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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6 22:5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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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魏灵芝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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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时节又逢君

落花时节又逢君试读:

第一章

云倾国隐遁了,方光耀自杀了,方婉疯了,而我则死里逃生……

后来,我常常在想:人生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云倾国是否会重恋红尘与我结下百年良缘,方光耀是否会放下名利之念淡泊做人,方婉是否会破茧成蝶成为另一个强大的自己。然而,人生没有如果……

位寺处于皖西与豫东交界处,归属于安徽临泉关庙镇的一个村。多年前它就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寺庙,因求事灵验,到如今依然香火旺盛。每个月份的初一和十五,四面八方的很多人都会早早地赶来烧香祈福。

到了一年一度的逢会时节,位寺更是热闹非凡:庙宇内上香的人流如潮,火光一整天都会持续着,一些黄色的草纸屑被微风刮起,飞舞成一片朦胧的雾景。会上有唱戏的,做买卖的,吆喝的,各色声音掺杂在一起,一派祥和景象。

说来,位寺村是几经沧桑后才逐渐形成的一个大村庄,不过寺庙保存的还算完好,些许损坏也是有的,譬如撑起庙宇前檐的那几根粗壮的柱子,上面有似乎刀砍印记的大口子以及年久而分不清红黑的色泽,只要是大日头的天,整日里都会泛着古老的紫褐色的幽光ꎻ两边的一对青石狮子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只是经过无数岁月的洗礼与乡邻的敬抚,就像擦了油的披肩长发乌黑发亮。

庙宇的前后左右,散落地住着不少人家。

我——杨依雪和方光耀就是出生在这个村庄。

我的家庭在当时的农村底层来说,有着一定的特殊性。这当然是源于我是独生女的缘故了——弱势。我的父亲名叫杨九保,整个位寺村的人都知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 “文化人”。那时高中毕业的父亲,自认不俗,眼光颇为高,挑拣了数十家的姑娘都没能入得他的眼。我的母亲原是关庙镇上的姑娘,她高挑漂亮,笑起来脸上有一双好看的酒窝,唯一不足的是她从未进过学堂,父亲思来想去,还是打定主意就选她了。随后双方确定都没有意见之后,就匆匆订婚。之后,爷爷奶奶为他们选定黄道吉日成婚了。

婚后三年,母亲的肚子一直毫无动静。奶奶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和她同龄的人一个一个都抱上了孙子,心里焦急万分的同时对我母亲也生出了诸多的埋怨。父亲呢,慑于奶奶的威严,也只能对奶奶三天两头地找碴儿加以附和。母亲为此流下许多绝望的眼泪,父亲心里是一清二楚的,但是为了平息这个家各个角色的愤懑,大多时候他还是选择无奈地叹息。就在奶奶一次比一次严峻的闹腾下,在亲戚邻居疑惑、嘲讽的目光下,我的母亲终于怀上了孩子。这样的喜讯,全家人自然欢喜得很,母亲觉得有了生活的勇气和希望,父亲更是高兴地从拮据的生活拿出钱来,早早地为孩子添置了衣物ꎻ奶奶也不再对母亲指桑骂槐了,整天见个人就会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空闲的时候,还会去寺庙里求个福,或者去河堤风凉处的人群里坐着,给孩子做个棉袄或者棉裤之类的。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在全家人殷切的期待下,母亲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孩儿,这个女孩儿就是我——杨依雪。奶奶和父亲都高兴极了,父亲如获至宝地抱着我,当即冥思苦想了半天为我取名为道远。这道远二字取于圣人孔子的那句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奶奶和母亲虽说不识字,但也听得出来这是更适合男孩的名字,她俩坚持要父亲重新为我取个女孩名,还说那个名字留着以后让我弟弟用。父亲又绞尽脑汁,起了几个,还是偏男孩名。我出生的那天,刚好空中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的。父亲拍了一下脑门,似有灵感忽然降落,有了,有了,就给她取名为依雪吧!依,茂盛状也,出自 «诗经100171小雅»:“依彼平林,有集维嫶。”雪,品高洁也,出自唐朝贯休 «送姜道士归南岳»:  “松品落落,雪格索索。”这个名字博得了全家人的称赞。他们认为这才听起来像个女孩子。

可是在我出生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母亲就再也不能生孩子了。这也就是我之前提到过的我的家庭的特殊性。在我大约七八岁光景时,父亲经常把些口碑甚好的算命先生请到家里,请他们帮忙看看以后还有没有孩子。瞎眼的算命先生,摇头晃脑,掐着手指说,此命为人多才能,三十有五方如意。父亲听后大喜,随即奉上几元钱,就等着三十五岁能够顺利添子了。谁知,三十五岁那一年过完了,全家人也没有盼来母亲的喜脉。此后,父亲曾占卜周易神卦,求得蒙卦,上面写着什么 “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诬告,再三渎,渎则不告利贞”,  “困蒙,吝”。看了这易经的卦词,父亲拍着脑袋纳闷,只觉得一个字 “准”。他想这大约是在告诉自己,想求子难,子求己易,而对于这个问题再三地索求,就是一种亵渎了。想来想去,他还是觉得不妥,不如再卜一卦,转念一想,罢了,罢了!都怪当初女儿出生时,自己给女儿取了些寓意深远的男用名,才招惹了什么,使得自己再无子嗣了。他这样责怪自己后,觉得心安了一些。

在那时候的农村,一个家庭如果没有男丁,只有一个女孩子的话,乡邻们就会视这家人没有孩子,认为是 “绝后”。可以想象得到,我的父母在那样一个封建而落后的环境里,遭受了多少白眼和不为人知的屈辱才把我一点点抚养成人。

同一天,方光耀也在位寺这个村庄里出生。当时,村里人谁家新添了孩子,总会请我父亲给起个好名字,方光耀也是父亲起的名儿。  “光耀”二字,是父亲深感于老子的那句 “直而不肆,光而不耀”,方家人感觉这名字极好,不但有出处而且叫起来也顺口。方光耀的父亲方老六随即塞给父亲一包烟,以示谢意。父亲平日里烟瘾就大,他伸出焦黄的手指假意地推让了几下,然后将那包烟装入口袋,他的手指犹如熟透了的香蕉一样,正不易察觉地颤动着——他很快就能够又过上一把烟瘾了。一包香烟,几句感谢话,这是他一贯给别人家的孩子取名所得的好处。

那些破旧的时光,过得像河水一样清澈,惬意、自在。

在当地一直盛行着这样一首儿歌,几乎老幼妇孺皆知:

拉个据,扯个怀,槐树底下搭戏台,人家姥娘 (指姥姥)都来啦,  ×× (小孩名)家姥娘咋没来,说着说着来到啦,捎哩啥,捎哩狗尾巴,啊呜啊呜吃去吧。槐树底下搭戏台,人家姥娘都来啦,小妮的姥娘咋没来?割羊肉,买白菜,把小妮的婆婆接过来。

那时,奶奶经常眉开眼笑地拉着我的小手,给我唱着这样的儿歌,我蹦跳着,随着奶奶拉长的音调,学着唱:  “××人家姥娘都来啦,小妮的姥娘咋没来……”

