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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7 07:5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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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冰岛) 奥杜•阿娃•奥拉夫斯多蒂, 黄可 马城 译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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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旅馆

寂静旅馆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寂静旅馆/(冰)奥杜·阿娃·奥拉夫斯多蒂著;黄可,马城译.--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4

ISBN 978-7-5411-5672-4

Ⅰ.①寂… Ⅱ.①奥… ②黄… ③马… Ⅲ.①长篇小说-冰岛-现代 Ⅳ.①I535.4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20)第032414号Ör by Auður Ava ÓlafsdóttirCopyright ©2016 by Auður Ava ÓlafsdóttirPublished by arrangement with éditions Zulma, ParisSimplified Chinese edition arranged through Dakai L'AgenceSimplified Chinese translation copyright © 2020 by Beijing Xiron Books Co., Ltd.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登记号:图进字21-2020-64JIJING LÜGUAN寂静旅馆〔冰〕奥杜·阿娃·奥拉夫斯多蒂 著黄可 马城 译出品人 张庆宁策划出品 磨铁图书责任编辑 陈雪媛特约监制 魏 玲 冯 倩产品经理 魏 凡特约编辑 马怡爽装帧设计 付诗意责任校对 汪 平出版发行 四川文艺出版社(成都市槐树街2号)网  址 www.scwys.com电  话 028-86259287(发行部) 028-86259303(编辑部)传  真 028-86259306邮购地址 成都市槐树街2号四川文艺出版社邮购部 610031印  刷 三河市冀华印务有限公司成品尺寸 145mm×210mm开  本 32开印  张 7.75字  数 158千版  次 2020年4月第一版印  次 2020年4月第一次印刷书  号 ISBN 978-7-5411-5672-4定  价 45.00元版权所有·侵权必究。如有质量问题,请与本公司图书销售中心联系调换。电话:010-82069336本中文译本根据Catherine Eyjólfsson法译本及Brian FitzGibbon英译本译出。献给所有不为人知的受害者:护士、教师、服务员、诗人、学童、图书馆员、电工。也献给J。

疤痕的形成是生物学进程中的一个自然过程,发生在皮肤遭受损害后的愈合之时,抑或是在意外事故、疾病或是外科手术之后长出新的人体组织之时。由于人体无法精确再造损伤之组织,所以新组织之肌理及特性与周围未受损害处不尽相同。“肚脐是我们的中点,我们的核心之所在,甚至我们可以说它是宇宙之中心。它是一个不再有用途的疤痕。”(www.bland.is)5月31日

我很清楚自己裸露的时候看起来有多么滑稽古怪,但我还是脱掉了衣服。我先是脱掉裤子和袜子,然后解开衬衫的纽扣,展露出粉色肉体上那朵耀眼的白色睡莲,它躺在我左侧的胸膛上,与那团每天要泵出八千公升血液的肌肉,只有半把刀子的距离,最后我脱掉了内裤。大家都按这个顺序脱。这花不了太多时间。我现在已经赤裸站在木地板上,面对着一个女人。是神创造了我的这般模样,如今已有四十九年零六天,而我的思绪在这一刻却未曾向着神。我和那个女人之间隔了三块木板的距离,这些都是从附近森林里砍伐来的松木,这种红松在被开采的矿山上到处都是。不用理会那些空隙,每块木板有三十厘米宽,我伸出手朝她的方向摸索着,就像正在寻找方位的盲人。我先是触碰到她肉体的外在之物,她的肌肤。窗帘的缝隙间透进来一丝月光,轻抚着她的背。她向我走了一步,我往前走,木地板咯吱作响,此时她也伸出手,把她的手掌贴在我的手掌上,生命线贴着生命线。我旋即察觉自己的动脉中血流汹涌,我的膝盖和胳膊迎来一阵悸动;我感觉到血液在所有的器官中奔腾。寂静旅馆11号房间,床铺之上的壁纸带着树叶的花纹,我心想,明天我要给木地板抛光打蜡。第一部 肉体

