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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4 04:3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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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竹乙

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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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脸

黑脸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黑脸作者:竹乙排版:AGOOD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5-02-01ISBN:9787531347729本书由辽宁无限穿越新媒体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一大斧子升井

辽北山区擂鼓台山麓,一处高耸的井架上轮子在匀速地旋转着,远处堆得山一样的煤炭向外散发着缕缕的蒸汽,煤堆里偶有星星点点的琥珀泛着微弱的光,刚刚退去的晨雾还未走得太远,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碴。人们还在家中热炕上的被窝里酣睡着,矿山新的一天悄悄地开始了。

随着绞车马达一阵急速的轰鸣,钢丝绳与轮子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吱叫声,在人们的耳膜还没有完全适应这种声音的时候,沉重的罐笼喘着粗气咣当咣当地被从负四百米井下拽了上来,“哗啦”一声罐笼的铁门打开了,一群头上矿灯闪出微微红色光亮,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煤灰的黑脸伙计们依次地走了出来,他们从几百米井下带上来的煤尘飘浮在灯光或是透过一扇扇的窗户折射进来的太阳光线的影子里,像蝌蚪一样轻轻地蹿上蹿下地在空气里飘浮着,好像还不太适应地面有些干燥又有些躁动又过于明亮的环境,一时半会儿都落不到地上,往下飘着、飘着,又往上蹿着、蹿着,往下飘着、飘着,横向蹿着、蹿着,往下飘着、飘着。往这些人的脸上仔细瞧去,一群的黑脸,一样的黑脸,一张张黑脸,涂上一层墨汁的脸,撒上一层煤灰的脸,黑乎乎的脸,油汪汪的脸,黑脸交错地在井口工作人员的眼前晃着,晃着。辨不出这帮黑脸伙计们的五官,看不出他们的表情,弄不懂他们的心思,更辨不出眼前的诸位姓氏名谁,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疲惫至极,不知道他们的脚步为啥还那么铿锵有力,不知道他们心里想着什么。只有在他们相互大声说话的时候,才能看到从嘴里露出的白色的牙齿,这牙齿的白色在这个时候恰到好处地与全身上下黑乎乎的颜色形成的反差是那么强烈,好似昼与夜的对比,又好似一弯明亮的月牙透过漆黑的乌云悄悄地闪动,世界上的反差巨大都凝聚在这一张张黑黑的脸上。

只见一位背上背了一把大号长柄斧子,手里拿了一柄长把木锯的黑脸矿工,雄赳赳气昂昂地晃着身板走在了伙计们的最前端,有点器宇轩昂、无所畏惧的架势,嘴里带着自豪的笑意自言自语地喊了一句:“好啊,又见到太阳了!”

如洪钟般的声音震得他自己和身边伙计身上的煤灰呼呼地往下掉着,身边涌起一股黑色的煤雾,煤雾把井口黑脸的人融入了进去,犹如一幅逼真的画。

他的身后有人在画里附和着:“是啊,斧子师傅,在太阳底下晒着多好啊!”

画里也有人接茬说着:“晒太阳好啊,要是天天都晒晒太阳可就太幸福了!”

还有一位伙计凑过来说着:“谁不想天天晒着太阳数日子,可是咱们选择了煤矿就是选择了黑暗,选择了危险,远离了太阳啊,没法子呀!”

叫斧子师傅的人回头瞪了那位伙计一眼:“咋了,还选择了黑暗,还选择了危险,还远离了太阳,还没法子呀。你他妈的都快成了吭吭唧唧的诗人了。都去晒太阳,那煤炭还能出得来吗,那机器还能玩得转吗,那电灯还能亮堂堂吗?”

说是瞪了一眼,其实黑眼球在这张黢黑的脸上的任何转动都是很难分辨的,甚至是徒劳的,倒是表现在眼白瞬间呈现的多少,加上刚刚的那几句话的口气让后面的小伙计感到了叫斧子的师傅是在瞪他。他眨巴眨巴眼睛,咧了一下嘴,心里沉了一下,看了看旁边的几位伙计,没敢吱声。

斧子师傅又漫无目标地说了一句:“记住,煤炭就是生在没有太阳的地方。”

太阳属于这个世界,属于这个世上的大多数人,却唯独不属于辛辛苦苦地工作在这黑洞洞井筒子里面的煤黑子们。煤黑子黑天白日地工作在阴暗潮湿的几百尺井下,特别是赶上老白班的时候早出晚归,两头不见日头,十天半拉月见不到太阳是常有的事,他们是多么渴望和常人一样每天都见到热乎乎暖融融红彤彤的太阳啊,每天都享受阳光的照射,近些,再近些,刺一刺眼睛,暖一暖肌肤,热一热心窝子,顺便也让阳光给自己消消毒。有的伙计自编的打油诗就是最形象的写照:“披星戴月走,万家灯火归。要问我是谁,采煤大老黑。”

透过这首打油诗就会悟出,太阳和这些黑脸人几乎不搭界,不沾边,这些长期见不到太阳的人对太阳的渴望是可以理解的,他们发出的牢骚也好,埋怨也好,情绪也好,渴望也好,羡慕也好,都应该是得到理解的。他们有资格发牢骚,这个权利谁也不应该去剥夺。“哈哈,又是一天了,说明我们还幸福地活着。”豁达乐观,大气仗义,走在前面,被伙计们亲切地称作斧子师傅的黑哥们儿自顾自地笑呵呵地说着。他已经从刚才批评小徒弟的状态里跳了出来。

斗转星移,日走云迁。社会上的称谓早已调整为同志、朋友、战友、兄弟、同学,甚至是先生,可矿井下这帮黑脸哥们儿相互间的称谓还是习惯叫伙计,这是一种别出心裁的叫法,他们把伙计理解为亲切的伙伴、共事的同事、向死神决战的战友,是有着平等关系的主人称谓,而不是店小二所处的卑微地位。至于要把伙计们拆分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孙七八的时候,黑脸伙计们之间还有着自己独特的方式,喊绰号,比喊名字来得省事、快捷、亲切、方便。在井下几乎人人都有着一个绰号,这些绰号有的亲切,有的可爱,有的随意,有的粗俗,这些是不同点。绰号的共同点是丝毫没有贬义。井下的黑脸伙计们相互间喊绰号是一种矿山文化,目的是顺嘴,也能给井下枯燥的作业环境添加一点儿乐趣,能起到味素、花椒面的作用。就连矿长、党委书记、科长、区长也逃脱不了这种文化,他们也都有着一个响亮的绰号,只不过喊的人少些罢了。现如今的矿长王玉柱的绰号就叫大柱子,只是已经多年没有人喊过了。党委曹书记的绰号是朝里人,至于是哪个朝代没有交代清楚,也可能指的是老曹家里的人吧。

一些刚分配来的新工人由于还没有合适的绰号,就只能冠个临时的绰号了,方法很简单,也就是在名字前面加一个小字,甚至在名字后面加一个子字。姓张的叫小张,姓程的叫小程,姓李的叫小李子,姓侯的叫小侯子,姓孙的叫小孙子,姓苟的叫小苟子,姓杨的叫羊羔子。姓杨的够惨,姓苟的挺惨,姓侯的也挺惨,都弄到一象二狮三虎四豹五狼六狗七猫八鼠的动物堆里去了,听着不舒服啊。姓孙的就忒惨了,一见面就小三辈成孙子了,而且在孙子里面还是最小的,被叫作小孙子。凡属这类属性的人在矿里都盼着快点儿有一个正式的绰号。

过去,还真有一个姓孙的,一开始被叫作小孙子,时间一长叫顺嘴了,也没人想着给他换个正式绰号的事了,年长的叫他小孙子,年龄相仿的也叫他小孙子,年龄小的背后叫他小孙子,久而久之,谁见了他都喊小孙子,临近退休了也没改过来。最后还是背着小孙子的绰号直接退的休,以至于在矿上有一句口头禅,伙计们见面调侃都会问:“伙计啊,小孙子都退休了,你还干着哪?”

