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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7 00:2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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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德)赫尔曼·黑塞,张佩芬(译)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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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达多

悉达多试读:

悉达多

作者:【德】赫尔曼·黑塞;张佩芬(译)排版:skip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05-01ISBN:9787540491406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世界上任何书籍都不能带给你好运,但它们能让你悄悄成为你自己。——赫尔曼·黑塞

话语对于隐秘的思想没有好处,

每当人们说出什么的时候,

那东西立即会稍稍走样,

稍稍被歪曲,

稍稍显得愚蠢——

是的,

就连这一点也极好、极令我欢喜,

我也极表同意,

因为被某一个人视作珍宝和智慧的东西,

在另一个人听来却往往是很愚蠢的。

第一部

婆罗门之子

悉达多,这个婆罗门的漂亮男孩,是在楼房的阴影里、在阳光下河滩边的小船里、在沙尔瓦德树和无花果树的浓荫下长大的,这只年轻的鹰是和他的好朋友戈文达——另一个婆罗门的儿子——在一起长大的。当他在河岸边沐浴、做神圣的洗礼、做神圣的献祭的时候,阳光晒黑了他光滑的肩膀。在杧果树丛里玩小孩的游戏时,在倾听母亲唱歌时,在做神圣的献祭时,在聆听自己的父亲和老师的教诲时,在和智慧的长者谈话时,他那双乌黑的眼睛里常常会流露出一抹阴影。悉达多早已加入智者们的谈话,他和戈文达一起练习辩论,练习欣赏艺术,练习沉思潜修。他早已懂得如何无声地念诵“唵”,这是个意义深刻的字,他不出声地吸一口气,说出这个字,又不出声地呼一口气,说出这个字。他是集中了自己的全部精神念诵的,额头上闪烁着体现灵魂纯净的光辉。他早已懂得如何在自己的生命内部掌握阿特曼,使自己不可摧毁,使自己和宇宙完全一致。

因为有这么个儿子,父亲内心充满了欢乐,他眼巴巴地望着儿子成长,把儿子视为一个有教养的人、一个渴求知识的人、一个伟大的哲人和僧侣,总而言之,是婆罗门中的一个贵族。

当母亲看见自己的儿子的时候,看着他走路、坐下、站立的时候,她的胸膛里就会跃动着狂喜的情感。悉达多,这个双腿修长、以无懈可击的仪态向她致意的年轻人,是最强壮、最美丽的孩子。

年轻的婆罗门姑娘的心为爱情所搅动、扰乱,因为她们看见悉达多走过城里的大街小巷,看见了他那闪光的额头、炯炯有神的眼睛和瘦削的腰身。

但是他的朋友戈文达,婆罗门的儿子,比其他所有人都更爱他。他爱悉达多的眼睛和温柔的声音,他爱他的步态和完美无缺的仪容举止,他爱他的一切言行,而他最爱的是悉达多的灵魂,他那高贵的、热烈的思想,以及他那些炽热的愿望和崇高的使命。戈文达明白,这个人将来不会是一个平庸的婆罗门教徒,不会是一个腐败的小官员,不会是一个只会念咒语的贪心商人,不会是一个自命不凡、空话连篇的演说家,不会是一个诡计多端的僧侣,当然更不会是畜群里一只善良而愚蠢的绵羊。不会的,就连他戈文达,也不愿意成为这其中任何一类人,不想成为成千上万个这样的婆罗门中的一个。他愿意追随悉达多,这个最可爱、最美丽的人。当悉达多有朝一日成为一个神,终于达到大光明境界时,戈文达也将自愿追随他而去,做他的朋友、他的伴侣、他的仆人、他的随从、他的影子。

他热爱悉达多的一切。他乐意为他干一切事,一切都令他兴趣盎然。

但是悉达多不快活,内心很不满足。他在无花果园的玫瑰小径上漫步,在小树林的蓝色阴影下小憩,眺望四周,按日在赎罪池中为自己的身体做例行的洗涤,在杧果树的浓荫下进行献祭。他的举止、体态优美无比,他为所有的人所爱,给所有的人以欢乐,然而他自己的内心没有丝毫欢乐。他做了许多梦,不知疲倦地思索,从那流逝不停的河水、熠熠闪光的星星、一束束太阳光芒中,获得了许多许多梦;他从献祭仪式、《梨俱吠陀》的诗句、婆罗门老人的教诲中,获得了永不平静的灵魂。

悉达多已经开始觉得不满足。他开始感觉到,自己父亲的爱、母亲的爱,甚至好朋友戈文达的爱,并非永远也并非任何时候都能使他幸福、使他平静、使他餍足和满意。他开始预感到,自己尊敬的父亲和其他老师,这些聪明的婆罗门已把他们最好的、大量的才智都传给了他,他们已把他们的知识统统注入了他那充满期待的容器,但是这个容器并没有盛满,精神并没有满足,灵魂并不安宁,这颗心也并没有平静。洗礼当然很好,但它们终究是水,它们不可能洗去罪孽,不可能治愈精神上的渴求,不可能解救心灵的恐惧。献祭仪式和神灵召唤当然是极好的事,但是这能代替一切吗?献祭能不能带来幸福?而神灵又能有什么作为呢?世界果真是生主所创造的吗?阿特曼,它果真是独一无二的吗,真是宇宙之总和吗?难道塑造神灵的形象和塑造你我的形象完全不同,并不受时间的约束,并不是暂时的吗?向神灵做献祭是好事,是正确的事,是一种充满意义而至高无上的行动吗?除去神灵,除去独一无二的至上的阿特曼,还可以向别的什么做献祭,向别的什么表示崇敬吗?何处可以找到阿特曼呢,它住在哪里,它那永恒的心在何处搏动?在最内在的、最不可摧毁的自我中,还可能存在其他什么每个人都具备的吗?但是在何处可以找到这个自我,这个最内在、最后的自我呢?它不是肉和腿,也不是思想或者意识,这就是那些最富有智慧的长者所开导他的。但是智慧在何处,究竟在何处呢?它如何才能渗入自我、渗入阿特曼呢?是否存在另一条道路,值得去探索追寻呢?天哪,没有人可以指点这条道路,没有人能够开导他,不论是父亲、老师、智者,还是献祭时的赞美歌曲!他们什么都知道,这些婆罗门和他们的神圣书籍,他们知道一切,以便自己能照管一切,甚至远远超过这些,他们还知道世界的创造过程,知道如何演讲、进餐、吸入空气和呼出空气,知道思想意识的规律以及神的事迹——他们所知道的东西简直是无穷无尽。但是如果人们唯独不知道那独一无二的、那仅有的重要东西,那么知道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又有什么价值呢?

