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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4 11:0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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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汪泉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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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风而逝

随风而逝试读:

序语

A

B

C

D

E

F

G

H

I

J

K

十一

L

十二

M

十三

N

十四

O

十五

P

十六

Q

十七

R

十八

S

十九

T

二十

U

廿一

并非结语

序语

两个舅舅和他们的两个外甥一样,同时掉入漆黑的井巷,在浓烈的烟尘中,开始各自寻找出口。A

明天我将被控制,7天后我将被逮捕,接着,在漫长的看守所生涯之后,我将正式进入服刑阶段,而此时,我还在醺醺大醉当中。“着火了?石头着火了?哈,姓张的,你真是个好玩意儿!你见过石头着火的?”这电话,惹得我又气又笑,我无不嘲讽地骂道。“姓刘的,你好好喝,我给你汇报了,你看着办!”张三岩居然称我“姓刘的”!把我给生生气得酒醒一半,“放你娘的屁!跟老子开啥玩笑!”

是的,我姓刘,叫刘桐,是阳钢股份公司大沟矿矿长,我还是一个舅舅,我的外甥叫靳凯。“我重复一遍,三号井着火了,9个人被困在井下,你外甥靳凯就在其中!”张三岩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听这话,像是真的!我站起身,看向窗外,外面满天的浓烟,密密匝匝。连墙角的杏树都着火了,树枝上弥漫着烟尘,隐隐约约,像在罗织一个什么阴谋。我这才猛然醒悟,我在农家乐喝酒,是这浓雾把我锁住,还有另外几个人,我们像一群牲口,被雾圈住了。

张三岩没有撒谎。“咋不早说!他娘的,快救人啊!”我带着酒气,愤然骂道。

张三岩果断挂了电话。张三岩是副矿长,主管生产安全的。我酒醒了一半,再次拨通张三岩电话,问咋回事,他说:“陕西鹤金公司的焊工在井下作业,点着了火,跑了。”“跑了?他妈的,他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方丈在我身边!”我一听这话,再次确信,事故真实无疑。

一桌子的人翻着白眼仁,眼睛都喝得瓷瓷的,惊呆了:“着火了?”

我骂道:“睁开眼睛,看看外面的烟瘴!”

他们笑了,嘴巴咧得鞋口大,像在嘲笑一个白痴:“那是雾气,不是烟瘴啊,刘矿!”

我说:“快走!喝你妈的!老徐,你的人点着了火,跑了,9个人被困在井下了,老子的外甥也被困了,你不要命了!”

徐大江眼神坚定,他看着我,说:“早就灭了,老刘。别大惊小怪了。”“你知道啊?你知道咋不早说?”我偏着头,我知道我的眼睛冒出来的是烟,马上就要燃烧。“老刘,别激动,小事,小事,别那么紧张,我们也是大风大浪过来的,这点屁事,算什么,火早就灭了!11点他们就说着火了。我知道,灭了。放着茅台不喝,管那屁事!”徐大江又从容地倒酒。“灭了?张三岩咋说是困了9个人?”我瞪着眼睛,想要从徐大江的眼睛里挖出答案。“没有困下人吧?都几个小时了,即使困下也早出来了。”徐大江说。

我恨不得给这个杂种一拳,但我哪里顾得上打他,我又拨了张三岩的电话,竟然占线。

徐大江说:“别紧张,就是焊工把井下的麦草点着了,早就灭了。”

我气疯了:“我说你这狗日的,不是个好东西!你快打电话啊,看事态到底咋样了?”

我看见他握着手机,不疾不徐。开机的叮咚声把我气得牙都颤抖:这畜生,早就给他汇报了情况,他嫌打扰,竟然关机了!

我想一眼看透远处的矿山,却被一片浓雾遮蔽得严严实实。这是罕见的浓雾,将整个阳关分割成了一个又一个远近不过上百米的小圈子。我从没见过这么浓的雾,我刹时觉得呼吸里有一股烟味,呛人。这味道就是从那三号井下飘来的。

我看了一眼徐大江,他正低着头,手机在他手里吱吱扭扭缓缓开机,我想骂:“你他妈的关机干啥?”却没有骂出来,这个魔鬼,我实在没有把他当过人。我捏了一把手机,显示一点零九分。张三岩的电话又来了,我提起来就问:“几点着的火?灭了没有?”张三岩的语气冷淡得像周边的雾气,让人迷惑:“灭了又着了,复燃。你问徐老板,我也不知道,我接到电话就给你打了。咋办?报警吗?给公司汇报吗?”他显然是在将我的军,报警意味着这事情已经很大了,我肯定要受处分,这是集团的规定,股份公司也没办法;不报吧,又怕事情闹得更大!“先别报,组织救援人员,安全科的,还有生产科的,快下井救人!”“好吧,我现在就在会议室,在家的班子成员都在,我现在就布置。”张三岩说。

我刚压了电话,另外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是安全科主管王筱:“矿长,出事了,三号井下着火了,困了9个人,靳凯也在其中,危险得很!咋办?”“真的吗?他也在里面?”我的外甥!王筱再次说到外甥靳凯两个字,我真的害怕了,快走!我彻底酒醒了:我的外甥靳凯被困在井下了!我狠狠摇晃了两下头,我的头木木的,像长在高天上的一颗椰子疙瘩。“矿长,确定靳凯也在里面。”王筱敦实地回答。“张三岩刚才也给我说了,我还以为他骗人呢!王筱,你们快点救人,快组织人,救人要紧,你知道那些坏们,不作为,乱作为!你抓紧组织,下井救人!”我冷静地说。“矿长,现在问题很严重,他们所在位置地势最低;低处烟小,烟往高处走,11点多就着火了,你想想,其他高处的矿井肯定也都烟雾弥漫,咋办?”王筱分析说。

被困死了!即便是爬出来,中间高处烟雾浓得惊人,从11点多着火到现在,都两个多小时了,得聚了多少烟在里面啊!

徐大江的电话响了,他接着电话出了门,声音很大:“报警了没有?报警啊——”“报你先人!报啥警?”我正面向门外骂老徐,外甥靳凯的电话来了,我急急按下接听键:“舅舅,快救我们啊,井下烟大得很,呛死人了!”“靳凯,你们几个人?”我没有火气了,问。“我们9个人,都在井下。”靳凯说。“快往外面跑——”我喊。“舅舅,腿软得很,走不动啊!舅舅,快救我们——”靳凯的声音不是很大,似乎是压低了声音说话,怕被人听见一样。“趴下,爬出来,用湿毛巾捂上嘴!”我说。“舅舅,你不要给我妈说啊——”靳凯在井下说。“你们咋不早点给地面汇报?”“汇报了,前面张三岩让我们等待救援,不让我们乱跑,不让我们出来,怕高处烟大,我们这里地势低……”靳凯怯怯地说。

我没想到,事情真的闹大了。谁知道,这竟然是我最后一次和外甥靳凯的通话。我原以为外甥声音小是怕我,我万万没有想到,其实靳凯不是怕我,而是没有说话的力气了,他快要窒息了。“你们都在一起吗?趴下!趴在地上,等我们来救你。”我说。“舅舅,我感觉我撑不住了,你快点啊——”靳凯声音微弱。“坚持住,娃,我马上就到矿上!”