据说小孙子今年已经奔七十岁的人了,牙口倍好,吃嘛都香,满头白发,眉毛、睫毛、胡子都是白色的,就连脸上的汗毛也是白色的,黑脸人变成了白脸翁,两眼炯炯,走路哐哐的,声音嗡嗡的。鉴于年龄过大,为了体现对他的尊重,说穿了就是尊老,更多的人已经不叫他小孙子了,而是改叫老孙子了。在村头,随便一见面都会有人喊上一声:“老孙子,遛弯儿呢?”

老孙子性情好着哪,一准不和你急,他会爽快地乐呵呵地答应着:“哎。”

老孙子也有心计,啥时候都不吃亏,见着年龄相仿的他会这样答道:“哎,老兄弟啊,你忙啊。”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句话就把你也拉到老孙子的窝里去了,都是孙子了。见着年龄小一辈的,他又会这样答道:“哎,孩崽子啊,老孙子还不老啊。”

这一回喊他的人会陷得更深,成了老孙子的孩崽子了,比老孙子还小一辈呢。

斧子师傅每天下井总是拎着两件宝贝,斧子和锯。木柄的斧子有着驴脸一样的形状,长长的,窄窄的,薄薄的,闪着一股冷冷的寒光,透着一股神圣的力量。长把的木锯有着刀鱼的外形,威风凛凛,只不过在鱼脊的位置呈现的是狼牙一样的锯齿,里翻外出,有着锯山、锯水、锯世界的能量。当斧子的力量都撼动不了的困难横亘在眼前的时候,狼牙锯齿上去拉上几个来回,什么困难都会躲到一竿子以外的地方去了。斧子师傅边说话还边伸展着拿着斧子、锯的双手,仿佛一个夜班的劳累还不足以消耗掉他体内储存的能量,脚下还在发出哐哐的声音,身边带出一阵阵飕飕的风,大有人未到你的身边,一阵风已经呼呼地吹过来了的感觉,这在矿里被称为大斧子旋风。从他臃肿的工作服有点儿裹不住的躯体就能知道,这是一个大块头的人。

他叫王大福,他的绰号大斧子比他的名字还响亮,在擂鼓台矿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徒弟辈的敬畏地喊他为斧子师傅,年龄大些或相仿些的伙计们习惯喊他大斧子,矿里、区里、队里的领导们则亲切地直接喊他斧子,队组的班前会上、井下的掌子头也一律以大斧子为正式称谓,以至他的本名王大福都快被大家忘掉了,他自己也忘得差不多了,只有在偶尔填报档案的时候用上一回。

有时班前会上谁要是在点名环节真的喊上一回大斧子的大号王大福,大斧子本人也会无所适从,不知道喊谁。有一回竟回过头来冲着伙计们问上一句:“来了没有,怎么不应一声啊?”

大斧子这一生同大字结缘,名字里有大字,叫大福,绰号有大字,叫大斧子,长相里大字更多,大脸盘,大眼眶子,大眼仁,大鼻头,大耳垂,大脑门,大手,大脚,大身板,说话大嗓门,脚穿大号鞋,走路迈大步,酒量大,饭量大,力气大,再加上连鬓胡子,虎背熊腰,一米八二的大个头,那体格壮得像大象,如同机械工厂里锻造出的毛坯件一样,冷眼看上去麻麻淋淋的,有些粗糙,其实内里是一位钢筋铁骨的铮铮汉子,肩上扛着六七十斤的圆木,在工作面跑上两三个小时,不带喘粗气的。一般的人凑到身边,拽住他的臂膀撼上几下他会纹丝不动,他的臂膀稍一用力就会把这个人甩出三四米远,然后还会微微一笑略带轻蔑地说上一句:“小子,还想和我比量比量,你啊还嫩了点。回家再练上几年,再来会我,怎么样,啊?”“砬子啊!”大斧子头也不回边走边对身后的一个伙计说着。井下的伙计都习惯喊对方的绰号,叫起来方便、亲切,至于每个人在户口本、登记簿上的名字则鲜有人提及,只不过大斧子的绰号比别人响亮些,在擂鼓台矿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是在擂鼓台镇这一疙瘩一块也绝少有人不知道大斧子的。“你小子,明天别睡懒觉,你给我早点下井,先把圆木备好喽,二〇的圆木,六十棵,一棵也不许少了,别误了我们班进道啊。”“黑马,”大斧子还是走着没回头,继续安排着,“想着啊,明天多带些把锔子,好多进几米道啊。”“杠子头,你奶奶住院有一段时候了吧,明天你歇一天吧。都半拉月没歇工了。”

叫杠子头的是个年龄小一些的伙计,两条小细腿套在宽大的靴子里前后紧捯着,在他两排不太整齐的牙齿露出的同时,他那有些稚嫩的声音也同步地散射出来:“斧子师傅,我都快一个月没歇工了。”“是吗,快一个月没歇工了。怨我,怨我,太大意了,光顾着出煤了,怎么把杠子头歇工的事给忘了呢?歇,明天一定要歇一个,去看看你奶奶。不过你个小兔崽子可别跟你奶奶说我没让你歇工啊,你要是出卖我,小心我饶不了你。”

说着,大斧子还用斧子的背轻轻地敲了敲杠子头的帽头子。他惧杠子头的奶奶是有缘由的,那可是大斧子的师母啊,况且他又是个讲情讲义大写的人,自打大斧子的师傅在一次冒顶事故中牺牲后,他就没忘了这位师母,家里有个大事小情总落不下大斧子去帮衬,工作再忙,遇到逢年过节都要亲自去看看师母拜上个年,唠上几句,割上二斤一等的肉,或是送上几斤蛋糕、几瓶罐头。

前年,杠子头到矿上挂了号头,大斧子听说后亲自跑到工资科硬是把他给要到自己的小组里,每天形影不离地带着,生怕给磕着碰着,有个什么闪失。

只见大斧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头,又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是啊,师傅都死去二十二年了。”

别看他字认不了几个,记忆力还是蛮好的,二十二年了记得一点儿不差。大斧子记忆好,干起活来也是叫好,嘁里咔嚓,从不拖泥带水,更不容任何人往眼里揉进半粒沙子,伙计们在他身边没人敢说半个不字,安排干啥没有打退堂鼓的。可是谁家要是有个大事小情,第一个关心的人还一准是他。

大斧子又对身边的一个小伙计说道:“半拉架,你小子给我注点意,要是再整天地上花班,我就开了你。别他妈的占着茅坑不拉屎,干活时找不着人,就在花名册上凑个人数。”

叫半拉架的小伙计对采煤这个行当不感兴趣,嫌累,怕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整天地上花班,高兴了就到班上干一天,不高兴了几天不朝面。就是到班上也不想干活的事,哪一项业务也不精,凡事拿不起来放不下的,大伙顺水推舟给他起的绰号就叫半拉架。

大斧子小组里的伙计还有一些可爱的绰号,如,板凳子、狗人、老流氓、海子、煤门子、腊木杆等,每一个绰号都有一段故事或缘由。

腊木杆是以长得瘦长著称,这个怨他自己,你要是长得胖一点儿就不会是这个绰号了。其实啊,二十年以后腊木杆还真的胖了许多,可是竟没人想着给他改绰号了。

狗人是因属性导致。这个纯怨他的爹妈,非得选个狗年把他生了下来,换个年头就不会是狗人了。不过真要换个年头,弄个龙人、牛人倒是好了,要是弄个蛇人、鸡人、猪人、鼠人的,结果也好不到哪儿去。

