一面被映照成金黄色,他的身边已经形成一条黑影,直投向渊底。可是光线还是那么柔和,我凝望那个黄球,也丝毫没有刺目的感觉。让我奇怪的是,离它越近,它的轮廓反而越模糊。它不再像裹在薄纱里的月亮,倒像一颗巨大的橘子糖球儿,由于浸泡在热水里,正迅速地溶化开来。

与此同时,声响也变得更大:

轰隆!轰隆!轰隆!

我们又游了好久,怪老头儿突然停下来,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一大团黄光。我的手脚也停止划动。同他一样,我的身体也没有因此而下沉,我可以从容地观察那个大黄球。

它的边缘混混沌沌,没有和它四周的液体形成明显的界限,但它的中间却显现一条条深浅不同的暗影,勾勒出一个大体清晰的轮廓。

我惊呆了。

那轮廓,竟是个熟睡的婴儿!

不是睡在床上的婴儿,是缩成一团、睡在母体里的那种,就像刘老师上生理卫生课时,挂在黑板上那幅大彩图上画的那样子——脑袋大得占去一多半空间,另一小半是身体,手和腿都蜷曲着。

怪老头儿好像被这景象吓坏了。他悄悄靠近我,一把抓住我的手:“我说新新,咱们在大衣柜里那时候,你注意我把挂钩推到什么位置没有?是不是推到顶了?”

我依旧盯着那幅怪图,漫不经心地回答:“差不离!”

怪老头儿一拍大腿:“那就惨啦,咱们俩今天算完蛋啦!”

我还没吓到他这种程度。我说:“您不至于让一个还没生出来的孩子吓成这样子吧?”

怪老头儿说:“傻小子,你能说出他有多大吗?”

那胎儿确实大得出奇。我们同他的距离显然还非常遥远。从五十公里以外看一座大山,你会觉得山并不太高大,而那个胎儿同我们的距离,或许有几百公里,说不定还要更远。“瞧,他长得多快!”怪老头儿又悄声说。“就算他生出来,又能把咱们怎么样?”我望着那一大团黄光说,“随便他多大,一个刚出生的娃娃,总不至于把咱们肚子里的水挤出来,当牛奶喝吧?”“你要是知道他生出来要干什么就好了!事情可不是找牛奶喝那么简单……你再动一动手脚!”

我不明白怪老头儿是什么意思。见他挥拳踢脚,好像在跟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搏斗,我也学他的样子,抡了一下胳膊。

我的自我感觉很不妙。胳膊完全不像刚才游泳的时候那样灵活自如,它变得沉重、呆滞。我想抡个一百八十度,但连三十度也不到,就停住了。我用很大力气,才算把这只胳膊抽回来。

我想蹬一下双腿,像刚才那样。可是我很吃力地收回双腿后,却怎么也蹬不出去,两腿就那么弯曲着!

不是我四肢的关节出了什么问题,而是我们身体周围的那种又滑又腻的液体凝固起来,正像一口大锅里滚开的牛油,现在冷却了,正迅速变得坚固。

怪老头儿也不再挥拳踢脚。他两臂做出拉弓射箭的姿态,双腿分开,微微下蹲,就这样静止不动了,活像正在给我做“骑马蹲裆式”的示范动作。“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我惊慌失措地大叫。“沉住气,小伙子!”这回轮到怪老头儿给我吃宽心丸儿了。他总爱说“你这孩子”,等到他叫我“小伙子”的时候,就是到了紧要关头:“事情保不齐会更糟。咱们得沉住气,才能应付。”

为掩饰我的恐惧,我换了比较冷静的口气说:“到底咱们碰上什么事儿了?”

怪老头儿说:“开头儿我也纳闷儿,怎么推开立柜的后门不是大海,倒是一大锅糨糊?现在瞧见了这一位,我才算明白过来:咱们是掉进大鸡蛋里头了……”“大鸡蛋?”“不是大鸡蛋,也许该叫‘大人蛋’。问题就出在,你老是催我,老是催我,我一着急,就把那个挂钩推过头了……”

明摆着怪老头儿想把他粗心的责任推到我身上。可是在这种紧要关头,谁还有心思跟他争论这个?我问他说:“那又怎么样?”

他说:“你怎么还没明白?那些刻度是定时间的,越靠上,时间越早。我那么一推,差一丁点儿就推到顶,可就到了开天辟地以前!”

我恍然大悟:“那就是说,咱们到了一片混混沌沌的世界里,还没有天,也没有地!”

怪老头儿说:“没错儿!你说天在哪儿?地在哪儿?我们至今还在半空里悬着……”

我盯着那一大团黄色的光:“那……那……那个大娃娃就是盘古!”

怪老头儿叹了一口气:“总算明白过来了!”“他也长得太快了!”“傻小子,刚才是咱们离得太远,看不清楚。他已经在这个大鸡蛋里孕育了一万八千年啦!要不然我怎么说那个挂钩还‘差一丁点儿没到顶’呢!”

我惊叫说:“那‘轰隆、轰隆’的声音,是盘古的心跳声。”“应该叫‘胎音’。”

其实,现在听着那声音已经是: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什么“胎音”?简直就是打雷!

我没心思再跟怪老头儿议论下去。因为这时候,浸泡着我身体的那种透明的液体(我现在知道那不是“油”,也许称它“蛋清”更合适)已经凝固得坚硬如同石头。我一动也不能动,连脖子都无法扭转了。

亲眼看看盘古开天辟地的好奇心,完全被恐惧取代。我刚刚看过一部美国电影,那里头有贩毒集团在头目的命令下,把一个知情人活活灌铸在水泥里的镜头。我没料到自己也要尝受被灌铸在水泥里的滋味!