皮肤是人体最大的器官。一个成年人的皮肤面积大概是二平方米,重量大概是五公斤。当我们谈及其他脊椎动物时,“皮肤”通常说的是兽皮或毛皮。在古冰岛语中,“皮肤”一词也可指代肉体。5月5日

特里格威的文身房里,桌子上摆放着装有各种颜色墨水的玻璃罐,年轻的文身师问我是从已有的图片中选一张,还是要自己想一个图案或者符号。

他自己全身布满了文身。我观察到他脖子上的蛇样图案,那条蛇紧紧缠住一个黑色骷髅。墨水顺着他的胳膊往下蔓延,经过随着文身机针头一起一伏跳动的肱三头肌。“许多人来到这里是为了遮掉皮肤上的伤疤。”文身师盯着镜子对我说。当他转过身时,我能隐约看到他的背心之下,一匹即将立地飞跃的骏马扬起马蹄。文身师将一堆折叠的塑料文件夹打开,从中取出一块,眼睛扫着上面的图案,精心为我挑选。“翅膀图案是中年男人的心头好。”我一边听他讲,一边观察他另一条胳膊上一个四剑同刺焰心的文身。

在我身上一共有七处伤疤,以肚脐作为原点,四处位于肚脐上方,三处位于下方。如果文上一只鸟的翅膀,从肩部开始,穿过脖子直到锁骨,就能够盖掉其中两处甚至三处。就像一个彼此知根知底且相处起来轻松舒服的旧相识,那只丰满的羽翼将覆盖我的内心,成为我的庇护与堡垒。油墨画成的翅膀亦将保护我那因暴露在外而脆弱不堪的粉红色肉体。

那个年轻人轻轻翻着图册,向我介绍各式各样的翅膀图案,最后用他的食指指着其中一张说:“老鹰翅膀是最流行的图样。”我猜,在他看来似乎每一个男人都有一个关于雄鹰的梦想——孤独地滑过天空,翱翔在高山流水和沼泽泥潭之间,搜寻自己的猎物什么的。

但他只说了句:“你可以慢慢考虑。”

然后他跟我介绍坐在窗帘那一侧的另一位客人。那位客人坐在椅子上,即将完成他的国旗文身——几乎可以看到国旗迎风飘动的身影。

他压低自己的嗓音:“我跟他说过了,一旦他胖个两公斤,旗杆就会弯掉,但他坚持要文国旗。”

我打算在妈妈睡觉前去看看她,所以这个事情得越快越好,我拿定了主意。“我想文个钻机。”

虽然对我的选择感到意外,但他并没有表露什么,只是很快在他的文件夹里找起来。“应该可以找到钻机的,在某个地方,应该是在电器这一边。”他说,“比起上个星期有个顾客要求文一台四轮越野车,这可要简单得多了。”“算了,”我说道,“我开玩笑的。”

他盯着我,气氛凝结起来,我难以判断他是否被冒犯到了。我迅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然后把它展开,递给他。他把那张纸朝各个方向转了转,最后拿到灯光下。这一次我真的让他感到相当意外,他的脸上写满了困惑。“这是一朵花,还是……”“一朵睡莲。”我毫不迟疑地说道。“就一种颜色?”“就一种颜色,白色,而且不要阴影。”“也没有任何文字?”“嗯,没有任何文字。”

他把文件夹都推到一边,说自己可以徒手画出睡莲,而且现在就可以直接拿起针开始干活儿。“你想文在什么地方?”

