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中国乡村社会的《清明上河图》,阎连科、于建嵘、杨早、邱华栋、刘苏里强烈荐读!)(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08 05:0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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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余松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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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中国乡村社会的《清明上河图》,阎连科、于建嵘、杨早、邱华栋、刘苏里强烈荐读!)

故乡(中国乡村社会的《清明上河图》,阎连科、于建嵘、杨早、邱华栋、刘苏里强烈荐读!)试读:

主要人物

代 家

代志江:大老代,米村农民。

孙桂芝:老代婆子,代志江媳妇。

代立新:代志江长子。

代立成:代志江次子,代老二。

代立军:代志江三子,代老三。

徐美玲:代立军媳妇。

代立志:五子,残疾人,外号“地委”。

代志河:代志江弟弟。

陈 家

陈庆良:米村农民。

大骒马:陈庆良媳妇。

陈玉明:陈庆良长子。

陈玉亮:陈庆良次子。

陈玉玲:陈庆良女儿。

陈庆喜:陈庆良大哥。

张 家

张书森:米村书记。

张书林:张书森弟弟。

杨淑兰:张书林媳妇,米村赤脚医生。

段 家

小 段:粮库职工。

汪二姐:小段媳妇。

段长星:小段长子。

刘 芳:段长星媳妇。

段长海:小段次子。

1980年代

1982年

数九隆冬的北方大地被一场连续两天、时断时续的暴风雪捂了个严严实实。大地仿佛裹了层锡箔,在阳光下泛着银光,黑亮的铁轨像两条炭笔画出的细线互相追逐着伸向远方,几只麻雀在一个小桥边搭着的几捆稻草里探头探脑地啄着,忽然“突”地飞起来,落到旁边一株榆树毛茸茸的枝条上,摇落几条浮雪,给静寂洁白的大地带来一点儿灵动的生气。

代志江在枕木上抄着手,缩着脖子默默走着,像一个随时会被擦去的黑斑:狗皮帽子的前脸和毛边结着一层霜疙瘩,眉毛、胡子也是白的,嘴角叼着的卷得松松的半截旱烟,都快被口水洇湿了。摞着几块棕色、黑色补丁的棉胶皮鞋上沾满了雪末,冻得硬邦邦的,像个冰疙瘩箍在麻木肿胀的脚上。

他已经走了差不多有一百里,从米村到临县的老家吴家街打了一个来回。转过前面低矮的老阎山头就能看见自家院子后的那几株大杨树了。他背着老爹留下的褡裢,后面装着大哥给的三碗碎米,前面鼓囊囊的是堂姐家的那只狸猫。他用棉手套按了按,狸猫扭动了一下。老二的病就靠它了。

据现在活着的四爷爷说,他们老家原来是山东诸城那边的,原姓戴,祖上在清朝时好像出了个知府还是知县,反正有个当官的。在一个年三十晚上,有人给他家通风报信说皇上派来抄斩他们全家的兵马已经快到了,知府也顾不上煮饺子了,慌忙带领一家老小连夜逃亡,已经包好的饺子散落了一地。为防止意外,路上改姓代,逃至关外,兄弟分作两支辗转落脚于相隔五百里的两个地方。为了感恩,直到他父亲那辈家里仍旧保持着年三十晚上不吃饺子的习俗。

他母亲又瘦又小却极能生养,家里兄弟姊妹一共十个,带把儿的六个,不带把儿的四个。孩子多,农村人对生养都浑不在意。生老四的时候,老娘正在外屋扫地,觉得来事儿了,就褪下裤子坐在锅台边,肚子一疼,孩子“咕唧”直接就掉在地上。老老代听见女人喊他,进屋一看,地上血糊糊的一团,也不喘气,就用铁锹搓了,到村子南边的小树林那儿挖了个坑。挖完了拎起孩子,孩子却“哇”地哭出声来,就又用锹端回来。现在老四是吴家街三队小队长。因为他母亲姓黄,村里人就戏称他家是“一窝黄鼠狼”,一到吃饭一张桌子都坐不下,哪个孩子没回来也不知道,常常是饭菜吃完了,又从外面跑回来一个。“妈,我饿。”老老代婆子就骂道:“你个死孩子,吃饭不知道回来,活该挨饿。”孩子多,更是穷得叮当响,一年到头全家做不起一件新衣裳。

代志江的三弟代志河分配到辉城公社中学当老师,落户在米村,他给他介绍了个对象,他就跟着迁到米村来。代志江个子挺高,眼珠发黄,背微微有点儿驼,大伙儿叫他大老代,今年正好四十岁整。日子过得有上顿没下顿,没什么文化,认识的大字凑不够一箩筐。他天生认命,觉得这种生活就是天经地义,没什么好抱怨的,总是自卑地想:生死有命,饿不死狗就饿不死自个儿。

他每天烟不离手,手指熏得焦黄,浑身都是焦油味儿,似乎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活得浑浑噩噩。爹妈说他们几个孩子都是从大柳树那儿捡来的,他也深信不疑,直到成年了才知道孩子原来是从女人大腿那儿钻出来的。他也从不和别人争论,因为他总觉得自己见识短浅,说出话来怕让别人笑话。

这些年他的烦心事儿可真不少,孩子们一个挨着一个肩膀,每个只差一两岁,都还没顶上整个劳力,吃的却一点儿都不少,每天把锅盆都舔个干净还总是饥肠辘辘。家里虽然人口多,但都住在那两间小房的南北两铺炕上,他有时晚上睡不着披着衣服坐起来,借着烟头儿忽明忽暗的一点儿亮光,看着北炕上齐刷刷像排木头一样躺着的四个儿子,就觉得心里憋得慌:他妈的,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

他本来有个闺女,老四,小名就叫四儿,结果在三岁的时候得痢疾死了,他就觉得自己没有姑娘命。老五更是不省心,生下来时腿就又细又短,竟然先天残疾,今年十五了,人家孩子都能顶半个劳力下地干活了,他的两条腿还像小孩儿的那么细,皮包着骨头,连路都走不了,只能拿着两块木头在地上委来委去,大伙儿就叫他“地委”。

老二上个月突然不知什么原因开始抽风,公社医院的大夫说可能是惊吓,或者生着气睡觉了,也就没给什么药。上个礼拜犯病时把舌头都咬破了,嘴角挂着白沫,翻着白眼儿呜呜叫着,胳膊聚在一起掰都掰不开。老代婆子只好拿了五个鸡蛋去找会算命的老袁头给掐算掐算。老袁头闭着眼睛掐了两遍手指,告诉她这是她家以前打死的一只耗子精闹的,要到十字路口烧点儿纸。老代婆子照做了,可老二的病还是没见怎么好,前天又犯了一回。前院儿陈庆良媳妇大骒马偷偷告诉她,她娘家那个屯子也有人犯过这种病,耗子最怕猫,去找一只狸猫活蒸了保准就好了。“这病就得狸猫,狸猫有野性。我家是黑猫,要是狸猫就给你用了。”

大老代记不起来是哪只被打死的耗子了。狸猫?五十里外堂姐家倒有一只。正好大哥的大儿子结婚,他就揣着三块钱,背着老爹留下的那个帆布褡裢,因为舍不得花两毛钱坐火车,便借着将要隐去的一点儿星光,沿着铁道步行去大哥家。

他写了一块钱的礼,吃了第一拨的酒席,和大哥、嫂子、侄子、侄媳妇他们闲说了一会儿,就到村东头堂姐那里,拉了会儿家常,后躺在炕上醒酒,趁堂姐和外甥女儿去吃席,便将趴在热炕头打盹儿的大狸猫塞进褡裢系紧,把被猫抓破的手背在袖子上蹭了蹭,从后边庄稼地里绕到村子南边林子的祖茔,匆匆忙忙把一沓烧纸给去年过世的老爹烧了,将老袁头告诉的那套说辞说了一遍,又磕了三个头,背着狸猫和大哥给的三碗碎米往回走。

