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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8 01:4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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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姵璃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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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王阁秘闻

滕王阁秘闻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滕王阁秘闻作者:姵璃设计:李洪达排版:李洪达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9-01ISBN:9787559620736本书由北京联合天畅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壹江南秋第一章佛门偶遇巧言脱身

大唐元和二年,天凉得格外早,尚未等到七月,一场大雨便带走了夏季的酷热,江南地区凉风习习,秋爽宜人。

位于润州的金山寺依山而建,江流环绕,迄今已有四百余年历史,乃江南禅宗之首,名胜之最。入秋以来此地更是香火鼎盛,原因无他,不过是镇海节度使的夫人正在寺里小住,辖区各州的官员家眷抢着前来拜会,唯恐落于人后。

而最近来的女眷尤其多。因为再过七日,节度使府上的“七夕簪花宴”便要开始了,节度使夫人会广邀江南地区的名媛淑女参加为期三天的闺中集会,名为“小聚”,实则选媳。

这集会的帖子两月前便发出去了,然而各家的夫人生怕当天宴会上闺秀太多,自家女儿无法夺得节度使夫妇的青睐,便纷纷携女来到金山寺,想要先在夫人面前露露脸,求个好印象。

眼见着金山寺的门槛快要被各家女眷踏破了,唯独一个身穿淡绿色衣裙的年轻女子站在寺外,踌躇着不肯进去。“您还愣着做什么,明日节度使夫人就要回府了,您再不去拜会可就晚了!”婢女阿萝抱着礼物在旁催促,一副焦急模样。

西岭月很是无奈:“我非去不可?”

阿萝点了点头:“您既然顶替了我家三娘的身份,自然要做戏做到底。以我蒋家的门风,三娘若不提前拜会,实在有失礼数。”

西岭月越听越头大如斗,却知没有退路了,情势也不允许她退缩。此事都怪她自己,她千里迢迢来到江南,为的就是去一趟镇海节度使府邸。然而来了三天,节度使府守卫森严,她不得入门之法,却无意间认识了这位婢女阿萝,卷入了一桩秘事。

阿萝主家姓蒋,是润州有名的书香世家,蒋公曾官居从四品,做过前朝的中大夫,家中两子一女,女儿最小,年方十七,称作“蒋三娘”。这次节度使夫人举办的七夕簪花宴,蒋三娘也在受邀之列,她却不知为何突然与人私奔了!蒋氏夫妇怕有辱门风,不敢声张此事,只得悄悄搜寻女儿的下落。

说来也巧,在搜寻过程中,蒋家夫妇遇上了初来乍到的西岭月,年龄、相貌都与蒋三娘相仿。蒋氏夫妇眼见簪花宴在即,女儿还没个下落,便想出这李代桃僵之法,让西岭月顶替蒋三娘的身份,先把眼前的集会敷衍过去。

恰好西岭月正想秘密前往节度使府,外加蒋氏夫妇许诺的报酬不菲,而她的盘缠又碰巧见了底,这才动心接下了这桩生意。

如此想着,西岭月已经踏进了金山寺的门槛,边走边小声询问:“你真的打听好了,节度使夫人最讨厌绿色?”

阿萝望着西岭月这一身淡绿色衣裙,信誓旦旦地道:“您放心,只要您穿这一身露面,节度使夫人定然不喜。这坏印象一旦留下,簪花宴您走个过场,决计不会被她老人家看上。我们夫人交代过,只要您不丢了蒋家的面子即可,我们绝不高攀这门亲事。”“可是三娘不知所终,蒋公推掉簪花宴不就成了?称病也好,婉拒也罢,为何偏要找个人替代?”西岭月想不明白。

阿萝急得跺脚:“那可是节度使府的宴会啊!整个镇海,谁敢抹节度使的面子?别说是‘称病’,我家三娘但凡还有一口气在,爬也得爬着去参加簪花宴!否则我蒋家焉有活路?”“哪有这么夸张,节度使又不会吃人。”西岭月认定蒋家把事情想得太严重,可看阿萝那着急的神色,这位节度使似乎真的很不讲情面。她心里虽觉得这法子不妥,可蒋家都不担心,她又怕什么?况且她想进节度使府,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于是西岭月也不再多想,整了整衣裙,朝着金山寺内院走去。她与阿萝一边走一边观察,果然瞧见许多女眷拎着礼物,脚步匆匆地去往同一个方向。有几位夫人与她擦肩而过时,还刻意扫了她一眼,脸上浮起几分微妙的表情。

更有一位闺秀走过她身边时,悄声对夫人说:“母亲快看,她穿绿色……”

那夫人立即拍了拍自家女儿,低声呵斥:“嘘,你管她作甚!”

母女二人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西岭月很满意地笑了。讨人喜欢太难,讨人厌还不容易?看来节度使夫人不喜绿色这件事,各家都是知晓的。

于是她更加有恃无恐,慢悠悠地在寺庙里走着。她穿过天王殿、大雄宝殿,放眼望去,只见这金山寺殿宇鳞次栉比、亭台相连,顺着山势绵延起伏,一派金碧辉煌,令她赞叹不已。

阿萝见她举目四望,走走停停,不禁催促:“娘子走得也太慢了!”“急什么,前头那么多人,去早了也得排队。”西岭月拉着阿萝笑道,“金山寺我还是头次来,先逛逛再说。”

阿萝叹了口气,只好抱着礼物跟在她身后,正待说句什么,却突然望向前方,杏目圆睁。

西岭月忙问:“怎么了?”

阿萝指着观音阁前一闪而过的藕色身影,低声惊呼:“那……那个影子……好像是我家三娘!”

西岭月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只看到一片藕色衣角一闪而过,迅速消失在观音阁后。而阿萝已经提步追了上去,边追边喊:“三娘!三娘!”

西岭月也随她跑过去,两人来到观音阁后方。香客们都集中在大雄宝殿,此地甚是空旷,只有三三两两的僧侣在与人交谈,根本没见有穿藕色衣裙的年轻女子。西岭月不禁问道:“你当真看到蒋三娘了?”

阿萝仍在四处张望,笃定回道:“我跟着三娘十几年,绝不会看错!”

蒋三娘已经失踪一个月了,据说是与青梅竹马的表哥一起私奔的。西岭月认为她早就离开镇海地区了,即便没走远,也决计不可能在簪花宴之前现身,尤其还是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节度使夫人就在这金山寺里!

眼见阿萝已经急得垂下泪来,西岭月有心安慰她:“你别着急,也许是看花眼了,既然蒋三娘是留书出走,一定会安然无恙。”

阿萝闻言,抹掉眼泪点了点头:“您说得对,当务之急,还是先去拜访节度使夫人吧。”

两人说着便继续往后院而去,转过连廊时,西岭月突然感到如芒在背,像是有人正用犀利的视线盯着她。她不禁停下脚步回头看去,但见周围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可疑之人。

难道是错觉?她转过身继续前行,然而这次刚走了两步,便险些与人撞个满怀——是一位年轻公子,穿墨色袍衫,身后跟着五个侍从。他们将狭窄的连廊全部占据,挡住了西岭月和阿萝的去路。

西岭月立即敛衽垂眸,轻声道歉:“冲撞这位郎君了,抱歉。”“无妨。”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和缓,似乎还带着些许笑意。

西岭月严守大家闺秀的礼节,仍旧垂着眸,轻轻颔首:“多谢。”

她说完这一句,想着对方该让路了,可等了片刻,面前这位公子却纹丝不动,依然占据着连廊的中心。

阿萝便适时开口:“烦请郎君借过。”

对方仍旧站着不动,反而扫了一眼阿萝手中的礼物,笑问:“娘子要去探望节度使夫人?”