当我开始脱下衬衣要给他展示心脏附近的位置时,他把文身机的针头浸入一瓶白色的液体中准备。“得先把这些毛剃掉,”他一边说着,一边关掉了文身机,“不然,你的这朵花会消失在森林的阴影里。”国家,是大家慢性自杀而称之为“生命”的(1)地方

前往养老院最快的路线就是从墓地里穿过。

我经常幻想在5月结束自己的生命,在以数字5结尾的某一天,不是5月5日,就是5月15日,或者5月25日。5月也是我出生的月份。湖里的野鸭刚刚过了交配的时节,同美洲鹬和紫滨鹬一起,没日没夜地在春日里歌唱。我期待在这个春天之后,我将不复存在于人世。这个世界将会怀念我吗?我想不会。没有我,世界会缺点什么吗?也不会。没有我,世界将继续存在吗?是的。世界因为我的到来而变得好一点了吗?没有。我可以做点什么来让世界变得更好一点吗?我想没有。

走在什克索斯维嘉尔大街上,我一路思考如何向我的邻居斯瓦纽开口借一把猎枪。这会像借一块接线板那样简单吗?但5月初又有什么动物能作为捕猎的对象呢?不可能是金斑鸻,金斑鸻可是春天的使者,刚刚才回到岛上;也不可能是那些正在孵卵的鸭子……我是不是可以跟他说,我想射下那些整日吵闹不休、扰得我难以入睡的黑色海鸥?但我居住在市中心居民区顶层的公寓里;如果我说是为了保护那些雏鸭,斯瓦纽毫无疑问会起疑心……再说了,斯瓦纽知道我对打猎一窍不通。尽管我曾经站在荒野里冰冷的河流之中,寒冷就像一堵黏湿厚重的墙压在我的身上,我的长靴底下满是细碎的石块;我能察觉到湍急的河水在拉扯着我,河床仿佛正在坍塌消失,我望进那凝视着我的旋涡之中,自始至终却没有开过一次枪。最后一次钓鱼,我带回了两条鲑鱼,我把它们切成条,和种在阳台上罐子里的细葱一块儿炒了。而且自从斯瓦纽试图带我去电影院看《虎胆龙威4》之后,他就知道我对暴力深感恐惧。在5月时节,我们究竟可以朝什么开枪,自己吗?或者朝另外一个人类来一枪?斯瓦纽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

话虽如此,事实上,斯瓦纽不是那种爱问东问西的人,他也从不窥探别人的内心世界。他既不会对着月亮吟诗作词,也不会朝着北极光作鸿篇大论。像“人类知识的至高境界犹如彩虹般绚烂”这样的话永远不会从他口中说出。即使借着天空的色彩,他都没法稍稍赞美一(2)下厄伊罗蕾——他的妻子。提起天空的色彩,望见黎明破晓时玫瑰般的粉红色彩,他也不会说:“你看,这就是你的名字。”哪怕厄伊罗蕾已经跟他提起了天空,他也不说。在家务活儿方面,他们亦有着明确的分工。清晨的时候她负责叫醒他们的儿子,作为交换,他得带那条年迈的边牧犬去散步,它已经十四岁了,总是一瘸一拐地走在他跟前。显然,斯瓦纽对这件事没有表露出任何的情感。他把枪递给我,哪怕他知道我要给自己来一枪,也只是说了一句:这是一把被改造过的雷明顿40-XB,不过枪管和扳机都是原件。(1) 语出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2) 厄伊罗蕾(Aurore),原义为朝霞、晨曦。肚脐是脐带剪断之后留在人体腹部的第一块伤疤,婴儿出生后,脐带被钳住、剪断,母亲与婴儿之间的连接也就此断开,因而,人生的第一块伤疤与母亲密切相关

公园草地上的长椅沐浴在冬日的寒阳中,老人们裹着羊毛毯,佝偻着坐在那里,附近是两两结对的鹅群。只有一只鹅除外,它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鹅群之外,即使看到我径直从它面前走过,它也只是向后曲着一只翅膀,明显是受了伤。这只受伤的鹅在失去同伴的同时也失去了繁育后代的可能。这是神给予我的话语,但我并不信仰他。