到县城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大老代又从火车站东头拐到北山那儿的六中,给在那里念高三的大儿子代立新留下七毛钱,这是他这趟省下的路费。“爹,我礼拜天回家。”大儿子道。“咋了?你不是刚回来才两个礼拜吗?”“学校厕所那儿昨天有个女的让人给捅死了,同学都不愿意在学校待。”代立新道。听见褡裢里的猫叫,他疑惑地问:“爹,你咋还弄了只猫?”“仓房里闹耗子。”他心不在焉地应着,大儿子把他送到山下火车道那儿,他又拐到二百货买了三斤粗盐、一包火柴、一包洋蜡、半斤糖块儿,还有陈庆良托他买的自行车链条接头儿和两扇合页,赶巧遇到化肥厂旁边保安大队的一个熟人赵大脖子,就搭着他的马车从县城南边那条路往回走,虽然要绕一些远儿,但可以歇歇腿儿唠唠嗑。“念书好啊,识文断字的。”赵大脖子抽着大老代从大哥家装的旱烟,轻轻甩了个响鞭,枣红马弓着身子喷了个响鼻“哒哒哒”地走起来,新钉的马掌在冰冻的柏油路面踏出一个个白印儿。“有什么好,到头来还不是回农村撅屁股蹚地垄沟儿。”他没念过书,对村里识文断字的那些人,在中学当公办老师的弟弟和余德友几个小学老师,能讲《三国》和《水浒》还会算命的老袁头,也算敬畏,但是却不明白儿子为什么非要继续念这没什么用的破高中。读完小学能写会算不让人蒙骗就够用了,每年都要败霍几块钱,还不如买几斤肉啊豆油啦什么的实在,家里还短了个好劳力。

到了保安大队,他从化肥厂边上抄山里的近路,在一个煤球堆上偷着装了一网兜煤球。山里的这条小路一个脚窝儿都没有,两边是一丛丛暗紫色的刺棘和弯曲多疥的柞树,间或也有几棵槐树和椴树,除了积雪在脚下“噗嗤噗嗤”地闷响和偶尔“突”地飞过的山雀,四下里静悄悄的,有时雪片从他身后的树上无声坠下,偶尔有几行不知是耗子还是桦鼠留下的爪印儿,像没有着色的暗花消失在灌木丛边。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半个小时才走一半路,又出了一身汗。

过了前面那个胳膊肘弯儿就到老阎山头了,旁边的一小片松树林下是屯里的几片坟茔,上面乱长着几茎光溜溜的蒿子秆儿。转过弯儿向里几米远的地方,有一棵一尺粗硬硬实实的柞树,挂着几片枯叶冷冷地矗在那儿。他冷不丁想起来去年秋天北屯耿志海就是在这棵树上吊死的。是在化肥厂装车的陈庆良下班时发现的,那张紫青的脸好像还悬在那根胳膊粗的横枝上,眼睛鼓突着。“好好的怎么就上吊了呢?”他想不明白这些事,快步走过去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远处的村子在傍晚的余晖中显出一团模模糊糊的颜色,像在暮色中洇湿了。身后化肥厂高高的铁烟囱向外吐出鲜亮浓稠的黄烟,在灰色的天幕中扭得像个妖艳的娘们儿。

终于到了大路,他从袖筒里抽出冻得有点儿僵麻的手,拂掉帽子和眉毛上的白霜,抹了把嘴巴,捏出烟口袋里最后的一点细末儿卷了支烟,在压实的车辙里使劲儿跺了跺脚,震去上面的浮雪,发麻的脚掌也震得有些刺痛。

从屯子西水线边大杨树枝丫间的缝隙里,能依稀看到自家的房尖,还有前院陈庆良家立着的那根细高的松木杆儿,木杆儿上面飘着一个布条。他家的两间房子上的茅草都碎了,等春暖花开也该重新铺缮一遍了,去年秋天下大雨时房檐那儿就有点渗雨。靠柴垛的围栏连根烂了,被风吹塌了一片,都等着开春收拾。

他打小就挨饿,没吃过几顿饱饭,一直到现在,日子过得像被黄泥糊住了似的,总也不透亮。妈的!这就是命!什么时候等自己像豆腐坊那头蒙着眼布转圈的灰驴累死在石磨边儿,或者像耿志海那样找根麻绳在哪棵树上一挂,就他妈的彻底解脱了,管他老婆孩子,谁命大谁活吧,人就得认命,说破天了也就那么回事儿!

上了铁桥,南面水库的大坝灰蒙蒙地趴在上面,前面隐隐传来火车的一声嘶吼,还没走到村口,挂着几节空车厢的货车又“哞”地叫了一嗓子,呼哧呼哧地开过来,车头被白烟和雾气笼罩着,黑乎乎的车厢卷起一片雪末儿,从他身边轰隆隆疾驰而去。大狸猫吓得在褡裢里不停地扭动,尖利的爪子尖儿从帆布里刺出来。跟着起了一阵风,空旷寂寥的田野里腾起一片雪雾,炊烟摇摆着四下散开,远远传来几声犬吠。

夜幕渐落,把这个寂静、瑟缩的小村庄拢在她冰冷的怀里。二

第二天早晨吃完饭,代老三把昨晚放在外面窗台的小碗拿进屋,里面的糖精水已经冻成了一个鼓起的冰坨子,他就拿了锥子在桌子上一点点扎出碎冰和老五一起吃。老五吃了一块儿,道:“糖精放少了,不甜。”老代婆子边拾掇一包碎布边骂道:“这两个死孩子,就那么一捏糖精还得留着过年贴饼子蒸馒头用,都被你们给祸害光了。等着把碗冻裂了看你爹不打死你!”

收拾完了,老代婆子就把孩子们都打发出去,在大锅里放上半桶水。大老代叼着烟,把劈好的木头柈子抱进来扔在灶坑口。看看已经九点了,老代婆子把大门上了锁,大老代戴着棉手套把关在鸡笼子里的大狸猫抓出来,塞进网兜系好,丢进锅里。盖上湿重的木锅盖,还搬了两块石头压在上面。大狸猫在锅里拼命扑腾着,发出瘆人的嚎叫。

墙上那台老挂钟的钟摆来回摆动着,发出咔哒咔哒的单调而有节奏的响声。老代婆子看看时间,九点九分了,就用一把稻草把灶坑里的细枝点着,放进几根干木头。锅里的水很快热起来,水汽从锅盖的缝隙里冒出来,大狸猫在锅里不断地嘶叫着、扑腾着,老代婆子用双手死死压着锅盖,被像小孩儿一样的尖叫声吓得心惊胆战,对在炕上坐着抽烟的大老代骂道:“你是死人啊!我都摁不住了。”大老代靠在炕头抽着烟,抠着大脚趾上裂开的老茧不理会她,只骂道:“妈的什么都干不了!”

过了约莫一刻钟,大狸猫终于不叫了,裹着一股骚臭味儿的热气把窗户塑料布上的霜花都融化了。大老代一边骂着一边把房门打开,热气立刻涌了出去。到后园子倒泔水的陈庆良媳妇大骒马拎着泔水桶笑着问道:“大哥,这大白天的怎么还锁着大门烧火,炖什么好嚼头儿了?”

老代婆子赶紧从热气里出来道:“快过年了烧点儿水洗涮洗涮,也不知道哪个死孩子怎么还把门锁上了,我说锁头挂那儿怎么没了!”

