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活(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01 17:31:22

点击下载

作者:赵军锋

出版社:新华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过活

过活试读:

说几句心里话(代序)

两年前读赵军锋的短篇小说集《乡党》时,可以说是一口气读完的,不仅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而且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小说短小精悍,乡土气息浓烈,人物有血有肉,语言朴实生动。几乎每一篇小说随着故事的发展,人物便活灵活现跃然纸上。借用周明先生的话说,就是:“在陕西关中这片土地上诞生过一批又一批乡土作家,让人感到欣喜的是,这些年里又杀出一匹黑马。这匹没有带笼套的黑马,横冲直撞,纵笔秦川,着实把关中这片土地上的‘小人物’写得真实瓷实,不由得让人掩卷流泪。”

周明先生说得入木三分,这匹没有带笼套的黑马的的确确让人刮目相看。这些年里很少看小说的我,被这匹黑马撩逗得心潮起伏。我曾经在西北大学上过几年学,对那片土地也是深怀敬意。前些日子又读到了赵军锋另外一本小说集《过活》的文稿,应该说是《乡党》的续集。如出一辙的还是渭河两岸的小人物,还是老家的那些人和那些事。不过,《过活》最明显的特质是有几个篇幅较长的中篇小说。小说风格没有变化,但故事和人物更加厚重了,里面的人物情感的描写入木三分,更加细腻和感人了,也更加体现出了一个作家的责任感。

比如中篇小说《活得像人》,仅仅从标题看就干干脆脆没有一点修饰和水分。小说描写了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村妇女多多的爱情故事。多多已经结婚三年了,由于丈夫在外面工作,长期两地分居一直没有孩子。可是,在农村的生活环境里,没有孩子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可是,当丈夫回来后的种种表现,让这个善良又聪明的女人有了想法。小说开始的时候是从多多让娘家侄女给在三线工作的丈夫写信入手,在不经意的叙述中让读者明白了多多没有多少文化,并且迫不及待想让丈夫回来的心情;紧接着三言两语一笔带过繁琐的等待过程,直接描写多多去接丈夫海岩的经过,以及丈夫不冷不热的态度和没事找事的做派。从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微小细节可以感受到,小说行文已经弥漫一种不祥的气氛。

本来是一个让人兴奋的时刻,却被丈夫弄得不痛不痒,失去了激情。紧接着多多又发现丈夫睡觉前还吃一种叫“探亲一号”的白色药片。尽管丈夫说是养胃的药,可是聪明的多多心里已经埋下了疑团。联想到丈夫这次回来的态度和鸡蛋里挑骨头的做法,多多心里的疑团迅速扩大。凭着女人敏锐的第六感觉,多多心里有了不祥之感。丈夫海岩临走的那个晚上,多多委屈地流着眼泪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你没有变心,我就一心一意跟你过好日子。可是,你要是变了心,我也没有办法,只是你要早早告诉我,咱俩好说好散,你走你的人,我出我的门。”

故事的发展顺着多多的预感一点点变得惊心动魄起来,丈夫丑陋的人性也渐渐暴露无遗。秋风真正刮起来的时候,也把海岩从外面刮了回来。这次回来的海岩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亲亲热热,无微不至的关心让多多受宠若惊。第二天早晨,迷迷糊糊的多多发现丈夫破天荒地在拉风箱做饭。多多惊讶地问道:“你咋起来做饭了?”海岩满脸堆笑说:“嘿嘿,我这个男人,也要学会伺候婆娘哩。你洗脸去,等一下饭就做好了。糊辣汤,烤锅盔,凉拌萝卜丝,咱们美美吃饭,完了到我大屋里去。”作者虽然没有刻意去渲染矛盾,但是在平静的对话里已经透露出玄机乃至恐怖。

多多吃完饭准备出门,海岩表现殷勤地说:“那你多穿件衣服,不要着凉了。对了,咱家后院那几棵白菜都生了虫子,生产队种小麦,拌种子的农药,你弄回来点给白菜用上。这些白菜可是你一冬的菜哩,要好好伺候。”

故事写到这里已经有了端倪,平静的气氛已经变得凝固。凝固前的爆炸依然在平静之中发展,这种可怕的气氛紧接着演变成了一种智慧的较量。晚上多多回来之后,海岩接过多多手里的墨水瓶说:“得在碗里稀释一下,用毛笔抹在菜叶子上。你洗洗手,准备吃饭。我擀了长面条,马上就弄臊子。对了,咱家两只喇叭头碗,一只用来拌农药。以后,你要记住,千万不要弄混了。”海岩自以为瞒天过海的小聪明,在多多不动声色之中显得如此幼稚可笑。多多换了衣服洗了脸,海岩已经把热气腾腾的面条盛在了碗里,并且用筷子搅和了几下说:“赶紧趁热吃。我用大海碗吃,辣子醋在桌子上。你看是不是缺点盐?”

多多从容接过丈夫递过来的喇叭头碗,用筷子挑了几下大惊小怪说:“哎呀,饭里有虫子。你看你多粗心。”多多端着碗走到门口,嘴里“咯咯咯咯”叫了两声。两只“澳洲黑”扇着翅膀噔噔噔跑了过来。多多把碗里的面条往地上撒了几条,两只鸡迫不及待吃了起来,几乎没有动窝就蹬蹬腿死了。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在不言不语中破产了,没有硝烟的战斗在睿智中结束了。不过,在铁证如山的事实面前,多多最后的一点希望破灭了。尽管海岩装腔作势,但一切都无法挽回一颗善良冰冷的心。

多多痛心地看着曾经的丈夫说:“人心隔肚皮,一搭里过日子的两口子,也是嘴上抹着蜜,手里攥着刀。”虽然海岩还在百般抵赖,但在聪明的多多面前最终土崩瓦解了。多多痛心疾首地说:“这么多年来,咱们俩像演戏哩,我演的是可怜人,你演的是丑角。”

人性的丑陋和残忍在这场破碎的婚姻里面暴露无遗,似乎故事到这里已经结束了。但是,人性的展示才刚刚拉开了帷幕,故事不但没有结束,反而继续按照作者对生活的理解,对人性真善美的追求发展下去。

往往一篇好的小说,不是让人爱不释手,就是痛心疾首。是小说中的人物在左右着读者,实际上是人性的善与恶在启迪着读者,拉扯着读者。

离婚毫无疑问变成了事实,但是围绕着离婚两家人闹得乌烟瘴气,各种表现在接下来的故事中轮番上演。

海岩父亲保义老汉是个传统正直的农民,也是一个思想保守的农民,当他知道儿子大逆不道的事情之后,伤心欲绝地说:“我生了三个娃娃,两个都是吃人饭不做人事的畜牲。海玲的工作是人家刘主任安排的。刘主任出了事情,她就翻脸不认人,良心让狗吃了?海岩在外工作,就看不起农村人,对多多不当个事,现在还要离婚,这和陈世美有啥两样?再这样走下去,你是不是还要杀父弑君,杀妻灭子?你真真地要做千人骂万人唾的罪人?我就是想不下去,我和你妈一辈子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为啥就养了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牲?得是我的先人亏了人,缺了德,要叫我临老了不得安生来还账?老天爷,你要是可怜我,就在大秋天里打个雷,闪个电,叫阎王爷收走算了。你让我活在这个世上,没脸没皮地难受得很哩,难受得很哩,我难受得很哩……”