乡间歌谣,经久不衰。

童年是美好的,干净的,快乐的。光看那白云蓝天与月光星河都像春天的气息一样,随时呈现出一幅极美的画面,滋养着世间的每一个生命。大约七八岁的光景,晚饭后,一群小伙伴总是集合成队,在一些还未吃过饭的孩子家门口,扯着嗓门喊来喊去。不大功夫,就能叫上一群孩子,聚拢在一团,一块玩老鹰捉小鸡,拔河比赛,唱儿歌的游戏。感觉那时夜晚,常常被月光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那漫天漫地的鹅黄色光辉,就像一款盛大的妆点,更多出了几分华美的诗意。

那时,方光耀最爱玩 “望远镜”的游戏了。就是把两只小手举起,食指与拇指扣成一个圈圈,然后放在自己的两只眼睛前面,口中不停地念着:望望望远镜,望住谁,谁害病!这时候,被他望到的那一个小伙伴,必定要感到慌张了,因为担心自己被望出了病。随之,也会对着他做着 “望远镜”,以此,来扯平自己的不满。这个游戏,在孩子们之间,总会无意地渗出些恶意的味道,最后,游戏很容易以哭鼻子或者分帮派来收场,所以,大家一般不愿意带头玩那个游戏的。

关于位寺的一切,包括那些古朴的青砖,油光的石狮,圣灵的佛龛,以及那些清澈的河水,茂密的树林,厚重的黑土,都会令人对它保存着种种多情的记忆。

那时候,固然我们那些人每天都能够看得见它们,却依然像沉入我心底的血液,让我时常热烈地惦念起来。那样一种无从消磨和难以遗忘的惦念,很早的时候就在灵魂里牢牢地种下了,并且我永远不会和它有失之交臂的痛苦和遗憾。有时候,我们一群孩子可以在一条河水的浅水处泼水嬉戏,或者在一个正开花结果的菜园子旁边,流着口水议论着人家园子里的香瓜或者西瓜。这时候,常常会从菜园地中间的一个小瓜棚里忽然走出一个人来,大声地吆喝几声,我们这群孩子就都纷纷猫着腰身逃散开了,仿佛一群听到些许动静就受到惊吓的雀鸟,扑棱棱地四处乱飞。不大一会,孩子们才又都聚拢在一起,没事似的又开始嬉闹了。孩子的世界,永远那么简单、干净。

村庄的河流就像生命的血脉一样常年四处奔流,给黑土地循环着无尽的养分。在那里可以经常捕捉到河虾、白鲢和鲤鱼。就连水少的小泥沟里,都可以用铁锹刨出又肥又壮的泥鳅来。那真是天堂般的环境与乐趣,人们可以随处在河里游泳,并且可以拨开浮萍与水草,一把摸出几个大蛤蜊或者扇贝。

从我们村口远远望去,目光穿过一片片薄荷田地或者芝麻开花的田地,在关庙镇以南十五公里的地方,就是姜寨了。姜寨是百家宗师姜子牙的故里,那里每个月都会有姜太公庙会,我们村的人也时常会去那里赶庙会。姜寨的青石阶以及雕花都散发着浓厚的历史文化气息,让人目及之处,总能够产生一种心灵的敬重。绕过关庙镇这一带的树木、庄稼和明晃晃的河水,就可以望见一座座如同古老的象形文字一样的老屋,以及一些已成废墟的茅草顶盖的土墙或者房屋。而当我每每望见这些不成形状的废墟的时候,小小的心里总是塞满了愁绪。当时并不知道,内心为什么会产生这种与自己年龄不符的忧虑。现在想来,这世上的东西,哪儿还有比一座座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废墟更令人忧伤的呢?

那年暑假,大约十一二岁的光景,方光耀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跟着父亲方老六去捕鱼,第二天早上再去附近的集市上卖掉。

他们家有十几张小渔网,有圆形的,有长方形的,一个个就像针线织成的筛子,收口处有一根可以松紧的绳子。在去河水里下渔网之前,预先松开渔网口,在里面放上些蚯蚓或者是面食。到了晚上,把它们一个个都放到河边距离不太远的地方,然后留下松紧口的那根绳子拴在一截小木棍上。过两三个小时候,就可以收网了。等捞上渔网的时候,就能够看到一网兜活蹦乱跳的鱼儿了。

有好几次,我早上起来的时候都在方光耀家的大门口,看到他们一家人欢欣地蹲在地上,捡拾渔网里面的鱼儿。我也会兴高采烈地蹲下身子,帮着他们捡拾鱼儿。通常那渔网里不仅仅会有鱼儿,还会有一些水草、河虾、蛤蜊以及形似水蛇的小黄鳝。等都收拾好了,方光耀就会给我用塑料袋子装上几条欢蹦的鲫鱼或者泥鳅之类,让我拿回家尝个新鲜。他们也会留下一些给自己,剩余的就都装进两只大水桶里,再用扁担两头的铁钩子,把它们分别挑起来放在肩头,挑到集市上去卖。

那天晚上方光耀他们又要去附近村庄的小河里捕鱼了。我也非常想去体验一下捕鱼的乐趣,就回家跟父亲闹腾,说也要去看看怎样捕鱼的。父亲起初不同意,后来经不住我软磨硬泡,才勉强答应了。

夜幕降落下来以后,整个空气中沉淀出了一种静谧的气息,微风吹拂过来,地面上升腾起来的闷热似乎也一扫而去,送来缕缕沁人心脾的清凉。

方光耀推着架车,那些渔网都横七竖八地躺在车子上。我和方老六跟在两侧,我们边走边说着捕鱼的一些趣事儿。凸凹不平的小土路上,我们三个人的身影往前方移动着。我开心极了,就像飞出了笼子的鸟儿,自由地小跑着,眼睛应接不暇地四处环顾着……眼看着路过了两个村庄了,方老六才停下来,说:  “这个米村附近的河里咱还没有下过渔网,今儿就在这河里多捕捞一些吧。”

方光耀刚把架车放下来,我就发现远处有一闪一闪的光,像是摩托警车的样子,但是却没有发出警笛的声音。看我们停顿了下来,那辆摩托警车好像也原地不动了。

我诧异地用手指着前方,对方光耀说:  “你看,那是巡逻的警车吧?”

方光耀向前面望去,说:“看着是哩,这段各村都不太安生,增加了巡逻的警察。”

方老六说:“我感觉警察好像把我们当作嫌疑目标了,方才在刚走出清华寺的时候,我就隐约地感觉到这个警车在远远地盯着我们。现在咱们停下来了,他们也不走了,这就确定他们是盯上咱了。”

我一听这样的话,心里就冒出了凉气,惶恐地问方光耀:“这可怎么办呢?会不会把我们仨当成罪犯抓走呀!”