我想叫喊,想问问怪老头儿我们该怎么办。可是我的嘴巴、我的舌头也完全僵住了。三盘古的血

这是比水泥还要坚硬的石头。

开始时它还像橘黄色的水晶。但水晶逐渐混浊,颜色也迅速消退;很快就变成青灰色的、极其坚硬的东西。

远处的光团在彩色的水晶里消失了,接下来,近处的怪老头儿也消失了。或许他还用“骑马蹲裆式”紧靠近我站立着,可是我没有办法隔着一道石墙看见他。我能在“蛋清”里呼吸,却不能在石头里呼吸。我后悔没在“蛋清”凝固的过程中不停地摇动脑袋,那样也许会在我脑袋四周撞出一点儿空隙来,不至于被箍得这般难受。

终于,我憋得昏厥过去。

我也不知道自己昏死了多久,也许有几个小时,也许有几天,也许是几个月。是一阵巨大的轰鸣和震动弄醒了我。

那是石头的崩裂和坠地的响声,是撼动整个宇宙的大地震,它真是惊心动魄!我在这里体验了从未经历过的、死一样的寂静,此刻又遭遇到从未听到过的巨响。好像有谁用一个硕大无朋的铁锤猛击了一下把我们禁锢起来的巨大石块。我身体周围的石头碎裂了,我开始大口地喘气。

我转动僵直的脖子,看见怪老头儿正从一道石头裂缝里向外挤。我跨前一步,抓住他一条腿向外拽。他又拼命伸出一只胳膊来。我放开他的腿去拉胳膊。他被我扯出,跌倒在我身上,随手扯起我,向我大喊大叫。轰鸣声在继续,我根本就听不见他喊叫什么。他朝我做个手势,接着从地上搬起一个大石片,高高托在自己头顶上。我明白了,也搬起一片石头,遮住自己脑袋。果然,紧接着,大大小小的碎石块一阵骤雨般落下来,敲得我头顶的扁石头当当乱响。

脑袋暂时保住了。但有的石头砸在我手指上,四周地上溅起的碎石碴也飞到我脸上、大腿上,打得我浑身刀割一样疼痛。

最糟糕的是,有一块大石头落下来,正砸在我举在头顶的“盾牌”上。我双臂支撑不住,被自己的“盾牌”狠撞了一下头顶。顿时,我的脑袋“轰”的一响,我觉得自己已经脑浆四溢了!

我直挺挺地仰面倒下,正看见一座大楼般的巨石朝我们落下来。我脑子里一闪:这回算是彻底报销!

奇怪的是,那座“大楼”在接近我们的一刹那,突然降低了速度,就像有一只巨手握住了它,然后把它轻轻架设在我们四周的几块大石头上。

这样一来,它不但没砸到我们,反倒成了我们真正的一块大盾碑。只在转瞬间,我们有了一个最安全的掩蔽所!

怪老头儿惊魂甫定就欢喜地大叫一声:“他看见我们啦!”

我问:“您说谁?”

怪老头儿充满崇敬地喊:“还用问吗?世界上的第一个人,一个开天辟地的大英雄!”

也许这只是怪老头儿的想象。不过,有件事是清楚的:“他”无疑也同我们一样,被禁锢在坚硬的石头当中。我们太渺小,毫无办法;他却凭着自己巨大的和钢铁般强壮的身躯挣脱开来,并且顽强地挺身站起。“用一个大铁锤猛击把我们禁锢起来的大石块”不过是我刚刚清醒过来时的一种直觉,但是,把铁桶一样的石头世界撞得粉碎的,确实就是“他”。这里也不能排除,他在奋力打碎自己身体四周的坚石时,看到脚下两只蚂蚁似的小生命,出于爱心,确实有意用一块石头遮住我们,以免我们被落下的碎石砸成齑粉。

怪老头儿松口气,寻了一块平整的大青石坐下来,并且向我摆一下手,拍拍身边的空位置。我走上去,也坐下来。

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石头“雨”还在哗啦啦地下着。我们这两个身处异乡的旅人总算有了个避“雨”的小亭子,可以不必再担心挨“淋”。

石头还没坐热,我又站起来,跑到大石盾的边缘向外窥探。怪老头儿也随着我跑上来,对着我的耳朵大声喊:“什、么、也、看、不、见,我、试、过、啦!”

虽然这么说,他还是一边躲着溅进来的碎石块,一边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我懂他讲的“什么”的含义。是呀,我多想看见“他”,哪怕只看见他一只脚,甚至一个脚趾也好!但是,不论我朝哪个方向看,都是一片茫茫的大石雹。它们组成一重厚厚的石幕,把一切都遮挡住了。有一面似乎是个深谷,大大小小的石块直砸下谷底,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青色的光、红色的光、白色的光、绿色的光……各种颜色的电光闪耀着,照亮近处的嶙峋巨石和跳动得让人眼花缭乱的一群精灵。彩色的电光不过是石块猛烈撞击产生的火花聚合而成;跳舞的精灵也只是一些滚动的奇形怪状的大石头。

