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者(明德书系·文化慢光丛书)(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22 19:53:34

点击下载

作者:塞壬

出版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匿名者(明德书系·文化慢光丛书)

匿名者(明德书系·文化慢光丛书)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匿名者(明德书系·文化慢光丛书)作者:塞壬排版:Lucky Read出版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3-08-27ISBN:9787300174143本书由北京人大数字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自序一个匿名者的悲迓

又一次整理文章准备出集子,这样的时刻总会是伤感的。一篇文章写完,它就有了我管不着的命运,甚至是,它不再属于我。于我,一个阶段的写作画上句号。一本新书,我翻着,历历在目的是过往的时光与心情,我时常会莫名的冲动,想把写过的文章再写一遍,我想挽回遗憾,拯救沮丧,我想在一个特定的时光里,把爱过的人重新再爱一遍,我想在文章里植入明亮、欢喜与有甜味的芳香。可是,可是,我知道,无论是什么,只要是重来,它都不可能是最初的那一个了。

就是这样的一本命名为《匿名者》的集子,它让我生出在以后的日子里重写的欲望。我是个贪心的人,想把钟情的题材写上一辈子,给它足够的宠溺。尼采说,选择即赞美。这本十几万字的集子里,我惊讶地发现,所有的作品居然有着天然的秩序感,广东一篇,湖北一篇,非常对称,我的书写居然在广东与湖北之间游离与更迭,在写这个自序的时候,我很想用“两个故乡”这个名字,我的一个朋友认为不够好,有一种拙劣的煽情味道,他觉得抽取作品中的某些关键词作为这篇自序的标题会更有质感,会——更有内视感和一种直接的力量感。于是——“一个匿名者的悲迓”就这样出现了。

回忆是另一种亲历。我在广东十一年了,流浪了八年,在这混乱、落魄、疲惫而危险的疾走岁月里,我过着一种匿名者的生活。遭遇抢劫、偷窃、行骗、栽赃及某种阴谋的深渊,无故被炒,备受歧视,屡遭排挤——没有值得信赖的人,没有可以倾诉的灵魂。我害怕敲门声,我害怕窗外的阴风,我害怕摩托车突突突地响起,我害怕“人事经理请你去一下”这样的转接电话,我害怕夜晚独行,我害怕看见银行卡零余额的提示,我害怕锁孔转动的声音和坏水龙头滴水的声音——恐惧伴随着我,游疑与不安,仓皇与慌张给我的内心筑起一道厚墙,在文字之外,在作家之外,我是一个失败者,是一个底层人物,为了生存惶惶不可终日的单薄女子。然而,在墙内,我是那样强大而蓬勃,为了尊严、为了我所认定的人道,我终究没有偏离去做一个人的艰难努力。如果在人生的最低谷,我能毫无压力地走过,那么我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如果只住简陋的房子,如果只能维持温饱,这样都没有关系,那么我是不是开始走向了开阔?“匿名者”是你,是我,是他。在广东,我们的境遇太相同了,有一个重要的部分就是怀念故乡。异乡人的病,无法医治。在广东匿名的流浪生涯里,故乡湖北的种种都生出那般美好,水墨画一样的漾开,然后滋养着甜甜的睡眠,家族、风物、器具还有人,哪一样不是发着光地走向梦中?我的笔端触过这些的时候,每一次都发出隐秘的颤栗,楚人抒发情感,必唱悲迓,它从岁月的源头走来。我的成长、我的亲历还有绕不开的那些个人,当我写到这些的时候,不论是悲伤或者欣喜,这样的书写是贴着皮肤的,沿着轮廓的,是抚摸着的。当我说爱,我会流泪,那是一种郑重地惜别,这个字只要一说出口,意味着终结。我的故乡,一个叫西塞的地方,她独特的方言,她近千年的习俗与审美,她的悲迓,将随着城市化进程即将走向消失。在我的书写里,我用文字唱一曲哀伤的悲迓,我无法完成还原现实作为地方文献资料这样的宏愿,我无法呈现最初的模样,我无法——我什么也做不了。

在广东回忆故乡湖北,这样的亲历是痛的。只有远离才能真正靠近。这本叫做《匿名者》的集子,它从来不是割裂的,每一篇文章都会有时空的切换与对接,我无法抵挡在书写时那突如其来的置换,从广东到湖北,瞬间并强行植入,在这样的融合中,我看到了完整的自我,在这样的书写中,我看清了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第一辑两个故乡