老代婆子掀开一半锅盖,等热气消散了,大狸猫湿乎乎的,弯曲着身子,肚子胀得圆滚滚的,嘴巴从咬坏的网眼伸出来,灰蒙蒙的眼睛鼓突着,带着尖刺的舌头也耷拉着被尖牙刺穿了,拉出的屎尿混在热水里,又骚又臭。大骒马并没有说蒸完后怎么办,老代婆子舍不得扔,就把猫皮扒了填到灶坑里,开膛破肚收拾干净,放上土豆炖了一大锅,全家人吃了顿香喷喷的猫肉,以后也不用担心得鼠疮了。

时候已是腊月二十,风也刮累了,终于有个响晴薄日的好天儿。阳光从窗子上的塑料布照进来,晒得屋子里暖暖和和的。

收拾完碗筷,老代婆子把半锅水烧温了,掀开锅盖,端着一平碗白面舍不得倒进去。过年生产队就分了这么五斤面。老五坐在门槛上道:“妈,用苞米面浆被面儿吧,白面烙大饼吃。”老代婆子叹了口气道:“这傻孩子,苞米面那么粗怎么浆被面儿。”“都是面,怎么不能浆?”老五盯着她手里的面碗说道。“你见谁家好好的白面被用黄苞米面浆成屎黄色的了?”老代婆子笑道,半锅水已经响边了。她狠了狠心,散着把一碗面倒在水里,拿过大老代刚用两块木板儿夹好的勺子搅动起来,水一下就变成奶白色。她又往灶坑里填了把柴,继续搅动着,没两分钟水就开了,已经有些发黏的水面下咕嘟起一些气泡。她用勺子把面浆舀起来举着慢慢再倒下去,被柴火和热气温暖的厨房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熟面的味道。

她从柜子里拿出被面和褥面,却见老五正举着勺子在喝浆汤,就一把夺过来,骂道:“你个死孩子,饿死鬼托生的,这没滋没味的喝个什么劲儿!你都喝完了我拿什么浆被面?”说完,自己也把勺把儿上的浆子舔了两口,然后一勺一勺地把浆子倒在大洗衣盆里的被面上,翻来覆去地揉起来。她把全都湿透了的被面搭在院子里的铁丝上,在寒风中被面一会儿就冻成了个硬板儿。

浆完了被面、褥面,老代婆子在柴垛下面又拽了一捆苞米秆儿,找了几个没有发霉的苞米窝儿,捋好了几沓,又从炕头儿线笸箩里找到顶针戴上。先用白线在上面缝了几针固定住,比着炕头儿的几只鞋垫剪好样儿,拿破布头包起来,用大针脚来来回回缝着,一会儿就缝了三双鞋垫儿。

老五也委着出去了。趁着屋子里没人,老代婆子打开炕尾的箱子。这一对刷着亮油的深棕色木箱是结婚时娘家唯一的陪嫁,本来是要留给她弟弟的,她硬给要来,现在依稀能看出木头的纹路,上面的锁鼻还是那种老式圆盘的。她从箱子底角的一个包袱皮里拽出一只黄胶皮鞋,从鞋窠里掏出一只打着几块补丁的薄袜子,解开结儿,从里面拿出一小沓纸票。院子里的狗突然狺狺地叫了两声,她赶紧把钱揣在怀里,爬到窗户前往外看了看,黄狗摇晃着尾巴跑向站在大门口的陈庆良家那只黑公狗,互相嗅探着屁股。

她坐下来仔细把这些一毛两毛钱捋平了,蘸着唾沫数了两遍,都是四块九毛三,其中的一块五还是她秋天上山撸了两麻袋茶笤籽卖的,这是她一年的积蓄。她又拿出豆油卡片和粮票、布票,掰着指头计算着,把毛票分着摆在桌子上,卡片上还有三斤豆油,先买两斤,扯三尺蓝布,买两挂鞭儿,半斤糖块,对了,一包洋火,一轴白线。最近总停电,让男人去管陈庆良再要点儿柴油点油灯,再买一包洋蜡就够了。她看了看手里的钱,又看了看自己裂了无数道细密口子的一双手,指甲又硬又鼓,黄中泛黑。雪花膏就算了,顶多买个蛤蜊油抹抹。唉!过日子哪儿都要花钱。

眼看来到年根儿了,米村人没几个不愁这年怎么过的,既盼着趁过年吃两口好的,又苦于囊中羞涩,想买的总是比手里的票子多。一年跟头把式地忙到头,全家劳力挣的工分就换来这么几块钱,老婆孩子不该添件衣服吗?再买几挂鞭炮崩崩穷气,吃几顿白米饭,包点儿带肉星或者油渣儿的饺子,切几片白肉和着骨头炖一大锅喷香的酸菜。人们咽着口水一遍遍数着箱子底儿攒了一年的毛票,掰着指头翻来覆去算计着,怎么才能买最多、最有用的东西。只有崽子们从腊月开始就一直在这单调热烈的虚幻里保持着永不熄灭的兴奋。

即使箱子底儿的毛票像房檐上的冰溜子总是化得越来越小,老代婆子也从来没想过日子有多难熬,也从不羡慕别人家能吃顿烙饼擀面。她和丈夫一样,觉得自己家的这一切都是应当的,就这么回事儿,是注定的。她对怎么过年并不太发愁,反正也没钱置办新衣服、新鞋,就是洗洗涮涮缝缝补补。自从嫁给大老代,每年都这么过,毫无二致。过几天扫扫灰,打点儿糨子,用攒下来的课本,再去大队管打更的小瞎宋要些报纸把顶棚和墙糊一糊,给南窗户换两块透亮点儿的塑料布,年前回娘家一趟,白菜土豆的倒腾点儿,孩子再给两毛压岁钱。这年也就这么过了。

她刚算计停当,前院儿陈庆良媳妇大骒马胳膊上挎着柳筐吆喝着进了院子:“老代婆子,走啊上街买年货去啊!”她赶紧把毛票连同从男人那里要来的十块钱包好揣进昨晚新缝的贴肉口袋里,一边应着把箱子锁好。

她俩先去喊上总慢慢腾腾的陈庆喜媳妇,走到火车道南遇到已经等在路边的老代婆子的小姑子大麻子,还有去年秋天刚嫁过来的乡里电影放映员张书林的媳妇和大队的赤脚医生杨淑兰。过了火车道大麻子就扯着嗓子冲着邓文香的院子喊道:“邓大屁股,邓大屁股,卖肉的,上街了!”

邓文香胳膊上挎着个长筐,一边系着暗红格子棉围巾,一边笑道:“就你嗓门儿大,急着去找男人啊!”“哎呀,你这件花布衫哪儿做的?真洋气!”大骒马扯着杨淑兰的衣襟问。“书林去县城买的。”杨淑兰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道。“多钱一尺?大骒马,你也去扯一件给你家陈庆良新鲜新鲜,省得他整天惦记村里的媳妇!”邓文香笑着打趣道。“你这个卖肉的,一会儿工夫都闲不住。”大骒马笑着推了她一把。几个人看着火车道上的雪太厚,就并排边说边笑绕到后屯儿东头那条路,在豆腐坊遇到从里面出来的二队队长张书森的媳妇。“嫂子,刚才我去你家找你,你咋在这儿了?”杨淑兰和妯娌打了个招呼。“我正想回去找你上街呢。我来让小瞎宋到家里过年,孤零零光杆儿一个,咋说也是沾亲带故的,我家书森就是肠子热,好吃歹吃一起过个年。”张书森媳妇小脚儿道。

北屯东头的这条路,这些天人走车过的,被压得又硬又滑。两边稻田里的稻茬子全被雪盖住了,有一行整齐的脚印儿向地里走了十来米又从旁边折回来。十几只家雀在明晃晃空旷的大地里东飞西跳地找食儿,远处的那几棵大杨树粗壮的树干也在阳光里泛着白光,树丫间两个喜鹊窝在蔚蓝的天空里像两团黑线球。

杨淑兰妯娌两个慢慢走在后面,前面的老代婆子不小心在一个雪棱边滑了一跤,边骂边站起身用手套掸着腿上的雪末儿,又偷偷按了按贴胸的口袋。

天干冷干冷的。“我说,你们听说粮库小段和西岗子一个小媳妇的事儿了吗?有人看见上礼拜小段骑着自行车驮着人家媳妇,那媳妇还搂着小段的腰,那股子黏糊劲儿就跟刚结婚的两口子,看得真真儿的。”大麻子道。“真的假的?你在边上看着了还是给人家端茶倒水递卫生纸了?”邓文香看起来有些悻悻的,挖苦道。“你吃的哪门子的醋!人家现在只驮小媳妇,你屁股再大人家也不稀罕。”大麻子讥讽道,村里人都知道邓文香曾经也和小段有过一腿。