不知怎的,西岭月忽然感到不妙,这才抬起头来打量面前的年轻公子。对方身形高大,她目光所及,先看到了一身墨色无暗纹的袍衫,衣料质地上乘,周身无甚装饰,低调得紧。她视线顺势上移,又看到了对方棱角分明的下颌、薄薄的唇、高挺的鼻梁,最后是一双沉黑明曜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探究的笑意。

西岭月暗道一声糟糕,立即扯出一丝干笑:“这位郎君有何指教?”

墨衣公子见她表情敷衍,眼中戏谑之色更浓:“娘子还没回答某的问题。”

这简直是在刁难了!西岭月尚算沉稳,可阿萝哪见过这等场面,立即斥问:“光天化日,佛门重地,郎君你什么意思?”

墨衣公子闻言神色不变,他身后一个年轻侍从便开了口,有样学样:“光天化日,佛门重地,我家主人好端端地走着路,险些被你家娘子冲撞,怎么,问个问题都不行?焉知这不是你们主仆的计策,看我家主人身份尊贵,想借故亲近?”

其实这番话说出来,倒也不算什么侮辱。有唐以来,民风越发开放,经过百年的胡汉同化,许多男女之防也不大遵守了。尤其江南地区自古便是风流之地,才子偶遇佳人,佳人主动示好这种戏码,不仅不算有伤风化,反而是文人墨客口中的风雅之举。

可蒋家世代书香,女儿又被邀去参加七夕簪花宴,这个节骨眼上,自然分外看重闺誉。阿萝生怕这公子缠上西岭月,坏了主家千金的名声,便着急地反驳:“你们……简直无……”“哪里来的恶仆?!”西岭月唯恐阿萝口无遮拦,连忙开口打断她,将矛头转向方才说话的侍从。

那年轻侍从一愣,墨衣公子也是挑眉笑问:“还请娘子指教,我这侍从为何是恶仆?”

西岭月再次向他行了一礼,施施然道:“我看郎君身无繁饰,便知您是低调之人,不欲向人透露身份。贵仆却公然宣扬您‘身份尊贵’,岂不是违背了您低调礼佛的本意?贵仆身为下人,不揣度主人之意,做事还与主人相悖,不是恶仆是什么?”“你!”那年轻侍从面露不忿之色,却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反驳。

墨衣公子倒是认真地思索片刻,又回头看了那侍从一眼,表示赞同:“娘子说得极是。”

西岭月点了点头,故作大义凛然之色,再道:“此为佛门圣地,郎君与我均是诚心礼佛,贵府恶仆却以下流之心揣度我主仆之意,以龌龊心思断言我礼佛之心。知情的,只道是这恶仆不懂规矩;不知情的,自然要说贵府家风不严,疏于管教,无端坏了您的名声。郎君,您说他算不算是恶仆?”“的确是恶仆。”墨衣公子脸上微有笑意。“郎君高义,切莫助长恶仆的风气!”

西岭月忽略掉那位“恶仆”投来的犀利目光,正打算借机告辞,岂料对方话锋一转,接话道:“不过,我也要为我这恶仆说句公道话,倘若我没记错,方才是娘子的婢女先出言不逊,我这恶仆才还口的。如此说来,您这婢女也是恶婢。”

恶你姑奶奶!西岭月暗骂,面上却装出讶然之色:“岂会?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

墨衣公子眸中再次掠过笑意,面不改色地道:“方才出于礼节,我不过是询问了娘子的去向,贵府婢女便暗指我意图不轨。且不说她一个下人,您没开口,她却敢以下犯上,并以下流之心揣度我与娘子偶遇之意,以龌龊心思断言我礼佛之心,也是恶婢一名。知情的,只道是她不懂规矩;不知情的,自然要说娘子疏于管教,无端坏了娘子的清誉。我这‘恶仆’不过是看不过眼,驳了她一句,下人间说话,原就当不得真的,娘子您说是不是?”

墨衣公子将西岭月的一番话如数奉还,噎得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暗道此人厚颜无耻,眼珠一转,叹了口气:“郎君您确实误会了,我的婢女可不是这个意思。”“哦?”墨衣公子再次挑眉,“难道是我听错了?”“自然也不是。”西岭月轻咳一声,沉下声音,“阿萝,方才你说了什么,再大大方方地说一遍。”

阿萝不知西岭月打的什么主意,只好上前一步,硬着头皮重复道:“方才……方才婢子说,‘光天化日,佛门重地,郎君……郎君什么意思’。”“这言下之意,难道不是污蔑于我?”墨衣公子看向西岭月,一副“我看你怎么解释”的模样。

西岭月却转头望向廊外,假意被日光刺得眯了眯眼睛:“眼下不到申时,日光正烈,难道不是‘光天’?今上即位以来,接连平定夏绥、剑南西川两地叛乱,如今四海升平,难道不是‘化日’?”西岭月再次转回视线看向墨衣公子,“小女子不才,也学过几日诗书,倘若眼下都不算‘光天化日’,那什么才算?只怕近五十年以来,就属如今最太平了!”

西岭月这话不假,大唐自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成风,节度使叛乱四起,历经数代天子都束手无策。直至当今圣上李纯登基,尚不足而立之年,却在短短两载之内接连平定两三个藩镇叛乱。此后,各地藩镇均被震慑,节度使纷纷上表效忠,一时间四海归服,竟是五十年来从没有过的安和太平。

而她这番话,墨衣公子自然无法反驳,否则便是质疑当今天子的作为。他心里清楚这女子是猜到了他的身份,逼着他开口让步,此刻他若再刁难下去,日后若传出去被有心者大做文章,难保不会惹出是非……

想到此处,墨衣公子只得认同:“如此说来,竟真是‘光天化日’不假。”

西岭月略有得意之色:“‘光天化日’不假,‘佛门重地’也不假啊!想这金山寺始建于东晋年间,历经四百年而香火不熄,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寺,更是水陆法会的起源地……”

她说话的时候眸中似掬了一束日光,神采飞扬,长长的睫毛在鼻梁两侧投下轻微的阴影,如同两只蝴蝶振翅欲飞。墨衣公子打量着她,不动声色地听她狡辩——“郎君您说,金山寺算不算佛门重地?”“自然算得。”他口中应着,立刻捕捉到她一抹狡黠的笑容。

而西岭月犹自未知,又做出正经之色,再行解释:“是以您误会了,我这婢女方才所言,不过是感叹这太平盛世,景仰这佛门圣地,再看到郎君这般风流人才,多嘴问了一句您的去向。便如您方才询问我的去向一般,都是礼佛之人的诚心之语,又何来出言不逊?”

眼见墨衣公子欲还口,西岭月又急忙续道:“即便我这婢女身份低微,不该以下问上,但是佛祖面前众生平等,郎君又穿得如此低调,想必也是不会介意的。若是出了金山寺,在大街上与郎君偶遇,我的婢女自然会谨守尘世的规矩,绝不冒犯您一句。”

西岭月一口气说完,再次询问对方:“不知小女子解释清楚了吗?”

