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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8 11:4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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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春

出版社:光明日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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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狂诗魔且情长:白居易传

酒狂诗魔且情长:白居易传试读:

第一部 三登科第

神奇出生

河南新郑,自古山川秀美,人杰地灵。这里是位于黄河南岸的华夏故邦,树木葱茏,水草丰茂,泱泱大观的华夏文明曾从这里开启。到了中唐时期,这里已经发展成为一片风光旖旎,土地肥沃的中原宜居之地。

安史之乱,关中地区惨遭蹂躏,遍地狼烟。平乱之后,大唐名为统一之邦,实际上藩镇割据愈演愈烈,关中成为藩镇争夺的首要目标,大唐东西二京之间,已无片土之安,生活于此的人们终日人心惶惶,无奈之下,纷纷举家而迁,避乱他处。

大唐危难之秋,时任河南巩县令的白锽敏锐地意识到,在下邽(今陕西省渭南县东北)的祖居老屋已不适合居住了,他决定另寻他处以避乱。

白锽是当世有名的诗人,17岁以明经及第,历任洛阳主簿、酸枣县令、滑台节度使等职,他为官清廉,闻于一时。新郑县令仰慕其名声,与他要好,白锽曾数次游历新郑,见新郑乃华夏故都,人杰地灵,又见离巩县不远的新郑东郭村,溱洧竞流,民风淳朴,远离战乱之所,实乃辞官归隐的好去处,于是便利用微薄薪俸,在村内置宅一所,作为后代子孙繁衍生息之地。

东郭村的白氏宅邸,位于溱洧二水之间,有房舍七八栋,庭院五六亩,栋栋朱门玉户,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形如仙阁楼台,美轮美奂;庭院深深,小桥流水,迂回曲折,屋舍庭院宛若仙境。尽管如此,却也并不显得十分气派显赫,只是比普通农家宽敞许多,尽显一派田园风光。

白锽的长子白季庚一家即居住在东郭村白氏宅邸。白季庚也是明经出身,无奈仕途坎坷,这时在宋州一带做着小官。白季庚年过四十,乃有妻室,妻子陈氏,与白季庚结婚时年十六,聪慧貌美,善良温柔,识诗书礼仪,节俭持家,颇有见识,在东郭村一带妇孺夸赞。婚后二年,夫人陈氏育有一子,取名白幼文,其后又一年,陈氏再次有了身孕。临产之时,已是公元772年的早春时日。

白季庚在宋州官所接到家书,见夫人有喜,随即告了官假,急匆匆向老家赶去。

春寒料峭。白季庚面容清瘦,目光深沉,他一身素衣,峨冠博带,骑在马上,顾不得寒冷,从宋州一路往北飞奔。平原腹地,轻快如电,经过二日旅途颠簸,他在星夜时分赶到了东郭村。这时,已是后半夜,星稀月朗,冰消雪融,阳气初升,清风生暖,碧树生花。白季庚停下马来,远远望着略显冷寂的家宅,心内却是五味杂陈。

眼下,虽有添丁之喜,然自己沉沦于下僚,官俸微薄,已有一子嗷嗷待哺,而今又要添丁,难免资财不继。况东郭宅中除有妻室儿女之外,还有岳父岳母大人需要奉养。自己在官中清贫度日尚可,然家室儿女跟着受拖累,实心有不忍。

本来,官场从来都是名利场,虽屈居下僚,然皇天厚土,雨露均沾,为官自然利益不少,但白季庚谨尊儒学,刚直不阿,嫉恶如仇,常以忠贞报国为念,从不贪慕私利,清廉之声誉名扬官场。这就使得他半生沉沦,穷困潦倒。

这年,白季庚已四十四岁,然升迁无术,沉沦于风尘走吏,不免感到前途渺茫。人生已过大半,功业何在?百年之后有何面目见先人于九泉之下?他仰望星空,想起了他的祖先,那都是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啊!他的远祖秦朝名将白起,因有大功于秦,封为武安君。后受人陷害,赐死于杜邮,后来秦始皇知其冤,念其功,封其子白仲于太原,白起以下二十七代孙白建,官至北齐五兵尚书,赠司空。白家上祖白志善,生子白温,官至朝散大夫兼检校都官郎中,迁徙于华州下邽县。白家可是世代簪缨的显赫世族。可是到了他,却未能继承先祖遗风,他内心颇感惭愧。

白季庚望着天宇,天空浩然万里,暖意融融。这时,天宇里有颗闪亮流星划过,其星尾正好坠于家宅后方,倏然不见。白季庚远远听得家宅内似乎有仙乐绕梁,整个房宇也突然于瞬间变得金碧辉煌。白季庚疑心自己看花了眼,睁眼再看时,却无异常,但听得家宅内传来“哇——”的一声新生婴孩的响亮啼哭,声音仿佛要刺破天宇似的。一个家仆提着灯笼,吱呀一声打开大门,跑了出来。

鞭炮在白府院子里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白家的门檐立即挂上了几个大红灯笼。

白季庚牵着马,飞快朝家宅走去。

白季庚穿过院子,进到东侧厢房,走到夫人床边,抱着刚刚出生的婴儿,满怀激动,陈氏夫人欣慰地望着他说:“是个男婴,幼文多了个弟弟。”

白季庚对孩子爱不释手,他满面笑容地说:“夫人辛苦了。”

陈氏夫人今年十八,青春美丽,生完孩子虽有些体虚,然毕竟年轻,身体恢复得快。陈氏望着数月不见的夫君,觉得他比先前瘦了些,又知他马不停蹄奔波数百里,定是困倦极了,就心疼地说:“季庚,你睡去吧,孩子交给乳母,明天一早你再抱他不迟!”

夫人俊眼蛾眉,秋波传情,叫白季庚心旌荡漾。

白季庚见婴孩眼珠灵动,额头高耸,面目清俊,一副天生灵秀的模样,心下暗自惊讶不已,他很爱怜的亲了亲小儿滑嫩的肌肤,又将小儿交给乳母,回到卧室,躺下休息。

当夜,白季庚做了一个梦,梦中仙乐飘飘,云雾缭绕,原来是仙界楼台。他远远地见一亭子间有位鹤发童颜的老寿星,手持一卷经书,白季庚忙走上前去,跪在仙人脚下,说:“俗子白季庚求见老仙,晚生有一疑惑,轩辕黄帝故里新郑,今夜新生一小儿,此儿出生时,星尾坠地,屋宇耀然,仙乐缭绕,此儿定不是凡夫俗子,老仙可知此儿前程造化?”

老寿星说:“天机不可泄露!要知此儿前程造化,你自己揣摩去吧!”

白季庚说:“轩辕黄帝荫庇故里,新郑人杰地灵,此儿莫非也能一沾雨露?”

老寿星问:“此儿出生新郑何村?”

白季庚答:“东郭村。”

老寿星说:“昔者黄帝确曾驾临此村,造访一高士,但高士不见。黄帝在屋外徘徊,见高士居所简陋,茅舍蓬壁,俨然有垮塌之象,黄帝因命臣下修葺屋舍,但高士派童子出门阻拦。此时天突降大雨,黄帝见高士家大门敞开,屋内漏雨如注,高士在内修身炼气,浑然不觉。黄帝和臣下一起冒雨在屋子旁边悄然栽种了一棵松柏树,然后悻然离开。几年后,屋旁松柏长成参天大树,果然大雨之日,松柏遮雨,茅舍滴水不漏。高士深为感动,因念黄帝之恩,于是出山辅助黄帝,施展法术,一统天下,撒播文明,掀开中华文明的历史篇章。”

白季庚说:“原来有此一番原委,我明白了。”

说话之间,老仙倏然不见。原来已经梦醒。天已大白,屋外是朗朗晴空。

白季庚走到户外,看着东郭村稀疏的屋宇,这个一直宁静的小村,因地势低洼,雪水融化,水涨满沟。早起的人们都在村外筑坝排水,一派忙碌之景。白季庚想,东郭村也是居住不安稳啊。

白季庚来到陈氏夫人卧室,见夫人已睡醒,新生婴孩正酣睡在夫人身旁。白季庚因想起刚才之梦,不觉对这个新生婴孩多看了几眼。但见婴孩肌肤细嫩,体瘦身细,气息微微,他想,这孩子长大定不能做骑马佩剑、建功边疆的将军,那就做个运筹帷幄、羽扇纶巾的文臣,帮助皇上扫平那些割据藩镇,实现大唐的真正一统吧!白季庚不觉想到那梦中高士,对了,就做辅助黄帝一统天下的高士那样的人吧!白季庚望着寒酸屋宇,想到自己的沦落处境,依旧矢志不改,对这个刚出生的孩子饱含着殷切的期盼。

陈夫人说:“季庚,给这个孩子娶个名字吧!”

白季庚想到了刚做的梦,梦中高士的形象栩栩如生,于是就说:“居简易之所,修鸿鹄之志,行大德于天下,是所望焉!况孩儿出生时,东郭村因地势低洼,全村上下正在排水,村人居之不易,我看就给孩子取名叫‘居易’吧!”

陈夫人说:“‘居易’二字甚好,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诸葛亮居南阳草庐之中,经略天下,辅助刘备三分天下,复兴汉室,伟哉孔明;韩非乃新郑小民,师从荀子,后囚于秦,三尺牢室之中,著《说难》、《孤愤》,发圣人之言,圣哉韩非。孔子云:‘何陋之有?’相反,古者富贵而名磨灭者,不可胜记。”

白季庚说:“夫人有此见识,吾心甚慰!夫人今日一番言语,他日居易长大之时,当谨记在心。”

陈夫人亲了亲身边的小儿,语重情长地说:“孩儿,你有了名字啦,就叫白居易,白居易,白居易,这个名字真响亮啊!”

诗才神童

光阴如箭,转眼之间,白居易已六七个月大。他面目清秀,脑袋灵动,眼睛出神有光,甚是招人怜爱。

乳母也非常疼爱白居易。有一天,乳母将白居易抱到书屏下,指着书屏上的一些字,说:“居易,记住哦,这个字念‘于’,这个字念‘之’,这个字念……”

白居易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随着乳母手指的方向看着那些字,嘴巴里喔喔不停地应着。

乳母指着书屏上的字连说了几遍,然后问白居易:“‘之’字在哪里?”

白居易就伸出小手,手指之处,恰是屏风上的“之”字。

乳母深感吃惊,于是又问:“‘于’字在哪里?”

白居易又伸出小手,指的恰是“于”字。

乳母惊讶不已,忙将白居易抱到陈氏夫人那里,告之以奇事。陈氏夫人也甚感惊讶,但还不信,抱着白居易来到屏风前,再次考验,白居易指之不差。

白府上下都暗自称奇。

白居易的外祖父陈润,亦是明经出身,曾任坊州鄜城县令,是当时有名的诗人。此时也已辞官归隐,与白居易的外祖母一起,住在白府里,听到外孙有此等才能,连声说:“此儿投胎转世之时,灵根未断。今生才华不可言也!”

外祖母也抱着白居易,上下打量,说:“奇儿,奇儿,果真是投胎之前,没喝阴间孟婆的迷魂汤!”外祖母于是日日欢喜地抱着白居易,在府邸四处指着字让白居易认,不多久,白居易就认得了府邸里所有的字。

一府的人都视白居易为奇儿。

陈润日日吟诗作赋,对酒当歌,白居易也耳濡目染。每次白居易一听到外祖父念诗,就竖起耳朵,一动不动地听,显出非常专注的神情,还口不能言的他,似乎对诗歌很感兴趣,好像也能听得懂诗歌似的。

白居易渐渐长大。一家人都非常喜爱他。

又过了两三年,母亲给白居易添了两个弟弟,一个叫白幼美,小名金刚奴,另一个弟弟叫白行简,小名阿怜。白居易与兄弟们和睦相处,相亲相爱。出则一同玩耍,入则同席而眠。

白居易长到三岁时,已口齿伶俐,能言善辩,聪慧非比常人。他常走出白府,看田野风光,看乡野农夫在田地里侍弄庄稼。东郭村的人,看到这个出生高贵的官僚家庭子弟,都对这个孩子怀着几分好奇心,甚至还有些人很想试探一下白居易的才能,看他是否是个泡在蜜糖里的草包?

五月的一日,骄阳似火。白居易走出宅院,在田间看农人劳作,一群农人见白居易长得可爱,就都围过来逗他,其中有一个乡邻问:“居易,你祖父叫啥名字?”

白居易答道:“祖父叫白锽。”

乡邻又问:“居易,你父亲叫啥名字?”

白居易答道:“我爹叫白季庚。”

乡邻就用树枝,在地上写了白锽和白季庚几个字,然后问:“居易,哪个是你祖父?”

白居易就用手指着“锽”字。

乡邻说:“错了,错了,居易,这个字是你祖父。”乡邻用手指的却是“庚”字。

白居易狠狠地厉声说:“你错了,错了!”

乡邻见占不到白居易的便宜,就说:“居易,你祖父叫白锽二字不好,锽字由金与皇组成,锽字岂不是皇帝使用的一种专有兵器?你祖父的名字有犯上之嫌!犯上是要杀头的。”

白居易不慌不忙地说:“锽字是兵器不错,但我先祖白起曾被秦皇赐予皇家兵器,后为秦始皇扫平天下,我先祖荣光,为万代子孙之荣耀。我祖父的名字,就是从这段历史而来。你们不读书,哪里知道每个人的名字,都有一段历史故事。”

这个乡邻见白居易伶牙俐齿,才思敏捷,知道说不过这个三岁小儿,悻悻地走开了。

正在这时,白居易见乡村小道上,有一匹快马朝白府飞奔而来。

有个眼尖的乡邻说:“居易,那不是你爹吗,还戴着孝呢!”

白居易不明白戴孝是何意思,细看,果然是爹爹,身穿白服,头缠孝布的打马上下来,走路踉踉跄跄。

白居易赶忙跑上前去,搀扶起爹爹,问:“爹,你为何这般模样?”

白季庚伤心地说:“儿啊,你再也见不到你爷爷了,你爷爷没了,他在京城长安病逝了!”

白居易的头脑里,只隐约有关于爷爷的一些模糊的影子。祖父曾从长安来过东郭村两三次,居易记得是一个面容清瘦、目光祥和的老头子,喜欢吟诗,祖父曾与外祖父饮酒赋诗,白居易记得外祖父曾作诗曰:“丈夫不感恩,感恩宁有泪?心头感恩血,一滴染天地。”白居易印象很深刻,而且将此诗默记于心。祖父的诗歌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祖父作诗时的神态,把酒向青天,诗从胸中生。好一幅诗情画意的神态。

爷爷病逝,白府上下举哀。白居易虽然伤心再也见不到祖父,但因为父亲回家丁忧居三年之丧,白居易得以和父亲朝夕相处,心情因此并不十分苦痛。每日,白居易听父亲给他讲授诗书和人间世事,白居易听得很认真,也很愉快。这使白居易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世界并非只有东郭村这么一巴掌大地方。

一日,白季庚对白居易说:“大唐王朝是诗歌的王国,昔有李白仗剑吟诗,漫游天下,笑傲王侯;杜甫呕心沥血,憔悴为诗,以诗为史,都成为不朽的大唐诗人,我们家祖先世代为儒,是诗书礼仪之家,你祖父也是有名的诗人,你当继承诗歌传统,学习诗歌。”

白居易说:“爹爹教我作诗吧,我喜欢李白的诗歌。”

白季庚说:“居易,李白杜甫之后,一二十年间,诗道崩坏,无人可继其衣钵,你当努力奋起,做一个大唐历史上第一流的诗人。”

白居易说:“爹爹的教导孩儿谨记在心。”

白居易五岁,白季庚便开始教导他学习诗歌。

白宅属官宦家族,藏书丰富,白居易在父亲的教导下,研习诗歌文章。母亲陈氏夫人见白居易读书辛苦,每日精心熬制米粥,为白居易滋补身体。白居易本来体质不错,经刻苦学习,体质变差,为诗消得人憔悴。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中。然白季庚对儿子要求甚严,陈氏夫人也无可奈何。

两年后,白季庚服丧期满,授宋州司户参军,白季庚不得不离开东郭宅,去宋州赴任。白居易此时已五岁,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了。临行前,白季庚反复叮嘱夫人说:“居易聪慧过人,已经开始学作诗歌,夫人在家料理家事,丝毫也不要放松他的学习。”

陈氏夫人说:“季庚,你放心去吧,居易的学业前途,也是我平生最大的心愿,定要把他培养成才。”

陈氏夫人是个有文化涵养的女人,过去一直对儿子的学业毫不含糊。白居易生性聪颖,异于常人,在兄弟几个中,尤得母亲疼爱。白居易不到三岁时,母亲陈氏夫人便亲执诗书,手把手地教他读书写字,昼夜教导,从来不曾大声呵斥一句。白居易对母亲的所授心领神会,并且对母亲有种特别的感恩之心。

丈夫走后,陈氏夫人独自承担了对白居易的文化教育。她怀着使孩子成才成名,重振家风,光耀门楣的迫切愿望,对白居易的教育甚是严格,昼夜不停地给孩子传授知识,循循善诱,其态度总是和蔼可亲,从无半句苛责之言。春风化雨,滋润无声,白居易在母亲的教导下,得以健康茁壮的成长起来。

在东郭村,白居易度过了天真烂漫的童年生活。

白居易长到七八岁的时候,已经开始做诗歌了。这时,白居易常常出现在村庄里,放眼无限田园风光,且行且赏,做一些吟咏风物的诗歌。

一日,白居易正走在路上,遇村里一老太婆,老太婆见白居易一路吟诗,就说:“居易,你吟的诗歌虽然很动听,但我这个老太太一句也没有听懂,算不得好诗。”

原来,白居易刚才念的一首诗歌,里边多是一些生僻字,不但难懂也难写,白居易听了不觉脸红,停下脚步,说:“老奶奶,你识字吗?”

老奶奶说:“识得一些简单字。”

白居易说:“奶奶,以后我吟得诗歌,就写下来,给你看看,你觉得哪些地方该改正,就请给我指正。”

老奶奶说:“好,做诗歌要做到我这个老太婆都能听得懂,明白晓畅,方才是好诗歌。”

白居易认真地说:“听了您一番言论,我真正懂得了作诗的原则。”

此后,白居易勤奋做诗,每作一首诗歌,就要让那位老奶奶读一读,然后仔细修改,直到连这个不太识字的老奶奶也能明白诗歌的内容为止。

白居易的诗名在东郭村一带开始响亮起来。

藩镇作乱,远徙他乡

东郭村安宁祥和,风光秀丽,而东郭村外的大唐天下,却已经是战乱四起,千疮百孔。

白居易虽然年幼,然天下的事情,却也渐渐入了他的眼中。

白居易的幼年时代,正值安史之乱后,地方军阀割据,中央政权力不从心,朝野乱势绵延不止。强藩剧镇时而互相攻伐,时而联兵抗拒朝廷,战祸连连,民不聊生。河南一带,危害更甚。这些藩镇召集亡命之徒,组成强大的军队,不领朝廷命令,不向朝廷缴纳赋税,死后将土地传给子孙,成为独立王国。在各个强藩中,淄青平卢节度使李正已,占领十五州,拥兵十余万,最为强大。

白居易八岁时,其父白季庚被授予彭城令。

白季庚终于告别了走吏生涯,他的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被空前的激发起来。

白居易得知父亲升迁,荣耀门庭,心里非常兴奋,但同时也为父亲担忧,因为彭城的形势日复一日的严峻起来。

建中二年秋天,淮宁节度使李希烈联合各路大军进讨梁崇义。梁崇义乃襄阳节度使,控制着襄、邓、均、房等七州之地。其时,平卢节度使李正己新丧,其子李纳擅领军务,背弃李唐王朝,割据淄、青、齐、海、登等十五州之地,为支援梁崇义,派重兵扼守徐州埔口,企图截断汴河航道的粮运。

徐州刺史李洧本是李正己的从父弟,本来有心归附李纳,但时任彭城令的白季庚趁机劝说李洧归顺朝廷,李洧在犹豫不决中最后听从了白季庚的建言。李纳由是更加忌恨,不顾其族侄身份,派遣劲兵二万围攻徐州,攻打李洧。

徐州并无戍守兵卒,孤城危在旦夕。千钧一发之际,白季庚说服吏民坚守危城,奋勇抗敌,甚至站上城头,亲掌矢石。苦苦坚守四十二天,各路救兵方至,城池解围,航道得通,徐州一郡七邑及埇口等三城得以保全。

徐州守卫战后,白季庚因功受奖,破格升迁,自朝散郎超授朝散大夫,自彭城令擢拜徐州别驾,并授赐绯鱼袋,仍充徐泗观察判官。

白府上下都欢庆不已。少年白居易异常的激动。他写了几首诗歌,称颂父亲的英勇与智慧。白居易幼小的心灵里,急切渴望国家的统一,大唐的强盛,他对藩镇的割据行为深为憎恶。

然而,白季庚的所作所为,深深触怒了李纳,李纳召集手下众将士密谋,有谋士进言说:“此次攻徐州失败,关键是徐州刺史李洧,不顾叔侄之情,帮助朝廷攻打我们,而李洧之所以反水,主要是受彭城令白季庚的蛊惑,白季庚的三寸不烂之舌,强于百万之师啊!”

李纳说:“白季庚效忠朝廷,亲率吏民坚守徐州危城,专门与本王作对,本王得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谋士说:“白季庚新受朝廷嘉奖,升官徐州别驾,我们可能暂时奈何不了他,但他有家眷在新郑,我们何不趁乱袭之,好让他以后收敛一些。”

李纳说:“甚合吾意!”

数日后的一个夜晚,月黑风高,阴风阵阵,新郑东郭村的白宅厨房,突然冒出浓烟,一会儿火光冲天,大有席卷一切之意。

时值半夜,后院的厢房里,白居易正在灯下苦读,忽见前院火光,忙大声喊醒白府里的所有人,共同救火。

好在白府离池塘不远,水源充足。白府平日仁善,因而得到周围乡邻的帮助,大火很快扑灭。白宅除了厨房受损之外,其余完好无损。

火灾过后,白居易的母亲陈氏夫人对火因感到很是奇怪,每天她晚睡之前都要查看一番,没有发现任何火情隐患,何来今天半夜三更的一场大火?

有乡邻说:“我半夜里看到东郭村口有两三个骑马的陌生人路过,好像沿白府而来。”

陈白氏忧心忡忡地说:“这场火甚是蹊跷,居易,我们刚刚庆祝你爹爹升迁徐州别驾不到一月,会得罪何人,半夜里偷偷来放火?”

白居易机警地说:“莫非爹爹因守徐州,得罪了割据潘镇李纳,他派人来放的火?”

陈氏说:“你爹爹乃朝廷命官,谁敢如此胆大妄为?”

白居易说:“藩镇把朝廷不放在眼睛里呢!”

白居易的看法很快被证实是正确的。

烧毁的厨房门口,有人发现地上有一块铁牌,铁牌上印刻着“齐王李纳”。

齐王就是李纳,这时,天下割据藩镇多已自称为王。其中,幽州节度使朱滔自称为冀王,魏博节度使田悦自称魏王,成德节度使王武俊自称赵王。李希烈背叛朝廷,自称为“天下都元帅”,他率所部三万移镇许州,声言遣使去青州招抚李纳,实则暗中与之交通,联合李纳等共同作乱,攻城略地,无恶不作。李希烈与李纳的割据势力已经严重威胁到汝州、汴州及郑州一带。

白居易替母书家信一封,寄到父亲的徐州任所。白季庚接到来信,知家中变故,深感不安,亦为割据者的猖獗行径而感到愤怒。想到新郑已处于割据者包围与侵扰之中,已非安全之所,一旦被割据者攻占,前有自己对割据者的誓死抵抗,后有朝廷命官之身份,这将对家人万分不利,万般无奈之中,白季庚书信一封,请夫人携带孩子们来徐州避乱。

陈氏夫人接到丈夫来信,她趁割据乱兵还未攻克这里,立即匆忙着手打点行装,准备上路。

白居易从未离开过老家东郭村,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深怀感情。依依惜别之际,少年白居易心头未免产生许多惆怅。想到这次离开故里,不知何日才能再回来,白居易的那颗忧伤的心,被离别的感伤氛围所揉碎。

这时白居易已十一岁,他看到天下烽烟四起,百姓水深火热,纷纷四处逃难,他懂得了世事的艰难。

四分五裂的大唐天下,已无一平静之所,哪里才能容下诗人那颗感伤的心呢?