的确,圣书中记载着无数诗句,尤其是在《娑摩吠陀》里,讲到了这些最内在的、最后的东西,真是些美丽的诗句。里面写着:“你的灵魂便是整个世界。”还写着,人们睡觉时,在深深入眠时,便进入自己最深的内在,便居留于阿特曼之中。这些诗句中记载着惊人的智慧,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的一切知识都收集汇总在这里,成为有魔力的语言,纯粹得好似蜜蜂所收集的蜂蜜。不能小看低估一代接一代无数聪明的婆罗门所收集和保存在这里的巨大的知识财富,绝不能小看低估。——但是有没有哪个婆罗门、哪个僧侣、哪个智者或忏悔者达到了如下目的:不仅懂得这些最深刻的知识,而且是靠它生存?有没有哪个专家精通于将沉湎于阿特曼的人从入魔似的睡眠中呼唤出来,让他清醒,进入生活,举步前进,说话干事?悉达多认识许多可敬的婆罗门,首先是他的父亲,一个最纯粹、有学问、值得高度尊敬的长者。父亲是令人钦佩的,他的举止沉稳而高贵,他的生活纯洁,他的语言优美,他的头脑里有着无数明智、高贵的思想。——但是即使如此,这个知识如此丰富的人、生活在幸福中的人,他是满足的吗?他不也是一个探索者、一个渴求者吗?他不也是要一再返回到神圣的源泉边,像一个饥渴已久的人使劲痛饮,从献祭礼中、从书籍中、从婆罗门那些变化多端的演说中使劲汲取养料吗?为什么他这个无可非议的人必须每天忏悔,必须每天净身,必须每天让自己成为新人?难道阿特曼不在他身上,难道古老的源泉没有流过他自己的心?人们必须找到它,在自我身上找到古老的源泉,人们必须让它成为自己所有!其他的一切便只是探寻、弯路和歧途。

悉达多如此思索不已,这些就是他的渴求,就是他的烦恼。

他常常高声朗读《韵律学·吠陀支》里的名言:“毫无疑问,婆罗门这个名字便是萨蒂耶——真理,谁懂得这些,谁就会每天进入一个极美妙的世界。”悉达多常常觉得自己已接近这个极美妙的世界,但是从不曾真正到达,从未能满足自己最后的渴望。所有的聪明人乃至那些最聪明的长者,凡是悉达多所熟识并从他们身上汲取智慧的人,他认为他们之中并无一人完全达到了这个极美妙的境界,到达这个能彻底满足他们永恒渴望的美妙世界。“戈文达,”悉达多对他的朋友说,“戈文达,亲爱的,和我一起到榕树下去,我们要好好沉思一下。”

他们一起来到榕树下,坐下身子,悉达多在这边,戈文达距离他二十步远。当他们坐停当,一切都准备就绪,便开始念“唵”。悉达多喃喃地重复念着几行诗句:

唵是弓,灵魂是箭,

婆罗门便是箭矢之的,

人们为达目的百折不挠。

当正常的沉思潜修时间结束,戈文达站起了身子。黄昏已经降临,正是进行傍晚沐浴的时刻。他呼唤悉达多的名字,悉达多却没有回答。悉达多坐着出了神,他双目呆呆地凝视着某个非常遥远的目标,他的舌尖略略伸出,在两排牙齿的中间,似乎已经停止了呼吸。他坐着,为沉思所笼罩,默诵着“唵”,他的灵魂已成为箭矢射向婆罗门。

曾经有几个沙门途经悉达多所住的城市,他们是去朝拜圣地的苦行僧,一共三个人。他们干枯憔悴,既不老也不年轻,风尘仆仆,肩头流着血,身上几近赤裸,皮肤都被太阳晒得焦黑。他们生活在孤独之中,对世界既陌生又敌视,他们是人世中的陌生人和瘦骨嶙峋的豺狼。从他们身后吹来一阵炽热的气味,它们是沉默的痛苦、受毁的工作、冷酷的自我虐待所形成的气味。

黄昏时,在做完例行禅定的功课后,悉达多对戈文达说:“我的朋友,明天一早,悉达多便要走上苦行僧的道路。他要成为一个沙门。”

戈文达顿时脸色苍白,他听见了悉达多的话,同时在自己朋友不动声色的脸上看出了一种决心,一种离弦的飞矢似的不可偏转的决心。戈文达一眼就看清:事情开始了,如今悉达多将要走上他自己的路,如今悉达多的命运萌发了新芽,而自己把命运和他联系在了一起。于是戈文达的脸色又开始发黄,黄得像干枯的香蕉皮。“噢,悉达多,”他叫道,“你父亲会允许吗?”

悉达多如梦初醒地朝朋友望望。他一眼就看透了戈文达的灵魂,看出了他的恐惧和懦弱。“噢,戈文达,”他轻轻说道,“我们不要白费唇舌了。明儿天一亮,我就要开始自己的沙门生活。请不必再说什么了。”

悉达多走进屋子,他父亲正坐在一张麻织的席子上。他走到父亲身后,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父亲感到有一个人站在自己的背后。这个婆罗门问道:“是你吗,悉达多?请说吧,你想和我说什么?”

悉达多说:“我要得到你的允许,我的父亲。我是来告诉你,我想明天早晨离开家,去过苦行僧的生活。我要去当一个沙门,这就是我的请求。但愿我的父亲不反对我这么做。”

这个婆罗门一声不吭,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小小的玻璃窗上出现了不断变化的星星,房间里的沉默才告终结。儿子交叉着胳膊,一动不动地默默站在那里,而父亲也一动不动地默默坐在席子上,只有星星在天空中移动着位置。这时父亲说道:“婆罗门是不善于讲那些愤怒激烈的话的,但是我心里很不满。我不愿意从你嘴里第二次听见这个请求。”

婆罗门慢慢站起身来,悉达多仍然交叉着胳膊不声不响地站着。“你还在等什么?”父亲问。

悉达多回答:“你知道我在等什么。”

父亲怒气冲冲地走出房间,愤愤地摸到自己的床前躺下。

一小时过去了,这个婆罗门的眼睛仍睁得老大,毫无睡意。他从床上爬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后来走出了房子。他透过小房间的小窗户往里看,看见悉达多仍然交叉双臂站在那里,一副不可动摇的模样;浅色的上衣闪烁着苍白的光。父亲心里很不平静,又回到自己的卧室。

又一小时过去了,婆罗门仍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他又从床上爬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然后又走出了房子,仰望了一下升起的月亮。他再一次透过小房间的窗户朝里看,见悉达多还是双臂交叉地站在那里,月亮照亮了他赤裸的脚踝。父亲心里忧虑重重,又摸索着回到自己的卧室。

一个钟点后他又这么重复了一遍,再过一个钟点又重复一遍。他透过小小的窗户,看见悉达多仍然站着,在月光下,在星光下,在无边的夜色里。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了,他沉默无言,望着房间里面,望着那不可动摇地站着的人,心里充满了愤怒,充满了不安,充满了惧怕和痛苦。

在天亮前的最后一小时里,他再次走进房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觉得儿子长高了,变得陌生了。“悉达多,”他说,“你还在等什么?”“你知道我在等什么。”“你想一直站着等到天亮,等到中午,等到晚上?”“我要一直站着,一直等着。”“你会累坏的,悉达多。”“我是会累坏的。”“你得去睡觉,悉达多。”“我不去睡觉。”“你会死的,悉达多。”“我是会死的。”“你宁愿去死,也不愿听从父亲的话?”“悉达多永远是听从父亲的话的。”“那么你还不想放弃自己的打算吗?”“悉达多将要按照他父亲告诉他的话去做。”

熹微的晨光照进了房间。婆罗门看到,悉达多的膝盖在微微颤抖,而悉达多的脸仍显得那样坚毅,一双眼睛注视着远方。这时父亲意识到悉达多已经不在自己身边,已经不在家乡的土地上,他已经离开父亲和家乡了。