然而悲迓将不再唱起。然而所有的顾惜已归尘土。在这个世界上,还存活着多少会唱悲迓的人?在我看来,它早已不是把玩的戏曲。当我在广东流浪,当我历经人生的大喜或者大悲,我会无意识地唱起悲迓,自编唱词,独自高蹈,在无人应和的孤独里,我保持着楚人最古老的抒情。哭孩子

这回是瓷盘碎了,那碎片带着弧光飞溅出门外,我探出的脚缩了回来,我知道它能伤人。刚才是木椅被重重地掷在地上,它现在完全散了架。凶狠地咒骂,扭打,地上茶杯的碎片,相框,流淌的水迹,撕烂的衣物,还有女人踢飞的拖鞋,被吓坏的孩子退缩在墙角,暴出尖厉的哭喊,女人赤脚干嚎着,她的手指在滴血。这些刺心的声音和场景再一次侵害了我。在南方漂泊,我害怕一切锐利的东西。声音、光、色彩还有面目狰狞的人和现场,我甚至害怕有着尖角的物件,它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扎到我。我害怕破碎,水或者玻璃从高处倾倒下来,泼在水泥地上的声音也让我害怕,仿佛一个生命在碎裂时发出的惨叫。水的尸体、瓷盘的尸体、木椅的尸体摊晾在那里,它们破碎了,破碎的地方就有那样的尖角,它们会扎到人的皮肉,扎到心。而后来的阒寂,水龙头总在滴水,断断续续的抽泣,像一串串省略号。残局,废墟一样的荒芜感长长地散落一地。

我看着那个孩子,他的嗓子喑哑了,但身体还在抽搐,肩膀还在不受控制地一耸一耸。他累了,或者说他厌倦了。我想,做他们的邻居太不幸了。争吵一开始,我和房东就开了门。房东,那个矮小、沉默的广东男人,他默默地冲进凶险的现场,把孩子抢出来,我们担心那些飞溅的碎片和那些失控的拳脚会伤到孩子。不劝,我们全都不劝了,那没有用。我蹲下身子,给孩子擦脸,他抗拒地把脸别到一边。这是一个特别倔强的孩子,不到五岁,他哭,像是要把命搭在这上面,撕裂肺腑。他僵立在那里,握紧青紫的小拳头,闭目,然后凶狠地咧嘴哭嚎,直到把嗓子哭哑,没有人能让他妥协。这样的哭声和那现场太具有毁灭性了,就像一场灾难,倒刺一般,卡在我们神经和肉体的某个部位,让人长久地不安、受罪。这些年,我似乎没有躲过这样的侵扰。广州、深圳、东莞,我的租房生涯无一例外地被别人的生活打扰,无处躲藏。匪气横生的市井,斗殴、抢杀、偷窃、淫乱,它们时常发生在身边,来历不明的邻居,他们有古怪的表情,楼下士多店里间的小赌坊,隔壁的暗室有彩票点,黑网吧,洗头坊,私人诊所……这些暗无天日的城市的私处,像毒癣,它们独自肿胀、旺盛。在这杂芜混乱的现场,孩子,我时常注意到很多孩子在这样的场景中度过了他们的童年。挨打,被呼来喝去,在地上打滚,他们是肮脏的一堆,土豆般,一串串的,有结实的生命力。拿着小木棍去挑排水沟的秽物,在台球桌肚间钻来钻去、追逐,在烟雾缭绕的游戏机室捡地上的矿泉水瓶……他们有黑乎乎的小手和沾满鼻涕的脸蛋。这些孩子全都是外来人的,他们住在城市的暗处,打着零工,开个小士多店,摆地摊,偶尔偷窃、抢劫……我想起在少年时曾读过的一些书,说一个人的童年,他的父亲是个酒鬼,母亲是一个经常哭泣的洗衣妇;或者父亲是一个赌徒兼恶棍,母亲是一个站街的下等妓女,光是罗列出这两句,马上就能让人闻到了暴力、危险、凄厉、悲伤和让人心酸的气味。我想起《悲惨世界》里面的小珂赛特,啊,她揪痛了多少人的心。她冰冷的小手,乞丐般,在黑夜里独自走向寒冷的水井,吃着猫食,满含着泪水。这样的孩子,他从小敏感,抑郁。他不合群。