多多的母亲知道了这件事情的表现却是另外一番情景:“就是离婚也要先闹活一顿,让他们家理亏面子伤。民凭文书官凭印,就是离婚,也要立个字据,让他给你钱,给你一千块钱,一万块钱,把他个狗日的腾光弄净……”

多多妈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人物性格决定了故事走向。她风风火火去了海岩家,开始了咄咄逼人讨价还价的攻势:“院子房子算个屁,你要讲良心就拿钱拿粮来……”

保义老汉一个劲点头哈腰说:“能成能成。”

多多她妈嘴边唾沫星子四溅说:“还有,多多还是你家人,你要把她当女儿一样,出嫁的时候,整副陪嫁不能少,三身六床十二条腿儿,吹吹打打八口乐……”

无论是人物对话,还是故事情节,小说通篇洋溢着浓厚的关中风土人情,写出了人性骨子里的东西。每一个人物都在关中这幅农村画卷之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且表现得入木三分。值得一提的是,小说是以悲剧开始发展的,按照一般故事发展,肯定也是以悲剧结束。可是,这篇小说并没有以悲剧结尾,而是以喜剧画了一个让人深思的句号。表现了一个农村妇女热爱生活,不向命运低头的感人行迹。当然,最后安排多多和海岩又在医院里相遇,虽然有一点牵强,但是完全可以理解作者的良苦用心。大概呼唤人性的回归是作者想表达的意思,也是作品所揭示人性最闪光的本质。话又说回来了,生活当中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呢,所以,他们相遇也就显得再自然不过了。

还有中篇小说《

大户人家

》,有着异曲同工的精彩,在这就不一一评析,让读者自己去剖析品读。我想说的是,作为一个作家应该怎样在生活中捕捉人性的东西,表现人物的内心复杂的情感,恐怕这是最重要的关键。赵军锋在这一点上做得比较认真,同时表现得也非同一般。品读他的作品,无论是短篇小说还是中篇小说,总能给人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这种感觉来源于作者的生活功底,写作思想,以及对生活对创作的态度和认识。纵观我们身边的作家,好高骛远,无病呻吟的作家,毫无责任感的作家比比皆是,而真正的作家是不会站在大风里红口白牙唱歌的。

见证时代的作家有很多,比如,巴尔扎克,他笔下的高老头和葛朗台;比如,托尔斯泰,他笔下的安娜和玛丝洛娃;再比如鲁迅,他笔下的阿Q。还有加西亚·马尔克斯对人对时代的探索,他笔下神奇的上校和他的家族,等等。正如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所说,今天作家不应该为制作历史的人服务,而要为承受历史的人服务。写作光荣是因为它有所承担,承担我们共有的不幸和希望。

我常常问自己,文学有力量吗?每当读到让人从心里产生震撼的文学作品时,我觉得文学是有力量的。这种力量就来自作家的真实写作,来自作品带给你的感染力和冲击力。

正因为如此,赵军锋的作品也就更加显得难能可贵。他孜孜不倦为社会最底层的,也是最广泛的群体写作,或者说为这个群体呐喊,因为他具有一个作家应有的灵魂。刘玉峰二〇一七年三月(本文作者系著名小说家,出版有长篇小说《往西是当今山》《布哈河》《虚火》等)

中篇小说卷

活得像人

1

多多嫁给海岩三年了,也没有生下个一男半女,这让多多非常着急。她虽说参加过识字班,认得几个字,但还是写不了信。夜里,她把正在上中学的娘家侄女娇香叫到屋里来,给在攀枝花三线工作的丈夫海岩写信。

在饭桌上铺好信纸,把电灯移到头顶挂好,娇香拿着油笔,仰着脸问:“姑呀,这回给我姑父写信说啥呀?是不是叫他赶在清明节前回来一趟,说是要给祖坟烧纸哩?”

多多拿了板凳坐下来,手里还纳着鞋底子。娇香的问话,让她暗暗吃了一惊。心想:“这碎女子才十四岁,咋鬼精鬼精的,好像把自己的心思给看透了。清明节自己的身体正是日期,海岩回来休半个月假,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怀上娃娃。”

想到这里,多多满月一样的脸盘突然羞红起来。扭过头去咳嗽几声掩饰过去,拿鞋底子轻轻拍了拍娇香的头说:“大人的事,你少打听。叫你写啥你就写啥,多说话,小心风刮歪了嘴,将来嫁不出去。来,我说着,你写着。”

连来带去,信发出去半个月,海岩回信了。以往的习惯,海岩的回信,多多自己看个十遍八遍的意思也差不多能懂了。遇到不认识的字,描下来让娇香给认。这一回的信,用铅笔写在信纸上的,笔画很粗,字体很大,也很好认。信中说,他二月十五坐单位运货的大卡车到县城,让多多骑上自行车,半晌午到县里农机公司门前接。

看完了信,多多有些不理解,既然单位的汽车能到县城,为啥不把他送回来?县城到公社的公共汽车一天有六趟,每一回都是到公社公共汽车站去接,为啥这一回要到县城?想不明白,倒想高兴了。这是不是想安排两个人一起到县城转转,到百货公司买点农村买不到的东西?结婚三年了,他还没有带自己逛过县城。这一回到县城,买一双尼龙袜子穿。别人都说,自己嫁了个挣钱的,可是穿的衣服和农家妇女一模一样,也是丢人哩。

算好了日子,收拾停当,多多特地穿上了红底蓝格的“格子呢”上衣,骑上自行车,一大早就向县城出发了。

到了县城,七拐八拐连问带打听,终于找到了县农机公司。看看时间还早,多多寻到了一家食堂,排着队,花了六两粮票九毛钱,买了六个包子,三个荤的三个素的,用包货纸包好,小心翼翼地装到布包里,又挂在车子头上,返回到农机公司门前。

日已正午,太阳不高不低挂在头顶。多多趴在自行车座子上,瞪大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汽车。两头圆、白绿相间的公共汽车来了,上上下下几个人,又哼哼唧唧地开走了。大红色的胶皮轮子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过来了,又“突突突”地开走了。一辆墨绿色的解放卡车鸣着喇叭开过来了,多多赶紧直起身子瞪大眼睛,心里刚刚一热,那辆汽车卷起尘土“忽”一下就开远了。“都不是的。”

多多失望地又趴在车子上等待。

头顶的太阳慢慢悠悠地向西边移动,海岩说的汽车还没有来。感觉到肚子咕咕地叫唤了,摸了摸布袋子,想吃个包子。打开袋子,取出纸包,挑来拣去拿了个素馅的包子咬了一口,感觉香极了。

刚吃了一口,门房老汉手里端着罐头瓶的水杯走出来说:“女子,你得是等人哩?你等的人叫个啥,我帮你寻一下。给,光吃包子口干得很哩。喝口水。”

多多感激地接过杯子说:“叔啊,我等的人不是你单位上的,说好了的在这里等着汽车。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老汉说:“等人?得是说好了时间?你都等了半天了,是不是出了啥岔子?你等的人是啥单位的?有没有电话留给你?要是有电话,我帮你打听一下。”

多多喝了口水,又拿出一个包子递给老汉说:“我等的人,不在咱省上,这会儿可能还在路上哩,没法子打电话。叔啊,麻烦你了。你吃个包子吧。”

门房老汉连连推辞说:“好娃哩,叔在食堂吃过饭了,你赶紧吃。来,你把车子撑好,到房子里坐着等人。”

多多说:“不了,不麻烦你了。我就在这里等着,我要是坐到你房子里去,他来了,就看不见我了。”2

听到海岩埋怨自己把信上的字理解错了,多多虽说有点不服气,可想到自己没文化,就心里先软下来。她把自行车撑好,火急火燎往灶房跑说:“许是我看错了,你写的信还在风咸盖子上放着哩,我这就拿来,你看看我错在哪里?”