方光耀安慰说:  “不会,咱只是出来捕鱼,又不是偷盗,你不要害怕。”

方老六说:“今儿晚上这鱼是不能再捕了,等会他们把咱几个逮捕带到镇上派出所,就算调查清楚再放走咱们,村里的人们也会认为咱犯罪了,到时候百口莫辩啊。咱们这就赶紧回家吧。”“好,咱走快点。”说着,方光耀推起了架车就按原路走去。我和方老六快步地跟在架车旁边。我因为害怕而吓得有点打哆嗦了,走路有些不听使唤。“依雪,你走得太慢了,要不你坐架车上面吧,我推着你走得快一点。”方光耀边走边回头对我说。我摇摇头,尽量加快了步速。方老六这时候也说,你这闺女咋不听话,坐到架车上吧,咱赶紧回家要紧。

我只好坐在了架车上。由于车子走得快,加上土路凸凹不平,坐在上面有些颠簸。我两手紧紧地抓住架车的两侧,车木板不断地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我开始后悔,自己不该跟父亲闹着要来看捕鱼了。来时路上的欢笑,不知落在了哪一个角落里。我们谁都不说一句话,匆匆地赶着路。而那个摩托警车不断地用闪光灯照耀着我们这边,并且远远地跟在我们身后。我们模糊不清地听到他们在用对讲机说些什么话。

过了十几分钟的光景,在我们四周不远处竟然出现了十多辆摩托警车,他们的闪光灯都集中在我们三个的身上。我吓坏了,大气都不敢出。

方老六说:“糟了,咱们现在不能回家,如果把警察引到那里,村里人还以为我们真的犯罪了。”

方光耀焦急地问道:“那怎么办?”

方老六想了一会,拍了一下脑门说,有了,咱们先去前面的程庄,到你姑姑家里躲一躲。

这会儿我心跳得很快,感觉眼前的遭遇就像电影里面演的警察抓罪犯一样惊心动魄。绕过两条小路,我们终于来到了方光耀姑姑家门口。

我从架车上下来,两腿有些发软。方光耀很快叫开了门,他姑姑和姑父都惊讶地问,这时候来啥事?方老六说,去捕鱼被警察盯上了,现在估计警察已经把这附近包围了。方光耀的姑父怕牵连到自己,忙说,你们不能把警察都引到俺家来啊。方光耀的姑姑听完这句话,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说:  “你少说这种话,快赶紧给他们找个地方藏起来。”

就这样,我们仨被藏到了院子内的柴火垛里面。我们在柴火上躺下来以后,方光耀的姑姑又飞快地抱来一些玉米秆放在上面,盖得严严实实的。我紧张极了,浑身不住地打着哆嗦。方光耀的一条胳膊紧挨着我,他明显地感觉到了我如同受惊的兔子一样,惶恐不安。他伏在我耳际,轻身地说,依雪,不怕,不怕,有我在呢。我没有说话,将身子紧紧地蜷缩在他身边,心里渐渐放松了一些。

刚把我们安置好不久,那些警察就从院墙外面扑通扑通翻了过来。他们亮出了警察证件,仔细地搜查了每一间房屋,甚至连那个小小的厨房都没有放过。结果,却什么也没有搜到。“你们刚才有没有看见有三个人跑到你们这里?如实交代,否则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有警察问他们。“没有啊,俺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要是看见有坏人进来了,就是你们不让我说,我也一定要说啊。”方光耀的姑姑回答道。“我们跟踪了一路了,这几个人有可能就是近段时间频频偷盗的嫌疑犯,如果你们不讲实话,应该知道包庇是啥后果!”“那是,那是,可是我们家真的没有啥罪犯啊。”“那就奇怪了,罪犯咋偏偏把架车停在了离你家不远的地方呢?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觉得架车碍事就扔在那里了,另一种可能是他们根本就是捕鱼的,因为架车上面都是渔网。”另外几个警察也觉得这番推测有道理,都附和着说,有这种可能,有这种可能。

过了好一会儿,警察全部撤走了。方光耀的姑姑站在路口,目送着摩托警车走远,才把我们几个从柴火垛里拉出来。

回到家里,我不敢把晚上发生的这些事情告诉父亲,敷衍地回答了他几句,就睡下了。那天夜里,我做了一整夜的噩梦。我梦见很多警察都在后面追杀我,围堵我,我使出浑身解数变成了一条小鱼儿潜伏在水里……

早上醒来后,浑身都是酸痛的,就好像真的在睡梦里穿越了枪林弹雨一样。我愣愣地坐在那里回忆着梦里的情节,忽然感觉现实和梦境之间,我哪一个都不想要。我想要的太缥缈,也太遥远,它好像远在世俗之外。而我又好像哪儿都逃不掉,因为我与这个地方有着太多血脉相连的记忆。

我与方光耀一天天地长大了。一些承载着无数悲喜的岁月,在遥远的岁月中缀满斑驳的沧桑。这个世上有许多美妙的角落,让人看见或者想起就可以得到一种细密的快乐。譬如每个人长大的地方。

日子就这样周而复始地从黎明中升腾,再从黑暗里落幕,一天紧接着一天地滑过,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随着时间呼啸而过。

这天是五月初五的端午节。

一大早,方老六就从门外柴火垛里,抱回一堆芝麻秆放在厨房,用来生火做饭。他的母亲从一个老坛子里掏出来几个沾满灰烬的鹅蛋,又从门前的大蒜辫子上剪下来一些滚圆的大蒜,把它们放在一起洗了洗就放在了锅里。这就是他们全家端午节的盛宴了。

从灶台四周冒出的热气,弥漫在整个烟灰色的厨房里。

方光耀学习好,品德又出众,因此父母早就在他身上倾注了很多的梦想。某种程度上梦想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只是这梦想,有时候就像一些人在刚出生的时候,就带来了一种支配欲的本能,一种扭曲的自尊,或者在刚一开始说话,开始想事,就产生了一种无法剔除的欲望ꎻ还有时候梦想仿佛就是在无边灰暗的天空里,终于迎来的那一丝曙光ꎻ也仿佛是一园苍凉的落叶里,透出的一缕沁人心脾的芳香。

再过几天就要高考了,为了复习功课,方光耀下午就应该返回县城的学校。母亲给他带了一些干粮与咸菜,放在他那个褪了色的帆布背包里。

又要离开家了,方光耀站在院子里,从左边到右边,再从右边到左边,一遍一遍地看着:那一棵父亲栽植的葡萄树,已经结满了紧密的青葡萄ꎻ那一架锈迹斑斑的轧水机,那一口边沿褪色的大水缸ꎻ还有那一只养了十年的爱狗虎子……

而每次这个时候,眼前院子里所有的东西,都会让将要返校的方光耀无限的留恋和不舍。方光耀前脚刚跨出大门口,刚刚被母亲支走的虎子却跑了过来,撒着欢,使劲地往他身上蹭着。方光耀知道虎子就像他兄弟一样,不舍得他走,他一边抚摸着虎子,一边说:“虎子,听话,我过几天就回来了。”虎子像能听懂他的话一样,眨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见此情景,方光耀的母亲,去厨房掰了小块馒头,喊着:  “虎子,过来,吃馍。”虎子听话地回去了,还不住地回头看一下方光耀。

送走儿子后,方光耀的父亲和母亲,就急赶着来到庙上。今天虽不是初一和十五,但是由于是端午节,寺庙里来赶香火的人还是不少。人们有来求平安的,求祛病的,还有来还愿的。

方光耀的父母和那些人一样,在慈悲的佛像面前虔诚地跪下来,又从挎篮里掏出黄色的火纸和一小把香,并把它们依次点燃。在纸和香划开的一道道光亮中,人们双手合十,叩首,嘴里不停地念念有词:“大慈大悲的菩萨……”