自从白府遭到割据者肆意纵火的打击报复之后,昔日平静祥和的东郭村,已非往日。东郭村一带的人们,纷纷开始为今后作打算,是守候家园,被即将到来的割据者所蹂躏,坐以待毙,还是逃亡到朝廷所管辖的安宁之所,这是艰难的选择!情势已经刻不容缓,许州的李希烈和青州的李纳,分别从南北两面夹攻而来,中原腹地硝烟弥漫,乱兵的前锋已经掳掠到离东郭村不远的地方了。东郭村一时间人心惶惶。一部分家庭已经选择离开。于是,东郭村到处都是携家带口,驾着马车,拉着简单的行李,寻亲靠友,开始东迁的人们。少年白居易的眼中,东郭村到处是一片忙乱之景。

白居易留恋故乡的平静生活,留恋家中平静的书斋,留恋深深的庭院以及庭院里的几株青翠古柏,还有村中的童年伙伴,特别留恋离村子不远的溱水和洧水。这两条清澈见底的河流,流过白居易的童年,流到白居易一生的梦里头。

临行前,白居易特意来到溱水和洧水边,向这两条蜿蜒流经家乡的河流告别。他用这两条河流里的水洗涤自己的头发和脚,他边洗边想,溱水洧水里的自由自在的鱼儿啊,可曾知道一个名叫白居易的孩子,从此将远离故土,远走天涯,不知何日才能归来。

告别了溱洧二水,白居易随着母亲、外公外婆与兄弟们,踏上了远赴徐州的旅途。

深秋时节,落叶缤纷,更添离别愁绪。十一岁的白居易,坐在马车里,听车声辘辘,马声嘶嘶,看一路上山水迢迢,云雾万重。他知故土已远,心已破碎,容颜憔悴。

一路多为人烟荒稀之地,孤立无援。雄山耸峙,大河滔滔,漂泊者在大自然面前是何等的渺小和无奈!少年白居易勇敢地面对一个又一个旅途艰难,任何困难吓不倒他。

然而不幸的是,弟弟金刚奴不堪颠簸劳顿,在旅途中竟病倒了。白居易紧紧拥抱着金刚奴,望着窗外凄风苦雨中的云山雾水,心已沉痛得无法呼吸,他不知何时才能到达目的地,何时才能摆脱这地狱一样的苦难。金刚奴的呼吸越来越虚弱,可是路途四处荒凉,大山重重,无一村落,无医药救治,一家人呼天抢地,四处挖草药,但也无济于事。金刚奴终于不堪劳苦,病死于路途中。

白居易痛哭了一场。

金刚奴被埋在了路途的荒草丛中。

青梅竹马

白居易和家人在失去金刚奴的沉痛打击中来到离徐州不远的符离。在符离城北的埇桥村,白季庚早已置居所一处,作为家眷临时居住之所。居所虽不富丽堂皇,但也不失官宦人家的气派,符离附近的居民,对此望尘莫及。

符离小城,属徐州置所,位于水陆交通要冲,物业十分繁华,风景也非常秀丽。汴河缓缓流过城南,濉水汤汤来自西北,奔向洪泽,城内港汊纵横,清幽的陴湖,碧波粼粼,水禽飞舞,令人心旷神怡。

初来符离,白居易还沉浸在失去金刚奴的悲痛之中,然而不久,就有一件意外的惊喜,冲淡了他心中的痛苦。

白居易家的左邻,是一户农家,有一女儿,名叫湘灵,七八岁的年纪,生得貌美如仙,俏丽可爱,湘灵嗓子极好,尤其会唱歌,歌声婉转柔媚,情浓意浓。白居易十一二岁,初来乍到,自然需要寻找童年玩伴,湘灵和一伙少年男女孩子,很快与白居易玩得火热。其中,湘灵与白居易两小无猜,情投意合,两人很快成了须臾不离的好伙伴。他们携手在风光秀美的符离小城游玩,乍然凝眸,情深意长,执手相看两不厌,分别相思两情苦。

湘灵善良天真,活泼可爱,意趣高远,好游乐歌唱,一看不像是普通农家出身的女孩子,见识与情趣倒像是官宦巨富家的千金小姐。白居易从她身上感受到了无穷的快乐与力量。

然而,童年的快乐却被战争的阴影所笼罩。

一日,白居易和湘灵二人在陴湖边的绿柳丛中游玩,湘灵突然问:“居易哥,你爹爹贵为徐州别驾,为何不能阻止战争?听说徐州城外到处在打仗!”

白居易说:“李纳前年曾攻徐州,我爹爹誓死抵抗,徐州得以保全。而今李纳见南面有李希烈苟合,再度兵发徐州,想一雪前辱。爹爹神勇,定能再度击溃李纳的割据叛军,还大唐一个清朗徐州。”

湘灵叹息地说:“你有个值得骄傲的好爹爹,可惜我爹是个在黄土地里刨营生的人。哎——”湘灵长叹一声,又说:“你长大了也会成为像你爹爹那样神勇的人吗?”

白居易不以为然地说:“我才不做武官呢,我家世代为儒,为武将是迫不得已。我长大后想当大唐一流的诗人。”

湘灵说:“你好大的气魄!我喜欢诗歌,也喜欢诗人,只可惜身在农家,不能赋诗,平日见你作诗辛苦,愁眉不展,冥思苦想,可知诗人并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白居易说:“湘灵,你歌声婉转清丽,极有音乐天赋,将来我做了诗歌,就让你来演唱。你会成为像杨贵妃那样精通音乐舞蹈的人!”

湘灵没好气地说:“我才不要做贵妃呢!”

白居易忙道歉说:“唉,湘灵,我也不希望你做贵妃呀!”

湘灵兴奋地说:“好呀,你将来做了传世名诗,我是第一个看到的,第一个传唱的,我们一唱一和,多好呀!”

正说笑着,碰巧见到白居易的母亲陈氏夫人。陈氏夫人看到他们二人在一起,心里很不高兴,就走过来,很严肃地对白居易说:“居易,你来符离数月,不见用心读书作文,却是终日游荡,是何缘故?难道是符离民俗狂野,不适合读书吗?古有孟母三迁,看来而今我也要学孟母,再次搬家才是。”

湘灵一听此话,羞红了脸,赶紧溜走。白居易拉湘灵不住,对母亲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悻悻地跟了母亲回到家中。

此后,湘灵一连许多日子都没有出现。白居易在家中虽然用心读书,但对湘灵的思念却也与日俱增。

少年识尽愁滋味!而今虽然近在咫尺,比邻而居,然仿佛隔着迢迢星汉,白居易的心里充满了相思的愁苦。

不久后的一天,白季庚从徐州官所回到家中,带来书信一封,原来是在宣州溧水任县令的叔父白季康的来信。白居易打开信件,仔细阅读:季庚吾弟并夫人及诸侄:徐州重镇,乃群雄逐鹿之所,藩祸不去,则徐州不宁。今西有朱泚据长安称帝,东有李希烈陷汴州,中原攘攘,已无宁日。惟有吴越,暂无兵戈。弟在越中,职贱禄微,但愿抚养一侄,以尽绵薄之力。望弟及早遣侄前来越中,以为万全之策。建中四年冬兄白季康于宣州溧水

白居易看完信,神情黯然,问爹爹:“爹,家里非要遣一人去吗?”

白季庚说:“是的,你们几兄弟非得遣一人去,以为万全之策。”

白居易的心跌落在谷底,他担忧地问:“叔父说只能遣一人前往,爹爹准备派谁去?”

白季庚说:“此去是为避乱,自然须身体健壮,经得住旅途颠簸,骨肉离散之苦。幼文最为年长,让他去最合适!”

白幼文说:“吾家刚从新郑千里颠簸而来,尚未安稳,而今又要兄弟分离,流落他乡,岂不悲哉!我宁可身陷危城,也不愿与家人分别。”

白季庚说:“幼文,你重骨肉而轻生命,诚可佩也。然我白氏一门,虽非豪门巨族,却也是世代官宦之家,不可不重门庭血脉。你去越中避乱,即便我们在符离遭遇不幸,也可以留住白家一脉骨血,不至于一族全被湮灭。”

白幼文说:“让居易去吧,在兄弟三人之中,居易学问最佳,将是未来继承白氏家族荣耀的最好人选。”

白居易却说:“爹爹,让行简去吧,他最年少,生命最可珍贵!”

行简也不愿意去,说:“爹爹,不要拆散我们兄弟三人,让我们生死同在一处吧!”

白季庚说:“不可!徐州符离都已是危城,一旦城破,我们家必被灭门。你们三人中必有一人前往越中。依我看,还是居易去最合适,居易学问最好,去后定能深得你叔父欢心,不至于辱没了门庭。”

陈氏夫人也说:“让居易去吧。江南文化繁荣,居易在那里可汲取知识,增长见识。”

在陈氏夫人的心里,白居易是她最疼爱的孩子,是她心灵的全部寄托。

白居易担忧到叔父家会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他内心的孤高不容有任何伤害,父亲白季庚看出了白居易的心思,就安慰他说:“你叔叔为人温恭信厚,为官清廉,于友亲爱,慈于子侄,流誉于朋僚。你去那里定不会遭受委屈”。

但白居易还是不愿意去,这时,他脑中一晃而闪过湘灵的面影,他不愿意离开她远走异地。

然而,父母之命不可违,白居易说服不了父母。他不得不做离开符离,远走异乡的打算。这对他来说是一件痛苦而残酷的事情,他将从此离别父母兄弟,离开他至爱的湘灵,他的心再次被分别的痛苦所包裹。

白居易在符离未满一载,就不得不收拾行囊,开始做漂泊越中的打算。

为什么命运是如此之可悲,叫他在周而复始的漂泊流离之中度过呢?白居易想不通透这神秘莫测的命运。

行囊收拾已毕,叔父白季康派来接应的使者已到。

离别在即,白居易的心灵,蓦然升起了一丝悲凉。从新郑来到符离,本以为漂泊的岁月已经终结,不料一载未到,符离也成了兵戈之所,他不得不再次远走他乡。这样动荡漂泊的岁月何时是个尽头?!

避乱吴越

建中四年冬,白居易依依不舍的辞别家人,踏上了赴越中的漫漫旅途。

在叔父白季康的家里,白居易受到了热情的接待。白季康有二子,长子崇嗣,任杭州於潜尉;次子传规任睦州遂安县尉。叔父家亦是诗书礼仪之家。白季康见侄子文采风流,气度非凡,更是待他如同己出。

白居易虽是避乱越中,但在叔父家颇受礼遇。一是因为白居易的才华,深得叔父及两位兄长的赏识;二因苏杭乃繁华富裕的大都,经济条件很好,白家身为官宦之家,自然也不缺吃穿用度。

白居易不久即忘记了思乡之苦,视这里为家,他的心情也渐渐好转。

白居易来到苏杭这富丽之地,并没有忘记学业,相反,他抓住了在这里的康宁的环境,孜孜以求的读书。

一年多后,他的学问较在符离时又大有长进。每逢与堂兄弟们饮酒相聚,都要吟诗作赋,白居易的诗歌总是深得众人欣赏。

白季康见侄子读书刻苦,喜在心头。他知侄子少怀大志,于是有心向侄子介绍苏杭一带的人文环境,使他对这里有更进一步的了解,以便将来在此步入仕途。

光阴如梭,一晃在叔父家过了二三年,白居易渐渐长成了一个青年人,他的知识越来越广,以至于连叔父也无法为他答疑解惑了。叔父也为此感到忧愁。一日,白季康从县衙回家,对白居易说:“贤侄,江南的风物之美,远胜中原。你初来江南,不可不游历江南名山大川,去江南各地漫游一番如何,叔父资助你。”

白居易说:“谢谢叔父大人,居易正有此意。”

白季康说:“你才十四五岁,身子还很弱,我找个大人陪伴你!”

白居易说:“不用,我自己一人能行。”

白季康见侄子坚持,就答应了。

白居易在叔父的资助下,开始了半年多的孤身漫游吴越的历程。去时正是贞元三年的春天,江南草长莺飞,山青水秀,白居易意气风发,青春激昂。

江浙一带在唐代是中国最富裕的地区。风景秀丽,物阜民丰,这一带人民生活殷实,文化生活丰富多彩,处处笙歌弦管,且南国多佳丽,这一带的女子也格外的漂亮,江南的民俗风情因此也别有情致。

白居易江南之游,首选龙盘虎踞的金陵城。

金陵城满眼风光,树木滋茂,佳气葱郁,川原如绣。莽莽钟山像一条巨龙蟠卧在城东,巍巍石头城像一头猛虎雄踞在城左,云蒸霞蔚的玄武湖掩映在城北,莺歌燕舞的秦淮河萦回在城南。翘首东望,汇集了众水的长江向着大海滚滚而去。真是虎踞龙蟠的帝王之州!东晋的谢安、王导之风流,给白居易很深刻的印象,他也希望自己将来能像他们那样安定天下。

与李白漫游金陵、扬州和一帮子公子哥们终日纵情游乐,过着潇洒风流的生活恰恰相反,白居易没有李白那样的阔绰,潇洒大度。白居易是踽踽独行。但白居易在金陵城中行走,想到的却是李白往昔在此的风流。李白的豪放个性及敏捷文思,使得白居易感到异常羡慕,他虽然是一个落魄公子,与李白无法相提并论,但他要追李白之风神,让金陵城的绝代风华熏陶他那颗愁郁之心。

吴越的山水风光给他印象更为深刻。当时的苏州杭州,是江南地区的两个大郡,远离中原,未经战乱,又得苏州刺史韦应物,杭州刺史房孺复的精心治理,所以依旧是一片繁华富庶的景象。白居易漫游其间,感受“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绮丽景观。然而,苏杭美丽的湖光山色,却不能填补他寂寞的心灵,他漂流在外,思念故土,思念故土的亲人与朋友,然而,田园远隔,战乱不休,他只能独自登上高楼,饮酒赋诗,倾吐一腔的思乡之愁苦。

白居易嗜酒如命的习性就是这个时候养成的。

苏州刺史韦应物,是白居易特别仰慕的大诗人。他是江南文坛的盟主。白居易对韦应物的诗歌很是熟悉,常吟咏他的名句“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等,表达了对社会现实的忧虑与失望,白居易对韦应物同情百姓,忧国忧民的精神甚是感佩。

韦刺史为了振兴江南文化,在苏州府办有学馆,苏州府学在江南一带很是著名。苏州学馆收学生数百人,这些人多是达官富人之家的子弟。

一日春日黄昏,白居易漫游到苏州府学堂外,他在学馆外徘徊,并聆听先生讲课。他见苏州学馆规模宏大,屋舍俨然,而先生个个学识渊博,讲授很是新鲜有趣,不觉动了心,想在苏州府学里跟随先生学习几年。这对自己的知识将会是一个极大的提高。

正是在苏州府学,白居易才知有进士。

原来,苏州府学的院子里,有一张红榜,上边写着几个苏州府学的学生中近些年考取进士的学生名字,还有学生先生的名字。这张红榜贴在学府最醒目的位置。白居易看着那几个名字,就想若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金榜题名,那该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情啊。

白居易想到进士的荣耀与不可限量的前程,不觉激发了他强烈的进取心,他想,回去一定要发愤读书,不负光阴,为应进士第作准备。

但是,白居易一想到自己从未进过一天学堂,所有学问都是家学,这能比得过那些在著名学堂里经过十年寒窗苦读,又有先生谆谆教导的学生吗?他不知道,他充满了迷惑与自卑。

白居易不觉非常留恋苏州学府,直到夜幕降临,仍久久舍不得离去。

白居易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想留下来,在苏州学府求学几年。

可是,他刚有这个决定,就不觉颓唐万分。他避乱越中,经济上完全靠叔父资助,而叔父仅为县令,薪俸微薄,供他衣食尚可,断无让叔父供应学资的道理。而且,苏州城地处繁华之所,花费料想不菲,这学府哪里是他一个流落他乡的穷人所上得起的。

夜幕降临,学府里学生仍在灯下苦读,先生在一旁监督。白居易想,何不趁此机会,将自己的几篇诗作拿出来,请教先生,并与学府里的学生作个比较,也好知道自己的学业到底如何。

白居易拿出自己最得意的几首诗歌,畏畏缩缩地走进教室,来到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先生面前。

白居易诚恳地说:“先生,晚生远道而来,因慕苏州学府之名,流连于此,想呈上自己的几篇诗作就教于先生。”

老先生看白居易衣衫破旧,容颜枯槁,就说:“乡野之人何谈诗?不看也罢!”老先生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白居易说:“先生何出此言。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李白杜甫皆出自乡野,而诗名惊天下!乡野无闻人乎?”

老先生一听此言,见白居易言谈不俗,不觉有些好感,于是便说:“我且不看你做的诗,省得污了我的眼睛。我先让你看一首苏州学府里的学生所做之诗,你便知羞而退了。”

白居易说:“晚生也正想领略一回贵学堂里学生的诗歌风采。”

这时,学堂里学生们都停了读书,兴奋地望着这个陌生的闯入者。灯影瞳瞳,老先生拿出一首诗歌,念了起来:学阮公体三首昔贤多使气,忧国不谋身。目览千载事,心交上古人。……

老先生念完此诗,问白居易:“此诗你以为如何?”

白居易被此诗所震撼与折服,连说:“好诗,好诗。此诗文字精炼,气魄宏大,主旨深远,深得阮籍体诗歌奥旨,非常人所能作。真乃神人也。”

老先生说:“此诗乃苏州学府里学生刘禹锡所作。”

白居易佩服不已地说:“刘君之诗,自然老成,我自愧弗如。”

老先生说:“刘禹锡乃江南才子,年虽仅十五,然在姑苏一带早已诗名远扬。经常应邀参加苏州刺史韦应物举办的诗人聚会。”

白居易说:“江南多才子,今日看来,所言不虚。晚生之作,羞于示人矣。”白居易于是辞别老先生,走出了苏州学府。

苏州乃人文昌盛之地。在苏州,白居易知道苏州刺史韦应物周围,聚集了一群爱好诗文的人才,公推韦应物为魁首。白居易恨不能进入这一圈子。他听到了不少关于韦应物这个传奇人物的故事。韦应物少年时仁侠负气,慷慨大志,诗中的豪情,很有盛唐之风。安史之乱后,诗风骤变,多是关心民瘼,嗟叹哀伤之词,再也不见慷慨为国的昂扬意气,代之以看破世情的无奈和散淡。他的感情退回到个人生活的小天地里,欣赏山水之美和闲静乐趣,从中寻求慰藉。

白居易敬仰韦应物,渴望成为像刘禹锡一样,能够参与到这种诗人聚会中的才子。但经过多方努力,他的愿望仍没有实现。

在苏州,白居易从侧面知道了韦应物,了解了他的忧国忧民之心和从政为国的思想。白居易忧国忧民的心理日渐成熟,同时,也激发了他的高尚的追求与抱负。他想,长大后若能像苏州刺史韦应物那样,主宰江南大郡,做个百姓称道的地方官,也不枉活一世了。

早春之季,万物复苏,江南风暖水足,令人昏昏欲睡,乐不思蜀,但白居易的思绪并没有停留在这美丽的江南风光中,他想到了遥远的北方中原故土。那里兵连祸结,灾难丛生,身处异乡的游子,纵日夜苦思,亦不能归去,只收获满怀愁绪,一身疲敝。

明月当空之夜,白居易走出旅馆,独登江楼,怅望北方,遥托心事,不觉吟出了一首凄婉的诗歌《江楼望归》:满眼云水色,月明楼上人。旅愁春入越,乡梦夜归秦。道路通荒服,田园隔虏尘。悠悠沧海畔,十载避黄巾。

此诗是白居易少年之作,然其成就已非同寻常,比之老来所作的颓唐之诗,自是胜出一筹。

白居易吟完此诗,也甚为自得,不觉自语道:“江南才子刘禹锡身在富饶之地,无我等战乱流浪之经历,纵然他才冠江南,恐也难吟出这等沉郁悲戚的诗歌啊!”

白居易不觉非常渴望结识鼎鼎大名的江南才子刘禹锡,想与他切磋诗艺。然他又深感自卑,觉得自己一介流浪人,无法高攀苏州学府里的才子,所以思来想去,终没有勇气去会刘禹锡。

白居易在苏杭一带流浪,思念故土,想念亲人,身体亦日渐虚弱,他想回符离老家,然他贫病交迫,又加上兵乱频仍,交通不便,所以返乡之愿难遂。他的心境异常凄凉沉郁,这使他的身体日渐消瘦。

这种流浪生活,虽然折磨了他的身体,但也开阔了他的视野,使他既看到了江南的美好与富庶,又接触到了广大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从而养成了对广大劳动人民的深厚同情心。

白居易回到叔父家中时,已是贞元三年的冬天。江南大雪,寒气袭人,白居易病倒了。加之游历半年,身体消耗很大,白居易的病情日益加重。

除夕之夜,白居易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想到自己羁旅异乡,一病不起,他更加怀念亲人故土,忧心忡忡。孤灯之下,白居易提笔写下了《除夜寄弟妹》,其诗云:感时思弟妹,不寐百忧生。万里经年别,孤灯此夜情。病容非旧日,归思逼新正。早晚重欢会,羁离各长成。

白居易渴望结束战乱,与兄弟重逢。可是,北方道路阻塞,战争频仍,背景离乡的他,何日才能北归呢!

赋《离离原上草》,名动京城

从羁旅异乡,流落江南时所作的以上两首诗歌来看,白居易诗歌少年老成,白季康看了侄子近年来所作的诗歌,对白居易的诗才赞赏不已。

白季康说:“我看了你在漫游吴越时期做的诗,特别是《江楼望归》一首,已是少年老成,大有杜甫之诗的沉郁工整之诗风。贤侄当以杜甫为人生楷模!”

白居易说:“文穷而后工,我亦当经历一番世事磨难,然后才能在诗歌上老练通达,成就自如!”

白季康说:“贤侄说得有道理!但要显才,光写得好还不够,还须得有举荐你的伯乐。”

白季康苦于自己位卑职低,不能为白居易指出一条光明的前程,心里暗生苦恼。白家毕竟非豪门贵族后裔,不能仰仗父母兄弟权贵而腾达。白季康见侄子才华绝伦而无出路,不觉深为侄子的前途担忧。

白居易也深为自己的前程忧虑。他游历了江南风物,增长了学识,同时增长了博取功名的进取之心。江南风景虽好,苏杭虽然富丽繁华,然终究不是名利场。要博取功名,还得去长安。他知道京城是人才荟萃之地,经济发达,文化繁荣。如果自己的诗才得到某位达官贵人的赏识,就有可能被举荐而获得一官半职,从而实现自己“兼济天下”的远大抱负。他决心到长安去一展自己的诗才。

一日,白季康从官所回来,见白居易正在查阅着一本地理图册,就问:“贤侄,你刚游历了江南,还打算要去哪里?”

白居易说:“侄儿打算到京城去,像李白那样行干谒之事。”

白季康说:“贤侄,京城人地生疏,米贵如油,房贵于金,可不是我们能住得起的地方。”

白居易说:“贤侄已做好了流浪京城的准备。到了京城,没有地方住,就以地为床,以天为帐!”

白季康心疼地说:“你病体还未痊愈,怎能受得了这样的苦。”

白居易说:“叔父不用担心。我算了算,从越中到京城,路途得一个来月,现在是春末,到长安时正是夏天,露天而宿也不要紧。若是到了秋风瑟瑟之际,还未取得功名,就趁早返回越中。”

白季康见侄子求功名心切,又苦于自己不能帮白居易,所以只好尽其所能,略微资助些钱财,放白居易北去长安闯荡。他想,这也不失为一种博取功名的途径。

临行前,白季康说:“贤侄既然主意已定,我就不好阻拦了,愿贤侄早日进京,博取一个功名回来。”

白居易信心满怀地说:“京城天地虽大,但吾愿做天上翱翔之凤凰,让一城之人全仰视于我。”

白季康亦兴奋地说:“贤侄有雄心万丈之虹霓之志,愿你似凤凰一般,腾云直上九万里。”

然而,去京城的路途不通,中原大半被叛军占据。白居易只能望天长叹,恨不能两肋生翼,飞到京城。

原有的打算破灭,白居易不免感到失望。他在叔父家里一面苦读,一面环视着天下局势,渴望藩镇割据灰飞烟灭,天下太平,去京城之路得以畅通无阻。

正当此时,自封为“天下都元帅”背叛朝廷的李希烈被部将陈仙奇毒死了,淮西的战事停了下来,去京城的交通得以恢复。十六岁的白居易在叔父的资助下,背负行囊,只身前往京城。

从越中到长安,路途二千余里。白居易满怀着希望,跋山涉水,风雨兼程,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他终于来到京城。

当时的长安,不仅是唐朝的国都,而且是一个国际大都市。城墙巍峨壮观,一展帝都雄风。进入皇城,但见大街小巷,纵横交错;楼阁殿堂,星罗棋布;房舍屋宇,鳞次栉比;奇珍异货,琳琅满目;红男绿女,人山人海。好一派美不胜收的人间仙境。

白居易初到长安,一切都感觉到新奇与兴奋,然而,他没有心思去游赏长安,他带着求取功名之心而来。况且,他旅资不多,在京城久住不起,他必须尽快找到干谒的路径,以求在长安有一立足之地。

白居易身着青衫,冒着酷暑,行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里。他遍访京城的名士,而京城的文士中,名声最响亮的,当属著作郎顾况。白居易想找机会拜访他。

顾况是当世享有盛名的诗人,又是宰相李泌的挚友。他在朝廷担任著作郎,掌管编撰国史和起草重要文件,无论在朝在野都极富盛名,来访和求见的人极多,常常门庭若市。不过顾况高傲得很,平时很少赞赏别人,更不用说赞赏年轻人。

白居易经过重重举荐,终于得到了拜谒顾况的机会。为了引起顾况的重视,白居易特意将他的诗歌集重新编排了一遍,把他认为最得意的作品放在诗集的最前面。白居易穿得寒陋,因旅资日少,见顾况时未免面露清愁,显得很有些窘迫不堪。

顾况在家里接见了白居易这个寒门学子,见他面容疲惫,显得潦倒不堪,起初很是瞧不起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问:“你叫什么名字?”

白居易说:“晚生姓白名居易,从越中远道而来。”

顾况调侃说:“京城米价方贵,居大不易,你何不趁早归去?”