作为一矿之长,矿上着火了,9个人被困在了井下!我几乎疯了,出门,车已经开过来了,一起喝酒的都是陕西鹤金公司的人和矿上的下属,他们都在远处着急慌忙地打电话。

我跳上车,喊,快走。

雾浓得化不开,像一张灰色的布帘。

司机不敢开快,打开了雾灯。我说:“快,快开——”

电话又响了,我一看是姐姐打来的。我接起来:“刘桐,咋回事?娃子打电话说,井下着火了,出不来了……”姐姐在电话那头哭起来。我说:“我就到矿上了,你先别急,没事。啥情况,我再给你打电话——”“你,你快救他啊,我的好兄弟——”姐姐鼓起了很大的劲儿说,像是要挣破这巨大的雾帘。

我急了!车钻进浓稠得化不开的雾里,向前冲。

上午11点,我来到乡下的茶园里喝酒。茶园,可不是南方的茶园,是北方喝茶的地方,就是一个农家院落,有房子有树,吃饭喝酒的去处,人们叫茶园子。在阳关,这家茶园是最上档次的农家茶园了,就在北乡,不远,离城区30公里。茶园里等着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徐大江,是老朋友,也是老江湖,我平日叫他老流氓。他可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的,他叫我喝茶,我还不得不喝,其实,算是陪他,我知道。但他在场面上还是敬着我,他的老底我知道,脸上有几颗麻子我都清楚,所以,我也不怕他,他原本就是阳关街头的一个混混。

我再次打电话给张三岩:“啥情况?咋救援?”

张三岩说:“正在开会,你指示。”

我说:“所有的排风机都打开,打开了没有?”张三岩问身边的人,说还没有。我说:“马上打开啊,你们动动脑子,救人要紧啊!你他妈的要乘机报复吗?张三岩,这是什么时候你知道,我可告诉你,你是主管生产安全的副矿长,也是值班矿长,出了事,全部由你担着!”他轻描淡写地说:“你别那么说,刘矿,你的意思是我坐视不管?现在你管,给你汇报了,这副矿长我早就不想干了。”

我气得发抖,我说,人都到齐了没有?他说,到了,都在。我重而缓地压低声音说,快组织人员,下井,救人。生产科的和安全科的,只要在家的人,全部下井救人!你带队先下井,我马上就到。这是我的意见。张三岩说,你还没到,我下井,地面谁指挥?我说,我指挥。他说,那不行,我见不到你,不下去;你不在,我要在地面指挥,这是我的职责,谁下井,我们正在研究。

我想,咱们矿上最大功率的排风机打开了,很快就可以将烟排出来,那是巨型排风机,高两米,功率在四千瓦,几乎能把整个井口罩住。一

后天下午4点,像不在人间的时间。我万万不会想到,我将像一个影子,站在阳关夕阳红宾馆207号房门前。我听到房子里的说话声像石头和铁块在撞击。我用中指关节重重叩门,那声音惊得我自己倒退了半步,即刻,里面陡然变得一片安静,我感觉很多的耳朵贴在我刚才敲过的门板里面,我看了看小小的门镜,分明有一只右眼盯着我。我又向前挪动了半步,继续叩响了铁锈红的房门,声音谨慎了很多。“谁?”是一个男人的责问。“你好!”我这样回答。

门开了,开门的男人头发上浮着一层木灰,像刚刚熄灭了的一堆火,余烬尚在。眼角红赤赤的,像火焰;他的脸色是铁灰色的,脸上有一层烟雾般的忧郁和郁积的愤怒。他身后有一双眼睛看着我,里面浮现出怒气和质疑。那男人铁着声问:“你找谁?”我说:“你们是黄辉的家属吗?”那男人说:“就是。”我坦白:“我是王筱的舅舅。”我听到我的声音像一团烟雾。“哦,进来吧!”那男人的表情略有纾解。

我也是一个舅舅,我在省城一家知名的文化企业工作,我的外甥叫王筱,我就是为外甥王筱的事情走进这家宾馆房间的。

今天,省城风和日丽,万万没有想到,远在千里之外,阳关的黑山顶上浓雾弥漫,十米开外不见人;后来才知道,那雾其实就是瘴气,不走不动,壅塞着所有的罅隙,将整个黑山和山下的古老长城都淹没了,别说蚂蚁一般的区区人等。

而我一早满怀怜惜地去兰大一院看望高中女同桌。

病前一周,她去了甘南,参观了舟曲泥石流大灾难纪念碑,后来她还在玛曲参加了一个全国的山地越野长跑赛,名次还不错,前十名。长跑刚结束,就是一场瓢泼大雨,身子跑得热,天气凉得猛,她在微信上喊冷,兰州的同学们都笑。回兰州之后,她开始发高烧。开始还以为是感冒高烧,在诊所打点滴,三天后高烧不退,急忙住院,一查,病毒性脑膜炎。住院第三天,我去看她,她已经面目全非:昔日的阳光形象不再,她头发散落,目光呆滞,嘴唇噙着血丝,神情抑郁,像一个疯子。她不认识我了。她的眼睛看着我,空洞洞的,没有任何内容。我想考量她的智商,问她,你烧到多少度了?她眼睛迷茫地看着别的地方,似乎是看着遥远的甘南,很久,似乎找到了,结结巴巴说:“39……9℃!”她只记得这个数字39.9℃。脑膜炎不是好病,可以致人于死地,也可以致人于傻,还可以致人于瘫!好在治疗效果甚好,这天早晨,她住院第十天,神智基本恢复,能认得人了,只是嘴角还留着血迹,神情疲惫。好不危险,却属万幸!大家都说,兴许就是去了那大灾难纪念碑,中了邪了。

傍晚,一个意外的惊喜:两位老家的同学来兰州,约我去喝酒唱歌。我赶过去,吃过饭,进了歌厅,刚刚点好酒水,老同学开始唱第一首歌《水手》:“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像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一个遥远的电话来了,是在阳关打工的外甥女建宁打来的,我手持电话走出包厢,这一刻,我变成了矿难者家属。

她在电话里说了“我哥哥”三个字,就哽咽难言。我觉得自己的心莫名其妙地颤抖了一下。我也感觉到建宁的心在阳关剧烈颤抖,身在远方,她欲言还休,我能听到她怦怦的心跳,正如那场浓雾锁住了她的心口一般。我问,咋啦?建宁,他咋啦?你不要着急,慢慢说。她哽咽道:“受伤了!”“啥?受伤了!”我有点发怵,说,“你不要急,不要怕,伤势严重得很吗?”她说:“现在在医院急救,不让进,进不去,不知道!我和嫂子在医院门口!”我想看看外面的夜色,眼前却灯火辉煌,我说:“赶紧找你海成爸,叫他打听情况,再给我打电话。我现在就来阳关!你们不要害怕。”

在遥远的阳关,在这高原的单翅之上,只有他们表兄妹两人,外加我表弟海成。筱是哥哥,建宁是妹妹;海成到阳关比筱更早一年,是他俩的长辈。筱去了阳关六年,去年将建宁也拉攀了去。此刻,他受伤了!在急救!不让进去!