寺庙在人们点燃的火苗下,愈发显得庄严而神秘。蔚蓝的天际,不时传来几声熟悉的鸟鸣,侧耳听去,那伴着人们多年的乐音,已经滑向了更辽远的地方。

第二章

方光耀走在返回县城学校的路上,他挎着帆布包徒步赶路。眼前一个挨着一个的村庄,渐渐地收拢在了他的身后,回首凝望,犹如一些雾霭中层层叠叠又略带遒劲的山峦ꎻ那些细密而低矮的房子,袅袅升起的炊烟,浑圆如月的麦秸垛以及那些平平仄仄的麦茬田地,就像经过一场新雨洗涤过的神秘而美丽的画卷。脚下不宽的土路上,晾晒满了农民们收割下来的小麦ꎻ这些小麦薄厚不一地躺在路上,一旦有行人走过或者架子车经过,很多麦粒就会脱落,这样农民们就会加快麦粒入仓的进度了。

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方光耀才来到了关庙镇上。这时候,往返县城的车辆刚走过,又要等上一个小时了。方光耀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心里像倒了五味瓶一样:到县城需要两元钱的路费,而自己只剩下一元钱了,就算到了学校这几天的生活费还是没有着落啊。想到这里,方光耀从候车的人群中走出来,他如同一只孤零零地鸟儿蹲在大路的边沿,朝下面望去,宽大的沟壑里生长着一些茂密的青草与野花。“轰隆隆——”这时,一阵拖拉机的奔跑噪音在方光耀耳际响起来。

方光耀皱了一下浓眉,扭过头看到一辆拖拉机在自己不远处停下来,车上装满了崭新的红砖头。那司机下车后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这不是方光耀吗,咋不去上学啊?蹲在这儿干啥呢?”开拖拉机的看起来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满身的灰尘与污垢。方光耀是认识他的,他就是我的父亲杨九保。“九保叔啊,我是准备去县城学校呢……”方光耀看到有熟人过来了,有些腼腆地说。“那还蹲着干啥,赶紧去吧!”我父亲催促他说。“噢,我先不去。对了,九保叔我能不能在你家砖窑厂干两天活啊?”“干活?你爹娘知道了不打死你才怪,马上该考试了去干啥啊?”我父亲很是疑惑。

一年前,满脑子之乎者也的父亲,不知道受到了什么蛊惑,竟忽然想起了做生意。他不顾母亲的反对,忙活着四处向亲戚借钱,又在镇上的信用社贷了款。后来就在我们村的北边,扩建了一个砖窑厂。平时村民们忙完农活了就会去那里干活,挣点工钱贴补家用。“叔,我爸那边没事,你放心好了,我真的想去干两天活。”方光耀央求着我父亲。“切,你开啥玩笑呢!那活又脏又累,再说你马上都快高考了,依雪一大早上就坐车回学校了,早知道我捎你一程,这时候差不多你也该到学校了。”我父亲咂了一下嘴巴说。“九保叔,我过两天再去学校,没事的。早就进入复习阶段了,就差高考了。”方光耀急切地说。“我劝你还是以学业为重吧,对了,你要是生活费不够用,我借给你一二十块钱也行。”我父亲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认真地说。“不,不,生活费我有,我是想去体验一下。你就让我去两天吧!”方光耀慌忙说。“那你真想去两天也行,我也不拦你了,别人一天开六块钱,我给你开七块钱算了。”“九保叔,谢谢你了,对了,我爸今天没去窑上干活吧!”“你爸有段时间没有去窑上了,他的身体估计现在撑不住这个活。”“哦。”方光耀心里沉甸甸的,没有再说什么。“对了,那你干完活不敢回家,吃饭和睡觉倒是个问题了。”我父亲说。“那没事,我带的有水有干粮,撑两天不要紧。我就睡在窑洞里两天,正好现在天也热了,冻不着。”方光耀说。“那好吧,真不行的话,我就晚上给你捎去个馒头或者稀饭的。”父亲说着,就摇开了拖拉机,接着说:“咱这就走吧,只能委屈你坐车后面的砖头上了。”“真是太谢谢你了,九保叔。我坐后面不碍事的。”方光耀说着就起身,随我父亲来到拖拉机跟前。“你坐上小心点啊,这车上的砖头是刘庄要的货,拉过去了才给我说是赊账,这没有影的生意我也不做它,拉回窑上算了。”我父亲回头嘱咐着方光耀。“九保叔,放心吧,没事。”

坐在拖拉机后面的砖头上,方光耀双手紧紧地抓住车栏杆,生怕一个颠簸自己就掉了下去。就这样方光耀坐着我父亲的拖拉机就摇摇晃晃地返回了,关庙镇在位寺的南面,中间隔着六七个村子。其实,一路上方光耀的心都是提心吊胆的,他耷拉着头,生怕被熟人或者家里人的人撞见。

工夫不大,他们就到了砖窑厂。

方光耀从拖拉机上慢慢爬下来,眼前这个凸起如拱桥形状的椭圆形洞口,就是烧砖窑的洞口了。一些衣衫褴褛,头上顶着破旧毛巾的男男女女们,在窑洞口忙活着。他们有的人把一些烧好的砖头用双手一摞摞地背在身后,吃力地向堆放砖头的地方行走着ꎻ有的人在堆放砖头的地方,轻轻地放下背后的砖头ꎻ有的人两个一伙,一个在前面努力地拉着装有砖头的架子车,另一个人在后面身体前倾双手费劲地向前推着。

看着眼前的这些,方光耀感觉到一种内心的苦难像潮水一样冲击着自己。“九保叔,我干哪儿的活啊?”方光耀不知所措地问道。“你啊,这细皮嫩肉的,怕是顶不住窑洞里面的炙烤啊。”“我能行,你就让我去吧!”“那你就去试试吧,把窑洞里的砖头,装到外面的架子车上,然后再拉到砖头堆那里卸放好就行了。你要撑不住就别逞能。”我父亲说着,递给方光耀一双脏乎乎的手套。

方光耀把帆布挎包放在一旁,戴上手套,然后笨拙地推了一辆闲置着的架子车。把车子停在了窑洞门口后,他小心翼翼地走进了砖窑洞。刚一进去,他就感到一阵酷热袭来,整个身体像是沐浴在火笼里面一样。里面的几个村民正在手忙脚乱地搬着砖头。“别傻站着啊!到了这儿就别想着书本的事了,来,俺给你搭把手。”旁边一个身材瘦小的妇女,熟练地拿起一摞砖头递给方光耀,憨厚地笑着。

这个瘦小的妇女,大概是附近其他村庄的,方光耀并不认识她。“哦,谢谢你啊。”方光耀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双手接过砖头。呀!真烫啊。方光耀咬咬牙坚持着把砖头搬到了架子车上,再拉车,卸车。这次,他真的感受到了父母劳动的艰辛与不易了。

就这样干了两个多小时的活,方光耀感觉到双手和肩头都是火辣辣的疼痛。他实在撑不住了,就在卸车后在一片空地上软绵绵地坐下来。取掉手套,呀!双手都被磨出了多个血泡,那些血泡已经溃烂,表皮张开着露出一块块的血红。再扭头看看拉架子车的肩头,已经是一道道凸起的红肿了。

太阳火辣辣地照射着大地,炙烤着忙碌中的人们,方光耀忽然就想起了老舍笔下的 «骆驼祥子»来,心里禁不住升起一种激励的腾越。他用舌头分别舔了舔手上溃烂的血泡,唾沫见到血泡后,一阵蜇痛,继而这种感觉又慢慢消融。