在我出神的时候,一块极大的石头掉在紧挨着我们的一座小山峰上,然后沿山坡滚落直撞在我们头顶的大石盾上,竟撞得我们的掩蔽所几乎垮下来。

那块巨石差不多把我们掩蔽所朝向小山峰的一面完全堵死了。没有堵严,只是由于它的一端虽极厚,另一端却薄得多。

火花照亮怪老头儿的满脸惊惧。等到确信我们的掩蔽所安然无恙之后,他开始打量刚刚增加的那一面墙。

到处是石头,我不懂这块石头有什么好看的。我随着他的眼光望去,看见石头厚的一端从顶到底,有一大片鲜红色。

我和怪老头儿不约而同地凑到近处去看。

怪老头儿伸出手去触了触那片鲜红色,然后把手指放到鼻子上闻了闻。“血!”他冲着我的耳朵大叫了一声,又把那根红手指伸到我面前。

那的确是血,而且是刚刚流出的鲜血。

血无疑是那位巨人的。我们,不论是我还是怪老头儿,纵然献出全身的血,也没有办法把这块大石头涂红五六十平方米。巨石的侧面也有血迹,或许,它朝外的那一面也有。

怪老头儿向我做着手势,还从地上找了一块斧头形状的石块,用手抓住厚的一端,向自己身体的四周做斫的动作,然后把石块换到另一只手上,把空下来的手的手心朝向我一举,又指指石壁上的血迹。他用另一只手做斫动作的时候,把石块扔出去,示意由于握不住,石块脱手飞了。

想到那位巨人正在使用这样原始的工具,奋不顾身地为我们开天辟地,我不由得惊呆了。怪老头儿却以为我茫茫然是由于不懂他的手语,他摇摇头,又开始做第二遍。我跑上去对着他耳朵喊:“我、明、白!”

我们头顶的巨大石盾遮挡住了瀑布一样倾泻下来的石流,四面却时时有溅射进来的飞蝗石镞。如今有了这块染血的大石头,我们更安全了。怪老头儿扯住我,躲到这块大石头下,背靠石壁坐下来。

轰鸣声继续着,掩盖了一切。我们想交谈,根本就办不到。我只能喃喃自语:“他保护了我们……他正流着血……”

接下来,我睡着了。四怪老头儿到底睡觉了没有

我醒来的时候,是躺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头下还枕着一个石块。我记得我是坐着睡着的。

我坐起来。

四周非常明亮,有一道阳光从侧面的空隙投射进来。怪老头儿枕着一块石头,蜷曲着身体,还在呼呼大睡。我想准是他见我睡着了,把我移到这块平石上,还给我一个“枕头”。

身边那块巨石,壁上的血迹都干了,不再发出亮晶晶的光,只是一片暗红。

在似醒非醒的那一刻,我觉得我正睡在自己的木床上,惊心动魄的一幕幕,不过是我的梦。

看清周围的一切,我知道并不是我做梦。我产生做梦的想法,是由于巨大的轰鸣声已经成了一个遥远的过去。四周安静得出奇,以至于怪老头儿轻微的鼾声也呼呼作响,好像拉风箱。

我跳起来,跑出去看。

外边亮得耀眼。我闭了好一会儿眼睛,才看清面前的一切。

我又一阵风似的跑回去,使劲儿摇晃怪老头儿:“快起来看,快起来看!一大片草地、绿树,还有好大好大的太阳!”

怪老头儿翻了个身,又蜷曲起来,嘟嘟囔囔地说:“真烦!草地……太阳……没见过是怎么着?”

我使劲儿扯他的胳膊,硬把他扯起来。怪老头儿一边揉眼睛,一边发牢骚:“要不然我怎么不乐意带小孩子出门呢,连个消停觉儿都不让你睡!”“天上不掉石头啦,还长出好多大树来!”“一万八千年,长出那么几棵树,新鲜哪?”“什么‘一万八千年’? ”我觉得老头儿在说梦话,“您是说,咱们睡了一万八千年?”“什么‘咱们’? ”怪老头儿反问我,“我会像你小毛孩子一样贪睡?”“您没睡呀?”“那是你快醒的时候,也就打了个盹儿。我坐着看掉石头,一直到石头不再掉了。我见着多少东西呀,谁像你,就知道睡觉!咱们干什么来了呀?”

我不相信他会坐一万八千年,也不相信自己会睡一万八千年。不过,我这一觉儿肯定不短。你想想啊:洞外头那一片大树,长得那么粗,那么高,至少也得三四百年。再说,那地方明明是一片大青石头。石头风化成土壤,得多少年?三四千年也不止呀!“您戴着表吗?”我明知道怪老头儿从来不戴表,“您那一万八千年是怎么计算出来的?”“用不着表,古书里写着呢!你不是读过吗?盘古一边开天辟地,一边长个儿,每天长高一丈,天就让他顶上去一丈。”“您都瞧见了?”“我又没睡大觉!”

怪老头儿说着,跟我一起走出去。

我们在深深的草丛里蹚出去好远一段路,我回头看,那块保护过我们的“大盾牌”依旧庞然如一座大厦。让我吃一惊的是,那“大厦”的上缘有四个清晰的暗红色指印。我停下脚步,扯住怪老头儿:“您瞧!”

怪老头儿扭头瞧瞧,也不由得一愣。接下来,他装成这是他预料中的事,轻描淡写地说:“大拇指的血印儿在石头的另一面。早跟你说了,你不信。”

一时间,我心里充满了对那位巨人的感激之情。现在已经完全证实,那上缘有血指印儿的“大厦”,是巨人有意摆在我们头顶的。

那座“大厦”也证明我确实睡了很久。它顶上堆积的厚厚一层石块已经风化成无数大土疙瘩,上面还长出一片小树林,郁郁葱葱。

我们脚下的草地,原本是个深谷,是落下的无数石块把它填平的。假如这里本来就是平地,落下来的大量石头早把那块“大盾牌”连同我们一起埋葬在下面,任凭石头风化成土壤,土壤上长出树林。“我闻见了大海的气味儿!”怪老头儿忽然高兴地说。他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保证,穿过前面那一片树林,你就能看见大海!”