墨衣公子又回头看了那侍卫一眼,竟没有丝毫恼怒,反而笑道:“娘子解释得很清楚,是我才疏学浅,竟没有悟到这其中的佛理。”

西岭月很满意他谦虚的态度,低眉整理着衣袖:“既是误会一场,说清楚便是了,不结怨而结缘,这才是佛门真谛啊。”

墨衣公子通透一笑,又看了看阿萝手中的楠木礼盒,意有所指:“看来娘子当真是来礼佛的,而不是来探望节度使夫人。”“正是!”西岭月重重点头,“不瞒您说,小女子是来拜访……呃,法海大师,奈何他今日客满,我们只好改日再来。郎君,就此别过了。”

此言甫罢,她迅速敛衽行礼,拉着阿萝转身就沿着来时的路返回,生怕自己走得慢了,会被身后的墨衣公子重新绊住。阿萝自然也不敢回头看,一路小跑追着西岭月,等离远了才焦急问道:“这就走了?不去探望节度使夫人了?”“还夫人呢,”西岭月终于露出担忧之色,压低声音道,“不被拆穿就是佛祖保佑!”她这般说着,只觉背后有两道灼人的视线一直盯着自己,不想也知,定然是那墨衣公子。

或者说,是镇海节度使的世子,李衡。

回到蒋府,西岭月坐卧不安,心里总有一种不祥之感。

阿萝忍不住追问:“娘子,你是如何得知寺庙里那位郎君就是李世子的?”“那条连廊通往节度使夫人所住的内院,你看他来时的方向,显然是刚从内院出来。”西岭月回忆片刻,分析道,“还有,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脂粉味,味道很杂,绝不是在一个女子身上沾染的。金山寺宝刹庄严,除了节度使夫人身边,哪里还有那么多的脂粉香气?”“倒也未必,”阿萝提出质疑,“万一是他在寺里烧香沾染的呢?今日女客可不少呢,也有可能是在寺外沾染的。”“不会,”西岭月否定道,“金山寺香火这么旺,你我只逗留片刻,身上便有一股檀香味。他若是烧过香,脂粉气一定会被檀香的味道遮住。因此,只可能是他刚从内院出来,那里女眷太多,才会染上这么重的气味。”“即便如此,他就一定是世子吗?万一是节度使夫人的外甥、子侄啊,也有可能。”阿萝还是不相信。

西岭月叹了口气,“你没听那侍从说,他家主人身份尊贵吗?再者,如今各家女眷都快把金山寺内院踏平了,谁人不知是给世子选妻?不相干的男人怎可能随意出入,只怕避嫌都来不及。而且,”西岭月蛾眉微蹙,“他那身衣料,我若没看错,是镇海今年新进贡的暗光锦,产量极少,除了当今圣上和几位王爷之外,连公主都没的穿。放眼镇海地区能穿着暗光锦,又是这等年纪的,除了节度使世子,不作第二人想。”“天哪!”阿萝听到此处,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你怎么知道那是暗光锦?”“因为,”西岭月眸中滑过一丝几不可见的黯然,“因为我家中经营蜀锦,从小耳濡目染,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布料能逃过我的眼睛。”“原来娘子家中是做蜀锦的,可你为何会来镇海?”阿萝好奇地追问。

西岭月瞥了她一眼,蛾眉蹙得更紧:“如今不是说闲话的时候,还是想想我这身份如何瞒过世子吧!”

今日午间这一出,必定让世子李衡印象深刻。可当时是个僵局,西岭月自己也没法子,倘若她任由李衡刁难调戏,便会失了蒋家千金的闺誉,丢了蒋府的脸面;若是疾言厉色得罪了世子,往后他追究起来,更有可能查到自己是个冒牌货。唯独这般敷衍过去,虽说对李衡有所冒犯,但也不足以惹他生气。只要自己低调再低调,不去参加簪花宴,到时宴会上名门淑媛百花齐放,一旦定下了世子夫人人选,自己这个小插曲必定会被李衡抛在脑后。

这般一想,西岭月也算定了神,对阿萝嘱咐道:“你去找蒋公和蒋夫人,把今日的事如实相告,再劝劝他们,还是别让我参加簪花宴了。”

阿萝也知此事可大可小,连忙点头:“好,我这就去。”言罢便匆匆走了。

西岭月望着阿萝远去的背影,心中思绪翻涌。看来蒋府这条路是行不通了,还得另找法子进节度使府,可今日开罪了世子李衡,这可如何是好?

她边想边推开窗子,望着天边落日熔金的景象,渐渐陷入了沉思……“西岭娘子,不好了!”不多时,阿萝一声惊呼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怎么了?”西岭月回过神来看向门外,便瞧见阿萝脚步匆匆地踏进门槛,还险些跌个跤。她心中的不祥之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忙问,“何事如此慌张?”

阿萝跑到她面前站稳,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方才……我去找老爷夫人,却……却遇上了……节度使府的人。”

节度使府怎么会找到这里?西岭月心中一沉:“他们怎么说?”

阿萝喘了口大气,扬了扬手中的帖子:“他们说……说是请您提前进府做客!”

提前进府!听到这四个字,西岭月脸色更沉,她接过帖子扫了一眼,无非都是一些客套话,看不出什么端倪。

西岭月沉吟一瞬,追问:“蒋公和夫人怎么说?”“老爷和夫人正陪着聊天呢,让我赶紧来找你商量一下。”

西岭月并不表态,只道:“走,先去看看再说!”言罢,两人一道去往蒋府前厅。

蒋府这栋宅子是七年前德宗皇帝亲赐的,论规模、论装潢,都比蒋公从四品致仕的待遇要高出一等,可见当年德宗皇帝对他的厚待。正因如此,蒋公在镇海威望极高,寻常人更不可能让他亲自接待。

可如今节度使府只来了个送帖子的下人,蒋氏夫妇便双双出面作陪,难道是世子来问罪了?西岭月心中有些忐忑,连忙加快脚步到了前厅,只见蒋氏夫妇正陪着一位年轻男子坐着说话。

这男子看起来分外眼熟,正是今日午后她在金山寺遇见的五个侍从之一,那个被她教训了一场的“恶仆”!

年轻侍从看到西岭月出来,立即从座上起身见礼:“小人见过蒋娘子。”

西岭月打量他,见他十七八岁的年纪,面相白净却显得忠厚,姿态恭敬又不谄媚,此刻站在原地微微垂头,竟是莫名顺眼,丝毫没有午后所见那般狐假虎威、仗势凌人。

看着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西岭月略微松了口气,尴尬地颔首:“这位小郎客气了。”

恶仆听到这个称呼,眉眼微眯,像是在忍着笑意,开口说道:“我家夫人听说您今日来过金山寺,却种种原因下没见到她,便邀请娘子提前过府,拉拉家常。”

好个李衡,这么快找到蒋府不说,还戳穿了她的心思,更让这个“恶仆”出面送帖子,简直是毫无度量!西岭月心中添堵,面上却故作遗憾之色,虚弱地咳嗽一声:“小郎你有所不知,我自金山寺回来之后便受了风寒,如今头晕眼花、脚步虚浮,怎敢去府上叨扰,万一传染给夫人才是罪过。”“娘子竟然生病了?”年轻侍从也做出忧虑之色,“巧了,近来太医署张博士致仕,回乡途中路过润州,恰好在此小住。待小人禀报一声,夫人定能请他出山为您医治。”

西岭月勉强扯了扯嘴角,正待拒绝,但听蒋公突然开口:“小女福薄,怎敢劳动太医署医治,若是传了出去,怕是要惹人非议。”“张博士已经年迈致仕,再有我家夫人相邀,一切名正言顺。”年轻侍从咄咄相逼。

他这番表现,已绝不是普通侍从的身份,西岭月忽然发现自己小瞧了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推托,只觉得甚为棘手。

年轻侍从见蒋氏夫妇与西岭月都不再作声,面露一丝得逞的笑意:“今日天色已晚,小人不敢再逗留,还得回去复命。”言罢他再次从座上起身,朝蒋家众人告辞,“既然贵府无甚异议,明日一早,我家夫人自会派车辇前来接应娘子,还望娘子早做准备。”

他说完便抖了抖衣袍下摆,拱手告辞,西岭月正待出声阻止,却听“咻”的一声尖厉的响声传来,大变突至——一支冷箭猛地从厅外射入,擦着年轻侍从的肩膀飞过,钉死在厅内一根侧柱上。

蒋夫人失声惊呼,阿萝也吓坏了,两人不禁抱在一起,提防地看着门外。

蒋公倒还算镇静,立即吩咐护院:“快,有贼人!快去追!”