方光耀戴上手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推着架子车又来到了窑洞口。这时候,他忽然听见了父亲的喊叫声:“光耀,光耀……”

方光耀如同受惊的兔子,马上顺着声音望去。呀!俺爸!他不是在干农活的吗?怎么也来这里了?这下可怎么办呢?“还真是你啊,你气死我了,一大早你不就去县城学校了吗?咋会在这儿啊?……”方光耀的父亲看着汗流浃背的儿子,一连串地问道。

方光耀低着头,不敢看父亲的眼睛,嘴里嗫嚅着说:  “爸,我,我没有去学校,想来这干两天活再去。”“啥,你干两天活再去学校?谁让你来这干活了?家里一心一意供养你上学容易吗,你咋不动脑子想想,马上就高考了,来这干啥活?你要是不想考学了,就一辈子来这拉砖头吧!看看是啥滋味!我算是白养活你了……”方光耀的父亲气愤极了,他为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而难过。“爸,你别生气了,我明天就去学校,我……”“别说了,这活我干几年了都还受不了,你可再也不能干了,回家去!”方光耀的父亲说着,就走进了窑洞里开始搬砖头了。“嗯,快要吃中午饭了,我帮你干一会,咱一块回家吧。”“那也行,反正你今天也去不成学校了。”

父子俩一个搬砖,一个往车上装,配合得很默契。就在这时,危险不知不觉地来临了。窑洞里面烧好的砖头,堆积得比人还高。而没有经验的方光耀只顾着搬一侧的砖头,另一侧紧挨着的砖头堆慢慢失去了平衡,竟然出现了倾斜。而方光耀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方光耀的父亲猛然间将儿子推了出去,自己却随着一声巨响被砸在了砖头下面……

众人顿时都慌乱作一团。“快,大家赶快把砖头扒开救人啊!”这时候我父亲放下手中的活计,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过来。“爸,爸!快救救我爸啊!”方光耀刚才猛然被父亲推了出去就像做了一场梦,直到这会儿才明白怎么回事。此时的他疯子似的大叫着,泪水盈眶。

众人手忙脚乱地从洞口往外扔着砖头,方光耀两手不停地扒着,双手竟然怎么也使不上劲了。懊悔与心疼把他整个吞噬了,找不到一丝光亮。

很快就听到有人大叫着:“扒开了,扒开了,方老六!”

方光耀的父亲紧闭着双眼,满脸都是凌乱的血迹,双腿和胳膊不成形状地贴在地上。

方光耀扑倒父亲身边,把他软绵绵的身体搂在怀里,失声痛哭:“爸,爸,你醒醒啊!……”“光耀,快,快抬着你爸去关庙医院!”我父亲两手抱起方老六的双腿。

这时候过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就把方老六抬到了拖拉机的车斗里。方光耀坐在车斗里将父亲的头与半截身子小心翼翼地揽在怀里。其他几个村民也紧跟着坐在了车斗里。

我父亲急切地摇着了摇把,拖拉机像一头怒吼着的狮子跑起来。众人都神色慌张地看着因颠簸而不断摆动的方老六。方光耀搂着父亲,能够感觉到父亲的心跳还在,他的泪水不断地滴在父亲的脸上。方老六苍白的嘴唇忽然蠕动了几下,随后发出 “呜噜呜噜”的声音,不知要说些什么。“爸,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方光耀像爱抚婴儿般揽着自己的父亲。

众人悬于喉咙的心总算落下去一点。“总算是醒过来了,都把人吓坏了……”“出这事,是谁也想不到的……”“是啊,希望老六能挺过这一关……家里的一摊子还得需要他撑着……”“哎……”

……“到医院了,到医院了,大家照顾点把老六抬到急诊吧。”九保把拖拉机停在关庙镇医院里面,因为心急如焚他脸上的汗 “啪啪”往下滴。我爸知道,作为雇主他有着推卸不了的法律责任。

众人都焦急地站在医院的走廊里等待着医生的消息。方光耀像是一只热锅上受着煎熬的蚂蚁,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

第三章

这是一片雪白的世界,寂静的房间犹如凄凉的山野一般令人不寒而栗。这是在哪里?是在做梦吗?方老六使劲地睁了睁眼睛。他想支撑着胳膊坐起身来,却忽然感到浑身一阵难忍的疼痛。“呀,你先不要乱动。”正准备给方老六换吊瓶的护士说。“我,这是咋了……是不是快要死了。”方老六从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大叔,别瞎想,您先好好躺着休息。”“嗯。”方老六闭着眼睛不再吭声。

护士说完,就匆忙地走了出去,她朝着走廊的方光耀等人摆了摆手。

这两个多小时的等待,让方光耀的心灵备受折磨。他小跑着就到了护士身边:“我爸咋样了?醒过来了没有?”“是啊,方老六咋样了,我们都急坏了。”我父亲他们几个人也着急地问道。“没有生命危险,不过脊椎骨的神经断了,以后怕是要瘫痪在床了。”“啊,咋会是这样,你们就不能把神经给接上吗?”方光耀无法接受地叫道。“接神经?就是你去省城最好的医院都给你接不上的,神经是属于非常细微的身体组织……”护士非常耐心地解释着。

方光耀的两手插入发际无力地垂下头。有一种绝望没有声音,有一种悲伤没有泪水。“这可咋办啊……”“好端端的一个人,咋会说瘫痪就瘫痪了呢?”

……

众人惋惜着,叹息着,唏嘘一片。顷刻间,灰黄色的医院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病人需要静养,你们都小点声。”护士说。众人面面相觑,都知趣地不再言语了。

这时候,病房里传出来方老六有气无力的喊叫声:“光耀呀,光耀……”“爸,我来了。”方光耀一把推开病房虚掩的门,小跑着来到父亲床前,俯下身擦了擦父亲脸上的泪水。我父亲和其他几个人也跟着走了进来。“爸,都怪我,要不然你也不会这样……”方光耀禁不住哽咽了。“爸不怪你,这都是命,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已经是个废人了……你们娘几个以后要咋过啊……”方老六呜咽着将头扭向了里侧。

……

大家看到这样的场面,心情都很沉重。

我父亲提议,事已至此,再追究谁对谁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大家都要冷静面对。作为砖窑厂的雇主,他愿意承担全部医疗费用。其实,我父亲的砖窑厂自建立以来,由于赊账太多,资金回笼缓慢,加上清还前期的高息贷款,已是勉强维持正常的运营了。而现在方老六又出了这样的事故,要承担责任是必然的。我父亲心里的愁与苦,谁又能够理解呢?