妈妈躺在摇椅里,她的脚没有落到地上,拖鞋太大了,随着她骨瘦如柴的小腿一晃一晃。她变得干瘪,就要皱缩得一无所有;她的肉体仿佛已经不再存在,轻得像一根羽毛,由那塑料般的骨骼和零星的肌肉支撑着。看着妈妈,我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整个冬天都暴尸在荒野中的死鸟,空荡荡的骨架,在风吹雨打之后,最终化作一抔生着爪子的尘土。难以想象这样一个骨瘦如柴、个头还不及我肩膀高的小妇人,曾拥有怎样一副女性的身体。我认得那条她会在特殊场合穿的裙子,裙子的腰部已经变得松弛,对她来说整条裙子都太大了——她的衣物属于曾经的生活,属于另一个时代。

我不想像妈妈这样终此一生。

空气里飘着一股气味。我从肉丸和卷心菜冒出的热气中穿过,餐车在走廊里行进,上面有个装甘蓝沙拉的盆子,还有只剩一半的大黄(1)酱。餐具叮当作响,工作人员的声音忽高忽低,他们一会儿试图压低嗓音,一会儿又为了让老人听清楚而不得不抬高嗓门。

房间里没有多余的空间放置其他家具,但有一架风琴靠在墙边。作为一名曾经的数学老师、风琴手,她被允许把这架风琴留在身边,尽管她再也不会去演奏它了。

床边有张书柜,从那上面可以一窥我母亲的兴趣所在:世界大战,尤其是“二战”。书架上相邻摆着拿破仑·波拿巴和匈奴王阿提拉的故事;关于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的书则被挤在两卷本皮革封面大部头之间:《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

我的来访就像刻在墙上的日常仪式,她问我的第一件事是我有没有洗手。“你洗手了吗?”“洗了。”“如果只是随便冲一下是不够的,你得把手在水龙头下搓洗三十秒。”

一时间我感觉自己仿佛还在襁褓之中。

我身高一米八五,最后一次爬上体重秤——在游泳池的更衣室里——体重是八十四公斤。她自己可曾想过,眼前这个大块头男人曾经在她的身体里待过?我是在什么地方被孕育的?很可能是在那张老旧的双人床上,那是一整套桃花心木床具,带一个床头柜。那也是公寓里最大的家具,宛若一艘庞大的船。

一个女服务生端走餐盘。妈妈似乎对餐后甜点提不起食欲,只用了一些奶油李子布丁。“这是约纳斯·埃贝内瑟尔,我儿子。”我听见妈妈说道。“是的,我想你昨天已经跟大家介绍过了,妈妈……”

那女孩什么都没想起来,前一天她并不在这儿。“约纳斯的意思是‘白鸽’,埃贝内瑟尔指的是‘有用的人’,是我选的名字。”妈妈继续说道。我心里想,没准我该去特里格威的文身工作室,让他在睡莲边上再文一只白鸽,然后就有两只白鸽——我和那只鸟儿,身上都有灰灰的毛发。

我希望那女孩能在妈妈再一次讲起我出生时的事情之前消失。但她没有离开,因为她把餐盘放下了,开始整理起餐巾来。“生你要比生你哥哥难得多,”这是妈妈接下来说的话,“因为你的头太大了,就好像你的前额上长了两个角,额头上凸起来两块,”她解释道,“像个小牛犊。”

那女孩看着我,我知道她正在对比我和母亲的长相。

我朝她露出笑容。

她也笑了。“你们身上的气味也不一样,你和你哥哥闻起来不一样,”妈妈坐在扶手椅里,继续说,“你身上有泥土的味道,闻起来又冷又湿,你的脸颊也冷冰冰的,嘴唇没什么血色,你回到家里的时候手背上还有猫的抓痕,花了好些时间才痊愈。”