现在,我身边就站着一个这样的孩子。他从不跟我对视。因为,他从不求助于人。多少次,他哭得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我难过地看着,竟毫无办法,我只得蹲下身去,跟他一般高地待着,面对着面。他的父母在屋里激烈地扭打、争吵,他就用这渗血的哭喊来抗拒。我试图把他拥抱在怀里,抱紧他,但他用力挣脱开了。我想安慰他。他的小手冰凉冰凉的,唇也乌紫。房东忙他的去了,他扔下一句话:有人在跟前,他倒哭得带劲儿。于是这个孩子就撂给了我,我们对峙着,我如何能直起身离去,把他一个人扔在过道里,那么黑的过道里。直到他累了,眼里泛起倦意,最终无力抗拒,被我抱回我的屋子,我把他放平在沙发上,盖上线毯。他依然微弱地抽搐,但渐渐合上眼。那做母亲的结束了吵架,敲门要从我这里接走她的孩子。我轻轻地抱起那孩子,递交给他的母亲,然而,他还是醒了,睁眼看见自己的母亲,突然又放声嚎哭,那做母亲的扬手一记重耳光打在孩子的脑门上,哇——哭声陡增一倍,我正欲上前说点什么,刚要张嘴,那女人已重重地将门摔上。耳畔的哭声犹在,心里毛炽炽的,他们打扰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啊,一个多年来怎么都学不会无动于衷的人。

我其实是多么熟悉那些聪明、乖巧、在阳光和花丛中奔跑的孩子啊,他们身上的香气,那瓷器般的脸蛋,他们咯咯地笑,咿呀地背着唐诗,多么美好,被赞美和温暖环绕,啊,他们总是让人亲了再亲。我不知道,有没有人亲过那个孩子,他拒绝拥抱,拒绝跟人亲近,至今都未喊我一声阿姨,叫他喊,他只低着头。经常挨打,被呵叱,哭,是他的态度,也是他唯一的表达,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内心。雪糕,巧克力冰淇淋,我试过,我触到他试探的目光,怯怯的,但还是有强烈想要得到的热情。面对诱惑,孩子的眼睛暴露了他本真的内心,像小兽一样纯洁。他几乎是以抢的速度从我手上拿走了它们,然后迅速飞跑而去,却再也不愿碰着我的面了。终究,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只一瞬,他的心窗开了一个眼。但他太警觉了,气味稍有不对,他就把自己封得严严实实。看着他飞跑而去的小背影,我隐隐地担心着。他跟那些在贫困、肮脏、混乱场景中练就一身狡猾、顽劣气质的孩子不同,他怯弱着,倔犟着。

这是东莞的H镇,惯于流浪,我熟悉这匪气横生的市井。在午夜写了很多字以后,我黑着眼圈,像这黑夜的幽灵,恹恹地打哈欠,关上电脑,系上裙,风一样行走在这动荡、危险的街道,找家潮汕粥馆,点上蟹底的砂锅粥,一个人慢慢吃到凌晨才摸回寓所。那是搬到这套公寓的第三天,凌晨三点,消夜回来,邻居的房间里就爆出这激烈的争吵,男人的咆哮、女人的哭嚎及厮打的声音,还有那孩子,他发出尖厉的哭声。像锥子,锥进人的脑壳,无法遣散,梦魇一样。第二天房东告诉我,女的是河南人,然后竖着两根手指头说,她是这个。是二奶,我听明白了。男的是跑货运的卡车司机,东北人,因为常年在广东跑车,就找了个小的。房东努了努嘴说,女的原先是一家电子厂的女工,性子太烈,跟东北汉子倔到一堆去了。唉,孩子可怜。那孩子……房东略略地停顿,想要说什么,却怎么也没有说出什么来。面对这个孩子,他遭遇到表达的困难。