父亲抚摸着悉达多的肩膀。

他说:“你要到树林里去,你想成为一个沙门。如果你在树林里找到了极乐,那么你就回来把极乐传授给我。如果你只是找到了失望,那么你就回家来,让我们再一起向诸神献祭。你现在走吧,去和母亲吻别,告诉她,你将到何处去。现在正是我去河边的时候,我要去做今天的第一次沐浴。”

他抽回搁在儿子肩上的手,向外面走去。悉达多身子摇晃了一下,似乎也要往外走。但是他强忍着不去追随父亲,而是按照父亲的吩咐去向母亲告别。

当他在初照的阳光下迈动麻木僵硬的双腿,慢慢离开这座仍然静谧的城市时,在城外一座茅屋边,有一个蹲着的人影朝他直起身来,他认出这个朝圣者——正是戈文达。“你来了。”悉达多说,同时微微一笑。“我来了。”戈文达回答。与沙门同行

当天傍晚时分,他们赶上了那些苦行僧,那些枯瘦的沙门。他们请求允许同行并表示愿意听从沙门的教导。他们被接纳了。

悉达多把自己的漂亮衣服送给了路边一个穷苦的婆罗门。他只用一条带子当作遮羞布,身披一件没有缝边的暗褐色大斗篷。他每天只进食一次,而且是未经烹调的食物。随后他斋戒了十五天,然后斋戒了二十八天。他脸上和大腿上的赘肉逐渐消失了,他那双越来越大的眼睛里闪烁着炽热的幻想,他那干枯的手指上生长出长长的指甲,下巴上的胡子也显得干枯而蓬乱。当他遇见女人的时候,他的目光变得冷冰冰的;当他穿过一个市区,看见那些衣着华丽的人时,他的嘴唇轻蔑地一撇。他看见商人们做买卖,贵族们出外狩猎,服丧者为死人大声号哭,妓女出卖色相,医生诊治病人,僧侣们为播种选定吉日良辰,情人们相亲相爱,母亲们抚拍自己的小宝贝——然而这一切在他眼里都毫无价值,一切都是欺骗,它们散发出欺骗的恶臭,臭气熏天,一切都是假象,人们却装出似乎有思想、很幸福、很美好的样子,实际上全都在无可奈何地腐烂变质。世界的味道很苦涩。生活是痛苦的。

悉达多眼前只有一个目的,也是唯一的目的:摆脱一切,摆脱渴望,摆脱追求,摆脱梦想,摆脱欢乐和痛苦,听任自己死亡,心里不再有自我,在摆脱了一切的心里找到宁静,在消失了自我的思想里听任奇迹出现。倘若自我在一切中消失不见,倘若自我已经死去,倘若每一种追索和探寻的欲望在心中俱已沉寂,那么这最后的、最内在的本质便会觉醒,这也就不再是自我,而是那个神圣秘密了。

悉达多默默地站在直射的烈日下,忍受着痛苦和干渴的煎熬。他就这样站着,直至自己不再感觉痛苦和干渴。雨季时,他默默站在雨下,任凭雨水从他的头发上往下滴落到冻僵的肩头,滴落到冻僵的腰和双腿。这个悔罪者站着不动,直至肩膀和双腿不再感到寒冷,直至它们都变得麻木,直至它们都不再动弹。悉达多默默地蹲在荆棘藤蔓间,灼痛的皮肤里流出了鲜血,溃疡的伤口上流出了脓水,而他依然神情木然地蹲着,纹丝不动,直至鲜血不再流淌,直至没有刺伤感,直至没有灼痛感。

悉达多直挺挺地坐着,学习如何减少呼吸的次数,学习如何稍稍呼吸便可维持生命,学习如何停止呼吸。他还学习如何让自己一开始呼吸就使心跳逐渐平缓,学习如何尽量减少心跳的次数,减少到极少的程度,直至几乎完全没有声息。

在那位最年长的沙门的教诲下,悉达多遵照新的沙门规范,学习如何自我解脱,如何沉思潜修。一只苍鹭飞过竹林上空,一刹那,悉达多把自己的灵魂与苍鹭合为一体,他变成了一只苍鹭,飞翔在树林和群山之上,吞食鲜鱼,他具有苍鹭的饥饿感,他发出苍鹭般的叫声,他像苍鹭一样死去。一只已经死了的豺狼躺在沙滩上,悉达多让自己的灵魂潜入了这具尸体,于是他成为一只死豺狼,躺卧在沙滩上,逐渐膨胀、发臭、腐烂,被鬣狗撕得粉碎,被兀鹫剥去外皮,逐渐化为残骸,化为尘土,被风吹散到各地。悉达多的灵魂经过死亡、经过腐烂、经过化为尘土后,又转回来了,他已品尝了轮回循环的阴郁滋味,像一个猎手似的怀着新的渴望冲出缺口,以逃脱这种轮回循环,找到事由的结局,开始无痛苦的永恒境界。他杀死自己的意识,他扼死自己的回忆,他让自我潜入上千种陌生的躯体,他是动物,是尸体,是石块,是木头,是流水。但是每一回他都会惊醒过来,时而在阳光下,时而在月光下,还是他自己,在轮回循环中摇摇摆摆,感觉到渴望,克服了渴望,又感觉到新的渴望。

悉达多从这些沙门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他学会了许多脱离自我的法门。他经历了痛苦,经历了自愿受罪,克服了苦恼、饥饿和渴望之后,走上了一条摆脱自我的道路。他通过沉思冥想,通过对一切概念的空洞思维,走上了一条摆脱自我的道路。他学会了走这一条道路和另一条道路,他成百上千次脱离了自我,他让自己在非我中停留几小时甚至几天之久。尽管这条道路使他远离自我,但道路的终点终究是回到自我。尽管悉达多千万次逃离自我,停留在虚无之中,停留在野兽和石块之中,回归仍然是不可避免的,他无法挣脱这一重新找回自己的时刻,不论在日光下还是在月光下,不论在树荫里还是在大雨中,他再度找回自我,找回悉达多,他重新感觉到已经完成的轮回的痛苦。

戈文达生活在他身边,是他的影子,和他走过同样的道路,经受着同样的磨难。除了谈论自己的修行或事务的问题外,他们很少交谈其他事情。两个人有时候为自己,也为他们的老师,一起走街串巷去乞讨食物。“戈文达,你有什么想法?”有一次他们在乞讨途中,悉达多问他的朋友,“你认为我们是否已经走得够远了?我们达到目的了吗?”

戈文达回答说:“我们学习了很多,还要继续学习。悉达多,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沙门。你迅速学会了每一种苦修的法门,那位年长的沙门因此常常称赞你。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圣人的,悉达多。”

悉达多回答道:“我并不这么认为,我的朋友。这些日子和几个沙门待在一起,我是学到了一点东西,噢,戈文达,这是因为我有能力学习得如此迅速而利落。我的朋友,如果我待在妓女云集的小酒店里,生活在马车夫和赌棍中间,我也能够学习到很多很多。”

戈文达说:“悉达多,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吧。你是如何沉思潜修的,你是如何屏息敛气的,你是如何忍受饥饿和痛苦的,这些难道能从这些可怜人那里学会吗?”