厅外护院早已听到动静,纷纷从暗处跳出来,四散追去。

西岭月却明白射箭之人是有备而来,根本追不到,她将目光移到那支冷箭上,走近几步,举目端详。这是一支很普通的箭羽,看起来也没有淬毒,箭矢深深嵌入梁柱之中,直到此刻,箭尾上的羽毛还在轻轻颤动。可想而知,那射箭之人必定臂力惊人。

与此同时,年轻侍从也走上前来,与西岭月一道看向那支冷箭。西岭月这才发现他右臂上的衣袖裂开了一条口子,露出了内里的白色衬底,想必是被方才的箭锋划破的。

西岭月下意识地问他:“你可有受伤?”

恶仆似对她的关心感到意外,毕竟自己是个下人打扮,就连蒋公也并未出声关切。他一时动容,竟愣了一愣,摇头回答:“并没有。”

言罢他再次将目光转移到冷箭之上,伸手将它从柱上拔下,两人这才发现箭头上还扎着一张小小的字条。

西岭月见状,主动伸手将它从箭头上取下,正要打开,却被年轻侍从抬手阻止:“我来。”

他从西岭月手中接过字条,打开看了一眼,骤然变色。

蒋公连忙问道:“字条上写了什么?”

年轻侍从却不接话,只道:“此事并非冲着贵府,是冲着我节度使府而来。小人须立刻回去禀报,这就告辞了。”

侍从边说边敷衍着拱手,转身匆匆往大门外走去。西岭月到此时竟还惦记着过府之事,在他身后大声追问:“明日我还去不去府上了?”“再议。”侍从远远地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

蒋公也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醒悟什么,立刻吩咐屋外的管家:“快,快随他去一趟节度使府,他在咱们府里遇袭,定要请罪才是。”

管家也知那仆从虽是个下人,代表的却是节度使府,怠慢不得,忙低声领命。

此时西岭月还在观察那支冷箭,将它握在手中端详片刻,又放在鼻端闻了闻,忽然听到管家要去节度使府赔罪,她及时提醒:“把这支箭一并带去,添一桩证据。”“对对,还是你想得周到。”蒋公又叫住管家,如是吩咐。

直至管家离去,蒋府前厅才终于恢复片刻宁静,惊魂未定的蒋夫人一头雾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蒋公也是蹙着眉,感叹最近家宅不宁。他越想越是忧心忡忡,忍不住叹气:“我蒋某一生磊落,仕途上也平平坦坦,怎么致仕之后反而多灾多难?”“您别急,此事的确与贵府无关。”西岭月冷静安抚。“当真?”蒋夫人眼睛一亮。

西岭月点了点头:“那箭上有淡淡的龙涎香,射箭之人必定来自宫廷,身份尊贵。”

饶是蒋夫人一个妇道人家,此刻也听明白了,自家夫君曾官居从四品,却已致仕七八年,自然不会再与宫廷有任何牵扯。“西岭娘子,那字条上写的什么,你可看清楚了?”蒋公仍不能放心。“没有。”西岭月神情淡淡。“我还是觉得不对劲,”蒋夫人也压低声音,有些疑虑,“既然来人是冲着节度使府,为何要把箭射到咱们府里?那人不过是个仆从,哪里能惊动宫中的贵人?”

这也正是西岭月懊恼之事,想到此处,她亦是忧心忡忡:“只怕我们都低估了那位小郎的身份。”

她不禁想起方才那张字条,其实她说谎了,她看到了字条上的内容,八个大字,笔迹龙飞凤舞,竟是一手好看的草书:

明日午时,提头来见。第二章误入红尘进退两难

此后一连三日,节度使府都是风平浪静。节度使夫人依然有条不紊地筹办着簪花宴,也再次给蒋府下了帖子,邀请“蒋三娘”明日进府。

这一次,来送帖子的不是那位年轻侍从了,而是一名伶俐的婢女。一大早,她来到蒋府将帖子放下,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告辞离去,根本不给蒋氏夫妇出言拒绝的机会。

西岭月手握那张请帖,只觉得事情越发不可控制,目露焦灼地望着蒋氏夫妇。

蒋公与蒋夫人同年,如今都已年过七十而精神矍铄,那唯一的女儿其实并非蒋夫人亲生,而是妾生女。不过小妾因难产致死,蒋夫人的两个儿子又都成家立业、分府单住,她膝下悬空,便亲自抚养了蒋三娘,将其视为嫡出的女儿。

直至七年前,蒋公致仕,一家老小在德宗的恩典下迁居润州,当时携女拜见过时任润州刺史的镇海节度使。正因如此,蒋氏夫妇才定要找个形貌相似的女子来冒充女儿,否则必定会被节度使识破。

到了这一步,西岭月已在世子面前露过脸了,就算换人也来不及,一切已成定局。蒋公看出了西岭月心生退意,连忙出言挽留:“西岭娘子,我再加你十两黄金,请你务必帮忙帮到底。”

十两黄金自然不少,可西岭月误蹚了这浑水,再继续下去只怕会越陷越深,便婉言谢绝:“蒋公、夫人,不是我不帮忙,只是如今这个局面……我再露面,万一身份被戳穿,会连累二位。”“你代小女赴宴,是帮了我们大忙,岂会连累?”蒋公再劝。

西岭月叹气:“您原本的计划只是让我去赴宴,敷衍了事,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如今事与愿违,我先开罪了世子,又被节度使夫人邀请,只怕再演下去,我假扮贵府千金的事情便遮不住了。”“既然如此,你才更应该去!事情因你而起,难道你想撒手不管?”蒋夫人语带责怪。

西岭月摇了摇头:“不是不管,如今拒绝赴宴才是最好的法子。我称病不去,至多是让众人知道蒋家无意于世子夫人之位,节度使府虽生气,倒也不至于怪罪。待到七夕簪花宴一开,世子夫人人选定下,此事便揭过去了。可我一旦去做客,夫人已经注意到我,世子也要找我麻烦,便是后患无穷。万一我露出什么马脚,被人发现我是冒牌的蒋家千金,不但我要被治罪,贵府也难辞其咎。”西岭月越想越觉危险,“原本您二位寻我来,只是不想被人知道令千金私奔的事,如今我也不算辱没蒋府的门楣。只要我不去参加宴会,对外推说令千金生了病,回老家休养一年半载,多好的借口,一劳永逸!”

西岭月说的这番话,蒋氏夫妇又何尝不知,然而两人却对看一眼,默不作声。

西岭月有些诧异:“蒋公、蒋夫人,你们……”

她话未说完,只见蒋夫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流下了眼泪:“西岭娘子,你真要帮帮我们啊!”

西岭月手足无措,连忙扶起蒋夫人:“您先起来……这……有话好好说。”

蒋夫人用衣袖抹了抹眼泪,抽噎着道:“不瞒你说,我家老爷一生仕途顺畅,做到从四品中大夫,蒙朝廷厚待,赐宅邸于润州养老。我那两个不孝子也受先皇德宗、顺宗两朝恩典,以恩荫入仕,皆在长安为官。只是当今圣上登基之后,不知为何将我那次子外派去了淄青……”

听到“淄青”二字,西岭月恍然大悟,猜到了蒋夫人的真正意图——镇海节度使夫人正是淄青节度使的表姐。

大唐疆域辽阔,分为数十个藩镇,每个藩镇统领数州,而节度使则为各个藩镇之主。他们大多为皇亲国戚、功勋之后,尚公主、娶郡主者大有人在,家世雄厚,身份尊崇。

自安史之乱以后,藩镇数量越来越多,各地节度使野心膨胀,逐渐脱离朝廷的管控。他们独揽辖区内军、民、财、政等一切大权,父死子继,世袭传位,甚至无须向朝廷缴纳赋税!

