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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1 01: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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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伯元

出版社:华夏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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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现形记

官场现形记试读:

前言

《官场现形记》共六十回,是我国第一部在报刊上连载、直面社会问题而取得轰动效应的长篇章回小说。它首开近代小说批判社会现实的先河,是晚清谴责小说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官场现形记》的作者李宝嘉(1867-1906),又名宝凯,字伯元,江苏武进人,清末小说家。1896年,李宝嘉来到上海,先后创办《指南报》、《游戏报》、《世界繁华报》等报纸。李宝嘉一面办报,一面从事小说创作,旨在揭露时弊,洗刷污浊,改进政治,推动社会进步,其主要作品以《官场现形记》最为著名,被列为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官场现形记》从中举捐官的下层士子赵温和佐杂小官钱典史写起,联缀串起清政府的州府长吏、省级藩台、钦差大臣以及军机、中堂等形形色色的官僚,他们或龌龊卑鄙,或昏聩颟顸,或腐败堕落,构成了一幅清末官僚的百丑图。《官场现形记》集中表现了封建社会崩溃时期旧官场的种种腐败、黑暗和丑恶。小说所写的不是个别的贪官污吏,而是整个政治体制的腐朽,无官不贪,无吏不污,卖官鬻爵、贪赃纳贿已成为官场的运行机制。通过慈禧太后之口,道出“通天底下一十八省,哪里来的清官”的社会丑态。《官场现形记》善于抓住重点,在不长的篇幅内将人物写深、写透、写活。作者选取最具有代表性、最能突出人物性格的材料加以润色渲染,运用夸张讽刺的手法,进行了细致生动的刻画,如“制台见洋人”、“华中堂开店”等都显示了作者在人物塑造方面的深厚功力。作者对于清末社会的黑暗、官场中的腐败洞若观火,又以作家特有的敏锐,抓住其表象,透过表象揭露其本质,使他们的丑恶形象和肮脏灵魂暴露无余。这种毫不留情的暴露,将作者的满腔激愤潜移默化地传递给读者,引起读者的共鸣,同时也加深了读者对清末社会现实的黑暗和作品内涵的了解。这是流传至今的《官场现形记》最大的成就。《官场现形记》善于运用白描,注重细节渲染,人物刻画入木三分。如胡统领严州剿匪数回,布局精巧,错落有致,人物映带成趣。胡统领涎色贪财,昏聩颟顸,而又乔装张致,擅作威福;周老爷阴险势利,工于心计;文七爷纨绔阔少,风流自喜;赵不了寒酸猥琐,人穷志短;庄大老爷老奸巨猾,八面玲珑……都栩栩如生,构成相当生动逼真的社会风俗画卷。再比如,写佐杂太爷的酸甜苦辣,极尽揶揄之能事。“跌茶碗初次上台盘”是一幕精心设计的人间喜剧,通过跌茶碗这一细节,将小人物受宠若惊的扭曲心态描摹尽致。《官场现形记》善于运用夸张、漫画式的闹剧手法,尤喜撕破人生的假面具。如浙江巡抚博理堂,自命崇尚理学,讲究“慎独”功夫,却偏有“叩辕门荡妇觅情郎”一幕好戏。《官场现形记》艺术上的缺陷是冗长、拖沓,人物情节间偶有雷同。

此次出版,本书以197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本为底本,并约请了相关学者对原书进行了大量较为精细的校勘、补正和释义,对原书原来缺字的地方用□表示了出来,尽量为读者扫除阅读障碍。由于时间仓促,水平有限,难免有疏漏之处,望各位专家及广大读者予以指正。编者2015年4月[1]第一回 望成名学究训顽儿 讲制艺乡绅[2]勖后进

话说陕西同州府朝邑县,城南三十里地方,原有一个村庄。这庄内住的,只有赵、方二姓,并无他族。这庄叫小不小,叫大不大,也有二三十户人家。祖上世代务农。到了姓赵的爷爷手里,居然请了先[3]生,教他儿子攻书;到他孙子,忽然得中一名黉门秀士。乡里人眼浅,看见中了秀才,竟是非同小可,合庄的人,都把他推戴起来;姓方的便渐渐的不敌了。姓方的瞧着眼热,有几家该钱的,也就不惜工本,公开一个学堂;又到城里请了一位举人老夫子,下乡来教他们的子弟读书。这举人姓王名仁,因为上了年纪,也就绝意进取,到得乡间,尽心教授。不上几年,居然造就出几个人材:有的也会对个对儿;[4]有的也会诌几句诗;内中有个天分高强的,竟把笔做了“开讲”。把这几个东家喜欢的了不得。到了九月重阳,大家商议着,明年还请这个先生。王仁见馆地蝉联,心中自是欢喜。这个会做开讲的学生,他父亲叫方必开。他家门前,原有两棵合抱大树,分列左右,因此乡下人都叫他为“大树头方家”。这方必开因见儿子有了这么大的能耐,便说自明年为始,另外送先生四贯铜钱。不在话下。[5]

且说是年正值“大比之年”,那姓赵的便送孙子去赶大考。考罢回家,天天望榜,自不必说。到了重阳过后,有一天早上,大家方在睡梦之中,忽听得一阵马铃声响,大家被他惊醒。开门看处,只见一群人,簇拥着向西而去。仔细一打听,都说赵相公考中了举人了。此时方必开也随了大众在街上看热闹,得了这个信息,连忙一口气跑到赵家门前探望。只见有一群人,头上戴着红缨帽子,正忙着在那里贴报条呢。方必开自从儿子读了书,西瓜大的字,也跟着学会了好几担搁在肚里。这时候他一心一意都在这报条上,一头看,一头念道:“喜报贵府老爷赵印温,应本科陕西乡试,高中第四十一名举人。报喜人卜连元。”他看了又看,念了又念。正在那里咂嘴弄舌,不提防肩膀上有人拍了他一下,叫了一声“亲家”。方必开吓了一跳,定神一看,不是别人,就是那新中举人赵温的爷爷赵老头儿。原来这方必开,前头因为赵府上中了秀才,他已有心攀附,忙把自己第三个女孩子,托人做媒,许给赵温的兄弟,所以这赵老头儿赶着他叫亲家。他定睛一看,见是太亲翁,也不及登堂入室,便在大门外头,当街趴下,绷冬绷冬的磕了三个头。赵老头儿还礼不迭,赶忙扶他起来。方必开一面掸着自己衣服上的泥,一面说道:“你老今后可相信咱的话了?咱从前常说,城里乡绅老爷们的眼力,是再不错的。十年前,城里石牌楼王乡绅下来上坟,是借你这屋里打的尖。王老先生饭后无事,走到书房,可巧一班学生在那里对对儿哩。王老先生一时高兴。便说我也出一个你们对对。刚刚那天下了两点雨,王老先生出的上联就是‘下雨’两个字。我想着;你们这位少老爷便冲口而出,说是什么‘出太阳’。王老先生点了点头儿,说道:‘下雨两个字,出太阳三个字,虽然差了点,总算口气还好,将来这孩子倒或者有点出息。’你老想想看,这可不应了王老先生的话吗?”赵老头儿道:“可不是呢。不是你提起,我倒忘记这会子事了。眼前已是九月,大约月底月初,王老先生一定要下来上坟的。亲家那时候把你家的孩子一齐叫了来,等王老先生考考他们。将来望你们令郎,也同我这小孙子一样就好了。”方必开听了这话,心中自是欢喜;又说了半天的话,方才告别回家。[6]