二奶,对于这个群体,我是神秘的。我原先在东莞一家贵族学校工作过,那里就有传说中的二奶的孩子。每每周末,同事就会指给我看,二奶们在周末开着宝马来接孩子,推开车门,她们先伸出修长的美腿,出来,人们可以看到她们的LV手袋以及阔太们常有的圆润,然而却性感、妖娆得多,一律地,那跋扈的气质,向上挑的眼角,仿台或仿港的口音,夸张、发嗲,分明彰显出的是一朝得志的张扬。我对二奶的总体印象就定格如此。但眼前的这位二奶,她住在这混乱的市井小公寓里,这小镇的繁靡之地,她的周遭,是镇区密集的低档商业区,肮脏而恶劣。我端详过她的脸,高颧,脸颊线急急地向下尖成一个瓜子脸,薄唇,嘬着,且不见上唇,仿佛随时都准备冒出一两句不厚道的话来。修了两道细细的拱眉,有点妖,它时常蹙着,让人觉得她对什么都不满意。身架高挑,有宽宽的胯骨,适合跟男人伙拼。这个相,一看就是块爆炭。做人家的二奶,住这样的地方,想来生活不尽人意,如果那东北男人在外面还有这样那样的破事,她势必铆足劲跟他折腾到底。后来听朋友们说,这样的二奶,在工业区附近有很多的,基本是工厂的女工,跟了不算有钱的有妇之夫,搬出了工厂集体宿舍,跟男人住进镇区的小公寓。她再不愿意工作了,成天跟下面的闲太太们打牌,牌桌上,满嘴脏话,牌风不好,爱欠钱。我偶尔也去打,几个广东女人说,都不喜欢跟她打牌,她那孩子没人管,在旁边一个劲儿死哭,那个揪心啊。那个孩子,唉,怎么打他,他都不妥协的,那个孩子啊。再一次,我听到人们对他表述的困难。这个郁郁的,一直愠着脸的孩子。

很多次,跟他母亲打牌的时候,我试着去靠近他,我想让他柔软,想让他笑一笑。我叫隔壁士多店的老板娘拿冰淇淋来,我喊他的名字,他拢身来,愠着脸,不眨眼地、定定地看着冰淇淋,等你给他。东西一到他手上,他就转身走了,不着一语,也没有表情,我还是走进不了他。我曾想起他的母亲那一连串可怕的话:猪脾气,就是个猪,生你做什么,你不该到这世上来的……你这恶讨债的……劈头的耳光,尖厉的哭声,女人继续嚷,你哭死算了,哭死吧。这性格悍烈的女子,这样的话在我听来,怎么都让人感觉到的是浸透着辛酸的悲伤气息。牌桌上,她输光了所有的钱,还欠另两个广东女人两百多块,那两个广东女人毫不客气地要她给钱,她死赖,不肯回家取,我只得拉开皮夹链,替她还上。此后,她就当我是朋友。那钱,她却只字不提个还字。后来,她像倾倒垃圾似的跟我说起她的东北男人,那个没用的骗子,那个混蛋,她倒了八辈子霉,她的悔恨,她的苦命,她的不值。我想起那个东北男人,他时常在楼下的低档饭馆喝酒,光着胖膀子跟一堆司机打扑克,把手臂扬得高高的,扑克牌重重地摔到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时常洪亮地大笑,有时满脸通红,跟人争执着。

我真能相信他天生如此吗?不,我不能相信。我曾经跟他待了整整一个下午,那是河南女人急着去广州办事把他撂给我的,她也只能撂给我。我看见他狠命抱住母亲的腿,要跟她去,他哭着,不肯松手。那场面,很是生猛惨烈。河南女人猛地一扯,举起他,他的脚悬空剧烈地踢腾着,她把他硬塞给了我,她绝情惯了的,指着他鼻子骂,正要扬手一耳光,被我挡住。她这才脱身。我把他放下,可他立在原地,不肯挪步,依然是决堤地哭喊,大雨滂沱般的气势。再一次,我蹲下来,陪着他。慢慢地,我的眼里满是泪花花。直到他声音喑哑,直到他疲惫地被我牵手走进我的屋子。这么多次了,对他好,他无动于衷,没有回馈我一个笑脸,甚至没有回答我任何一句询问。他跟我隔离着,他跟任何人隔离着,除了他的母亲。