老代婆子瞪大了眼睛嗤嗤地笑着。邓文香就把火撒到她身上:“你笑什么?是不是也想让小段用车拉个狗爬犁捎带上你啊!白给人家捂被窝都不用你!”“我又没长你那么大屁股。”老代婆子小声道,逗得大麻子几个大笑起来。邓文香使劲拍了她胳膊一下,却打在土筐沿儿上,红着脸骂道:“你这个老贱人学谁不好,非跟大麻子学,蛇鼠一窝,真是好亲戚!”“你们都打算买点儿啥?”老代婆子笑完问。“买几斤肉几斤豆油,雪花膏用完好几天了,我家两个崽子非要吃花生,还要皮糖,你兄弟还要打两斤酒,年年就那么几个不够塞屁眼儿的钱,没划拉半口袋就手干爪净的了。”邓文香喜欢炫耀,说什么都要争个头彩。

大骒马道:“我就买半斤糖块儿糊弄糊弄孩子,皮糖可吃不起,一斤够买两斤糖块儿的了。”“大骒马总是哭穷,谁不知道你家陈庆良活泛。”大麻子语带挖苦,“对了,别忘了买卫生纸。”“看你心眼儿小得跟针鼻儿似的,就借了你半卷卫生纸还能忘了还你!”陈庆良媳妇把头巾重新系了系。

邓文香道:“哎你们说,人家都是越来越少,我都这岁数了,一来事儿就乌泱乌泱的,一次得垫半卷纸,棉裤都溻透了,到谁家都不敢坐,生怕沾人家炕沿上不吉利。”“你夹紧一点儿不就没事儿了。”陈庆喜媳妇骂道。邓文香也回骂道:“那你可得回家问问你家大哥去。”说着扬起手里的布口袋作势要打她,陈庆喜媳妇一闪滑了个趔趄。她们走到赵家街西地上坡那儿的岔路口,地上零星散落着几个纸钱,这眼看着来到年根儿了,不知哪家的人又走了。几个人默默往前走了一小段儿,一个人缩着脖子抄着袖筒从去米南那边的路上走过来,到近前原来是小段堂哥大乐子家老二,傻强。“傻强,你去米南镇那边干啥?”大麻子疑惑道。“上街买年货。”傻强憨憨道,脚也不停地走在她们前面。“你说这孩子,上街你往米南走?你有钱买年货吗?”“有,我爹给的。”“这孩子,撅屁股就撒谎,你爹都穷得过年在家光腚涮卵子吃了,哪有钱给你?是不是你偷的?”邓文香骂道。大乐子在屯子里是数一数二的穷鬼破落户,就住在饲养所那儿,房子还不如大队的牲口棚,堆委得下场大雨就能浇塌了,吃了上顿没下顿,还养着个五大三粗就喜欢哼哼呀呀唱戏的弟弟二乐子。傻强从小就半傻半苶疯疯癫癫,大伙儿也不理会他,在后面兀自说着闲话。

供销社外几个孩子手里拿着冒烟的细棍儿在零星地放着鞭炮。屋子中央换了个大炉子,里面的煤呼呼烧得正旺,锃亮的新炉筒子斜着从窗户上的圆窟窿伸出去,往外吐着白烟。新进来的人过去围着炉筒子烤火抽烟,熟识的人互相打着招呼。屋子里混合着酱油、酒精和旱烟的味道,厚厚的蓝布棉门帘儿一掀起来就钻进一股冷气,一堆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在长长的柜台那儿挑着年货。

几个女人把头巾系在脖子上,拣了个人少的柜台挤过去。胖䐛䐛的售货员一刻也闲不着,拿完了这个拿那个,忙得团团转。

大骒马那边买点心,称了一斤“缸炉”和半斤牛舌头,还打了二斤白酒,又买了两沓烧纸。邓文香和张书森媳妇也挤在前面拿着布票挑东西,杨淑兰则打开一盒胭粉凑到鼻子下闻着沁人心脾的香味儿,翻过来调过去地看,舍不得放下,最后还是咬牙买了一盒。

老代婆子个子矮,就站在后边踮着脚,看着架子上被扯得很细的布轴,又相中了一块大红牡丹的布料,把钱攥在手里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犹豫了半天还是舍不得。最后只买了点儿糖块、红纸、鞭炮和洋火。她们出来后在供销社对面的粮油店各自买了点儿豆油和白面,又碰上几个屯里的娘们儿,就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往回走。

这一趟老代婆子收获不小,除了多买了二斤棉花,抓了一把邓文香的花生,又捡了别人掉的一块胰子——等到家从棉袄里面贴肉口袋掏出来时都有点儿捂软了。

晚上吃过饭,老代婆子上完厕所系好裤子,冲西北吴家街方向拜了几拜,口中念念有词:“猫啊!千万不要来找我们,赶紧找个好人家托生去吧!”三

就在二队腾瓦匠媳妇生了个尾巴骨上长着一撮毛的闺女的第三天,一大早还没撂下饭碗,看大队的小瞎宋就开始在大喇叭里吆喝着晚上六点开始领年货,整个米村就跟着豆腐坊那口大铁锅里的开水一块儿翻腾起来,几头年猪临死前拼命的嘶叫连南屯夏聋子都听到了。

豆腐坊烟囱里一下晌都咕嘟咕嘟吐着白亮亮的浓烟,大灶下的木头柈子呼呼烧得通红,柞木条案上摆好了剁出来的一条条红白相间、滴着血水的猪肉。旁边架子上是一包一包盖着麻布刚做好的水嫩的豆腐。带着豆腐和熟肉香味儿的热气从糊得不严的窗户和门缝儿冒出来,在干冽的空气中犹疑着飘散开。啧啧啧!盼了一年了,从老人到孩子,每个人都暗自不住地咽着唾沫。整个米村都被裹在浓浓的肉香里动弹不得。

吃完晚饭,老代婆子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冲把弟弟压在屁股下的老三嚷嚷:“该死的崽子,刚吃完饭把肠子压坏了。”她用勺子在盆底儿刮了两口苞米粥喝了,又把铝勺子里外舔了舔。大老代坐到炕沿边儿让老二把在灶坑口烤着的棉鞋拿来,把媳妇用苞米叶新缝的鞋垫放进去,袜子还没干,回身从炕上的箱子底下扯出两块包脚布,边抽烟边半眯着眼睛裹好脚。“爹,我也去帮你拎肉吧。”老三讨好道。“大冷天儿去什么去,老实在家待着。”他披上那件三弟给的破大衣,媳妇把一只里面起了水锈的水桶递给他:“今年拿桶,和人家小瞎宋说点儿好话多给你点儿肉汤,也累不死你,别八竿子也打不出个屁来。”“就你能!整天唠唠叨叨个没完,谁家分多少都是定好的,你又不是书记家的亲戚,凭啥多给你!”他骂了句,戴好磨得油亮的棉手套,冲着灶坑口吐了口痰,拎着桶钻进寒冷的夜里,刚暖和过来的身体立刻就被冻得一激灵,正在吃热泔水的黄狗抬起头冲着他摇头摆尾地晃着。

前院儿陈庆良家两个屋子都亮着灯,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在窗户上晃动着。风又大了些,农历十六的月亮又亮又大,低低地挂在东南角藏青色的天上,几颗星星隐身在天际,望着下面静谧的世界。一路上临街的狗都叫起来,过了铁道就看见豆腐坊外面的二百瓦灯泡被从门里涌出的橘黄色的热气笼罩着,北屯前街几家亮着晕黄的灯光,大地上的积雪在皎洁的月光下闪着淡蓝色的微光。