此时,晚上9点。兰州的夜恍惚迷离,我蒙了。阳关的夜必然漆黑如深渊,像团浓墨,建宁和她嫂子桃儿正在这浓墨当中惶惶不知所措;筱此刻正在这团漆黑当中挣扎,他是啥样子呢?他的腿断了,还是胳膊折了,还是昏迷不醒?他满面血迹?浑身颤抖?龇牙咧嘴?喊着妈妈?喊着爸爸?喊着他一岁八个月的儿子天天?……其间,我再次电话证实了事情的真实性。

建宁所说的哥哥,是我三姐的独生子,王筱,在阳关阳钢股份有限公司工作,地点在大沟矿,这是一个专门开采石灰石的矿山,正在浓雾所锁的那黑山上。他受伤了,又不让家属看,建宁又哭了,天呐,这必然是大事!矿上受伤,必是重伤。

我急忙电话叫表弟正玉,商量一起去阳关,考虑到路途遥远,大约有800公里,穿越整个河西走廊,晚上得两人轮换驾车,我急忙又叫学生兴辉开车过来,一起去。当晚11点多,我们仨一路向西。

走前,海成打来电话,说:“哥,我打听了一下,情况不好,大沟矿着火了,他们去救援,可能是中毒了,估计有生命危险!现在在医院抢救……”我能听得出来筱已处在无边的黑暗中。“石灰石矿怎么着火了?石头着火了?烧伤了吗?”我在黑色的山缝里穿行。“也不知道是怎么着火的,人没有烧伤,烟!是烟熏坏了人!”这话里包含着一股刺鼻的烟味,呛人。

谁也未曾料到远方的那场浓雾正化为八月的秋雨,从西向东,夹带着西风,迎着我们迷蒙而来,凄冷无比,凉薄无边。而我们出发的时候,谁知道远方的阳关正在冷雨夹带着铁灰色的浓雾之中呢?

我的心上蒙上一层铁灰色的烟雾,沉重无比,堪比眼前的黑夜。车行不到半小时,表弟的声音再次从遥远的阳关飘来,沉重,像铁一样。他说:“哥,人没了……”“咋回事?啥原因?”我问。“就是井下着火了,烟雾涨满了井下,一氧化碳中毒……”他在那边结结巴巴。

没了!筱没了!被黑暗吞噬了!被着火的石头冒出来的烟熏死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捶胸大哭:“快救他啊——”

我的哭声以120码的速度向西穿越,如果筱还有点生命迹象,还能感应到远在千里之外的舅舅的牵挂,兴许他能够挺得住,能够从生命的悬崖边上扭过头来,不掉下去。我想他不可能就这样走了,他肯定还在坚持,他浑身都是力气,这点痛算什么!他一定等着我去唤醒他。

我一声声高喊着筱娃……表弟和学生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我,半天无语,也无劝慰。车拉着我沉重的哭叫,在黑夜穿行。

筱27岁,筱生在正月初五,喜庆的日子,我由此判定,他的人生将一直带着喜庆和正月的阳气,不会有任何的灾难和不幸。他脸色黑黝黝的,眼睛明突突的,我对他心爱有加。等他一岁会说话,他叫我只有一个字“舅”。他的儿子天天尚且不到两岁,可爱极了,圆头圆脑!微黄的头发不多,他把头发叫作毛,他在床上看见一根头发,捡起来,一声声喊着“毛”,似乎是一个重大发现!他总是在和别人道别时说一个字“忙”,然后,叉开五根手指,左右旋转着手指,像一个舞蹈动作,意思是你去忙吧,再见。他还会跳舞,会跳斗牛舞!他侧着身子,摇摇摆摆向对方斜刺里晃过去,跳过来;这时候,和他对舞的人要很好地配合,否则,他会倒地大哭。姥姥配合他跳得最好,还要同时喊出节奏,嘿嘿嘿!

如今,筱居然真的走了!表弟的话我相信,但我心里仍存有一丝希望:他不会轻易离开我们!

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三姐这个事实,这个看似难以置信却让人心碎的事实。

车以最快的速度接近三姐家。悲伤之余,我最后下定了决心,打通三姐的电话,告诉三姐,我大概下午3点钟到达古浪,谎称我的一位同事出事了,需要姐夫陪我去武威办事。下午3点左右,让姐夫在路口等我,我拉他。同时,我又给在古浪工作的大姐的孩子,我的外甥昌云打电话说,筱出事了,人没了,你在古浪等着,大概下午3点我们一起去阳关。

去阳关的路很长,沿途正是河西走廊。从兰州出发,途经永登、华藏寺、古浪、武威、河西堡、山丹、张掖、高台、酒泉、阳关,最后抵达阳关,共计900多公里。路的左边就是一连串的山脉——乌鞘岭、马牙雪山、西山、莲花山、焉支山、阿尔金山,北面是马鬃山、合黎山、龙首山,其间便是狭窄的走廊。

高原之上,悲恸之下。

夜,很深很浓,黑夜如同深渊,我怀揣着比黑夜更巨大的悲伤,负重前行。

正玉以最快的速度驾着车,向西,向西。经过永登,再穿过华藏寺,穿过五个长长的隧道,就等于穿越了乌鞘岭,进入了河西走廊门户——古浪,从高速公路出来,右转弯,进城,不远处,我看见姐姐和姐夫站在路口,还有昌云,在焦急地张望。我下了车,站在三姐面前,一时语塞。我强忍悲伤,三姐已经抓住了我的双手,说:“究竟咋啦?你说,咋啦?”我结结巴巴,说不出来。三姐摇着我的手,再问。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筱受伤了,在医院,现在还不知道伤势如何。我们走吧……把娃娃也抱上。”三姐听得此话,急忙回去抱孩子,姐夫原地木然站立,不知所措。我和昌云急忙陪着三姐回家,孩子正在酣睡中,将他从被窝里拉起来,睁开黑突突的眼睛,懵懵懂懂,不哭也不闹,却一个劲儿喊:“爸爸、爸爸!”我的心里一下子翻腾不休:这孩子咋就偏偏喊爸爸,他是有感应,还是咋的?半夜三更,他咋就要叫爸爸!筱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了,他笑呵呵地站着,一声不吭。我想筱此刻已经是给他的儿子来托梦了,孩子是否正在梦里梦见爸爸来到身边,吻着他,一遍又一遍轻声呼唤:“我的臭天天,我的臭宝贝!爸爸要走了……”我们给孩子简单穿着完毕,带上了孩子的奶瓶和奶粉,三姐抱着他,出门,下楼,外面是黑漆漆的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孩子在三姐的怀里一声不吭,安安静静,睁着明突突的眼睛。我们上车,一路向西。

车上人多了,车后座坐了4个人,加上一个孩子,很挤。兴辉对我说,老师,要不叫上满国义?国义也是我的学生,他在金昌。我说可以。这是长途,还有长达700公里,这么挤着,到阳关,肯定不行。我打通了国义的电话,他似乎在沉睡中,我们约好了时间,他说在河西堡服务区等我们。我们在黑暗中穿行,从黄羊镇身边擦过,从武威身旁掠过,在河西堡服务区稍事休息,国义来了。车上的人分开来,3个人开车,其中一个休息,中途轮流驾驶。车过武威,三姐已经觉得势头不对,我们谁也不说话,默默向前。走着走着,她终于忍不住哭起来,她喊起了筱的名字,声音在车内颤抖着,黑夜跟着颤抖。她的心早就飞到遥远的阳关了。

我在车前,她和姐夫抱着孩子在车后。昌云在后车,陪着正玉和国义。

车还未到山丹,大姐的电话来了,没有给我打,也没有给姐夫打,更没有给昌云,她打给了三姐。我听得清楚,她打来电话也不说话,就开始哭,那哭声来自遥远的乡下。她的哭声引得三姐问,咋啦?大姐,咋啦?接着没等大姐回答,三姐已知道事情很大,手还拿着手机,偏在一边,紧紧抱着孩子,号啕大哭,一面喊着筱的名字。

天天在三姐的怀里安安静静,抬眼望着奶奶号啕的样子,低声喊着奶奶,奶奶。奶声奶气,令人心酸无比。他哪里知道这突然如此苍老的哭声对他意味着什么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竟让他变成了一个没爸的孩子!