海子的绰号是由出生的准确地点引申而来的,不过他的出生地不是在海里,而是在湖里,是一个不太大的湖。不太大是多大,不太大就是翻一汽车货进去能填满一半那么大的湖,和青海湖、和西藏的纳木措是没法比的,不成比例,也比北京的中南海、北海、什刹海小多了,他妈妈怀他九个月的时候不慎掉入了村头的湖里,在湖里生了他。由于他妈妈是蒙古族,蒙古族人喜欢把湖叫作海,本应叫作湖子的他自然地叫作了海子。

老流氓这人文明着呐,见着脸生的女人还没说话自己的脸就先红了,见着熟识的女人脸也红,结婚这十多年了,每天回家见到自己的媳妇儿脸也红,这件事的根子不是他脸小,都是酒糟鼻子在脸上放射的红色造成的。不过这人性情好,品格好,没进过拘留所,没去过劳教所,没离过婚,没有重婚的历史,没搞过别的女人,没打过架,没旷过工,没偷东摸西。和自己的媳妇儿搞对象时,前后谈了三年零一个月,竟没摸过对方的手,没说过“我爱你”。换句话说吧,就是没有任何劣迹,属于道德底线范畴内的人。最大的毛病是在井下干活的时候急眼了骂过人,也不是天天地骂人。最大的业绩是曾经被采煤区推荐为矿里的劳动模范,后来因矿里讨论平衡人选被拿了下来。那一年他是坐在俱乐部台下看着别人上台去领取劳动模范奖励的。这是一个姓刘的人,也因为每天不管是谁只要见面问他一句:“老刘,这段时间工作怎么样?”

他都会心情超好地回上一句:“忙啊。”

至此,老流氓的雏形产生了。时间一久,就因为老刘忙和老流氓谐音,老流氓的绰号就豁豁亮亮地叫起来了。仗着都是老伙计、老熟人,都知道老流氓不是真流氓,咋喊也就无所谓了。要是正巧有人喊他老流氓的时候,冷不丁地在一旁真的遇到一个陌生人,人家一定会认为老流氓有前科,不是个好东西呢。

大学生,这是称呼刚刚入矿一年多的大学毕业生,还没有来得及被伙计们起绰号的技术员董志民,其实啊,他在老家还是有着乳名的,叫留柱,只不过没随档案一起过来。说来也怪啊,所有人的档案里对十岁以前的事只记载一件事,就是出生在哪一天了。从出生第二天到十岁基本就没什么记载了。“大学生,你呀,明天想着啊,把图纸带上,把开切眼弄准了。咱们组得大干一场了,不能输给别的组呐,矿里需要煤啊。”

在黑咕隆咚的井下干了一整夜了,征尘未洗,饭没吃,水没喝,就又在安排下一个班的工作。这就是可爱、可敬又默默无闻的煤矿黑脸的人啊。“王矿长,你下井啊?”老远,大斧子就兴致勃勃地冲着迎面过来的一家子矿长喊了一声,黑脸哥们儿都习惯大声说话。

矿长王玉柱稍一迟疑,便认出了他,这也可能是王矿长的特异功能吧。“斧子,升井了,干了几架棚啊?”

一架棚就是进两米多道,能蹦出八九吨煤,那可是煤矿赖以生存的产量啊。“几架?二十八架。”大斧子拎着斧子借助不太灵活的手指头比画着,歪着脖子乐呵呵自豪地说道。

王矿长一拍大斧子的肩膀,乐呵呵地赞许地说了一句:“斧子,行,好样的,下个班还得给我多干点儿,现在可正是夺煤大干的关键时刻,工厂、电厂都等着要煤啊,我都快推不开门了。记住啊,产量第一的位置可不能让给别的小组呐。”

说着便擦身噌噌地走了过去。

大斧子真是好样的,他是个带着豪气的人,走路带着豪气,说话带着豪气,干活也带着豪气,骨子里就带着豪气,至于他的豪气是否有遗传基因无从考证,但他的豪气是与生俱来的这一点却是得到大家普遍认可的,领导认可,伙计们也认可。从挂号上班那一天起,他就带着十足的豪气。在矿里三十多年了,和谁也没说过软乎话。他眼里有活,采煤工作面里那些活计可说是样样精通,一看便知道这活怎么干。手里也有活,八级大工匠,全矿屈指可数,有疑难活计的地方就有他的出现,属于干起活来嗷嗷叫的主,有难啃的骨头,矿里、区里的领导最先想到的是让他上,矿上有了什么活交到他的手里,领导们是一百个放心。邻居们也经常在三更半夜听到矿里来人砸他家门的声音:“斧子师傅,井下有事了,区长让你回去。”“大斧子,工作面冒顶了,调度室让通知你赶快下井去处理。”“大斧子,快醒醒,矿里出事故了!”

这样的声音每个月都会出现几回,虽然总是借光跟着受到惊扰,附近的村民们却都习以为常了,倒是如果有一段时间没人来敲门,大家还会觉得纳闷呢,是矿里没事了,还是大斧子没在家,不能啊,大斧子一个采煤工人也不可能出差呀。

大斧子是一个嘴里有话的人,憨厚的性格,透明的胸膛,率真的人,这个世界反映到他的眼里的是个什么景象,他的嘴里就反应出什么态度,把一说作一,把二读作二,总是让三待在三应该待的地方。他笃信:“天下的弓都是弯的,世上的理都是直的。”恭维人的事一边稍息去,一辈子轮不到他,说话从不看领导脸色,总是犟个理。他常说的一句话是:“该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不能说假话。”

人常说:“人争气,火争焰,佛争一炷香。”大斧子这一辈子争的是煤炭产量第一。他带的小组曾经创出全矿的煤炭产量最高纪录,矿里把他个人评为了年度的劳动模范,奖励他一匹蓝咔叽布。拿到布,大斧子二话没说,跑到区长办公室冲着老损就问:“活是小组的伙计们干的,他们的奖在哪儿呢?”

老损这名字太难听了,是谁呀,堂堂擂鼓台矿第一区——采煤区大区长毕国玉呀,那怎么叫老损呢?其实啊老损这个人可不属于太损的人,充其量闲来无事好开个玩笑,他开的玩笑有点荤,大多是少儿不宜,女人远离,适合在井下男人成堆的地方传播。属于黄榜名人,幸运的是警察每次扫黄都让他漏网了。他是外地人,家乡盛产竹笋,每次回乡探亲都会给伙计们带些竹笋,有一次带回的竹笋有些老了,伙计们拿回家一吃嚼不动,第二天上班就冲着毕国玉说,你这带来的哪是竹笋啊,简直是老笋。循着谐音日后他的绰号老损就自然而然地叫起来了,不过那时候他还不是区长呢。

老损耐心地对着他说:“斧子啊,你是全小组的代表,奖励你就是奖励你们全小组了。”

大斧子一听作为区长的老损这么讲话,气得好半天没说出话来,好半天以后说出来的话,也让老损没了脾气。“啊,奖励我,我自己得奖了。我还代表小组了,小组的伙计们就没奖了。屁话!”

末了,他把一匹布扔到了老损的脚下,屁股一撅达,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样的汉子凭啥在别人面前弯腰,说软乎话啊?