他从混合着肉香的翻滚着的雾气里钻进屋子,放下水桶搓着手和他们二队队长张书森打招呼。张书森正拿着长柄大勺从大锅里往面盆里舀着肉汤。粮库小段的儿子长星站在边上一手扶着盆沿儿一手拎着一窄条肉。“回去告诉你爹,明天去你家喝酒。”张书森对端着盆往外走的长星道。“他今天赶礼还没回来呢。”长星答道,险些被裹着一团冷气进来的小瞎宋撞到。“这天可真他妈冷,尿慢点儿都能冻到裤裆里!来了。”小瞎宋和大老代招呼着,把没系好的裤带系上,“长星这孩子真不错,又懂事儿又仁义。”他又卷了袋烟,从大灶下拿了根烧着的细枝儿点着,见大老代脚边放着个水桶,道:“哟!还挑挑子,不给别人留点儿了!”说着从案子上拿了条细细的猪肉递给他,“一人三两肉,六口人正好一斤八两,回家秤吧,准保秤杆儿撅到下巴上。”“你可给足了,咱和小段家、书森家,还有陈庆良家比不了,人家平时也吃得起肉,咱就靠这条肉过年哩。”他提起猪肉凑在眼前看了看,“今年这肉膘不厚啊!”“没饲料光喂糠喂菜可不长肥膘,比往年至少要少两指膘。”张书森把水桶放在他脚前,伸手接过大老代的烟口袋,“年货儿办置了吗?”“能有啥好办置的,咱这穷家破户的,平时吃糠咽菜,拿肉皮蹭蹭锅底沾点油星儿就算过年了。这年节好过,怎么都对付了。你家不杀头猪?”大老代道。

张书森抽了口烟,道:“杀猪?我还想杀人哩!这年头谁家杀得起猪啊,我也是指望这点猪肉和肉汤过年哩。你这烟可是真够劲儿,又冲又辣!”“还是人家吃红卡片的比咱这耙地垄沟的强百倍啊!看看人家小段,每个月都吃两顿肉,咱们啥时候能想吃米饭就吃米饭、想吃肉就吃肉,这辈子就算没白托生一回!”大老代叹了口气,好像憧憬的都是荒唐羞耻的勾当一样。“你三弟代志河不也是吃红卡片的,日子过得也让人眼馋。都是一个爹妈生的,这命可真是不一样啊!”小瞎宋道。“这自古就有,书里说杨六郎还是兵马大元帅,杨四郎却当了大辽的驸马爷。”大老代自嘲道,“还是你这活儿好,光闻这香味就能多长二指膘。”“我是吃啥都不长膘。”小瞎宋拿铅笔头把大老代的名字在本子上勾掉,往豆腐锅里又添了一桶水,把剩下的几根大骨头扔进去,拣了几根木头柈子塞进灶膛里,拿笤帚把灶坑口扫了扫。这几天他算是解馋了,和杀猪的阚宏伟趁着没人,一人啃了根骨头,啃完又扔进大锅里,还喝了两碗汤,太多的油水顶得胃里直翻腾,恶心了半晌。“就是,你三弟家才两个孩子,又是红卡片,吃香的喝辣的。你家要是就两个孩子也保准能常吃饺子。再熬几年就好了,等都成了壮劳力你家就行了。”张书森笑着道。“唉!有个屁用,一年满打满算就挣那几个工分,一个和十个能有啥区别,吃的都挣不出来,别说还要穿衣戴帽的了,哪儿都要花钱,这孩子天生就是要账鬼。”大老代说着叹了口气。“点这么大灯泡也不怕费电!”外面的人扯着嗓门说着,推门进来。

大老代和刚进来的陈庆喜闲说了两句,拎起水桶往外走。“明天晚上分豆腐别来晚了。”小瞎宋在热气里喊道。“水豆腐还是冻豆腐?”他问。“都有。”

大老代掂量着水桶里的分量,就这么多,每顿做菜放一两勺沾点儿肉味给崽子们解解馋。他略微侧着身子拎着小半桶肉汤往回走,走到铁道边邓文香家房后时放下桶想换换手,温暖的肉香在凛冽的寒夜里愈发浓郁,在鼻孔里盘桓不去。几个月没沾什么荤腥了,他咽了口唾沫,这半桶肉汤要留一半儿过年再吃。他拎起肉条就着月光凑近看了看膘,太瘦了,烤不出多少油来,多剩点儿油渍正好可以包饺子。他又擤了把鼻涕,在手套上抹了抹,肉香混着寒气直冲鼻子。他四下看了看,俯身端起水桶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温暖香甜的肉汤一路撒着欢儿流进心窝里。“真他妈香啊!”大老代舔了舔嘴唇和牙缝儿,又用手套在嘴巴上抹了抹,拎起水桶和猪肉往家里走去。隆冬的村子一到夜里就变得无声无息,除了偶尔的几声犬吠,像被冻住了一样。碎雪在他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分明。四

过了农历四月十八一个礼拜了,一队二队才顶着小雨把稻苗栽到地里,三队今年晚育了几床苗,还剩下北边大酱缸那儿没有插秧,住在南屯中间、在粮库上班的小段突然死了。

他是在粮库会计马军儿子的酒席上喝了七八两白酒突然昏过去的,被粮库用解放车就近送到米南镇二院,值班大夫说情况危急抢救不了,又转到三十里外的县医院。等小段媳妇汪二姐和弟弟汪玉金接到信儿,连夜坐着牛老板的马车赶到县医院时,小段已经被抬到太平间了,肝腹水晚期加酒精中毒。小段媳妇哭得昏死过去几次,舌头都咬破了。

处理完医院的事儿,粮库的两个人就坐客车回去了。汪二姐几个人默默无语迎着微露的晨光赶着车往回走,没有吃料的枣红色大骒马无精打采慢吞吞地走着,十三岁的大儿子长星坐在用棉被蒙着的父亲尸体旁,一路上不停地哽咽着,妈妈靠在他身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大骒马一侧圆滚滚的肚子。两边的田里刚插完秧,土黄色的稻秧显得稀稀落落的。走到辉发江桥上,浑浊的江水像一条铅灰色的带子蜿蜒北去,一个拴搬网的木架子孤零零地立在北面的江边,几只麻鸭张开翅膀摇晃着滑进路边的浅沟里躲开他们的车轮。

从北道转到大酱缸时已经能望见北屯的几间房子,长星突然哭出声来,汪二姐也跟着扑到丈夫身上哀号起来。汪玉金紧皱着眉头拉着二姐的胳膊安慰了几句,望着四周宁静的稻田和升起的炊烟,一个好端端的家顷刻间坍塌了,有个人支撑着就算瘫在炕上也是个主心骨。姐姐天生懦弱,身体又不好,两个孩子,最大的长星才十三岁,长海九岁,连担水都挑不起来,姐夫走了连带着红卡片也没有了,姐姐家又没有多少地种,以后这孤儿寡母的日子可是艰难了。想到这些,汪玉金不禁重重叹了口气。

小段本是村里一个人人羡慕的人物,是米村两个吃红卡片中的一个,另一个是住在北屯、在中学教书的大老代的弟弟代志河。在别人家还填不饱肚皮的时候,小段就买了一个海鸥牌的照相机,一到夏天就穿着雪白的的确良半截袖,蓝色的确良裤子,擦得锃亮的黑皮鞋,脖子上挂着那个金贵的照相机,给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照相。米村家家不多的几张照片几乎都是从他的照相机里咔嚓咔嚓拍出来的。

小段家的房子也是米村最扎眼的,是南北二屯仅有的两间砖瓦房中的一个,就在南屯中间路西,比东头饲养所旁边仓库那个高高的砖瓦房还漂亮,白墙灰瓦,在几十栋土坯房中异常扎眼,别村路过的人总是要放慢脚步多瞧两眼。他媳妇是大队会计汪玉金的二姐,长得白白净净,只是气管不好,一到冬天就哮喘,说起话来慢声斯语的,一副火上房都不着急的城里人模样,除了不能干地里的活计,把这个小白房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嫁给小段,村里人都说她生就了一副享福的命。