悉达多却像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道:“什么是沉思潜修?什么是脱离躯壳?什么是斋戒?什么是屏息敛气?这是想要逃离自我,这是一种对自我存在的苦恼的短暂摆脱,这是一种对抗痛苦和生活的无意义的短暂麻醉。一个牧牛人可以在小客栈里找到同样的摆脱,只要他喝上几碗米酒或者发酵过的椰子牛奶,他便不再有自我存在的感觉,不再感觉到生活的苦恼,会找到短暂的麻醉。那个牧牛人喝过几碗米酒后,在微睡状态中所寻得的东西,正是悉达多和戈文达所找到的东西,他们则是通过长期的摆脱自己的躯壳的苦修实践,通过逗留在非我状况中才取得的。事实便是如此,噢,戈文达。”

戈文达接着说道:“这是你的说法,噢,朋友,但是要知道,悉达多并不是牧牛人,一个沙门也并不是一个酒鬼。喝醉酒的人可以找到麻醉,可以找到短暂的摆脱和休息,但是当他从幻觉中醒来时,就会发觉一切都是老样子,他并没有变得更聪明些,并没有积累什么知识,也并没有让自己进入更高的境界。”

悉达多微笑着说:“我不知道你说得对不对,因为我没有喝醉过。但是我,悉达多,从自己苦行实践和沉思潜修中找到的仅有的那些极短暂的麻醉中知道,自己距离智慧、距离获得拯救也同样十分遥远,就像一个尚未脱离母体的婴儿。我知道的,噢,戈文达,我知道的。”

后来又有一次,悉达多和戈文达一起离开树林走进村子,为他们的老师和师兄弟乞讨食物时,悉达多又开始谈到这个问题,说道:“怎么样,戈文达,我们的道路是否正确?我们也许已经更接近智慧了?我们也许已经更接近解脱了?或者我们只是在兜圈子——而我们,还自认为正在脱离这种轮回?”

戈文达说道:“我们已经学到了很多,悉达多,还有很多正等待我们去学习。我们并没有兜圈子,我们正在往上走,这个圆圈是螺旋形的,我们已经上了好几级台阶。”

悉达多回答说:“你可知道,我们那位最年长的沙门,我们尊敬的老师,现在多少岁了?”

戈文达说:“我们这位老师大概六十岁吧。”

悉达多说:“他已经六十高龄,但还不曾达到涅槃境界。他会活到七十岁,活到八十岁,而你和我,我们也会活到这么老,我们将要不断磨炼,不断斋戒,不断冥想。但是我们还远远达不到涅槃境界,他不行,我们也不行。噢,戈文达,我相信,我们这里所有这些沙门中,也许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会达到涅槃境界。我们只找到一点慰藉,找到一点麻醉,我们学习种种修行技巧以求得自我迷惑。然而最根本的是,我们没有找到那条路中之路。”“请别这样说,”戈文达表达了不同意见,“请不要说这么可怕的话!悉达多!难道在这么多有学问的长者中,在这么多婆罗门中,在这么多严格律己的可敬的沙门中,在这么多探索者、这么多努力勤勉的人、这么多圣洁的人中,就没有一个人能够找到这条路中之路吗?”

但悉达多只是用一种含有悲哀和嘲讽的声调,轻轻地说道:“过不了多久,戈文达,你的朋友就要离开这条和你一起走了很久的沙门之路。我忍受着渴望的煎熬,噢,戈文达,而在这条漫长的沙门之路上,我的渴望丝毫没有减少。我始终渴求着新的知识,我心里始终充满疑问。年复一年,我向婆罗门求教。年复一年,我向神圣的《吠陀》求教。噢,戈文达,也许我向犀鸟求教,或者向黑猩猩求教,也会获得同样的智慧、同样的教益。噢,戈文达,为了学习,我已经耗费了很多很多时间,却没能到达终点:没能到达无物可学的终点!于是我认为,事实上并不存在那个我们称之为‘学习’的东西。噢,我的朋友,事实上只存在一种知识,它是普遍存在的,它就是阿特曼,它存在于我身上,存在于你身上,存在于一切生物之中。于是我开始相信:求知欲望和学习愿望恰恰是这种知识的可恨的仇敌。”

戈文达在半路上呆住了,他高高举起双手,说道:“悉达多,请千万别用这种言论吓唬你的朋友!真的,你这番话在我心里引起了恐惧。只要想一想:倘若一切正如你所说的,倘若学习并无意义,那么还谈什么祈祷的神圣性,什么婆罗门的德高望重,什么沙门的虔诚呢?有什么东西,噢,悉达多,世上万物有什么可算是神圣的、有价值的、可尊敬的呢?!”

这时戈文达喃喃地念了一首诗,这是《奥义书》里的一首诗:

谁潜心于阿特曼之中,

沉思默想,灵魂净化,

他的心便神圣高洁,

不需要任何言语形容。

悉达多沉默不语。他思考着戈文达对他说的话,从头到尾琢磨着这些话。

是的,他想,他垂首伫立,世上万物中有哪些可称之为圣洁的呢?究竟有哪些呢?有哪些是经得住考验的呢?他摇了摇头。

后来,当这两个年轻人和这批沙门僧共同生活并一同苦修将近三年的时候,他们从各种不同的途径和渠道听见一个消息、一个谣言、一个传闻,说什么出现了一个名叫乔达摩的人,一个佛陀,他战胜了世上的一切苦恼,终止了再生之轮的旋转。他到处讲学,受到青年人的拥戴;他在全国各地漫游,没有财产,没有妻子,没有家乡;他身披苦行主义者的黄色僧衣;他的额头宽大明亮;他是一个圣人,许许多多婆罗门和贵族在他面前弯下身子,愿意做他的弟子。

这个传闻、消息、童话到处流传,传到这里,又传到那里。在城市里,婆罗门互相交谈;在森林里,众沙门议论纷纷。到处回响着乔达摩的名字,到处都在谈论这个佛陀,传进这两个青年人的耳朵的,有好话也有坏话,有赞美也有诽谤。

就像某个国家流行瘟疫那样,一个消息迅速传播,消息说,有这么一个人物、一个智者、一个有学问的人在全国各地走动,他的话语和他呼出的气息足以治愈每一个被瘟疫侵袭的患者。当这个消息传遍全国的时候,人人都谈论它,有许多人深信不疑,也有许多人十分怀疑,还有许多人立即起程去探访这位智者、这位圣人。于是整个国家都在传关于乔达摩的传闻,这位佛陀、这位出身于释迦牟尼家族的智者的种种逸事、种种趣闻。他的信徒们说,他掌握着那些最高级的知识,他记得自己前生的事,他已经达到涅槃境界,可以不再回到轮回中来,他永远不会堕入芸芸众生的浊流。到处都流传着多到惊人的、简直不可思议的事迹,说他创造了奇迹,说他战败过魔鬼,说他曾经和诸神对话。他的反对者和敌人则说,这个乔达摩不过是一个自吹自擂的引诱者,他追求奢侈的生活,他蔑视献祭,他并没有渊博的学问,甚至不懂得如何清苦修行。

关于佛陀的传闻听着真使人着魔,这些传闻都散发出迷人的香味。是的,如今的世界是出了毛病,生活简直难以忍受——因而,瞧吧,这里涌出了一股甘泉,这里响起了天使的声音,这个声音温和而给人抚慰,充满了高贵的许诺。到处都流传着关于这位圣者的消息,印度全国各地的年轻人都悉心倾听着他的声音,感觉到渴求,感觉到希望。不论城里还是村庄里,年轻的婆罗门都热烈欢迎每一个朝圣者、每一个外来人,只要他们带来他——那个卓越人物、那位佛陀的消息。