到灶房一看,风咸盖板上那封信,连带着信皮都不知去向了。找来找去找不见,多多兴冲冲跑出来说:“算了算了,你写的信大概掉到灶火前,让我当柴火给烧了。不管咋说,你回来了,咱两口子团圆了。我给你做饭,晌午在县城买的包子还剩下五个,一共买了六个,我等你等不来,吃了一个素馅的,三个肉馅的都给你留着哩。你坐下等会儿,我给咱烧个胡辣汤。吃包子就胡辣汤,过年的饭哩。”

海岩把自行车头上挂着的布包解下来拿在手里说:“说了多少遍叫你多识字,你就是不听。现在新社会,年轻人不识字,让人笑话哩。我在单位上,都不敢对人家说我的老婆大字不识得几个。”

多多一把夺过布包说:“对着哩对着哩,你回来了,好好教我识几个字,咱也不笨,就是我大我妈从小不叫我上学,把我害成这样。你洗把脸,坐着喝茶,我做饭去。”

海岩似乎不太情愿地说:“我回来了,按理说得先到我大屋里去,看看老人才对理。”

多多已经走到灶房门前,回过头来说:“黑灯瞎火的,咱两口子先吃饭,吃了饭有正经事情做。明个你上坟去,晌午到老人那里吃饭就是了。对了,你这回回来,有没有给老人买东西?”

海岩说买了两斤红糖在提包里,明个带过去。

胡辣汤、热包子,多多还特意调制了辣子醋蘸水料。两口子坐着吃饭,海岩说:“你给我拿大蒜来,我就着吃。”

多多似乎不情愿地站起来说:“黑了睡觉,吃那东西不熏得慌?”

海岩说:“漱漱口也就是了,你快点去拿。”

多多拿来大蒜,又亲手给剥了皮。海岩吃了几口包子,刚端起碗来要喝胡辣汤,突然放下碗来气呼呼地说:“你是咋弄得?你这饭碗里咋有草末子?”

多多赶紧把自己的碗放下,把海岩的饭碗端起来仔细看,满脸狐疑地说:“怪事哩,你不在家,我平日里吃饭都用喇叭头碗。这只海碗,刚刚用开水烫过的,咋能有草末子,还是毛毛草末子?”

海岩似乎受了委屈地说:“你看看,咱俩这刚一说要团聚,就出了这么多事情。你接我,走错了地方。你做饭,又混进去草末子。”

多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说啥好。沉默片刻,换上笑脸说:“人逢喜事忙中错。都是我不好。来来来,我给你重新盛一碗饭就是了。”

吃完了饭,两口子进了房子。多多的脸有点涨红,把配墙上的农历本拿在手里,翻着翻着对海岩说:“你看看,日子我都算好了,就这几天哩,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夜里睡觉你卖点力气,明年这时候,我们就能抱上娃娃哩。”

海岩的情绪并不高,可又不能扫了多多的兴致,应付着说:“好几年都没有娃娃,保不齐是谁的病。”

多多听了,扔掉农历本捂着海岩的嘴说:“不敢瞎说,得罪了送子娘娘不得了。你身体壮得像牛,我的身子月月来。没有娃娃,怪只怪我们在一起时间太少。你一年回来一回,又不让我到你单位上探亲。”

海岩说:“我说过多少回了,我们单位是半军事化,不能叫家属来住哩。你不知道吧,我每月的工资里,还有四块钱的保密费。”

多多说:“不说了不说了,你赶紧脱衣服,我这就给你倒洗脚水。洗洗脚,睡觉觉。嘿嘿,今黑了造人,明早上上坟,你家祖宗保佑,生个大胖娃娃。”

多多端着洗脚水进来,却发现海岩端着茶缸子,脖子一仰像是在喝药。多多把盆子放到地上,紧张地走到跟前问:“你是咋了?你咋像是喝药哩?你哪里不舒服了?要生娃娃,可不敢胡吃药。”

海岩轻松地说:“你胡想啥哩,我吃的是养胃的药。这药能壮人的身体哩。你看看,药皮在这里放着。”

海岩心里说:“你又不认得字,给你看看又咋样。”

多多朝桌子上扫了一眼,药皮上印着几个字,字迹很小,却能看得清清楚楚。第一个字不认得,后边三个字,好像是“亲一号”。

多多心里画着笔画,努力地记下来了那个不认得的字。

第二天起床,多多没有上工去,早早起来做饭。她知道单位上的人不像当地农民早饭要从地里回来才吃。公家的人,一起床就要吃饭哩。

做好了饭,回到房子里看看海岩还在呼呼大睡,心里暖暖地说:“男人家也受不得累哩。”

趁着海岩睡觉,多多蹑手蹑脚出了门。迎面碰上学生高仓背着书包上学去。多多拦住他说:“大侄子,你先甭急上学去,帮我认一个字。”

多多弯腰在地上用手指头把昨晚药皮上第一个不认得的字描在地上说:“你看看这是个啥字?”

高仓只看了一眼就说:“这是个探字。你写错了,宝盖上没有一点的。”

多多笑着说:“要不说是学生哩,你学习就是好。你说说,探亲一号是个啥意思?”

高仓迷茫地说:“那我就不晓得了,我又没学过。你问旁人吧。”3

日上三竿,海岩在多多的一再撩拨下才从炕上爬起来。他坐在被窝里边穿衣服边埋怨地说:“我这几天上火,耳朵痒痒,偏偏你用笤帚篾子捅我耳朵眼,害得我总觉得耳朵里边有个虫子在爬哩。”

多多坐在炕沿上嘻嘻笑着说:“今个清明,人家都上坟哩,咱们去得晚,你大要骂我们是年轻人贪被窝忘了祖宗哩。你赶紧地穿好衣裳,我给你倒洗脸水去。”

海岩穿好衣裳,趿拉着鞋子往外走。多多端了盆水放到外屋小凳子上,抬手把洗脸手巾从杆子上扯下来泡到脸盆里说:“灶底下有麦糠烘着,锅里的豇豆稀饭还是热的,我给你盛好。你洗完脸赶紧吃饭,吃了饭拿上东西到你大你妈那里去,再准备上坟的东西。对了,你上坟,我也得到地里去。”

海岩刚刚在脸上打好胰子,满脸沫子顾不得擦说:“可不敢哩。女人上了坟,家里绝户门。这可是老话老理老讲究。”

多多乐得笑起来说:“你还是单位上的人,天天学政治哩,满脑子旧词老讲究。对你说,我上地里去,可不是为了烧纸。我和你妈在水渠边上挖刺蓟擀绿面条,绿面条祭祖可是老讲究。”

海岩擦着脸又埋怨说:“给你说了好多遍了,洗脸要用毛巾。你就是不听,还在用粗布机子织的手巾子。这东西不吸水,就像抹布一样别扭着哩。”说完,把手巾往脸盆里一扔,溅起水花蹦到地上。

海岩和多多的新屋在村外,他大他妈住的老屋在村子里,隔着半拉村子。两口子推上自行车赶到老屋里,海岩他大保义老汉早早吃了饭,蹲在门前石头上抽旱烟。看见小两口来了,起身就是一顿埋怨:“看把你架子大的,听人说你也黑了就回来了,也不来看看我和你妈。这也就罢了,今个上坟,你也不说早早过来帮着收拾上坟的东西。老祖宗都不要了?”