辖区内的官员,有些是朝廷任命,但拥有实权的官职大多是节度使自行任命。即便朝廷委任了官员,只要不合节度使心意,也会被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构陷、罢黜,甚至遭到暗杀。山高皇帝远,这等情形朝廷也是束手无策,更何况一旦打起仗来,朝廷兵力、军饷有限,还要依靠各藩镇的节度使出钱出人,更不能得罪,只得任其发展。

正因如此,节度使权力过大,造反时而有之。直至两年前,当今圣上英年登基,接连平定了两个藩镇叛乱,局面才略有好转。但这也无法动摇节度使在各藩镇的深厚根基,他们虽然向天子称臣,却在辖区内继续作威作福,朝廷也是鞭长莫及。

不知蒋公的次子到底犯了什么罪过,会被圣上发派到淄青地区。即是说,他未来的仕途前程、生死命运,都系在了淄青节度使的手中。也难怪蒋氏夫妇甘愿铤而走险,不惜找人冒充爱女赴宴,看来根本不是为了家族清誉,而是想巴结上镇海节度使,借机为次子疏通仕途。

因为淄青与镇海这两位节度使本就同气连枝,是小舅子和姐夫的关系。

蒋夫人还以为西岭月不知这层关系,连忙提起:“镇海节度使夫人是淄青节度使的表姐,曾照拂他多日,虽是表亲,实则情同手足。既是这等关系,我们怎能放过!我也不求西岭娘子去做世子妃,只要你进了府,讨了节度使夫人欢心,替我那不孝子说上两句话……”“蒋夫人!”西岭月听到此处,气不打一处来,“你们早就算计好了,是不是?”“不是不是,我们也没想到你会得夫人和世子的青眼。”蒋夫人主动解释,“你年纪轻,没经过男女之事,摸不准世子的心思。但我们都能看出来,那日你在金山寺不仅没有得罪世子,反而让他……让他对你上了心,否则他也不会费尽心思找上门来。如今节度使夫人也邀请你提前入府,因此我想……”“因此您想让我将错就错,一错到底?”西岭月替她把余下的话说了出来。

蒋夫人被戳中心思,感到有些羞愧,看了蒋公一眼,算是默认。

一直没有开口的蒋公也在此时说道:“西岭娘子,老夫一见到你就喜欢得紧。你的情况阿萝也告诉我们了,你家经营蜀锦,曾是皇商,但已经败落。你若不嫌弃,老夫愿意收你为女儿,就算顶替了我那不孝女的身份也没什么。只要你肯进节度使府,何愁重振不了你家的门楣?老夫自然也会让同僚帮衬,一定让府上重新入选皇商。”“正是正是!”蒋夫人在一旁帮腔,“好孩子,你是商贾之女,按身份是绝不可能成为世子妃的,就连入选的资格都没。但如今有我蒋家帮衬,你自己又争气,说不准这位置就是你的了!你可知镇海节度使不比别人,是真正的皇亲国戚!这鲤鱼跃龙门的机会……”“夫人不必多说,”西岭月犹豫一瞬,旋即下定决心,“我来镇海原本就是想要重振门楣,既有此等机会,放手一搏又如何?我听您二位安排就是。”

这一日午后,西岭月从客院搬了出来,住进了真正属于蒋三娘的闺房之中。阿萝也喜滋滋的,对她的称呼从“西岭娘子”变成了“三娘”。更有不少仆从、侍婢对她表示亲近,毕恭毕敬的,就好似一顿午饭的工夫,她真变成了蒋家千金。

西岭月也不负众望,拿出蒋家千金的派头对下人呼来喝去,向蒋夫人讨要绫罗绸缎,甚至把蒋三娘的闺房改动了格局,指使下人移动了卧榻,撤换了纱帘,挪走了屏风。

而这一切在蒋家人眼中似乎理所应当,蒋氏夫妇见西岭月颐指气使,竟还表示欣喜。西岭月就这般折腾了一整日,待到戌时便直呼乏累,早早盥洗睡下,还声称有人在屋里会让自己睡不着,将当值的婢女全部支了出去。

如此熬到后半夜,夜深人静,阖府入眠,蒋三娘的闺房之中,西岭月突然睁开双眼,从床上起身。她迅速更衣,换上来时的男装,取出藏在床底的包袱,悄悄推门而出。

秋日里夜风渐凉,四下俱寂,唯独廊檐下的一排排灯笼彻夜长明,照亮了整座院子。西岭月在此住了小半个月,早已摸准了护院换班的时间,她躲在暗处等了片刻,觑准换班的空当一口气跑到后院,抛出钩索钩住墙头,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跳出院墙。

夜深人静,她放眼四望,街上一个人影也无,只有月色与她相伴,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西岭月不敢回头,紧紧抱着包袱一路小跑,待跑过了一条街的距离才敢停步转身,望了一眼蒋府高耸的院墙。

难怪蒋三娘会与人私奔,端看蒋夫人的态度,便没有把她当成亲生女儿,只是当成了一件可供交易的货物,用来换取她亲生儿子的前程。原来这等书香门第、高门大户,也有如此龌龊的心思,也会苛待庶出的女儿……

若早知这夫妻二人动机不纯,她是决计不会答应帮这个忙的。与其等着再被利用,当然是要早早抽身,至于潜入镇海节度使府……她决定暂时放弃,另找法子。

待到天亮,她早已逃之夭夭,届时蒋氏夫妇交不出人,只得谎称自家闺女生了重病,回了家乡调养。如此一来,皆大欢喜,谁都挑不出错处,至多是让节度使世子吃了瘪,倒也不至于为此降罪于蒋家。

想到此处,西岭月只觉得一身轻松,忍不住把手中包袱高高抛起,再伸手接住。这般抛了几次,越抛越高,最后一次她不得不一跃而起,可手指堪堪触碰到包袱时,一只大手突然快她一步,掠走了包袱。

西岭月只感到面前一阵轻风拂过,人已到了她面前。她睁大双眸看着眼前的墨衣男子,不可思议地问:“你……你怎么在此?”

墨衣男子将她的包袱掂在手中,轻笑道:“几日不见,三娘别来无恙?”

借着月色,西岭月清楚地看到了他那一双桃花眼,以及没有抵达眼底的笑意,不知怎的,她竟然冒出了冷汗。

见她不答话,墨衣男子又是笑问:“时辰不早,三娘不在府上歇息,这是往何处而去?”

听闻此言,西岭月知道他已经识破了自己假冒蒋家千金的事。倒也是,正牌的大家闺秀谁会飞檐走壁,在半夜三更爬墙逃窜?

西岭月警惕地看着他,后退两步,朝他伸手:“把包袱给我。”

她这副神情,活像丛林中的小鹿撞见了猎人,惊慌之中带着防备,防备之中又带着伶俐。墨衣男子眯着眼睛看了她片刻,将包袱慢慢置于身后,朝她笑道:“你还没回答我,你何故半夜离开蒋府?”“明知故问!”西岭月轻哼一声,“那你也告诉我,你是谁?”

墨衣男子微挑眉峰,用那双桃花眼望着她:“上次在金山寺,你不是猜到我是谁了?”

西岭月再次轻哼:“别装了,你根本不是节度使世子,说吧,你到底是谁?”

墨衣男子面露两分欣赏之色,坦然答道:“鄙姓裴,名行立,是节度使的外甥,世子的表兄。”

裴行立?西岭月曾猜测他是世子的亲信,却没想到竟然是表兄弟的关系,如此一来,她也不敢开罪对方了,便轻咳一声:“这位……裴兄,你为何要假扮世子?”