一九五二年,十五岁就挂号到矿上参加了工作。这是他自己记忆里的岁数,不准,是他曾经的后妈不太了解情况,也是不太负责任造成的,后来入党时组织上去他的老家山东省莱芜县外调才搞清楚,他是一九三七年出生的。不过,第一份登记表填写的是一九三九年出生,按照上级人事部门的规定只好将错就错按照错了的年龄掌握了,这也导致最终他在岗位上多干了两年才退休。

别看大斧子只有小学二年级的文化,可是他有把子力气,头脑灵活,胆大心细,干活从不藏奸,一年多的时间就成了采煤工作面里响当当的大把式。正赶上一九五四年,新中国的工人由工分制改为八级工资制,自我申报的时候,敢报六级、七级工的都是凤毛麟角,大斧子张口就说:“我报八级。”

八级工在当时是井下最高的级别,这个级别的人是要对所有的活计样样精通的,出现险情的时候要当得了主心骨,拿得了主意,敢站在前边领着伙计们一起干的。大斧子自告奋勇地要报八级工,一旁的伙计们竟然都频频点头,没有一个人说“不”字的,偶有几个发言的,说的也是赞许的话,竖手指头给赞的人比较多。“大斧子拿八级工够格,咱服气。”“斧子师傅不拿八级,谁敢拿。这井下的最高工资就是给大斧子量身定做的,他不拿可不行。”“就应该他拿,他不拿八级工,我、你七级工、六级工也拿不成了。”

伙计们起着哄地喊着,挺他、赞他,可见大斧子的能力是得到大家伙的普遍认可的。

也是,报几级工要有几级工的手艺才行,他的手艺在那明摆着呢,谁敢和他掰腕子啊。要不怎么队长、区长,甚至连矿长都处处高看他一眼呢。

大斧子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见过国家主席,受过皇帝的召见。有人会说,胡说吧,不是胡说,是真话。有人会说,穿越吧,不是穿越,是现实。有人会说,过去吧,不是过去,是以后。帝制早就废除了,国家也共和了,说见过国家主席还可能,从今以后被皇帝召见可能吗?嗨,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大斧子直性,从不顺情说好话,但比干活的态度,比干活的能力,比对矿山的贡献,一起摸爬滚打的伙计里面可没有敢跟他比高低的人。论采煤的各种活计没有能难住他的事,久住坡,不怕陡。他可是在矿里红透半边天,感染全天下的人,是个从头一天早晨起来红到第二天早晨、第三天早晨照样红的人,在一起干活的伙计们眼里是红人,在各级领导的眼眶子里也照红不误,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是红人,三十多年了始终是个黑脸的红人,矿里年年的劳动模范光荣榜上第一幅大照片,雷打不动地是大斧子。家里劳动模范的奖状贴了整整一面墙,上面的红色戳子有矿里军管会的、革命委员会的、党委的、行政的、工会的,还有矿务局的、市里的、省里的,时间最早的标注着一九五二年,相继的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几乎是年年不落,已经具有了极高的文物保护价值,只是他不太懂这些东西存在的经济意义。二一道风景线

大斧子的老家在山东一个叫莱芜的地方,解放战争的一场知名的战役就是在那里打的,打得那里的土地涂炭,打得那里的百姓民不聊生,打得国民党的部队屁滚尿流,打得后来拍出了一部著名的影片《南征北战》,打得在那里建了一座莱芜战役纪念馆。当然,再后来国家的解放也与这场战争有着特定的关系。大斧子的父母去世得早,这倒和莱芜战役没有直接的关系,打这场战役的时候他的母亲早已死去了,后来父亲也跟着死了。父亲死后给他留下的是一间七漏风八漏气的茅草房和一位特长里没有善良的后妈。父母死后,接续几年又赶上连年大旱,几乎是颗粒无收,家中吃了上顿没下顿,肚子饿到前心贴后心,每天硬是靠喝点粥或是喝点凉水撑着,喝进去的东西在肚子里直晃荡,一泡尿撒出去肚子又是咕咕叫了。在家乡实在混不下去了,九岁那年他就跟着逃荒的人群误打误撞地闯关东来到了这里。当然,他的后妈也在他之前跟着别的男人逃荒到别的男人的家里去了。

闯关东,闯关东,到了关东才知关东也是一样的穷,没房子没地,没爹又没娘,日子同样是难熬。好歹靠着左邻右舍的接济,再加上大斧子那时候虽然年龄小却长得比同龄的孩子大了整整一个号,能吃点儿苦,每天到矿上背上几篓子煤炭,到集上卖了换上几张金圆券,买上几个窝头或是几张煎饼就着咸菜,再喝上一瓢井水来打发日子。不过这样的日子也没有保障,说是到矿上背煤,其实是去矿上的大煤堆偷煤,遇到矿上保安管得紧了,三两天背不回煤来的日子也是常有的,他也只能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好歹这样的日子不是太长。人民解放军来了,人民解放军这次来了不像以往在莱芜打完了仗又走了。这次,毛主席、共产党派人民解放军来把这块土地解放了,老百姓当家做主了,日子总算好过了。后来他又在矿上挂上了号头,没几年又娶亲成了家,成了一个标准的倒插门的女婿,不过还好的是他插门过来的时候岳父岳母已仙逝多年了,他不仅娶了岳父岳母的宝贝女儿,还继承了岳父岳母在村子里的房产,他却一丁点儿也没受过来自老岳父的呵斥和老岳母的白眼,这也使他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倒插门女婿。

屈指算来三十多年过去了,来的时候是孤单一人,现如今已是一大家子人了。老伴儿肇三妹是个地地道道土生土长的满族妹,早三百年,她祖上还与爱新觉罗家族是远房亲戚呢。一口纯正娴熟的东北话,每天的一切都是以大斧子为中心,在家浆浆洗洗,扫扫涮涮,缝衣做饭,繁衍后代,为他生养了三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大闺女是矿上医院的护士,二闺女大学刚毕业,是矿上机电区的技术员,三闺女在矿上井口做矿灯发放工。大斧子虽然也盼着啥时候三妹能给他生个带把儿的儿子,不过对这三个闺女还是蛮喜欢的,一天见不到三个闺女觉都睡不踏实,在井下遇到工作闲暇坐在巷道休息的时候,都不忘想上一会儿三个闺女。每天不论是在班上,还是回到家里,只要是有人提到他的任意一个闺女,他都会自豪地摇着头自语道:“好啊,养几个闺女幸福啊,知冷知热地关怀她老爹,你养个男孩体会不到吧。哈哈,闺女好啊!”

大斧子的肚子里虽然没喝过多少墨水,方块字也认识不了一箩筐,却也是活得起,撂得下,撑得起房梁,容得下妻女的堂堂的汉子,他从没像有些鲁莽的男人那样埋怨老伴儿肇三妹生不出个男孩来。

秋收冬藏,寒来暑往。夏日的一个早上,下夜班的大斧子晃着膀子摇着头娴熟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是他三十余年间每天都要两点一线往返的路径,对周边的店铺、村舍、山脊、树木,乃至行人都熟着哪。一会儿独自欣赏着景色,路边倒垂的柳枝在轻轻地摇着,摇着一帘帘的翠绿,翠绿的柳枝在向大斧子示好,在向大斧子问候,在列队迎候着大斧子的到来。大斧子嘿嘿地笑着,在心里默默地对柳枝表示着亲切和谢意。一会儿他又见到了一些熟识的人,只见他还是嘿嘿地笑着,不时地点点头,离开了井下掌子头的大斧子没有了工作时的那种霸气、利落、爽快,成为一个招人喜欢的憨厚汉子,见到行人中的一个小伙子低着头走着,他笑呵呵主动地问上一句:“爷儿们,出去啊?”

小伙子抬头一看这可是在矿里极受尊敬的人物大斧子啊,便忙不迭点着头毕恭毕敬地回了一句:“斧子叔,你这是下夜班啊?”