这些传闻也逐渐渗进了树林里,传进了这些沙门的耳朵,同样传进了悉达多和戈文达的耳朵,缓慢地、一点一滴地渗了进来,每一点都难以相信,每一点也都难以怀疑。他们很少谈论这件事,因为那位最年长的沙门很厌恶这些传闻。他曾听说,那位所谓的佛陀从前也当过苦行僧,在森林里苦修过,但是后来又转回到世俗生活里过起了舒适生活,因此他很瞧不起这个乔达摩。“噢,悉达多,”有一回戈文达对他的朋友说,“我今天在村子里的时候,有一个婆罗门邀请我去他家中,屋里有一个从摩揭陀来的婆罗门青年,这个年轻人曾亲眼见到乔达摩,聆听他的教诲。说真的,我呼吸时都觉得胸膛作痛,我一直在想:我自己,我们两人,悉达多和我,是不是也可以去经历这种时光?我们应该去听听那位圣者的亲口教诲!说话吧,我的朋友,我们要不要也到那里去,也去听听佛陀亲口讲学?”

悉达多回答说:“噢,戈文达,我一直在想,我一直认为戈文达会和沙门们始终待在一起,我一直相信这便是他的目的,一直待到六十岁、七十岁,始终不断地锻炼着,苦修技艺,这是一个沙门所必须具备的。但是瞧吧,我对戈文达认识得还不够,我对他的心了解得太少了。那么现在,你,我尊敬的朋友,想要选择另一条道路了,你要去聆听佛陀的教诲了。”

戈文达说:“你在讽刺人吧。悉达多,你总是喜欢嘲讽讥笑别人!这难道不也是你的期望吗?你难道没有兴趣去听听他的布道?你从前不是告诉过我,这条沙门的道路你不会长久走下去的吗!”

这时悉达多便以自己的方式微微一笑,说话的声调里却带着一种悲哀的情感,还有一丝嘲讽的意味,他说:“是的,戈文达,你说得很对,你记性真好。不过你还得再回忆回忆别的,也是我曾经和你说起的,我对学问确实产生了怀疑和厌倦,也懒得进行学习,我对老师们灌输给我们的那些话已经缺乏信仰。不过,亲爱的,我已做好准备去聆听那个人的教导——虽然我深信,那个人的学说中最优秀的成果,我们早就品尝过了。”

戈文达回答说:“你已准备和我同行,真叫我满心欢喜。但是请你告诉我,你方才的话有何根据?为什么在我们聆听乔达摩的学说之前,就可以推断出我们已经品尝过其中最优秀的成果了呢?”

悉达多说:“噢,戈文达,还是让我们去品尝品尝这些果实,并且耐心等候今后的发展吧!我们目前就应该向乔达摩表示感谢,因为正是这些果实在召唤我们脱离沙门的道路!我们不必管乔达摩会不会给我们提供什么意外的、最好的东西,噢,朋友,我们只需要心境平和地等待着就行。”

在同一天,悉达多便向那位最年长的沙门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他将要离开他们。他态度极为谦逊有礼,这也是一个后辈和弟子应该有的态度。但那个老沙门竟暴跳如雷,因为这两个年轻人居然要离开他们,他高声大叫,还骂了一些粗话。

戈文达十分惊恐,犹豫起来。悉达多却把嘴巴凑到戈文达耳边,小声告诉他说:“现在我正好可以向老人展示,我从他那里学到了什么。”

这时他已站在老沙门面前,挨得很近,集中全部精神与老人对视。悉达多的目光蛊惑了他,使他变得呆滞,变得没有主意,让他屈从了自己的意志,并命令他,让他不声不响地去做自己要求他做的事情。这个老人已变得呆滞麻木,两眼发直,意志瘫痪,胳膊下垂,在悉达多所施的魔力前完全无能为力。悉达多的思想已经攫住了这个老沙门,他必须圆满地执行悉达多的命令。于是老人好几次俯下身子,摆出祈祷的姿势,喃喃地说些为旅行祝福的虔诚的话。而两个年轻人也鞠躬致谢,在回应了他的祝福后,有礼貌地告辞而去。

半路上戈文达说道:“噢,悉达多,你从老沙门处所学到的东西远比我所了解的要多。要对一个老沙门施加魔力是不容易的,甚至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说真的,如果你还待在那里,我敢肯定你很快便可学会在水面上行走的本领。”“我并不渴望学会在水面上行走,”悉达多说,“但愿这个老沙门自己能如愿以偿实现这种技艺。”乔达摩

在舍卫城,每一个孩子都知道佛陀乔达摩这位尊者的名字,每一幢住宅都时刻准备着接待乔达摩的弟子,接待默默无语的朝圣者,为每一只乞讨的饭碗盛满食物。城市附近坐落着一座叫作祇树给孤独园的林苑,那是乔达摩最喜欢住的地方。它是有钱的商人、乔达摩的忠实崇拜者——给孤独长者——赠送给他和他的追随者的礼物。

两个年轻的苦修者根据种种传说的指引追寻着乔达摩的住地,终于来到了圣人居住的地区。他们一到达舍卫城,就在第一幢住房的大门前站停了,他们乞讨食物,立即得到了食物。悉达多询问赠予他们食物的妇女:“感谢你,仁慈的人。我们很想知道佛陀住在哪里,就是那位最尊贵的圣人。我们是两个从森林里来的沙门,我们来探访他,我们想见见这个完美的人,我们要亲耳聆听他的布道。”

那个妇女回答说:“两位是来自森林的沙门啊,你们远道而来,真是找对了地方。你们听好,佛陀就住在祇园,住在给孤独长者的花园里。你们二位朝圣者可以到那里去过夜,那里有的是房间,可以接纳无数蜂拥而来聆听圣人讲道的人。”

戈文达大为欢喜,兴奋地大声叫道:“太好啦!我们已经到了目的地,走到头了。朝圣者们的母亲啊,请告诉我们,你认识圣人吗,你亲眼看见过他吗?”

那妇女又说:“我见过他许多许多次,那个杰出的人。我很多次看见他穿着黄色僧衣默默走过街道,看见他默默站在一些住宅前伸出乞讨的碗,然后又拿走盛满了食物的饭碗。”

戈文达听得十分兴奋,还想再询问、打听更多情况,但是悉达多提醒他继续上路。他们道谢后继续朝前行走,几乎不需要再询问路途,因为沿途有不少来自崇拜乔达摩团体的朝圣者和僧侣正往祇园走去。他们晚上到达目的地时,听见络绎不绝的一批批光临者的喊叫声、谈话声,喧哗着请求住房,并且得到了安顿。这两个过惯了森林生活的沙门很快便找到了栖身之处,不声不响地躺了下来,一直睡到次日清晨。

日出时他们环顾四周,不由得大吃一惊,昨夜在此地过夜的信徒和崇拜者简直可以说是成群结队。美丽的树丛间的每一条小道上,都有穿着黄色僧衣的僧侣走来走去,他们还东一堆西一堆地坐在大树底下,有的在潜心修行,有的在切磋宗教上的问题。他们看到的这座树荫覆盖的花园就像是一座城市,挤满了聚集在一起的如蜜蜂般喧嚣的人。大多数僧侣这时正端着讨饭碗往外走,他们要进城去乞讨午餐,这是他们一天之中唯一一顿饭食。就连佛陀本人,这个照亮别人的人,每天早晨也总是走这条乞食之路外出化缘。