白居易说:“居易想以诗歌换斗米,在京城安顿下来。”

顾况不屑地说:“你的诗文恐怕换不来一粒米吧!拿你的诗文给我看看!”

白居易恭恭敬敬地递上自己的诗集。

顾况接过诗集,漫不经心的阅览起来。

首篇诗歌曰《赋得古原草送别》,顾况一看,即爱不释手,轻声的朗读起来: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读完,顾况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地说:“好诗!好诗!有才如此,居亦易矣!”又说:“我原以为斯文已绝矣,不料斯文在你手里得到了延续。”

白居易的这首诗,巧妙地借春草的繁茂来表达自己送别友人时的绵绵深情,用典贴切自然。借古原草的倔强求生,来表达自己顽强不息的意志。全诗言简而意尽,显示了诗人卓绝的才华。

白居易于是与顾况交往甚密。他一有好诗,就去送给顾况阅览,顾况将白居易的诗歌推荐给京城里的文人士子们传阅。白居易在京城里渐渐有了名气。

由于白居易能写一手漂亮的书法,又诗名在外,他很快在皇宫外的一条繁华大街上谋了个帮人代写书信的职业,有了一份微薄的收入。于是在一处牲口交易市场旁边租了个简陋住处,暂且在京城里安顿下来。

平时代写书信的事情并不忙,白居易得以在闲暇之余,游历京城。

一日,白居易来到巍峨的皇宫外,他想到了风华绝代的王昭君,曾经在这宫门紧闭的皇宫里生活过,因未能以重金贿赂画师,美貌终不为君王所知,致使远走万里,和亲于胡,在胡尘烈日中愁苦劳作,容颜消褪,然汉使来时,却反复叮嘱其不要告诉君王她现在的颜色不如宫中之时。白居易不禁有感而发,写下了七绝《王昭君二首》:满面胡沙满鬓风,眉销残黛脸销红。愁苦辛勤憔悴尽,如今却似画图中。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

这两首诗很快在京城里广为传播,并被歌女谱曲传唱,白居易在京城诗名大振,他的不少诗歌在京城被人们争相传诵,人们都以一睹白居易这个天才少年为荣。

这年夏天,京城酷暑难耐,达官贵人们都争相购买冰块,导致冰块奇缺,价格极贵,白居易也耐不住酷暑,他担着箩筐,来到售冰块的冰窖坊,询问冰块价格。店内的一个伙计说:“冰块早已被京城的达官贵人以高价预定好了,现在没有多余的。”

白居易正要离开,却被店家一眼认出,说:“哎呦,这不就是写‘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白居易吗?白公子到来,使我小店蓬荜生辉,快快请进!公子要冰块,就是满满一箩筐都有!”

店家吩咐伙计,将白居易的箩筐装了满满的一筐冰块。

白居易要付钱,店家说:“分文不要!白公子冰块用完了,尽管来取!”

白居易就是如此受到京城人们的喜爱,大家都愿无偿为这个天才少年服务。

交友苦读

白居易尽管少年得志,在京城声名远扬,但这并没有改变他的生存条件。他依然居住在人畜混杂相处的地方,牲口的粪便和病菌四处流散,白居易在难闻的牲口味道中在京城度过了炎热的酷暑和阴冷的秋天,转眼间寒冬已到,这年冬天奇寒,他身单衣薄,经不住严寒的侵袭,不幸染上了风寒。

由于无钱看病,白居易只能任由疾病侵袭,病情发展很快,终于染成了大病,沉疴不起。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孤独无亲,无依无靠,白居易只能在残破的斗室里休养生息,希望身体能托上天之福渐渐好起来。然而他身体日渐衰弱,艰难世事中,不听猿声亦断肠,他不时的流下思乡之泪。但尽管如此,他仍然强撑病体,发愤苦读,不敢有片刻懈怠。

风射破窗灯易灭,月穿疏屋梦难成。白居易在昏黄欲灭的油灯下苦读,感觉生命如同这油灯一样随时都可能熄灭,他那执着不熄的梦想,在月光的照耀下,尽显一片苍茫。

春节,京城万家团聚,爆竹声声除旧岁,孩童欢歌迎新年。但这样热闹的场景并不属于白居易。他在年夜走出户外,看断桥枯树,观残云流星,内心无限凄楚。

上元节,是新年以后的第一个月圆之夜。帝王之都的大街小巷到处张灯挂彩,灯火辉煌。京城车马喧嚣,人声鼎沸,白居易却被病痛困于斗室之中,无力前往追逐热闹,诗人年少的心禁不住哀叹自己沦落天涯的不幸命运。

夜里,白居易有感于自己的沦落处境,禁不住提笔写下了一首诗歌,感叹自己的不幸遭遇。其诗为:喧喧车骑帝王州,羁病无心逐胜游。明月春风三五夜,万人行乐一人愁。

白居易愁苦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病体,经济上的拮据更让他对这个帝王之都爱也不是,恨也不是。长安虽然繁华,但“安史”之乱后,政局动荡,灾荒频仍,物价飞涨,京城更甚。自己才在京城里刚经历一夏一秋,就已花光了身上所有的盘缠,而给人代写书信根本解决不了生计问题。他在生存上几乎陷入绝境。这时,他才真正体会到了顾况调侃他的“居大不易”的话的内涵。

是去是留,在这个上元节里万人行乐的夜晚,白居易内心进行着艰难的抉择。

白居易来京城已逾半载,他不断的干谒权贵,但多是碰壁,他不能找到一条通往仕途的道路。这时,他才明白单纯依靠诗歌的名声来获得官职是一种奢望。没有科举功名,是不能进入仕途的。而要求得功名,就必须像其他出身寒门的士子一样,参加科举考试,到考场上去奋斗一番。

正在思虑之时,白居易接到了父亲的来信。他急忙拆开来看,原来家中经济日渐拮据,已经不能供应他在京城的花费。父亲希望他早些回去,侍奉于双亲膝下。

白居易看毕,打定了主意,决心趁早回去。

贞元六年夏天,白居易辞别朋友,离开长安,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故乡符离。

白居易从十二岁离开故乡符离,到现在回到故乡,已经整整过去了六个年头。这时,他年已十八。虽然衰病有年,但也不失青春勃发,风华正茂。

从京城归来,白居易内心深处第一眼最渴望看到的,是童年的玩伴湘灵,然而,当他怀着一颗无限渴盼的激动之心走到湘灵家门口,却见门扉紧闭,门外杂草丛生,久无人居,一片荒凉之景。

白居易问前来接他的弟弟行简:“湘灵一家去了哪里?”

行简说:“符离山水虽好,然土地贫瘠,谷物不丰,农民谋生困难。湘灵一家迫于生计,已经离开符离,到别处谋生去了。”

白居易问:“去了何处?”

行简说:“不知道,湘灵离家时,我亲见她在家门口挖了一掊土装在行囊里,大约是永远回不来了。”

白居易想到湘灵一家沦落他处,归期杳杳,再难相逢,他不禁感觉到异常失落,又深为农民的处境之苦而感到异常悲哀。

经过六年在越中与京城的漫游,白居易的见识与阅历都和少年时代完全不同了。特别是见识了金陵城的帝王气象,苏州刺史韦应物治理一州的荣耀,江南才子刘禹锡的诗歌风流,以及在繁荣富庶的京城的所见所历,他明白要想出人头地,成就一番事业,惟有苦读,才是出路。

白居易回到家乡,略作休息,身体还没有将养好,就开始勤奋读书。符离的山水没有使他沉溺其中,他埋头苦读,一丝一毫也不放松自己,甚至夜间也不怎么休息,大有苏秦那种“头悬梁而锥刺股”的味道。由于长期伏案苦读,他的身体日渐消瘦,以致于舌头生疮,齿发衰白,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

在符离,家中有母亲和外祖母,还有弟弟行简相伴。行简和白居易年龄相近,诗文极佳,常常和白居易吟诗连句,切磋诗文,义气相投。一家人和睦相处,颇得家庭之乐,白居易漂泊六载的心酸心灵渐渐归于平静。

白居易回到符离,经常参加符离年轻人举行的聚会。这些聚会多半是读书士子们谈论诗文,切磋技艺的场所。白居易在聚会上,结识了年龄比自己稍长的刘五、二张、二贾等“符离五子”。

符离五子皆系符离名流。刘五名叫刘翕习,性格孤僻耿介,自命清高,住在一处古寺旁边。刘翕习比白居易大十岁,俩人早晚常携手往来,刘氏虽居于贫巷陋室之中,但志向不俗,大有颜回之高洁情怀。刘五常与白居易吟诗连句,饮酒作赋,心迹相亲。虽然年岁相差较大,但两人常有相见恨晚之感。

白居易与刘翕习之间的交往多半是学问上的往来,与其余二张、二贾之间的交往,则多半是为了游乐。

白居易与二张、二贾几位兄弟居住在同一条巷子里,往来更为方便。明月之夜,大家呼朋引伴,在蜿蜒的小道上悠然散步,雨天则连日同宿于草堂中,晴天丽日则同出游赏清冽的濉水,观红鲤潜泳,或白鸥轻翔。

白居易与二张、二贾的交游,浪费了不少好时光。白居易的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她想,这符离山水虽美,然人文气氛不浓,符离子弟多为商务农,少有人走明经科考之途。若是让居易也学得与他们那样,岂不是辜负了自己一生的苦心栽培。陈氏夫人决心要好好劝儿子,改掉他游手好闲的毛病。

一日,陈氏夫人见白居易又要出门去,于是劝阻说:“居易,你日日与他们游玩,岂不是浪费了大好光阴,若再如此,恐怕我们家真正要从符离搬迁才是。”

这是白居易第二次听到母亲提搬家的事。第一次提,是他与湘灵在一起玩乐的少年时代。这一次,是因为与符离五子的交往。

白居易知道母亲说到做到,她是一个严肃有度的人。

白居易听了母亲这么说,也不觉感叹时光易逝,容颜易老,这样放达玩乐,恐不是为学之道,于是他翻然醒悟:人生功名要趁早,学业也要趁早。

有一日,白居易对二张、二贾说:“我们终日游乐,也不是好办法,须得早日清醒,发愤立志,刻苦不懈,各自在科考场上博取功名,方是大道正途啊。”

二张、二贾四人也都附和说:“是啊,我们终日游赏玩乐,浪费了大好光阴,好朋友须得相互劝勉激励,大家共同立志于在科考场里成才成名,方是正道。”

白居易说:“正是此意,我们同居一处,若他年在科考场上同登科第,也为我们符离故土立了一个榜样。历史上也是一段佳话。我们今后相约只谈诗文,不谈他事。”

于是他们当下约定分头苦读,聚而谈诗论文。一群知心朋友一起到风景优美的湖畔,在春暖花开的季节或在秋夜的月光之下,对席而坐,小酌商谈,或一杯清茶,一席趣语,几枝花束,开怀畅谈,思想、灵魂与学问在这里相互碰撞,产生耀眼的光芒。世俗之人结朋逐名利,高贤交友求真知。这样,他们的才华自是有了很大的提高。白居易的母亲这才放心儿子与符离五子的往来。看到儿子与他们在一起谈论诗文、孜孜以求的情景,陈氏夫人似乎看到,她最疼爱的儿子的光明前景正在眼前。

缠绵初恋,横遭干涉

春日,绿水荡漾,垂柳依依,桃花吐芳,杏树争艳,锦鲤越波,河鱼鲜肥。符离城里一派好风光。

白居易漫步在陴湖边上,怀里袖着一卷诗文。这样大好的春光里,阅读着美妙的诗文,岂不给他的心里投下情感的淡淡涟漪。

白居易已经二十岁了,同年人大都已经结婚。惟独白居易还不识情为何物!他正漫想和一个美丽的女子约会,漫步在这花前柳下,湖光山色中。柔风吹皱了一池春水,柔风也吹开了他浪漫诗人的款款柔情。

在白居易的心灵里,他恋恋不忘的人儿是童年的玩伴湘灵。

屈指算来,湘灵现在也已经十六岁了。她长成了怎样一副模样,白居易想象不出,但白居易知道,湘灵一定出落得像天仙一般美丽动人。

远处传来了辘辘车马声。白居易寻声望去,原来有一群人赶着几驾破旧的马车从远处驶来。

马车走近,白居易看着这群流落之人,驾车的人都有些疲倦之色,车上的包厢里坐的是他们的家属。车前的包裹沉甸甸的,都是一些炊具和衣服。炊具叮叮当当的响着。

突然,一辆马车的帘子掀开了。白居易朝里边看去,却见一张美丽俊俏的绝色佳人的脸。“湘灵!”白居易禁不住喊了起来。“居易!”里边的女孩子也朝他喊,还挥了挥手。这辆马车立即停了。

湘灵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白居易与湘灵站在路边久久相互凝视着。

白居易望着湘灵,七八年不见,湘灵长大了,从一个顽皮的小女孩长成了一个非常美丽脱俗的少女。白居易望着湘灵,情潮翻滚,爱慕不已。

白居易问:“湘灵,你们家搬迁到哪里去了?”

湘灵说:“去了越中的大海边,给当地有钱人种地。比这边的赋税要轻许多。”

白居易说:“你们家还去那里吗?”

湘灵说:“回来就不去了。我爹爹病了。”

白居易说:“我去年才从越中回来,回来后又去了趟京城。现在回符离也不走了。”

湘灵说:“不走了好啊,我们又是邻居了!”

他们边说边往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俩人感觉都有无限的话说不完,道不尽!

湘灵一回来,白居易就觉得,符离小城变得比以往温暖起来,他的心里也充实起来。他觉得符离现在就是他生活的中心,他心中的世界的中心。他不再想繁华的苏杭,人才济济的京师。他的心在符离生了根,发了芽,他愿终老于斯。

湘灵回来的第一晚,白居易就在院子里听见了湘灵炽热的歌声。她的歌声婉转悦耳,热烈情浓,熏香醉人!白居易的心随着湘灵的歌声荡漾起涟漪。“谁在唱歌?搅得邻居不得安宁!”陈氏夫人问儿子行简。“还有谁能唱得这般动听呢?”行简说,“我们东邻的湘灵一家回来了。”

陈氏夫人说:“这丫头还像两三年前一样爱唱歌,一个农家姑娘,不学针线活,歌唱得好有啥用?”

行简说:“歌唱得好可以寻个好婆家。符离这一带的有钱公子多着呢,很多都喜欢湘灵!湘灵这一回来,不正遂了他们的心愿么!”

陈氏夫人说:“也就是那些暴富的家庭,喜欢湘灵这样的女孩子。像我们这样的世代官宦之家,是断无可能娶一个农家女子的。”

行简说:“你这话哥哥听了可能不会高兴,他那日从京师刚一回来,路过湘灵家门口,就忍不住打听湘灵一家的下落。得知湘灵离开家乡,他心里很苦恼!”

陈氏夫人惊骇不已地说:“他和湘灵都有七八年不曾见面,难道还这么惦念她么?”

行简说:“哥哥是性情中人,感情专一而深厚。湘灵是他童年时代最好的玩伴,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了最容易暗生情愫。”

陈氏夫人突然问:“居易去了哪里,今晚怎么不见他攻读诗书?”

行简说:“他晚饭后曾跟您说去寻二张、二贾和刘五,一起讨论文章来着。难道您忘记了?”

陈氏夫人说:“哦,我倒是差点忘了。”

其实,白居易今晚并没有去会符离五子,他携着诗卷,与湘灵私约,去继续他们儿时没有谈完的话题。

暮色朦胧,月华如练。白居易与湘灵双双漫步在田园小道上,述说七八年来的别后离愁。七八年的时间间隔似乎没有使他们彼此有任何隔膜,反而随着时间的消逝,他们彼此的心灵贴得更近了。

白居易深情地说:“湘灵,你就是我一世的恋人,纵然有一天我容颜老去,华发满头,也无法忘记我儿时青梅竹马的玩伴!”

湘灵凝望星空,满含泪水地说:“阻隔我们命运的迢迢银河啊,喜鹊为何多年不来为我们搭建起相会的鹊桥?情郎啊,当年你那双递送秋波的双眼,而今怎的变成了流泪的源泉。明月啊,你若不信我多年怀思肝肠欲断,请看看明镜前我如今的憔悴容颜……”

白居易听着湘灵深情的内心独白,觉得湘灵的内心世界是如此的丰富瑰丽,简直比一个诗人的心灵还要细腻,他不觉为她的衷肠所打动,于是说:“湘灵,我四海漂泊,浪迹天涯,已到结婚的年龄尚未婚配,全是因为你而等待。”

湘灵艳波流动,含情脉脉地说:“居易哥啊,我这个卑微的农家少女,如何能承受得了一颗年轻诗人最为珍贵的心灵!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湘灵说这话时面带幸福,娇容焕发。

白居易说:“我要为你献上最美丽的诗篇,赞美你的美貌,赞美我们的永恒的爱情。”

湘灵也说:“我要用最婉转的歌喉,把你美丽的诗篇传唱天下。”

白居易紧紧拥抱着湘灵。彼此的心都在剧烈的颤抖。星月也跟着沉醉其中。

激情过后,湘灵却忧心忡忡地说:“我们虽然是邻居,却像彼此站在银河的两端。我渡不过世俗为我们设置的迢迢银河。”

白居易说:“我一定让我的家人接受你,我们要做光明正大的夫妻。”

湘灵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也不求你娶我,只要能有一天做你的下人也就心满意足了。”

白居易闻听此言,泪流满面,紧紧地拥起湘灵说:“不,一定要做成夫妻,做众人周知的夫妻。如今我父母管制甚严,婚事我还做不得主,但等到有一天我得了功名,一定会娶你的。”

半夜,白居易辞别湘灵,回到家里,母亲陈氏夫人还没有睡,白居易想把自己喜欢湘灵的事情向母亲表白,几次欲言,但始终说不出口。陈氏夫人没有察觉居易回来时脸上异样的表情,还真以为他是出门与符离五子讨论诗文去了。

白居易与湘灵又私下约会了数日,感情日渐浓厚,你情我意,缠绵悱恻,每晚直到月儿偏西,尤是难舍难离。在这样的美妙时光里,白居易为湘灵献上新吟的诗歌,湘灵为白居易浅唱学会的歌词。他们的感情如火山熔岩,喷薄而出,终于踏破世俗,如胶似膝,心身合一。

直到此时,湘灵与白居易还是不敢告诉双方大人,害怕家人的反对,拆散了这难得的幸福时光。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两人恋情隐秘,但终于有一天还是被发现了。

有一晚,符离五子相约来寻白居易,这令陈氏夫人甚感惊讶。因为白居易晚上出去时曾说去找符离五子讨论学问。在陈氏夫人进一步追问之下,她终于明白儿子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根本没有找过符离五子了。而这些日子里儿子几乎夜夜出门去,说是寻符离五子来着。这令陈氏夫人惊骇不已。白居易这些日子都去干啥了,而且还隐瞒了事实真相。这是儿子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做母亲的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骗,不觉震怒不已。

陈氏夫人立即走出门去,在月夜里寻找白居易的下落。很快,她发现了白居易的秘密。

不远处,陈氏夫人发现白居易与湘灵相偎相依,卿卿我我。陈氏夫人觉得非常丢脸,她禁不住咳嗽了一声。

白居易和湘灵立即从美梦中惊醒过来。白居易发现了母亲,立即和湘灵分开,怔怔地站立在那里,像是犯了错似的,不知如何是好。

湘灵也不忍离开,让白居易一个人受罚,她做好了为居易承担责罚的准备。

陈氏夫人阴沉着脸走了过来,厉声对湘灵说:“湘灵,你也不好好瞧瞧自己,白天的泥腿杆子还没有洗净,晚上就打扮得跟小妖精似的,仗着自己会唱几首歌儿,不顾廉耻来勾搭我们官家子弟。我们白家三代为朝廷效命,我丈夫是襄阳别驾,门第高贵,我儿子诗文优秀,将来定能博取进士功名,我儿今生定是朝廷的人。湘灵,你家世代农人,住在穷巷寒舍,长物无多,惟有黄土地里讨营生,怎能跟我家般配呢?”

一席话说得湘灵无地自容,含泪离去。白居易也不能插上一句话来安慰湘灵。

各自回到家中,白居易的母亲还不忘记说湘灵狐媚,厉声警告白居易说:“居易,你必须与湘灵分开。与这样的狐媚女子约会,你的前程必会毁在她的手里。”

白居易虽然是孝子,但母亲这样说湘灵,叫他无论怎么也忍不住要争辩。白居易说:“娘,湘灵勤劳善良,孝敬父母,她爹爹卧病在床,她一人侍奉,无微不至,地里的农活更是样样精通,不曾有一日懒散。这样勤劳孝顺的女子,何曾有半点狐媚?”

陈氏夫人说:“想非分之想,即为狐;农家女子,涂脂抹粉,装扮成大家闺秀似的,即为媚。思想行事与自己身份不符,不是狐媚女子是什么!”

白居易说:“娘,爱情没有阶层之分;湘灵虽为农家女子,但思想行事远非一般农家女子可比!她与我正般配着呢!”

陈氏夫人正色说:“我立即写信给你在襄阳的爹爹,看他是何态度!你做好去襄阳的打算吧!”

白居易痛苦地说:“娘,我不想去襄阳,我要留在符离,与湘灵长相厮守。”

陈氏夫人说:“你爹爹把管教你的责任托付给我,你要与湘灵这个农家女子结婚,我将来怎么面对你的爹爹。让你离开符离,趁早断了这个念想。”

白居易含泪痛苦地哀求说:“娘,你千万别写信给爹爹,符离是我一生的精神故土。我不能离开这里。”

陈氏夫人见此情景,不敢迟疑,当夜就写信给丈夫。

不久,白季庚的来信到了,决定白居易命运的时刻到了。

陈氏夫人当着白居易的面宣读丈夫的来信。

白居易感觉到好像是听自己犯重罪后的宣判书似的,他无一遗漏地听着每一个字。夫人并诸子:恍惚之间,吾儿居易已至成年,诚可庆也!婚姻大事,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破逾。湘灵吾曾偶遇数次,虽容颜姣好,然出身卑贱,肚无文墨,不足配吾儿也!况私相约会,亲昵软语,非大家公子名媛闺秀之所为也。长此以往,吾诗书礼仪之清白家风毁矣。望夫人早日携诸子前来襄阳,促其断此杂念,行正道,择良偶,诚可慰也!贞元九年冬白季庚于襄阳官所

白居易看完父亲的来信,知迁居襄阳,不可避免,他独自一人回到房里默然流泪。

冬日风寒天冷,湘灵家的小屋显得格外清冷。白居易在晚间悄然来到湘灵家中,与心爱的人儿告别,彼此凄然相向,竟长久无语凝咽。

不知过去多少时辰,湘灵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香荷包和一双绣花鞋送给白居易,含泪说:“这是我亲手做的,那晚你娘反对我们的婚事,我就知道今生永远无缘做你的妻子。但我还是想送你点东西留个念想,就趁这冬日闲时做了双鞋子和香囊。现在就让这双绣花鞋伴你踏遥远旅途。穿着它上路,就像有我相伴一样。”

白居易含泪接过绣花鞋和香囊。

泣别湘灵,白居易回到家中,彻夜难寐,辗转反侧,情感无任何解脱与发泄的办法。哭也不能,闹更不能,只得将一腔心酸和着泪水吞在心底。

父母的威严的利剑斩断了他们情爱的连理枝,疾风暴雨般的将他们的爱情连根拔起,他们的动人爱情就这样被埋葬了。

临别在即,白居易做了《潜别离》一诗,赠送给湘灵。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启程当日,湘灵因怕受白居易母亲的数落,不敢当面来作别,只等他们的车马走远,白居易才看见湘灵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一处高坡上,朝路上遥望着。白居易呼天不能,呼地不应,他只能不停地回过头去,望一眼,再望一眼,他心中的人儿,梦中的故土……

千里孤旅,凄切无声。白居易的相思泪水化作了一条长河,流淌在从符离到襄阳的遥遥征途中。

襄阳逢丧

襄阳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名胜古迹众多。有诸葛亮高卧的隆中山,有堕泪碑,有孟浩然隐居的鹿门山,有习郁养鱼而驰名的习家池等等。

白居易初来襄阳,自然要访问当地的名胜古迹。在缅怀先贤业绩的同时,也领略了襄阳的奇美风光,汉水之滨的这座灵秀古城,处处留下了白居易的足迹。

白居易对湘灵的相思之苦,在纵游名胜古迹之间得到了舒缓。

白居易访问了大诗人孟浩然的故里,孟浩然“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给了白居易很大的启发与熏陶。他写下了《游襄阳怀孟浩然诗》,其诗云:楚山碧岩岩,汉水碧汤汤。秀气结成象,孟氏之文章。今我讽遗文,思人至其乡。清风无人继,日暮空襄阳。南望鹿门山,蔼若有余芳。旧隐不知处,云深树苍苍。

山水灵秀、人文荟萃的襄阳,是一处文化的乐土。唐代大诗人李白、孟浩然等曾吟咏于斯。然他们都命运坎坷多厄,尤以孟浩然为最。白居易游孟浩然故里之后,对孟浩然的不幸命运深表同情,不觉有感而发,吟诗道:诗人多蹇厄,近日诚有之。京兆杜子美,犹得一拾遗。襄阳孟浩然,亦闻鬓成丝。

可见选择归隐的大诗人孟浩然的命运还远不如命运极其坎坷困顿的杜甫。白居易游览了孟浩然的故里,对诗人的困顿命运有了更加清醒深刻的认识,然而白居易不改其志,愿像归隐的孟浩然那样做一介远离尘嚣的清白高洁之士。

来到襄阳,见到久别的父亲,一家人齐聚在一起,白居易自然很是高兴。而且襄阳是一处繁华的大都市,其风物远非符离小城可比。这使得白居易远离湘灵的那颗遭受创伤的心灵渐渐得以平复下来。白季庚已年迈多病,在仕途上已不可能再有大的作为。因此他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对白居易的栽培与指导之上。白居易在父亲的教诲下,诗文都有了很大的长进。

白居易在襄阳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他结交襄阳名士,诗酒交游,金杯换酒,荡舟汉水间,放歌鹿门山。他髭须刚刚长出来,正是青春年少,激情飞扬的年华。

在襄阳,白居易知交甚多,既有白发苍苍,博古通今的老者,也有与他一样年轻气盛,才华横溢的文人雅士。襄阳城的九里郭一带,楼宇层层叠叠,连树连云,酒楼甚多,市面繁华如云,是白居易与友人们经常流连之所。

然而,这样欢乐的年华仅仅过了半年之久,不幸的灾难就降临到了他家之上。

贞元十年五月二十八日,白居易的父亲白季庚病逝于襄阳官所,享年六十六岁。

父亲的病逝,白居易感觉如同晴天霹雳,山崩地裂。父亲是一座伟岸的高山,不但为他遮挡风雨,而且以他高尚的德政和丰富的学识春风化雨,润人无声,使他的精神与学识都远远超越了同年人,甚至超越了同时代的人。此外,没有了官俸,他们的生活没有了着落。他们觉得他们像是被遗弃在襄阳的孤儿寡母。一家人慌乱了阵脚。

由于白季庚为官清廉,私蓄甚少,死后官府虽然抚慰,但赈济银两并不多,没有钱运送灵柩回原籍安葬,一家人为此愁苦不堪。陈氏夫人和居易、行简两个儿子商量了半日,也商量不出好办法来。

陈氏夫人说:“你们的父亲突然病故,按理你们得扶柩回下邽安葬。但苦于路途遥远,旅资匮乏,就只好暂时将灵柩厝于襄阳,待来日你们得了官职,家境稍好,再回襄阳扶柩北归不迟。”

白居易说:“父亲病故,我们失去了依靠,在襄阳也居住不起了,去哪里好呢?”