老汉还要唠叨,老婆子听见声音走出来,高兴得脸上笑成一朵花说:“娃娃们年轻,多睡一会儿也是常理。你个老东西,每回见了娃娃都是一骂下场。走,快回屋里去。”

海岩的弟弟海波两口子、妹妹海玲围在一起,在老两口的指挥下各自忙活。保义老汉拿出一叠黄纸放到捶布石上,拿来棒槌和一枚分分洋,虔诚地教给海岩弟兄两个拓钱印子。海岩把分分洋放到黄纸上,用棒槌按住,海波拿斧子背在棒槌头上不轻不重一砸,黄纸上就拓上了清晰的钱印子。保义老汉看了看,弟兄两个上手了,满意地说:“这就对了。给你们说,一回不能超过三张纸。多了厚了就没有钱印子了,老祖宗在地底下骂哩。”

多多问婆婆:“他们在忙着,咱们也到地里挖刺蓟去回来擀绿面条。”

老婆子还没答话,小姑子海玲说:“嫂子,你不知道哩,咱妈个老担体子(意思近乎嘚瑟),天麻麻亮就下地挖菜去了。咱们只管煮鸡蛋擀面条就是了。”

老婆子咬着牙骂道:“你个没大没小的疯女子,你就不知道,说人是担体子是骂人哩?你不要在这里卖嘴了,赶紧和面去,我和你大嫂子在屋里说几句话。”

老婆子把多多叫到屋里去,悄悄问:“我说他嫂子,你有没有觉得咱家里少了啥?”

多多四下里看了看,不解地问;“咋了,得是来了贼娃子偷东西了?”

老婆子摆了摆手说:“不是的不是的。你看看啊,我和你大年纪都大了,别人家都有孙子抱,我老两口子看着眼馋哩。这一回,海岩回来了,你就不用上工去了,一心一意给我生孙子。”

多多脸红到耳根子说:“这事情,也不是着急就能有的。对了,海波家的,是不是也该有了?”

老婆子气馁地说:“也是哩,你们一前一后差一年结的婚,他们没有动静,你们也没动静,急人不?我给你大说了,叫他在祖坟里多说好话,求祖宗保佑,你们赶紧给我生个孙子。就是孙女也成啊。有了一个,才能有两个三个。”

正说着,门帘一挑,海玲闯进来说:“妈呀,和面放多少盐,还得你把握着哩。对了,你和我嫂子偷偷在这里说啥哩?得是商量着给我说人家哩?我可把话说在前面,我要嫁给当工人的,至少也要嫁个吃转粮的。”

老婆子哭笑不得地骂她:“你得是长了驴耳朵?扎楞那么长听啥话哩?女娃家家的,也不学个稳当出来。越来越不像样了。你跟我来,我再把咋样擀绿面教你一遍。”

老婆子说着急急忙忙走出去了。海玲也要跟了去,多多一把拉住她的衣袖说:“妹子你先甭走,嫂子问你个话。你识文断字的,知道不知道探亲一号是个啥东西?”

海玲眨巴着眼睛说:“探亲我知道,一号我也知道,就是不知道这两个词放在一起是个啥意思?咋了?”

多多叹着气说:“我也就是问问,你可甭给咱妈说。我发现你哥喝药哩,喝的就是那东西。我就怕他身体有个啥麻答。他又不跟我说实话,实实地作难人哩。”

海玲忽闪着丹凤眼说:“这有啥难哩?既然是药,我帮你问问医疗站毕先生不就知道了?”

海玲说着,撩起门帘一阵风跑了。多多吓得脸如土色,心里懊恼加后悔,又不敢去追。缓了缓神,走了出去。

看见海玲“噔噔噔”地跑了,老婆子和着面嚷嚷:“疯货,你到哪嗒去,不赶紧帮着做饭,看你回来还能不能端上碗吃饭?都是你大个老东西,把你惯的没了样子。”

保义老汉正在往箪箪笼里放上坟的东西,听见老婆子骂海玲,笑眯眯地说:“你个死老婆子,生下男娃归我教训,生下女娃做娘老子的要管教哩。嘿嘿,你女子是个疯张货,这怨不得我。”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婆子领着媳妇们煮好了绿面条,男人们拿上到地里上坟去了。这工夫,海玲回来了。她一进门就拉着多多的手到屋里去说:“嫂子,你跟我来,我给你说个事。”

多多心里直叫苦,心想这事情也不是这时候说的呀,无奈被海玲拉着手就进了屋子。海玲带着神秘拖哭腔说:“嫂子,我看八成要坏事哩。你说的探亲一号,毕先生都不知道是个啥药。我正寻摸哩,碰上那个妇女主任了。她说,这个探亲一号,是不生娃娃的避孕药。专门给在外面工作的男人做下的。你说,你们不生娃娃,是不是我哥变了心,他不想要你了才不要娃娃的?”

多多听了一阵天旋地转,还没缓过神来,就听得外面一声:“我的天呀,这是遭了多大孽呀,这个挨千刀的海岩,要我的老命哩……”4

话说海玲拉着多多进房间的时候,老婆婆瞅了一眼就知道没有啥好事情,她知道海玲是个狗肚子里藏不住热油的直性子货。老婆婆装着收拾东西没在意,静静跟了去,把耳朵贴在门边上悄悄听。当听说海岩吃避孕药的时候,她也感到天旋地转,忍不住大呼小叫起来。

老婆婆这一嗓子号叫,把多多和海玲从屋子里引了出来。老婆婆哭着喊着,多多和海玲拉着劝着。正在热闹其间,保义老汉他们从坟地里回来了。

老汉还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情,但他到底沉稳,不慌不忙对老婆子低声说了一句:“静分点。你还想叫四邻五舍都来看热闹啊?”

只这一句,老婆婆停止了呼号,抽抽搭搭地掉眼泪。

保义老汉说:“是这向,我,海岩,多多,还有你妈到屋子里说话。海玲,你和你二嫂端桌子准备吃饭。嘿嘿,天打五雷轰也挡不住咱家吃顿团圆饭。海波,你到大门边上坐着,来了人,就叫他到院子里喝茶等着,不要叫外人到屋子里来。都赶紧地动起来。”

进了屋子,保义老汉三言两语问明了情况,老汉盯着海岩问:“老大,你得是吃了歪歪药,成心不要娃娃叫我家绝后的。”

海岩心里直叫苦,但脸上却很镇定。他知道,他大把脸面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不想法子过了这一关,只怕是自己闹了个里外不是人。想到这里,他无奈地说:“大呀,床前教妻、堂前教子可是你教导我们的话。我和多多生娃娃的事,本来是我们两口子私下里的事情。现在,海玲个没轻重的疯女子,把事情张扬出来了。也好,都挑明了说,也省得七疑八不满的。”

说着,眼睛的余光瞟了多多一眼。发现多多着了迷一样地听,放心下来继续说:“我想问问,你们谁听说过一个男人吃不要娃娃的药?”

保义老汉瞪了一眼海岩说:“肚子里有几滴墨水水,看把你能的。有话快说,少卖关子。”

海岩还没有说话,多多突然笑了一声说:“对着哩,不要娃娃的药,只有女人吃的。海岩不是不要我了,还是有良心的人哩。”

说到这里,多多又大呼小叫起来说:“不对哩,你既然不是不想要娃娃,为啥要吃那种药哩?啊,你快说,你是不是得下啥病了?”