那时候已有午牌过后,家里人摆上饭来,叫他吃也不吃;却是自己一个人,背着手,在书房廊前踱来踱去,嘴里不住的自言自语,什么“捷报贵府少老爷”,什么“报喜人卜连元”。家里人听了都不明白。还亏了这书房里的王先生,他是曾经发达过的人,晓得其中奥妙。听了听,就说:“这是报条上的话,他不住地念这个,却是何故?”低头一想:“明白了:一定是今天赵家孩子中了举,东家见了眼馋,又勾起那痰迷心窍老毛病来了。”忙叫老三:“快把你爸爸搀到屋里来坐,别叫他在风地里吹。”这老三便是会做开讲的那孩子,听了这话,忙把父亲扶了进来。谁知他父亲跑进书房,就跪在地当中,朝着先生一连磕了二十四个响头。先生忙忙还礼不迭,连忙一手扶起了方必开,一面嘴里说:“东翁,有话好讲,这从那里说起!”这时候方必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拿手指指自家的心,又拿手指指他儿子老三,又双手照着王仁拱了一拱。王仁的心上已明白了三四分了,就拿手指着老三,问道:“东翁,你是为了他么?”方必开点点头儿。王仁道:“这个容易。”随手拉过一条板凳,让东家坐下。又去拉了老三的手,说道,“老三,你知道你爸爸今儿这个样子,是为的谁呀?”老三回:“我不知道。”王仁道:“为的是你。”老三说:“为我什么?”王仁道:“你没有听见说,不是你赵家大哥哥,他今儿中了举人么?”老三道:“他中他的,与我什么相干?”王仁道:“不是这样讲。虽说人家中举,与你无干,到底你爸爸眼睛里总有点火辣辣的。”老三道:“他辣他的,又与我什么相干?”王仁道:“这就是你错了!”老三道:“我错什么?”王仁道:“你父亲就你一个儿子,既然叫你读了书,自然望你巴结上进,将来也同你赵家大哥哥一样,挣个举人回来。”老三道:“中了举人有什么好处呢?”王仁道:“中举[7]之后,一路上去,中进士,拉翰林,好处多着哩!”老三道:“到底有什么好处?”王仁道:“拉了翰林就有官做。做了官就有钱赚;还要坐堂打人;出起门来,开锣喝道。阿唷唷,这些好处,不念书,不中举,哪里来呢?”老三孩子虽小,听到“做了官就有钱赚”一句话,口虽不言,心内也有几分活动了。闷了半天不作声。又停了一会子,忽然问道:“师傅,你也是举人,为什么不去中进士做官呢?”

那时候,方必开听了先生教他儿子的一番话,心上一时欢喜,喉咙里的痰也就活动了许多;后来又听见先生说什么做了官就有钱赚,他就哇的一声,一大口的黏痰呕了出来;刚刚吐得一半,忽然又见他儿子回驳先生的几句话,驳的先生顿口无言,他的痰也就搁在嘴里头,不往外吐了。直钩钩两只眼睛,瞅着先生,看他拿什么话回答学生。只见那王仁愣了好半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面色很不好看;忽然把眼睛一瞪,吹了吹胡子,一手提起戒尺,指着老三骂道:“混账东西!我今儿一番好意,拿好话教导与你,你倒教训起我来了!问问你爸爸:请了我来,是叫我管你的呢,还是叫你管我的?学生都要管起师傅来,这还了得!这个馆不能处了!一定要辞馆,一定要辞馆!”这方必开是从来没见先生发过这样大的气,今儿明晓得是他儿子的不是,冲撞了他,惹出来的祸。但是满肚子里的痰,越发涌了上来,要吐吐不出,要说说不出,急得两手乱抓,嘴唇边吐出些白沫来。老三还在那里叽里咕噜说:“是个好些儿的,就去中进士做官给我看,不要在我们家里混闲饭吃。”王仁听了这话,更是火上加油,拿着板子赶过来打;老三又哭又跳,闹得越发大了。还是老三的叔叔听见不像样,赶了进来,拍了老三两下;又朝着先生作了几个揖,赔了许多话;把哥子搀了出来才完的事。按下不表。[8]

且说赵老头儿,自从孙子中举,得意非凡。当下就有报房里人,三五成群,住在他家,镇日价大鱼大肉的供给,就是鸦片烟也是赵家[9]的。赵老头儿就把一向来往的乡、姻、世、族谊,开了横单交给报房里人,叫他填写报条,一家家去送。又忙着看日子祭宗祠,到城里雇的厨子,说要整猪整羊上供,还要炮手、乐工、礼生。又忙着拣日子请喜酒,一应乡、姻、世、族谊,都要请到。还说如今孙子中了孝[10]廉,从此以后,又多几个同年人家走动了。又忙着叫木匠做好六根旗杆:自家门前两根,坟上两根,祠堂两根。又忙着做好一块匾,要想求位翰林老先生题“孝廉第”三个字。想来想去,城里头没有这位阔亲戚可以求得的;只有坟邻王乡绅,春秋二季下乡扫墓,曾经见过几面。因此渊源,就送去了一份厚礼,央告他写了三个字,连夜叫漆匠做好,挂在门前,好不荣耀。又忙着替孙子做了一套及时应令的棉袍褂,预备开贺的那一天好穿了陪客。赵老头儿祖孙三代究竟都是乡下人,见识有限,那里能够照顾这许多,全亏他亲家,把他西宾[11]王孝廉请了过来一同帮忙,才能这般有条不紊。当下又备了一副[12]大红金帖,上写着:“谨择十月初三日,因小孙秋闱侥幸,敬治薄酒,恭候台光。”下写:“赵大礼率男百寿暨孙温载拜。”外面红封套签条居中写着:“王大人”三个字,下面注着:“城里石牌楼进士第”八个小字。大家知道,请的就是那王乡绅了。另外又烦王孝廉写了一封四六信,无非是仰慕他,记挂他,届期务必求他赏光的一派话。赵老头儿又叫在后面加注一笔,说赶初一先打发孩子赶驴上城,等初二就好骑了下来;这里打扫了两间庄房,好请他多住几天。帖子送去,王乡绅答应说来。赵老头儿不胜之喜。

有事便长,无话便短。看看日子,一天近似一天,赵家一门大小,日夜忙碌,早已弄得筋疲力尽,人仰马翻。到了初三黑早,赵老头儿从炕上爬起,唤醒了老伴并一家人起来,打火烧水洗脸,换衣裳,吃[13]早饭。诸事停当,已有辰牌时分,赶着先到祠堂里上祭。当下都让这中举的赵温走在头里,屁股后头才是他爷爷,他爸爸,他叔子,他兄弟,跟了一大串。走进了祠堂门,有几个本家,都迎了出来;只有一个老汉,嘴上挂着两撇胡子,手里拿着一根长旱烟袋,坐在那里不动。赵温一见,认得他是族长,赶忙走过来叫了一声“大公公”。那老汉点点头儿,拿眼把他上下估量了一回;单让他一个坐下,同他讲道:“大相公,恭喜你,现在做了皇帝家人了!不知道我们祖先积了些什么阴功,今日都应在你一人身上。听见老一辈子的讲,要中一个举,是很不容易呢:进去考的时候,祖宗三代都跟了进去,站在龙[14]门老等,帮着你抗考篮;不然,那一百多斤的东西,怎么拿得动呢?还说文昌老爷是阴间里的主考。等到放榜的那一天,文昌老爷穿戴着纱帽圆领,坐在上面;底下围着多少判官,在那里写榜。阴间里中的是谁,阳间里的榜上也就中谁,那是一点不会错的。到这时候,那些中举的祖宗三代,又要到阴间里看榜,又要到玉皇大帝跟前谢恩,总要三四夜不能睡觉哩。大相公,这些祖先熬到今天受你的供,真真是不容易呢。”