长兄白幼文说:“我在浮梁做县尉,官职虽然卑微,但还养得起一家人,到浮梁去吧!”

陈氏夫人说:“浮梁不是我们的故土,不适合居丧。我们在新郑虽然有老屋数间,但新郑处于中原地带,兵祸频仍,不如回符离吧。那里清静,也适合读书和守丧。”

白居易一听说回符离,心不觉就想到了湘灵。现在他父亲病故,家中生计无所依托,家道沦落了,不知母亲大人是否还反对他与湘灵的婚事?他想,若回符离故土,在湘灵身边,湘灵定能给予他丧父的心灵极大的安慰。

白居易急切渴盼着回到符离,回到湘灵身边,好让他因丧父而饱受创伤的心灵得到片刻的喘息与休整。

白行简说:“我们在襄阳无亲无故,独留爹爹的灵柩在此,想来甚是不妥!爹爹灵柩一天不归祖坟,我们做儿子的心一刻就不得安宁!”

白居易说:“我们为今之计只能发愤读书,科考中第,授予官职,然后才能解除贫困,送爹爹灵柩归祖坟!”

陈氏夫人说:“我儿居易所言甚是!襄阳乃大都市,物价奇高,居住不易,我们不能久留,待稍作休整,就回符离去吧。”

白居易想到而今他已二十余岁,依旧贫病交迫,身无长处可谋生,甚至无钱安葬父亲,他心里甚为悲痛。他感觉到世事的艰难,前途的沉浮渺茫。

长兄白幼文居丧,官职没有了,一家人仅靠稍许积蓄度日,家庭生计顿时成了大问题。白居易在无奈之中,甚至想,若是能回到符离,与湘灵同耕于垄亩之中,白头偕老,也是人生的一条出路啊。

场屋结友谊,乡试初露才

然而,当白居易历尽艰辛,千里迢迢地护送母亲、弟弟以及外祖母回到符离时,湘灵家的大门上却是一把锁。

原来,湘灵一家迫于生计,再次搬迁到别处谋生去了,白居易的心感觉落到了冰窟窿里。

守丧三年,白居易一家无任何经济来源,生活颇为困苦艰难。白居易白天出门行走于外,脸上是一脸的饥饿之色,晚上睡觉连魂魄也不得安稳,但在这样的困境之中,白居易仍然发愤读书。守孝三年,是他闭门用功读书的大好时光。

符离五子依旧来约他,他们谈论诗文时政。时值德宗朝晚期,德宗年迈昏聩,任由宦官专权,朝臣倾轧,正直朝臣受到排挤,奸佞之臣大行其道,而藩镇割据愈演愈烈,中原四处硝烟弥漫,割据者到处为虎作伥,祸害百姓。符离五子都是胸怀大志的人,他们对天下纷乱的局势痛心疾首,白居易与他们在一处讨论时政,在政治上变得日渐成熟。

白居易希望革新政治,中兴大唐的理想,就在这一时期逐渐成熟起来。他奋发苦读,立志考中进士,为官做宰,刷新中唐政治,使大唐内除巨宦,外除割据之藩镇,恢复安史之乱前大唐的兴盛天下。

白居易守丧在家,给他年轻的心灵提供了主动接近下层百姓的机会。他常常走出家门,亲眼去看百姓的贫困生活。他看到昔日繁忙的符离小城,现在变得萧条惨淡。许多农民迫于生计,都离开故土,远走他乡,变成了游离商贩,大量田地荒芜,昔日繁忙的农家养蚕织丝业,而今已无闻机杼之声。经济的萧条,使白居易深感天下的困境,百姓的疾苦,他深深为之叹息,写下了一篇关心民生的短文,其文云:

一夫不田,天下有受其饿者;一妇不蚕,天下有受其寒者;斯则人之性命系焉,国之贫富属焉。

白居易通过自身贫困潦倒的深切感受,推己及人,看到了天下百姓的疾苦,而从天下百姓的疾苦,看到了耕织的重要性。这篇短文不失为劝农桑的劝世书。这是白居易关心天下百姓疾苦与国家兴盛的重要体现。

守丧三年期满。这时,白居易一家的生计,已经困苦不堪,到了四处借债度日的处境。昔日的官宦荣宠之门庭,而今比普通农家的处境更为寒酸,叫白居易心里怎能不产生巨大落差。他想,若是勤劳善良的湘灵在符离操劳农事,定会对他们家慷慨救济,可以帮助他缓解燃眉之急,可是,符离没有湘灵,他去投奔谁呢?符离五子虽与他交往颇多,但他们也都是出身贫贱之家,自身不保。白居易决定摆脱这种日益艰难的窘境,他想到了在宣州溧水做县令的叔叔白季康,还有在浮梁的兄长白幼文。他决定去投奔他们。

而今又要再次离开符离南下越中,十二岁时离开符离远赴越中的情形,依稀又在眼前,那时是为了躲避战乱的灭门之祸,而今却是因为不堪忍受的贫困与饥饿。时隔十五载,路途相同,世事也竟无多少差异。

其实,白居易内心并不想去宣州溧水。叔父白季康对侄子一直寄予厚望,而今十余年已过,他依旧一事无成,未免让叔父感到寒心。他甚至害怕见到叔父。但世事艰难,为了生存,他不得不再次投奔于叔父。

这年夏天,白居易先把母亲、外祖母和弟弟行简送到洛阳,寄住在族兄家里,然后他踏上了南下的旅途。

白居易一路上心情抑郁,不知到了越中又会如何?而今年已二十七岁,前程生计两茫茫,功名如梦,未免愁苦不堪。他想到了少年时代漫游江南时羡慕的江南才子刘禹锡,已经高中进士数年了,而他连参加科考的资格都还没有谋到,未免黯然神伤。从洛阳到宣城,漫漫三千余里,明月清辉散漫在清浦,愁闷的旅人孤卧于寒舟。冷月伤魂,水寒透骨,想起往事与余生,不免愁肠百结。一路上虽然春草漫漫,无边无涯,但丝毫不能滋润诗人的心灵。他踽踽独行,感觉前路茫茫,迷不知所往。

到达宣州溧水,叔侄相见,异常感伤。叔父已经年迈体衰,垂暮之年,精神已不复当年状况。白居易离开叔父家已十余载。他从叔父家出发负笈长安,年不过十六,而今已是二十七岁的成年男子,依然一事无成。白季康见侄子衣衫简陋寒酸,不远千里来投奔,想到当年的偏偏少男,而今消瘦沧桑,自是一番感叹。

白季康待侄子安定后,问:“贤侄,而今你已近而立之年,也该立一番事业了。是走科举入仕的道路,还是从商谋利,都得自有一番打算。你做何考虑?”

白居易说:“侄子不才,十六岁时离开叔叔赴长安求取功名,功名不成,反无颜回来面见叔叔。而今已年近三十,还无生存之道,恳请叔叔指点。”

白季康说:“你早些年在长安诗名动京城,我在宣州也有所耳闻。你该走科举之路。”

白居易说:“我从京师回来后一直做此打算。只是苦于无人举荐,不得赴京师参加科举考试。”

白季康说:“宣州刺史崔衍是我的上司,也是我的好朋友,他举贤爱才,你若能通过州试,他定能保举你去京师参加进士考试。”

白居易说:“多谢叔父垂爱,愚侄不才,他年若能高中进士,当不忘叔父与崔刺史的举荐之功。”

白季康说:“我不日带贤侄去拜访崔刺史。贤侄的才华定能打动他。”

说话之间,一个聪明灵秀的六七岁左右的小男孩从书房里走出来,走到叔叔身旁。

白居易问:“叔叔,这是谁家小子,生得这般灵秀可爱?”

白季康说:“这是吾新生小儿,名叫白敏中,当年你在我家时他还没有出生呢!”

白居易忙说:“敏中聪明伶俐,相貌俊美,他年定能兴吾白氏门庭!”

白季康说:“吾之希望全寄托于敏中,若他日你已成参天大树,愿他能躲在你这个大树下好乘凉!”

白居易说:“侄时刻不忘叔父嘱托!”

白敏中看着兄长,说:“我长大后当以兄长为榜样,发愤苦读,为官做宰,为朝廷做出一番事业来。”

白居易看着敏中,说:“贤弟有此志,则已功成一半矣!”

在叔父的努力下,白居易终于见到了崔刺史。宣州刺史崔衍好文喜功,对白居易的诗名早有所闻,所以,他并没有为难白居易,甚至不顾白居易非宣州本土居民的身份,答应只要他能通过州府举行的贡试,定保举他赴京参加科考。白居易对崔衍的答复感激涕零。

白居易于是在宣州耐心准备乡试。在宣州,白居易结识了一些参加乡试的士子。其中就有出身高贵,风度翩然,才华横溢的杨虞卿,还有落魄不堪,醉酒当歌的年轻才子侯权,他们三人终日在一起谈论诗文,吟赏江南风景,结为知己,相约共赴宣州乡试。

在宣州期间,白居易的衣食住行,多得友人帮助,特别是杨虞卿,见白居易文采风流,出类拔萃,对他的才识欣赏不已,又见白居易流落宣州,衣食无着,常对他慷慨接济。这使得白居易能在宣城安心准备乡试。

贞元十五年夏,宣州乡试如期举行。白居易参加了这次考试。试题《窗中列远岫诗》和《射中正鹄赋》,白居易的答卷才华横溢,赢得了崔衍的赏识,和侯权一起取得“乡贡”资格,被举荐去长安参加进士考试。

白居易初在考场得志,自然欣喜万分,与同样落魄的侯权在酒楼推杯把盏,吟诗赋志,彼此文才志气竟不相上下。白居易引侯权为知己,相约共赴科考,一展身手。

白居易辞别叔父,准备前往浮梁探视长兄白幼文。离开宣城时,侯权、杨虞卿等好友前往送别,吟诗相赠,白居易也以诗作谢。他此刻既踌躇满志,又因身无盘缠而悲苦万分,不觉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明春的进士考试之上了。

临别,杨虞卿见白居易衣衫单薄,秋风渐起,已不胜寒冷,于是将自己身上的崭新衣衫脱下来,披在白居易身上,说:“居易贤弟,你流落江南,投亲靠友,居无定所,又无生计之资,杨兄我身无他物,将这件衣衫赠与你路上御寒。”

白居易虽然窘迫于路途,然清高孤傲,从来不愿轻易接受别人的施舍,自然推托不受,说:“仁兄,我在宣州流落期间,你给了我最多的帮助。我不能再求你施舍,将来无以为报!”

杨虞卿说:“我这衣衫,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赠与你留个念想,如今一别,不知何日重逢,贤弟浮游江海之间,将来若忆江南,定然不会忘记我这衣衫,这也是我的荣幸!”

侯权在一旁却笑了,说:“居易兄,虞卿赠与你衣衫,恐怕你们将来要做连襟了。”

杨虞卿不解,问:“此话为何?”

侯权说:“你们同穿一件衣,可不是衣襟相连吗?衣襟相连可不就是连襟吗?”

白居易说:“他日若能与虞卿兄做亲戚,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只恐今生怕是没这缘分!”

杨虞卿说:“我们现在不是亲戚,胜是亲戚!所以,居易贤弟,你得收下这件衣衫。”

侯权也劝白居易收下。白居易见推辞不过,又见杨虞卿言辞恳切,于是便收下了。说:“愚弟流落宣州,多谢众位兄弟的关照,得以衣食无虑,今虽辞别,没齿难忘宣州兄弟情谊。”

侯权说:“我侯权与你相识虽短,然与你朝朝暮暮吟诗作赋,相处多日,早已视你为知交。我虽家贫,然身上尚有几个酒钱,送与贤弟做盘缠。望贤弟笑纳!”

白居易苦于金钱匮乏,侯权赠送的银两正好可以解决他从宣州去浮梁的旅资,不使他中途受饿乞讨,于是也不客气,千恩万谢的收下了。

辞别宣城友人,白居易又独自走上了寂寞之旅。十余日后到达浮梁,见到兄长白幼文,告知兄长他已经通过乡试,将赴京参加科举考试的好消息,兄长也很高兴。然而,白居易的愁苦却接踵而来。家中生计艰难,长兄也无法负担他赴京参加进士考试的旅资。白居易不免愁苦万分。秋风已凉,白居易不敢在兄长那里久留,北归之心日日盘萦在心间。然又无旅资动身,白幼文在浮梁官职卑微,俸禄甚少。最后,兄长无奈,将衙门发的一袋禄米分给白居易,让他在路上当作干粮。

白居易于是辞别兄长,负米只身前往洛阳。从浮梁到洛阳,路途二千五百余里。秋风萧瑟,叶落水滨。白居易负米走出郊野,乘一叶扁舟,出鄱阳湖而入长江,溯江而上至武昌,又从武昌转入汉水,由汉水至襄阳,然后弃舟登岸,从襄阳步行至洛阳。

在这漫长艰辛的旅途中,白居易想到自己近二十年来的生活,因战乱颠沛流离,行于道中,前路迷茫。客途望月,念故之情,思乡之泪,禁不住一洒而出。在寂寞艰辛之旅中,白居易因思念兄弟骨肉,写下了一首著名的七言律诗《寄符离及下邽弟妹》,其诗云: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这首诗从切身感受出发,通过对诗人及其家庭,在连年战乱中家园被毁,兄弟骨肉离散的深重苦难的形象描述,真实的再现了中唐时代广大人民所受到的苦难。这首诗就其所反映出的深度与广度而言,已经显示出了诗史的风貌。

科考展雄才

回到洛阳,白居易见到了寄居在族兄家中的老母亲和弟弟白行简。由于寄人篱下,前途渺渺,一家人心绪未免凄凉,但白居易告知母亲获得了赴京城科考的资格,母亲的心情也为之好转,仿佛于暗夜之中看到了一点希望之光。白居易随即打点行装,准备赴长安的旅途。

贞元十五年冬天,白居易从洛阳出发,穿着破旧的衣衫,骑着一匹又老又瘦的马,沿着洛阳到长安的官道,一路向西而行。西风瘦马,枯树昏鸦,一副萧瑟剪影,映照在白居易多愁善感的心头。白居易马不停蹄,赶赴长安参加进士考试。

一路上白居易遇到许多骑马或负笈赴京参加科举考试的士子,白居易与之结伴而行,同他们讨论科考之种种情形。

唐朝的科举取士制度,是选拔国家管理人才的重要途径,科举取士以进士科为最盛。名人多从进士科出身。然而,进士及第人数仅占考生人数的百分之一左右,再加上当时的考卷是不糊名的,为权贵提供了舞弊之机。因此,每个考生都清楚,落第的可能性要比及第的可能性大得多。在这种情况下,考生们竞相奔走于权贵之门,希望得到推荐与提携。白居易虽然也希望得到权贵的援引,但作为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他更希望的是考试的公正与主考官的不偏不倚。

大雪纷飞的寒日,白居易终于来到了长安。这是他第二次来京师,十二年前曾名满京城的少年诗人,而今又回来了。然长安城于他却已经是很陌生了,轩车高乘络绎不绝,笙萧歌舞喧闹不止,新修建的楼宇鳞次栉比,富丽堂皇,让他找不到一点往昔踪迹。他迷迷离离,找不着北。

白居易牵着瘦马,顶着寒风,在京城陌生的街道上行走。街上行人熙来攘往,达官贵人们身着绫罗绸缎出入豪门,公子小姐手捧名贵鲜花身穿貂皮衣裳行于闹市,惟独有他生计无着,孤苦伶仃,衣衫不振,愁眉不展。

白居易囊中羞涩,住不起旅店。在京城的日子还很漫长,如果考中进士,那倒还好说些,可是如果考不中,回去的旅费就缺了。他必须尽可能节约用度。这个冬天,京师已汇集了全国三千赶考的士子。那些从全国各地远道而来的士子们衣着各异,但像他那样寒酸简陋的人实在不多。大多有仆人跟着有高头骏马骑着,样子似乎都阔绰得很。很多前来赶考的士子们大摇大摆地走进长安城内,嚷着非名店不住,钱多少不论,一脸阔少爷的神气。

白居易牵着瘦马,背着书囊,独自一人在长安城内寻找出租的房屋。一路上经过了不少气派住店。但见那些前来赶考的士子们在店门口进进出出,三三两两的结伴而行,好不热闹。店内的酒楼里都摆满了宴席,士子们济济一堂,觥酬交错,饮酒作诗,文采飞扬,笑声四起,好不热闹。京城的名妓歌女也前来弹唱助兴,更增无穷趣味。还有一些在京城的达官贵人也往来其间,和远道而来赶考的士子们共叙一堂。白居易经过这些住店门口,顿感自身的穷困与潦倒。

白居易住不起旅店,他穿过繁华的街巷,再次来到十二年前曾寄居的牲口交易市场边的贫民区,在那人畜杂处的地方租了一间小耳房,居住下来,准备春天的进士考试。

与十二年前来京师相比,白居易较之更为勤奋。虽冰冻三尺,然他夜不解衣,手不释卷,心无旁骛,心中甚有一番雄心壮志,不考中誓不罢休。

困倦至极,他就不由得想到湘灵,这个美丽的女子,给他孤独的心灵带来莫大的慰藉,增加了他战胜困难赢得光明的勇气,他觉得他是在为争取爱情自由而奋斗。只要博取了功名,爱情上定能由自己做主。孤独的漫漫寒夜,想起湘灵他无法入睡,于是他提起笔,写了首诗怀念湘灵: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

这是独赴长安求取功名时的寒号之音。

白居易穷困潦倒至极。每日煮粥为食,饮热水驱寒,但此种生活竟也无以为继。他孤注一掷,在牲口交易市场卖掉了自己的那匹羸弱瘦马,手上这才有了几两碎银。用这几两银子,他参加了赶考的士子们所举行的聚会。席间,他知道士子们大都已向京城的名流投送了行卷,惟独他还没有。回到住处,他立即向当时的给事中陈京投递了行卷,并写了一封长信,即《与陈给事书》。……请谒者如林,献书者如云。多则多矣,然听其辞,一辞也,观其意,一意也。何者?率不过有望于吹嘘翦拂耳。居易则不然。今所以不请谒而奉书者,但欲贡所诚,质所疑而已,非如众士有求于吹嘘翦拂也。给事得不独为之少留意乎……

尽管他困顿至极,求人援引提携,但他在文中的措辞依然不卑不亢,表现出了一种不与世俗同流的孤高傲骨。

漫长冬日终于熬过,树木吐出了嫩芽。春天悄然降临人间。白居易卷帘走出户外,仰望长安屋宇,楼宇连天,望不见归乡之路。室外草木新绿,柳条湿黄,正是初春大好时光。他想到自己已年过二十九岁,情爱杳杳,落拓京城,前途渺茫,辜负了大好青春年华,不禁愁郁满怀,看着长安满眼春色,他提笔写下了《长安早春旅怀》一诗。其诗云:轩车歌吹喧都邑,中有一人向隅立。夜深明月卷帘愁,日暮青山望乡泣。风吹新绿草芽拆,雨洒轻黄柳条湿。此生知负少年春,不展愁眉欲三十。

贞元十六年的春天来临之时,宣州才子侯权也辗转来京。二人相聚在东城门的一家酒楼。侯权虽也穷困,但仍不改豪放之风,依旧典衣请白居易喝酒,二人酩酊大醉,相扶而归。白居易与侯权同榻而眠。

这年的二月十四日,在礼部侍郎高郢主持下,进士考试如期举行。白居易与侯权信心满怀地走进场屋。试题为《性习相远近赋》、《玉水记方流诗》、策五道。白居易倾尽平生所学,才思汩汩而出,答卷才华横溢。

试毕,白居易与侯权一同留在京城,等待放榜之日。

闲来无事,白居易与侯权两人将彼此的答题看了一遍,都对对方的才华赞赏不已。两人对进士及第都报有无穷信心。

侯权说:“贤弟诗赋和策论都深怀绝世之才,定能高中进士,脱泥沼之泽。”

白居易说:“仁兄过奖了。弟之才能,比兄长要逊色许多。若弟此次不中,还希兄长多多指教。”

侯权说:“贤弟之试,远优于我。弟之前程,非我等凡夫俗子可比。”

白居易说:“仁兄过谦了。他日放榜,仁兄定能金榜题名。”

侯权说:“我们在此闲待着不如尽些努力,校书郎李逢吉颇有才华,结交甚广,你何不将考试答卷送给他过目,以求他的提携,他在朝廷之中很有影响力。”

白居易对李逢吉并不了解,便问:“李公德性如何?”

侯权说:“此人虽为校书郎,是掌管宫廷图书典籍校阅之闲职,然其心雄万夫,他暗中私交群伦,引为同党,心机不外露于行,言不由衷,善于韬光养晦,此人曰潜龙可也,曰虎豹亦可。其心深不可测也。”

白居易警惕地说:“这等人物,我还是远些为好。”

侯权说:“唉,贤弟,千万不可。当此之世,滔滔万物,皆为人役,弟虽有经天纬地之才,然若锥处囊中不得出。若弟肯弃颜面,登门造访于他,则定为他所器重,有他助贤弟一臂之力,贤弟岂不就如同那锥破囊而出,锋芒暴露于天下。”

白居易说:“既然如此,弟访之亦可。”

于是,白居易携带他的答卷副本,去李逢吉的居所拜访他。白居易到达李逢吉家门口时,恰逢李逢吉要外出,白居易急忙告之来意。李逢吉起初很傲慢,一点也看不起白居易这个寒门学子。但白居易言辞恳切地说:“李公乃京城名流,名播于外,才藏于内,若能拨冗一阅居易之答卷,则为居易三生修来之幸事矣!还望公不吝赐教,居易顿首于前。”白居易说完做了一个稽首的姿势。

李逢吉年过四十,圆脸方额,天庭饱满,鼻梁突兀,眼睛迥然有光,是一个精明强干,老成持重,左右逢圆之人,见白居易肯屈尊求于自己,于是也不计较他冒然拜访的唐突,接过白居易袖藏的试卷,在马上且行且看,白居易跟在他身边。

起初,李逢吉不以为意,只当是一般性的逢迎交拜,于是便慵懒地看了赋的开头,只见开头几句是:

噫!下自人上,达由君成;德以慎立,而性由习分……

李逢吉刚看了开头几句,不觉大为惊奇,定睛看着白居易说:“此赋破题甚好!奇才,真不愧是奇才!”

白居易感激地说:“凉公如此厚爱,小人不胜感激!但愿先生能多提携援引!”

李逢吉狡黠一笑,说:“居易小弟,我给你个建议,你何不把此赋抄写一些遍,遍送京城名流,增加你的美名,这对你中进士大有好处!”

白居易面带难色,说:“小生对京城名流甚为陌生,求人援引多有不便!冒然拜访凉公,已多有叨扰,何敢再去打搅他人。”

李逢吉说:“这个倒无妨,你若信得过我,不妨将此赋抄写二十本,我代你送出去。”

白居易激动地说:“多谢李大人,如此甚好。只恐耽搁了您的大事。”

李逢吉说:“为豺狼引路害人,过也;为凤凰援引筑巢,德也!据我慎察之,你乃人中龙凤。今日引导你,他日若能成就一段佳话,也是我德之所在。此不正应小弟赋文所言‘德以慎立’吗!只恐将来你发迹后忘了此日!”