三姐看着孩子,将孩子抱得更紧,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开始颤抖着哭叫。

肯定是昌宏(昌云的哥哥)给大姐打了电话,在还没有到古浪县城的路上,我已经给他说了事情的大概,他可能在情急之下,半夜三更电话告知了他妈。大姐也许是在半夜的沉睡中,听到这消息,猛然无法纾解,只好直接打电话给三姐。

三姐12年前患心脏病,我们姐弟都知道。病发后口吐白沫,到了医院检查后才知道是心血管有病。后来也犯过几次,原本想做手术,却没有足够的钱,只好保守治疗,再后来,随着筱渐渐长大,家境逐步改善,三姐的病随着心情好转,居然渐渐转好,发病的频次越来越低。B

这排风机我熟悉,但我不熟悉今天的自己,都是庞然大物。6年前,我亲自置办了它。说置办,你该知道,包括采购,却超出了采购;我采购了它,也“采购”了新任的董事长,附赠品是取得了许正山的信任和我的今天。

那时候,原董事长马震落马,许正山重返阳钢,成了新的董事长。现在,他是省委常委,L市委书记。那时候,他刚从天河市市长来接任董事长,离开阳钢刚好5年,人变得更加威严,越来越像官了,我都认不出来了。离开的时候,他是阳钢总经理,来的时候是董事长,天差地别啊。他上任第3天,就来到我们采购科。这是他起家的科室,见了大家,格外亲切,一一握手,和我握手的时候,我说:“董事长,今天我握的手是市长、董事长的手,时隔5年了,沾点喜气,祝贺您!”“老同事,小刘,以后有事直接找我。”其实,我俩同岁,他成了董事长,我便成了小刘。

见面会上,他客气得像拉家常,梳理了和在场每个人当年的关系,客客气气结束后,让大家发言,作为采购科的副科长,我说话了:“董事长重返阳钢,是我们的骄傲,也是我们采购科的骄傲,董事长当年在采购科的时候为我们创造了辉煌,现在,董事长来了,我想我们采购科的春天也来了!我想我们采购科从现在起,紧紧围拢在以董事长为中心的董事会周围,为阳钢发展建功立业!”

董事长毫不犹豫地表扬了我,说,小刘有前途,好好干!采购科大有作为。此后,采购科更名为采购中心,我被提拔为采购中心主任。提拔之前,许正山找我谈话,问我,现在采购中心需要一个能够支撑企业快速发展的思路,能够跟得上公司跨上快车道的构想,你有什么想法?我说,董事长,不管什么科室中心,都得为您服务,您现在不是一般的干部,是正厅级领导,下一步就是副省级、省级,您的眼界比我们不知要高出多少,您才50岁,将来更远大的仕途等着您,但也需要兄弟们支撑,这个我清楚;一个企业最要紧的是安全生产,不出人命,这就需要有安全设备。采购中心眼下最要紧的是采购一批安全保障物资,譬如大型排风机、防毒面罩、氧气罐等,这些东西很贵,但是,它能够给企业和您带来上升通道……

董事长打断了我的话,怕我继续说下去,说,好了,别说了。小刘,咱们是老哥们了,你的心思,我懂;说明你也懂我,这就够了。说说你采购排风机的理由?我说,一旦矿上发生火灾,或者有毒气体无法排放,就需要排风机,它能很快排除烟雾、有害气体。董事长转而沉下脸来说,小刘,石膏矿怎么能发生火灾,你简直是胡扯,你把我当外行了!我许正山在这里工作了18年,啥情况我不清楚?我有点紧张,但是凭我多年的经验,还是很沉静地讲了理由,董事长,事故不是天天发生的,安全就应该防患于未然,这未然就是一种可能性,谁也不能保证,越是不起眼的小事,越要加强防范;假如有那么一天,咋办?董事长说,有道理,把你的充足理由写在报告上,尽快打报告,董事会上会研究,尽快执行,以便能够让企业的安全生产尽快改观。

我笑着,看着董事长说,好的,董事长,这些设备我清楚,很贵,比正常的价格要高出10倍,但是,这些设备是您安全快速发展的通道!我们要把利润用在企业安全上,这样,企业快速发展才畅通无阻。

许董事长说,别啰嗦了,我懂,去办吧!

很快,我的5个亿的安全设备报告通过了董事会决议,我如期采购了20台大型排风机,每台120万,比正常的排风机价格高出10倍;同时,我还采购了1000套急救氧气罐,1000套防毒面罩,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得干干净净,2个月之内,我给董事长送去了3张卡,一张卡是800万,一张卡是600万,一张卡是900万。第四张卡上只有100万,我自己留下了。

送第一张卡的时候,我把卡装在了一个信封里,信封上写了3个字:爸白玩。我说,董事长,这是采购排风机的情况说明。董事长捏了一把信封,捏着信封里的那张卡,面无表情,说,好,老刘,这字还写得不错。去吧!我变成了老刘,这是进步。

我送去第二张卡的时候,信封上写了3个字:刘白皖。董事长说,你老刘会办事!随手将信封粉碎,将卡扔在桌面上说,其他的都办妥了?我说,快了。他说,还有事吗?有个小事,小外甥高考失败,没事干,想找份工作,您看。董事长说,那就去大沟矿吧,那里有前途!我说,大沟矿?董事长说,咋啦?大沟矿不好啊,譬如你当了矿长呢!我欣喜地说,那自然听您的。他说,让你外甥直接找人事处处长老陈,就说是我说的,明天办手续入职,你和外甥的关系保密,以便将来好照顾。我千恩万谢地出门。接着,我给酒泉的姐姐打了电话,姐姐说,她正在低头砍玉米棒子,秋老虎厉害得很。接着说,兄弟啊,刚才有个当家子妯娌,专门走过,在地头对我说,他婶婶,开娃子考上大学了要摆几桌子喜酒啊,我家里养了一头肥猪,到时候,你拉去办酒席吧。我气得啊,刚刚哭了一鼻子,这下好,你给姐姐我争了一口气,我还就是要摆一桌酒席。

第三张卡送去的时候,是3个月之后。董事长说,正等你来呢,要跟你谈话。他看着信封上的“酒白万”3个字,说,老刘,采购中心的活你也基本干完了,董事会研究决定让你去大沟矿当矿长,你要做好准备,随时上任。我知道大沟矿是石灰石矿,是专门采挖石灰石的,是炼钢的原料,作为取之不尽的资源,在这个矿上,自然前途明亮得多。而前任的矿长眼下正在接受调查,据说跟着前任董事长,犯了事,擅自出卖矿石3000万吨,被双规了。

这下好!我说,听从组织安排,谢谢董事长。

你去吧,等人事处安排就是。这样,我顺利来到了大沟矿,被任命为矿长。二

从遥远的阳关汹涌来袭,狼奔豕突;凄风苦雨和黑夜勾结成一体,像无边的烟雾,充满铁腥味,扑面而来。

车前的雨刮器竭尽全力地横扫着挡风玻璃,冷风吹着冷雨,雨水透过玻璃,透过车窗,直击人心,像冰冷的雨雹。

每个人的心头瓦凉瓦凉的,正如这天高地远的高原之秋,我们在薄如蝉翼的高原之翅上,眼看着就要掉进万丈冰川之中。

我知道,就是这铁色的坚硬雨雾,这夺命的烟雾,将筱的生命掠走了!眼下又是它,凄冷、黑暗、漫长!

筱是管理人员啊,他咋能进入烟雾弥漫的矿井呢!究竟是啥原因?