我也使劲儿抽抽鼻子,只闻见一股花和草的清香。草丛里到处点缀着五颜六色的大花朵。“这儿的太阳好像有点儿特别,”我抬头望望天空,“很大,非常亮,可是一点儿都不凶。”“那是他的眼睛。”怪老头儿深情地说。“我知道!盘古的左眼变成太阳,右眼变成月亮……”“不要讲他的名字,我们不好讲的!”怪老头儿轻声说。

他好像对盘古怀着一份儿特别的崇敬。怪老头儿佩服过谁?你们大概记得,他就是提到黄帝,也大模大样地称他“那小伙子”。“他用一万八千年开辟出天和地来,早累得筋疲力尽的,站都站不住了。”怪老头儿又说,“你琢磨琢磨:一万八千年,愣是一口饭没吃,一滴水没喝——到处是石头,你让他哪儿找吃的、喝的去呀!他靠的就是孕育在大蛋里头的时候吸收的那一点儿精华。可是得一天长高一丈,还得不停地砸石头,这搁在谁身上能受得了?”

怪老头儿用一双小眼睛瞪着我,就跟我不让盘古吃东西似的:“你受得了吗?他没法儿不倒下!就是这么着,他还惦记着后人,临终的时候,把自己的胳膊和腿变成支撑着天的四根大柱子——那么大、那么沉的石头,万一坍下来砸着人怎么办?他把自己的眼睛变成太阳和月亮,给咱们照亮儿,把自己的身体化成土壤,铺在石头上面,好让咱们能种庄稼,有饭吃。他还把自己的血变成大江大河,让咱们有水喝……”

我问怪老头儿:“这些,您都瞧见了?”

怪老头儿怔了一下,含糊其词地说:“嗯……反正我一句瞎话没说。”

我又问:“他的身体是怎么变成土壤的,是一下子就变了,还是又等了好些年?这些树和草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还有,那些大江大河,是他磨破手、撞破头的时候形成的,还是在他死了以后?”

怪老头儿想了想,又点点头:“按理说,江跟河,是他干活儿的时候碰破身体形成的……人要是死了,那血多半就流不出来了,你说是不是?”

我说:“什么叫‘按理说’呀!您不是讲,您没睡觉,都瞧见了?”

怪老头儿说:“是呀!你想想,他一生出来就是个巨人,后来又一天长高一丈,甭说长一万八千年,就算长九千年,那是多么大的个子!你当是像咱们似的?他磨破手,滴下一滴血,就成了太湖!”

我说:“有道理。可这有点儿像猜想出来的。还有,那太阳和月亮……”

怪老头儿打断我:“一边走路,一边还使劲儿说话,你累不累呀?”

我说:“不累。我就是想知道当时的情况……”

怪老头儿说:“想知道,你别呼呼睡大觉哇!——喂,新新,我说穿过前头那片树林,准能看见大海,你信不信?我敢跟你打赌!”

我说:“我不跟您打赌。太湖离这儿好远,您当时可能瞧不见,再说,石头落得跟下大雨似的,把什么都遮住了……”

怪老头儿连忙说:“就是这话!四周就跟有几百道石头墙一样,瞧得见什么呀?还轰轰直响,想听听他的动静都办不到!”

我说:“所以,您光给我讲讲石头雨停了以后的事就行啦!”

怪老头儿耍起赖来:“你这孩子真啰唆,不理你了!”

说话的工夫,我们已经走到那片小树林前。树林里有个人影一闪就不见了。我吃了一惊,扭头瞧怪老头儿。他显然也看见那人了,朝我使个眼色,接下来靠近我,低声说:“留神,林子里头有埋伏!”

我们俩停下脚步。怪老头儿说:“真邪门儿,天地刚刚开辟出来,不该有人哪!莫非已经到了女娲以后了?那咱们这一觉可就睡了不止一万八千年,也说不定有两三万年!”“睡那么长?”我说,“我觉得,不过睡了一夜。”

怪老头儿说:“我也觉得差不多!”

怪老头儿苦苦思索,忽然使劲儿一拍自己的秃脑门儿:“我明白啦!”

我问:“怎么回事?”

怪老头儿喊:“准是我们居民委员会那个丁老太太干的好事!”

我问:“就是那位七十多岁,头发染得墨黑墨黑的老奶奶?”

怪老头儿说:“别叫‘老奶奶’,人家不爱听!”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这事怎么会跟她有关系?”

怪老头儿说:“关系大啦!丁老太太没事儿总美滋滋地戴上个红袖标,到处转悠。都是你一个劲儿催我,弄得我连门都忘了锁。准是她转悠到我家门口:‘哟,这个老头子,怎么门都不锁就走啦?我瞧瞧里屋有人没有!’她走进里屋:‘看,让我说对了吧?整个儿一出《空城计》!哟,东西还扔了满地,跟遭了贼似的!我给他拾掇拾掇吧!’这么着,下回开居民大会,她就可以站出来表功了,先当众把我撸一顿,‘丧失革命警惕性’什么什么的,然后说:‘这不,我替他把门锁好,还帮他拾掇了屋子!' ”

我还是不明白:“那又怎么样?”