爷儿两个正在屋里讲话,忽然外面一片人声吵闹。问是什么事情,只见赵温的爷爷满头是汗,正在那里跺着脚骂厨子,说:“他们到如今还不来!这些王八崽子,不吃好草料的!停会子告诉王乡绅,一定送他们到衙门里去!”嘴里骂着,手里拿着一顶大帽子,借他当扇子扇,摇来摇去,气得眼睛都发了红了。正说着,只见厨子挑了碗盏家伙进来。大家拿他抱怨。厨子回说:“我的爷!从早晨到如今,饿着肚皮走了三十多里路,为的哪一项!半个老钱没有瞧见,倒说先把咱[15]往衙门里送。城里的大官大府,翰林、尚书,咱伺候过多少,没瞧过他这囚攮的暴发户,在咱面上混充老爷!开口王乡绅,闭口王乡绅,像他这样的老爷,只怕替王乡绅捡鞋还不要他哩!”一面骂,一面把炒菜的勺子往地下一掼,说,“咱老子不做啦,等他送罢!”这里大家见厨子动了气,不做菜,祠堂祭不成,大家坍台;又亏了赵温的叔叔走过来,左说好话,右说好话,好容易把厨子骗住了,一样一样的做现成了,端上去摆供。当下合族公推新孝廉主祭,族长陪祭,大众跟着磕头。虽有赞礼生在旁边吆喝着,无奈他们都是乡下人,不懂得这样的规矩;也有先作揖,后磕头的,也有磕起头来,再作一个揖的。礼生见他们参差不齐,也只好由着他们敷衍了事。一时祭罢祠堂,回到自己屋里,便是一起一起的人来客往,算起来还是穿草鞋的多。送的份子,倒也络续不断;顶多的一百铜钱,其余二十、三十也有,再少却亦没有了。

看看日头向西,人报王乡绅下来了。赵老头儿祖孙三代,早已等得心焦;吃喜酒的人,都要等着王乡绅来到方才开席,大家饿了肚皮,亦正等得不耐烦。忽然听说来了,赛如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大家迎了出来。原来这王乡绅坐的是轿车,还没有走到门前,赵温的爸爸抢上一步,把牲口拢住,带至门前。王乡绅下车,爷儿三个连忙打恭作揖,如同捧凤凰似的捧了进来,在上首第一位坐下。这里请的陪客,只有王孝廉宾东两个。王孝廉同王乡绅叙起来还是本家,王孝廉比王乡绅小一辈,因此他二人以叔侄相称。他东家方必开因为赵老头儿说过,今日有心要叫王乡绅考考他儿子老三的才情,所以也戴了红帽子、白顶子,穿着天青外褂,装做斯斯文文的样子,陪在下面;但是脚底下却没有着靴,只穿得一双绿梁的青布鞋罢了。

王乡绅坐定,尚未开谈,先喊了一声:“来!”只见一个戴红缨帽子的二爷,答应了一声:“者!”王乡绅就说:“我们带来的点小意思,交代了没有?”二爷未及回话,赵老头儿手里早拿着一个小红封套儿,朝着王乡绅说:“又要你老破费了,这是断断不敢当的!”王乡绅哪里肯依。赵老头儿无奈,只得收下,叫孙子过来叩谢王公公。当下吃过一开茶,就叫开席。王乡绅一席居中;两旁虽有几席,都是穿草鞋,穿短打的一班人;还有些上不得台盘的,都在天井里等着吃。这里送酒安席,一应规矩,赵老头儿全然不懂,一概托了王孝廉替他代做主人。当下王乡绅居中面南,王孝廉面西,方必开面东,他祖孙两个坐在底下作陪。

一时酒罢三巡,菜上五道。王乡绅叔侄两个讲到今年那省主考放[16]的某人,中出来的“闱墨”,一定是清真雅正,出色当行。又讲到今科本县所中的几位新孝廉,一个个都是揣摩功深,未曾出榜之前,早决他们是一定要发达的,果然不出所料:足见文章有价,名下无虚。两人讲到得意之际,不知不觉的多饮了几杯。原来这王乡绅也是两榜[17]进士出身,做过一任监察御史,后因年老告病回家,就在本县书[18]院掌教。现在满桌的人,除王孝廉之外,便没有第二个可以谈得来的。赵温虽说新中举,无奈他是少年新进,王乡绅还不将他放在眼里。至于他爷爷及方必开两个,到了此时,都变成“锯了嘴的葫芦”,只有执壶斟酒,举箸让菜,并无可以插得嘴的地方,所以也只好默默无言。

王乡绅饮至半酣,文思泉涌,议论风生,不禁大声向王孝廉说道:“老侄,你估量着这‘制艺’一道,还有多少年的气运?”王孝廉一听这话,心中不解,一句也答不上来;筷子上夹了一个肉圆,也不往嘴里送,只是睁着两只眼睛,望着王乡绅。王乡绅便把头点了两点,说道,“这事说起来话长。国朝诸大家,是不用说了;单就我们陕西[19]而论:一位路润生先生,他造就的人才也就不少。前头入阁拜相[20]的阎老先生,同那做刑部大堂的他们那位贵族,哪一个不是从小读着路先生的制艺,到后来才有这么大的经济!”一面说,一手指着赵家祖孙,嘴里又说道,“就以区区而论:记得那一年,我才十七岁,才学着开笔做文章,从的是史步通史老先生。这位史老先生虽说是个[21]老贡生,下过十三场没有中举;一部‘仁在堂文稿’他却是滚瓜烂熟记在肚里。我还记得,我一开手,他叫我读的就是‘制艺引全’,是引人入门的法子。一天只教我读半篇。因我记性不好,先生就把这篇文章裁了下来,用浆子糊在桌上,叫我低着头念,偏偏念死念不熟。为这上头,也不知捱了多少打,罚了多少跪,到如今才挣得这两榜进士。唉!虽然吃了多少苦,也还不算冤枉。”王孝廉接口道:“这才合了俗语说的一句话,叫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别的不讲,单是方才这几句话,不是你老人家一番阅历,也不能说得如此亲切有味。”王乡绅一听此言,不禁眉飞色舞,拿手向王孝廉身上一拍,说道:“对了。老侄,你能够说出这句话来,你的文章也着实有工夫了。现在我虽不求仕进,你也无意功名;你在乡下授徒,我在城中掌教,一样是替路先生宏宣教育,替我圣朝培养人才。这里头消长盈虚,关系甚重。老侄你自己不要看轻,这个重担,却在我叔侄两人身上,将来维持世运,历劫不磨。赵世兄他目前虽说是新中举,总是我们斯文一脉,将来昌明圣教,继往开来,舍我其谁?当仁不让。小子勉乎哉,小子勉乎哉!”说到这里,不觉闭着眼睛,颠头播脑起来。