脖子上挂照相机的小段也是村子里那些不安分女人的梦,一见到他就忍不住卖弄风骚,大冬天的都恨不得自己脱光了躺在雪窝里等他。能和这么体面的人有一腿可不算什么丢人的事儿,虽然家里爷们儿孩子不能跟着脸上添光,也并不觉得怎么难堪,有几个早就放出话来,就算撇家舍业地跟他私奔喝一辈子西北风都乐意。村里人都知道他和那些娘们儿瞎搞,只有他媳妇被蒙在鼓里,老老实实地享受着村里最好的生活和女人们带着嫉妒的羡慕。

汪玉金和陈庆良张罗着拉席办丧事。院子西侧的角上搭了一个小棚子,小段被蒙着个褥单放在门板上。余木匠连夜赶出来的棺材刚刷完红漆还没干透,搭在西房山角从小学借来的两条长凳上晾晒着。邓大屁股、大麻子几个女人在东屋陪着像摊软泥一样窝在炕脚的汪二姐,其他的人被陈庆良吆喝着屋里屋外地忙活着。

陈庆良的大哥陈庆喜拎着一桶水倒在院子中间的大锅里,伸手抓了一小把刚炸好的花生米,边吃边对在水井边和代老五在地上玩憋死牛的邓大屁股的小儿子小强逗道:“过来过来。”小强看着他手心里的花生走过来伸出手。“去,先给你爹磕两个头就给你。”陈庆喜坏笑着道。“我爹没来。”小强舔着下嘴唇盯着他手里的花生。米村人都知道邓大屁股和小段有一腿。有一次代老三领着几个孩子在东边豆地里扯了几把已经变黄、豆荚扎人的黄豆,在地头儿捡了些干枝划着火柴点着了,把豆秧放在上面烧豆子吃,豆子还没烧熟,从粮库方向过来一辆自行车,慢悠悠地骑着,走近了眼尖的代老三发现后面坐着邓文香,搂着骑车的小段的腰,上半身贴在他后背上像是睡着了。等他俩过去三五十米,代老三几个就一起喊道:“大屁股,搞破鞋,戴绿帽,活王八!”气得邓文香红着脸骂道:“这些死孩子!”小段停下车用腿支着,回头高声骂道:“操你妈的死崽子,看我不给你几个大耳刮子。”几个孩子这才不敢再喊了,兀自在烧得滚烫的火灰里扒拉着黑乎乎的豆子吃。

尤其是小强长得大了点儿就更像了,头发也像小段一样有点儿卷儿,眼睛也是细长的,到十来岁时长得和小段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背地里大伙儿都说小强保准是小段的种。“你爹不是在棚子里躺着呢吗?”陈庆喜还逗他,小强知道不是好话,却受不了花生的诱惑,就站在那儿看着他。正好长星戴着孝推着自行车从长秋堡买肉回来,听见陈庆喜的话把自行车往栅栏上一推就扑过去。“这孩子,我来帮忙不念个好还动手,算了算了,不和你一般见识。”旁边的几个人赶紧把长星拉进屋里。陈庆良过来阴着脸数落了哥哥几句。陈庆喜自知理亏,嘟囔着走开了。

晚上开饭的时候粮库领导也来了。汪玉金就领着二姐和长星、长海过去,汪二姐抓住主任的手哭着道:“主任呐,你说我们娘仨儿可怎么活啊!撇下我们孤儿寡母的,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你可怜可怜我们吧!”说了几句又哭得背过气去,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到西屋炕上。主任临走前抿着嘴表情凝重地对她说:“放心吧,小段走了,我们回去研究研究,会尽快安排孩子接班,怎么也不能让你们孤儿寡母的为难。”

段长星今年到腊根儿才满十四岁,个子倒是不矮,已经和汪二姐差不多高了,他吃东西嘴刁,长得精瘦。父亲的突然病故让他很自卑,自己一下就成了没爹的孩子,往日里的荣耀和尊严似乎也跟着烟消云散了,妈会像北屯韩大山老婆那样再给自己找个后爹吗?虽然他觉得妈挺可怜的,但是从心底里觉得不可接受,自己一定有能力养家,让妈和弟弟过上和以前一样的生活,甚至比那还好。那天舅舅汪玉金劝妈妈时就说过这样的话,希望二姐过两年再找个人一起过日子。他就开始觉得舅舅是不想受他们一家的拖累,从心里开始嫉恨起来。

办完丧事后的两个月,汪玉金陪着二姐去了几趟粮库,终于在七月底先让长星去跟着上几个月班,不给他安排重活儿,只管管钥匙,烧个水扫个地什么的。然后等到元旦后再转正。就这样,还在上中学、只有十四岁的段长星辍学接了爸爸的班,成了粮库有史以来年龄最小的工人。虽然对未来的工作极度不安,但是能够接爸爸的班养家糊口让他觉得异常骄傲。

别看段长星年纪不大,却像个小大人一样挣钱照顾着这个家,现在他每月能挣三十多块,自己一分钱也舍不得花,加上舅舅汪玉金帮着种点园子,日子过得倒也不差。在粮库,他手脚勤快,见谁都叫得亲热。大伙儿都说别看小段整天就知道到处背着相机给女人照相,却生了个懂事的儿子,这小子以后准错不了,一定比他爹有出息。

段长星这天早上起晚了,当妈的就收拾完了把饭菜装好,给送到粮库,看着儿子像个小大人一样做得有模有样的,别人也对他挺客气的,她感到既欣慰又心酸,回来的路上忍不住又想起男人,抹起眼泪。快到往米南去的岔路时,远远地看见有两个人从里面推着自行车转出来,那个女的回头看了看,看样子是催促男的快点,然后男的也回头看了看,就骑上车带着她走远了。

她认出来女人是邓大屁股,那个矮个子是大队长章宝福。看来大麻子她们还真不是捕风捉影,这个大屁股!她一向懦弱、安分,想想刚死没多久的男人撇下自己和两个孩子,自己是绝不会做出这种事的,但那种无依无靠的无助感让她总是感到恐慌,幸亏儿子有出息。

段长星在回家的路上心里一直激动不已,不时回头看看夹在后座上的新黑绒布鞋,这是他用第一个月的工资在粮库旁边的供销社买的。他早上趁妈做饭时偷偷用一个细枝儿在鞋窠里量了大小,卖货的董姐把那段木棍儿伸到皮鞋里,鞋稍微小了点儿:“穿一穿就泄松了,越穿越合脚,放心吧。”

他去领工资时就强忍着兴奋,这可是他独自挣的第一份工资,现在自己终于成为一个可以把家扛在肩上的男人了,那股自豪、得意,还掺杂着炫耀的复杂心情让他一路上都心绪难平,真想举着这些票子在村子里高喊着转一圈儿,让大伙儿看看他有多能,这么小就可以挣这么多钱。他把车子骑得飞快,车子在干燥不平的路上颠簸着,呼呼的热风从耳边掠过,他感到全身无比轻松,仿佛一使劲儿就能腾空而起。

他一进院子就把自行车往栅栏上一推,拿着书包推开门兴冲冲地喊道:“妈,妈,我下班了。”

汪二姐正往炕上放饭桌,听着儿子急切的脚步声,头也没回埋怨道:“你这是着什么急,鸡蛋糕还没好呢,车子倒了也不扶。”“妈,给你买的。”他站在地上等她转过身,突然从背后把皮鞋拿出来。“啊?哪儿弄的?”汪二姐一时怔住了,奇怪地看着满脸通红的儿子。“我给你买的,我今天开支了。你试试大不大。”他说完就把她推坐到炕沿上,给她脱下胶皮鞋,换上新鞋,抬头得意地望着妈,“你起来走走,小了可以换。”