怪老头儿说:“嗐!她能认真帮我拾掇吗?还不是把地上的东西杂七杂八地往立柜里一扔。也不论哪件东西扔到挂钩上,比方说一条裤子吧,再不然是一只鞋,都能把挂钩砸得往下一滑。它只要滑下来那么一丁点儿,两三万年就过去啦!”

我恍然大悟:“我们就到了女娲的时代!”

怪老头儿对自己的分析更满意了:“你说,是这么回事吧?”

我点点头。当然,未必有那位黑头发老奶奶给他收拾屋子的事,但是,由于他的挂钩下滑才造成新局面的解释,无论如何也比我们睡了两三万年合理些。

怪老头儿说着,迈步往树林里走。我跟在他身后说:“我看刚才那人鬼头鬼脑,多半没安好心……”

怪老头儿边走边回头问我:“我教你的那两手儿,忘了没有?”

我说:“我天天练。”

怪老头儿抡抡他的细胳膊:“那他就白给!”五女娲的孩子们

怪老头儿可不是那种让徒弟替他卖命的师父。他抢到我前头,直往树林里走。

里头果然藏着人。

怪老头儿刚走进树林几步,树顶上就跃下一个赤身裸体的大个子。那家伙分明打算直扑在怪老头儿身上,把他砸倒。我还没喊出“当心”来,那家伙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怪老头儿头顶。

怪老头儿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他好像头顶上也长着眼睛,闪电般一挪身。那家伙扑空了,“砰”一声摔在地上,又马上直起身来,回臂去抓怪老头儿。怪老头儿一弓身,姿态优美地给他一个扫堂腿。

没料到那一腿扫到那家伙下盘,那家伙竟纹丝没动。与此同时,他的长臂已经抓到怪老头儿身上,把他倒剪双臂提起,像抓起一只小鸡一样。

我原以为怪老头儿的“扫堂腿”肯定把对手撂个跟头,所以站住呆看,此时才想起上去支援,又忘了“黄雀在后”。我刚冲出一步,就有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扼住我后颈,把我提得双脚离地。一时间我喘不过气来,两腿徒然地在空中乱蹬。幸好这人动作麻利地用一根细藤条捆住我手脚,把我丢在地上。

我喘着大气扭头看看怪老头儿,他也白费力气地翻滚尖叫着。怪老头儿从来是摆布别人的,他什么时候受过这个?

两个家伙都比我们高出一头,而且全身肌肉发达——他们一丝不挂,可以一眼就看清楚。他们显然对自己的战果十分满意,互相看着,咧开大嘴巴傻笑。“我们没钱!”怪老头儿镇定下来,没好气地冲他们喊。

两个家伙互望一眼,好像不明白怪老头儿的意思。其中那个圆脑袋问:“‘钱’?什么‘钱’? ”

怪老头儿反问他:“那你们拦路打劫是图什么?”

另外那个尖脑袋的回答:“我们饿了。”

怪老头儿说:“我们也没带干粮。本想看看海就回去,谁知道会耽搁这么长时间哪!”

两个人又互望一眼,好像也不懂“干粮”是什么意思。我解释说:“干粮就是吃的东西。”

尖脑袋乐了:“你们就是吃的东西嘛!”

我吃了一惊。这未免太过分了!晚报上老有拦路打劫的新闻,可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拦路打劫是为了吃人。尖脑袋跨上一步提起我:“这个是我抓住的!”

圆脑袋抢上来,劈手把我夺过去:“这个归我!”

我跟怪老头儿一般高,但是比他胖。看来他们说要吃我们,并不是开玩笑。

尖脑袋失去猎物十分恼火,他冲上来,兜头一拳,把圆脑袋打个仰面朝天,我也从他手里掉下来。尖脑袋又骑到圆脑袋肚子上,擂鼓一般,“咚咚咚咚”往他胸膛上猛击。捆在地上的怪老头儿喊:“打他脑袋!”

尖脑袋还真听话,立即把目标转向对手的头,狠揍起来。怪老头儿又喊:“往鼻子上打!”

尖脑袋照着对手的鼻子,使劲儿给了一拳。圆脑袋顿时鼻子开花,鲜血四溢。尖脑袋很欣赏怪老头儿支的招儿,冲怪老头儿一乐说:“你很会打架!”

圆脑袋却气疯了,猛一翻身把尖脑袋掀下去,也骑到他身上,抡起大拳头猛砸他的头。

怪老头儿倒是谁也不偏袒,他又给圆脑袋出主意:“掐他脖子,往死里掐!”

圆脑袋准是觉得这主意不错。他用双手扼住对手的脖子不放,还咬牙切齿地用力往下压。

尖脑袋让他掐得直翻白眼儿。他挣扎一番,到底又翻过来,把圆脑袋压到底下。

两个勇士为了争夺我,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他们一会儿在地上翻滚,一会儿又都站起来,拳打脚踢。

我趁他们厮杀的时候搞小动作。不论他们谁胜了,我都要给他们当点心,我不能失掉这个转瞬即逝的宝贵机会。

还不错,捆扎我的藤条虽然箍得很紧,但它僵硬,到底不像绳子那样紧贴肌肤。我终于抽出一只手来,接着,把另一只手和两脚也抽出来。

我绝不是那两个家伙的对手,所以在没有必胜把握的时候,不可以轻举妄动。我用眼睛搜寻四周,指望找出一件武器,比方说,一根木棒,或者一块石头。但是四周的草地上除了四个因为熟透而落下的红果子,什么都没有。只是我近旁有一处没有长草,露着一片沙子。必要时,也只能用那玩意儿当武器了。

尖脑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圆脑袋打趴下了。他还在左一脚、右一脚,照准侧身躺在地上的对手肚子猛踢,似乎决心把他踢死。他的对手呻吟着叫出来:“我服啦……那个……那个肥的归你!”