此话一出,裴行立的笑意终于到达眼底,也不知是笑她这个称呼,还是笑这个愚蠢的问题:“你如此冰雪聪明,不妨猜猜看?”

西岭月伸头看了看被他藏在身后的包袱,勉强笑言:“其实我也没甚兴趣,既然你骗了我,我也骗了你,那我们就……打平了?”“好,打平了。”裴行立伸出左手,作势欲将包袱扔还给西岭月,却是虚晃一招,并未将包袱抛出去。

西岭月也并没有上当,在一旁看着他,流露几分无奈之色:“裴兄,我孤身闯荡也不容易,还望您高抬贵手……”

她话还没说完,突然听到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街上传来,这才想起镇海地区是有宵禁的,若闯了宵禁,可是要被下狱问罪的!她这时真着急了,看向裴行立,跺了跺脚:“快快!快将包袱给我!”

裴行立并不慌张,望着她笑道:“急什么,不过是查宵禁而已。”“你当然不急,姑奶奶着急!”西岭月急得口不择言,眼见巡逻队越来越近,索性不再讨要包袱,匆匆跑到一处院墙后面躲了起来。

须臾,巡逻队的士兵齐齐走过,不知与裴行立说了句什么,只见后者亮出一块令牌,那队士兵便毕恭毕敬地朝他行礼,掉转方向往回走了。

待到巡逻队走远,西岭月才从暗处走出来,想起裴行立半夜出现在此,自然不会是在街上闲晃,便问道:“看样子裴兄是有要务在身?”

岂料裴行立上下打量她一番,却道:“的确有要务,世子让我暗中监视蒋府。”“什么?”西岭月花容失色,连声音都变了腔调,“难道……难道他也看穿我是假冒的了?”

裴行立再次轻笑:“看来你已经猜到世子是谁了。”

西岭月闷不作声,她自然猜到了,就是那位有过两面之缘的“恶仆”。只是她想不明白,世子李衡好端端的为何要让表兄假扮他的身份,他自己却假扮成一个侍从。他这般去金山寺相看女眷,女眷若都认错了人,日后在簪花宴上彼此碰见,岂不是尴尬非常?

还有,三日前世子又扮成个侍从,亲自跑到蒋府对她下帖子,是什么意思?是戏弄?报复?还是……还是真如蒋夫人所言,世子对她起了心思?

想着想着,西岭月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更觉此地不宜久留,忙放低姿态恳请:“裴兄,实不相瞒,此事都是误会一场。我既不是蒋家千金,也无意高攀世子,还请您代为……代为斡旋,只当今夜没见过我,放我走吧!”“晚了,”裴行立淡淡道,“你若就此离开,蒋家该如何是好?”“自然是让蒋三娘称病,不去参加那簪花宴就罢了。”西岭月把想法向裴行立大致述说一番,自认不会惹出大的麻烦。

然而裴行立越听越是蹙眉,最后沉默片刻,才道:“你想得太过简单。”“难道很复杂?”西岭月不以为然。

裴行立欲言又止:“还是边走边说吧。”

走?这黑灯瞎火的,往哪儿走?西岭月心中这般想,却不敢说出口,那边厢裴行立已拎着她的包袱,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迈开了步子。西岭月逃无可逃,又被他握着把柄,只得迈步跟上。

两人在漆黑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便听裴行立声音低沉地说道:“你可知世子为何让我假扮他?”虽是问句,裴行立却也没想让西岭月回答,又自顾自说道,“夫人为世子选妻,此事他原是不愿意的,他说世家闺秀个个虚荣,趋之若鹜而来为的是名,而不是他这个人……直到半月前,夫人按例去金山寺小住,世子却突然改变主意,让我假扮他去相看各家闺秀。”

话到此处,裴行立抬头望向天际弯月,轻叹一声:“世子他自负才学家世皆上乘,对于外表却很自卑,他不相信抛开身份地位,会有女子喜欢上他。”“至于吗?”西岭月回想那位“恶仆”的身形相貌,奇道,“世子虽不是面如潘安,但也相貌周正。况且女子嫁人看的又不是男人的样貌,他为何会自卑?真是奇怪。”

裴行立听闻此言,摇头苦笑一声,没有接话。

西岭月看着他的表情,恍然明白过来:“难道世子让你假扮他去金山寺,是想看看有几人会被你的样貌所吸引?而他扮成仆从暗中观察,一旦某位闺秀被你的外表所惑,便会被他扣上‘虚荣肤浅’的帽子,踢出世子妃的候选之列?”“嗯。”裴行立垂下那一双桃花目,予以确认。

西岭月觉得这法子很好笑,但仔细一想似乎也有可取之处。毕竟是世子的终身大事,各家闺秀在宴上定会使出浑身解数,短短三日的确很难看出真心假意,倒不如用这个法子看得逼真,至少能看出几分人品。

这般一想,西岭月也来了兴趣:“可否冒昧问一句,有几位闺秀逃过了您的‘美色’,通过了世子的初步考验?”

她问得随意,不想裴行立竟然停步望着她,半晌答了一句:“只你一人。”

西岭月闻言愕然:“我?可我连节度使夫人都没见过啊!”“但你是唯一对我避之不及的女子,”裴行立似回想起了那日的情形,俊颜流露出几丝笑意,“不仅避之不及,还口齿伶俐,更猜出了我的身份。你不经意的种种表现,正是世子看重的品质。”“我……”西岭月不知该如何回话了,睁着一双明眸,大感词穷。

裴行立继续说道:“你有所不知,我与世子日日去金山寺走动,一连半月,见过的名门淑媛有三五十人,却无一人能让世子另眼相看。直到最后一日,世子失望之下提出回府,不想在连廊上看到慌慌张张的你。我们远远瞧着,本也没抱什么希望,只因你穿了一身绿衣,世子才对你来了兴趣。”“绿衣?节度使夫人不是最讨厌绿色吗?”西岭月听得困惑。“正因夫人不喜绿色,此乃众所周知,才显得你格外有趣,世子便让我堵住了你的去路。”

原来如此!西岭月像听说书一样,难以置信自己竟然误打误撞得了世子的青眼,悔得肠子都要青了:“我……唉,我当时以为是遇上了登徒子,后来还想着世子怎的如此轻浮,没想到是被算计了!”

裴行立看到她又是无奈,又是后悔,又是焦虑的表情,心中竟怦然一动,脱口而出:“既然你得知了前因后果,你还想走吗?”“当然要走,我又不是真正的蒋三娘!”西岭月立即表态。“若是为了这个原因,你倒不必担心,世子向来很有主意,也早就对我说过,他娶妻不看身份地位,只看是否合意。”裴行立劝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早早向他解释了此事,我想他不会在意的。”“谁管他在不在意!”西岭月听完这一番话,更觉不安,猛然伸手去抢他手中的包袱,“不行,我得赶紧离开!”

裴行立见她的表情不像伪装,便叹息一声,将包袱还给她:“如我所言,已经太晚了,眼下你是走不了了。”“为何?”西岭月接过包袱抱在怀中,面露疑惑,“不过就是一面之缘,难道世子他非我不可?”“若只是金山寺一面,他也许不会;但那日他去蒋府见你,你的所作所为,让他不会再放手了。”“啊?”西岭月呆立当场,迷茫地问,“我……我做了什么?”

裴行立便将世子李衡的话复述了一遍:“那日在蒋府,他搬出夫人的名义相邀,你一再拒绝,是不为权贵所动;他扮作下人遇袭,你出言关切,是不看尊卑待人;他匆匆回府,你让管家把箭带给他,是心细如发。世子说,这等品质世上难寻,他对你……极有好感。”

极有好感?西岭月简直哭笑不得,这在她眼中都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到了世子眼中,怎就成了世上难寻的品质?她极力想要避开节度使府的注意,怎么到头来事与愿违?