到了山丹服务区,我通知两个车停下来,交换司机,让另外一个人休息。三姐从车内扑下去,趴在黑暗的风雨中大哭,喊叫着筱的名字,面前是铁灰色的雨雾,坚硬冰冷,凄苦无边,没有任何出口,只有无边的黑暗。

在世界的边缘,在深渊的沿口,在哀伤的深渊,在高原的翅尖。

那哭声凄厉无比,穿透了远近的浓雾,直向西面飘去。

旁边休息的一位好心司机被惊醒了,他很年轻,是个小伙子,岁数大概和筱差不多,个头也差不多,但他比起筱要瘦弱得多,他怯怯地跑过来,似乎是筱,到了近前,他问:“先生,咋啦?需要帮助吗?”我小声说,不需要,她的儿子在阳关出事了!那位先生急忙说,不好意思,悄悄退到了一边,安静得像个影子,立在黑暗中。多么懂事的孩子,要是筱,他一定也会这么做的。

我再次安抚三姐,你不要过度悲伤,你有病,如果病发了,这个时辰,我们去哪里找医院啊!你要坚持住,到阳关再说,现在情况还不明了,究竟伤势咋样,谁也说不上;你不要着急!我们回去救人要紧,你身体有病,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否则,我们就顾不上筱了!其实,我内心一直在担心,如果三姐的心脏病此时此刻犯了,上不着村,下不着店,可咋办啊!到时候,在凄风苦雨的黑夜里,我们该咋办!

三姐也在强忍着,鼓足最大的力气,坚持到阳关,见到筱!好在三姐没有什么意外,我也一再提醒她,有什么反应及时通知我。三姐颤着嗓音说没事,我们抓紧赶路。那个小伙子在原地向我们招手,他一定体会到了这个母亲的苦厄。

我知道筱冰凉的尸体此刻已经躺在殡仪馆内,这是表弟此前给我打来电话说的:“哥,咋办?人已经完了,他们要送到殡仪馆!”“不能送啊,他还在等我们……”

筱一定在等待自己的爸爸妈妈,还有他的儿子!他站在凄风苦雨中,烟雾弥漫中!

三姐身子瘫软,难以扶起,整个人一下没有了支撑,像一摊泥,哭声难以赓续,这消息将她胸腔里的气息都抽走了。好不容易将三姐劝住,如厕解手,再扶进了车内,我们好抓紧时间到阳关!换好司机,继续前行。

夜像无边黑幕,车灯只能打开一条隧道,深不见底,让人发怵的漫长,正如筱所在的井下矿道吗?他就是在那里被烟雾活活熏死了吗?孩子,你真的没有挺住吗?

三姐在车内一直哭喊:“等着妈啊!我的娃,筱唉,等着妈啊——”我在车前面强忍着哭声,泪水不断从双眼涌出,为了控制自己不发出声音,我浑身都在颤抖,随之,感觉整个车在颤抖,我无法控制。

我打电话嘱咐昌云,要不断和国义说话,不要让他打瞌睡,要不断提醒路面情况,不要太快。这一边,我和正玉说着话,怕他打盹。此前,正玉已经睡了一会儿,他说自己不瞌睡,没事。

到了张掖,雨更大了,雾也更浓了,老天似乎是在阻拦我们前行,我内心无比悲伤。这老天的确是不长眼睛,将一个活生生的筱在瞬间带走了,更是在这揪心时刻,如此这般的狂风暴雨加上浓雾来阻挠刁难我们。

雨刮器在不断扫着车前玻璃上一缕一缕的雨水,突然,一侧的雨刮器因为雨太大,“喀嚓”一声,折断飞了!好在折飞的正好是右边的雨刮器,左边的雨刮器还好!正玉和我都长长出了一口气,其实内心里都在恐惧,那雨刮器戛然折断、飘飞的那一刻,我们嘴上都在埋怨这瓢泼大雨。

正玉在中途休息了一会儿,加上将左前车窗略略开了一条缝隙,一股寒凉的空气吹着他,他依旧以120码左右的速度向前。雾气时大时小,路上正好一列车队挡上了,是军车。正玉原本是当过兵上过军校的人,他知道如何错过军车;军车以不变的速度和不变的线路行驶,正玉忽而左冲,时而右突,速度明显减下来,我还是提醒他,稍微慢些。好不容易到了酒泉服务区,此时,3个驾驶车辆的人都累了。筱的连襟打来电话,时间已是第二日早上九点半,问我们到哪里了,他在高速路口接我们。我压了电话,接着给他发去短信,安排好救护车辆,我三姐有心脏病,等我们到了,如果出现意外,请及时送到医院。

下车如厕,三姐再次从车内下来,摔倒在地上的泥水中,我急忙扶着她,她终于没有力气哭出来了,浑身颤抖。因为过度的悲伤,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了。

我想让正玉休息,换兴辉过来,正玉说不用换,没问题。其实他也是在坚持,他肯定在想,车内坐着自己的姐姐,他自己开着车放心些。我们随即上路,在凄风苦雨中奔向不远处的阳关。

到了阳关,下了高速,筱的连襟新华正等在路边,我下车在雨中和新华说了几句话,才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他说,他们去救人,在井下一氧化碳中毒,窒息而死,总共12个人!还有十几个人在抢救中。

天呐!12条鲜活的生命!

说过几句话,他说人在殡仪馆,我们快走。

他急忙开车前行,我在后面跟着,向殡仪馆方向前行。路过殡仪馆的大门,新华没有停,继续从后门进入,三姐看到“殡仪馆”三个字,再也抑制不住情绪,她大喊:“怎么是殡仪馆啊!我的娃啊!”她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经在这里,忍不住悲痛大哭!

车子绕进后门,直接停在了停尸房的一侧,我从车上下来,急忙向前走,冰冷的雨在迎接着我们。车刚停下,三姐拉开车门,她要从车内出来,身子却软得无法支撑,随即倒在雨水中,她扑着身子向前!哭喊着,向停尸房而来。我先冲进了停尸房,筱的确是在冰棺里躺着。身上盖着被子,头脸被苫住了,看不见他的脸,我还是不相信,我喊了一声筱娃!筱再也站不起来!三姐和三姐夫随即进来,趴在地上哭成一片。

在极端悲怆的哭喊了半小时后,三姐突然声嘶力竭,瘫软在地上,昏死过去。姐夫也没有任何的气力,躺在一把椅子上,哭得喘息,拍着胸口一边又一遍,口口声声喊着筱娃,浑身颤抖。表弟海成早就等在我身边,一遍遍劝慰我不要过度悲伤,现在很多的事情需要我来解决。我冷静了一下,急忙安排他们将三姐抬上救护车,将姐夫也抬上了救护车。

这才发现筱的媳妇桃儿在极度悲痛中,哭着在一边颤抖,她的身边是赵娣,还有另外一个女士,正是海成的媳妇。她们站在一个屋檐下,屋檐前面的雨像一个冰冷的帘子,将她们和另外一个世界隔离;就是她们仨在昨晚事发后,一直陪着桃儿,度过了一个黑漆漆的夜晚,直到现在。阳关也一样,凄风苦雨。昨晚七点多,他们就在这凄风苦雨中跑到矿上,又从矿上来到医院,在医院门口和急救室门口的雨中走来走去,求情打听,焦急等待,直到八点多,才由单位正式告知筱已经抢救无效死亡,让她们进去看看。接着,将筱的遗体在冷雨中送到了殡仪馆!桃儿已经悲伤过度,她早已不能承受这丧夫之重,昏沉沉坐在冰凉的地上,站不起来了。

我随即叫他们一道将桃儿也拉上救护车,送去医院。车在雨中缓缓走出了殡仪馆的院子,车行走的样子有点蹒跚,白色,惨淡的白色。

我蹲在筱冰冷的棺材前,望着他冰冷的尸体上面盖着一条花花绿绿的绸被子,再看外面沉沉浓雾黑云像塌下来一样的天空,无语凝噎。

阳关没有一点阳光,雨在下,像烟雾一样渗透我心,室内室外一样冰冷。我明显感觉到我拿着烟的手一直在颤抖,无法控制,换成了左手,稍微好点;这种情况以前从未出现过。新华将他的一件黑色的毛衫脱下来,披在我身上;我身上一直穿着一件短袖,因为昨天我还在兰州,没有寒冷。C

时速百码。我再次拨通程董事长的电话。让司机开快点。

说实话,我给他说事,不算汇报。他的七长八短来龙去脉我清楚得很。先给他说说,垫个底是应该的。灭了火,救了人,就算没有回报,他不但不批评我,有可能还要奖励我;如果真出事了,我也汇报了,尽管他说在牙买加收购另一家公司,谁知道在哪里呢,在干啥呢?