尖脑袋也还没完全失掉大将风度。他停住脚,把对手扶起,然后径直朝我走来。

这时候,我听见怪老头儿说:“你们俩有多大的肚子呀?有一个还不够你们吃的?”

他正在跟走向他的那个圆脑袋说话。

接着,他又转向我面前的那个尖脑袋:“喂,跟你们商量一下!一个就够你们俩饱餐一顿的啦,你们准没电冰箱,每人剩下半个,下顿吃就不新鲜了!我建议你们可着一个吃,留下个活的下顿再说。”

他还提出个具体方案:“就先吃他。他不光肥,还细皮嫩肉的,到嘴里就化。我不行——肉太老,吃着净塞牙!”

圆脑袋点头说:“这个办法不错!”

尖脑袋却“呸”了一声:“滚你的蛋!”

说着,他跨上来一步,撩开我的T恤衫。那一边,圆脑袋大概也在照此办理,因为我听见他发牢骚说:“真麻烦,还用套子套起来!”

怪老头儿回答他说:“这叫‘衣服’!你们光着屁股,也不准别人穿衣服哇?”

尖脑袋盯着我的肚皮,龇出白牙齿,口水也流了下来。看样子,他马上就要下嘴。那一边的怪老头儿却首先大叫起来:“喂,你打算就这么吃呀?脏不脏?我可一个礼拜没洗澡啦!”

尖脑袋不由得扭过头去看。我趁这机会伸出胳膊抓起一把沙子,等他转回头来,照着他的脸用力扬上去。

尖脑袋大叫一声,双手捂住眼睛。接下来,发生了我完全料想不到的事:那个大家伙竟然像幼儿园的娃娃一样,“哇哇”地大哭起来,还尖声叫着:“妈妈!妈妈快来呀!”

他的妈妈居然就来了。

有一只巨手,像拨开一丛小草似的拨开树林。另一只巨手伸下来,一把就将我们四个人都捞进掌心。

那种突然腾空而起又突然降下的滋味真不好受。所幸那只大手相当柔软,握得也并不算紧。等到它松开来,又倏忽消失时,我们已经置身在一座平顶小山上。

我后来发现,那只不过是摆在平地上的一块四四方方的大石头。但是站在那块大石头的边缘向下看,你会觉得自己站在高山顶上。如果我们从那悬崖上掉下去,肯定会跌得粉身碎骨。

我转身寻找怪老头儿,见他正悠闲地背着手走来走去,观看四周的景致,也不知他手脚上的藤条怎么不见了。我跑向他,却有人追上来,在我背上猛推一把。我收不住脚,一个前扑摔在石头上。推我的人骑到我背上,挥拳就打,一边嘴里念叨:“让你扬沙子!让你扬沙子!”

这当然是那个尖脑袋。他还大声叫喊:“他欺负我,你把他团成泥巴!”

我想瞧瞧他向谁喊话,可是被他压得抬不起头。我只看得见怪老头儿,他一边朝我跑过来,一边把两手放在嘴巴上做成喇叭形,仰起头,向着远处大叫:“恶人先告状!是这小子要吃我们!”

跑到近前,他飞起一脚,把尖脑袋从我身上踢下去。

我跳起来,却看见两根巨大的手指正把怪老头儿轻轻捏起。怪老头儿大叫着、挣扎着随手指腾空而起。

那只手移向远处,我才看清它全貌:捏住怪老头儿的是拇指和食指,另外三根指头翘着,使整只手呈兰花的形状。它极大却不粗糙,可以看出那是一只纤细的、女孩子的手。刹那间,怪老头儿已经被放在距离我百米开外的地方。怪老头儿的样子既不是惊愕也不是恐惧,倒是十分恼怒。他在远处又是抡胳膊又是跳脚,还大吵大闹。

我按照他指画的方向看去,终于看到了那个把我们从树林中抓到这里来的巨人的真面目。

她披着长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同她的身材相比较,我们所处的平顶山充其量是她的一张桌子。

那是女娲!

虽然白雾缠绕着她的下半身,我还是一下子想到了我读的那本神话书里,关于她形体的描绘。

但是,书里的描绘并不十分准确。“人头蛇身”的说法留给我一个错误的印象,好像她是一条长着女人面孔的大蛇。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由于她全身赤裸,我可以很容易地看清她的形体。她有一双浑圆的胳膊,有手,也有胸、有腹,只是臀部以下才有些像蛇。如果一定用四个字来描写,你至多说她是“人身蛇尾”。而且,这个“蛇尾”也并非“虎头蛇尾”的那种“蛇尾”。臀部以下确实细下来,上面还蒙着一层闪光的银鳞,但是,尽管没有像我们的下肢那样分作两股,却仍然使人感觉她长着两条修长的腿。

她坐在那块石头上,使我想起徐晓东家客厅里悬挂的那幅油画——一幅人鱼姑娘坐在礁石上的油画。

她一只手托着两个小人儿,微微侧着头倾听他们的申诉,一双黑色的大眼睛还充满爱怜地盯着他们。这也可能是个感人的画面,可惜,我知道那两个小人儿正是尖脑袋和圆脑袋那一对又丑恶又凶狠的家伙,所以只觉得滑稽可笑。

怪老头儿已经跑回我身边,他伸长胳膊朝着女娲喊:“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我早讲了,恶人先告状!他们拦路打劫,差点儿把我们吃喽!”