赵温听了此言,不禁肃然起敬。他爷爷同方必开,起先尚懂得一二,知道他们讲的无非文章;后来王乡绅满嘴掉文,又做出许多痴像,笑又不敢笑,说又没得说。正在疑惑之际,不提防外头一片声嚷,吵闹起来。仔细一问,原来是王乡绅的二爷,因为他主人送了二分银子的贺礼,赵温的爸爸开销他三个铜钱的脚钱,他在那里嫌少,争着要添。赵温的爸爸说:“你主人止送了二分银子,换起来不到三十个钱;现在我给你三个铜钱,已经是格外的了。”二爷说:“脚钱不添,大远的奔来了,饭总要吃一碗。”赵温的爸爸不给他吃,他一定吵着要吃;自己又跑到厨房抢面吃,厨子不答应,因此争吵起来,一直闹到堂屋里。王乡绅站起来骂:“王八蛋!没有王法的东西!”当下还亏了王孝廉出来,做好做歹,自己掏腰摸出两个铜钱给他买烧饼吃,方才无话。坐定之后,王乡绅还在那里生气,嘴里说:“回去一定拿片子送到衙门里,打这王八羔子几百板子,戒戒他二次才好!”究竟赵老头儿是个心慈面软的人,听了这话,连忙替他求情,说:“受了官刑的人,就是死了做了鬼,也一辈子不会超生的,这不毁了他吗。你老那里不阴功积德,回来教训他几句,戒戒他下回罢了。”王乡绅听了不作声。

方必开忽然想起赵老头儿的话,要叫王乡绅考考他儿子的才情,就起身离座去找老三。叫唤了半天,前前后后,哪里有老三的影子;后来找到厨房里,才见老三伸着油晃晃的两只手,在那里啃骨头。一见他老子来到,就拿油手往簇新的衣服上乱擦乱抹。他老子又恨儿子不长进,又是可惜衣服,急得眼睛里冒火。当下忍着气,不说别的,先拿过一条沾布,替儿子擦手,说要同他前面去见王乡绅。老三是个上不得台盘的人,任凭他老子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他总是不肯去。他老子一时恨不过,狠狠地打了他一下耳刮子。他哇的一声哭了。大家忙过来劝住。他老子见是如此,也只好罢手。

这里王乡绅又吃过几样菜,起身告辞。赵老头儿又托王孝廉替他说:“孙子年纪小,不曾出过门;王府上可有使唤不着的管家,请赏荐一位,好跟着孙子明年上京会试。”王乡绅也应允了。方才大家送出大门,上车而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制艺——指八股文。

[2]勖(xù)——勉励。

[3]黉(hóng)门秀士——指有资格到县、州、府学里读书的秀才。黉,古代的学校;秀士,秀才。

[4]开讲——指八股文中的“起讲”部分。

[5]大比之年——指举行乡试的年份。乡试通常每三年在各省省城举行一次,又称为大比。

[6]午牌——指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

[7]翰(hàn)林——唐以后的文学侍从官,明清两代从进士中选拔。

[8]报房——最先以录取的消息向新举人、进士报喜,以取得优厚赏金的人叫做报子,这种人的组合就叫做报房。

[9]横单——即名单。

[10]同年——在同一科考取的举人、进士,彼此称为同年。

[11]西宾——旧时宾位在西,常用对家塾教师或幕友的敬称。

[12]秋闱(wéi)——科举时代秋季举行的考试称为秋闱。

[13]辰牌——指上午七点到九点的时间。

[14]龙门——一般指声望卓著的人的府第,这里指乡试考场的门。

[15]尚书——当时封建王朝共设六部,分掌中央政务,各部最高长官为尚书。

[16]闱墨——清代乡试、会试后,主考从试卷中选择较好的文章刊印出来,作为范本,以供观摩效仿。

[17]监察御史——清代都察院下属的官员,分地区执行纠查弹劾的职务。

[18]书院——从前各地学者讲学之所叫做书院,有公立,有私办,略如后来的学校。

[19]入阁拜相——指内阁大学士。

[20]大堂——清代中央政府各部、院的属员称主官为大堂,后来成为一般的称呼。刑部大堂即刑部尚书。

[21]贡生——清代年资较深和品学优良的秀才,官吏的子弟,乡试的副榜(犹如备取生),在一定的条件下,可以选送到国子监(当时的国立大学)读书,叫做贡生。第二回 钱典史同行说官趣 赵孝廉下第受奴欺[1][2]

话说赵家中举开贺,一连忙了几天,便有本学老师叫门斗传[3]话下来,叫赵温即日赴省,填写亲供。当下爷儿三代,买了酒肉,请门斗饱餐一顿,又给了几百铜钱。门斗去后,赵温便踌躇这亲供如何填法;幸亏请教了老前辈王孝廉,一五一十的都教给他。赵温不胜之喜。他爷爷又向亲家方必开商量,要请王孝廉同到省城去走一遭,随时可以请教。方必开一来迫于太亲翁之命,二来是他女儿大伯子中举的大事,还有什么不愿意的?随即满口应允。赵老头儿自是感激不尽。取过历本一看,十月十五是个长行百事皆宜的黄道吉日,遂定在这天起身。因为自己牲口不够,又问方亲家借了两匹驴。几天头里,便是几门亲戚前来送礼饯行,赵温一概领受。

闲话少叙。转眼之间,已到十四。他爷爷,他爸爸,忙了一天;到得晚上,这一夜更不曾睡觉,替他弄这样,弄那样,忙了个六神不安。十五大早,赵温起来,洗过脸,吃饱了肚皮。外面的牲口早已伺候好了。少停一刻,方必开同了王孝廉也踱过来。赵温便向他爷爷、爸爸磕头辞行。赵老头儿又朝着王孝廉作了一个揖,托他照料孙子;王孝廉赶忙还礼不迭。等到行完了礼,一同送出大门,骑上牲口,顺着大路,便向城中进发。

原来几天头里,王乡绅有信下来,说赵世兄如若上省填亲供,可便道来城,在舍下也盘桓几日。所以赵温同了王孝廉,走了半天,一直进城,投奔石牌楼而来。王孝廉是熟门熟路,管门的一向认得,立时请进,并不阻挡;赵温却是头一遭。幸亏他素来细心,下驴之后,便留心观看。只见:门前粉白照墙一座,当中写着“鸿禧”两个大字;东西两根旗杆;大门左右,水磨八字砖墙;两扇黑漆大门,铜环擦得雪亮。门外挂着一块“劝募秦晋赈捐分局”的招牌;两面两扇虎头牌,写着“局务重地”、“闲人免进”八个大字;还有两根半红半黑的棍[4]子,挂在牌上。大门之内,便是六扇蓝漆屏门,上面悬着一块红底子金字的匾,写着“进士第”三个字;两边贴着多少新科举人的报条,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算来却都是同年;两边墙上,还挂着几顶红黑帽子,两条皮鞭子。门上的人因为他是王孝廉同来的人,也就让他进去。转过屏门,便是穿堂;上面也有三间大厅,却无桌椅台凳。两面靠墙,横七竖八摆着几副衔牌:什么“丙子科举人”、“庚辰科[5]进士”、“赐进士出身”、“钦点主政”、“江西道监察御史”。赵温心里明白,这些都是王乡绅自家的官衔。另外还摆着两顶半新不旧的轿子。又转过一重屏门,方是一个大院子,上面五间大厅;其时已是十月,正中挂着大红洋布的板门帘。前回跟着王乡绅下乡,王孝廉给他[6]两个铜钱买烧饼吃的那个二爷,正在廊檐底下,提着一把溺壶走来;一见他来,连忙站住。亏他不忘前情,迎上来朝着王孝廉打了一个千,问他几时来的。王孝廉回说“才到”。那二爷瞧瞧赵温,也像认得,却是不理他;一面说话,一面让屋里坐。赵温也跟了进去。原来居中是三间统厅,两头两个房间;上头也悬着一块匾,是“崇耻堂”三个[7]字,下面落的是汪鸣銮的款。赵温念过“墨卷”,晓得这汪鸣銮就是那做“能自强斋文稿”的柳门先生,他本是一代文宗,不觉肃然起敬。——当中悬着一副御笔,写的“龙虎”两字,却是石刻朱拓的;两边一副对联,是阎丹初阎老先生的款;天然几上一个古鼎、一个瓶、一面镜子;居中一张方桌,两旁八张椅子、四个茶几。上面梁[8]上,还有几个像神像龛子的东西,红漆描金,甚是好看。赵温不认得是什么东西,悄悄请教老前辈。王孝廉对他说:“这是盛‘诰命轴