生与活是一对孪生兄弟,它们有着同样的强悍。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向它低下高贵或者卑微的头颅。

天已经快黑了,一整天了,因为有事大家也不觉得饥饿。我父亲去外面买来了稀饭和包子。

方光耀小心翼翼地用小勺子喂着父亲,好大工夫,才勉强喝了半碗稀饭。过了一会,方老六沉沉地睡下了。

方光耀暂且留在医院照看着方老六,我父亲开着拖拉机载着同来的几个村民回家了。

刚一到家,我父亲就急匆匆地往外走。我母亲在后面抱怨着:“啥事这么急啊,饭也不吃进门就走啊?”“吃啥,我啥也吃不进去!”“你咋了,一回来就阴沉着个脸,我咋惹着你了……”我母亲端着饭碗倚在门框上,像是又要开始一场没完没了的唠叨了。“我能不阴着脸吗,出大事了——”父亲说到后一句的时候,拉长并加重了音调。“啥——大——事啊?”不识一个大字的母亲,一听出事了吓得脸色都变了,她弯腰把饭碗放到了地上,两只手下意识地抓紧身上破旧的围裙,一字一句地问道。

我父亲把夹在耳朵上的一根皱巴巴的香烟取下来,噙在嘴里,又从裤兜里掏出半盒挤扁了的火柴,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火柴在火柴盒侧面 “噌”地划了一下,火柴立即燃起了小小的火苗,父亲猛吸了几口,香烟就燃着了。他在大门口蹲下来,大口大口地吸着烟,直到烟丝都燃到烟头了,才把它狠狠地踩在脚下,仿佛所有积压在心里的愁苦,都跟脚下这点烟头有关。“依雪他爸,你倒是说句话啊。”我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哎!你没有听说吗?方老六今儿上午去咱家砖窑厂干活,被砸住了……”“啊,天哪,这可不得了啦,这给他治病得多少钱啊,我今儿个一直忙活着这两只产仔的羊了,也没有顾得上去窑厂看看……”我母亲一听出了这样的大事故,双腿都软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人被砸成了瘫痪,需要出钱给方老六治病是逃不掉的,想到这儿母亲禁不住肉疼了,这个原本就紧巴巴的家,怎么能经得起这样的事故呢?“这事儿着急上火也没有用。出这事谁都不愿意,我这就去方老六家里一趟。”父亲说完这些话,脚就跨出了大门。

我母亲呆呆地坐在地上,直到一只刚下过蛋的母鸡,昂着未褪尽的红脸 “咯咯哒咯咯哒”地走过来,把她放在地上的饭碗,扒拉的到处都是稀饭,她才回过神来。嘴里不住地嚷嚷着,叫唤个啥,看我今儿个不打死你才怪!说完,她就随手拿着一把扫帚砸向那只闯了祸的母鸡,那母鸡机灵得很,扑棱着翅膀跳出好远去,借着月光能瞅见满院子的乌烟瘴气。

这边方光耀的母亲已经从医院回来的村民口中,知道了方老六被砸的不幸消息,她当即就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如同鬼嚎一样嗷嗷哭了几声,晕了过去ꎻ方光杰与方婉赶紧掐住她的人中,才算慢慢缓过劲来。她刚一醒过来,就又开始了一阵撕心裂肺地哭嚎:“我的老天爷啊,这是造了哪辈子的孽啊……这可叫人怎么活啊……老天爷啊……”兄妹俩不停地擦着眼泪,内心充满了从未有过的疼痛与恐慌。

我父亲刚一走到大门口,就听见方光耀的母亲哭天喊地的悲惨音调,脚步变得更加沉重了。这不仅仅是一个家庭的悲剧,也是孩子们的悲剧啊,他们的成长从此将会缺失很多的依赖与支撑。

方光耀的母亲一眼看到了我父亲,哭喊声更惨烈了,那声音就像夜晚山林中乌鸦的凄凉的嘶哑声,里面满是颤抖、哀伤。“光耀他妈,你也别太难过了,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个家还得你去扛着啊。”我父亲知道自己安慰的话这会起不了作用,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几句。

过了一会儿,方光耀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总算变成了缓慢的抽泣,那声音就像刚学弹琴的生手,时有时无,让人心里很堵得慌:“这是命啊,谁也没办法!走,光杰,婉儿,让你九保叔拉着咱去镇上,看你爸去。”

时间不长,我父亲就开着拖拉机把他们三个载到了关庙镇医院。

方光耀的母亲看到躺在床上浑身插满管子的方老六,又是一番哭泣。方光耀兄妹三人也跟着难过不已。

日子,还在继续往前伸展着。

第二天,方光耀的母亲执意要求把丈夫送到县城的医院,父亲同意了。

就这样,方老六被送进了县城的人民医院。刚一入院,立即就被送到重症监护室。方光耀母亲的嘴里不住地抱怨着些什么,一副喋喋不休的样子。父亲只能装哑巴,交了押金后,才离开那里。面对高昂的医疗费用,也只能回家再想办法了。

第四章

我得知光耀父亲出事的消息,是方光耀返校的那天下午。当时,我走在宿舍楼下准备去开水间接开水,迎面碰到了心事重重的方光耀。“光耀,你怎么才来学校啊?快要考试了。”我停下脚步,疑惑地问。

方光耀的神色很难看,他四处张望了一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想他一定是碰到什么难题了,就随他来到校务室的拐角处。我们在旁边一条废弃的青石阶上,坐下来。“哎,我家里出点事了,一言难尽……”“什么事,你慢慢说……”

方光耀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我诉说了一遍,末了,他眼睛红红地又说:“依雪,我不敢想象,强烈的负罪感压抑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如果不是我一意孤行,我父亲也不会瘫痪了……”“……唉,怎么会是这样?……你也别太自责了,目前你要做的就是先平静下来,争取考上理想的大学,这也是你父亲最大的心愿了……”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我也不禁为这个一块长大的朋友而难过。方光耀那个本来就贫困不堪的家庭,怎么能够承载如此大的变故呢?可是,人世间各种尚未来临的变幻,又有谁知道呢?更何况又有谁能够阻挡得了呢?而我所能够做的,只能是一些苍白无力的安慰。

方光耀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我,好大一会都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点了点头。“方伯伯在哪个医院呢?”我问道。“前两天在镇医院,今天下午九保叔把他送到了县城的人民医院。”

我这才恍然大悟,想起来这件事必须由我父亲来负担的,心里又一阵难以名状的难过。  “等考完试,你带我去看看方伯伯吧。”

方光耀 “嗯”了一声,一只手在帆布挎包上揉捏着,像是要把一腔悲愁都揉碎似的。“依雪,我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一晃眼,我们都长大了,只是长大了却徒增了太多的烦恼与无奈,我真的有些怀念过去了。”方光耀的眼神瞟向远处,感叹地说着。“是啊,同感,可是长大是每个人必经的生命过程,我们无法也不能去改变什么,我们只能尽自己的努力,去做一个最好的自己。”我安慰着他,同时也安慰着自己。“我希望,我们俩能够考入同一所大学,然后当你哭鼻子的时候,我还可以递给你一块手帕。”“我以后再也不会哭鼻子了,我已经长大了,不是小时候了。”我浅浅地笑了,红着脸说。“如果你考不上大学,你还会继续复读吗?还是要去哪里?”方光耀问我。“那还用说,我当然会选择复读喽,不然我怎么会甘心呢?”