女娲开口了。她微笑着对托在掌上的那两个小人儿说:“这可不好!树上不是有许多果子吗?好啦,去玩儿吧,不要打架。”

她俯下身去,把那两个家伙轻轻放在地上。

接下来,她把脸凑近我们,好奇地打量着。看过我,她又看怪老头儿。

接下来,女娲俯身下去,从地上捞起件东西,放到我们身边。那是个人,但既不是圆脑袋,也不是尖脑袋。她把那个人和怪老头儿并肩摆在一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再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对怪老头儿来说是十分可怕的事——

她用两个指头轻轻捏起怪老头儿。怪老头儿大叫:“你要干什么?”

怪老头儿已经预感不祥。他叫得不是没有道理,女娲又伸过另一只手来,用小指的尖指甲轻轻一挑,怪老头儿的腰带立刻开了,肥大的长裤一下子飘落下来,露出屁股和瘦骨嶙峋的两条腿。

怪老头儿一边尖叫,一边拼命挣扎,就像被人捏起来的一只小耗子。

女娲终于放下他,又把我拈起来。

我的运气要好得多。她只不过把我摆在那个人身旁,凝神看了片刻。

我感觉到,她是在拿我们俩跟那个男人做比较。我猜想,那个人应该就是她用泥巴捏出来的。

比较的结果显然很令她满意。她轻松地嘘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微笑。

女娲大概把我们俩当作外星来客了。她看我们的衣服,大概也像我们看宇宙人的金属外壳一样惊异,也许还要超过些。因为我们毕竟还穿衣服,不会认为穿衣服是无缘无故地把自己“套起来”。我倒希望她从这里受到些启发,也给她的孩子们穿上衣服。一个个都那么赤条条的,实在有碍观瞻。我很奇怪自己当时没有想到女娲自身。这或许由于我看惯了徐晓东家客厅里的那幅油画,或许由于她当时根本没有使我产生赤裸的感觉,甚至,我觉得她那样子是很自然的。她是女神哪!你曾设想过给维纳斯穿上一件旗袍吗?

我趁她出神的当儿仔细打量了一番身边那个人。除了身上没衣服,我看不出他跟我们有任何不同,我的意思是说,完全看不出他是用泥做的。比起想吃我们的那两个家伙,他要顺眼得多:四肢匀称,而且五官端正,绝不像那两个家伙那样身体畸形、歪鼻子斜眼。

经过女娲一番修理,怪老头儿成了惊弓之鸟。他神经兮兮地盯着女娲的一举一动,唯恐她再来那一手儿。在女娲捧起那人,弯身放回地上时,怪老头儿扯住我,拔腿就跑,一边说:“那一头儿有路!”

我们跑到平顶山的另一端,果然那里有凿出的一级级石阶通向下面。在跨下石阶的时刻我回头看一眼,见女娲正凝望着我们。她一双眼睛充满关切,好像在说:“急什么呀,可别跌倒哇!”我在那一刹那产生的感觉是,她也同样把我们看成她的孩子。

可惜怪老头儿没有回头。走到台阶上,他松了一口气,担心、害怕变成满腔怒火:“简直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至极!她那叫什么呀?”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又急忙忍住,安慰他说:“在这地方无所谓,反正他们全光着!我看她没别的意思,不过是想把咱们跟她捏出来的泥人儿做个比较。”

怪老头儿说:“胡扯!那女人纯粹是报复,就因为我踢了她那个崽子一脚!简直就跟个普通家庭妇女一样护犊子!我说她那两个崽子想吃我们,你听见她讲什么来着没有?就一句‘这样不好’。轻描淡写、开脱罪责嘛!拦路打劫,还惦记着吃人,光是‘不好’?扭送公安局,至少判他三十年!”

我说:“您没注意她拿您跟那个人比?那人准是她用泥巴捏出来的。您想想啊,她从来没见过人的模样儿,自己又没有腿。为了让泥人儿站得稳,独出心裁地把一条尾巴分作两股,下边还加上两只脚丫子。这么干有什么依据吗?她心里没底!好不容易碰上两个外星来的,她不想对照一下,参考参考?”

怪老头儿扭过脖子来瞪着我:“你倒挺能替她辩护的!她给你什么好处啦?不就是没扒你的裤子吗?”

我哈哈大笑起来:“那是因为我穿着小短裤,两条腿清清楚楚,不像您。谁知道您那条又长又肥的裤子里头,是两条腿还是四条腿呀!”

怪老头儿也乐了,他说:“别那么没大没小的!”

走下平顶石山,前面又是一片树林。我们刚走进去,就看见好几个人。怪老头儿拔腿要逃,一个人已经发现了我们。他走上来打招呼:“你们好!有什么事要我们帮忙吗?”

另外几个也走过来,微笑着朝我们点头。有的刚从树上跳下来,手里还拿着红果子。

原来他们正在那里摘果子吃。看来这几位是素食的,不至于拿我们当点心。站在后面的两个人好奇地打量着我们,明明是我们的装束让他们感到十分特别。但他们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大概是为了不让我们感到难堪。

人家一客气,怪老头儿反倒神气起来。他不屑地瞥了那人一眼,回答说:“免了吧!有那工夫,你们还是先帮帮自己的忙,找件衣服穿上!就这么光着屁股,你们不觉得寒碜哪?”