[9]子’的。”

赵温还不懂得什么叫“诰命”,正想追问,里头王乡绅拖着一双鞋,手里拿着一根旱烟袋,已经出来了。王孝廉连忙上前请了一个安,王乡绅把他一扶。跟手赵温已经趴在地下了,王乡绅忙过来呵下腰去扶他。嘴里虽说还礼,两条腿却没有动;等到赵温起来,他才还了一个揖。分宾坐下。赵温坐的是东面一排第二张椅子,王孝廉坐是的西面第二张椅子,王乡绅就在西面第三张上坐了相陪。王乡绅先开口问赵温的爷爷、爸爸的好。谁知他到了此时,不但他爷爷临走嘱咐他到城之后,见了王乡绅替他问好的话,一句说不上来;连听了王乡绅的话,也不知如何回答。面孔涨得通红,嘴里吱吱了半天,才回了个“好”字。王乡绅见他如此,也就不同他再说别的了,只和王孝廉攀谈几句。

言谈之间,王乡绅提起:“有个舍亲,姓钱号叫伯芳,是内人第[10][11]二个胞兄,在江南做过一任典史。那年新抚台到任,不上三个[12]月,不知怎样就把他‘罣误’了。却不料他官虽然只做得一任,任上的钱倒着实弄得几文回来。你们一进城,看见那一片新房子,就是他的住宅。做官不论大小,总要像他这样,这官才不算白做。现在[13]他已经托了人,替他谋干了一个‘开复’,一过年,也想到京里[14]走走,看有什么路子,弄封把‘八行’,还是出来做他的典史。”[15]王孝廉道:“既然有路子,为什么不过班做知县,到底是正印[16]。”王乡绅道:“何尝不是如此。我也劝过他几次。无奈我们这位内兄,他却另有一个见解。他说:州、县虽是亲民之官,究竟体制要尊贵些,有些事情自己插不得身,下不得手;自己不便,不免就要仰仗师爷同着二爷。多一个经手,就多一个扣头,一层一层的剥削了去,到得本官就有限了;所以反不及他做典史的,倒可以事事躬亲,实事求是。老侄,你想他这话,是一点不错的呢。这人做官倒着实有点才干,的的确确是位理财好手。”王孝廉道:“俗话说的好,‘千里为官只为财’。”王乡绅道:“正是这话。现在我想明年赵世兄上京会试,倒可叫他跟着我们内兄一路前去,诸事托他招呼招呼,他却是很在行的。”王孝廉道:“这是最好的了,还有什么说得。”当下王孝廉见王乡绅眼睛不睬赵温,瞧他坐在那里没得意思,就把这话告诉他一遍。赵温除了说“好”之外,亦没有别的话可以回答。王孝廉又替他问:“钱老伯府上,应该过去请安?”王乡绅道:“今天他下乡收租去了。我替你们说好,明年再见罢。”当下留他两人晚饭。就在大厅西首一间,住了一夜。次日一早起身,往省城而去。于是晓行夜宿,在路非止一日,已经到了省城,找着下处,安顿行李。[17]

且说赵温虽然中举,世路上一切应酬,究未谙练。前年小[18]考,以及今年考取遗才,学台大人,虽说见过两面,一直是一个坐着点名,一个提篮接卷,却是没有交谈过;这番中了举人,前来叩见,少不得总要攀谈两句。他平时见了稍些阔点的人,已经坐立不安,语无伦次;何况学台大人,钦差体制,何等威严,未曾见面,已经吓昏的了。亏得王孝廉遇事招呼,随时指教,凡他所想不到的,都替他想到。头一天晚上,教他怎样磕头,怎样回话,赛如春秋二季,“明[19][20]伦堂”上演礼一般,好容易把他教会。又亏得赵温质地聪明,自己又操演了一夜,顶到天明,居然把一应礼节,牢记在心。少停,王孝廉睡醒,赵温忙即催他起来洗脸。自己换了袍套,手里捏着手本[21][22]。王孝廉又叫他封了四吊钱的钱票,送给学台大人做“贽见”;另外带了些钱做一应使费。到了辕门,找到巡捕老爷,赵温朝他作了一个揖,拿手本交给他,求他到大人跟前代回。另外又送了这巡捕一吊钱的“门包”。巡捕嫌少,讲来讲去,又加了二百钱,方才去回。等了一会子,巡捕出来说:“大人今天不见客。”问他亲供填了没有。赵温听说大人不见,如同一块石头落地,把心放下。赶忙到承差屋里,将亲供恭恭敬敬的填好,交代明白。一应使费,俱是王孝廉隔夜替他打点停当,赵温到此不过花上几个喜钱,没有别的噜苏。当下事毕回寓,整顿行装,两人一直回乡。王孝廉又教给他写殿试策白折[23]子,预备来年会试不题。

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已过新年,赵温一家门便忙着料理上京会试的事情。一日饭后,人报王乡绅处有人下书。赵温拆开看时,前半篇无非新年吉祥话头;又说“舍亲处,已经说定结伴同行,两得裨益。旧仆贺根,相随多年,人甚可靠,于北道情形,亦颇熟悉,望即录用”云云。赵温知道,便是托王乡绅所荐的那位管家了。只见贺根头上戴一顶红帽子,身穿一件蓝羽缎棉袍,外加青缎马褂,脚下还蹬着一双粉底乌靴。见了赵温,请了一个安,嘴里说了声“谢少爷赏饭吃”,又说“家主人请少爷的安”。赵温因他如此打扮,乡下从未见过,不觉心中呆了半天,不知拿什么话回答他方好。幸亏贺根知窍,看见少爷说不出话,便求少爷带着到上头,见见老太爷请请安。赵温只得同他进去,先见他爷爷。带见过之后,他爷爷说:“这个人是你王公公荐来的,僧来看佛面,不可轻慢于他。”就留他在书房里住。等到吃饭的时候,他爷爷一定又要从锅里另外盛出一碗饭、两样菜给贺根吃。一应大小事务,都不要他动手。后来还是王孝廉过来看见,就说:“现在这贺二爷既然是府上的管家,不必同他客气,事情都要叫他经经手,等他弄熟之后,好跟世兄起身。”赵家听得如此,才渐渐的差他做事。

到了十八这一天,便是择定长行的吉日。一切送行辞行的繁文,不用细述。这日仍请王孝廉伴送到城。此番因与钱典史同行,所以一直径奔他家,安顿了行李,同到王府请安。见面之后,留吃夜饭;台面上只有他郎舅、叔侄三个人说的话,赵温依然插不下嘴。饭罢,临行之时,王乡绅朝他拱拱手,说了声“耳听好音”。又朝他大舅子作了个揖,说:“恕我明天不来送行。到京住在哪里,早早给我知道。”又同王孝廉说了声“我们再会罢”,方才进去。三人一同回到钱家,住了一夜。次日,钱、赵二人,一同起身。王孝廉直等送过二人之后,方才下乡。