汪二姐看着自己脚上的新鞋,样子很时髦,村里还没见谁穿过这么好的皮鞋。“你开了多少钱?”“三十五块。合脚吧。”“这鞋花了几块?”“五块,不贵。”“花这么多钱你还说不贵,咱家现在就你一个劳力,挣点钱不容易,你可不能就这么乱花。”“咋乱花了,我挣的,又不是偷的。不是还剩三十呢吗。”“孩儿啊,我说话你别不愿意听。妈这身体也种不了地,全靠你舅舅帮着侍弄,你也不小了,全家都靠你挣钱,你自己可要省着点,挣钱不容易,花起来可快。妈有双鞋就对付了,你自己多攒点儿,以后还要给你娶媳妇呢。”“你看看你,那都早着呢,我现在开始攒钱也不晚。”他心里那股兴奋被母亲的责怪消解着,感到很委屈,不就一双鞋吗?还是花我自个儿的钱给你买的,倒怪我乱花钱。以后我一定会挣大钱,让你们随便花,你们就不会这么说了。“孩儿啊,你明天上班去把鞋退了吧。”“为啥?”“太贵了,我又不缺穿的。这要在前两年,够过个年的了。”“我不退。”他眼圈红了起来,皱着眉噘着嘴倔强地站在那儿。弟弟段长海一直在炕上看着他,盯着他鼓鼓囊囊还没摘下的书包。

他和母亲僵持了一会儿,汪二姐拗不过孩子,只好把鞋留下,包好放在柜子里,这么好的鞋一定要等到去县城和过年才能穿。

他这才有点高兴起来。“哥,你给我买铅笔了吗?”弟弟问。“没有。”他装作生气道,把书包从脖子上摘下来解开,拿出两根铅笔放到饭桌上。接着,又像变戏法一样从里面拿出一个纸包,那是一斤槽子糕,他掰了一半儿给弟弟,又把另一半儿递给妈。“又乱花钱。”汪二姐接过来,笑着埋怨道,“你把钱放妈这儿给你存起来吧,以后好说媳妇用。”弟弟一手往嘴里填着槽子糕,一手把哥哥的书包拽过来翻着,看看书包里还藏着什么意想不到的好东西。五

因为“十一”下了场冷雨,秋割比往年晚了七八天,有的地方水还没有渗干,踩下去湿泥没到鞋面,可是再不收割稻秆儿该泡倒了,黏在一起软塌塌地裹住镰刀,打场的时候也是麻烦,要多费很多气力。大伙儿只好穿上靴子,先拣干爽的地方割起来,祷告老天爷别再往泥里撒尿。收割的那个礼拜倒是没下雨,只阴了两天,收成和往年差不多,就是北面大酱缸那儿的几垧地,因为夏天雨水多减产了三四成,还不如去年天旱收成好。

割好的稻捆被码成十来米长“人”字架,在稻田里通风晒干,远远望去就像一条条肥䐛䐛的毛毛虫。还没到打场的时候,有的人家已经偷着吃上了新米,那些胆大的小子戴着线手套拿着面口袋,在后半夜趁着夜黑风高潜到场院那儿,等看场院的小瞎宋睡着了,把堆成高垛还没脱粒的稻子撸半袋子背回家,用鞋底碾掉稻皮掺在苞米茬子里吃。有时候两伙儿夜游神碰上了,就默不作声地一道偷起来,等到了大路上才互相骂道:“我操,背这么多也不怕把脊梁骨压折了!”“你他娘的都来几趟了?小心被章宝福抓住阉了你!”

眼见稻子被偷得越来越多,大队副书记章宝福就加派喂牲口的牛老板、铁匠阚宏伟和小瞎宋一起打更,牛老板和阚宏伟看上半夜,小瞎宋守下半宿。打场的第三天,代老三眼看着第一次撸的一面袋稻子已经快吃完了,就约上表哥牛老大在后半夜两点去再弄一袋子。

他俩和沈大海、代立强玩了两个钟头升级,腻了又改玩三打一,直到后半夜,看看已经快两点了,就散了牌局出来。半夜里早就起了风,还飘起了碎雪,吹得场院边的十几棵大杨树发出瘆人的呜呜声,吊在木杆上的两盏明晃晃的二百瓦灯泡被吹得摇来摆去,地上的影子跟着不停晃动。代老三和牛老大从火车道那边已经冻得结实的稻地里绕到场院东头。代老三拖着巨大的黑影潜到豆腐坊东屋门边竖着耳朵听了听,那边牛老大已经掀开稻堆上的帆布急三火四地往袋子里搂稻子了。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炊烟还未散尽,满屯子人都知道了小瞎宋屋里藏了个女人,一个只会像狗一样“汪汪”叫的女人,这立刻成为这个枯燥无聊的季节里最热闹的一件事儿。

小瞎宋真的姓宋,大名叫宋卫东,今年四十出头,胸前总是别着一枚团徽,因为一只眼睛瞎了,像粒发霉的葡萄,上面带着一条白斑,大伙儿就叫他“瞎宋”。他在米村是个异类,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他原来并不是米村人,是县城边的,最早的一批下乡知青,瘦小枯干也干不了什么重活儿,人又勤快嘴又甜,就让他打更看场院,帮牛老板喂喂牲口。前些年知青返城,村里原来的几个知青都托了关系回去,他却心甘情愿地留下来,还要把户口也迁过来。小瞎宋脾气好,见谁都笑嘻嘻的。据说他父母都在,不管怎么讲,县城边的日子总比米村好过,莫非他看上哪个女人了?大家一个个琢磨了一遍,没看出来谁对他这么个跑腿子的老光棍有意思。

他不介意大家叫他“瞎宋”,谁没个外号呢。他不愿意回城,老爹前年死了后,养母更是对他不闻不问。他们把老头儿埋完了,养母把烟杆从剩下的两颗大牙间拔出来——他最恨那根玻璃嘴儿的烟杆,从小就不知道敲了自己脑袋多少回——眼睛望着新坟旁那棵结着松塔的松树,冒着烟的大嘴像在自言自语:“以后你别回来了。”

他连老爹的东西都没要,自己一个人冒雨沿着铁路走回来,眼泪止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奇怪的是,他并不真记恨养母,只是觉得有点儿无情,谁让自己不是她亲生的呢!

他好像从来没有过青春期,似乎也从来没对女人动过心,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也没成个家,这在村里简直就是件怪事,一般人到了十八九就张罗着结婚了。更奇怪的是,村里没人,包括最愿意保媒拉纤的老罗婆子都从来没动过给他找个女人的念头,仿佛他不配一样。“瞎宋,一个人不独性吗?有骡子有马呢!”大伙儿就哄堂大笑起来,他既不生气也不恼,也跟着笑。“你不是被劁过吧,来,裤子脱了验验。”这时候他被逼急了,脸涨红起来,急怯怯地用手护住肥大的裤裆,回骂道:“回去问你媳妇去。”大家又被逗得哄堂大笑,逗话的人反而讪讪地不好意思起来,作势要扒他裤子。

有人说他和前几年搬走的马寡妇有一腿,因为他常去余木匠家,帮着干这干那的;有人说他在余家拉帮套,一个礼拜和余木匠老婆睡一次。没过多久,这个传言也没人提起了。“女人?有没有都行。”他又想起养母叼着玻璃嘴烟杆的大嘴,摸着大骒马光亮粗壮的脖子。它瞪大了湿润鼓突的大眼睛看着他,点了点头,轻轻打了个响鼻儿。他喜欢这匹身强力壮的大骒马,虽然吃得不好,毛色还是挺有光泽,长长的马鬃刚被牛老板修剪得整整齐齐,走起路来威风凛凛,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多带劲!他已经习惯了牲口棚里的这些牛马,还有最边上那头总呲着牙露出紫色牙床的灰驴,一天闻不到那股腥臊味儿就不自在。村里人也都不腻烦他,虽然总拿他那只瞎眼开玩笑,也无伤大雅。所以返城那会儿,队长曾问过他想不想回去,他可以帮着通融通融。还通融个啥!他不傻,那是要钱要送礼的,他一个老光棍,要啥没啥,总不能把那只好眼睛抠出来送人家吧?算了,就待在村里打个更,喂喂牲口,吃不饱,饿不死,挺好。