大斧子嘿嘿地笑着,用他那被改造得还不是太彻底的山东腔答道:“下夜班,刚回来。”

二人错过身去,大斧子稍一抬头,远远就看见了三个漂亮的闺女像一道夏日里的风景线似的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

擂鼓台矿的地面,过去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叫那家屯子的村落,属于擂鼓台镇管辖。自从矿井开采,矿工、家眷大量涌入,人渐渐多了起来,附近的几条沟塘子也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个的自然村落,矿工的棚厦房也像雨后春笋一般插建在村民的农舍旁,生人到了这里很难分清哪是农舍哪是棚厦房。那家屯子背面的一条羊肠小路变成了矿前的一条宽阔的柏油路,取了一个敞亮的名字——擂鼓台大道,说是敞亮,说是宽阔,说是大道,其实也就是两台解放牌卡车对面刚刚能错过去的宽幅,不过这是针对司机中的高手而言,手法差的可能就要剐车了。路的另一面林林总总地排列着饭店、药店、旅店、理发店、修表店、洗衣店、小人书店、供销社、杂货店、浴池、医疗点、缝鞋铺、缝纫铺、照相馆、派出所,还有一处大一点的娱乐设施——矿上的俱乐部也在这条街上,每隔十天半拉月的能演上一两场电影,什么《红色娘子军》《沙家浜》《奇袭》《南征北战》《地道战》《地雷战》等不算太多的革命影片反反复复地演着,间或偶有朝鲜影片《卖花姑娘》《摘苹果的时候》、苏联影片《列宁在十月》、阿尔巴尼亚影片《宁死不屈》、南斯拉夫影片《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也在这里凑热闹地热映。听说哪天要上映什么好的影片,一大早附近的百姓争前恐后地过来排队等候买票,真到卖票的时间,后来的人就挤到排队的人前面或是爬到人头上抢着买票,不管人头上面的,还是下面排队挤着买票的,只要买到票就是好家伙,然后再津津乐道地看着。有些人看完了第一遍还想着看上第二遍。只要有钱,只要能挤,就能买到票。别说要挤着买票,买票还要钱,就是不要钱,大斧子也从不去俱乐部凑热闹看电影,不过有一部影片属于例外,那就是《南征北战》。大斧子对这部片子百看不厌,几乎每一两个月都会看上一遍,个中缘由不言而喻,这是发生在他的老家莱芜的战役,解放军的指挥部就设在自己家的镇子上——一个叫口镇的地方。每当影片上映的当口儿,也是大斧子最自豪的时节,他总会口若悬河地向身边的人介绍这、介绍那,自豪到一定程度他会说看到没,这个指挥部就在我们家的镇子上,我小的时候还在里面撒过尿呢。大斧子为自己的家乡自豪,也为自己的姓氏自豪,走到哪里都会说我姓的这个王啊,是个大姓,全中国的大姓。可是他不知道,他这个王姓在老家莱芜可不是大姓,在他家的那个镇子里陶姓都比王姓旺盛,在他家的那个叫莱芜的县里,吕姓有十多万人,比他姓的王姓要多出好多倍。大斧子不知道这些,不研究这些,不在乎这些,依旧是走到哪里都自豪地说我们老王家是全中国的大姓,遇到莱芜的人也这么说,遇到口镇的人还这么说。

在擂鼓台镇,矿前这块地可是个繁华地段,相当于百姓们心里面的政治文化中心,当地的人走在这条大道上都有一种走在长安街上的感觉。

这条大道的风景线可不是这个点、那个店,那是专属于大斧子的三个宝贝闺女,人称王家姊妹花——玫瑰花、茉莉花、百合花的,这三个女孩是风景线的当家花旦。每天姊妹花都会在早晚准时地绽放在这条大道上,她们的每一次绽放都会引起沿街人们的小小骚动,天上的云彩、路边的柳枝、空气中的介质、山脚的风也会凑热闹地跟着起上一阵子的哄。这个时候所有人们的注目率、凝视率、直眼率、回头率都会是正常值的N次方。

每次,只要姊妹花一出现,就会有人在街边驻足玩味,仔细端详,指指点点,品头论足。

只听有的男人喊:“快看,快看,姊妹花过来了!”

也有女人说:“姊妹花的水准就是不一样,你看人家穿的裙子多新潮啊!”

还有的女人说:“姊妹花的头发盘得真漂亮,尤其是那大姐,咱要有她一半的长相也行啊!”“嗨,没人家的长相有人家的扮相也行啊!”一个胖了一些的女孩子没有自信地说着。

有时候姊妹花走出去很远,羡慕的目光还远距离地落在姊妹花摇曳的后腰上。

这三朵花名其实是她们三人名字的谐音,大女儿名叫王梅桂,属于“潮人”。一米七〇的个头,身材清瘦,亭亭玉立,冷眼看上去就是标准的模特坯子,两只杏核眼深陷着,黑眼球泛着暧昧的光,有点勾人的味道,高鼻梁,鼻角略往上翘,小嘴薄唇,白白的皮肤,头发微微泛黄,让人有点怀疑她满汉混血后裔的血统是否存正。这个标准的美人坯子性格上却是别具一格,泼辣、直率,有点儿男人的性格,敢说,敢做,敢爱,敢恨,是个正直得令人佩服的女汉子。

在街上是名花,到了矿上的医院也是名花共欣赏。小护士们都愿意围着公认的美人唠嗑,值班愿意和她一个班。有的护士还总是请教玫瑰花的美丽心得。一天,小护士夏雨燕就在护士站又请教起来:“花花姐,你咋长得那么美呀,告诉小妹点秘籍吧。”

玫瑰花一听这话,哈哈大笑起来。“姐姐哪有什么心得呀,娘胎里出来长得就这样呗。”

夏雨燕不依不饶,死打乱缠,拽着玫瑰花的胳膊晃着,“花花姐,小妹可是真心向你请教啊。你就告诉我呗。”

玫瑰花被缠得没有办法,信口开河地应付着:“好,好,姐告诉你,想美呀,就多睡觉。口诀是,先睡心,后睡人,睡觉睡出大美人。”

夏雨燕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啊了一声,“真是睡觉睡出的美呀。我说的嘛,我晚上总是失眠,哪能美起来呀!”

玫瑰花仰着头,捂着嘴偷偷地笑了,在场的其他护士也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平日里每当坐在处置室,拿起针头给患者肌肉注射时,玫瑰花的芳容已被天使帽、白大褂和白口罩遮了去大半,仅仅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黑黑的泛着水波一样的光泽,忽闪忽闪的,有神,有情,这些都没有逃脱患者像猎人开枪后追逐猎物般的狂热围堵,她的面前也总是排起长长的等待扎针的队伍,嘴上说,“小王打针不痛”,“态度和蔼”,“她待人亲切”。其实都是想多看上玫瑰花一眼,多感受一下她打针时在肌肤上的轻轻抚摸。

二女儿王莫丽,三女儿王白鹤,年龄仅差一岁,没有代沟,情投意合,相互间总是“姐姐,妹妹”甜甜地叫个不停,那甜度至少达到化验单上三个加号的程度,别的人听了都有点儿羡慕、嫉妒,还有点儿恨。

二姐属于特“雅”的那一路人。个子比大姐矮两厘米,体形微胖,但不属于丰满类型,划分到风韵型比较合适,骨子里有一种韵味,大大的眼睛有一丝温情在里面,眼睫毛毛嘟噜的,小嘴、翘鼻、薄耳郭,再加上那一双柔柔的眼睛,搭配在圆润的脸上,给人以超乎寻常的涟涟美感。谁见到她都想多瞅上两眼,越瞅越爱瞅,是特有味道的那种女人。