悉达多看见了他,并且立即就辨认出了他,好像有一个神道在指点似的。悉达多注视着他,这是一个穿着一身黄色僧衣的普通人,手里端着乞食碗,悄悄地往前走。“快看,”悉达多轻轻地对戈文达说,“这个人就是佛陀。”

戈文达仔细注视着这个穿黄色僧衣的僧侣,觉得他和其他几百个僧侣毫无区别,但是戈文达很快也辨认出此人正是他。他们便跟在这个人身后,并且细细观察着他。

佛陀谦逊地自顾自地走着,正沉浸在思索中,他那宁静的面容既不快活,也不悲哀,内心深处似乎在轻轻地发出微笑。他就带着这种隐蔽的笑容,又平静,又安稳,简直像一个健康的孩子。佛陀就这么走着,穿一身黄僧衣,迈着和其他僧侣同样的步伐往前走着。但是他的面容和他的脚步,他那平静地低垂着的目光,他那低垂着的不动的双手,甚至每一根手指,都表露出他心神安宁,表露出他完美无缺。他并不探寻什么,也并不注视什么,只是温和地呼吸着,沉浸在一种永恒的安宁中,一种永不凋谢的光芒中,一种不可触动的和平的光景中。

乔达摩就这么朝城里漫步,去乞求布施。而那两个沙门通过他那独一无二的宁静平和的仪态的完美性认出了他,他的仪态里没有丝毫欲望、追求、仿效和烦恼,只有光明与安宁。

戈文达说:“我们今天可以听到他亲口讲道了。”

悉达多没有回答。他对布道并不怎么好奇,他不相信会学到什么新东西。和戈文达一样,他已经一遍又一遍地听说过这位佛陀布道时所讲的内容,尽管是通过第二者或者是第三者的口。但是当他细细凝视着乔达摩的头、他的肩膀、他的双脚、他那静静地垂着的双手时,他觉得,这双手的每一根指头的每一个关节都有学问,会说话,会呼吸,散发着香气,闪烁着真理的光彩。这个人,这个佛陀,全身直至最小的指头的姿势都是诚挚的。这个人是圣洁的。悉达多还从来不曾像尊敬这个人似的尊敬过一个人,像爱这个人似的爱过一个人。

两位年轻人追随佛陀一直到了城边,又默默地转回宿营地,因为他们已经考虑好这天进行节食。他们看见乔达摩返回住地,看见他在一群年轻人的包围下用午餐——他吃得很少,少得连一只小鸟也喂不饱,他们看见他又回到了杧果树的树荫下。

黄昏时分,炎热已经消退,宿营地里,人人都变得活跃起来,大家聚集在一起,开始听佛陀布道。他们听着佛陀的声音,觉得连这声音也是完美无缺的,充满了优美的平静,充满了和平。乔达摩讲授的是关于苦恼的学问,讲到了苦恼的来源,讲到了解除苦恼的方法。他的话平和流畅,清晰明朗。生活是苦恼的,世界上充满了苦恼,但是可以找到解决苦恼的办法:若追随佛陀,就会得到拯救。

这位圣人用一种柔和却非常坚定的声音讲述着。他解释了何谓四谛,何谓八正道。他按照一般的教学方法耐心地讲述着,反复举例,反复讲授。他的话语清亮而平静地向听众袭来,就好似一道光芒,也好似一片繁星闪烁的夜空,照亮了人们的心田。

佛陀结束演说时,已是深夜了,有一些朝圣者当即走上前去,请求他接纳他们加入团体,允许他们从学习中寻求庇护。乔达摩接纳了他们,并说道:“你们学习得很好,已经有所感悟。你们来吧,走进圣洁之中,准备好结束一切苦恼。”

瞧,连戈文达这个最腼腆的人也走上前去,说道:“我也要求得到佛陀和他的学问的庇护。”戈文达请求加入年轻人的团体,他也被接受了。

正当佛陀转身准备去就寝时,戈文达急忙朝悉达多说道:“悉达多,我并不是责怪你。我们俩一起听了佛陀的演讲,我们俩一起接受了他的教导。戈文达已经皈依于他,他已经要求得到佛陀的庇护。可是你呢,我尊敬的人,你不想走这条得到拯救的新路吗?你还犹豫什么?你还想等待吗?”

悉达多听了戈文达的这番话,仿佛从梦中突然惊醒。他久久凝视着戈文达的脸,随后轻声答复道:“戈文达,我的朋友,你终于迈出了第一步,你终于选定了自己的道路。噢,戈文达,你永远是我的朋友,你一直是跟随着我的。我常常想,戈文达会不会有朝一日不依靠我,完全听从他自己的灵魂而向前迈出一步呢?瞧,你现在已是一个男子汉,你选择了自己要走的道路。但愿你沿着这条道路走到底,噢,我的朋友!但愿你得到拯救!”他的语气中毫无嘲弄的意味。

戈文达还没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又用不耐烦的口气催促道:“你说啊,我求求你,我亲爱的朋友!请告诉我,为什么你,我亲爱的朋友,不和我一样请求得到我们可敬的佛陀的庇护,为什么会有别的情况呢!”

悉达多把手放在戈文达的肩上说:“哦,戈文达,你没有听清我的祝愿。我再重复一遍:我祝愿你沿着这条道路走到底!我祝愿你得到拯救!”

一瞬间戈文达明白了,他的朋友就要离开他了,于是哭了起来。“悉达多!”他哀泣道。

悉达多温和地回应道:“请别忘记,戈文达,你现在已经是佛陀的弟子了!你已经抛弃了故乡和父母,抛弃了出身和财产,抛弃了你自己的志愿,抛弃了友谊。这是学习的要求,这是那位佛陀的要求,这也是你自己的愿望。明天,噢,戈文达,我明天就要离开你了。”

这一对朋友又在小树林里游荡了很久很久,后来他们躺下休息,还是久久不能入眠。戈文达一再逼问自己的朋友,要他解释清楚,为什么他不愿意信奉乔达摩的学说,他究竟在这一学说里发现了什么缺陷。可是悉达多一再回答说:“你应该满足才是!戈文达!这位佛陀的学说十分卓越,为什么非要我从中找出缺陷呢?”

第二天清早,佛陀的一个门徒,那批最年长的僧侣中的一个,跑遍了花园各处,通知每一个参加学习的新人集合到自己身边,让他们穿上黄色僧衣,并且向他们传授学说的启蒙知识以及弟子的职责。这时戈文达不得不离开自己的朋友,他再一次拥抱了自己青年时代的朋友,然后便加入新信徒的行列了。

悉达多在树丛间漫步,陷入沉思之中。

他迎面遇见了乔达摩,那个佛陀。当他满怀敬畏地向对方行礼时,他看见佛陀的目光里充满了安详和善意的神色,年轻人顿时勇气倍增,请求这个尊贵的人和他进行一次谈话。佛陀默默地点头表示许可。

悉达多开言道:“噢,尊敬的长者,昨天我有幸聆听了您精妙的演讲。我和我的朋友一起专门从远方来聆听您的教诲。如今我的朋友已留在您身边,他在您这里得到了庇护,而我要开始自己的新的朝圣事业。”“你最喜欢哪些内容?”这个可敬的人谦逊地问道。“我的话也许过于狂妄,”悉达多接着说,“但是在我向尊敬的佛陀坦率地诉说我的思想之前,我不愿意离开此地。尊敬的长者是否能再听我讲一会儿呢?”