于是,他就留下来,成了米村一个特别的人。村里人既没觉得他是村里人,也没因为知青的身份额外给他某种尊敬。小瞎宋,就是小瞎宋,打更的,还喂牲口,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女人。

现在,小瞎宋居然藏了个女人,这消息让人们撂下碗筷就聚拢到豆腐坊来。屋子里挤满了人,外面还有二三十人,有的缩着脖子抽着烟,有的贴着窗户上的塑料布往里看,门都关不上。小瞎宋像个新郎官一样红着脸站在门外傻笑着。“哎哟!我说瞎宋,你这憋了四十来年还真憋出个响屁,省钱自个儿找媳妇了,啥时候喝喜酒啊!”邓大屁股对站在门边的小瞎宋道。“二嫂你这话说的,我就是看她可怜怕她冻死。”小瞎宋辩解道,红扑扑的脸不知道是冻的还是高兴的。“瞎宋,你可把裤裆系紧了,别光想着过瘾,这要是把不住门儿再生出窝狗仔儿来!你儿子可真就成了狗娘养的了!”赶车的牛老板说完大伙儿哄地笑起来。“哎哎哎!你们都正经点儿,人家小瞎宋这是学雷锋做好事儿。哎,瞎宋,别听他们的,没一个好人,你和大哥说说,你们昨晚配对了吗?”陈庆喜道。大伙笑得前仰后合,把小瞎宋推来推去的就像个“扳不倒”。他倒也不生气,还是涨红了脸笑嘻嘻的,仿佛这些尖酸刻薄的嘲弄都是对他的褒奖似的。

大麻子几个后来的笑得腰疼,就进到里屋挤到前面。那个女人还蜷在被窝里,双手抓着被头箍在脖子那儿,乱草一样的头发披散着盖住整个脸,也看不出有多大年龄。地脚扔着一堆破破烂烂到处露着黑棉絮破布条的棉衣,散发着一股骚哄哄的味道。“把脸抬起来。”有人叫道。

她就慢慢抬起头,头发后面的眼睛又黑又亮,突然就呲着牙“汪汪”地叫了两声,把前面的几个人吓了一跳。“叫什么叫?再叫揍你。”小瞎宋作势扬起巴掌,狗女就像怕了似的往后缩了缩,靠在墙角那儿慢慢抬起头,眼睛里露出恐惧又顽皮的神色。

小瞎宋请几个女人帮着给狗女洗洗头。大麻子就招呼代老二几个小伙子帮着按住给她用肥皂洗脸,用明矾洗头,换了三盆热水才洗干净。她一开始还恐惧地挣扎了一会儿,呲着牙呜呜地低吼着,后来见那些人没伤害自己,还给了一块凉玉米饼,就渐渐安静下来狼吞虎咽地吃着。

狗女长得还挺中看的,只是一侧的颧骨比另一侧高,手、脚、脸、耳朵上都是冻疮,皲裂的手脚像被裹过似的变了形。邓大屁股从兜里掏出蛤蜊油给她擦脸擦手,她疼得哆哆嗦嗦往回拽。大麻子也不嫌弃她,用篦子给她刮头发里的虱子,一会儿水盆里就铺了一层。这几个充满了怜悯心的女人让小瞎宋找出一身入冬时穿的薄棉衣,把男人们撵出屋子给狗女换上。她眼睛也弯下来,汪汪地叫了两声。“章宝福来了。”外屋的人低声道,大伙儿就住了声尴尬地站在那儿。章宝福皱着眉头进屋看了看,对小瞎宋训斥道:“瞎宋,你这是怎么的?自己还养起女人了?明天给我送走,这南北二屯都知道你干的好事儿,亏你还戴着团徽!”“往哪儿送啊?我也不知道她是哪儿的。”小瞎宋脸憋得像紫茄子,低头看了眼胸前的团徽,小声嗫嚅道。“哪儿来的送哪儿去,反正别再让我看到,小心人家说你生活作风不好,弄不好再弄个拐带人口判你几年!”章宝福怒冲冲地瞪了他一眼,对看热闹的道,“自己家的还看不够,到点儿了,都出去打场去。”“操,你又不给人家说媳妇,什么事儿都管,管吃管拉还管人家养鸡养狗,真他妈的操蛋,早晚遭报应!”陈庆良等章宝福出去了随手掰了一块儿门框边的土坯,小声道。“我往哪儿送?扔外面早晚冻死,难不成送到公安局?”小瞎宋愤愤道。大伙儿也大眼瞪小眼的没什么好主意,邓大屁股突然笑道:“瞎宋,不行你俩就去公社领个证算了!”

大伙儿一边笑着,一边觉得这倒也是个法子,可是连狗女姓什么都不知道,人家一定不会同意,再说,章宝福也不会给开介绍信。“狗女,你姓什么?住哪儿?”大麻子问。“汪汪!”狗女呲着牙叫着。“妈的,就知道汪汪叫,难不成是你那个死爹和野狗配出来的。”大麻子骂道,狗女仍旧略带惊恐地看着大伙儿,不时地呲着牙叫两声。

狗女是水库最上面缸窑大队李家的,生下来手指脚趾就张不开,到了三岁还不会说话。她爹是个浑人,娘们儿生下她后没多久就和一个山东逃荒来的长她十几岁的男的跑了,再也没回来,他就把气撒到闺女身上,不管吃不管穿,存心想饿死她。这孩子慢慢就和家里那条大黄狗住在仓房里,疯疯癫癫的一直都不会说话,只会汪汪叫,人们就叫她“狗女”。不知怎么竟跑到米村来,可能是饿极了进到牲口棚想找点儿吃的,正好被起夜给牲口填料的小瞎宋撞见了。

狗女的事儿是小瞎宋为招待公社的人去水库买鱼时,听巡库员刘歪脖子说的。据说他等水库冻实了还专门从冰面上走着去了趟缸窑。“你老丈人怎么招待你这个新姑爷的?是不是把叔丈人炖了!”大伙儿没事儿就拿这事儿取笑他。他知道是说那只和狗女在一起的大黄狗,也不恼,还跟着笑嘻嘻地咧着嘴,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儿一样。

小瞎宋和狗女过起了日子,一开始还用绳子拴着她的脚脖子,她就用牙咬,小瞎宋急了就拿鸡毛掸子的杆儿敲着炕沿吓唬她。他自小就没有妈,和姐姐一起长大,等姐姐嫁人了就趁着知青下乡到了米村,看狗女可怜,也心疼,舍不得真打她,后来看她听话了就松开绳子,还给她把扎到身上的席子碎刺都用针挑了出来。夜里,他给狗女抓虱子,一颗一颗放在嘴里咯嘣咯嘣地咬着,狗女侧躺在被窝里玩着两个核桃,有时会突然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天儿好时,狗女就坐在窗户外面的太阳底下,摆弄着小瞎宋给她缝的一个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的玩具,有时候把它放地上,蹲在一米远的地方歪着头看着,突然汪汪汪地叫起来。六

小寒这天一大早,陈庆良老爹老陈头吃完饭,叼着铜锅白玻璃嘴烟袋,拿着铁锹,用冰车驮着那个大竹筐来到街上。入了冬就没下几场雪,只是刮鼻子刮脸地干冷,路面被压得像铸铁一样,又硬又滑,散布着一些磨得黑亮的冰疙瘩。太阳刚从东边冒出个头儿,栅栏上都挂着一层白霜,夜里的寒气还未散尽,像针一样刮刺着脸,一喘气鼻子就被黏住了。

他用铁锹使劲儿撬起冻得结结实实的牛粪,扔到筐里叮当作响,到铁道北时已经捡了小半筐。路西邓文香家的大儿子小龙提着一小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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