白居易说:“凉公之恩,有如再造!居易岂敢忘记今日!”

李逢吉停下马,说:“你与我同回府上,你在我府上将此赋抄写二十遍,我代你送出去。”

白居易应了声:“好,有劳凉公了。”

李逢吉下马,牵引着马缰绳,与白居易一同走回府中。白居易在李凉公府上,将此赋工工整整的抄写了二十遍。李逢吉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亲自骑马将其中十七本分别送到了京城达官名流手中。

天黑之时,李逢吉回到府中,气喘如牛。但他仍感欣慰地对亲信说:“今日怕是遇到了一条蛟龙啊!来日蛟龙腾飞,我岂不趁势而上,直上青云九万里。”

高中进士,涌泉谢恩

放榜之日,天气晴朗,微风送暖,京城万人空巷,都聚集在举办科考的礼部衙门前,看这一榜的新科进士名单。

白居易、侯权也和许多百姓与考生一起,早早来到榜单前。

这一榜考生近三千,放进士仅十七人。

很快,白居易就看到了自己以第四名及第,而侯权却没有从榜单中看到自己的名字,他落榜了。

在同榜进士陈权、王鉴、郑俞、吴丹、杜文颖、崔玄亮等十七人中,时年二十九岁的白居易还是最年轻的一个。他内心虽然欣喜不已,但一看侯权落榜,又不觉深为朋友感到惋惜。

侯权喉音哽咽地说:“贤弟,恭喜你!”

白居易说:“仁兄切莫悲伤,今日不取,来日再试。”

侯权说:“我这是第三次落榜,有何面目再试!恐怕要潦倒终身了。”

白居易为朋友困顿场屋而深感悲哀,但也无法规劝。

侯权说:“吾不日将回江南耕作为生,再也无颜来京了。”

白居易说:“兄切莫如此,他日弟若在京中任职,未免孤寂,还望兄常来看望。”

侯权略带自卑地说:“我一介寒士,何德何能做你朋友!虞卿兄在江南,不久将来京城,他有兄弟骨肉在京。你将来可与他来往。今日你高中进士,与他高贵出身的门第也正好相配了,你们才适合做朋友。”

白居易说:“仁兄如何这般作想,朋友不论贫贱与富贵!但愿杨兄早日来京。当日离别之时,他送我一件衣袍,使我安然度过了去年的严寒秋冬。没有结识你们,就没有我今天啊。”

侯权未中进士,与白居易惨淡告别,黯然神伤地离开了长安城,从此漂泊天涯,长时间都没有了他的音讯。

白居易高中进士后,第一件事就是谢恩,礼部侍郎高郢是主考官,对他有提携之恩,白居易心存无限感激。及第后不久,他写了一篇《箴言》,投送给高郢,对高郢的座主之谊念念不忘。

公之德,之死矢报之。报之义靡他,唯励乃志,远乃猷,俾德日修,道日就,是报于公。匪报于公,是光于躬。匪光于躬,是华于邦。

这里白居易不仅仅是报私德,而是把报德与立身及报效邦国三者结合起来,可见诗人的持身严谨与高尚的情怀。

投送完谢帖,白居易又择吉日亲往高郢居住的永宁坊,拜见座主。

永宁坊高府宅邸并不宽绰,绿瓦红墙小院落,门前种植着几棵垂柳,正直春日,柳丝青青。白居易投了名片,高郢立即出门相迎。

高郢是个瘦高枯槁的老头,穿一身青袍,一见白居易就朗声说:“‘匪光于躬,是华于邦’好大的气魄与志向。白居易,我记住你了。”

白居易说:“居易言辞无忌,让先生见笑了。”

高郢说:“当前国事飘摇,内有宦官专权,外有藩镇割据,战乱频仍,朝廷束手无策,正需要你这等有大气魄的人来扭转乾坤。看来我选你高中进士是选对了。”

白居易说:“为国分忧,为民请命,居易当万死不辞!”

高郢说:“当今天下,四分五裂,生灵涂炭。五月,徐泗濠节度使张建封卒,徐州军乱,拥其子张愔为留后,请于朝,皇上不许,此事在朝中议论纷纷,主战者有之,主和者亦有之。皇上一时不能决断,你以为该如何?”

白居易说:“藩镇割据称雄,俨然独立王国,父死子代,自署官吏,赋税不入于朝廷,百姓不归于邦国,藩镇叛乱,民受害久矣。吾当以颜真卿为楷模,与藩镇势不两立。”

高郢说:“好,你真是大唐第一等的忠烈之贤者!安史之乱时,颜真卿募兵拒贼,为抗逆名臣;德宗朝,颜真卿官太子太师。李希烈反,遣颜真卿前往宣谕,李希烈想迫使颜真卿投降,颜坚贞不屈,呵斥说:‘吾守吾节,死而后已,岂受你们的威胁!’颜真卿遂因为忠烈而被害。”

白居易说:“对于危害百姓、割据称雄的藩镇,我主张以强力讨伐之,决不妥协,但也反对虚耗国赋民力的轻率用兵。若是驾驭无方,则会造成严重的不可收拾的后果。对讨伐的对象,情势,都要做具体的分析。朝廷须对藩镇的所作所为做具体的分析。”

高郢问:“你以为张建封之子张愔如何?”

白居易说:“这正是我想知道的。朝廷可先探其锋芒再做决断,不可轻易言兵。”

高郢说:“这正是我现在所忧虑的。”

白居易说:“若有机会,我倒是愿意深入其巢穴,探其情形。”

高郢说:“你而今是进士身份,容易引起他的猜疑了。据说张愔目中无人,张狂一时,对朝廷之人深有敌意。”

白居易说:“我自有办法使他无法怀疑我的目的。”

高郢说:“你真是个文能定邦,武能抗藩镇的孤胆英豪!”

白居易说:“先生的提点之恩,居易无以为报,愿以死报国来感谢先生的栽培。”

高郢说:“吾已年迈体衰,为国效力的时日不多了,七十而致仕,古训也。吾不忍破之。吾唯愿吾所提点之进士能为国尽忠,多为朝廷出力,做朝廷的中流砥柱!”

白居易说:“先生虽然德高望重,但不似那杜佑,贪慕富贵,年迈依然佝偻头颅出入皇宫,先生功成身退,乃真名士也!”

高郢说:“能为汝等后生所理解,吾知足矣!”

衣锦还乡

高中进士,自是平生最快意之事。在拜谢座主、参谒宰相,以及曲江宴集、慈恩寺题名、杏园探花宴等一系列令人艳羡的活动结束之后,白居易便迫不及待的准备“衣锦还乡”了。

春夏之交,草木葱茏,阳光和煦,白居易穿着新做的进士五彩春服,在朝廷专门仪仗队的护送下,踏上了省亲的路程。同年六七个进士,送他到长安城外,离别之时,丝管之声不绝于耳。与同年进士们满满喝了几杯离别酒,醉意渐浓,弦管动离声,他即上马远别,马蹄声声,鼓乐喧天,飞鸟翔集,鸾凤和鸣,一派富贵归故乡的盛景。

白居易坐在高头大马上,看着行人投来的羡慕的目光,他的自信心与凌云壮志被激发起来。

从长安城出发,一路饱览大唐秀丽风景。白居易感觉到此景与来时大有不同。来时大西北黄沙漫漫,天空苍凉悲壮,归时却感觉到大西北的黄沙与落日竟是如此的壮美!境遇不同,景色亦异。

十余日后,白居易抵达东都洛阳,见到了母亲和弟弟。

陈白氏得知儿子中进士回来,喜极而泣。她一见到儿子,就拉着儿子的手,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我儿高中了,终于可以效忠朝廷了,我死后也有颜面见你父亲了!”

白居易说:“感谢母亲大人的教导,这二十余年若是没有母亲大人的教导,哪有儿子的今天呢!”

陈白氏说:“除了感谢你的父母,你还得感谢你的外祖母,没有她对你的教育,你也难有今天。可惜你外祖母今年四月已经病故了。”

白居易听说外祖母病故,不觉心生悲痛。外祖母那样疼爱他,可他刚刚考中进士,还没有来得及报答她老人家,她就撒手人寰了。这实在太令人伤感。

由于路途遥远,白居易的母亲不能亲自前往徐州,白居易决定尽快去徐州古丰县处理外祖母的后事。

离开洛阳,辞别慈母,继续南行,沿运河而下,不多久回到徐州,料理完对他爱抚备至的外祖母的后事,白居易就急匆匆地赶往符离。

渐近故乡符离埇桥,却是一番凄凉萧瑟的惨景。原来今年五月,徐州军乱后,朝廷派重臣杜佑前往进剿,九月,符离埇桥一带曾发生激战,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朝廷进剿失败。至今已是深秋,离战争过去虽然近半年,但这里仍悲风四起,满目疮痍。白居易看到国事飘摇,禁不住感慨万端,提笔写下了一首《乱后过流沟寺》,其诗云:九月徐州新战后,悲风杀气满山河。惟有流沟山下寺,门前依旧白云多。

诗人以古寺白云的静穆意境,反衬战后原野的凄厉肃杀,使人顿生满目疮痍,生灵涂炭的黍离之思。这首诗充分展示了诗人关注社会现实和民间疾苦的悲悯同情心。

白居易想到拜见座主高郢时恩师对他的期待,他的心禁不住对藩镇割据的现状充满了忧虑。他要为大唐朝廷尽一份努力,帮助扫平藩镇割据。他要像安史之乱前李白北游幽燕刺探安禄山那样“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李白不顾个人的安危,前往安禄山的兵营探求详细情况,为国分忧的这一历史深深地触动了白居易,他觉得如果可能,他要赴徐州武宁军节度使张愔那里探个虚实究竟。

渐近符离埇桥的老宅时,白居易又禁不住想到了他与湘灵的爱情命运。

现在他高中进士,再也不是以前受制于他人的时候了,命运握在他自己的手中,他满心以为可以自由地娶到湘灵了,他为此而感到兴奋与激动,甚至欣喜若狂。他想,湘灵若是知道他高中了进士,该是一种怎样的激动神情啊。

白居易回符离,一城轰动,符离老百姓都争相目睹新科进士的风采。归家路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刘五、二张、二贾等“符离五子”也都出城十里相迎,与白居易共话离别后的情形,祝贺他高中进士。白居易虽然先拔头筹,但并不骄傲,浮名不系于心。符离五子都说:“居易贤弟,你今日蟾宫折桂,我们五人当以你为榜样,在不久之后都高中进士,成为符离的一段佳话。”

白居易说:“我所交往的朋友不多,择友甚苛,符离五子是我在此最好的朋友。我相信我的朋友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他日都能高中进士。”

在符离五子的护送下,白居易风风光光地回到了符离老家。然而,令他万分感伤的是,他左顾右盼,目光四处搜寻,都不见湘灵。

原来,湘灵躲在自家屋子里不肯出来。

湘灵现在已经二十五岁了。湘灵今年从外地再度回到符离后,见白居易家人去楼空,一家人杳无音讯,甚是悲伤。在她这样的年纪,女人大都已经做了母亲,而湘灵却还是待嫁之女。这些年也不是没有人给湘灵提亲,每每媒婆上门说媒,都被湘灵一口回绝。符离人就都开始猜疑了,最后终于猜到了白居易身上。符离人就都说湘灵傻,是“冰美人”,苦苦高攀人家,傻等一桩不可能有结果的爱情。

在湘灵的心灵深处,与白居易的爱情,几乎占据了她的全部身心。她不能割舍与白居易的爱情。这次知道白居易高中进士荣归故里,她内心深处深怀思念与期待之情,很想与众人一样出城相迎,然迫于门第差异,她不敢接近他。她感觉白居易在她心中有如太阳,耀眼、灿烂而辉煌,她遥不可及,不可接近。

一墙之隔的白府鼓乐喧天,欢声笑语,热闹非凡,乡邻都赶去凑热闹了,惟独湘灵一人对着镜子,一脸憔悴的愁容。

客人散去,白府安静下来。夜静风清,月华如练,白居易洗漱毕,整理好衣冠,准备去看望湘灵。

然而,当他一跨出白府的大门,准备往湘灵家低矮破旧的宅子门口走去的时候,他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把他的腿给绊住了似的,叫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他想,到底是什么东西羁绊住了他的脚步,他想了很久,方才知道那是根深蒂固的门第之差,而今他已经贵为进士,万人瞩目,他不可不小心自己的一言一行,不可随便与人来往。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像过去一样随心所欲了。

白居易看到,湘灵家门口的月光里,有一个年轻女孩的美丽身影,那正是湘灵。

白居易一看到湘灵那熟悉而令人心动的模样,神经就立即兴奋起来。他终于破除了内心深处的门第与仕途戒律等藩篱,毫无顾忌的迈开腿朝湘灵走去。

白居易急切地呼唤着:“湘灵,湘灵……”

湘灵转过身来,清澈的眸子深情地凝望着他,说:“居易,你终于回来了。”

他们二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那熟悉的身体的温度和柔嫩的肌体令白居易的心一阵阵颤栗。

拥抱片刻,湘灵突然将白居易推开,说:“你现在高中了进士,门第和礼法都更加不允许我们公开恋情了。将来我们能怎样呢?”

白居易说:“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湘灵,我就是要娶你!”

湘灵说:“这哪能行得通呢,符离埇桥的街坊邻里,都格外高看你这个新科进士。我这样的下女不能再高攀你了。”

白居易痛苦地说:“若我们不能再相厮守,我此生还有何意义?”

湘灵说:“闲言碎语伤人,你是进士,将来入朝为官,名声最为紧要,你不可再来看我。”

白居易痛苦万分地说:“我即便与你相隔千万里,即便我为相为卿,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湘灵流泪说:“万万不可!今夜就此永别吧!”

湘灵说完飞速跑回黑暗的屋子里,关上门,呜呜哭起来,白居易在门外苦等不开,默然离去。

白居易因此终日独饮闷酒,翘盼日暮。夜暗风息,避开人眼,好去约会湘灵。然湘灵就是不出来。白居易一腔愁思难以排解。他独自在偌大的庭院游荡,但见庭院枝头,华英缤纷下落,又一个春天将逝。行年三十,人生百年,光阴已经溜走三分之一,想到青春易去,情路渺茫,白居易内心的苦闷、怅惘、空虚、落寞简直不堪忍受!他只能以酒买醉,在酒中沉醉不醒。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白居易和着情爱的血和泪,作了几首诗歌,从湘灵的窗前悄然投递进去。湘灵捡起来看,却见其中一首断人魂肠、字字泣血的诗句:生别离食蘖不易食梅难,蘖能苦兮梅能酸。未如生别之为难,苦在心兮酸在肝。晨鸡再鸣残月没,征马连嘶行人出。回看骨肉哭一声,梅酸蘖苦甘如蜜。黄河水白黄云秋,行人河边相对愁。天寒野旷何处宿,棠梨叶战风飕飕。生别离,生别离,忧从中来无断绝。忧极心劳血气衰,未年三十生白发。

看毕,湘灵不由得泪落如雨。

湘灵情感的闸门打开,情感泛滥,如滔滔洪水奔泻而出,她飞快地打开大门,投向白居易的怀抱,二人泪水流在一处,情感奔流到一处。白居易想到农家男女到了年龄自然婚嫁,而自己身为进士,连心上的人儿都不能迎娶,真是枉读诗书,枉为进士,不禁痛哭流涕。

见了白居易写的诗歌,湘灵的心彻底被融化,湘灵流泪说:“让我终身做你的侍女吧,我不再奢望婚姻,不想让这个来折磨你的心灵。只要能让我见着你,我就感到开心快乐!”

白居易听了,感到无比痛心,说:“湘灵,若不能娶你为妻,我今生有何意义呢?”

湘灵说:“我今生无缘做你的妻,愿今生独守青灯古佛旁,为我们的来生诵经念佛,祈祷来生有好姻缘。”

白居易听后,仿佛肝胆俱裂,无言以对。

别离前,他们彼此意深情痴,都将身与心一并奉献给自己的意中人。他们的爱恋温存、热烈、痴狂,而湘灵则更加的投入,这给湘灵本人带来无尽的悲苦。白居易不敢长住下去了。

白居易在符离住了一年之久,贞元十七年秋天,在秋风秋雨的悲泣悲咽中,白居易再度与湘灵生离死别,离开埇桥,离开符离,转道洛阳,准备次年应考吏部的拔萃铨试。

结识元刘

贞元十八年秋,白居易前往长安参加铨试。

铨试由吏部侍郎主试,主要试判三条。所为判,本来是官吏决狱断案的判辞;通过试判,可以综合考察应试者的文辞和判理狱讼的实际才能。杜佑认为,吏部铨试所谓身、言、书、判四者之中,判是最重要的。杜佑曾在他所著的《通典》中说:“判者,决断百事,真为吏所切。故观其判,则才可知矣。”正因为判在吏部铨试中特别重要,白居易便在考试前做了认真的准备。

回到长安,新科进士的光环耀眼瞩目。这时,再租住于牲口交易市场附近破旧房舍已经不合适了。白居易在长安城内租了一所较为清静的宅子,并与不少名士开始了交流。这其中,就有同时准备参加吏部铨试的元稹、刘禹锡、崔玄亮、李建等。

刘禹锡是贞元九年进士,目前在任校书郎职位。白居易少年时代漫游江南时,曾对刘禹锡的才华早有耳闻,惊叹不已。而今同在京城,同为进士,共同赴考,自然要联络友情。

在一个天气晴朗,阳光和煦的秋日,白居易慕名拜访了刘禹锡。投递名片后,不过片刻,管家便打开了刘府那扇红漆厚重的大门。

刘禹锡步履矫健地迎了上来,声音爽朗地笑着说:“呵呵,居易兄,今日劳你大驾光临寒舍,小弟倍感荣幸!”

白居易看时,却见是一位三十左右,面容清俊,豪健爽朗之人,面目颇具亲和力,于是也减去了初次见面的不安,说:“我与贤弟都是大历七年所生,我生在初春,贤弟生在冬天。但贤弟少年早慧,比我早七年高中进士,是我的楷模!一直有心来拜访,但总是找不到合适机会。”

刘禹锡说:“仁兄大名,我当年来京师参加进士考试时就仰慕不已。那时你早已名满京城。京城人都说你早熟而且聪慧绝人,襟怀豪放!都传诵你幼时所作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之句,至今无人可及,真乃神童也。”

白居易说:“贤弟之名,我少年时避乱江南,在漫游苏州时就听说了。我至今还记得访苏州府学时学府先生念你的大作‘昔贤多使气,忧国不谋身。目览千载事,心交上古人。’俯瞰古今之宏大气魄,心交上古圣贤的崇高道德品格,忧国不顾惜自身生命的贤者情怀,都跃然于上。当时听到先生念你的这首诗,我的心灵为之一振,就想到了你是一个拥有怎样豪放胸襟、开阔视野、高尚品质的人!不愧是才冠江南的少年才子!那时无缘结识,一直深感遗憾。”

刘禹锡说:“仁兄所念的是我学阮公体诗歌,实乃少年时代的信笔涂鸦之作,不足为奇,远不能与仁兄的那首《赋得古原草送别》一诗相比。”

白居易说:“贤弟过谦了。”

俩人携手穿过曲径走廊,来到刘禹锡书房里。但见书房中间摆放着一张古琴,书籍满屋,汗牛充栋,显示着主人的博学与高雅闲情。

俩人围桌相对而坐。桌上各置一盏清茶,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茶香味。

白居易一见刘禹锡,最想知道的是刘禹锡追随杜佑参与讨叛的事情。

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徐州刺史张建封病死,徐州军乱,拥立张建封之子张愔为留后,拒不接纳朝廷派来的行军司马韦夏卿。这是对朝廷的公开反叛。徐州是一个大州县,且地理位置险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徐州叛军对朝廷的反叛一时在朝廷上下激起了强烈的震动,也在割据藩镇的心中产生了巨大影响。这是世纪之交的一次重大政治事件。朝廷派出了资深老政治家杜佑出兵讨叛,结果兵败。朝廷被迫授予张愔为徐州留后,武宁军节度使。刘禹锡曾追随杜佑任掌书记,作为助手,参与了这一重要的战争。

白居易说:“贤弟,你刚从徐州讨叛疆场回来不久,深知徐州情形,徐州张愔是否有反叛朝廷之心?”

刘禹锡说:“张愔骄横跋扈,横行霸道。此人深不可测。”

白居易问:“贤弟此言何据?”

刘禹锡说:“杜佑战事失败,朝廷授予张愔徐州刺史,徐州留后等一系列职务。朝廷对张愔的任命书是由杜佑亲自颁发的。这是对杜佑和整个朝廷的侮辱。杜佑向叛军头目张愔颁发任命书时,张愔猖狂至极,对于败军之将杜佑,根本不放在眼里。他从杜佑手中接过任命书,哈哈大笑着说:‘试看今日天下谁是英雄?哈哈……’一阵狂笑。白发苍苍的杜佑听到此言,当即口吐鲜血,天旋地转,几乎晕倒过去。当时我看到此情此景,亦深受刺激,深感张愔对于大唐王朝的危险。”

白居易问:“张愔之野心与安禄山相比如何?”

刘禹锡说:“此人虽没有安禄山之实力,但论为人的阴险狡诈,比之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居易说:“贤弟曾参与平叛,虽然没有成功,但为国除藩,效命疆场,竭心尽力,深为愚兄所佩服。但愚兄有一事不明,愚兄很想知道朝廷平叛讨张为何会如此迅速失败?”

刘禹锡说:“当时正是深秋,朝廷军队与叛军在淮水两岸对垒,敌众我寡,叛军达十万之众,我方兵力仅三万。部将孟准提议强攻,杜佑和其他幕僚都不许,我也曾力辩强攻不可。而朝廷派来的粉面宦官监军权势遮天,染指军政,命令军队破釜沉舟,渡淮水与叛军决一死战!结果导致战败,朝廷丧权辱师,不得不与叛军媾和。”

白居易说:“原来如此,徐州抗叛毁于宦官之手矣!而今朝廷外有藩镇割据,内有宦官专权,德宗皇帝年迈昏庸,忠奸不辨,朝廷内部越来越走向分裂,大唐气运日衰。我大唐正需要贤弟这样的年轻俊彦,一举扭转乾坤啊。”

刘禹锡说:“皇帝衰朽,良臣奈何!幸而太子体恤民情,关心民瘼,太子登基后大唐必有大的变革。当今太子身边的王叔文深受赏识,是立志革新政治的领袖群伦的人物。可以断言,他日太子与王叔文将会给大唐带来新气象。我一直追随王叔文。”

白居易说:“太子李诵的仁爱,天下人皆知。但愿太子将来能顺利登基。这将是天下百姓的福气。”

刘禹锡说:“太子顺利登基也很难啊。这些年宫廷政治斗争血雨腥风,唐德宗的几位皇子和大臣们的势力胶合在一起,都在觊觎着显赫的皇位。德宗皇帝年岁渐老,权威渐失,越来越失去了对朝政的控制力。宦官集团把持了越来越大的权力,他们阻挠革新,严重威胁着太子李诵的权威。大唐王朝的命运在风雨中飘摇。”

白居易担忧地说:“德宗皇帝年老,猜疑心日益严重,到了‘人家不敢欢宴,朝士不敢过从’的地步,连书信都有暗探检查。真叫人心惊胆战,防不胜防。这样恐怖的氛围何时才能结束啊?”

刘禹锡果决地说:“仁兄不必过分多虑,只等太子登基之时,一切都将成为历史。”刘禹锡气势恢宏,目光如炬,似乎看到了不远的未来的光明前景。

白居易与刘禹锡的一番交谈,使他觉得受到了一番政治上的深刻洗礼,他在政治上日渐成熟起来。

聊完国事,刘禹锡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说:“仁兄,今日碰巧元稹要来,三人可以一同讨论吏部铨试的试判。”

白居易说:“元稹我亦久闻其名,他十五岁明经擢第,是一位风流潇洒的美男子,坊间传闻的关于他与崔莺莺的爱情故事也甚为凄美动人。”

刘禹锡说:“元稹才二十出头,才情纵意,容颜俊美,元稹在蒲州当差时巧遇崔莺莺,救了崔莺莺母子数人的性命,因此演绎了一段才子佳人的浪漫爱情,只可惜元稹不念旧情,因担忧崔莺莺是尤物,怕自己德不足,迷恋美女要遭其祸,他准备悬崖勒马,抛弃莺莺。在我看来这是走入了歧途。”

白居易说:“崔莺莺委身于元稹,错矣!我寄言痴小人家女,切勿将身轻易许人,而元稹有弃崔莺莺而另娶他人之图,错上加错矣!他日若与之为友,我必劝之。”

刘禹锡说:“元稹情感轻浮,年少时在长安过惯了轻歌曼舞,花天酒地的生活,因此在遭遇爱情时未免也落入俗路,始乱终弃。他与崔莺莺之爱情,据我看来,结合的可能性甚小。已有高门女子瞩目于元稹矣。以元稹之性情,舍弃寒女,另择高门是迟早的事。”

白居易说:“二人情事,在我看来,只是元稹负崔莺莺。我为元稹羞矣!”