怪老头儿有些过分了。我连忙笑着说:“谢谢你们!我们随便走走,也没什么事。我们这位老人家没别的意思。他不过是瞧见没穿衣服的人有些……有些不太习惯。”

怪老头儿冲我一歪脖子:“你习惯哪?习惯,你也光屁股!”

我把话题岔开,说:“这树上的果子真漂亮!这是什么水果呀?”

一个人回答我说:“就叫红果子。很甜的,请尝一尝!”

后边的两个人立刻跑上来,把手里的红果子递给我们。怪老头儿接过之后看了看,问道:“这玩意儿没毒吧?”

一个人说:“很好的,我们天天吃!”

我饿了,早就咬了一口。果子很甜,可是有点儿涩,而且纤维很多,但是,它肯定禁饿。

见我吃,他们都很高兴。有个人又爬到树上去给我们摘。我说:“你们也吃嘛!”

大家就一齐吃。

我观察着这些人。他们个个身材匀称,眉清目秀,完全不像我们最初遇上的那两个家伙。

有一个人带着歉意对我们说:“本来可以请你们吃大一点儿的,可是那些大果子树都让他们砍啦!”

他说的时候,手朝右侧一指。我随着他的手望去,果然在树林深处有几棵大树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枝叶都枯萎了。我说:“他们用木头,最好伐别的树。把果树砍掉,太可惜啦!”

那人说:“他们什么木头也不用,就是经过这地方吃了果子,觉得好吃,不乐意让别人再吃到,这帮坏蛋!”

另外一个人小声对他说:“别那么讲。到底是咱们的兄弟姐妹嘛!”

用石头片子砍断那么粗的树,也实在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花费那么大力气,只为别人倒霉,那些砍树的家伙也实在够得上“坏蛋”的水平了。不过,既然是他们的“兄弟姐妹”,我也就没再说什么。

自从我和怪老头儿走出我们的“掩蔽所”,我就没见过一条路。平顶小山上倒有一条通向山下的石阶,我猜想那多半是女娲特意为她的孩子们开凿出来的。假如人们常常沿着一条固定的路线行走,好比说,“天天”到这里来采果子,草地上原本可以踩出一条路来的。所以我推断,恐怕这些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只是最近几天的事。我嚼着红果子说:“你们‘天天’来吃,怎么这地方连条路都没有?”

他们面面相觑,好像谁也不明白“路”是怎么回事。我解释说:“‘路’,就是人和车走的道儿。”“道儿”好像他们也不明白,“车”更不用说。

我说:“好比说,我们从这里走出去,一大片草,我们知道往哪儿走哇?”

一个人走近我们,微笑着说:“你们要去哪儿,我带你们去吧,这地方很好玩儿的!”

那是个身材苗条的姑娘。怪老头儿正在很卖力气地吃着红果子,发现那姑娘走过来,急忙把头转开,翻着白眼儿看天,嘴里还嘟囔说:“见鬼,这儿还有一位导游小姐!我们敢跟着这么一位到处跑吗?碰上警察,还不一块儿抓进公安局去!”

其实,人群里好几个女孩子,怪老头儿不是看天就是看树,根本不敢瞧那些人,所以没发现。他又一把扯住我问:“吃够了没有?吃够了咱们赶紧走!”

他硬扯着,我只好随他走,一边回头挥手说:“再见吧,谢谢你们!”

那个女孩子愕然地看着我们。她,还有那一群人,虽然遭怪老头儿一顿抢白,好像到底也没明白这老头子为什么会对他们不满,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大家也一齐挥手,那女孩子还追上几步,在我们身后喊:“不要一直往前走,前边危险!”六“假冒伪劣产品”

怪老头儿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一边气哼哼地说:“偏不听她的!偏一直走!”

我肚里好笑,紧跟在他后边一溜小跑。他分明是认为受了女娲的侮辱,迁怒于人。那些人很友善,我看都是好人,可是他给人家脸子看,让人家下不来台。幸好那些人很纯朴,不懂他这一套,或许由于心胸宽广,不和他计较。

我这么想的时候,怪老头儿并没有质问我:“我怎么迁怒于人了?”或者:“她那么着还不算侮辱人,那世上可就没有‘侮辱’这么一说了!”相反,他浑然不觉,同在家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我早觉察到,自从我们从他大衣柜的后门儿掉进深渊,怪老头儿就失掉了他的法力,真的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休老头儿。

我们出了树林,蹚着深草照直走下去。吃了几颗红果子,我觉得力气很足。但是,我总该知道我们现在要到哪里去。我说:“您先前就讲,出了那一片树林就是大海。现在我们穿过两片树林了,大海在哪儿?”

怪老头儿说:“陆地让大海包围着,我就不信一直走,会走不到海边儿!”

我立刻停住脚步。怪老头儿扭头瞧着我说:“走哇!”

我站着不动,问他说:“您该不是打算让我从西藏一直走到上海吧?”

怪老头儿乐了:“没那么严重。我看至多一个钟头,就能瞧见大海。”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依据。可是到了这份儿上,我也只能听从他的摆布了。

我们继续朝前走。走了有一个钟头,也许一个半钟头,我听见隆隆的闷雷声。

我说:“要下雨!”

怪老头儿抬头看看天:“大晴天儿的,下什么雨呀!”

我说:“我听见打雷了。”

怪老头儿侧耳听了听说:“噢,是大海的波涛声!”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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