茉莉花在矿业大学学的是矿山机械专业,学习好,五分的成绩考了一大堆,个个学期拿一等奖学金。她长得也好,是擂鼓台镇大斧子家随意拿出去的一个闺女,她就成了这所大学里师生们公认的校花,这些并不是她在学校的全部,一个学工科的女孩子,书法、绘画、写作竟也是她的拿手好戏,是校学生会的宣传部长、文体娱乐活动的活跃分子。在大学的四年时间里,每天都有一大群的男生前拥后随地围追堵截,宿舍的信箱里有三分之一还强是投递给她的求爱信,时不时地在她的宿舍门口还会有一捆捆的玫瑰花,她却始终像冷美人一样没接受任何人的求爱。这还是缘于她对矿山有着发自骨子里的特殊感情,可能是她的血管里流着煤矿工人的血的缘故吧,她深深地爱着那些挖煤的人,也可能是她有着远大志向,当初填报志愿的时候就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北方矿业大学,填报了矿山机械专业。上大学的时候她常说“有一天毕业了,我一定回到家乡的矿山,把一生献给矿山”。

毕业了,她真的没有食言,主动申请回到擂鼓台矿,当上了机电区的技术员,而且不干则已,干上了就一鸣惊人。能吃苦、肯钻研、善请教、善摸索,每天总是把时间用在研究资料、绘画图纸、案板设计、现场咨询、技术指导上,只一年多的时间,就成了区里离不开的技术骨干。

三妹百合花小鸟依人类型,属于特“娇”的那一种人,脸型就像从大姐脸上抠下来的一样,单看面容和大姐玫瑰花活脱脱的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一模一样,人见人爱,男人只要一搭眼都有抱一抱她的冲动。只可惜她的长相与学习成绩不太匹配,从小学、到中学、高中,学习上总是就低不就高,而且低得十分稳定,考试成绩多数时候在六十分上下起伏,考过一次七十二分还是体育课的百米竞赛,数学三十八分,物理四十一分,化学三十三分还是有过的,就这样的成绩能坚持熬到高中阶段,却又始终没有辍学的劲头还真挺让人佩服的。

百合花对大姐考上卫校、二姐考上大学,只是高兴,从不羡慕。自己高中一毕业就踏踏实实地到矿上干起了不起眼的矿灯发放工,热情高涨、无怨无悔,不仅矿上的男性伙计们对她赞誉有加,组织上也肯定她的工作,参加工作第一年就被选评为矿级三八红旗手,奖品是一条粉色的纱巾,每天颈上系着的就是那条纱巾。她自恋着这条粉色的纱巾,这是她的骄傲。

矿上所在的擂鼓台镇,方圆不大,人们彼此间都很熟悉,大家经常议论的一个话题就是姊妹花的长相。

有的说:“这姊妹花漂亮得让人嫉妒,有点让人一见生恨的感觉,你说人家是咋长的呢,咱长得咋就不行呢?”

说这话的人只是嫌自己的长相不漂亮,心中充满着极度的不满足,却也高度地忽略了来自遗传的因素,乃至对父母的责任追究。

也有的说:“还说大斧子没儿子挺不了门户,你看看,人家这出水芙蓉一样的三个女儿,啥门户挺不起来呀。有的家庭倒是有儿子了,生了四五个,货一大堆,老了老了却没人供养,还得自己养自己。”

还有的说:“你说这三姊妹长得像谁呢,就大斧子的基因,遗传好了也不至于漂亮到这般地步啊。就他那老伴儿,不经意看过一眼,谁也不想再看第二眼哪,这是哪门子事呢,真是邪了门了。”

矿上周边的人都有着农民的质朴,矿工的率直,说话直性,有啥说啥,从不兜圈子,弯弯绕。

说着说着,又把话题转到大斧子老伴儿的长相上来了。

旁边的人说:“三姊妹是大斧子老伴儿生的总没错吧,就是长相反差也忒大了点,这从遗传学的角度也说不通啊,这没有道理呀。”

人家生的孩子,本与他的生活没啥大关系,他倒有闲心在这里咸吃萝卜淡操心地议论起来没完没了,还拿出遗传学理论来了。

更有一位念过多年书的乡村哲人在一旁说:“也许符合进化论的原理吧。”

小镇上的人研究起遗传学、进化论来了,达尔文要是地下有灵也会偷偷欣慰的,他已经把满世界人的思绪都引到自己那几本有些发黄的书里去了。

其实啊,就因为谁也不想看大斧子老伴儿第二眼,多少年来才没人能对她的长相探出个权威的因由来。这大斧子老伴儿肇三妹的长相始终处在水平基准线下端的正下方,这已是小镇上多方人士二十多年的高度共识,她绝对属于冷眼一看没有人敢恭维,仔细一看就更加不敢恭维那种类型的人,看了之后总是给人某种隐隐不舒服的感觉,是胃不舒服,心脏不舒服,大脑不舒服,反正是不舒服,说不准是哪里不舒服了。

镇上还真有细心的人研究过肇三妹的面孔,整体看着找不出一丝美丽漂亮的嫌疑来,可是按照唯物辩证法的原理抛开整体看局部,还是能找出点水平基准线附近的东西来的。她的眼睛也是有点深陷的,鼻梁虽然不挺线条还是直的,薄薄的耳郭很是对称,牙齿白白的,嘴唇虽厚却有那么一点点的性感,至于这些组合到一起就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了,最后根据采矿学中煤与岩石合理采掘比例理论下了结论,定为面部比例出了严重失调的问题。

别人看肇三妹的长相,品头论足,说三道四。在大斧子的眼里她可是个绝对的大明星,和上官云珠、白杨、秦怡、谢芳、田华,乃至后来的刘晓庆、李秀明、陈冲这些银幕上当红耀眼的明星比毫不逊色,同西施、貂蝉比都有一拼,咋看咋美,家里外头都给予其国宝级的待遇。这是在家里,要是在国家只有熊猫才能获得这一层面的待遇。

在矿里倒班的大斧子,不论是白班、二班,还是夜班,只要是每天下班回家拉开大门,第一句话就是:“三妹啊,我回来了。”

这边话没落地那边就接过来了,“梅桂她爹,茶水沏得了,你先喝着。白酒烫着哪,饭马上就得。”“好嘞。”大斧子这特有的标志性语言,带着肯定,透着满意。从夫妻俩每天不变的这段精彩对话就可以看出那情深似海,鱼水深情的感情来。

一会儿工夫,一荤一素两个菜就端上了桌,还会有一小碟花生米、一小碟咸菜。没有花生米时会加一个咸鸭蛋。这个时候,肇三妹总会拿个小板凳坐在一旁,看着劳累了一个班的大斧子吱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填着胃口、解着乏、暖着身子,幸福地晃着头。她那不被外人认可的脸上也会随之写满笑意,皱纹宽窄不一的缝隙里也会堆满了惬意。

大斧子喝着酒,吃着饭,有时会瞅着肇三妹突然冒出一句:“老婆子,跟着我让你受累了啊,每天担惊受怕的。”

这可是大斧子胸腔子里掏出来的话,发自于肺泡,绝对的肺腑之言。煤矿工人作业环境险恶,入井三分险,班中险连险,每天都在四块石头夹着一块肉的掌子面里摸爬滚打,遇到片邦、冒顶、岩石突出、瓦斯爆炸等事故也是常事。在井下干上一辈子的活又不遇上一点险情、不受到一点伤害的人是凤毛麟角的,大斧子就是这样的人,也可能是哪辈子香烧得多了吧。生活中,肇三妹每天都亲自把去矿井上班的大斧子送出家门,不论是白班、二班还是夜班,都是追到房头看着他走出很远,直到看不见了才不舍地返回家中。