保义老汉的眼神随着多多的问话,“唰”地转到海岩脸上。老婆婆“忽”地一下子站起来着急忙慌地问:“啊,好我的娃哩,你得啥病了?你是工人,得了病有公家管哩,可不敢耽搁了。”

海岩平静地说:“这一家大小两辈人,羞死个人。还是等黑了天我给多多说,多多再给我妈说。”

保义老汉说:“怕啥哩,生娃娃续香火是正经事情。你快点说,不要脱裤子放屁。”

话刚一出口,猛然发现多多在跟前。老汉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说:“都是你这不省心的,害得我失了相。你说吧。”

海岩慢慢腾腾说:“我没啥大病,就是那个地方有些发(炎症),医生说吃消炎药对生娃娃不好,就给我开了这个药。说是女人吃了避孕,男人吃了消炎。不打紧的。”

一场风波终于过去了。一家人欢欢乐乐吃饭,吃了饭,多多和海岩要回家了。海岩推着车子在前面走,海玲紧走几步追上多多在她耳边说:“嫂子,你当心,我觉得我哥不大对劲哩。他脑子太灵性,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的。”

多多嗔怪地说:“他是你哥哩,你咋这样说他。你赶紧帮着妈收拾东西,后晌还要出工哩。”

多多也不是个笨人,虽说是海岩的话他听不出来啥明显漏洞,但心里还是不踏实。女人家心善,凡事都往好里想,又觉得照顾好男人是女人的本分,也就把全部心思放在海岩身上,变着花样做好饭让男人吃了补身子。

眼看海岩的探亲假就快满了,这天晚上,多多擀了长面条,炒了羊肉臊子。多多一边端饭一边说:“这时间咋就这样快,你明天就要走了。我舍不得你走,咋办呀?”

海岩端着碗吃饭说:“熬着吧,等我符合带家属条件了,就好了。”

多多满心欢喜说:“也是哩,你把我带到单位,我也就成了吃商品粮的了。上辈子修来的,这辈子的福气不小哩。”

吃着饭,海岩又气急败坏放下碗说:“你看你看,你这饭碗里,又有草末子了。这一回,还是草棍棍了。你得是要把我当牲口喂哩?”

这一下,多多几乎大惊失色了,以至于她自己端着的碗“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面条撒了一地。

不知道咋了,多多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她用筷子把海岩碗里的草棍夹出来说:“你看看,你这碗里的草棍,是生产队铡了麦秸的短节节,这东西是喂牛的,咱家里根本就没有啊。从哪里来的?”

海岩骨碌碌地说:“咱家咋能没有?咱家的枕头就是麦草装的,一定是你今天晒枕头,不小心撒出来的。”

多多恓惶地说:“听人说麦草容易上火,咱家的枕头,过年拆洗的时候,我就从我娘家拿来荞麦皮,把麦草换下来了。你碗里的麦草,鬼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海岩低下了头说:“也是哩,保不齐是咱家的鸡跑到生产队场院里去,身上带来的麦草。算了,你也甭伤心了,快点吃饭。对了,我记得我吃的药,还剩下两粒,咋找不见了?”

多多一边打扫撒到地上的面条一边说:“你吃的那药,原先在你衣服兜里放着哩,我洗衣服给你拿出来放到配墙上。前个我叠被子,扇起来的风把药连带着药皮吹到了地上。我赶紧到地上找寻,只找见了一片,上边粘着土,在桌子上茶碗里边扣着。这药片片脏了,就不要再吃它了吧。”

海岩略显不好意思,默默地往嘴里扒拉饭。吃完了一碗,多多还要给他再盛,海岩摆了摆手,从裤子兜里拿出一条手帕来擦了擦嘴,起身就走说:“药片片沾上土了,就不吃了。再说,我的病也好了。”

海岩走到屋里去,出来的时候手里捏着药片说:“这药片还是扔了吧。赶明个你找见另外一片,也扔了去。”

海岩走到门外,看看日头快要落山,心里似有所想。他手一扬,把那片药片扔了出去。他本想把药片扔到院子旁边的菜地里,力道不够,扔到了院子里在地上骨碌碌滚。那只浑身雪白的来航鸡眼尖腿快,“噔噔噔”地跑过去,把药片叼在嘴里,一仰脖子咽了下去。

海岩感到奇怪地问:“咱家这只鸡怪了事了,别的鸡早早上架了,这只鸡咋日鬼的还不上架跟个哨兵一样?”

多多在屋里回答说:“这是新品种鸡,说是从外国弄来的。它下蛋比土鸡勤快些,下的蛋都是红皮,个头也大。它就是比一般的鸡上架晚些。”5

掌灯时分,两口子回到屋子里。多多在给海岩收拾行李,她把海岩那只印着西安火车站图案的人造革提包打开,往里边一包一包放东西说:“海玲给你纳的鞋垫你带上。你穿着翻毛皮鞋,底子硬,垫上鞋垫不伤脚。我给你炒的面豆,在锅里烘得干崩崩,放几十天都坏不了。这些面豆,你不要都给工友们吃了,自己下夜班吃一点顶饿还养胃。我妈给你带了一包干香椿,用盐腌过了,当咸菜就着吃,拌面条也成。”

海岩躺在炕上听收音机,听见多多如数家珍地唠叨,不耐烦地说:“带啥东西你看着办就是了,不要唠叨。我在这里听收音机哩。收音机里正说着遥感技术在探矿作业上的应用。我对你说,针头线脑的,你少操心,多学文化多认字是正经事情。”

多多似乎没有听进去海岩的话,自顾自地说:“我还是明个骑车子送你到公共汽车站,早早走,到公社食堂吃一碗羊肉泡馍,暖暖胃再走。送完了你,我正好上个会,买点夏收的东西。割麦子的刃片刀也该买新的了。”

海岩把脸扭到一边去不冷不热地说:“说好了的,队里的手扶拖拉机,拉着磨辊子拉丝去,一大早就走,我坐上正好哩,你就不要去了。要上会买东西,我大去就成了。你明个要有时间,帮我妈打袼褙去。”

该说的似乎都说完了,多多没话找话说,海岩有一搭没一搭应付,多多心里怪别扭的。洗完脚上炕,多多坐在炕沿上看着海岩,越看越觉得那张曾经熟悉又爱不够的白清国字脸生分了。多多叹着气说:“你明个就要走了,明年的探亲假还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你这会回来,我感觉咱俩都生分了不少,也不知道啥原因。你知道,我大我妈生了八个女儿,只生了一个男娃。我是老小,又是个女子,我大我妈就把我叫个多多,自小就是家里多余的人,也没有念下书。本来,我要嫁给农民的,踏踏实实过日子。是你大你妈托了人,三媒六聘地要我嫁给你。我对你说,我就是个农民,我不想高攀谁,嫁给你都是命里注定的。我不怕吃苦,不怕受可怜,就是害怕别人多嫌我。我生不下个一男半女来,最害怕别人把我下眼观。我盼星星,盼月亮,盼你回来,咱俩能生个娃娃,可是,偏偏你这事那事地出溜次子(生是非)。你说你身子有病,我信下了,可是,心里却整天咚咚咚地跳来跳去不踏实。好人哩,我的男人,你给我一句实实的话,你是不是多嫌我,不想跟我过了?”