……

我和方光耀俩人正说着话的功夫,寝室的一个女生刚好经过。那女生诡笑着冲我打着招呼,我于是匆匆与方光耀道别,和那女生一块去开水间接水了。

生活就是这样,每一件事物都有着一定的关联性,好的或者不好的,希望的或者失望的。

不知从何时起,方光耀看我的眼神,让我莫名地多了份拘束或者羞涩,抑或是紧张。高中以后的生活,我们的思想交流比以前减少了很多。我不能不承认,现在对他,我骨子里有着一种刻意的逃避与冷漠。其实,我内心也是矛盾的。因为我渐渐地明白了,他对我除了深厚的友谊之外,还渗入了一种其他的情感,我想那大约就是喜欢或者爱吧。这怎么能够不让我感到担心与矛盾呢?两个生命过早地联系在了一起,这是我们谁也不能阻挡的事情。可是我觉得他只是我的哥们或者哥哥,仅此而已。偶尔,看到方光耀落寞的眼神,我也会感到片刻的不安,可是这种不安很快就会被我刻意的冷漠所代替了。

我对他只是一种友情或者亲情,我分得很清楚,眼下之所以这种态度,也是基于对彼此未来的一种责任和保护。他能不能理解,我不知道,我还没有能力去指引自己的心。虽然我清楚地知道我们之间这种无法抗拒的微妙情感在酝酿,但是,我不想去扼杀什么,那对于我来说太过残忍,我寄希望于遭遇生命而又无法预知的命运。命运是个什么东西,我不想去弄明白,我只知道,命运仿佛就像无数风雨来时树木所做出的一番挣扎一样,深不可测。

我若有所思地拧开热水水龙头,伸着茶壶接着开水,一个不留神茶壶嘴移到了旁边,热水洒在了我的手背上。我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手背瞬间就被烫红了,俨然就像一块刚出锅的红薯冒着热气。和我一起的那个女生,迅速关了水龙头,紧接着拿过我手里的茶壶,说:“依雪,你太不小心了,手都烫伤了,还是我来接吧……”“谢谢你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烫到了。”我用另一只手捂着手背,嗫嚅着说。我真的害怕她再说点什么话语来,让我无所适从。“水接满了,我们赶紧回寝室,你在手背上擦点牙膏,会好得快一点。”那女生一只手提着水壶,一只手拉住我就往宿舍楼走去。

快到寝室的时候,那女生停下脚步,神秘地笑着把脑袋侧向我,小声地问我:“依雪,我怎么感觉那个方光耀好像,好像是对你……”说到这儿,她不再吱声了,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我。而那双眼睛,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打探世人的秘密似的,忽闪忽闪的。“我,我怎么不知道?他是我一块长大的好朋友,别想多了。”我的脸蹭地一下子就红了,赶紧闪烁其词地说。

那女生嘿嘿地笑着,不再说什么,我们一起回到了寝室。

晚自习后,方光耀踏着缓慢的步子在阳台上来来回回地走动着,月光照耀下,他的身影延展出一副失魂落魄的孤单。

这些天,父亲发生的意外事故以及未来的各种压力,让方光耀感到了一种绝望和沉重。还有一点,就是他很想知道我对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的回避与冷漠,让他禁不住难过。每次单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聊着聊着忽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隐隐约约、闪烁其词,似乎是想对我说点什么,但是又怕惹我不高兴。我知道,他是想要我毫无隐瞒地认可他、承认他。当然,这种认可和承认不止局限于他是我的哥们。他宁愿我哪怕是对他无任何其他情感,哪怕在得知这种情况后痛哭,也不愿意在疑虑中受罪。

方光耀无法理解我此刻的心思,他很惶恐在我的心里是否还留有他的一点小小的位置。这颗心,他看得比他的生命还珍贵。他曾经守护它,鼓励它,历经十几年而不变。他时常想象自己有把握的、决定性的、可以征服了的这颗心,直到世界末日也会和他相依相守。而现在,现实是他根本无从把握这一切,他甚至有点怀疑自己一颗因爱而变得卑微的心。他是这样想的,他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是卑微的。

五天后,令人备受煎熬的高考终于结束了。那天下午,方光耀提前半个小时走出考场,他一直蹲在校门口等我。我出来后,一看见他就问:“光耀,你早就出来了吧,就知道这些题都难不住你,我恐怕今年上不了大学了……”“依雪,你也一定能行的,我还等着和你读同一所大学呢。”方光耀站起来,微微伸了个懒腰。“对了,你带我去人民医院看看方伯伯吧。”“嗯,咱们步行去吧,就在晨光路,穿过几个路口也就到了。”方光耀说着从我手里拿过背包,径自挎在了肩膀上。他的帆布书包与我的花布书包搭在一起,宛如两件古老的花色木雕,随着向前移动的脚步,不时地微微轻摆着。

我跟在他身后,就像小时候一样。那时候,经常天刚蒙蒙亮,方光耀就会早早地起来,站在我家的栅子门口,扯着大嗓门喊我的名字,杨——依——雪。这时候,我家的黑狗总是拼了命地汪汪汪地叫唤,好在为了避免它伤人,父亲用一条铁链子把它拴在了院子里的一棵榆树上。要不然只要黑狗狂吠着,飞毛腿似的跑出去,方光耀早就该吓得跑没影了。

这时候,家里黑狗的叫声与院外孩子的喊声,总是让劳累了一天的父亲和母亲极为不耐烦。漆黑中,我总能感觉到父亲摸索火柴的窣窸窸窣的声音,然后就听到 “噌”的一声划亮火柴的声音,紧接着我家的煤油灯就亮了。“依雪,依雪,门外方光耀喊你嘞。”父亲似乎还未有睡醒,轻微地哑着嗓子喊我。“爸,我知道了。”

我在被窝里贪恋了一小会,就边穿衣服,边睡眼惺忪地应承着。

不大的工夫,我就和方光耀一蹦一跳地扯着不成形的嗓音在唱歌了。然后我们一起再去喊上其他的几个小伙伴,快乐的一天开始了。大家追逐着,嬉闹着,如同一群快乐的鸟儿。

转眼上小学了,那时的冬天总是很冷。下了一夜的大雪,第二天早上白茫茫的一片,雪色把黎明前的黑暗都一点点逼退了。这样的清晨里,方光耀又会在我家大门外,高一声低一声的喊叫着我的名字。我从香甜的梦乡醒来,啊,窗外一片白晃晃的世界,真诱人啊。神秘的雪舞,对于我与诸多孩子来说,都是一种极具诱惑与感知的自然力量。我怕冷,却因此而迷恋冬天。

这时候,我不等父亲点亮煤油灯,就迫不及待地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起来了。

在深深的积雪里,我和方光耀背着小书包,他紧紧拉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把小脚放进大人们走过的脚印,一起往学校走去。放眼望去,那巍巍的白雪犹如一块巨大的白绸将整个村庄温柔地渲染、裹紧。这样的大雪有一种豪放不拘、变幻莫测、不可抗拒的魅力,牵引着整个冬天走向最美的高度。“依雪,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前面就是人民医院了。”

方光耀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一下把我从过去的记忆中拉了回来:  “哦,这么快就到医院了,我都忘了给方伯伯买礼品了。”我拍了一下脑门说。“不用,不用,你哪儿这么多事。”方光耀觉得我这样做太过见外,我也就没有再坚持着去买礼品。

进了医院,我像个尾巴似地跟在他身后,仿佛所有将要面临的或者未曾面临的事情都与我有着莫大的关联一样。

第五章

方光耀推开了病房的门。我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父亲,看来他早就来了。此刻他正满脸愁容地坐在那里。方光耀的父亲眼窝深陷,像个蜡像似的躺在床上,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个脑袋来。旁边,方光耀的母亲头上顶着一块洗得褪了色的蓝头巾,嘴角一动一动的不知道在嘟囔着些什么。“依雪,你咋来医院了?”父亲有点惊讶地问道。“爸,你也在这儿……”