她停了下来,仿佛在寻找下一帧画面的线索。“我的宝贝十一岁时写了篇关于土豆的文章,还给它拟了个标题叫《地球母亲》。那篇文章是在写我——”“妈妈,我觉得别人不一定会对这种事情有兴趣……不好意思,你叫什么名字?”“蒂尔娅。”“我不觉得蒂尔娅会对这个故事感兴趣,妈妈……”

不过正好相反,那女孩似乎对妈妈讲述的故事很感兴趣。她靠在门上,感同身受地点着头。“真是难以置信啊,你瞧瞧现在这个魁梧的大男人,真难想象他其实很腼腆。”“妈妈……”“如果在花园里发现一只翅膀受伤的鸟儿,他会落泪的……他是个真正感情丰富的人,总是因为人们无法坦诚相处而忧伤……他小时候说过:等我长大了,我要让世界变得更好……因为这个世界已经遭受了很多苦难,因为世界需要得到关照……我的小宝贝那么热爱黄昏……当暗影落下来的时候,他会躺在窗户下的地板上,看着天空上的云朵……充满诗意……他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演木偶剧……那些木偶是用弄湿的报纸做的,他给它们上色,为它们缝制衣服;他总是会锁上房门,连钥匙孔都用纸巾堵住……到了青春期的时候,他仍然忧虑着这个世界……他说:除非我坠入爱河,不然我是不会结婚的……然后他爱上了居德伦,她是个护士,病房组长,后来也当上了助产士,还去学了管理……”“妈妈……”

闷热的房间里密不通风,我有点儿喘不过气,便径直走到窗边望向庭院,窗棂上挂着一束上个圣诞节留下来的灯串,正闪烁个不停。我站在窗前。为了不让冷风钻进房间,窗户被锁得死死的。上面的窗帘是我们居住在希尔菲通时妈妈卧室里挂着的那面,她将窗帘带到这边,裁短了一些。我记得那个样式。从房间的窗户可以看到,每天都有灵车驶入院子,它装好了每日的货物,然后离开这里。“我亲爱的居德伦·莲是在5月末的纯净自然中孕育的,她脸上微小的雀斑就像金斑鸻蛋壳上的斑点。她主修海洋学,有一个说唱歌手男朋友,那男孩喜欢大嚼烟草,戴耳钉,不是那种普通的耳钉,而是在耳垂上有个巨大的穿刺,一个管筒般的耳环就卡在那上面。他是一个来自埃斯基菲厄泽附近渔村的血性男孩,他奶奶去世的时候,他在那张床边守了一整夜……”“妈妈,我们都明白……”“有些人永远都不能从被抛弃的伤痛中恢复过来……”“她说的你别全信。”我说着,打开了窗户。

随后,我们觉得她要继续说下去了,但她并没有想起来自己要说的话,她停在那里就像是一架突然断了信号的传声机。有那么一瞬间,她迷失在另一个世界的时空,漫游在一片模糊不清的景象中,企图找到一颗引路的星星。她像是一个误入歧途的少女,正用蒙盖了迷雾的眼睛环视着房间,沟壑纵横的脸庞上逐渐浮现起过去的颜容。

那女孩悄悄离开房门,妈妈在调整她的助听器,想要听到我的声音,从而回归当下的世界,调到当下的频道。我站在书柜边上,浏览着架子上的书名: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海明威的《永别了,(2)武器》、埃里希·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埃利·威塞尔的《夜》、(3)塔德乌什·波罗斯基的《女士们先生们,毒气室这边请》、威廉·斯泰(4)(5)隆的《苏菲的选择》、凯尔泰斯·伊姆雷的《命运无常》、维克多·(6)(7)弗兰克的《活出意义来》,以及普里莫·莱维的《这是不是个人》。(8)

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保罗·策兰的诗集,翻到了《死亡赋格》:“我们在夜里喝/我们喝呀喝。”