海岩把身子正过来,表情认真但却又在躲闪着多多的目光说:“我大我妈看上你,说是你脸盘大,旺夫相。骨盆宽,家里香火旺。当然,这都是老脑筋,也是封建迷信。我给你说,咱俩成婚,我一点也没有多嫌你的意思。没有娃娃,也急不得,该有自然就有了。你不要多想,熬着过日子。”

多多想听到的话还是没听到,委屈得一下子又流下眼泪来说:“人的心都是肉长的,只要你没有变心,我就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可是,你要是变了心,我也没办法,只是你要早早告诉我,咱俩好说好散,你走你的人,我出我的门。”

海岩把身子斜过来,一把把多多拉到炕里头说:“你看你,得是舍不得我走,今黑了就哭哭啼啼的,把我的心也哭酸了。早早睡,明个早早起。”

海岩走了一个星期,午后还没上工,彩芹携着竹笼收鸡蛋来了。进门坐到狗桃树底下,多多碗里端着四只鸡蛋说:“也不知道咋弄的,来航鸡这几天就是不下蛋。”

彩芹赶紧起身说:“不得了,你家的来航鸡,是供销社引进的外国品种,全队上就十只,指定养殖,全程登记,连鸡蛋都单独放着。鸡不下蛋了,就要给上头报告,上头还要来人察看哩,说也是实验。来航鸡不下蛋,赶紧叫我看看。”

两人说着,满院子找那只不下蛋的来航鸡。找来找去,发现那只鸡卧在院墙角的地上一动不动。走过去赶着它跑,它往前挪动几步又卧下来不动了。

彩芹紧张了说:“你看它的鸡冠子昏暗,八成是病下了。你在家里看着它,我向供销社报告去。”

一时三刻,供销社技术员赶来了。当他们走到跟前的时候,多多指着来航鸡伤心地说:“你们来晚了,它死了。”6

技术员看到这只来航鸡两腿蹬直躺在地上,屁股鼓得高高的,鸡冠子发黑,嘴张得老大,似乎受了极大的痛苦。他问多多说:“这只鸡是咋样死的?”多多说:“彩芹姐走了后,它就一个劲地叫唤,浑身扭来扭去慢慢就不动弹了。”

技术员蹲下身来,把死鸡扒拉来扒拉去又问:“这几天你给鸡喂啥东西吃了?”多多说:“就是菜叶子拌麸皮。它在外面吃啥东西就不知道了。再说了,它这几天都不好好吃食了。”

技术员吩咐:“拿把刀子来,剥开肚子看看它到底吃了啥东西。也不像是中毒了啊。要是中毒了,肯定拉稀。”

多多跑到灶房拿来切菜刀,技术员三两下划开来航鸡的肚子。三个人看了,都大吃一惊,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原来,这只鸡的肚子里,布满大如葡萄小如豌豆的未成形鸡蛋。靠近屁眼处,有一团由五六只葡萄大小的变异蛋组成的怪物,把鸡屁股堵得死死的。

技术员用手指头捅捅那一团变异蛋说:“怪了事了,从来没听说过母鸡还会怀上葡萄胎。不对呀,只有哺乳动物才怀胎呀。你们看这些下不出来的鸡蛋,摸起来软软的好像是软蛋,可是,韧性很大,捅都捅不破。也难怪哩,这只来航鸡活活让这些怪蛋给憋死了。”

技术员在地上擦了擦手,从布包里拿出油笔和本子来,记录了一阵子说:“好啦,埋了它吧,埋得深一些,小心病毒跑出来传染别的鸡。”

埋葬了来航鸡,多多手扶着铁锨把愣愣地想心思。猛然间,她扔掉铁锨就往屋子里跑。

火急火燎到了屋子,一把把门帘掀起来挂到门扇上,又拉开窗帘,趴到地上寻来找去。光线还是不够亮,从墙上窑窝里拿出手电筒,按亮了又趴到地上找寻。好半天工夫,浑身都汗淋淋的了,才在墙角桌子腿的夹缝里抠出来一粒黄色的药片。

多多把药片放到配墙上,又急急忙忙跑出了屋子,到那棵狗桃树旁的粪坑里一阵乱翻,翻出来五六片拇指肚大小的药皮来,小心翼翼地捧着回到屋子。

多多从面缸里舀了把面粉,放到碗里,倒上开水烫成糨糊。又找来一块做鞋底子剩下的袼褙,把这些零零碎碎的药皮对着缝儿用糨糊粘在一起。

等一会儿摸摸袼褙干了,拿起来回到屋子里,看着药片和药皮,眼泪唰唰地往外流。

这天公社有会,多多给妇女队长请了假,又问问公婆有没有啥要捎回来的。婆婆说没有啥要买的,地里的菜下来了,吃自家种的菜省钱哩。保义老汉想了想说:“你要是得空,到药铺里买几毛钱喉症丸来,夏天到了,你妈喉咙爱上火,买上点备着。”

海波两口子下地干活去了,海玲嘻嘻哈哈迎上来说:“嫂子,上会去带着我,到了商店给我买一双丝光袜子。反正我哥这回回来给你留钱了,又没给我买啥东西。哼,娶了媳妇忘了妹子。”

老婆婆在一旁说:“你个疯女子,还上会哩?大队刘主任不是叫你写啥发言稿,还说后晌要看哩。”

海玲吐了吐舌头说:“我妈就是心细,要不说,我还把这事给忘了。对着哩,咱也是入党积极分子哩,三夏生产动员大会,我还要代表青年妇女表决心哩。算了,我就不去了,嫂子你回来别忘给我捎上丝光袜子,要淡青色的啊。”

多多嘴里应声着,推着车子出了门。

到公社路过吴家村,这是多多娘家所在的村子。今天是星期日,学生不上学去。多多的侄女娇香平日里在多多村子的学校上中学,星期日帮着家里干活。她正拉着山羊往外走,看见多多骑着车子过来了,兴奋地嚷嚷:“姑呀,你来看我奶来了。咦,咋没见你给我奶拿啥东西?”

多多下了车子,从兜里摸出五块钱来交给娇香说:“把钱给你奶奶,我着急到公社去,先不看她了。等我从公社回来,给她买水煎包。”

到了公社所在地,多多没有到集市上去,直直地进了卫生院。在走廊里看来看去,多多看见一名女医生穿着白大褂坐在屋子里,跟前并没有病人。多多走进去坐到椅子上说:“女先生,你给我阿家(婆婆)开几毛钱的喉症丸,她喉咙爱上火。”

医生“扑哧”一声笑了说:“医生、大夫、先生,都能叫的,你偏偏叫我女先生。”

多多不好意思地说:“看病的就是先生,你又是个女的。”医生在单子上写了几行字交给多多说:“到药房交钱拿药。”

多多接过来单子,却并没有走开,忸忸怩怩地从布包里把药皮包着的药片拿出来放到医生的面前说:“你是先生,帮我认一下,这是个啥药?治啥病的?”

女医生好奇地看了看多多,又把药片拿起来看了看,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说:“这可说不好,有没有说明书?”

多多把药皮袼褙摊开来说:“你看看,就是个这。”

女医生把药皮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为难地说:“你这个药品的包装,很不正规,没有拉丁文成分,只是写着探亲一号,研制品。对了,好像是军队工厂生产的。就这些了,看不明白。”

多多失望地说:“求下女先生了,再给好好认认。”

女医生说:“这个,真的不敢胡认胡说。对了,你认这药做啥用?”

多多羞涩地说:“不敢哄女先生,我结婚三年多了,还没个娃娃。我男人说他有病,就吃的这个药。我想问问,这个药,是治啥病的。对了,这个药八成是被我家来航鸡给吃了,硬是不下蛋,活活憋死了哩。”

这一下,女医生吃惊地瞪大眼睛说:“还有这稀罕怪事?要是这样,你到县医院打听一下。对了,你男人得是当兵的?”