父亲点了点头,说道:  “嗯,你方伯伯出了这事,我不来咋办,你考完试了?”“考完了,听光耀说这事了,就跟着过来看看。”我揪着衣角,小声地说。

父亲用眼白翻了翻我,没有再说话。

方光耀早已经来到病床边,正在和他父亲说着些什么了:“爸,你瘦多了,要多吃点饭啊。”“哎!我已经成这样了,就别为我操心了,你今天考试咋样啊?”方光耀的父亲这会还在惦记着儿子考试的事情。说完,他苦着脸,轻轻叹了一口气。“感觉还行。爸,你放心好了。”“那我就放心了。”方光耀的父亲说着,长出了一口气。

我一直呆呆地站在父亲旁边,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过了半晌,我才走了过去,安慰方光耀爸爸说:  “方伯伯,您会慢慢好起来的,别想太多了。”

还没有等方光耀的父亲开口说话,一旁方光耀的母亲就用怨恨的眼神瞪着我,然后拧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呜咽着说:“人都瘫痪了,哪儿还能够好啊,啊啊……老天爷啊……”

她这样的举动和含沙射影的话,让我一下子茫然无措起来。我像一只受惊吓的小兔子,努力梳理着自己慌乱的思路。我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出话来:  “您别难过了,我知道您心里一定不好受。”

这时候,方光耀的母亲忽然间停止了呜咽,她嘴里甩着唾沫星子,冲着我父亲嚷道:  “九保,你也听见医生说了,就是再住院几个月,还是这个情况,好不了。我的意思是说,咱都乡里乡亲的,你把该赔偿俺的费用还有后期的营养费一起给了。咱这两天就出院,回家好好养着,这样一来,咱也都不用在这医院守着了……”

我和方光耀面面相觑,我们只知道这件事非常严重,会把两个家庭都拖入更加艰难的境地,只是我们并不能完全理解大人们激烈的心理斗争。“你也不要着急,有啥事慢慢商量。你说咋办咱就照你说的办。但是你也知道我干这砖窑厂的情况,到现在贷款都没有还清,咱们是不是彼此都体谅点。”父亲沉思了一会,回答说。

方光耀的父亲带着一脸的绝望说:  “九保,现在都到这份上了,再住院也是白费钱,我还是出院吧。谁家也都不容易,我这都是命。”“你别多说话了,好好歇歇吧,这事要回家后找家门的人商量好再说。”方光耀的母亲转回头,低声说了一句。

经过这一番商讨,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慢慢僵硬了下来。让人感觉一阵紧似一阵的胸闷。

在方光耀母亲的催促之下,我父亲只好找来了主治医师,医生坚决不同意让出院,说是至少要在这里观察半个月。方光耀的母亲见状,也只好不再唠叨了。

我父亲处理好医药费的问题后,要带着我一起回家。方光耀坚持要留下来照顾自己的父亲,方老六说,你母亲在这里照顾我就够了,都留在这也是麻烦,还要食宿的花费。

于是,大家各怀心事地相互告别后,我和方光耀坐上了父亲的拖拉机。一路上,拖拉机发出巨大的 “突,突,突”的吼叫声,好像一只久未进食的老虎一般,一路狂奔着。从医院出来一直到村里,父亲都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我更不敢先开口和他说话了。我意识到自己可能哪里惹父亲生气了,只得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坐在车斗里,任由那些坑坑洼洼的土路把我左右上下地晃动着,颠簸着。方光耀同我一样,身体不时地被摇晃着。无意中,我眼角的余光能够感觉到,他的目光不住地落在我的脸颊上,我装作一无所知,把头埋进臂弯里,迷茫地等待着下一个或悲或喜的生活片段的出现。

走到村口,父亲把拖拉机停下来。方光耀轻轻和我挥挥手,我点了点头。他从车上爬下来后,对我父亲说:  “九保叔,我先回家了,你也别太发愁了,过些日子看我爸的病情怎样,总也不能太让你们家为难的。”“不要紧,你先回家吧,家里就剩下你和弟弟、妹妹了,你多忙活点。”

父亲用温和的语气说完这句话后,就拿上我的书包向家里面走去,我勾着头慢悠悠地走在他身后。

母亲看见我回家来了,老远就欢喜地在大门口喊我:“依雪,我这正念叨着呢,你就回来了……”

我像一只欢快地小山羊似的赶紧小跑着,穿过前面的父亲,穿过门前的那一排树木的细影来到母亲身边。母亲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呀,又瘦了,这闺女在学校咋不好好吃饭呢?!”“妈,我没有瘦呀,这不结结实实的嘛。”我撒娇道。

这时候,奶奶也从院子里出来了,她拄着一根因使用久了而变得滑溜溜的自制拐杖,慌着和我说话:  “依雪,让奶奶瞧瞧。”我来到奶奶身边,她爱抚地摸着我的头发,就像小时候一样。

这温暖的场景,我每次从学校回到家里总会再现。因此,在学校的日子,常常会梦见这熟悉而温馨的场景。母亲的期盼,奶奶的爱抚,门前潺潺的河水,都是我这一生中无法割舍的记忆与幸福。现在我再一次沉浸其中,似乎忘记了那些来自遥远地方的悲伤和荒凉。那是一些什么样子的悲伤和荒凉,我现在还看不清楚,只是模糊地觉得那些偶尔出现的想法,是可怕的,是遥远而又切近的。它们仿佛随时会像利剑一样戳穿我的血肉之心,又仿佛像一座庞大的冰窟一样,覆盖住我的生命夺去身体里所有的温度。

奶奶拉着我的手,说:  “依雪,你来我这屋,我有好东西给你留着哩!”“又是姑姑给你拿来的吧,奶奶,我大了,不要。”我心里酸酸的,暖暖的。“来吧,跟奶奶来。”

我像小时候一样,跟着奶奶的小脚来到她的小屋里。奶奶脱掉鞋子,缓缓地爬到床上,取下床里面墙上挂着的一只旧布包。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红塑料袋子,又打开一层蓝色方格手帕,里面露出几个甜果子。奶奶笑着,两手捧着那块手帕说:  “来,你自己拿,这都是你的,吃吧,啊。”

我捏起一小块,塞到她嘴里,然后又捏起一块放到自己嘴里。那滋味一直甜到心底。咀嚼着这些细腻而真实的幸福,我在远处晦暗而看不透的未来里,感到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宁静。

父亲喊我出来,我拉着奶奶来到院子里,忐忑不安地挨着她坐下来。奶奶那一双粗糙又枯瘦的手掌,不断地为我细嫩的双手传递来一股股热量。院子里的葡萄架子,有了越来越浓密的叶子,天气也凉快多了。

父亲板着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在院子里的一条板凳上坐下来:“依雪!”“嗯。”我怯怯地应着。“你凶一个孩子干啥?不会好好说句话啊。”母亲把手里的针线活放下,白了一眼父亲说。“哎!这孩子,都快被你们惯坏了。再说,她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了,都十七了。”父亲继续厉声道。“你说我咋把孩子惯坏了,难道还要每天打她一顿,你才满意吗?”母亲像是又准备好了一场吵架前的气势。“爸,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我小心翼翼地问父亲。从小看多了他们吵闹,我不想这次他们再为了我发生什么争吵了。“你还问,我都忍了一路了,我给你说,以后你不要再和那个方光耀一块玩了。今天在县城医院,谁让你去了?你去了,不是给我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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