话分两头。单说钱典史一向是省俭惯的,晓得贺根是他妹丈所荐,他便不带管家,一路呼唤贺根做事。过了两天,不免忘其所以,渐渐的摆出舅老爷款来。背地里不知被贺根咒骂了几顿。幸亏赵温初次为人,毫无理会。况兼这钱典史是势利场中历练过来的,今见赵温是个新贵,前程未可限量;虽然有些事情欺他是乡下人,暗里赚他钱用,[24]然而面子上总是做得十二分要好。又打听得赵温的座师吴翰林新[25]近开了坊,升了右春坊右赞善,京官的作用不比寻常,他一心便想巴结到这条路上。

有天落了店,吃完了饭,叫贺根替他把铺盖打开,点上烟灯。其时赵温正拿着一本新科闱墨,在外间灯下揣摩。钱典史便说:“堂屋里风大,不如到烟铺上躺着念的好。”赵温果然听话,便捧了文章进来,在烟铺空的一边躺下,嘴里还是念个不了。钱典史却不便阻他。自己呼了几口烟,又吃些水果、干点心之类;又拿起茶壶,就着壶嘴抽上两口;把壶放下,顺手拎过一支紫铜水烟袋,坐在床沿上吃水烟,一直吃个不了。后来钱典史被他噪聒的实在不耐烦,便借着贺根来出气。先说他偷懒不肯做事;后来又说他今天在路上买馒头,四个钱一个,他硬要五个半钱一个,十二个馒头,便赚了十八个钱:真真是混账东西!头里贺根听见钱舅老爷说他偷懒,已经满肚皮不愿意;后来又说他赚钱,又骂他混账,他却忍不住了,顿时嘴里叽里咕噜起来,什么“赚了钱买棺材,装你老爷”,还说什么“混账东西,是咱大舅子”。钱典史不听则已,听了之时,立刻无明火三丈高,放下水烟袋,提起根烟枪就赶过来打。贺根也不是好缠的,看见他要打,便把脑袋向钱典史怀内一顶,说:“你打你打!不打是咱大舅子!”钱典史见他如此,倒也动手不得。嘴里吆喝:“好个撒野东西!回来写信给你老爷,他荐的好人,连我都不放在眼里!”贺根正待回话,幸亏得店家听见里头闹得不像样,进来好劝歹劝,才把贺根拉开。这里钱典史还在那里气得发抖。

当他二人闹时,赵温想上来劝,但不知怎样劝的好。后来见店家把贺根拉开,他又呆了半天,才说了一声:“天也不早了,钱老伯也好困觉了。”钱典史听了这话,便正言厉颜地对他说道:“世兄!用到这样管家,你做主人的总要有点主人的威势才好。像你这样好说话,一个管家治不下,让他动不动得罪客人,将来怎样做官管黎民呢?”赵温明晓得这场没趣是钱典史自己找的,无奈他秉性柔弱,一句也对答不上,只好索性让他说,自己呆呆的听着。钱典史又道:“想我从前在江南做官的时候,衙门虽小,上下也有三五个管家,还有书办[26]差役,都要我一个人去治伏他们;一个不当心,就被他们赚了去。像你一个底下人都治不服,那还了得!”赵温道:“为着他是王公公荐的人,爷爷嘱咐过,要同他客气点,所以有些事情都让他些。”钱典史哈哈冷笑道:“你将来要把他让成谋反叛逆,才不让他呢!这种东西,叫我一天至少骂他一百顿,还要同他客气!真真奇谈!”赵温道:“既然老伯如此说,我明天管他就是了。”钱典史道:“我并不是要叫你管他,我是告诉你做官的法子。”赵温心下疑惑道:“这与做官有什么相干?”又不便驳他,只好拉长着耳朵听他讲。钱典史又说道:“‘齐家而后治国,治国而后平天下’,这两句话你们读书人是应该知道的。一个管家治不服,怎么好算得齐家?不能齐家,就不能治国。试问皇上家要你这官做什么用呢?你也可以不必上京会试赶功名了。就如我,从前虽然做过一任典史,倒着实替皇家出点力,不要[27]说衙门里的人都受我节制,就是那些四乡八镇的地保、乡约、图[28]正、董事,那一个敢欺我!”

赵温虽然是乡下人,也晓得典史比知县小;听他说得高兴,有意打趣他,便问他道:“请教老伯:典史的官,比知县大是小?”钱典史欺他是外行,便道:“一般大。他管得到的地方,我都管得到。论起来,这一县之主还要算是我。有起事情来,我同他客气,让他坐在当中,所以都称他‘正堂’;我坐的是下首主位,所以都称我‘右堂’。其实是一样的,不分什么大小。”赵温道:“典史总要比知府小些。”钱典史道:“他在府城里,我在县城里,我管不着他,他亦管不着我。赵世兄,你不要看轻了这典史,比别的官都难做;等到做顺了手,那时候给你状元,你还不要呢。我这句话,并不是瞧不起状元。[29]常常听见人说,翰林院里的人都是清贵之品,将来放了外任,不是主考,就是学政,自然有那些手底下的官儿前来孝敬,自己用不着为难;然而隔着一层,到底不大顺手。何如我们做典史的,既不比做州、县的,每逢出门,定要开锣喝道,叫人家认得他是官;我们便衣就可上街,什么烟馆里,窑子里,赌场上,各处都可去得。认得咱的,这一县之内,都是咱的子民,谁敢不来奉承;不认得的,无事便罢,等到有起事情来,咱亦还他一个铁面无私。不上两年,还有谁不认得咱的?一年之内,我一个生日,我们贱内一个生日,这两个生日是刻板要做的;下来老太爷生日,老太太生日,少爷做亲,姑娘出嫁,一年上总有好几回。”赵温道:“我听见王大哥讲过,老伯还没养世兄,怎么倒做起亲来呢?”钱典史道:“你原来未入仕途,也难怪你不知道。大凡像我们做典史的,全靠着做生日,办喜事,弄两个钱。一桩事情收一回份子,一年有上五六桩事情,就收五六回的份子;一回收上几百吊,通扯起来就有好两千。真真大处不可小算。不要说我连着儿子、闺女都没有,就是先父、先母,我做官的时候,都已去世多年;不过托名头说在原籍,不在任上,打人家个把式罢了。这些钱都是面子上的,受了也不罪过;还有那不在面子上的,只要事在人为,却是一言难尽。我这番出山,也不想别的好处,只要早些选了出来,到了任,随你什么苦缺,只要有本事,总可以生发的。”说到这里,忽听窗外有人言道:“天不早了,客人也该睡了,明天好赶路。”原来是车夫半夜里起来解手,正打窗下走过,听见里面高谈阔论,所以才说这两句。钱典史听了笑道:“真的我说到高兴头上,把明儿赶路也就忘记了。”当下便催着赵温睡下,自己又吃了几袋水烟,方始安寝。次日依旧赶路不题。

却说他主仆三人,一路晓行夜宿,在河南地面上,又遇着一场大雪,直至二月二十后,方才到京。钱典史另有他那一帮人,天天出外应酬,忙个不了。这里赵温会着几个同年,把一应投文复试的事,都托了一位同年替他带办,免得另外求人,倒也省事不少。不过大帮复试已过,只好等到二十八这一天,同着些后来的在殿廷上复的试;居然取在三等里面,奉旨准他一体会试。赵温便高兴的了不得,写信禀告他爷爷、父亲知道。