多多心里着急了,光想着趁早到县医院认药去,嘴里胡乱支应着就要走人。7

看到多多有些心慌意乱,着急忙慌要走,女医生动了恻隐之心,她觉得这个农家女人的心里,一定有说不出来的苦楚。想到这里,女医生问多多说;“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多多说:“趁着天还早,我想到县医院,找个懂得的医生帮我认一认药。”

女医生说:“县医院有两个,一个是联合医院,一个是人民医院。人民医院有个计划生育专科,也包括诊疗不孕不育。对了,你到人民医院去,不能直接找人家医生认药,要挂个号,就说你是诊疗不孕症的。然后,再找机会请人家帮你认药。你记下啊,不管你家里有啥烦缠事情,都不要对医生说。要不然,人家害怕担责任。你可记下了?”

女医生一席话,说得多多心里热乎乎地。她冲着医生深深地鞠了个躬说:“记下了,好人哩,赶明个有工夫,我烙油馍给你吃,这里先谢下了。对了,还要求你个事情,我这会到县里去,骑自行车太慢了,只怕是到了县医院,人家也下班了。我能不能把自行车先存放在你们院子里,等我回来骑走就是了。”

女医生满口答应,说把自行车放到内部存车处,锁好就成了。

卫生院门口就是公共汽车站,多多告别医生刚刚出了门,就有一辆绿白相间的破旧公共汽车停了下来,多多上了车,汽车卷起灰尘,呼呼啦啦地开走了。

到了人民医院,已是午饭时分。多多没带干粮,肚子也早就饿了。想起上次来县城买包子的事情,多多心里在苦笑。在医院食堂两毛钱二两粮票买了个烧饼,蹲在树底下吃,一边看着医院门头挂着的大钟表,心里急得慌。

一点钟,门诊又开始挂号了。多多五分钱挂了计划生育门诊,拿着就诊号上了二楼。

看计划生育门诊的人并不多,好几个大肚子妇女,在家人和大队妇女主任的陪同下,来做“终止妊娠手术”。多多看了看,发现三号房间也是个女大夫,差不多四十来岁,感到稍稍放心,敲了敲门便走了进去。

女医生抬起头,多多看见了那张白得和纸一样的脸。女医生问:“你是谁?来干啥?”

多多说:“我挂了号,来看病的。这不是,我手里还有条子。”

女医生笑了笑说:“你来看病,先要到分诊台等着叫号。好在这会儿也没别的病人,你把号给我吧。”

多多把号给了医生,医生顺手插在一根竖起来的铁丝上。然后笑盈盈地问:“你咋了?看啥病?”

多多本来想说让她给认认药,想起公社卫生院医生的话,临时改口说:“我结婚三年了,也没个娃娃,想叫先生看看得是有啥毛病?”

医生说:“治疗不孕不育,需要做好几项检查,可能一半天都做不完。这样吧,你躺在床上,我先查看一下。”

听说要自己躺到床上检查,多多把心横了横说:“先生,我男人说他的身子有啥炎症,吃了药,我不敢保证是不是吃的药不对劲,才没有娃娃的。”

医生说:“消炎药和不孕不育没有关系的。先给你查一查,没有啥毛病再叫你男人也来检查。”

多多急忙把药皮和药拿出来摆在医生面前说:“先生,你给看看,我男人就是吃的这种药。是不是有啥不好呀?”

医生好奇地把药片扒拉两下,又仔细地看药皮。好大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疑惑地问:“这药是从哪里来的。”

多多紧张地说:“我男人在外边工作,从外边带回来的。”

女医生极不信任地说:“来看病,就要对医生说实话,你连实话都不说,咋样能看病哩?还有,你们到底是不是想要娃娃?是你想要还是你们两口子都想要?”

多多说:“真的都想要啊,就是我男人说他有炎症才吃的药。”

医生说:“他吃的这药,就不是消炎的你知道吗?我给你说吧,他这是吃错了药,后果很严重的。”

多多被吓坏了,带着哭腔说:“你赶紧说说,到底是啥药?”

医生无奈地说:“这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嘛。他有炎症,也不能吃避孕药啊。他吃的这种药,只有部队上才有,还在试验阶段,性能不稳定。我给你说,我男人是军分区的,他们部队就有这种药。这是男人吃的避孕药,主要成分是棉酚。”“男人吃的避孕药,而且与炎症没有啥关系。”这些词语就像一把把钢刀,刺向多多的心窝。她最不愿看到的事情真相,还是被无情地揭穿了。她木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双眼一阵昏花。

医生关切地说:“吃错了药,对身体也没有多大的伤害。只要停药半年,残留的成分就会被代谢掉。你听明白了吗?你们想要娃娃,你男人应该立即停药。另外,在半年之内,你不能怀孕,以免对胎儿带来影响。”

迷迷糊糊地,多多都不清楚是咋样从医院出来的。在街上转了转,被风一吹,头脑清醒了,开始紧张地思索下一步该咋办。现在就买火车票找他去?不成,自己没出过远门,都不知道该咋样坐车。给他拍封电报叫他回来?信皮都没带,地址自己也记不清楚。莫名其妙地恨自己不争气,识不得几个字,一事当前寸步难行。还是回家去,先和公婆商量?还是不成,海岩不在,自己一个人也说不大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说了,婆婆知道了原委,四处嚷嚷丢人现眼哩。和自己父母商量?也不是个好办法,老人一直为女儿嫁了个工人而自豪,要是知道女婿变了心,万一气出个好歹了咋办?

思来想去没头绪,冷不丁地,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嫂子,你咋一个人在县城转悠?”8

话说多多出了医院门,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瞎转悠,大队革委会主任刘记全碰见了她和她打招呼。多多回头看见刘主任穿着白色洋布短袖衫,灰色粘胶布裤子,光脚穿着牛毛色“两头包”的塑料凉鞋,头上戴着一顶不伦不类的小檐新草帽,右手提着一只蓝色的人造革提包。“扣子是蓝色的。要是城里人,脚上应该穿袜子的。”看到刘主任这身打扮,多多觉得自己头脑清醒了不少,注意力竟然能集中在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男人的穿戴上。

刘主任紧走几步到多多身边,和她并排走着问:“你到县里做啥来了?就你一个人吗?你妹妹海玲没有陪你一起来吗?”

多多心想:“他想知道的可真多。估计最后一句话才是他最想知道的吧。”多多不想把自己来医院认药的事情告诉别人,尤其是一个大男人。随口编瞎话说:“来县医院给我妈抓药来了。”

刘主任不太相信地说:“给你妈抓药?给你娘家妈还是你屋里妈?得啥病了?要紧不?你的包包瘪瘪的,不像是抓了药。”

多多被刘主任这样一问,脸红了。她本来就不会编瞎话的。回避着刘主任的话茬说:“你这当大主任的,热死黄天的来县城做啥?得是开会哩?”