佛陀默默地点头表示许可。

悉达多便又说道:“首先,噢,最尊敬的长者,您的学说使我十分震惊。您的学说中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十分完美,一切都有根有据;您把世界作为一个完美的整体、作为一根没有任何断裂的链条介绍给大家,把世界当作一根永恒的链条,一根由因果连接而成的长链。我觉得一切从来不曾呈现得如此清晰,也从来不曾得到过如此无可争辩的表现;每一个婆罗门的心肯定会更为崇高,只要他通过您的学说学会把世界作为一个互相关联的、没有缝隙的整体来加以观察,看到世界澄清得好似一块水晶,并不依赖任何偶然事件,不依赖任何神帝。不管人们是好是坏,生活是痛苦还是欢乐,一切都是悬而未决的,都是未定的,因为这些都不是本质的东西——但是世界的和谐统一,一切现象的相互关联,一切伟大和渺小事物的相互依赖关系,根据自身的潮流及一切事物产生、发展和死亡的自身规律所形成的关系,都被您的卓越学说照得通明,噢,完美无缺的圣人。但是有一处地方,我根据您的学说,认为在一切事物的统一性和连贯性上恰巧存在着断裂之处,由于这小小的缝隙,和谐统一的世界里便汹涌地流进了若干陌生的东西,若干新奇的东西,若干过去没有的东西,以及若干既没有被指明过,也不可能予以证实的东西:这就是您的学说中关于战胜世界、得到拯救的部分。这小小的缝隙,这小小的断裂,导致整个永恒而统一的世界规律重新破裂和解体。请您原谅我这样质疑您的学说。”

乔达摩静静地倾听着,一动也不动。随后,这位完美无缺的圣人用他那和善、谦逊又十分清朗的声音说道:“噢,婆罗门的儿子,你听课很用心,因而你进行了如此深刻的思考。你从中找出了一道裂缝、一个缺陷。你还应继续深思下去。但我要奉劝你一句,好学的青年人,你要警惕众说纷纭和言语的冲突。一个人怎么思想都是合宜的,不论这种思想是美是丑,是聪明还是愚蠢,每个人都能够对它们加以追随或者予以摈弃。但是你所听见的我的学说,并不是我的见解,这一学说的宗旨也并非为好学的求知者阐释世界。它的宗旨是另一种东西。它的宗旨是解脱痛苦。这就是乔达摩所讲的内容,而不是任何其他东西。”“噢,尊敬的圣人,请不要生我的气,”年轻人说,“我并不想和您争论,像您方才对我说的,用语言进行争论,没有任何意义,您讲得很有道理。不过还请您允许我再说明一点:我一刻也不曾怀疑过您。我一刻也没有怀疑过您是一个佛陀,您已经达到了目标,达到了成千上万的婆罗门和婆罗门弟子正为此而不懈奋斗的最高的目标。您已经找到了摆脱死亡的方法。您按照自己的探索方法,通过思想、通过潜修、通过认识、通过领悟,寻找到您自己的道路,佛陀就是您自己。而学习是使您成为佛陀的唯一途径!噢——尊敬的圣者,这些便是我的想法——没有人可以通过照搬别人的学问而得到拯救!没有人能这样,噢,尊敬的圣者,您能不能用话语或者通过教义告诉我,您在顿悟的那一刻发生了什么?领悟佛陀的学问包括许多内容,您已经讲授了很多,要生活得诚实正直,要避免做坏事。而您这番极其清晰明白、极其可贵的讲演中并未包括一项内容,它没有包括佛陀自己的亲身生活经历的秘密,他曾如何作为一个个体生活在数以万计的人中间。这便是我在聆听您的教诲时所想到的和认识到的,这也是我要继续流浪的原因——并非去寻求另一种更为美好的学问,因为我明白,不存在这种学问,我只是要舍弃一切学问和老师,我要单独一人去攀登我的目标,或者去死亡。噢,尊敬的圣者,我会常常想到今天、想到目前这一时刻的,因为我亲眼看见了一位圣贤。”

佛陀的眼睛默默地俯视着土地,他那高深莫测的面容流露出镇定沉着的神色。“但愿你的思想并无差错,”这个可敬的人慢悠悠地说道,“但愿你达到目的!但是请你告诉我,你可曾看见我那一大群弟子,我的无数兄弟,他们从我所讲的学说中求得庇护?陌生的沙门,你是否认为所有那些人如果放弃学习而走向世界,或者回归到欲望中去,结果会更好些?”“这离我的想法太远了,”悉达多大声叫道,“但愿他们人人都留下来学习,但愿他们个个都能到达自己的目的地!我绝无权利对任何其他人的生活做出判决!我只能对自己、对我个人做出判决,我必须自己选择道路,我必须自己决定取舍。噢,尊敬的圣者,我们沙门寻找如何自我解脱的道路。倘若我成为您的一名年轻追随者,噢,圣人啊,我害怕自己会发生这种情况:我只是表面地、虚假地让自己达到平静和获得解脱,实际上却依然如故,因为我爱戴这一学说,是您的追随者,还因为我爱您,就要把这一僧侣集体看成我自己!”

乔达摩微微地笑着,用一种十分坚定而友好的目光凝视着陌生青年的眼睛,然后做出一个几乎难以觉察的手势和对方告别。“噢,沙门,你很聪明,”可敬的圣者说,“你懂得如何讲聪明话,我的朋友。你的巨大智慧会保佑你的!”

佛陀转身走了,但是他的目光和那微微而笑的容貌已深深铭刻在悉达多的脑海里了。

他心中暗自思忖,我还从来不曾见过有这般目光和笑容的人,不曾见过如此走路和打坐的长者,我真切地希望自己也能具有这种目光和笑容,也能这样走路和打坐,也能像佛陀一样,具有自由自在、可尊可敬、内在含蓄、开朗坦率、和蔼慈祥,同时又充满了神秘气息的仪态。然而,只有一种人能够切实具备这种目光和笑容,也就是已进入自己内心最深之处的人。是的,我也要努力追求,进入我自己内心的最深处。

悉达多暗自思忖,我见到了唯一一个我必须在他面前垂下眼睛的人。我以后不会再在任何人面前垂下眼睛,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就连这个人的学说也没能吸引我,以后绝不会有任何学说能再吸引我。

这位佛陀夺走了我的心,悉达多想,他是夺走了我的心,然而也馈赠了我很多。他夺走了我的朋友,这个朋友原来崇拜我,如今却改而崇拜他;这个朋友原来是我的影子,如今却成了乔达摩的影子。而他馈赠我的是悉达多,是我自己。觉醒

当悉达多离开树丛,将那位佛陀、那位完美无缺的圣人留在后边,将自己的朋友戈文达留在后边时,他才感到,他也已将自己迄今为止的生活遗留在身后的树丛之中,自己已和它们脱离。这一感觉充溢他全身,他沉思着慢慢向前走去。他沉思着,仿佛自己已经潜入一条深深的小河,到达了这一感觉的底部,到达了它的根源所在,而认识这一根源正是他所寻求的思想,唯有通过思想才可能给感觉以理性认识,而不至于迷失道路,并且还能掌握感觉的本质,开始让自己内在的东西放射光彩。