吱——咣!瞬间天翻地覆。在剧烈的碰撞、倾覆和恐惧中,我知道出车祸了。

干啥呢?我大骂,车已经翻倒在路基边。我在车内挣扎着,爬起来,喊小牛。他恐惧地说着,对不起,矿长,对不起!我看见司机小牛的额头撞在侧窗玻璃上,一缕血像一条红色的蛇,向下爬。快起来,你他妈干啥啊,这是什么时候?!我骂着,努力将侧卧的身子撑起来,我感到自己并没有受伤,我说,你咋样?小牛说,没什么,矿长。车子的发动机还在轰然作响,我半蜷着身子,打开左后窗玻璃,雨飘进来,似乎是老天在看我们的笑话,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艰难地爬出去。车侧翻在路边的沟里,前面是一棵白杨树,车头正撞在白杨树上。我想要将车推翻,可惜,保险杠像个钳子,吃住了白杨树。

快起来,爬出来。小牛捂着头,眼睛瞪着,眼神是瓷的。听到我的喊声,他清醒过来,慢慢站起身来,他看上去没有受大伤,侧身往外爬。我拉了他一把。他出来,蹲在地上,雨沿着他的头发往下流。

我再也顾不上小牛了,在浓密的雾气中躬身跑上路基,扬起手臂。一辆车疾驰而过,在不远处戛然停下。我急忙跑上前,一个小伙子下来,拉开了车门,我上去了。

车内是一车浓烟,沉重得不能再沉重,我感觉自己没坐下来,而是漂浮着,车内的烟雾比外面的浓雾还要浓。有人说,刘矿,咋啦?出车祸了?我说是的。我偏过头,是徐大江。

现在啥情况?我瞪着眼睛问徐大江。徐大江手指间夹着一支烟,手心里捏着一团餐巾纸,递过来,指着我的脸说,脸上,擦一下,磕破了,有血,擦一擦,车咋翻了?我没好气地说,船都翻了,别说车了!副驾坐着他的保镖兼办公室主任、打手的霍三。霍三说,没事,我看看。他从前面弯过身子,一把将我的脖子揽过去,我没有反抗。他说没事,我这里有创可贴,就是头皮擦烂了一点,没事。他递过创可贴,我没有接,我看着那手恶心。徐大江接着了,要给我贴,我拒绝了。

徐大江说,他妈的还真是祸不单行。十一点钟左右,他们给我打电话,说是矿上着火了,就是那帮子民工,狗日的不是焊支架嘛,谁知道这些人要切开支护的钢板,谁知道,钢板里面垫着麦草,还有草帘,等焊切开,钢板里面的草麦已经点着了,里面冒烟嘛,就让他们带灭火器下井给扑灭了,里面可能看不见,其实,火没有灭尽,又煨起来了,没有着火,一直在冒烟,等到他们发现,这烟已经涨满了井下。

我问,现在,现在灭了没有?烟大得很,没人下去啊!徐大江咧着嘴巴说。“胡咧咧啥呢,这是你在施工,火是你的人点的,你不管,等谁管!”我气上来了,“没人管你就不管了?”徐大江说:“谁说不管了?还有你外甥靳凯,我知道!这人是你的,事也是你的,都是大沟矿的事,人也是大沟矿的人,咋说是我的人?那你说,这矿是谁的?”

三号井井下支架工程是外包给了陕西鹤金公司的,陕西鹤金公司是谁?据我知道的情况,就是徐大江。他居然知道我的外甥靳凯,这狗日的太可怕了。外甥靳凯进了大沟矿,只有不多的几个人知道,其中一个就是王筱,这孩子灵性,又是从县城来的,很懂事,我告诉他这些,是想让他关照靳凯,将他调到安全科,便于他照顾。至于其他人,也许靳凯几个好工友知道,我是没有外泄给其他人的,这是许正山当时就给我提点了的。

终于到了矿办公楼前面,烟雨如织。二矿的人和陕西鹤金公司的人在矿办公楼前乱成一团,像一群搬家的蚂蚁。楼门前,楼道里,都站着工人,如丧考妣。

快到会议室门口,徐大江跟着我,我恼怒不堪,说,徐总,你快去看你公司是什么情况,跟我干啥啊!他怏怏地从人群里钻出去了。

此刻,王筱冲过来,说:“矿长,得快点,靳凯在里面,三个小时了。”“你马上准备带领安全科和生产科的人下井救人,马上准备安全设备,氧气罐和防毒面具,快!”我说完这些,心里惊了一下,防毒面具其实就是防尘面罩,氧气罐多年没用,谁知道有没有氧气呢!这些东西都是我亲自购来的,可这下,恐怕要害人了,恐怕会要了我外甥的命了!质量究竟如何,我心里没底,都是那四张卡换来的,我心里太明白了。“好的,矿长,我一定完成任务,把他们救出来;您放心,救不出他们,我也不出来!”王筱说着,转身从人缝里钻出去了。

我走进会议室,会议室里面烟雾腾腾。张三岩坐在会议桌前的正位上,无言等待。见我来了,急忙让身边的人让开座位。“都四平八稳坐着啊!都什么时候了,还能坐住?”我站在会议桌的正前方,说,“我现在传达董事会决定,请分管生产的张三岩副矿长带领生产科科长、安全科科长和所有生产科安全科的人立即下井救人!办公室,立即通知车辆到楼下,迅速从A、B两个井口下井,张矿长从A井口下井,安全科贾伺科长从B井口下井!佩戴防毒面具和氧气罐。散会下楼!”

我从会议室出来,楼下的两辆车已经备好,我二话没说,就要上车,却被王筱拉了下来,“矿长,你不能去,你应该守在这里指挥啊,假如集团领导来找你,不方便!”

我看着这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一脸的憨厚和善良,没有半点的虚伪和掩饰,我想起他刚来矿上请我吃饭,提了两瓶酒,说,你是我职业生涯当中的第一位领导,矿长,以后你多教教我!说着,就把一杯酒干了。此后,我常常带他吃饭喝酒,前年他被评为全国煤炭钢铁行业优秀共青团员。这下好,集团看上他了,前一段,渭水“双联”集团人力资源部来人和我谈话,要把他调到集团党办去,我说,可以啊,我好不容易培养了一个人,你们发现了,这是好事,但是,你们要用人,必须提拔,你们不提拔,我提拔使用,再锻炼一下,你们调上去更好用。集团人力资源部此后再没说什么。估计这事情不是集团领导的意思,可能就是某个部门的意思。现在,他站在我面前,就要下去了,谁知道是什么情况啊!“王筱,你去我办公室,把我的另外一部手机拿下来——”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让我好生怜惜,我让他离开这里,即便短暂,也许有意外发生。

他说了一声好,立即转身向办公楼奔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了我的外甥靳凯。此刻,楼上的人已经全部下来了。

张三岩喊:“安全科和生产科的全体在场人员注意,快速上车,到三号A、B井口,实施救援。”

工人们开始纷纷上车,安全科的科长贾伺在喊:王筱呢?王筱咋不见了?我说,去我办公室了,你们快走。

我扭头看,王筱从楼上下来了,两辆车缓缓开出去,他将手机塞进我手里:“矿长,你放心,我一定救他们出来!”我拉了他一把,却拽住了一把空气,他从我身边的雾气中飘出去,一面向后面的那辆车冲上去,一面喊,等等我——他的浑身充满着使不完的力气,饱满的身体里随时爆发着活力。

我正要喊他站住,却听到另外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刘矿!”