刘主任把手里的人造革提包举了举说:“三夏快到了,县里开基层干部会议,通报三夏期间的阶级斗争新动向。这不,学习材料都发下来了,回去组织党员干部和积极分子学习贯彻。你是不是坐公共汽车来的,正好,我也要坐公共汽车回去。咱俩一道儿走。”

多多这才发现自己稀里糊涂地走路,也是朝着公共汽车站方向走的。她随口答应着说:“正好哩,我也回家。我的自行车还在公社卫生院搁着哩。”

刘主任笑着说:“一个道儿。我的自行车在公社院子放着。到了公社,推上自行车一起回村子。”

公共汽车站就是一个大院子,院子里停放着十几辆公共汽车,四周是半人高的砖墙,一个很大的铁栅栏门开着,不断有汽车出出进进。进了院子,刘主任说:“嫂子,你在这里等着,看着我的提包。我去买车票。”说完,把提包就手放到地上,闪身进了大门边上一栋房子。多多知道,那栋房子就是售票处了。

不过几分钟,刘主任从房子里出来,手里多了两张白色的二指宽的车票说:“正好哩,公共汽车马上就要开了。赶紧上车。”

多多从布包里掏出几毛钱给刘主任说:“给你的车票钱。”刘主任把多多的手推回去说:“好我的嫂子哩,一个村上住着,我给你买一张几毛钱的车票不算个啥。你甭多事了,赶紧上车。”

车上稀稀拉拉坐了十几个人,一路叫唤着飞跑。过了渭河大桥,望着桥下湍急的河水,刘主任说:“嫂子,你记得不,当年渭河大桥通车的时候,热闹得很哩。我们一帮娃娃,站在桥两边说快板书。记得我说的是:三面红旗迎风展,贫下中农能胜天。”

多多看着浑浊的河水,忽然扭过头来问道:“你这个当大主任的,把村里的年轻人送走了不老少。有当矿工的,有当建筑工人的,为啥你还要留在农村?你就不想着当个吃商品粮的城里人?”

刘主任认真地说:“公社培养我这个年轻干部不容易,我要多在农村干几年,带领贫下中农建设大寨式农村。你男人海岩,还是我推荐参加战备工程建设,后来被转成正式工的。”

提到海岩,多多心里就直打哆嗦。她不想再提到她和海岩的事情了,就转了个话题说:“我妹子海玲,对你喝彩着哩,说你将来一定能当上正式的国家干部,有前途。”

刘主任兴奋起来,精瘦的长脸泛起红光说:“嫂子,不瞒你说,要说当老师当矿工当售货员,我还真不巴结。你想啊,当来当去的,还是个工人。我在农村当干部,有机会就能被提拔,提起来就不得了,至少是个带行政级别的。”

多多心里暗暗吃惊,心想怪不得刘主任不愿意当工人,原来是想当个大干部。想到这里,她试探着问;“你也老大不小了,就没有人给你说个对象?是不是你眼头太高了,一般农村女娃娃还看不上?”

刘主任显得不自在了,说:“人都是这样胡说哩,连我大我妈也不理解我。我给你说嫂子,我要寻的对象,一定是农村的,一定是中学毕业的,一定是个党员,至少也是个积极分子。找个农村女娃,对我大我妈好。有文化,将来我提拔了,安排个工作也能拿得起来。”

多多想了想说:“你说的这几条,咋都是对着一个人来的。我说主任,我咋就觉得,我家海玲这几条都占上了。”

刘主任没有直接回答多多的提问,手指着窗外说:“嫂子你看,去年冬天雪厚实,今年春天雨水旺,这些麦子长得多好。就这些地的麦子,一亩地少说也能打四百斤。”

多多也向窗外看去,大片的麦子,半青半黄,在风中波浪起伏,煞是好看。9

马上就要收麦子了,在开镰之前,大队还要召开“三夏”生产动员大会。革委会研究认为,既然县里部署要狠抓夏收期间的阶级斗争,就把阶级斗争的内容融进生产动员会议中去,两个会议并做一个开。

治保主任兼民兵连长刘召会说:“三夏期间,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统一吃住,统一劳动,派民兵日夜看管,保证他们老老实实,不乱说乱动。就是五队的疯劳子不好办,他整天疯疯癫癫,胡喊叫乱嚷嚷,手里拿着铲子要和人拼命。要是公社干部来检查,碰上疯劳子,就不好看了。他又是个下中农,不能实行专政。”

革委会主任刘记全说:“这好办,学校也要放忙假的,把疯劳子关到学校教室,派民兵把着门,不让他跑出来。叫他家里人给送饭,夏收过后再放出来。这个疯劳子,弄不好迟早要出事情哩,我们千万大意不得。”

傍晚,刘主任吃了饭赶往大队部,三夏生产动员大会发言的积极分子们,今夜要来通稿子。大队会计于德望在值班,看见刘主任来了,起身要往外走说:“今黑了你值班,我回家喝汤去了。”

刚刚出了办公室的门,碰见海玲手里拿着几张纸走过来,后边还跟了几个人。于德望扭过头来看了看刘主任,又看看海玲,忙着跑几步拦住了要跟着过来的几个积极分子说:“刘主任今黑了有大事要办哩,你们几个明晌午再来。”积极分子梁盼社说:“说好了今黑了通稿子的,刘主任都来了,做啥要改成明晌午?”

于德望伸开双臂挡住梁盼社说:“你这人咋是个犟驴?叫你走你就走,啰唆个球。都走开些,明晌午再来,我给你们梅子(李子)吃。”

刘主任听见门外吵吵嚷嚷,也不理会,把海玲让进来说:“你来了,快坐下。喝汤了吗?”

海玲大大方方坐到条椅上说:“喝过了,家里没有麦面了,我妈烧的灰灰菜胡辣汤。”

刘主任拿起竹皮的暖壶给海玲倒水说:“新麦子马上就下来了,熬几天就能吃上白面馍馍。你家里还算是好的哩,有不少人家都断了顿,走东家串西家借粮吃。”

海玲摸了摸搪瓷茶缸子,感觉烫手,推到一边说:“既然好多人家断了顿,你为啥不给他们要救济粮?”

刘主任苦笑着说:“不荒不灾的,上级咋会发救济粮?再说了,哪个大队张口要粮,就是落后哩,咱也不能干。”

海玲把稿子摊到桌子上说:“发言稿我写好了,你看看有啥改动的?天太热了,你这里不是有电风扇吗,做啥不开开,叫人在你这里捂黄酱哩?”

刘主任看着稿子说:“啥电风扇,就是个马达上装几片铁皮,生产队扬场用的,开起来呼呼啦啦叫唤烦人哩。开了风扇,稿子就看不成了。忍着吧,一会儿天凉快了就好了。”

看着稿子,刘主任不住地点头说好,海玲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心里痒痒的。

看完了稿子,刘主任兴奋地说:“我看好得很哩,把青年团员和积极分子的气势写出来了。‘虎口夺食,龙口夺粮。挑灯夜战,颗粒归仓’,这几句话有力度又上口,不简单哩。”

海玲听到表扬,心里很高兴,脸上却装着平静的样子说:“你是党员哩,水平高,人家写的稿子,你好歹也改改啊,就知道说好。你这样表扬我,容易让我骄傲自满的。”

刘主任看了一眼海玲,却和海玲柔情蜜意又带着火辣的眼神碰在了一起。他不由自主地红了脸,忙把目光移开说:“实事求是嘛,好就是好。不过,今年上头有新精神,三夏和阶级斗争一起抓。你这篇稿子,还要加进去突出阶级斗争的内容。来,我给你看看上头的文件,给你加点精神营养。”

两个人都看着文件,头凑在一起,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急促的呼吸和热浪一般的气息,又都忍着,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

刘主任强令自己冷静下来说:“你想想看,咋样才能在稿子中突出阶级斗争?要说实话、白话,社员一听就能记住的话才行哩。”

海玲把头抬起来,这才发现屋子里黑乎乎的。起身把电灯拉亮,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