我把诗集放进自己的衣袋,然后拿了本《第一次世界大战》。“自打你离开娘胎,世间已有五百六十八起战争。”妈妈坐在躺椅中说道。

我始终难以确定妈妈何时跟我处于同一频道,她的神志就像电流一样,摇晃不定——确切来说,更像是一支摇曳的蜡烛,就在我认为它已经熄灭的时候,冷不丁又冒出火光。

那个女孩离开以后,我扶妈妈躺到床上。她穿着拖鞋,我从胳膊处扶着她,踩在浅绿色的地毯上。她有多重呢?四十公斤?感觉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她击垮,一阵微风,甚至一口呼气都能将她吹倒。我将两只绣花靠垫拿开,在她床边坐了一会儿。妈妈躺在床上,全身盖得严严实实。我买给她的香水放在床头柜上,那款香水名为“永恒此刻”,妈妈希望自己去世之后,我能在她的耳后喷一点香水。她握住我的手,双手青筋凸起,世故沧桑全写在手背上。她的手指甲每周都要修剪一番。

上初中时,妈妈辅导我的数学课程,她一度认为数学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小菜一碟。“解方程简直易如反掌。”她说。

然后她跟我讲解如何不借助计算机去解开平方根:“平方根√2就是说一个数字跟自身相乘两次就能得到数字2,因此我们只需找出一2个未知数x,而这个x=2就好。可以看到这个x在1.4和1.5之间,因为221.4=1.96<2,而1.5=2.25>2。所以,接下来的步骤就是把范围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即1.40、1.41、1.42……一直到1.49。又因为221.41=1.9881<2,而1.42=2.0164>2,这就意味着2的平方根要在1.41和1.42之间寻找。”“他们已经在谈判休战了吗?”她躺在床上问我。

她每周都要剪一次头发,春日的阳光从西面窗子洒进房间,照在她美丽的浅紫色头发上,像照着一团毛茸茸的小球。“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有六千万人丧生。”她接着自己前面的话。

跟妈妈对话不同于其他人。我们很能聊得来,我可以在她身上感受到另一个鲜活的生命散发出的温度。我觉得她懂我,每次都能够直接说到点上。“我心情很差。”我告诉她。

她轻拍我的手背。“人人都有自己的仗要打,”她说道,“拿破仑被自己流放,而约

(9)瑟芬在婚姻中又是如此孤独,就像我一样。”

书架顶上是一排相框,其中大多数是我女儿莲在不同年龄段的照片。有两张是我的,还有两张是我哥哥洛吉的,都非常具有代表性。有一张是我四岁时的照片,我站在一把椅子上,搂着妈妈的脖子。她穿了一件浅蓝色的毛衣,涂了红色的口红,还戴了一串白色的珍珠项链。我留着寸头,就像一只小刺猬,一只胳膊缠着绷带吊在胸前。这是我能记起的最早的事情,他们当时在想办法将我的胳膊固定回原位。妈妈站在我的手臂旁边。我们在庆祝什么事呢?是她的生日吗?我盯着照片,直到看见背景处一棵圣诞树时才反应过来。这张照片已经有四十五年历史了,照片上男孩的表情是如此天真烂漫、可爱无邪。

另一张照片是抓拍的。我微张着嘴巴,一脸困惑地看着镜头,像是刚被一个陌生人叫醒,似乎初生到这个世界,还来不及适应。那是一个用柚木和花卉图案的壁纸做成的小小世界,除此之外,世界于我而言不是黑色就是白色,就像电视屏幕一样。

我最后一次尝试着跟她对话。“现在的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我一无是处,也一无所有。”“你的父亲没有活到伊朗战争,也没有活到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乌克兰战争、叙利亚战争……他没有目睹民众抗议建立卡兰尤卡尔水电厂,也没有见到米克拉布劳特高速公路拓宽工程……”

妈妈够到床边的桌子,抽出几支红色的口红。(10)

随后我又听到她一下子陷入萨迦传说中挪威王们的故事里:(11)(12)(13)“……好人哈康、蓝牙王哈拉尔德、八字胡斯温、克努特大(14)(15)(16)(17)帝、金发王哈拉尔德、血斧王埃里克、奥拉夫一世……”她连珠炮似的背诵。