到了下班的时刻,她总会提前几分钟看着挂在墙上的三五牌挂钟数着时间,一心二用地做着饭,盼着大斧子准时地进到家门。如果大斧子晚了几分钟还没到家,她的心就会即刻地提溜起来,生怕丈夫在井下出现什么闪失。每当听到井下出了事故,她都会跑到井口盼着、等着,直到见到满身煤灰,顶着一张大黑脸,一口大白牙,拎着斧子、拿着锯的大斧子平安地升井去更衣洗澡了,才会快步小跑着回家赶紧做饭、沏茶水、烫白酒。

大斧子也时刻离不开肇三妹,有一天见不到肇三妹的面,他的心里就会没着没落的,顿时就会六神无主起来。

每次听了前面大斧子说的那段话,肇三妹都会嘴里说着:“不累,不累,还是你这当家的累呀。”

同时她的脸上也会满足地笑着,笑得像花一样,有时还会浮出她这个年龄鲜有的红晕。

二十多年了,尽管肇三妹只有大斧子唯一的一个粉丝,但她活得很阳光,这辈子心里头始终是暖融融的,脸上每天从早到晚都透着笑意,总是很满足,这倒和她出生于满族正红旗人家,血管里流着纯正满族人的血液没有太大的关系。不过肇三妹的肇姓可是满族的大姓,是由爱新觉罗氏演变过来的,在清朝被称为“红带子”,与皇亲国戚的关系近着呢。每个月大斧子开回的一百二十多元的工资,还没在自己的怀里焐热,第一时间就交到了肇三妹的手里,自己一分钱都不留,一年到头兜里总是比脸还干净,走到哪里都不怕小偷的随身盯梢。

那还是前年冬天的腊月二十三,按照当地满族人的习俗这一天是过小年,扫尘是这一天必不可少的日程。肇三妹起早做饭,把大斧子和女儿打发上班后,一整天没闲着,按照程序先是清扫四壁、天棚,用旧报纸糊天棚,用彩色印花纸把炕的周边墙壁糊上,接着又把箱子、柜子、碗架柜洗刷了一遍,连缝纫机、收音机上落的灰尘都没放过,门窗玻璃擦得锃明瓦亮,碗碗筷筷都用碱水洗刷一新。

看着家中被自己打扫得干干净净,布置得焕然一新,肇三妹虽然累了一点儿,心里还是十分高兴的。她喜滋滋地想着,又要过年了,又要长一岁了,几个闺女也都大了,也到了找婆家的年龄了,该着给大闺女张罗婚事了。

就这样想着,嘴角美美地笑着,休息了一会儿,她又精心地把几天前在集上请回来的灶王爷的彩色画像找了出来,先是轻轻地把卷着的画像舒展开,接着又跪着双腿虔诚地仔细地把画像贴在了灶坑倚着的墙上,口中还不忘念念有词地配合着:“灶王爷,本姓张,骑着马,挎着枪,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安康。”

这是肇三妹每年这一天的必须程序。接下来几天也是闲不着的,还有一大堆的活计等着她呢。二十四,写对子。二十五,杀年猪。二十六,煮年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蒸供花。二十九,贴上对子烫上酒。年三十儿,过油、放鞭、包饺子。写对子,肇三妹是不可能会写的,每到这一天她都会去村里的小学求老师给写上一副对子。到了过油的日子,她又会跑过去给老师送上一碗炸丸子。今天,她总算把小年这一天的程序不差分毫地进行完了,肇三妹拎起桶走出自家小院准备把脏水泼掉,手上一用力,脚下一滑,脏水桶扔出两米多远,自己也摔倒在了地上。想要爬起来的时候,左腿不知怎么回事已不听使唤了,当时还不知道疼,膝盖往下麻酥酥的,过了一会儿小腿一跳一跳地疼了起来,接着就是持续不断地疼痛,瞬间头上滚起了豆粒大的汗珠子,一滴滴地滴落在了三九天的冰面上,冰面上融化出了一个个麻面的坑状痕迹。人的美与不美有着遗传的,自然的因素,也受着环境因素、情绪因素的影响,这个时候,冰天雪地,腿部受伤,肇三妹就更加不美了,那本就让人不敢恭维的脸瞬间就扭曲变形了,看上去局部少许的美感都没有了。

半躺在地上,肇三妹还没忘在心中合计,这灶王爷该敬的都敬了,他上天传的是啥话呢,他咋就没来保自己的安康呢。我对你说的都是好话呀,没有不敬啊。老百姓不高兴的时候对你说的“灶王爷,呱嗒嗒,别到上方瞎叭叭,二十三日上天去,初一五更转回家”的那套嗑我也没说呀。是不是自己在贴灶王爷的画像的时候那个动作有什么不恭呢,是不是我贴得不够平整啊,是不是我贴得不够端正啊?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有心思躺在地上胡思乱想瞎寻思呢。

就在肇三妹“哎哟,哎哟”闭着一半的眼睛痛苦呻吟的时候,被下班回家的大斧子遇上了,看到自己的宝贝女人这般境况,二话没说,背起肇三妹一溜小跑,途中边跑还边叨咕道:“三妹呀,疼吗?”“三妹呀,挺住啊。”“三妹呀,快到医院了,大夫有办法。”

足足跑了八里地,到了矿上的医院。大夫一检查,结果是左腿胫骨骨折,打完石膏,一位戴着白框眼镜的男性中医大夫说话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住院吧。这个靠养,要遭点儿罪,我再给你开几剂接骨丹,拿去口服。”

大夫转过身瞅了大斧子一眼,“你是家属啊,交住院费去吧。”

大斧子在井下是一尊至高无上的神,他到哪里都如入无人之境,没有不认识他的人,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到了医院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因为他压根就没来过,再者医生护士也都不认识他,这个地面上就是知道他的绰号的也不一定认识他这个人。大斧子在医院里转腾,整个是两眼一抹黑。柏油路上找记号——没有那道辙。

大斧子看了肇三妹一眼,无奈地说了一句:“三妹呀,别着急啊,你在这等着。”

他便急匆匆去找收款处,转了好几个圈子,问了两三个人,才算把处置单递到收款处的窗口里,窗口里传出了一位中年女人不紧不慢的声音:“押金八十元。”

这声音听着挺柔和的,大斧子听了不由自主地把手往兜里一摸,满头大汗就噼里啪啦地下来了,自己兜里从来就不揣钱哪,口中念叨着“这,这”,却在原地打起了磨磨儿。这位在百尺井下叱咤风云的大英雄,到了收费窗口却一筹莫展了。

窗口里的女人迟迟没见到钱,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耷拉着眼皮看着大斧子揣在兜里掏不出钱的手,喊道:“哎,哎,说你哪,有钱没钱哪?”

这回大斧子不仅流汗的速度加快了,心跳的速度也加快了,黑黑的脸膛也少有地由里往外地红了起来:“没钱,没带钱。”“没钱你上医院干吗,这又不是慈善机构。你以为这是红十字会呢。”窗口里的女人淡淡地说着,话虽然还是不紧不慢的,听着却是不怎么舒服。

大斧子近乎哀求地说道:“大夫,要不你先让我老伴儿住上,回头我给你把钱送来,行吗?”