悉达多一面沉思,一面缓慢地朝前走。他发觉自己不再是年轻人,而已是一个成年男子了。他确信无疑,有一个人真的离开了他,让他感到自己好似一条蜕了一层皮的蛇,那个人如今不再在他身边;而过去,整个青少年时期,那个人总是陪伴着他,而且是属于他的。那个人的愿望是找寻老师,聆听教诲。那出现在他前进道路上的最后一位老师,那位最高贵、最聪明的长者,最神圣的佛陀,他也离弃了,他不得不离开,否则便不能继续自己的学业。

这个思索着的人越走越慢,不断给自己提出问题:“你不断学习,不断从老师处学得知识,有什么用呢?你学得很多,然而不可能学完一切,这又该怎么办呢?”于是他得出结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愿意学习一切的意义和本质。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愿意征服自我,从而克服自我的人。但是我没有能力克服自我,我只能够欺骗自己,我只能够远远逃开,我只能够隐蔽躲藏。事实上,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像自我一样占据我的全部思绪。这是一个未解之谜:我活着,我是单独一个人,我远远离开了所有一切人,我是和大家隔绝的,我就是悉达多!而在世间万物中,我了解得最少的莫过于我自己,莫过于悉达多!”

当这个想法攫住他时,这个缓缓朝前边走边想的思索者完全停住了步子。他脑子里倏地又冒出了另一个想法,一个全新的想法,这就是:“我对自己一无所知,悉达多对于我如此陌生,完全缺乏了解,其原因只有一个,这个独一无二的原因便是我害怕自己,我是想从自己中脱逃出去!我寻求阿特曼,我寻求婆罗门教诲,我是自愿将自己分割和剥离,以便脱尽外皮后找到那最不为人了解的最内在的核心,找到阿特曼,找到生命,找到神灵,找到最后的一切。而我自己在这一过程中消失不见了。”

悉达多睁开眼睛环顾四周,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一种如大梦初醒的感觉浸透了他的全部身心,它流经他的全身,从头顶直至脚趾。于是他重新上路,飞快地跑了起来,如同一个很清楚自己要去干什么的成年男子汉。“噢,”他长舒一口气,心想,“如今我要做一个不再逃脱的悉达多!我已不愿再使我的生活和我的思想每天开始于阿特曼和世上的烦恼。我不愿意再杀戮自己、分割自己,以便从废墟里找出一个大秘密来。我再也不学《瑜伽吠陀》,再也不学《阿闼婆吠陀》了,我也不会再当苦行僧,从事任何一种苦修了。我要从我自身学起,要当一个学生,要认识我自己,认识悉达多的秘密。”

他环顾四周,好似他生平第一回看见世界。世界多么美丽,世界多么绚烂,又是多么奇妙而迷人啊!这里是蓝色的,那边是黄色的,还有绿色的,天空在流动,河水在流淌,树林和山峰停滞不动,一切都这么美丽,一切都如谜一般充满魅力。在一切之中是他,是悉达多,是这个觉醒的人,他正走在认识自己的道路上。所有这一切,所有这些蓝色和黄色、河流和树林,都是第一次进入悉达多的眼帘。如今在他身上已经不再存在魔罗之类的魔力,不再存在谄的蒙翳,不再存在毫无意义而又极为偶然的多种情况。对这个正在进行深刻思考的婆罗门来说,这些都分文不值,他蔑视多样性,探索统一性。蓝色就是蓝色,河流就是河流,在悉达多眼里,即或统一性和完美性存在于蓝色和河流之中,也恰恰是形式和内容的完美性,这边是黄色,这边是蓝色,那边是天空,那边是树林,而悉达多就在这里。内容和实质并非总隐藏在事物后面,它们就在其中,在一切之中。“我真是愚蠢之至!”这个急匆匆向前行走的人暗自思忖,“倘若一个人阅读一篇文章,试图探索其中的意义,那么他便不会轻视文章的词语和字母,不会说它们都是谎言、偶然事件和毫无价值的表皮,而是要仔细阅读,从中学习东西,爱这篇文章,每一个字母都爱。而我自己呢,我想要读一本世界的书,读一本了解我自己本质的书,然而我读一本书的时候,首先偏爱进行一种推测性的思考,我蔑视词语和字母,我称世界的种种现象为欺骗,我称自己的眼睛和舌头为偶然的、毫无价值的幻象。不,如今这一切均已成为过去,我已经觉醒,我确确实实觉醒了,今天便是我的新生。”

悉达多想到这里,又一次停住了脚步,好似有一条毒蛇突然横在他前面的道路上。

正因为他猛然觉醒,他,一个真正的觉醒者或者说一个新生者,必须重新生活,彻底从头开始。他在那天清晨离开祇园的林苑、离开那个圣人的同时,就已经开始觉醒,就已经走上了寻找自己的道路。这一条道路已成为他追求的目的,于是他在经历了多年苦修生活后,要回到故乡去,要回到父亲身边去,这似乎已经是自然而然、不言而喻的事情了。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就在他呆呆站着的时候,就在他感到好似有一条毒蛇横在他前进道路上的时候,觉醒的他也产生了这种认识:“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我已经不再是苦行者,我已经不再是祈求者,我已经不再是婆罗门。那么我回到家里和父亲待在一起可以做什么呢?学习?祭祀?沉思潜修?这一切早都已成为过去,所有这些都不会再存在于我的道路上。”

悉达多呆呆地站着,一动也不动,在一个短暂的刹那,他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停止了整整有一次深呼吸那么长的时间。他感觉这颗心在自己胸膛深处像一只小兽、一只小鸟或者一只小兔子似的凝固了,因为他发现自己是完全孤独的。多年来他无家无室,漫游四方,从未有这种感受,眼下他却有这种感觉了。长期以来,甚至在最遥远的年代的潜修时间中,他都是父亲的儿子,是婆罗门,地位高贵,是一个僧侣。而如今呢,他只是悉达多,一个觉醒的人,此外便什么也不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瞬觉得浑身发冷,打了一个寒战。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孤孤单单。世上没有一个贵族不属于贵族圈子,没有一个工匠不与其他工匠往来,每个人都是从同类中寻求庇护,参与他们的生活,说他们的语言。没有一个婆罗门不把自己视为婆罗门,和自己同种姓的人生活在一起,没有一个僧人不从自己的沙门阶层中寻求庇护,甚至那些与世隔绝的、生活在森林里的隐居者也并非完全孤单,他们也总是互相归属,每一个人都属于自己的阶层,这个阶层便是他的故乡。戈文达现在当了僧侣,那上千个僧侣便是他的兄弟,和他穿同样的衣服,有同样的信仰,讲同样的语言。可是他,悉达多,如今属于什么呢?他将参与何种人的生活呢?他将讲什么人的语言呢?

在这一刹那,周围的世界融解消失了,他像一颗高挂在天空中的孤零零的星星。就在这一瞬间,有一股寒冷和气馁沮丧的感觉在悉达多的心里油然而生,自我存在的感觉胜过以往,他不禁缩成了一团。他意识到这将是觉醒以来的最后一次震颤,是获得新生以来的最后一次痉挛。他很快便重新上路,迫不及待地急匆匆地往前走去,不再朝着回家的方向,不再想回到父亲身边,不再走回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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