她逐渐激动起来,并告诉我,她正在忙碌。“我这会儿有点忙,宝贝。”

新闻即将开始。妈妈半坐起身,打开收音机,努力搜寻新闻评论关于当日战争的内容,之后她又躺下,竖起耳朵收听当天的讣告和葬礼通告……

最后,我离开的时候,给急救热线打了一通电话,告诉他们养老院里有一只伤了翅膀的鹅。“一只公鹅,”我告诉他们,“孤零零一只,没有任何伴侣。”

之后我一直在想,海明威不就是用自己最爱的那把来复枪自杀的吗?(1) 此处指食用大黄(rhubarb),其茎部果胶含量丰富,味酸甜可口,传入欧洲后成为常见甜点原料,尤受北欧居民欢迎。(2) 埃利·威塞尔(Elie Wiesel,1928—2016),美国籍犹太裔作家、政治活动家,出生在罗马尼亚,曾于1986年获诺贝尔和平奖。《夜》系其第一部作品,记述了他于大屠杀期间在集中营的经历。(3) 塔德乌什·波罗斯基(Tadeusz Borowski,1922—1951),波兰作家、记者,奥斯维辛集中营幸存者。(4) 威廉·斯泰隆(William Styron,1925—2006),美国小说家,曾获普利策奖。《苏菲的选择》一书使其享誉全球,该书描写了大屠杀幸存者的故事。(5) 凯尔泰斯·伊姆雷(Kertész Imre,1929—2016),匈牙利犹太作家,奥斯维辛集中营幸存者,200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命运无常》系其以集中营生活为背景的首部小说。(6) 维克多·弗兰克(Viktor Frankl,1905—1997),奥地利神经学家、精神病学家,犹太人大屠杀幸存者。(7) 普里莫·莱维(Primo Levi,1919—1987),意大利作家、化学家,奥斯维辛集中营幸存者。(8) 保罗·策兰(Paul Celan,1920—1970),法国籍布科维纳(原属奥匈帝国,现属乌克兰)诗人,1948年定居巴黎,系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最重要的德语诗人之一。(9) 约瑟芬·博阿尔内,拿破仑·波拿巴的第一任妻子,法兰西第一帝国的第一任皇后,以美貌、才智以及出众的交际能力著称,后因无法生育于1809年与拿破仑离婚。(10) 萨迦,英文Saga,冰岛语中意为“话语”,盛行于北欧地区的民间口传故事,包括神话和历史传奇,以家族故事和英雄传说为主。(11) Haakon Athelstan,哈康一世,绰号“好人哈康”,挪威国王(约934—961年在位),系金发王哈拉尔德的儿子,血斧王埃里克的同父异母兄弟。(12) Harald Bluetooth,蓝牙王哈拉尔德,即“哈拉尔德一世”,绰号“蓝牙”,系10世纪的丹麦国王。(13) Sweyn Forkbeard,“八字胡斯温”,丹麦国王(约985—1014年在位)、英格兰国王(1013—1014年在位)、挪威国王(1000—1014年在位),系“蓝牙”哈拉尔德一世之子。(14) Cnut the Great,克努特大帝,在父亲八字胡斯温去世之后继承王位,对英格兰、丹麦、挪威及部分瑞典进行统治,其辖境享有“北海帝国”之称。(15) Harald Fairhair,金发王哈拉尔德,即哈拉尔德一世,系首位统治整个挪威地区的国王。(16) Eric Bloodaxe,血斧王埃里克,曾短暂登上挪威王国的王座,金发王哈拉尔德之子。(17) Olaf Tryggvason,奥拉夫一世,绰号“赤膊王”,挪威国王(995—1000年在位),据传,奥拉夫一世是金发王哈拉尔德的曾孙。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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