大斧子哪里知道,都说大医成佛,医生心善着哪,可窗口里坐着的充其量也就是个收款员,还不知道是托了什么关系进来的,哪是什么大夫啊。不过此时此刻她却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左右着患者的痛苦轻重。当然了他更不知道的是她就是矿里质检科科长林昌盛的媳妇儿。这就叫大千世界各有各的道,井下的道与医院里的道不是一种道。“老师傅,那可不行,这是执行制度,院长定的,这事我做不了主。”收费的女人不温不火地回着话,既对你恭敬地喊了“师傅”,又不给你办事,还告诉你责任不是我的,愿意骂你骂院长去。

大斧子心里着急啊,我在擂鼓台矿这么些年没受过憋,今天这是怎么的了?啥叫六神无主啊,活了大半辈子了,大斧子从没尝到过这个滋味,这是他虽不如愿更不想尝的滋味,苦果一样,如芒在背一般。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高跟鞋咯噔咯噔集中给力的声音,一个身穿白大褂,头上罩着护士帽,白口罩上方忽闪着一双杏核眼,拎着红色暖瓶,一定是一位非常靓丽的女人走了过来。“爸,你怎么到医院来了?”

当晚在处置室值班,口渴了,出来打水的玫瑰花有些发愣地看着爸爸问道。

大斧子见到女儿就像见到了救星一般,一拍大腿,“嗨,看把我急的,咋就忘了你在医院呢。你妈妈的腿摔骨折了,住院要押金,可是我没带钱哪,人家不收住院哪。”

玫瑰花听说妈妈腿骨折了,心中一急,冲着收费窗口喊了起来:“那红卫,你没有妈咋的,病人是我妈妈,先收住院,别废话。”

那红卫是“文化大革命”时改的时髦名字,她过去的名字叫那桂香,那个时候红卫兵说她的名字太俗气,同父母一合计就改了现在这个名字。

也可能是一物降一物吧,这医院里狂放不羁的收费员那红卫一听玫瑰花的喊声,立刻就没了脾气,像耗子见了猫,口气也变得和缓起来,“花妹妹呀,我也不知道这是你的妈妈呀,没问题,先住上吧,钱我给你垫上。”

突然间,那红卫不仅没了脾气,还破天荒地大气起来,主动要给玫瑰花的妈妈垫住院费。

玫瑰花用眼白看了那红卫一眼,不依不饶地说道:“咋的,别人的妈没钱就不给看病呗。”

平日里那红卫本也不是个善茬,听了这话眨巴眨巴眼睛却也没敢往下接,在医院里哪个人不了解玫瑰花的泼辣呀,那红卫的泼辣充其量只能算是二流的水准,她可不想在玫瑰花身上招惹什么是非。惹急了,玫瑰花敢上前挠她。

把妈妈肇三妹安顿进了病房,服了药,扎了针,病人安详地睡着了,脸上也不显得那么痛苦了。玫瑰花看看爸爸,眼睛一酸,流着泪,“爸爸,你在井下累了一天了,我在这护理妈妈,你回去歇着吧。”“什么,那可不行,晚上我在这护理你妈妈。”大斧子强行地说道。

玫瑰花瞅瞅大斧子说道:“爸爸,你有没有搞错,别忘了我是护士啊。”“你有没有搞错,我是她丈夫。你护士也不行,谁也代替不了我。”大斧子在事关老伴儿患病这样的重大核心问题上就像维护国家主权一样,寸土必争,分毫不让。

从这一天起,肇三妹住了一个月的院,大斧子一个月没回过一次家,每天下班直接到医院护理老伴儿,上班直接从医院走,谁劝也不好使,像头壮牛似的谁也拉不回头。

班上的伙计们听说这事后,对大斧子说:“斧子师傅,你在班上是劳动模范,在家里是爱妻模范哪。”

大斧子笑笑说:“那是,那是。”

年轻一点儿的伙计特意逗他,“斧子师傅,我们小年轻的要向你老学习呀,爱老伴儿,舍不得离不开呀,连老伴儿住院都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佩服啊。”

大斧子嘿嘿一笑,用手指着对方的脑袋,“小毛牙子,你呀,差远了。”

有大斧子的言传身教,三个闺女对妈妈是个个的恭恭敬敬。有一回,三闺女百合花因为一点小事,把妈妈气哭了,正在一旁吃饭的大斧子气得大拍一下桌子,接着把饭桌从炕上掀翻到地下,一桌的饭菜稀里哗啦地倒了一地,炒菜和炖菜在地上接吻了,这个碗的碴儿和那个盘的沿拥抱了,筷子和汤相伴了,酒盅和花生米融合了,水泥地独享了一次有油腥的滋味,大斧子也因此胃口和胃口贴在一起了。他还没吃完饭呢,不过这不影响他发火的力度。“你妈妈做错了,也不许那么说,你们都给我记住,让你妈妈生气,今后你就别进我这个家门。”

有大斧子这么护着,谁还敢让肇三妹受一丁点儿的窝囊气啊?豪气的大斧子对媳妇儿肇三妹的感情那可是没的说,肇三妹是大斧子心中唯一的一道风景线。三坎坷的茬子

大斧子这些年带过的徒弟有过六十多人,副矿长任玉麟、生产科长朱剑之、质检科长林昌盛、工程科副科长麻庆友、采煤队长董大憨等都是他的徒弟,个保个都是嗷嗷叫的主,用砌楼码砖的行话讲叫把大角的。

难怪有的伙计见到大斧子就讲:“大斧子,这不管什么样的人,交到你的手里调教两年就都成了好材料了。”

每当大斧子听到这话总是晃着他那标志性的大号脑袋,自豪地说上一句:“那是,那是。”

大斧子这句话里不光有自豪、自我肯定,还含有着小小的骄傲,当然在矿里也只有大斧子在这个问题上有资格骄傲,当之无愧嘛。在煤矿任何岗位的干部都得首先懂得采煤这个行当,采煤是煤矿的核心工作,不懂得这一行就没法开展工作,自然很多人特别是校门出来的人到了煤矿就先到采煤岗位摔打一番,这些人中的很多人成了大斧子的徒弟,当然他的徒弟里也有一部分是一线的新工人。大斧子是采煤行当里叫好的行家里手、模范人物,他的徒弟自然比别人多出一些,骄傲的资本自然也要多一些。这一点别的人只有羡慕的份,想嫉妒都没资格。

有的伙计恭维地说道:“大斧子,你的这些徒弟个保个较硬,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大斧子也总是不忘调侃地回上一句:“什么青啊蓝的我不懂,让我说这就叫黑出于黑还是黑。全是黑脸的伙计们嘛。”

末了还不忘用他那特有的有点狡诈,又有点可爱的表情嘿嘿地笑上几声,脸上的肌肉也随着抖上几下,以至于他这句“黑出于黑还是黑”的话都成了人们调侃的名言了。

茬子是他近年出手的又一个小有影响的徒弟。不过,他的影响和其他人的影响可是有着天壤之别,他的影响是负面一大箩筐,特别是他那过往身世也颇具戏剧性。

在当初只有十六户人家的棉花沟,有一户人家姓阎,一个小男孩和他的爸爸、妈妈生活在一间简陋的草房里,一铺炕,一个炕寝柜,一口油漆脱落的松木箱子,再加上一顶炕席,就是全部家当。大门外面的土地虽然黑乎乎的挺肥沃,却不是属于他家的,那是列在生产队账上的资产,只有集体使用权。好歹他的爸爸妈妈都是勤快的庄稼人,每天跟着社员们起五更爬半夜的男耕女织的,闲暇的时间用来照顾一下孩子,料理一下家务,家里不乏音调失准却又是欢乐的歌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生活倒也悠闲、恬静。谁知世事难料,难事还都像破裤子缠脚一样和这一家子人缠上了,而且不缠则已,一缠就是死缠烂打,上帝竟然和这样的一家子人家开起了玩笑,这玩笑一开就开得响动挺大。孩子七岁的时候,爸爸得了一场疾病,眼白发黄,腹部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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