这里自从到京,头一桩忙着便是拜老师。赵温请教了同年,把帖子写好,又封了二两银子的贽见,四吊钱的门包。他老师吴赞善,住在顺治门外,赵、钱二位却住在米市胡同,相去还不算远。这天赵温起了一个大早,连累了钱典史也爬起来,忙和着替他弄这样,弄那样,穿袍子,打腰折,都是钱典史亲自动手。又招呼贺根:“帖子拿好,车叫来没有。”一霎时,簇新的轿车停在门前。赵温出外上车,钱典史还送到门口。这里掌鞭的就把鞭子一洒,那牲口就拉着走了。一霎时到了吴赞善门前。赵温下车,举眼观看,只见大门之外,一双裹脚条,四块包脚布,高高贴起,上面写着什么“詹事府示:不准喧哗,如违送究”等话头。原来为时尚早,吴家未曾开得大门。门上一付对联,写着“皇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十个大字。赵温心下揣摩,这一定是老师自己写的。就在门外徘徊了一回,方听得呀的一声,大门开处,走出一位老管家来。赵温手捧名帖,含笑向前,道了来意。那老管家知道是主人去年考中的门生,连忙让在门房里坐,取了手本、贽见,往里就跑。停了一会子,不见出来。赵温心下好生疑惑。

原来这些当穷京官的人,好容易熬到三年放了一趟差,原指望多收几个财主门生,好把旧欠还清,再拖新账。那吴赞善自从二月初头到于今,那些新举人来京会试的,他已见过不少。见了张三,探听李四,见了李四,探听张三:如若是同府同县,自然是一问便知;就是同府隔县,问了不知便罢,只要有点音头,他见了面,总要搜寻这些人的根底。此亦大概皆然,并不是吴赞善一人如此。目下单说吴赞善,他早把赵温的家私,问在肚里,便知道他是朝邑县一个大大的土财主,又是暴发户;早已打算,他若来时,这一分贽见,至少亦有二三百两。等到家人拿进手本,这时候他正是一梦初醒,卧床未起;听见“赵温”两字,便叫“请到书房里坐,泡盖碗茶”。老家人答应着。幸亏太太仔细,便问:“贽见拿进来没有?”说话间,老家人已把手本连二两头银子,一同交给丫环拿进来了。太太接到手里,掂了一掂,嘴里说了声“只好有二两”。吴赞善不听则已,听了之时,一骨碌忙从床上跳下,大衣也不及穿,抢过来打开一看,果然只有二两银子。心内好像失落掉一件东西似的,面色登时改变起来。歇了一会子,忽然笑道:“不要是他们的门包也拿了进来?那姓赵的很有钱,断不至于只送这一点点。”老家人道:“家人们另外是四吊钱。姓赵的说的明明白白,只有二两银子的贽见。”吴赞善听到这里,便气得不可开交了,嘴里一片声嚷:“退还给他,我不等他这二两银子买米下锅!回头他,——叫他不要来见我!”说着赌气仍旧爬上床去睡了。老家人无奈,[30]只得出来回复赵温,替主人说“道乏”,今天不见客。说完了这句,就把手本向桌上一撂,却把那二两头揣了去了。赵温扑了一个空,无精打采,怏怏的出门坐车回去。钱典史接着,忙问:“回来的为什么这般快?可会见了没有?”赵温说:“今儿老师不见客。”钱典史说:“就该明儿再去。”到了明日,又起一个早跑了去。那老家人回也不替他回一声,让他一个人在门房里坐了老大一会子,才向他说道:“我看你老还是回去罢,明日不用来了。”赵温听了这话,心上不懂。正待问他,老家人便说:“我就要跟着出门,你老也不用坐了。”赵温无奈,只得依旧坐车回寓。钱典史知道他又不曾见着,晓得这里头有点不对,便把从前要靠赵温走他老师这条门路的心,也就淡了下来。[31]

过了几天,恰是初八头场。赵温进去,狠命用心,做了三篇文章,又恭恭敬敬的写到卷子上。——听见人说,三场试卷没有一个添注涂改,将来调起墨卷来,要比别人沾光,他所以就在这上头用工夫。谁知到了初十那一天,落太阳的时候,他还有一首诗不曾写,忽然来了许多穿靴子,戴顶子的,嚷着“抢卷子”;还有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大喇叭,照着他呜呜地吹。把他闹急了,赶忙提起笔来写。偏生要好不得好,一首八韵诗,当中脱落掉四句,只好添注了二十字,把他恼的了不得。匆匆忙忙,收拾了考篮,交了卷子出去。自己始终[32]不放心;直到第二天“蓝榜”贴了出来,没有他的名字,方才把心放下。接连二场、三场,他一连吃了九天辛苦。出场之后,足足困了两日两夜,方才困醒。

以后就是门生请主考,同年团拜。因为副主考请假回家修墓,尚没有来京,所以只请了吴赞善一个人。赵温穿着衣帽,也混在里头。钱典史跟着溜了进去瞧热闹。只见吴赞善坐在上面看戏,赵温坐的地方离他还远着哩;一直等到散戏,没有看见吴赞善理他。大家散了之后,钱典史不好明言,背地里说:“有现成的老师尚不会巴结,叫我们这些赶门子、拜老师的怎样呢?”从此以后,就把赵温不放在眼里。转念一想,读书人是包不定的,还怕他联捷上去,姑且再等他两天。[33]

赵温自从出场之后,自己就把头篇抄了两份出来:一份寄到家里,一份带在身上,随时好请教人。人家都恭维他文章怎么做的好,一定联捷的;他自己也拿稳一定是高中的了。就有人来说,四月初九放榜,初八写榜。从几天头里,他就没有好生睡觉。到了初八黑早,还没有天亮,他就唤醒了贺根,叫他琉璃厂去等信。贺根说:“我的爷!这会子人家都在家里睡觉,赶去做嘛?”赵温一定要他去,贺根推头天还早,一定要歇一会子再去;主仆两个就拌起嘴来。还是钱典史听不过,爬起来帮着赵温吆喝了两句,他才叽里咕噜的一路骂了出去。这一天赵温就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茶饭无心,坐立不定。到得下午,便有人来说,谁又中了,谁又中了。偏生贺根从天不亮出去,一直到晚不曾回来。赵温急得跳脚。等到晚上,街上人说榜都填完了,[34]只等着“填五魁”了。贺根知道没了指望,方才回寓。

赵温见了他眼睛里出火,骂他“没良心的东西”。贺根恨极,便说:“还有五魁没有出来,等我再去打听去。”一面说,一面跑了出来,找到一个卖烧饼的,同他商议,假充报子,说他少爷中了会魁,好讹他的钱分用。卖烧饼的依他话,便跑了来敲门报喜。贺根是早在大门前头等好的了,一见报子来到,也跟了进来。赵温自然欢喜,问要赏他多少银子。贺根道:“这是头报,应该多赏他几两。”赵温道:“赏他二两。”报喜人嚷着嫌少,一定要一个大元宝。后来还是贺根做好做歹,给了十两一锭。那报喜人去了,贺根跟着出去,定要分他八两,卖烧饼的只肯五两。两个人在那里吵嘴,被钱典史出去出小恭,一齐听了去。就说:“贺根,你少爷已经不中进士,不该再骗他钱用。”贺根道:“你老别多嘴。我骗他的钱,与你什么相干?谁要说破这件事,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叫他等着罢!”钱典史听了这话,把舌头一伸,缩不进去,哪里还敢多嘴。只可怜赵温白送了十两银子,空欢喜了一夜。到第二天,不见人来替他道喜,又买[35]本题名录来一看,自己没有名字,才知昨夜受人之骗。气的一天没有吃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本学老师——清代在各府、州、县里设立儒学,派教官负管理秀才的责任,习惯都呼为学老师。本学老师,指本县的教官。