西岭月在心中哀号一声,只觉得手中包袱变得千斤之重,蔫蔫地问道:“眼下我若逃走,会有什么后果?”“你说呢?”裴行立睇着她,笑而不答。“我的天!”西岭月长长呼出这三个字,再也说不出话来,耷拉着脑袋,心中绝望至极。

世子李衡连娶妻都要假扮仆从相看,是心机深沉;遇见她当日便查出她的住所,是手段高超;如今又派表兄来监视蒋府,是强势多疑……逃跑意味着拒绝,而拒绝这样一个人,西岭月能想象出自己的后果。

且不说自己逃不逃得出镇海六州的辖区,即便逃出去了,蒋氏夫妇怎么办?万一世子大发雷霆,他们夫妻岂不是死路一条?这可与自己料想的结果大大不同,蒋氏夫妇虽然想投机取巧,但也罪不至死……

一时间,西岭月只觉得大为头痛,死死攥着手中的包袱,想要找出个万全之法。

裴行立在旁看着,见她如此纠结,终是开口确认:“你真的不想当世子夫人?”“不想。”“那你为何冒充蒋家千金?”“为……为了盘缠,十二两黄金。”西岭月怎敢说出实话,只得拿酬金当幌子。

裴行立感到难以置信,摇头失笑良久,才正色道:“我有个法子能助你脱困,你信不信我?”“信!”西岭月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双眸刹那间亮如朗星,“裴兄……不不,恩公,快告诉我该怎么做!”“继续假扮蒋三娘,去节度使府做客。”第三章明月初现锋芒初露

镇海,旧称江南东道,统管润、苏、常、湖、杭、睦六州,是江南最富庶的一片土地,自古便为鱼米之乡,山水秀美,人才辈出。

而如今的镇海节度使李锜来头更是不小,乃大唐开国之君、高祖李渊的堂弟淮安王李神通之后,族谱上位列五世孙。若认真论起族中辈分,他比当今圣上还要高出三辈,是名正言顺的宗室成员、皇亲国戚。

是以在现今各藩镇之中,镇海节度使李锜资格最老,他的嫡长媳身价也最高,是大唐名门贵女都虎视眈眈的位置。试想一旦做了他的儿媳,参加宗室家宴时,就连当今圣上也要敬称一声“叔祖母”,那是何等风光!

偏偏这风光砸在西岭月头上,她还不稀罕,却又不能表露出自己不稀罕,只得硬接了节度使夫人的帖子,以蒋家千金的身份提前来做客。

镇海的治所,即节度使府所在之地在润州。虽然西岭月知晓李锜地位非凡,可还是没想到他的府邸竟然修建得如此气派——背靠金山,下临江滨,依山傍水,玉阶彤庭。

主院五进,分前院、中院、后院三部分:前院活泉入池,假山迎客,怪石嶙峋,竹露荷风;中院前厅待客,中厅议事,后堂处理公务,端庄稳重;后院用于居住,却最令人惊艳,院内以御花园的规模营造出私家园林,引水成湖,湖中三岛,岛中建亭,以桥相连,掘地造山,楼阁依势,亭台别抱,九曲回廊。

若将节度使府比作女子,前院便是小家碧玉,中院是大家闺秀,而后院并着这座花园,则可堪称绝世美人。再加上东西的跨院、厢房、书楼、练武场等,府内琼楼廊台错落有致,泉石竹林动静皆宜,花鸟鱼虫相映成趣。据说整个府邸足足占地五百亩,出入需要乘坐肩舆,府内仆从三千,不知彼此住在何处。

西岭月便是坐着肩舆去见的节度使夫人。当她身处夫人所住的宝华院花厅,忽然后悔听了裴行立的话——这么大的府邸,万一她陷在这里,就连逃跑也没个去路。如此一想,她越发感到不安,连上好的茶水都难以入喉。“夫人到了。”婢女的一声通传让西岭月及时回神,她连忙放下茶盏起身,屈膝行礼,恭候节度使夫人进门。

阿萝站在她身后低声提醒:“手势错了。”

西岭月迅速换了个手势。

水晶珠帘恰在此时清脆碰响,一句笑语随即传入耳中:“是蒋家娘子来了吗?”

西岭月闻声抬头,只见一位中年贵妇在婢女的搀扶下迈进门来,她穿一件霞影色半臂襦裙,缠着素锦绣金披帛,梳着最时兴的盘桓髻,发钗、梳篦、项坠、手镯等,一整套都是白玉所制。难得的是,这套首饰材质相同、工艺统一,皆为八宝簇珠,是取自同一块白玉雕嵌而成,看似寻常,实则价值非凡。

西岭月就这般随意扫了一眼,已是微微惊诧,只因眼前这位贵妇面庞圆润、肤色白里透红,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只有些许细纹,两鬓更无一丝白发,看起来至多四十出头。而众所周知,镇海节度使李锜已经六十有七了,他的夫人是原配,年纪应该与他相仿才对,果然还是富贵人家保养得宜。

感叹归感叹,西岭月还是懂得礼数的,连忙垂下双眸,敛衽微笑:“见过高夫人。”

镇海节度使夫人姓高,是高句丽王室后裔。一百多年前,高句丽被大唐所灭,其王室大都迁入中原各地,在大唐繁衍生息。这百余年间,他们不断与唐室贵族联姻,血统早已融合,但名义上还自称高句丽王室,其实并不被汉人放在眼中。

就以高夫人为例,她若自诩高句丽后裔,当年根本嫁不进王侯世家,反而是因与淄青节度使的家族沾亲带故,才能嫁给身为宗室的李锜。不过她到底是王室出身,存了几分高傲心气,是寻常官宦人家学不来的。

此时此刻,高夫人也在打量西岭月。其实早在七年前,蒋公致仕迁居润州,曾携妻女来拜访过她,可她一年到头不知要见多少闺秀,又是经年之事,她早已记不得蒋三娘的样貌,只记得她能写一手好字。也正是当年那一手好字给她留下的印象极深,她才会破例给蒋家下了簪花宴的帖子,否则就凭蒋公已经致仕,两个儿子的前程又一般,蒋三娘是无论如何也不够身份做她的儿媳的。

高夫人这般想,抬眼见面前这女孩子姿容秀美,也没有寻常千金的娇弱,已是添了几分好感,便拉过西岭月的手,笑道:“昔日蒋公致仕,我还见过你一次,那时你才多大?不承想一转眼你都十七了,我也老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西岭月微微笑着,极尽逢迎:“韵仪倒是觉得您的风采更胜从前了。”

韵仪,正是蒋三娘的闺名。

高夫人闻言甚是开怀,忙拉着她落座于罗汉榻上:“好孩子快坐下,让我瞧瞧你这嘴巴是不是抹了蜜!”“夫人取笑了。”西岭月故作娇羞,在高夫人身边坐定。

后者接过婢女递来的茶盏,轻轻啜饮一口,又出言关切:“你的住处看过了吗?可还满意?”“住处极好,让您费心了。”“行李都安置妥当了?婢女可够使唤?”“一切安好,劳您记挂。”“若有不妥之处,只管吩咐下人,可千万别委屈了自己。”高夫人笑意渐浓,却只字不提请她过府小住的原因,好似有些事情已然心照不宣了。

两人继续一问一答,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工夫,高夫人终于把“蒋三娘”的情况摸清楚了,这才出言放她离开:“好了,你今日才刚进府,快去歇着吧!且安心休整半日,晚间再过来陪我用饭。”“是,韵仪告退。”西岭月长舒一口气,施施然起身退出花厅,阿萝跟上。

返回小客院的路上,西岭月才后知后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暗道若不是准备充足,方才高夫人那一番探问,她非得露馅不可。如此想着,她更是后悔听了裴行立的话,打定主意,一旦办妥了自己的事就早早离开。

主仆两人回到小客院时已是午饭时候,高夫人专程让婢女将吃食送了过来,统共十二道菜并着两道汤羹,不可谓不精致。西岭月胃口大开,但又顾及蒋三娘的身份不敢多吃,只得每道菜尝一小口。这一尝她却没了胃口,因为这些菜竟然全是素的,连荤腥都没!