刘禹锡说:“我们不谈他的私情,且谈他勤奋苦读,关心国事与天下苍生的情怀,颇值得嘉许。”

白居易说:“元稹明经擢第,一直耿耿于怀。据说他曾拜访天才诗人李贺,但被李贺拒之门外,仆人传话说‘明经擢第,何事来看李贺’,元稹由是发愤苦读,发誓要在明春的吏部试判中一鸣惊人。”

刘禹锡说:“元稹关注社会问题,喜欢杜甫、陈子昂的诗,他想学习杜甫,以诗歌揭露统治者的横征暴敛,荒淫强横。”

白居易说:“元稹虽然不曾相识,但已知其志向矣,今日若见,可引为同调。”

正说话间,仆人来报:“元稹已到。”

白居易和刘禹锡俩人站起身来,走出门去,迎面正碰见一个衣着华丽,容颜俊美的年轻男子大步流星的走过来。

刘禹锡对白居易说:“这位就是我刚才向你提起的元稹贤弟。”

白居易一看元稹气度不凡,立即就喜欢上了,说:“久闻其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居易虚长你几岁,但见识却远不及你。”

元稹忙与白居易问好,说:“你就是京城鼎鼎大名的新科进士白居易?”

白居易说:“鼎鼎大名谈不上,鄙人正是白居易。”

元稹兴奋地惊呼说:“仁兄十三年前在长安,可谓风光一时,那时我才十岁,对你的诗歌爱慕不已。很想拜访你,但不知所居何处。不料今日终于相见了。”

刘禹锡说:“看来你们是有缘人!”

三人在书房内坐下了。刘禹锡说:“我们三人都要参加明春举行的吏部铨试,今日相聚,何不讨论试判,相互答问,启迪思维,以求新知。”

白居易说:“甚好!我独自一人苦思冥想了好些判例,想与二位贤弟共同探讨。”

元稹说:“安史之乱后,经济凋敝,户口流失,然赋税过重,刑罚役民,百姓苦不堪言。我们何不从刑罚着手,讨论德与刑,礼与法的问题。”

白居易说:“我所拟的上百道判中,大都是关于刑、法、德、礼的问题。”

元稹说:“兄长不妨说之二三例。”

白居易说:“有人上言:豪富之人家畜奴婢过制,请据品秩为限约。但上言者被责越职论事。请问如何写判词?”

元稹说:“唐永昌元年九月,越王贞破,诸家童穿盔甲铁衣者有千余人,于是朝廷颁发了制约王公大臣及其他官僚奴婢数目的法令。豪门强藩蓄养大量奴婢,成为他们武装割据的根源。判词如何写,居易兄定是心中有数,愚弟且敬听仁兄之高论!”

白居易说:“我的判词是:豪富将相之人,虽然资产积累巨万,但按唐规矩,虽王公之家,家奴不得超过二十人,其余依次而减。这是抑制淫逸,革除弊政,抑制豪强法外特权的好方式。责其越职论事,毫无理由!”

刘禹锡说:“居易兄的判词甚好!甚合我意。安史之乱前,安禄山私蓄奴婢做养子,多达近千人,最终成强藩巨镇,成为大唐的一大祸害。居易兄所思,其忧国之精诚实可嘉也。”

白居易说:“贤弟过誉了。愚兄还有一判例,且听我说。某郡年凶,丁上奏请赈济百姓。朝廷尚未下赈济令,丁竟散了粮仓救济。使者苛责其专权!丁云:恐百姓困苦。请问如何作判词?”

刘禹锡说:“自然使者应实地调查,酌其实情考虑问题。执法应以体恤百姓为要。”

元稹说:“判词居易兄定胸有成竹,小弟洗耳恭听。”

白居易说:“丁救济百姓的诚心,实在值得嘉奖,如果有利于国家,即使专权可行。”

元稹说:“从这些判词里,居易兄悯怀疮痍的思想历历可见!小弟敬仰不已。”

刘禹锡说:“小弟有一判例,请居易兄作判词。”

白居易说:“愿闻其详!”

刘禹锡说:“甲年七十余,有一子,子请不从徭役。理由是:人户减耗,而徭役繁多,不可因从徭役而废了奉养亲老的礼数。请问仁兄如何做判词?”

白居易说:“家贫而上有亲老,需要晨昏侍候敬养。其子的品行实在值得赞赏,徭役应当免除。”

元稹说:“居易兄怜老恤贫之心,溢于言表。好似杜子美之再现!”

刘禹锡说:“元稹老弟如此理解居易兄,可谓居易兄的一个知己。”

通过一番讨论,白居易与元稹心灵距离日近。

数月之间,他们相聚在一起,一杯清茶,数卷经书,围炉谈玄论道,竟然讨论了上百道判词。他们惊讶地发现,他们三人的思想是何其的相似,于是白居易不觉引刘禹锡、元稹为知己。

白居易亲自执笔,将这些判词一一记录下来。

三人讨论的这上百道判词,针对各种狱讼情形,虽是虚拟,但毕竟源于现实生活,体现了白居易、刘禹锡、元稹等人遏制豪强,省刑慎罚,关心民瘼,与民休息的民本主义思想。

白居易与元稹相识于刘禹锡的府上,两人一见如故,他们交流后发现,彼此诗歌理论也甚为相投,都主张以诗讽事,关心民瘼;同时,在诗歌风格上主张尊重和继承传统,而又不受传统的束缚。两人甚至计划倡导一种“不事雕琢,直写性情”的诗风。

元白二人志同道合,才名相当,彼此惺惺相惜。又白居易有与湘灵之爱而不得,而元稹有与崔莺莺之别离悲欢,欲爱不能,二人在爱情上可谓同病相怜。他们因此关系日益亲密。

有一次,三人相约明日再聚,但第二日元稹久等不来,第三日依旧如此,白居易派仆人到元稹所居的靖安坊去打听消息,回话说元稹病了不能来。白居易知他是相思成病,想到自己的爱情悲剧,心里不觉十分感伤。

秋雨连绵,悲风凄凄,红叶满地,凉风暮雨,不堪愁苦。白居易在租居之所,面对此景,想到自己韶华已逝,白发将生,老年将近,实在不堪单独忍受如此凄凉之景。他不自觉的想到了好友元稹,心里异常的思念,于是提笔写下了《秋雨中赠元九》其诗云:不堪红叶青苔地,又是凉风暮雨天。莫怪独吟秋思苦,比君校近二毛年。

从诗中可以看出,无朋友在身边时,诗人的心情是何等的寂寞与凄苦,也可以看出,他对元稹的友情已是多么的深厚。

初授官职

这届铨试是吏部侍郎郑珣瑜主持的。贞元十九年春,经过一次次地考试选取,功夫不负有心人,白居易与元稹、刘禹锡、李建、崔玄亮等名列甲等,联袂登第,数月的拔萃考试及考前准备也使他们几人之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贞元十九年,白居易被授予秘书省校书郎的官职,同时被授予校书郎的还有元稹。校书郎官秩为正九品,品阶虽不甚高,但属于文采之选,唐代许多名人如张九龄、刘禹锡等中进士后均初授此职,其仕途前景是很光明的。白居易未免志得意满。但他很快就警醒自己,切莫满足于一时的荣耀,要克制自己的行节。

校书郎的平常事务是勘正文章,校对典籍,整理图书,这是白居易在仕途上的第一个起点。他决意以此为起点好好地干下去。

白居易在长乐里租了一处房屋居住,正式在长安定居下来。房屋是德宗建中年间宰相关播私宅的东亭子。关播于贞元十三年去世,关播去世后房屋一直空置。

这次在长安寓居跟以前大不相同了,工作十分清闲,月俸一万六千,人很轻松,钱也花费不完,既无衣食之虑,也无人事牵绊。他租了三四间房子,买了一匹好马,雇了两名仆夫,一个月大约两次入台省,由于事情闲散,他愚顽疏懒的习惯不觉上来了。

都城人流熙熙攘攘,匆匆忙忙,惟独校书郎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梳头。上下班也自由掌握,工作无任何责任,白居易于是邀约了兰台的七八个挚友,你来我往,沽酒吟诗,把赏顽竹,垂钓怡情。

初入仕途,白居易很快就看到了社会的诸多阴暗面,唐德宗年迈昏庸无能,宦官专横跋扈,藩镇割据愈演愈烈,官场相互倾轧,政治污浊黑暗。上流社会骄奢淫逸,挥霍无度,下层百姓艰苦劳累,流离失所……这一切的社会图景,都使白居易感到迷惘。在迷惘之中,他觉得自己未免难于把握自己的命运走向,是融入官场,为名利忙,还是保持节操,远离纷争。他需要时刻警醒自己,以免走向偏离的轨道。他想,若是为名利误入尘网,则不如辞官归去,这样能保持自己的内心的清白与宁静,他的头脑里甚至常有归隐的念头。

关宅东亭各处植竹甚多,东亭院落的东南隅就有一片,因无人照管,显得杂乱无章,荒秽不堪。关播为相虽说政绩不多,但其内心深处还是颇有节操的,总想仿效其祖上关羽建功立业,为人也颇有其祖上孤直之气。相传院内竹林为关播亲手所植。

白居易想,何不将竹林重新休整一番,使它呈现新气象,用竹来警醒自己的言行品质,不失为一种有效方式。

白居易开始动手收拾竹林,刈除杂草,清运脏土,梳理乱枝,培铺新壤,连续干了几天,竹林内面貌为之大变。

元稹、刘禹锡诸友来会,见竹林绿色葱茏,地面干净无杂,林内夏日阴凉蔽日,个个啧啧称妙。

元稹说:“仁兄居于关相宅,门庭有茂竹,确是一处修身养性的好去处。兄何不作一文,记养竹之事。”

刘禹锡说:“竹之性格,贤、正、道、贞,居易兄都具备,此所谓竹与人交相辉映。”

白居易说:“禹锡贤弟,你过誉了。我之所以养竹,是想警示自己,时时做一个像竹子一样节操凛然的人。现在我的道德品行,还与竹相去甚远。”

元稹说:“唉,居易兄不必谦虚,我们三人中,若论诗文才华,居易兄与禹锡兄皆属并世天才,我在诗歌上当追随你们二位。若论政治才干,禹锡兄可谓佼佼者,将来定能成就一番政治伟业。若论道德品行,你们二位都不相上下,俱是贤者。我自认弗及。”

白居易说:“元九老弟过谦了。在诗文上你也丝毫不弱于我们二位。”

刘禹锡说:“在诗歌上,居易兄当居首位,我等远不及。你上次赴长安途中路过宣州李白坟凭吊所作的诗《李白墓》中云:可怜荒陇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这句诗写尽了大诗人李白死后的寂寞凄凉以及生前文章的无比辉煌。从诗文看出,居易兄内心很明显在同情李白,赞赏李白,并渴望追随李白。居易兄有如此之志,苦吟为诗,竹节为骨,将来定能成为像李白一样千古不朽的大诗人。”

白居易说:“禹锡贤弟,我虽不才,但确实仰慕李白之傲骨与气节,这正是我养竹的本意之所在。”

元稹说:“既然如此,居易兄可作《养竹记》,记于墙上,时刻以竹之性来砥砺自己。”

白居易说:“如此甚好!”

白居易于是唤来工匠,将东亭墙壁重新粉过,于白壁上作《养竹记》,以竹之孤直坚贞自勉自励。他在《养竹记》中说:

竹似贤,何哉?竹本固,固以树德,君子见其本,则思善建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见其性,则思中立不倚者;竹心空,空以体道,君子见其心,则思应用虚受者;竹节贞,贞以立志,君子见其节,则思砥砺名行,夷险一致者。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树之为庭实焉。

从文章可以看出,他认为竹能养贤,正直立身,涵养道德心灵,砥砺情志,使自己无论在平时还是在险境都能节概一致。

看了白居易的《养竹记》,元稹说:“古之贤者亦多爱竹,嵇康、阮籍、刘伶等‘竹林七贤’就是其中典型。他们处于魏晋司马氏乱世之中,是当时士林领袖,因对当时司马氏政权不满,不愿出仕做官,远离朝廷,居于山水之中,携手相卧于竹林,饮酒做乐,不拘礼节,洒脱人生。他们是‘竹’与‘贤’相对应的人。我们今日数人,可称竹林七贤之追随者了。”

白居易说:“我亦爱慕竹林七贤。入仕之后,对腐朽朝政看得越来越深刻,遂逐渐产生了隐逸的念头。竹林七贤的的精神取向正是我的精神取向。”

刘禹锡说:“吾虽慕竹林七贤,但不怀出世之志,吾更喜欢谢安王导等贤人,功成身退,方是为世之道。现在是建立功名之时,何言退哉?”

元稹说:“吾之看法,与梦得兄相同。”

白居易说:“吾道孤矣!”

与白居易不同,初授校书郎的元稹,因贪慕权势,迷恋上了曾任京兆尹的韦夏卿之女韦丛,韦丛是韦夏卿最疼爱的女儿,生得才貌双全,元稹喜不自胜,很快堕入情网,从而彻底抛弃了与崔莺莺的绝世爱情,这令白居易和刘禹锡等人扼腕不已,恨元稹的负情,元稹却每每辩解说:“吾虽负莺莺,然莺莺出生卑微,在仕途上于我无益,我若不忍痛割爱,他日必给我带来祸患,况莺莺绝世之美,非我这个小人物所能守得住,将来必因争风吃醋而导致家庭崩裂,与其那时悔之,不如现在斩断情丝。”

白居易说:“你负了莺莺,经你一番辩解,反倒是人家莺莺负了你,真真可气可笑!”

刘禹锡说:“元九贤弟,你堂堂人才,一介伟丈夫,如今行事这般没有来由,将来叫你的子孙后代怎么看待你呢!”

元稹不听朋友们的劝说,他与韦丛很快就结了婚。

元稹择婚高门,婚礼自然热闹非凡,豪奢异常,白居易作为好友,亲历了元稹的婚礼,见到美貌新娘,白居易这才真心为元稹与韦丛男才女貌的结合而感到高兴,为元稹终于可以结束“征伶皆绝艺,选妓悉名姬”的荒淫生活而心生庆幸,另一方面却为崔莺莺而感觉到异常悲哀,这个轻易许身的绝世美女,终为情郎所抛弃,料想其痛苦是不言而喻的。在这个风光无限的大喜日子里,白居易看着风光无限的元稹,心想他或许早已经忘记了昔日与崔莺莺的绝世爱情,忘记了自己的承诺。

在觥筹交错之中,白居易不觉也想到了自己与湘灵的爱情,他担心自己恐怕未免将来要像元稹那样择高门而婚,此生将要有负于湘灵了。酒在愁肠,化作了悲怆之泪,他独饮苦酒。

婚宴散去,白居易回到家中,有感于元稹的这种爱情与婚姻的选择,他写了首诗,其中有: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奇逢名妓

校书郎是闲官,无什么羁绊和约束,因此贞元十九年冬天,白居易告假东返,准备回符离搬家。

白居易先到许昌看望了做县令的叔父白季轸,见他革新弊政,清白约己,勇于纳言,做事刚毅,在县令位置上不到两年就取得了显著政绩,白居易对叔父的人品与政声深为感动。

许昌小住数日之后,白居易辞别叔父,经徐州回到符离。一到符离,便很自然地又陷入与湘灵的情感漩涡之中。

湘灵已经二十七岁了,因为念念不忘白居易,至今还未出嫁。白居易也未娶妻,他们再次相逢,婚姻问题又旧事重提。

白母比以前更加固执,坚决反对这门亲事。白居易一回到符离,陈氏夫人就警告说:“居易,你和湘灵之间本就存在巨大的门第差距,而今又多了礼教与吏秩的制约了,试想,一个交游于权贵之间,列伍于朝堂之上的官员,如果娶个农人为妻,定会被同僚取笑!更不用说,你需要一个能在官场上助你一臂之力的妻子。”

母亲这么一说,白居易深感绝望。

这次回到符离,母亲一直守候身边,白居易感觉到自己的行动多有不便。与湘灵偷偷约会,稍不留意,就会遭到符离人的非议。白居易的心灵沉重,愁眉紧锁,不得开颜。

一次得闲,白居易又私会湘灵,告知母亲的意思。湘灵泪水涟涟地说:“我不求能嫁与你,只要你母亲高兴,你仕途顺利,即便我终身做你的丫鬟,我也感到满足了,更何况你还给予了我那么多的爱。”

白居易长叹一声说:“是我毁了你的幸福,你本来可以嫁给一个符离城的富贵人家,可是因为我,你至今未婚,我今生心里怎能安稳。”

湘灵说:“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你给了我今生最大的快乐!这是富贵人家的公子给不了的,即便今后苦苦等待一生,我也是幸福的。你切莫自责。”

湘灵不断地安慰白居易,设法使他宽心。但湘灵给他的慰藉愈多,白居易的心灵反而更加困苦,他终日酩酊大醉,以求解脱。

湘灵看到白居易终日买醉度日,痛苦不堪。白居易不肯离开符离去京任职,前程悬浮,也使她痛苦不已,她打算离开符离,斩断白居易的情思。

这时,湘灵的老父亲早已过世,家中就只剩下她孤苦伶仃一个人。因此,离开符离也无甚羁绊。于是,她悄然收拾了衣物,准备趁夜离开符离。

月残,鸟栖,夜寂无声息,白居易仍然无法入眠,悄然起床在乡间小道上踱步,天寒透骨,世间的一切都沉寂了。白居易突然发现了湘灵,在路上拦住了她。

白居易扯着湘灵的衣袖,醉眼朦胧地问:“湘灵,你这身打扮,是要去哪里?”

湘灵说:“居易,你就别管了,我浪迹天涯,以求解脱。”

白居易说:“湘灵,你信佛吗,我们是邻居,这其中定有因缘。走到哪里我们都无法摆脱这个因缘。所以,湘灵,求求你留下来吧。只要今生与你为邻,我的心就感觉到无比的幸福。”

湘灵深为感动,说:“天啊,我们的两颗相恋的心,为什么上苍没有把他们连在一起!”

白居易悲怆地说:“地啊,我与湘灵的情意,为什么大地不生连理枝将这情谊紧密相连。为什么只能有这样令人心碎的结局?”

两人紧紧地拥抱着,几乎同时说:“天地啊,但愿来生我们做一对比翼鸟,连理枝!”

白居易心潮汹涌,他只盼望着这天边的残月能够永恒,然而,他猛然听得,街巷里鼓打三更,他心头一惊,刹那间一仰头,天上月影西斜遥遥欲坠,他恨不能,金钗别住天边月,恨老天,闰年闰月不闰夜。

湘灵痛哭不已,说:“只要你情深意切,永不忘怀,我就是死了,也无遗憾了。”

白居易知道,今日离别,恐再难相见,一时忧恨无限,月光下,他眼角有几滴清泪滴下。

在白居易的再三恳求下,湘灵答应留下来,陪伴白居易做邻居。

白居易在痛苦之中挨过了这个寒冬。

贞元二十年早春二月,白居易终于搬家离开了符离埇桥。这次离开符离,与湘灵就是永别了。他不忍心看到湘灵的痛苦,趁着夜色,悄然中离开了符离。白居易看着月光下的符离城,一步三回头,泪眼模糊了他的视线。

诀别湘灵后,白居易自知后会无期,不免心情灰暗,前路愁惨。经过彭城的时候,武宁军节度使张愔听说名噪天下的大才子白居易路过此地,并且他又是新科进士,铨试拔萃,官居校书郎,张愔自然想笼络他,于是便盛情邀请白居易到府上一聚。

白居易收到张愔的请柬,心情激荡起来。

彭城地处交通枢纽,四通八达,控豫鲁而瞰江淮,人杰地灵。白居易不禁想起了恩师高郢的嘱托,想起了杜佑、刘禹锡等大唐英才率领朝廷军队败于气焰嚣张的张愔的事实,他特别想知道,这个飞扬跋扈的武宁军节度使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物?朝廷应该如何驾驭这样一个藩镇首领。他觉得他应该利用被邀请之机,实地了解情形,探听虚实,为朝廷出谋划策。

怀着这一愿望,白居易接受了张愔的邀请。

白居易料想不到的是,他本想去探视张愔的底细,谁料在此遇到了才貌盖世、歌舞绝伦的奇女子关盼盼,芳草照眼,令白居易沉醉不已。

白居易身着官服,风流潇洒,气宇轩昂地来到张愔阔大豪奢的府邸。

张愔见白居易气度不凡,一表人才,惊羡不已,于是设盛宴款待,席间,张愔连连劝酒,白居易酒量过人,张愔暗自称奇,说:“果然是朝廷的栋梁之才!大有诗仙李白之遗风,若我武宁军节度使府上有你这样的人才,则是江淮百姓之幸事。”

白居易知道张愔这是在拉拢自己留在彭城辅助他了,他想,他怎么可能做藩镇的附庸,于是说:“节度使大人过誉了。大人府上僚属众多,人才济济,何谓独缺我一人哉?”

张愔说:“实不相瞒,前几日,本节度使府上有星象师夜观天象,见有孤星落于彭城,原来是白校书路过此地呀。”

白居易见张愔的奉承有些诡计多端在其中,因此格外警醒地说:“白某只不过一个普通校书郎,何能左右星象哉?”

张愔见白居易不落入自己圈套,于是心生一计,趁白居易酒酣之时,张愔拍了拍手,时年十七的爱妓关盼盼袅袅娜娜地从帷幔后走出来。

关盼盼刚一出现,白居易的眼睛顿时为之一亮,对她的美貌惊叹不已。

关盼盼走到白居易的眼前,为白居易斟酒,用含着几分羞涩而娇滴滴的软语说:“白大人是朝野闻名的大诗人,本小姐对白大人的诗耳熟能详,而且能谱曲演唱。今日有幸得一睹尊容,岂能不吟诵几首白大人的经典佳作。”关盼盼俏笑嫣然,频频执壶为白居易敬酒,并开始吟诵白居易的诗歌。

白居易边喝美酒,边欣赏关盼盼即席吟诵自己的诗歌。关盼盼的声音悦耳,柔情婉转,深得诗意,其才华叫白居易更是增添了几分爱慕。

几首诗歌吟诵完毕,白居易便与关盼盼熟悉起来,对关盼盼的身世逐渐有了清晰的了解。

原来,关盼盼出身书香世家,容貌美艳绝伦,且文采出众,精通音律,弹得一手好琴,歌声柔媚婉转,舞技高超,因此使得无数世家公子垂涎欲滴,望眼欲穿。但她十六岁那年,被武宁节度使张愔以重礼收为家妓,从此断了许多人的念想。

张愔虽为跋扈之藩镇,却也颇通文墨,对关盼盼的诗文与美貌均爱慕不已,如痴如醉。虽然张愔妻妾成群,但他对关盼盼情有独钟,专为盼盼修建燕子楼别墅一处。

燕子楼飞檐挑角,形如飞燕,且年年春天南来燕子多栖于此。因此,被关盼盼取名为“燕子楼”。

张愔让关盼盼出场,本想用美色迷惑白居易,但白居易面对如此美丽佳人,内心却在谋划着另一番谋略。张愔与白居易彼此心照不宣。

关盼盼念完白居易的诗歌,接着便在大厅中央开始轻歌曼舞起来。

关盼盼身穿乳白色的菲薄纱裙,体态轻盈如燕,柔情似水,醉眼迷离,恍若仙女下凡。白居易这颗诗人的多情的心,忍不住沉醉其中,他感觉到,眼前的人儿,比之倾国倾城的美人儿杨玉环毫不逊色。

席间,张愔不胜酒力,去卧房歇息片刻。这给白居易和关盼盼营造了一个浪漫的二人世界。

或许,张愔的离开,是他有意为之。故意给白居易单独留下一个与关盼盼相处的机会,好让他沉溺其中。或许,是他确实不胜酒力。

白居易望着风情万种的关盼盼,心内激荡,说:“关小姐歌舞诵唱都非常优美,令白某大开眼界。只是关小姐每日独居燕子楼,可曾关心外边世界?”

关盼盼说:“我独居燕子楼,但心灵却像燕子,渴望飞向自由的世界。因此,我把所居之楼取名叫燕子楼。”

白居易说:“其实不独关小姐渴望自由,彭城一方百姓都渴望自由,而今藩镇割据,彭城百姓如笼中之鸟,不得自由久矣。关小姐能否听我一言,暗中观察张愔言行,若有不轨,则规劝之,使枭雄之乱思止于美人之怀,不至于再度造成安史之乱,天下百姓生灵涂炭之局!”

关盼盼正色地说:“我虽为妇,然忠心于男人,是我之职责,望白大人勿多言!”

白居易正色地说:“武宁军节度使与你果真是明媒正娶之夫妻耶?恕我直言,你不过是他笼中的鸟儿而已!他于你有何义哉?你又何必有义于他!你与彭城百姓之间,才是真正的应存天下之大义。”

白居易的一番激昂言语,令关盼盼思绪陡转,她低眉羞红了脸对白居易说:“白大人之思我明白!从今而后,关盼盼仅以天下之大义存焉,不复有儿女私情矣。”

白居易说:“如此,则你不失为能与王昭君等千古美女相提并论的历史人物!让白某心生敬仰。”

关盼盼说:“白大人的点拨,使小女子茅塞顿开,如有拨云见日之感。原来小女子一受辱受囚之身,也是可以有所作为的啊。”

正说着,张愔酒醒后从里屋出来,见白居易与关盼盼之间隔着老远的距离,很是放心,朗声说:“二位正在谈论什么?说来让本节度使听听。”

关盼盼媚眼一转,娇声软语地说:“张大人不懂风月之诗,本姑娘正要替张大人向白大人请教呢!”