[2]门斗——儒学里的公役。

[3]亲供——秀才中举后填写的说明年龄、籍贯、三代和身貌的材料。

[4]半红半黑的棍子——一种硬木短棍,也叫做水火棍,是官署役吏所用的。

[5]主政——当时中央各部院里的主事,大致相当于后来的科长。

[6]溺壶——指小便壶。

[7]墨卷——科举时代,为了防止考官徇私舞弊,规定考生用墨笔写卷子,叫做墨卷。

[8]龛(kān)子——供奉神佛的小阁子。

[9]诰(gào)命轴子——封建时代,皇帝对五品以上的官的封典叫诰命。诰命轴子,即把诰命裱成锦轴。

[10]江南——此处专指江苏、安徽两省。

[11]抚台——即巡抚,是清代总揽一省民政的最高官员。

[12]罣(guà)误——被别人牵连而受处分或损害。

[13]开复——官员革职后又官复原职叫开复。

[14]八行——此处指请托人情的信件。

[15]过班——因保举或捐纳而升官阶。

[16]正印——即主官。

[17]谙(ān)练——熟练;有经验。

[18]学台——主持一省学政和举业的官员。

[19]“明伦堂”——明伦堂是清代各地学宫的大礼堂。

[20]演礼——指祭孔典礼。

[21]手本——属员谒见长官时专用的一种名帖。

[22]贽(zhì)见——旧时初次求见人时所送的礼物。

[23]殿试策白折子——殿试策,指考策题的一种。白折子,是当时考卷的一种。

[24]座师——举人、进士称主考为座师、座主。

[25]开了坊——翰林升任官职称为开坊。

[26]书办——官署里掌管文案的胥吏。

[27]乡约——指奉官命在乡里管事的人。

[28]图正——农村中管本图鱼鳞册的人。鱼鳞册即为赋役而设的土地册。

[29]翰林院——中央政府里主管秘书著作的机关。

[30]道乏——拒见客人的客气话。

[31]初八头场——指入场而言。

[32]蓝榜——用蓝笔写的榜。乡会时写作不合规定者,取消参加考试资格,并公布出榜。

[33]头篇——指乡、会试头场的头篇文章。头篇作的好,就有录取的希望。

[34]填五魁——即五经魁,乡、会试发榜的前五名。在全部名字公布之后,再由第五名起倒至第一名,最后公布。

[35]题名录——也叫登科录,科举中登第人员的记录。[1][2]第三回 苦钻差黑夜谒黄堂 悲镌级蓝呢糊绿轿

话说赵温自从正月出门到今,不差已将三月。只因离家日久,千[3]般心绪,万种情怀,正在无可排遣;恰好春风报罢,即拟整顿行装,起身回去。不料他爷爷望他成名心切,寄来一封书信,又汇到二千多两银子。书上写道:“倘若联捷,固为可喜;如其报罢,即赶紧捐一

[4]中书在京供职。”信上并写明是王乡绅的主意,“所以东拼西凑,好容易弄成这个数目。望你好好在京做官。你在外面做官,家里便免得人来欺负。千万不可荒唐,把银子白白用掉”各等语。赵温接到此信,不好便回,只得托了钱典史替他打听,哪里捐的便易,预备上兑。那钱典史本来是瞧不起赵温的了,现在忽然看见他有了银子捐官,便从新亲热起来,想替他经经手,可以于中取利的意思。后见赵温果然托他,他喜的了不得,今天请听戏,明天请吃饭,又拉了一个打京片子[5]的人来,天天同吃同喝,说是他的盟弟,认得部里的书办,有什么事托他,那是万妥万当的。赵温信以为真,过了一天,又穿着衣帽去[6]拜他,自己还做东请他。后来就托他上兑:二千多两银子不够,又亏了他代担了五百两。赵温一面出了凭据,约了日期;一面写信家去,[7]叫家里再寄银子出来好还他。这里一面找同乡,出印结,到衙门,忙了一个多月才忙完。看官记清:从此以后,赵孝廉变了赵中书,还是贺根跟他在京供职。

话分两头。且说钱典史在京里混了几个月,幸亏遇见一个相好的[8]书办,替他想法子,把从前参案的字眼改轻;然后拿银子捐复原官,[9]加了花样,仍在部里候选;又做了手脚,不上两个月,便选了江西上饶县典史。听说缺分还好,他心中自然欢喜。后来一打听,倒是从[10]前在江南揭参他的那个知府,现在正做了江西藩司。冤家路窄,偏偏又碰在他手里,他心中好不自在起来。跑来同他盟弟——就是上回赚他钱的那个人——商量。他盟弟道:“这容易得很。我间壁住[11]的徐都老爷,就是这位藩台大人的同乡。去年这位藩台上京陛见的时候,徐都老爷还请他吃过饭,是小弟作的陪。他两人的交情很厚,在席面上咕咕哝哝,谈个不了,还咬了半天耳朵,不晓得里头是些什[12]么事情。后来这位藩台大人出京的时候,还叫长班送了他四两银[13]子的别敬。”钱典史道:“像他这样交情,应该多送几两才是,怎么只送四两?”他盟弟把脸一红道:“这个却不晓得。或者另外多送,我们也瞧不见;再不然,大概同乡都是四两。他们做大员的,怎好厚[14]一个,薄一个,叫别位同乡看着吃味儿。”钱典史道:“这个我们不去管他。但是我的事情怎么样呢?”他盟弟道:“你别忙。停一会子我到隔壁,化上百把银子,找这徐都老爷写封信,替你疏通疏通,这不结了吗。”钱典史道:“一封信要这许多银子?”他盟弟道:“你别急。你老哥的事情,就是我兄弟的事情。你没有这一点子,我兄弟还效劳得起。”当时钱典史再三拜托而去。

原来他盟弟姓胡名理,绰号叫做狐狸精。人既精明,认的人又多,无论哪里都会溜了去。今番受了盟兄之托,当晚果然摸到隔壁,找到徐都老爷,说明来意;并说前途有五十金为寿,好歹求你赏一封信。徐都老爷道:“论起来呢,同是同乡,不过没有什么大交情,怎么好写信;就是写了去,只怕也不灵。”胡理道:“哪里管得许多。你看银子面上,随便拓几句给他就完了。”徐都老爷一想,家里正愁没钱买米,跟班的又要付工钱,太太还闹着赎当头,正在那里发急,没有法子想,可巧有了此事。心下一想,不如且拿他来应应急。遂即含笑应允,约他明早来拿信。又问:“银子可现成?”胡理说:“怎么不现成!”随即起身别去。徐都老爷还亲自送到大门口,说了一声“费心”,又叮咛了几句,方才进去。

到了第二天一早,徐都老爷就起身把信写好。一等等到晌午,还不见胡理送银子来。心下发急说:“不要不成功!为什么这时候还不来呢?”跟班的请他吃饭也不吃。原来昨日晚上,他已经把这话告诉了太太和跟班的了。大家知道他就有钱付,太太也不闹着赎当,跟班的也不催着付工钱了。谁知第二天左等不到,右等不到,真正把他急得要死。好容易等到两点钟,砰砰敲门。徐都老爷自己去开门,一看是胡理,把他喜的心花都开了。连忙请了进来,吩咐泡茶,拿水烟袋,又叫把烟灯点上。胡理未曾开口,徐都老爷已经把信取出,送到他面前。胡理将信从信壳里取出,看了一遍。胡理一面套信壳,一面嘴里说道:“真正想不到,就会变了卦。”徐都老爷听了这话,一个闷雷,当是不成功,脸上颜色顿时改变。忙问:“怎么了?可是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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