有人在我身后喊,我扭头,是徐大江。

咋安排了?我问。他说,下去了,我们的人已经下去救人了。三

我的语气在零度以下,我相信。到底是咋回事?我问阳钢的员工。

殡仪馆有很多阳钢的员工,站在冷风冰雨中的屋檐下,无声地陪伴着12位工友冰冷的遗体。那12个男人活着在一起,为活着挣扎;死了,他们也在一起,一排,一个连着一个,每个房间都是一个冰棺,冰冷无比,都竖着,头朝北,脚朝南,他们走不出去了!门外面是一道雨帘,将他们和这个世界隔开。

阳钢的员工说,中午,大沟矿的一个矿井着火了,井下有9个人被困,井下的人求救,矿上就派他们去救援,结果,他们下去后,井下的烟雾太大,一氧化碳严重超标,他们就被熏倒了,他们3个再也没有出来。其他去施救的7个工友也一氧化碳中毒,还在医院抢救。

是被派下去的吗?那么危险,怎么还要派他们下去呢?

无语。

他们没有带防护设备吗?

带了,戴着防毒面罩。

后来,我和海成看到,在停尸房的一侧,有筱穿过的衣物袋,另一个袋子里装着一个黑色的罩子,这就是防毒面罩。塑料袋外面写着他的名字,白纸黑字,很刺目!后来才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防毒面具,只是一般的防尘面罩,这些东西都是他们作为和工装、手套一样的东西,每月发放,因为在井下作业的时候,碎石、装车都会散发出很多的尘埃颗粒,这东西是防尘的,可以将尘埃隔离开来,免得吸入肺部。这东西咋能隔离一氧化碳呢?

一股浓烈的烟雾呛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似乎从那防尘面罩的背后看到一股铁灰色的烟雾滚滚而来,将我淹没,我看见我的外甥筱满面泪流,凄苦无助地在挣扎,在叫唤,在爬行,张着十指,向天求助。

那么,他们还带了什么防护设备呢?没有。

救人是应该的,可是,那么危险,怎么就不知道安全自救呢?再说,领导下达命令,他们岂能不知道这危险呢!

我老婆昨晚是夜班,晚上一点多才下班,昨晚我在出发的时候就告诉了她事情的大概。一早她就乘了高铁,从兰州西到西宁,约好了和外甥女、外甥女婿上了同一辆车,十一点半到了阳关殡仪馆。我老婆很少流眼泪,我私下叫她铁女人,坚强如铁。这一次不同了,她来到殡仪馆,趴在安放着筱的冰棺上一声声哭喊着,筱啊,你咋这么傻啊!谁让你下去的啊!你咋就这么忍心走了啊,你咋舍得你的娃啊!你对得起舅母给你做的饭菜啊……

老婆别的不好说,对外甥们个个好,从未吝啬过,家里有好吃的,只要外甥们来了,必然倾其所有,只要外甥们有困难,她从来很慷慨,帮助不二。因此,外甥们对她的好感远远超过我。这一次,吃过她的饭最多的、她也付出最多的外甥筱突然走了,她岂能不伤心欲绝!

任由她哭吧!在场的阳钢的员工们听闻筱的舅母哭得如此伤痛,所有的人都再次被感染,一个个抹着眼泪,悲伤难言。哭够了,我打发他们一起去了医院。

中午,阳钢的工作人员送来了盒饭,冰凉的盒饭,我们去了停尸房边上的一个帐篷内吃了饭,筱的工友们劝我们,还是回宾馆吧!这地方待着也没用!我知道,筱的工友们是让我们回去处理事情。我和海成、正玉几个一起给筱烧了纸,奠了饭,离开了殡仪馆,来到医院。

三姐一直在病床上哭,外面一直下着雨。医生已经给她吊上了液体,她喊着孩子的名字,没有停止过哭。她一直叫着筱,筱娃!那哭声比外面天空中的冷雨还要凄苦。

筱在阳关的时候,每天早晚一个电话,问候爸妈,问候他的儿子,这已经是他上班至今的习惯了,他总是在电话里笑着说:“妈,你把我的娃娃哄好啊!”这次,他的叮嘱永远是叮嘱了!妈妈岂能不哄好你的娃啊!筱真的走了,再也没有人早晚问候三姐了!老天爷的眼睛被浓雾蒙上了,他的叮嘱一语成谶,他真走了,娃就需要妈来哄了,要给他操心一辈子啊!桃儿抱着天天去了宾馆,姥姥姥爷也是凌晨五点从张掖赶到的,有他们,桃儿应该好多了。

桃儿是我喜欢的丫头。当初,筱上大学的时候,偷偷给他舅母说,自己谈了个对象。我老婆笑嘻嘻地说,有本事,领到家里来,我看看。老婆偷偷给我说了,我说,同学嘛,周末没事,一起到家里,让吃个便饭,玩一玩;都是外地的孩子,在家里吃个饭,就不想家了。后来,筱真带着桃儿来了,桃儿羞得满面通红,她可真是个漂亮聪明的孩子,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就是局促不安。毕竟是孩子,这是她人生当中迈出的一大步啊,岂能不紧张。我也不多说话,尽量避开,让他们在家里自在些。一来二往,他们在我们家也算是玩熟了,后来,我观察这丫头的确不错,就在他们即将毕业的时候,他俩又来了,我在外面有个应酬,吃完饭回来,已经微醉,见他俩,我高兴得很,就和筱喝酒开玩笑说,桃儿这娃不错啊!桃儿羞涩地笑了,她等的就是我的认同,她叫我舅舅,说想要一本我的书,我说可以,给你们一本,正好也作为纪念,我就在书上给他们签了字,不知道咋回事,我醉醺醺在扉页上写了两句话: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还让他们都在上面签了字,压了指纹。他俩高高兴兴拿着书走了!

如今,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让他们怎么比翼齐飞,怎么连理不断啊!我咋写的字啊,苍天!这难道是冥冥中的暗谶?