张愔身材高大,喜好风雅,见爱妾正向白居易请教诗歌,于是便问:“是何等好诗,连我竟也不懂?”

白居易心中一动,连忙接口说:“哦,我刚才吟了句诗‘醉娇胜不得,风嫋牡丹花。’我用此诗来形容张大人您的爱妾关盼盼的美貌,是最合适不过了。”

张愔说:“哈哈,关盼盼的娇艳情态无可比拟,只有花中之王的牡丹才堪与媲美。白大人的比喻的确很是贴切。”

关盼盼羞红了脸,深情地仰望着白居易。

白居易在关盼盼的燕子楼居留了几日,这几日,尽管张愔对白居易百般拉拢和宠幸,白居易不为所动,绝不为藩镇之幕僚。张愔让关盼盼迷惑之,但关盼盼仅仅只是聪敏地表达对白居易的仰慕,白居易也对关盼盼在诗歌等方面给予指导。二人各得其情,深为妙合,张愔无法起到以声色迷惑的目的,反倒成就了他们之间的这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在徐、泗一带成为难得的文坛佳话。

白居易此后与关盼盼虽然不曾再相见,彼此也不曾闻听对方消息,但此后专横狡诈的张愔并无大的举动危害朝廷,关盼盼之力不可忽视。白居易对关盼盼的一番教诲与期望,也不曾落空。

倡新乐府,支持革新

回到京师,贞元二十一年的春天已悄然来临,历史的车轮在这里回旋了许久,因此,这年对于白居易来说似乎显得格外漫长。

好友元稹、刘禹锡等人时常来看望他,特别是元稹,来得更勤,有时甚至携带他新婚的妻子一起来。白居易盛情款待他们。韦丛虽是大家闺秀,名门之女,但待人接物态度谦和,不以势压人,与白居易亦关系融洽。白居易看着美丽如花的韦丛,又看着风流潇洒的元稹,觉得他们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非常羡慕元稹有如此幸福完美的婚姻。

一日,元稹说:“仁兄,你离我所居的靖安里实在有点远,何不租一个地方,离我近点,我们终日都可以在一处谈诗论道,形影不离,岂不美哉!”

白居易说:“我也正有此意。”

白居易听从了好友元稹的召唤,准备移居。

为了在一起交流方便,白居易便舍弃了租价昂贵的关播宅,移居僻静而价格稍低的华阳观,华阳观所在的永崇里与元稹所居的靖安里隔街相对,白居易决定把这里作为参加制举考试的理想准备之所。

华阳观远离闹市,林木蓊郁,环境幽静,凉爽宜人,平素轩车不到,世俗远遁,若逢风雨天,则金黄色的槐花撒落一地,景色尤美,正是读书用功的好地方。移居华阳观不久,白居易在元稹的介绍下,便与来京参加进士考试的李绅相识了。

李绅身材短小,文采风流,气度非凡,在诗歌上早已颇负盛名,李绅来京考进士时住在元稹家里,他与白居易年岁相差不大,很自然元稹也就把他介绍给白居易熟悉了。白居易、元稹、李绅等人在春日同赏牡丹,夜里同赏一轮明月,又在客舍的花前树下,脱了青衫当酒来喝;在柳丝抛线的季节里并马而行,诗歌互唱,切磋诗艺。这样,他们发现他们逐渐形成了相似的文学观念,并对由杜甫所首创的新乐府诗歌情有独钟。

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在华阳观里的一棵杏树下,白居易与元稹、李绅三人饮酒唱和,谈文论事,不自觉地谈到了诗歌的文学主张。

白居易说:“天宝之乱后,社会危机日趋严重,杜甫、元结等反对形式主义诗风,他们开始了‘刺美见事’、‘即事名篇’的新乐府运动的诗歌尝试,这些值得我们很好地继承和发扬。”

李绅说:“杜甫等人的新乐府诗歌,虽具一定雏形,然由于当时政治环境及诗人短促的生命所制,未来得及充分阐发,我们在这方面可以大有作为。”

元稹说:“唐德宗刚刚驾崩,顺宗登基,权势握于王叔文等革新党人之手,天下面临旷古未有之激进变革,以急切直笔去规讽时政,正是这个时代所需,不会再有触龙鳞,犯忌讳之事。这正是我们从事新乐府运动的大好时机。”

李绅说:“韩愈、柳宗元等人倡导古文运动,颇有声势,我们可以遥相呼应,发起新乐府运动,作为古文运动推及于诗歌的一个补充。”

白居易说:“此计甚好,昔年李白陈子昂改良齐梁体诗歌,功勋卓著,杜甫倡导的新乐府,当在我们手中发扬光大,波及深远。”

元稹说:“顺宗当政,出现了广开言路,奖掖直言的良好政风,有这样的良好气氛,我们‘刺美见事,裨补时阙’的新乐府运动,一定能蓬勃兴起,在社会上产生巨大反响。”

三人一拍即合,都决心为新乐府运动出一份力。白居易决心写出几首真正反映民生疾苦的新乐府名诗来。元稹和李绅也不甘落后,决心“歌诗合为事而作”,努力写出一些真正反映人间疾苦的诗歌来。由于三人都曾经居于下层,生活艰难,对劳动人民的苦难与社会的黑暗有深刻的了解,而且诗歌也都趋于成熟,因此,他们都决心厚积薄发,力求在新乐府诗歌上有所突破。

在白居易与元稹的身边,都聚集了一大群在当时有影响的诗人,如张籍、王建、唐衢、邓鲂、李馀、刘猛等人,他们的思想倾向和艺术风格相近,并且都交往比较密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新乐府运动的诗歌创作基础。

然而,当他们正准备在诗歌上大展宏图之时,中唐的政治气氛却突然来了一个逆转。

顺宗继位后,王叔文、刘禹锡、柳宗元等为首的一批士人反对宦官弄权、藩镇割据,主张明赏罚、停苛征、除弊害,掀起一场强化皇室权力和威仪的“永贞革新”。

白居易在刘禹锡的介绍下,结识了王叔文、柳宗元等胸怀大志的革新党人,非常钦佩他们的胸怀奇志,奋发有为。

好友刘禹锡在革新人士中地位仅次于王叔文,他同白居易时常交流看法,切磋政见,不断提振白居易的“兼济天下”的雄心壮志,白居易也不觉踌躇满志。

然而,革新人士还没有做出举动,京城对他们早已经是谤怨交织,群疑当道,巨宦与藩镇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都纷纷压制他们,甚至有些别有居心的人谎称他们有废除皇上,自立为皇,改朝换代的叛臣逆子之思,他们还教京城里的小口黄儿编了一首歌谣“木子李,苦啊苦,心自明,不能言。”这首童谣风靡京城,显然这是对已经中风不能言语的顺宗皇帝的嘲讽,也是对革新人士的仇恨,闹得革新派人人自危。白居易深知革新人士已经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

但白居易依旧与刘禹锡、柳宗元、王叔文等革新人士交往密切,唱酬应和,倾心相与,诗章传情,杯盏言欢,并不避讳。

好友刘禹锡深得政治家王叔文的器重,他精于谋划,晓达钱谷,风流倜傥、自负其才,在革新人士中处于领导地位。白居易入仕较晚,此时仅是一个九品闲职的校书郎,不得参与革新。但尽管如此,白居易仍然非常赞同革新派的政治主张。

白居易决心为革新出一份力,他决心向有志于革新的宰相韦执谊上书。宰相韦执谊是王叔文一手提拔上来的,白居易决心向宰相提出广开言路、澄清吏治的建议,表达自己对革新事业的关注、赞赏、支持和期待。

一个夜晚,白居易整顿思绪,厚积而发,写出了三千字的《上宰相书》,其中有:……某伏观先皇帝之知遇相公也,虽古君臣道合者,无以加也;然竟不与大位,不授大权,不尽行相公之道者,何哉?……盖先皇所以辍己知人之明,用贤之功,致理之德,以留赐今上也。亦犹太宗黜李绩而使高宗宠用之也。故今上在谅阴(居丧)而特用也,相公自郎官而特拜也。所以主上践祚未及十日,而宠命加于相公者,惜国家之时也。相公受命未及十日,而某献于执事者,惜相公之时也!……

白居易进劝韦执谊,以天下人之耳为耳,以天下人之目为目;不应蔽目塞聪,自以为是,或被左右之人所蒙蔽。

白居易还进劝韦执谊,应接近士人,广开言路,改变沉默保身、不敢直言的社会风气,应对百官惩恶劝善,赏罚分明,升黜得当。应举贤任能,明辨是非。得人者赏,谬举者罪。

对于天下户口日耗,兵马日多,僧徒游手无所事事之人日众,生产不增,赋税益重,边境不宁,水旱兵戎屡兴等等情形,白居易认为,宰相应该“补既往之失,图将来之安”。

白居易最后建议韦执谊利用“时、权、位、宠”的良好条件,抓紧时机,施展抱负。日月逝矣,岁不我与。时之难得而易失,在于疾行而已矣。明年不如今年,明日不如今日……

白居易酣畅疾书方毕,家仆忽然来通报“元九公子到。”门外元稹已翩然而至。白居易忙命童仆上茶,说:“微之,你来得正好,正有一事与你商议。”说完他将墨迹未干的《上宰相书》递上。元稹见上书的开首写道:以水投石,至难也。某以为未甚难也。以卑干尊,以贱合贵,斯为难矣。何者?夫尊贵人之心,坚也强也不转也,甚于石焉;卑贱人之心,柔也弱也自下也,甚于水焉。则合之难也,岂不甚于水投石哉?“好!”元稹不禁赞道,“开宗明义,足以引人注目。乐天兄,你以区区九品郎官上书素无来往之当朝宰相,胆略超群!事不宜迟,愚弟当速呈相府。”元稹功名心重,交往广泛,能直通权相贵戚,白居易听罢喜不自胜,忙将书信装好,交与元稹。

两人坐下来品茗并讨论时局。

元稹说:“王叔文为起居舍人,充翰林学士。他出入禁中,参与机密,命刘禹锡在屯田员外郎,兼判度支盐铁案之外,又协助杜佑、王叔文管理财政。这样,王叔文主决断,王伾主管往来传授,韦执谊负责文告,刘禹锡、柳宗元等人采听外事、谋议唱和的全新朝廷机构已然形成。革新势力高涨,革新的氛围已经形成,不久革新将会有新政之举动,我们翘首以盼!”

白居易说:“现在已经形成了以王叔文、王伾、刘禹锡、柳宗元为核心的革新集团,朝野上下号为‘二王刘柳’,他们得到了顺宗皇帝的全力支持。尽管有人想挑拨皇帝与他们之间的关系,但终究不能得逞。顺宗皇帝与王叔文的政治同盟关系牢不可破。”

元稹说:“王叔文是一个有雄才大略,见识深广的政治家,而顺宗皇帝是一个关心民瘼,同情百姓的好君主,两人都有志于刷新中唐政治,结束唐德宗时代的乱政,使大唐中兴。”

白居易说:“有如此君臣共图大业,虽顺宗中风不能言语,亦无大碍,新政必定会很快颁布于天下,使百姓受益。”

元稹说:“革新势力日益强大,有志于革新的官员占据了朝廷的各个重要机构,革新势力已不可阻挡,革新势必马上到来!”

元稹的猜测不错,果然不久,以二王刘柳为核心的革新集团在顺宗的支持下,针对德宗时期的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的弊政,颁布了一系列改革措施,主要有以下几项:

一、宣布免去百姓所欠诸色课利、租赋、钱帛,禁绝各种杂税及例外进奉;

二、罢宫市和五坊小儿,停内侍郭忠政等十九人正员俸;

三、贬谪贪污残忍、民愤极大的京兆尹李实,召回贞元时被无辜贬谪的正直之臣陆贽、阳城,当得知他们死于贬所时,即赠官以示褒奖;

四、放出后宫宫女三百人及掖庭教坊女乐六百人,召其亲属归之;

五、裁减宫廷内部的翰林医工、相工、占星等冗员四十二人;

六、抑制和打击方镇势力,如免去浙西观察使李绮的盐铁转运使职务。把盐铁转运权从方镇手中收归中央。痛斥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等;

七、召泗州刺史张坯入京为右金吾卫大将军,掌兵权,适值张坯病故,未果。派右金武卫大将军范希朝为右神策统军,充左右神策京西诸镇行营兵马使,韩泰为行军司马,打算从宦官手中夺回神策军兵权。

这些改革举措是二王刘柳所形成的革新集团的政治智慧的结晶,是他们上台伊始向历史向老百姓交上的第一份政治承诺。

诏令还未下,反扑势力就猖狂不已。大唐王朝各地好似发生了大海啸,一种反革新的浪潮席卷了全国各地。许多昔日的恶贯满盈的地主,藩镇,甚至不惜重金,聘请刺客暗杀革新人士,使革新政策难以在实际中得到落实。王叔文、刘禹锡等人面临着极大的政治风险与考验,他们的人生安全都成了问题。好在这个时候,顺宗皇帝支持革新,抵抗住了一切阻力。他审阅了革新派送上来的改革措施,及时做出批示,并颁发于天下。在推行过程中所遇到的一切阻力,皇上都主动承担了责任,积极地使革新集团的政治智慧变成现实。皇上是一个屏障,将革新势力保护在他的羽翼之下。

刘禹锡久蓄“报国松筠心”,是革新势力的中坚力量,他负责文告起草工作,他把这场改革弊政的革新运动看作是自己实现政治抱负的机会。他利用他出色的文学才华与政治思想,在革新运动中表现出了特殊的才干。这让白居易心生敬羡与仰慕之情。

与反革新浪潮相反的是,当顺宗皇帝的革新诏令颁布于天下的时候,百姓群情振奋,手舞足蹈,京城的街头巷尾,人们纷纷奔走相告,以为天下从此得以太平与富强。百姓好像过节似的,狂欢作乐,以示庆贺。

然而,当革新风暴卷动朝野,崭新局面初步形成之时,顺宗却因偏瘫难以理政,其统治如阵风过耳,由于巨宦及藩镇的阻挠,顺宗皇帝仅在位半年之后便被宦官与藩镇扶植的太子李纯夺去了皇位。政治一时波诡云谲,黑云压城。

宪宗李纯继位后,嫌视其父所用之人,对永贞革新大加挞伐,贬王叔文为渝州司户,旋又赐死,贬王伾为开州司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柳宗元为永州司马……革新英杰尽悉数遭贬遭杀,天下人士噤若寒蝉。

宪宗上台,贬谪文告颁布天下之后,一时人人自危,白居易也多日惊恐不已,生怕被牵连。他那封三千言的《上宰相书》以及他与刘禹锡、王叔文等革新人士的密切交往很快被人当作了攻讦的靶子,有告密者在宪宗皇帝耳边控告说:“校书郎白居易,暗结革新人士刘禹锡等,又曾上宰相书,鼓噪革新,实为革新派之智囊,若不贬之,则恐他日革新会卷土重来,乱我大唐根基!”

宪宗皇帝问:“白居易所居何处?”

告密者答曰:“华阳观。”

宪宗皇帝坦然,说:“白居易仅仅只是一个校书郎,小小过江之鲫耳,翻不起大浪。况且他居住在华阳观这样远离朝廷风暴中心的地方,朕认为他为官谨慎,暂时不必追究!只需派人暗中监视而已。”

白居易就这样躲过了一劫。他从熟悉内幕的人士口中听到了宪宗皇帝对他的评论,心骇许久。

革新过后,新皇登基,时局瞬间翻转,风雨倒灌,震撼朝野,白居易侥幸未被追究,他高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

永贞之遇,白居易差点撞上刀口,惊恐之余,他的心也被极大地震撼,刚刚萌生的在诗歌文化与政治上“兼济天下”之志几被摧折。

惨别挚友,潜心策论

永贞革新的失败以及八司马的被贬,使白居易对政治的险恶深感惊恐,同时也使他与元稹等人开始反思中唐的政治,二人常聚在一起讨论对这场革新失败的看法。

元稹现在已经是京兆尹韦夏卿的贵婿,自然能从各种渠道深知这场革新失败的种种细节。两人聚在一起时,元稹不自觉地透露出了许多宫廷政治斗争的机密事情。

一日午后,秋风瑟瑟,落叶满地,数人聚在一起闲聊,元稹说:“宦官俱文珍、刘光琦等当权派煽动外藩等全力反对革新,剑南节度使韦皋遣使要挟王叔文,要求统领剑南三川,被王叔文拒绝,韦皋旋即首先发难,上表以皇上有疾不能视事为由请令太子亲临庶政,并攻讦‘永贞’党人的活动是‘群小得志,隳乱纲纪’,不久,荆南节度使裴均、河东节度使严绶均上表朝廷,内容与韦皋大致相同,由于巨宦藩镇的联手,遂导致皇权旁落,革新失败。”

白居易听后愤然地说:“原来如此!天下人都以为顺宗禅让乃疾病所致,殊不知是一场阴谋政变。韦皋、裴均、严绶等人之罪行,苍天不容!正直朝臣必报之以剑!”

元稹说:“新皇与先皇多有不睦,又因皇位争夺导致父子隔膜,顺宗皇帝及八司马的命运堪忧矣!”

白居易担忧地说:“我们的好友刘梦得初贬播州,后经裴度等人营救谪贬朗州,这打击叫他如何承受得了!”

元稹说:“在宪宗一朝,八司马的命运恐怕难以翻身了。”

白居易叹息着说:“可怜刘禹锡、柳宗元等一代英才,竟落得如此命运,真是造化弄人!”

元稹想起了什么,说:“刘禹锡刚受贬谪,正要离开京城,我们何不相送一程,也不负了我们当初的友谊,叫他心底也略舒坦些!”

李绅说:“如何去得?刘禹锡乃革新中坚,他被贬谪,必然受到监视,若我们前去送别,岂不叫人抓住把柄,自投了罗网!”

白居易说:“我们与刘梦得之情,坚若磐石,岂能因怕遭遇监视而葬送了我们的情谊呢!若此次送别不去,我们何日才能再见他呢!他携家带口,凄风苦雨出京城,四处是陷阱,此时正需朋友的慰藉啊!”

元稹说:“刘禹锡现在还滞留在京城,不日将踏上迁谪之旅,我们若去得趁早,迟了就来不及了。”

白居易说:“事不宜迟,我们不如今日就去拜访。”

他们收集了身上的所有银两,集中起来,准备送给刘禹锡作为旅途所需,然后骑马快速向刘禹锡的居所奔去。正是秋风瑟瑟的季节,一路上落叶飘飘,好像在哀悼着什么。白居易深为刘禹锡的命运担忧,心里希望快些见到他,不觉一次次快马加鞭。不料刚到刘府门口,就碰见押解官正催促着刘禹锡一家人上路。

刘禹锡虽然是贬谪之身,但他依旧不改那革新家的斗志昂扬的气概,依旧高昂着头颅,眼睛依然很有神采,贬谪的压抑以及眼前路途的千难万险都不在话下,白居易看着他镇定自若的神情,深为这种精神所折服,他能感觉到刘禹锡不屈服的高贵的灵魂,他在心里深深敬佩这个有志于革新的志士。

押解官丝毫不顾惜刘禹锡在政治与诗歌上的赫赫声名,以一种小人得志的心态不断催促刘禹锡一家人上路,刘禹锡八十高龄的老母亲在寒风中不断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刘禹锡跪在母亲膝下,泪水长流。母子相别,彼此都看作是永诀。愁惨之状不忍目睹。

白居易和元稹二人下马来,搀扶着刘禹锡的老母亲,对刘禹锡及其妻子说:“梦得兄,你老母亲就托付给我们吧,我们一定照看好老人家!”

刘禹锡感动万分地看着白居易,声音哽咽地说:“我的老母亲就拜托你们了。你们不但是我的诗敌,而且是我志同道合的挚友。”

白居易将身上的几两银子拿出来,正要交给刘禹锡,不料却被押解官看见,一个押解官冲了过来,将白居易手中的银子夺走,说:“贬谪官也配赠银,无此规矩。”

白居易知与这些豺狼一样的人求情是与虎为谋,于是也不追讨银子,只说:“各位官人,路上好些照顾刘大人。”

押解官说:“这个自然,还是您懂事,朗州刘司马不懂人情世故,我们路上的酒钱分文不许,所以我们不得不催促快些上路。而今有了这几绽银子,路上酒钱够了,我们也且饮酒且赶路,刘司马也能一路上多歇息,岂不两全其美。”

元稹说:“你们若有所求,尽管开口,好生照顾刘司马,切莫与他为难!”

押解官说:“这位官人更懂事,一看就是明白事理的人。我们知道您是京兆尹韦大人家的贵婿,将来我们回到京城,少不了要麻烦您的。”

元稹说:“既已知此等关系,若刘司马路途有何闪失,你等押解官恐难以赴命!”

押解官唯唯诺诺地说:“是,是,元大人所言极是!”

片刻之后,押解官带着刘禹锡及其妻子一起上路了。白居易、元稹送刘禹锡一直走出城门,一路上有许多百姓列在路旁垂泪相送,对于这个因革新失败而遭受贬谪的人,百姓内心都心生崇敬与爱戴。行至城门外,送别之人更多,以致道路拥堵,押解官挥鞭开路,许多百姓被抽得血流满面,但依然不肯离开,更有不少百姓跪在地上,目送刘禹锡离开。白居易和元稹看着此情此景,深受震动,不禁泪水长流。白居易骑在马上,与刘禹锡挥泪告别,其情景大有荆轲“风萧萧兮渭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之意。刘禹锡与妻子搀扶着向东而去,白居易则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青山隐隐之中。

白居易骑在马上,眺望从长安东去的路,那是一条无限艰难的旅途。他思潮澎湃,他追忆历史,想到无数仁人志士曾遭受贬谪,辞别长安沿此路东去,而二王八司马的贬谪无疑是其中最惨烈的,他痛心疾首。想起革新派忠于社稷,忠心为国而落得如此下场,他的心里感到无限的凄凉。他看到刘禹锡离长安越来越远,离圣都越来越远,他心里的惆怅与失落就越来越深。

回到家,白居易有感于刘禹锡等革新派被窜逐远州,永不复用的不幸命运,他写了首诗歌《陵园妾》,以幽闭于山宫不得出的陵园妾比喻永贞革新被窜逐远州的八司马,同时悲叹他们的命运。其诗云:

陵园妾,颜色如花命如叶。命如叶薄将奈何,一奉寝宫年月多!年月多,时光换,春愁秋思知何限?青丝发落丛鬓疏,红玉肤销系裙缦。忆昔宫中被妒猜,因谗得罪配陵来。老母啼呼趁车别,中官监送锁门回。山宫一闭无开日,未死此身不令出。松门到晓月徘徊,柏城尽日风萧瑟。松门柏城幽闭深,闻蝉听燕感光阴。眼看菊蕊重阳泪,手把梨花寒食心。把花掩泪无人见,绿芜墙绕青苔院。四季徒支妆粉钱,三朝不识君王面。遥想六宫奉至尊,宣微雪夜浴堂春。雨露之恩不及者,犹闻不啻三千人。三千人,我尔君恩何厚薄?愿令轮转直陵园,三岁以来均苦乐。

刘禹锡等八司马的被贬逐,非但没有使白居易变得消沉,相反,这激发了他无穷的斗志,他决心好好努力研究朝政的实际问题,为应制科考试而做准备。

这是白居易考中进士之后的第二次大考,也是他这些年最重要的三大考试之一,他决心好好准备。元稹也在准备这次考试。

一连数月,白居易闭门不出,搜肠刮肚,揣摩当代世事,搜求激烈之词,作了七十五篇策论文。而元稹与白居易相同,也决心以直言极谏取胜。两人意气风发,在一起互相启迪思维,共同探讨。二人常模拟主考官与被试者进行现场考试。

元稹问:“君主之教化何用?”

白居易说:“兴废理乱,在君上所教。盖人之在教,若泥金之在陶冶;器之良莠,由乎匠之巧拙。化之善否,系乎君之作为。”

元稹问:“人之穷困与君之奢欲何干?”

白居易答:“人之穷困由君之奢欲。人庶之贫困者,由官吏之纵欲也。官吏之纵欲者,由君上不能节俭也。盖以君之命行于左右,左右颁于方镇,方镇布于州牧,州牧达于县宰,县宰下于乡吏,乡吏传于村胥,然后至于人焉。自君至人,等级若是。所求既众,所费滋多。则君取其一而臣已取其百矣。所为上开一源,下生百端者也。岂直若此而已哉?盖亦君好则臣为,上行则下效。故上苟好奢,则天下贪冒之吏将肆心焉;上苟好利,则天下聚敛之臣将置力焉。雷动风行,日引月长。上益其奢,下成其私。夫如是,则君之躁静为人劳逸之本,君之奢俭为人贫富之源。”

元稹问:“君主如何才能治国?”

白居易答:“致理之先,先于行道。行道之本,本于得贤。况开帝王之业,垂无疆之休,苟无尊贤之风,师友之佐,则安能弘其理,恢其化乎?国家有天下二百年,政无不施,德无不备。唯尊贤之礼,未与三代同风。陛下诚能行之,则尽美尽善之事毕矣。”

元稹说:“甚好,且问君主纳谏有何要意?”