一旁的婢女见状,连忙笑道:“娘子恕罪,都是婢子的错,忘了向您解释。这是先祖夫人定下的规矩,每年七月七开始,府中要连食三日素斋。可今年七月七碰上簪花宴,总不能让各家千金都来吃素,因而我家夫人把素斋日提前了,今明后三天,就连仆射和世子都不能开荤呢!”

仆射,即节度使李锜兼任的官职,虽为虚职,自古却等同丞相,比节度使的头衔要高,资历也更深。因此上至公卿下到百姓,大多敬称李锜为“仆射”。

既然连李锜和李衡父子都要吃素,西岭月还能说什么?唯有笑回:“吃素有益于修养身心,先祖夫人的做法令人肃然起敬。”

婢女听闻此言自然很是满意,西岭月便在她的注目下勉强吃了些素菜,细嚼慢咽,倒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饭后,婢女们收拾了饭菜便告退而去。阿萝见人都走了,才对西岭月说道:“我看高夫人是在借机考验你!怎么就这般巧,偏生在咱们进府的时候吃素?还有那几个婢女,恨不得在你脸上瞧出两个洞来,定是高夫人派来相看你的。”

西岭月岂会看不出来?她想起昨夜裴行立的交代,忙问:“对了,三娘闺房里的那个画缸,带来了吗?”

阿萝一愣:“带画缸做什么?”

西岭月故意说道:“当然是做做样子,好让夫人和世子知道我喜好诗书字画,手不离卷啊!”

阿萝翻了个白眼:“那便将画缸里的字画带来就是了,还带什么画缸?怪沉的。”“你不懂,”西岭月轻咳一声,“讲究一些的书香门第,谁家不放几个画缸?快快快!吩咐车夫回去一趟,再收拾些诗书,最好……最好凑满半车!”“这也太矫情了,咱们才住几天啊,一看便是做戏!”阿萝不同意。

西岭月遂沉下脸色:“如今谁是主子?”

阿萝张口欲还嘴,可到底是忍住了,不情不愿地领了命,去找车夫吩咐此事。

西岭月也着手拾掇行装,把蒋府带来的吃穿用度一一摆放,一直忙到夕阳西下才整理妥当。想起晚间还有高夫人的宴请,阿萝又替西岭月重新梳妆,为她换了一身藕色襦裙,更显她清新脱俗、身姿窈窕。

然而打扮好许久,仍不见高夫人派人来邀,阿萝便有些等不及了,伸着头望向窗外,一脸焦急。

西岭月只觉得乏力犯困,坐在妆台前哈欠连连,尤其顶着那发髻和沉重的钗环首饰,她连脖子都直不起来,整个人无精打采。

须臾,只听院门“吱呀”一声轻响,一个婢女匆匆走进来,禀道:“娘子,我家世子要来探望您。”

阿萝简直两眼放光:“世子走到哪儿了?”“马上进院门了!”“多谢,我家娘子这就出门相迎。”阿萝甜甜一笑,塞给那婢女一吊铜钱。

那婢女也不客气,伸手接过。阿萝望着婢女走远,这才转身一把将西岭月拉起,紧张叮嘱:“机会难得,你可要好好表现。”

西岭月胡乱点头,勉强撑起精神往外走,刚走出前厅步下台阶,便听到一个温厚的声音响起:“三娘可是身体不适?”

西岭月抬头一看,才发现两名年轻男子已进院门,就站在院落中央。当先那位紫金做冠,锦衣做衫,身形挺拔,只是一张脸过于平庸,有些撑不起他尊崇的身份。此人正是与她有过两面之缘的“恶仆”,也是真正的镇海节度使世子李衡。

其实镇海节度使一职并不世袭,李衡也不是世子,他真正的官职是兵马使。不过早在去年,李锜便上表请求册封李衡为留后,朝廷允准了。儿子做留后,也算是变相世袭,府里下人便改口称呼李衡为“世子”讨他开心。久而久之,这俗称便叫开了,到如今镇海上下都唤他“世子”,反而忘了他本来的官职。

西岭月自然也入乡随俗,行礼唤道:“韵仪见过世子。”

再看李衡身侧,裴行立玉树临风,此刻正看着她,一双桃花眼中微微闪动着某种暗示。

西岭月原本有些困乏,刹那间完全清醒过来,又朝裴行立行了一礼,笑问:“不知两位前来,有何贵干?”

李衡见她规规矩矩,遂出言调侃:“几日不见,三娘说话见外了。”

见外?见你姑奶奶!西岭月暗骂一声,面上却是礼数十足,故做出一副歉疚模样:“前两次是韵仪有眼无珠,还望世子不要怪罪。”

李衡也不出言表态,只抬头望了望天色:“三娘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西岭月立即伸手请道:“世子说笑了,这本就是贵府院落,韵仪岂敢反客为主。”

此时早有仆人察言观色,先一步拨开门帘,李衡、裴行立、西岭月前后走上台阶,步入前厅。

待三人相继落了座,阿萝颇有眼色地笑道:“婢子去沏茶。”言罢一溜烟地跑了。

裴行立见此情形也站起身来:“世子,我去搭把手。”说完竟也退下了,从始至终没与西岭月说过一句话。

李衡以左手食指轻点案几,并未出声挽留。至此厅内只剩他和西岭月两人,他这才放下世子的架子,起身道歉:“一连骗了三娘两次,是我的不是,此次冒昧相邀,也是想正式与三娘见个礼,鄙人李衡,字师恒。”

他又指了指消失在门外的挺拔背影:“方才那位是裴行立,我姨家表兄,统管家父身边五千亲兵。前次他在金山寺捉弄三娘,也是我授意的,还望三娘海涵。”

西岭月故作受宠若惊地起身,回礼道:“世子言重了,前两次……是韵仪太过失礼了。”

李衡似乎想起了她当时牙尖嘴利的模样,双眼中流露出一丝脉脉温情,看得西岭月一身冷汗,心中警铃大作。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无非李衡询问她的近况,对这院子是否满意云云,与晌午高夫人的问话大同小异。西岭月尽量敷衍着,倒也没显得冷场。

眼见黄昏已过,李衡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而高夫人的宴请也没有任何消息。西岭月饿得饥肠辘辘,终于坐不住了,便主动开口试探:“不知世子前来,可是夫人有什么吩咐?”

李衡这才拍了拍额头,失笑道:“瞧我只顾着说闲话,反倒忘了正事。今日午后有位贵客到访,晚上家父家母要设宴款待他,晚饭还请三娘自便。”

西岭月巴不得落个清净,遂笑着回道:“夫人和世子太客气了,自然是贵客要紧。不过……”她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委婉地下了逐客令,“既有贵客临门,世子不用作陪晚宴吗?”“自然要陪,只是贵客与家父一直在书房议事,晚宴尚未开始。”李衡说着已站起身来,也看了一眼窗外天色,“时辰大约差不多了,我也得走了,明日得空再来看你。”

明日还来?西岭月扯出一丝假笑,起身送客,嘴上却说:“茶还没上,您就急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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