下午四点多,二姐带着她的儿子赵磊、大姐的儿子昌宏从兰州乘高铁来了,我在医院等着。二姐在兰州新区居住,儿子赵磊在中川机场工作,所以在新区买了房,二姐原本也没有文化,没什么事可做,就给一家设计公司的六七个人做饭,每月收入2000元;大女儿大女婿在西宁,都在民营公司打工,收入还好;尤其大女儿婷娃,为了家里的日子过得好些,还兼职干了两份工,够辛苦的;大女婿晓东在一家设计公司,做建筑设计,收入也还可以,每月可以拿到5000块钱的薪水。昌宏在兰州,初中毕业再没有上学,一直在兰州做太阳能热水器的安装销售,还算行,一整天骑着一辆没有人偷的电动摩托车,跑动在各地人家的屋顶,上天入地,够辛苦的。当日凌晨,我在车上听到“人没了”的消息后,给昌宏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临洮县的三甲集干活,早就睡了,听到我的电话,急忙起身。那时候正是凌晨一点多,哪来的车啊!他骑着电动摩托车,从临夏赶到了兰州,然后和二姐联系,一起坐车来了。昌宏的媳妇初中也没有毕业,在火车上卖水果,很辛苦,在行走的火车上整天推着水果车,在火车走道里,从白天跑到夜晚,直到熄灯后才可以睡觉,好在收入也还可以,可是他们都没有一份正当的职业,几乎都是在吃青春饭,卖力气,谁知道将来咋过啊!大姐的二儿子昌云,三年前才考上了老家的公务员,总算有了稳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加上在本地工作,大姐脸上有光,原本双腿疼痛、行走不便,加上颈椎腰椎折磨,这些年也没少给我哭过鼻子,随着昌云的工作安排妥当后,腰腿居然好多了。在他们表姊妹当中,只有筱好一点,在阳钢工作,算是收入高,工作稳定,虽然这两年钢铁行业产能过剩,很不景气,工资降了1000多;正好在渭水县挂职双联,一则锻炼了自己,二则每月有1500元的补助,算是将降下去的那部分工资正好补上了,眼下的生活没有受影响;再者,银行房贷月月差不了,如果损失了这部分工资,加上孩子每月的开支,压力自不待言。

二姐带着孩子们去了殡仪馆,趴在冰棺盖上,看着花被子掩盖下的僵硬直挺的尸体,哭了半天。又带着孩子们回到医院,拉着三姐的手,姊妹两个哭成一团。婷娃和赵娣跟着哭,一直哭到了六点,才算是消停了一会儿。她们也实在没有力气再哭下去了。

晚饭是阳钢的工作人员送来的盒饭,半冷不热。阳钢的工作人员有四五个人,都是年轻人,都是筱矿上的工友,他们小心地说话,谨慎地走动,悉心地看护着每个人。他们知道这巨大的伤悲,满脸写着凄凉。

我陪到深夜,见姐姐姐夫也没有什么大的问题,晚十一点左右,我被安排到了阳钢宾馆。宾馆的过道清冷,漆黑,漫长,安静无声。我在一个小年轻的带领下,开了房门,独自一人住下了。半夜,我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了,“哐啷——”有人推门而入!我已经连续40个小时没有合眼了,人本能地处于紧张状态!猛然睁眼看,从床上弹跳起来,地上已经站着黑黢黢的两个人!一个声音粗大地问:“舅舅,尕姑妈问,娃娃的奶粉和奶瓶在哪里?”我才缓过神来,原来是昌宏,旁边站着晓东。我懵懂地打开灯,才想起奶瓶在兴辉的车上。可是,兴辉已经回去了。那时候,我们都在慌乱悲伤之中,忘记了取下孩子的奶瓶和奶粉。

他们走了,我迷迷糊糊又睡去。D

徐大江跟在我身后,就像台阶,垫在脚下;这台阶将我送到我不愿意去的地方。我很吃力地上楼,很沉重;他像个魔鬼的影子,拖得我心智虚弱,身心俱焚。

此刻,我实在不想让他打扰我一丁点儿。手机响了,是我姐打来的,带着哭腔问:“兄弟啊,咋回事啊,凯娃呢?”我说:“马上就出来了,都20多号人下去救他们了。”姐姐在那边哀哀地哭起来。

姐姐是我们兄弟姊妹里的老大,她已经66岁了。我妈在我8个月的时候就死了,我不知道我妈长什么样子,也没有留下任何照片,在我的心目中,我大姐的乳房就是母亲的乳房,她的乳汁就是母亲的乳汁。妈死了,大姐就把我揽在她怀里,将乳头塞进我的嘴巴。我的大外甥比我要大几个月,之后,我是和大外甥一起抢着吃姐姐的奶,他在左乳,我在右乳,姐姐的右乳奶水充足,大外甥要跟我抢,大姐就嗔骂大外甥,碎娃子,还跟舅舅抢吃奶,等舅舅长大收拾你!后来大姐索性先给大外甥断了奶,他虽然是外甥,但他总比我大几个月,满1岁之后,他靠边,我吃。大外甥就在一边呆呆地巴望着,哭着。那时候,大姐才22岁,正当青春年华,大姐说,舅舅没有妈了,他小,就让舅舅吃,你大些,要让着舅舅。姐夫在一边说,哪有这样的舅舅,抢着吃外甥奶的!姐姐和姐夫都笑了,笑着笑着,姐姐就哭了,把我紧紧拥抱在怀里。靳凯是最小的外甥,是我大姐在40岁生的,莫名其妙地,从心理上,我觉得这个外甥才是真正的外甥,不像大外甥,和我如兄弟一样,我从来也没有在他面前装过大尾巴狼,我对他敬重有加,每次去看姐姐,总是免不了给他也提一份礼物,总觉得欠了他的。我嘴上叫着姐姐,心里却在想,姐姐就是妈呀!

大姐的身后还有20岁的兄弟、18岁的二姐、16岁的兄弟,11岁的兄弟,最后是我。姐姐拖着我们一串兄弟姐妹,在那艰难岁月里,和父亲一起,将我们慢慢拉扯大了。我最后考了煤炭学校。

此刻,她的儿子就在井下,奄奄一息!她该是多么着急,她现在的心情是什么样,我最理解了。在漫天弥漫的大雾中,我看见她满面的憔悴和眼角枯槁的皱纹里艰涩的泪水。“姐,你别哭了,我一定把他救上来。这阵子是关键时候,我先去指挥救援。”我关了电话,蹲在办公楼下的地面上,拨通了外甥靳凯的电话:“怎么样?靳凯,你们现在咋样?”靳凯说:“舅舅,我感觉不行了,你要照顾好我妈啊——”“什么?你别胡说,捂上嘴巴,用尿沾湿衣服,捂上嘴巴,趴下别动——”“舅舅,张三岩,他让我们等死啊……”

接着,他就不说话了,只听见他微弱的呼吸声。“到了没有?”我拨通了张三岩的电话。“到了,我正在往A井口,马上下去!”张三岩说完立即挂了电话。

我又打通了贾伺的电话:“矿长,我们去B井口,马上到了。”

此时,董事长打来电话:“究竟咋回事?人有没有问题?”“董事长,9个人被困井下,我的外甥也在其中,被困了,我已经派人去救了,您放心!”我说,“他自己说不行了……”“那就危险,赶快报警,求助消防队!”董事长说。

我急忙挂了董事长的电话,转而拨通了消防队的电话,那边是一些啰嗦的提问,我说清楚了,我在大沟矿,我是矿长刘桐,请你们快来救助我们,我们的9名矿工被困井下,速救人!那位值班员似乎是在记录,重复问着问题,记录完了,说马上上报大队长。

我等了半天还不见消防队打电话来,只好再次拨通电话,他说已经报告了大队长,现在正在集合消防战士,5分钟后出发。

此时,王筱打来电话:“矿长,张矿不下井,谁也不愿意下井,咋办?井口的烟很大!”他似乎是捂着嘴说话,含混,带着压抑,对我低声说。我说我知道了。我心里那股子怒气像满天的雾气,弥漫了我的心肺,咋办?我再次打通了张三岩的电话,他没有接。等了一会儿,他打了过来:“矿长,A井口的烟雾太大,下去有危险,我们到B井口去看看情况。”“还看什么情况啊,都到了什么时候了,井下人都说不出话来了,你们还不快点下去,再不救,他们就没命了。”“你不知道情况,别瞎指挥了,你不信来看看,你有种带我们下去!”张三岩此时翻脸,完全不一样了,他的话令我震惊。“这些人救不出来,责任就在你张三岩,请你迅速做出决断!你不下去,我现在就向董事长汇报!”我也气疯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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