白居易说:“匡谏不可或缺。天子之耳不能自聪,合天下之耳听之而后聪也。天子之目不能自明,合天下之目视之而后明也。天子之心不能自圣,合天下之心思之而后圣也。若天子惟以两耳听之,两目视之,一心思之,则十步之内不能闻也,百步之外不能见也,殿庭之外不能知也。而况四海之大,万几之烦者乎?圣王知其然,故立谏诤讽议之官,开献替启沃之道。俾乎补察遗阙,辅助聪明。犹惧其未也,于是设敢谏之鼓,建进善之旌,立诽谤之木。工商得以流议,士庶得以传言。然后过日闻而德日新矣。是以古之圣王,由此途出焉。”

元稹又问:“诗歌与谏诤何干?”

白居易说:“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于情,发于叹,兴于咏,而后形于歌诗焉。故闻《蓼萧》之咏,则知德泽被物也,闻《北风》之刺,则知威虐及人也,闻‘广袖’、‘高髻’之谣,则知风俗之奢荡也。古之君人者,采之以补察其政,经纬其人焉。夫然则人情通而王泽流矣。况治世之音安以乐,乱世之音怨以怒,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古有采诗之传统,立采诗之官,开讽刺之道,察其得失之政,通其上下之情。”

……

元稹的提问,白居易的回答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政论之道了然于胸,令元稹惊叹不已。

白居易在策论上精心打磨,充分准备,共有《策论》七十五篇,内容包括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各个领域,这是白居易紧密结合当时现实社会中的各种问题与矛盾,特别是结合“永贞革新”暴露出来的尚待解决的社会危机和现实矛盾,所写成的有针对性的政治论文结集。

元稹看了白居易的策论集,赞叹地说:“策试应诏而举者虽有一两千人,所取不过百才有一,然居易兄文策之高,无以伦比,若居易兄不取,舍汝其谁!”

白居易却忧心忡忡地说:“弟所言乃在宽吾心矣。所试者一两千人,才华绝代者不在少数,况吾之激切直言之辞,必不能容于考官矣。”

元稹说:“兄所忧也甚有理,以往之制策皆以取容为美,而我与你指病危言,搜求激直之词,不顾成败,确实有不容于人之忧矣!然兄与愚弟之本心以家国为念,策论之辞以助鸿基,故不以成败为念。”

白居易说:“当初,裴垍相公曾劝诫你说‘不要以策试之文章为美’,你不相信,曾累月潜览策苑之文,结果一无所得。始相信所言极是。后来,穆员、卢景亮应制,均以辞直被黜,你求获其策,阅后如获至宝,手写了装在筐中,我与人常取笑你说这筐中装有不第之不吉祥之物,其实你才是真正想以直言极谏来辅助国基。”

元稹说:“兄之策论,文辞华美,内容精深,虽有直言之弊,然不失深谋之思,为君主治国理政之良策也。若我为考官,定取为甲等。”

白居易欣慰地说:“弟不亏为我之同调矣。”

元和元年(806)四月,宪宗任命右补阙韦贯之、中书舍人张弘靖为考策官,登基不久的宪宗皇帝亲临考场,给这场盛大的考试提高了档次。

这年的大试,试题问道:“自兵宿中原,生人困竭,农战非古,衣食罕储,念兹疲甿,远乖富庶,督耕植之业,而人无恋本之心;峻榷酤之科,而下有重敛之困。举何方而可以复其盛?用何道而可以济其艰?既往之失,何者宜惩?将来之虞,何者当戒?”

白居易准备充分,对于这个试题,他胸有成竹,侃侃而论:“民生饥贫乃因赋税过重,赋税过重乃因连年征战,而连年征战则缘于边祸不断,边祸不断乃因朝政的荒颓。要改善现状,必须惩治贪官污吏,清肃政局,同时减免苛税,使庶民安居乐业,如此方能安社稷,国家由衰转盛……”

白居易的一番高论,即便是高居宝座之上的唐宪宗也为之惊叹,他频频点头,对这位在诗歌上声名卓著的大唐才子的政论之才也赞赏不已。

不久之后的一个黄道吉日,红榜放出,白居易和元稹都同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此试中第者十八人皆为天下贤俊,元稹夺冠,列入第三等(甲等),授左拾遗;白居易列入第四等(乙等),因为对策语直,不得为谏官,同年四月二十八日,授周至尉。

白居易从贞元十六年春进士及第,到贞元十九年春登书判拔萃科,再到元和元年四月的应制举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这就是白居易人生履历中值得炫耀的“三登科第”。白居易在朝中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而得以“三登科第”,完全得益于其“苦节读书”的拼搏精神。

第二部 志在兼济

拒贿县尉

唐代的县尉,是亲理庶务,分判众曹,割断追催,收率课调,即掌管一县的治安、司法、赋税等繁杂的庶务。对于白居易这样“三登科第”的才子来说,县尉无疑是一个位卑官微而又十分辛苦的“风尘走吏”,白居易与元稹同为应制举登第,而元稹却被授予左拾遗,成为皇帝的近臣,俩人之间可谓天壤之别。这未免使白居易心里颇感失意。

白居易通晓历史,他知道大诗人杜甫、高适等人也都曾被授予过县尉的职务,并耻于担任此职。

杜甫在长安困居十载之后,好不容易在天宝十四载(755)得到了授河西尉的任命。尽管杜甫当时的处境很是悲惨,生活无着落,快到要饿死沟壑的地步,而河西尉这一官职收入不错,可以解决他及全家的生活问题,是一个肥缺。但杜甫认为,被授予这个官职,对于他来说,简直是个莫大的嘲讽。他想,现在竟然授予他一个小小的河西尉,去作捉拿盗贼管理治安审查犯人之类的工作,实在是他所不齿的。这与他的志向简直是天壤之别,而且南辕北辙啊。况且他还曾经说过“盗贼本王臣”的话,老百姓占山为盗贼其实也是被逼无奈之举,并不是他们要想这样子,要是统治者对百姓稍微仁慈些,百姓就会规矩地过日子了。因此,杜甫一想到要去抓那些本是普通百姓的“盗贼”,心里就感觉羞愧不已!因此,杜甫并没有接受河西尉的任命。杜甫曾有诗写道:“不作河西尉,凄凉怕折腰”,与杜甫命运相似,杜甫的好友高适也曾作过县尉,他曾有诗描叙他做县尉时的沉痛生活:“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

正因为如此,白居易明白,县尉名义上是“暗察奸宄,拘捕盗贼”,实际上是“拜迎长官”、“鞭挞黎庶”,这种摧眉折腰、逼税索赋的日常琐事,令白居易的心情很不舒畅,到任后不久,他就感觉厌烦,感觉到身体疲乏,生命虚度。

然而,尽管如此,白居易还是把县尉的职责做得尽职尽责,在当地百姓中留下了很好的口碑。

当上县尉之后不久,白居易审理了一起案子,城西的赵乡绅和李财主为争夺一块地到县衙打官司。赵乡绅差人买了一条大鲤鱼,在鱼肚中塞满银子送到县衙,李财主也不甘居后,命长工买了个大西瓜,掏出瓜瓤,塞满银子送来,收到两份厚礼之后,白居易命令手下贴出告示,明日公开审理这起案子。

第二日,县衙外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白居易升堂后,问道:“你们何人先讲?”

赵乡绅抢着说:“大人,我的理(鲤)长,我先讲。”

李财主也不甘示弱,说:“大人,我的理(瓜)大,该我先讲。”

白居易沉下脸,厉声说:“什么理长理大,成何体统!”

赵乡绅以为白大人是忘记了自己送的礼,连忙提醒说:“大人息怒,小人是个愚(鱼)民啊!”

白居易微微一笑,说:“本官耳聪目明,用不着你们旁敲侧击,更不喜欢有人暗通关节,来人,把贿赂之物取出示众!”

衙役取来鲤鱼和西瓜,当众抖出银子,百姓一片哗然,白居易厉声喝道:“大胆刁民,胆敢公然贿赂本官,按大唐律法各打四十大板!”

赵乡绅和李财主吓得瘫倒在地。

衙役把他们拖到一边狠狠地打起来。

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杖刑毕,白居易对他们呵斥道:“周至县就是被你们这些不法之徒搅得乌烟瘴气,今日责打,就是要你们今后奉公守法,老实做人,至于这些行贿的银子,我看就用来救济贫困百姓吧!”

白居易此举赢得了当地百姓的交口称赞,也使当地风气为之一振。

千古绝唱《长恨歌》

秋后的某一天,天气阴郁,白居易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到了傍晚方得闲去县城城墙散心,在城楼上,他眺望远山,心里的郁闷这才疏散了些,许久已经没有过这样清闲的时光了,他望着眼前秀丽的风景,写诗的怡情也生发出来,他写了首《周至县北楼望山》,其诗云:一为趋走吏,尘土不开颜。辜负生平眼,今朝始见山。

在县城西郊,有个穷人叫马造,居陋牖茅庐,但性格孤傲,甚有风骨,在县城一带颇有名望,白居易仰慕其名声,曾数次造访他,与他交游甚欢,两人在一起谈心论道,互诉心事,一同游赏名山胜迹,减少了不少痛苦与失落。白居易常与他写诗相赠。这日,白居易游城楼,因为孤独,想起了马造,于是提笔写了首诗歌,《县西郊赠马造》,其诗云:紫阁峰西清渭东,野烟深处夕阳中。风荷老叶萧条绿,水蓼残花寂寞红。我厌宦游君失意,可怜秋思两心同。

离开长安,离知心朋友元稹、刘禹锡等人远了,未免常常思念牵挂于心。只好常寄诗表达自己的愁苦与落拓。

白居易已经厌恶县尉这个职务,但迫于仕途的需要,才勉强应付。宦途失意,白居易不觉寄情于周至山水。

京兆府属县周至,位于京城长安西南约一百三十里。周至境内山水曲折蜿蜒,景物清幽,是为名县。境内名胜古迹甚多。白居易最爱游玩的,是周至城南三十里的仙游潭和仙游山。仙游潭又名五龙潭,潭水青森无底,深不可测。离仙游潭不远,便是坐落在仙游山麓的仙游宫。这里山重水复,景物优美,相传是隋文帝为避暑所建。

孤寂的周至小城,难以容纳白居易博大的心灵,他的心是一束光与火,需要在灿烂的夜空里鸣放,需要万众仰望如同遥看星辰,然而,周至小城难以找到能与他的心灵产生共鸣的人。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在下层百姓之中,找到了几个知交朋友。

马造就是白居易在周至结识的第一个朋友。一日,马造对白居易说:“公若不嫌弃,可与我同游。我的几个好友都异常仰慕你的诗歌之名,很希望与你切磋诗艺。”

白居易正苦于朋友稀少,他想,从与马造结交多日观之,他已属于不凡之辈,能与马造交往的人定也不是俗人。于是白居易很爽朗地说:“能结识一些诗友,相互探讨,是再好不过了。如今我已来周至数月,稍有积蓄,何不由我做东,叫上你的几个诗酒朋友,大家一起喝个痛快!”

马造喜不自胜,说:“白兄慷慨解囊,气量大度,不愧是名满天下的大诗人,小弟这就去通告。白兄大有当年李白漫游江南散金交友的气度啊。”

白居易说:“李白之洒脱,是我学不来的。我且据我本心率性而为,不受拘泥便是。”

次日,白居易带着他的同僚,同时赴任周至尉的李文略,来到位于县城西的一家名曰“喜相逢”酒楼。在酒楼内的一间小厢房里,白居易见到了相约而至的马造和他的几位朋友。“久仰久仰,白大人和周大人肯赏光相约,实在是我们的荣幸!”一个年约三十,双眸发亮,前额滑嫩有光,颇有仙风道骨的隐士首先说,“鄙人是琅玡人王质夫,隐居仙游山蔷薇涧多年,今日与白大人相逢,实是三生修来的缘分。”

白居易说:“王先生既为隐士,今日肯拨冗前来赴约,可知也与吾等甚为投缘。”说完白居易起身敬酒一杯,与王质夫共饮。

饮毕,王质夫身边一位身着官服,气态华贵的人说:“白大人三登科第,是我等科考场中之英豪。白某屡次场屋之文章,为天下读书人所传诵。我陈鸿忝为进士,今日相逢,恳请白大人传授科举之道。”

白居易谦逊地说:“哪里有门道,不过是偶尔机缘凑巧,使白某得以张空拳于战文之场,吾之雕虫小技,实不足挂齿耳!”

白居易的谦逊令陈鸿对他顿生好感。

几杯酒几行话语之后,白居易和这些人很快就意气相投,情同知己。

一个晴日,白居易与陈鸿、马造等相约一起策马赏览仙游山和仙游溪。仙游宫前,秋蝉鸣嘶嘶,菊花落纷纷,秋意正浓。鸳鸯白鹭在溪水中寂寞游玩,低飞的鸥鸟白鹤归心似箭。白居易的新交好友王质夫便隐居于此。他们一行人很快来到仙游潭前的一座漂亮的房子跟前。“白大人今日光临,使寒舍蓬荜生辉啊!”王质夫开门迎客道。

白居易说:“王先生居住在如此风景绝佳之处,像屈原那样‘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王先生饮天地之精华,风骨自是异于常人,令吾等钦佩!”

王质夫说:“我之仙风道骨,难比白大人之锦心绣口。”

白居易与王质夫说完哈哈大笑。

白居易与陈鸿、马造等一同参观了王质夫的屋子,王质夫煮酒与客共饮。清风带来阵阵菊花香,水鸟扑扇着翅膀在天空里徘徊。小屋宁静而祥和。白居易想,若是在山间有如此精致一舍,即便弃官归隐也是好的。

饮毕,王质夫做向导,带他们游览仙游山和仙游溪,这里绝佳的风景给他们带来了无穷的乐趣。有灵性的山水,既抚慰了白居易宦途的枯寂生活,也激发了他的诗文灵性。他浪漫奔放的情感,时而联想到纯情美丽的湘灵姑娘,时而想到妙不可言、倾国倾城的关盼盼,时而联想到历史上风华绝代的四大美女,他的情思在天地与历史间徘徊。在与诸友游览仙游山和仙游溪的时候,他的情感终于膨胀得要爆炸了。

入夜,数人在月下诗酒畅叙,由于李杨爱情悲剧故事在周至这一地区广为流传,大家不由得谈到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因为杨贵妃命丧黄泉的马嵬坡与周至本就相距不远,而天宝十五年的马嵬喋血也才刚刚过去半个世纪,这一重大历史事件还为人们记忆犹新,唏嘘感叹。

王质夫说:“杨贵妃之美姿,估计谁也想象不出。历史上的最有名的美女,其命运大都唏嘘可叹,王昭君、西施等著名美女,多少人吟咏。为什么偏偏杨玉环的故事就无人吟诗呢?是杨玉环的美貌不及于她们吗?是杨玉环的爱情悲剧没有他们凄惨动人吗?”

此言一出,在白居易的意识深处,杨贵妃和关盼盼的美姿便叠加在一起。白居易虽然未曾见过杨贵妃,但心中已经有了杨贵妃的翩翩丽影。他不觉周身发热,情不可耐。

白居易感慨地说:“历代美女,大都被作为红颜祸水,杨贵妃更是如此。若是以诗吟咏之,此论调可休矣。在不才看来,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是一个有关爱情故事的绝佳的吟咏题材!为贵妃正名,是吾与诸位之责也!我们今日何不就此各作一诗,以记其事。”

王质夫说:“甚好,只是这一百代稀见的传奇故事,非遇绝世之才不能润色记载。我等才资平淡,不堪重任,惟有乐天你精于诗,深于情,何不一歌其事,以使闻于后世,不致湮灭。”

白居易听得此话,眼前忽然一亮,是啊,多年来为人们所艳称的马嵬坡爱情悲剧,只为人们口耳相传,没有诗记叙咏叹其事,诚为遗憾耳!今日居此仙山之中,得天地之灵气,我何不借老天之如来神笔,在这清风朗月之下追思唐明皇与杨贵妃缠绵悱恻和生死不渝的爱情,吟咏成不朽之诗,让这一爱情悲剧故事光耀千古。同时,也可以以此告戒天下尤物,莫羡杨妃而步其后尘,从此窒息后宫乱政的局面。于是,白居易激动地举起酒杯,说:“感谢王先生的垂爱,我答应撰写《长恨歌》,以记录李杨爱情故事。”

于是数人欣然干杯,酒杯“当啷”碰响……白居易在微醉之中,已经有了李杨爱情的影子,他大喝一声:“拿笔墨来。”于是王质夫的书童拿来了笔墨宣纸,白居易就着月光灯影,运转神妙之笔,宛转超凡的千古绝唱在他笔底诞生——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写毕,众人都齐口赞曰:“好诗,绝妙之好诗歌!”

王质夫说:“这首诗浑然天成,非大手笔不能歌,此诗歌无疑是有史以来诗歌中无与伦比之佼佼者矣。”

陈鸿说:“此诗的风情,即便李白在世或许也叹之弗及!”

王质夫将白居易所作的《长恨歌》悬于室内,以示宠耀。《长恨歌》撰写完不久,即在天下广为流传,甚至连歌妓也以能吟唱《长恨歌》为荣。

一次,白居易与陈鸿、王质夫、马造等人闲聊,陈鸿说:“居易兄,你听说了吗?前不久长安城内有个显贵招聘歌妓,来应聘的人都显示了自己高超的表演与吟唱才能,主人一时难以区分高下,无法选择。这时,忽然一名歌妓走上前来大声说:‘我能吟唱白居易的《长恨歌》,谁个能比?’这名歌妓因此身价倍增,最终被聘用了。你的《长恨歌》实在受人喜爱啊!”

王质夫也说:“白学士本来诗名高峻,因《长恨歌》而声誉再度拔起,数月之间,上至官贵,下至黎庶,无不为之倾倒。既然天下人都如此衷情《长恨歌》,我们何不封乐天兄为‘长恨歌主’?乐天兄‘长恨歌主’的位置,是在周至取得的,也是我们周至百姓的荣耀啊。”

白居易也高兴地说:“实不相瞒,来周至出任周至尉,情绪落寞,没料在诸位的激发下,写出了《长恨歌》这首压轴之作,这是我最感欣慰的事情。”

白居易在周至这块神奇的土地上,用瑰丽之笔创造了一个绚烂无比的爱情童话故事。

巧修姻缘

写出了名动天下的《长恨歌》,白居易的名声如日中天,天下无人不晓白居易,可谓有井水处皆歌白诗,就连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符离小城的人们,也都以与白居易是同乡为荣。

白居易的杰作传到了湘灵耳朵,她不断口能吟诵,而且能谱曲吟唱。《长恨歌》是她深深喜爱的作品。她内心里吟诵《长恨歌》,就如同看到了昔日耳鬓厮磨的白居易,正在对她诉说着一个不朽的爱情故事。

白居易的才华使湘灵深深地佩服,然而,她越是佩服,就感觉离他的尘世距离越遥远,他们的爱情就越是遥不可及。

元和二年,白居易已经三十六岁。风流倜傥,诗文出众,却仍未婚配,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却在婚姻上裹足不前,使得许多媒人也为之心焦。

白居易在作出《长恨歌》这首杰作之后,其婚姻问题也引起了母亲陈氏夫人的巨大忧虑。她开始明白,儿子内心深处感情上的悲剧情结日益浓厚,这于他的人生与仕途来说都是极为不利的。她开始央亲托友,为儿子张罗婚事。

然而,白居易却并不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他衷情于湘灵,不愿意就此舍弃二十余年的爱情,他迟迟不肯见媒人。母亲岂能不知儿子内心所思所想,于是做母亲的拿出杀手锏,发誓只要白居易敢与湘灵再度往来,她就立即投井而死。白居易被逼无奈,再也不敢提与湘灵的婚事。这样,与湘灵姑娘的浪漫情爱,碍于门第和礼俗,尤其阻于母亲的一次次强烈反对,最后就只剩枯萎一途了。万般无奈之中,白居易不得不写信给湘灵,表示自己在婚姻上的无能为力。信中以诗言此事,云:佳期与芳岁,牢落两成空。

湘灵接到此信,看着白居易的字体,顿时感觉天旋地转,她知道事已如此,无法改变,她万念俱灰,痛哭多日之后,她斩断情丝,遂也不再等待。

白居易这样一个大唐的风流才子,自从离开湘灵以来,一直没有伴侣,这样的情形确实是很奇怪的。像他这样做出了千古爱情绝唱的才子,内心自有一番非同常人的情思。面对满目的春光,他内心的孤寂无法言说。

一个春日,外出仙游山游玩时,白居易从山脚地头挖来一株蔷薇,栽在府衙门厅一侧,春日里,他睹花有思,慨然动情,不自觉地把这朵盛开的花当作了自己的夫人。写诗道:移根易地莫憔悴,野外庭前一种春。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当夫人。

吟罢此诗,白居易内心更加孤寂,同时也更苦闷,更加向往幸福婚姻。

正当白居易为婚姻大事愁苦不已的时候,他突然接到了宣城旧相识好友杨虞卿的信,杨虞卿来信说他即将调到京城任职,并将在京具体的住址告诉了白居易。

接到书信,白居易喜不自胜。

不多日,白居易估计杨虞卿已经到了京城,便向衙门请了长假,前往长安去看望杨虞卿。杨虞卿到京城后跟其从兄杨汝士等一起居住在靖恭坊。白居易在春光明媚之时来到了靖功坊的杨府门前。

杨府虽不是高门大宅,却也不失一种别于寻常人家的气势。朱墙高门,雕龙画栋,院内楼堂,宛如宫阙。白居易不觉感叹杨府的富贵,这样的生活是他这个寄寓京师的人永远无法可及的。

通报已毕,仆人领白居易步入院内,但见偌大庭院内处处芳树亭榭,小桥流水,红墙绿瓦,柳杏齐芳,处处显出一派春光。

白居易很快就见到了前来迎接他的杨虞卿和其从兄杨汝士。“哈哈,居易老弟,相别八年,你三登科第,名入众耳,令我等惊羡不已啊。”杨虞卿说。他依旧不改身上的贵族气质,与白居易拥抱。

白居易说:“仁兄,你从宣城调来京师,也可谓功成名遂,一朝登上了龙门,令人刮目相看!”

杨虞卿坦然自若地说,“当日的宣城清贫学子,而今已是名满天下的长恨歌主,实在令愚兄骄傲钦佩!”

杨虞卿的从兄杨汝士也说:“久仰长恨歌主之名,今日得见,果真非同凡响!”

白居易对杨汝士说:“从杨兄口中早已久闻汝士兄之名,兄之才华令我万分敬仰!”

杨虞卿说:“我们兄弟都浅陋无识,与贤弟为朋,受益匪浅!”

白居易对杨虞卿说:“当日离别时你与侯权兄赠我衣物与银两,使我得以渡过难关,才有了今日的荣耀。你们的大恩大德令小弟没齿不忘。”

杨虞卿说:“小弟乃人中龙凤,当日困居宣城,不过龙困浅滩,一时之困顿而已。”

白居易说:“哪里哪里,仁兄过誉了。”

杨汝士说:“我弟虞卿转仕长安,将来就住在我这里了。希望白大人能长来寒舍小叙。”

白居易说:“如此良园美宅,只恐我来后就不想走了。”

杨虞卿兄弟二人同时说:“如此甚好,就住在这里,和我们一起谈文论道,切磋诗艺,讨论时政,岂不美哉!”

白居易说:“长安城内竟有如此仙境宅院,来此我是求之不得,只是怕叨扰你们了。”

杨虞卿说:“哪里的话,名振一代的长恨歌主住在这里,是我们的荣幸!寒舍蓬荜生辉啊。”

白居易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当晚,白居易便住在了杨府。

夜宴,红烛高照,玉盘珍馐满桌,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际,杨虞卿偶尔问及白居易的婚事,说:“贤弟名满天下,女流中仰慕者甚多,弟之妻室,是哪家名门之后?”

白居易已有三分醉,他听后吐字不清,万分汗颜地说:“实……实不相瞒,小弟至今尚未婚配。”

杨虞卿颇感惊讶,说:“贤弟已飞黄腾达,且年龄不小,早该成家了。是否有意中之人?”

白居易想起湘灵,又想起母亲以死劝阻,觉得与湘灵之间已完全不可能了,于是便哀叹地说:“至今尚无缘结识意中之人,虚……虚度三十六春。”

杨虞卿听后叹息一声,说:“这事也急不得,千里姻缘一线牵,月老尚未眷顾你们,你空着急也无用。”

杨汝士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个妹妹尚未出嫁,又见白居易风流婉转,才华盖世,仕途顺畅,不觉有意将小妹许配给白居易,心想,若能成就此一姻缘,旷世才子配佳人,或许堪称天作之合!但又不好意思开口,便向其弟杨虞卿使眼色,杨虞卿便出来与从兄相商,知其意,高兴万分,说:“如此甚好,我观小妹是个福大命大之人,命中有贵人之相,这一媒由我来保举,居易准答应。”

杨汝士说:“我叫小妹出来给客人斟酒,如何?”

杨虞卿说:“不可,现在出来为时尚早,我们何不等明日居易酒醒,明明白白见面的好。”

杨汝士说:“我倒有些急了!如此贵人,不可错过!”

杨虞卿说:“放心,他心中有一个情感之结尚未突破,那就是他青梅竹马的恋人湘灵姑娘,湘灵姑娘在他心中留下了太深刻的痕迹,使他一时难以接受别的女人。我们急不得,只等他慢慢醒悟,知你我对他的好,把此处当作家,他的心才能慢慢回到我家小妹这里来。他能写出《长恨歌》这样的爱情绝唱来,感情之深邃非寻常人可比,所以我们也不能以常人情理来看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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