这样打他,骂他,他依然是恋着那个人的。生死离别般的,要跟母亲去,不松手。我似乎慢慢地懂得了他一点点。一个长期目睹母亲被父亲暴打的孩子,他还没有学会如何去笑。我记得一次,我和房东在他们的厮打中再次抢出了孩子,争吵厮打声平息了好久,我敲门去还他们的孩子,男人把门打开了,面色略略地有些局促和尴尬,他急急地上洗手间。女人衣衫不整地从床上下来,我看到她蓬乱着头发,衬衫的扣子半开着,乳房晃晃荡荡,只穿着小内裤,她伸直腿,慌乱地找地上的拖鞋。那凌乱的床,微酸的腥气,像汗酸、精液的混合气味。种种迹象表明,这对男女刚刚结束了一次疯狂的交媾,在激烈的扭打、争吵、撕咬之中,这两个人居然进行了一次疯狂的交媾。是它结束了扭打,这暴力的巅峰,最终让他们达到狂欢的极致,以至他们忘了过来接孩子。这对失控的男女,这样的事件,不幸的孩子一定曾经目睹。他看到,他的父亲对她的母亲施暴,这样的,那样的。同时,我在一瞬间感受到,性,这结实的纽带,牢牢地拴住了这对男女,这疯狂的肉体之欢,荡涤着他们那太多的咬牙切齿的、势不两立的怨恨,而后,一切冰封瓦解。

他终于止住了哭。我拿出彩笔,他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出了阿拉伯数字,123456789,这是母亲教他的,他写满了一整张,密密麻麻,五彩缤纷的,真是好看。5字,弯钩钩反了,全朝左,我接过笔,重新给他写了一个朝右的,他看了看,照着样子,也写了一个朝右的。我对他竖起了大拇指。我又拿出了一张,他画了一张脸,卷发,还画了连衣裙,那连衣裙上有耳朵一样的花边。这时,他指着那画,跟我说了唯一的一句话:妈——妈。他发出一个音节,重叠着,既清晰又混沌,仿佛要冲破了什么,没冲开,有点受阻,不太确定不太稳当的样子,这声音好像来自他的灵魂深处,显出不确定性的孤单来。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起身拿出一瓶优酸乳放到他面前。他不再抗拒我靠近他,我指着画上连衣裙的花边啧啧地赞,说:美,美。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依然是没有笑。他是懂的。我看着他,心里突然踏实起来,这是个正常的孩子,他懂得美,他知道爱。但是……我不愿意把话说完。因为突如其来的伤感。

那哭声,只要一想起我就会心一阵抽紧,它们在我的周遭不时响起。在广州、深圳、东莞,我眼前都会涌现那些黑乎乎的脏孩子,一串一串的,土豆般结实,在地上滚来滚去。没有人担心他们的命运,没有人关心他们的成长,不可遏止的,他们一样会慢慢长大,在匪气十足的市井,在混乱肮脏的街头,在暴力、恶劣的家庭,他们会慢慢长大。只是曾经生活在他们身边的人,那个流浪的异乡人,一直没有学会去做一个无动于衷的人,她的停留或者离开,在她的内心已经伤了一个很深的口子,很久都无法结痂。东莞的H镇,我还没有来得及再次踏进,那哭声却迎面而来。痛,我颤了一下,整个身体开始下雨。消失

在郊区长大的孩子惯于等待和张望。在通往钢铁厂的煤屑路口,在面朝碧波荡漾的稻田的窗前。钢铁和水稻,潮湿的枕木,蜿蜒而不知去向的铁轨,还有那忧郁的、一望无边的菜地。它们一下子就说出了工业和农业这两个词。这是两个大词,而此刻却异常具体:钢铁和水稻。这是贯穿着一个人成长的两个关键词,它像一道咒语,箍在我们非此即彼的命运里。这样的孩子就生长在它们中间,被它们追赶,驱逐,而我们对此更多的则是眷念的纠结和一种无法舍弃的——牵挂。多少年过去了,我无数次地想起那样一个月夜,我被一种力量驱使,披着头发,赤着脚,一个人从稻田的埂边向钢铁厂奔跑。奔跑,仿佛一束秘密追光紧跟着我,它挟裹我内心的黑暗直奔澄明,血液的速度,喘息,骨子里的信念,冲破躯体。此刻,它又清晰地出现在我散漫的下午茶的时光里,出现在这松弛、疲惫、厌倦和无聊的生活场景里。这样的比照太响亮了,近乎残酷。我试图梳理这一路走来,探寻生活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拐了弯。回溯,记忆的垃圾斗被踢翻,往事潮水般涌来,这么久远了,我的双手已经够不着那一端了。悲伤袭来,月下裸足激情狂奔的少女,镜中一脸沧桑的三十四岁的女人,大段大段的岁月,它们去向不明。

还有谁会记起西塞曾经的模样?西塞,当我再一次轻轻地喊出它的名字,那些概貌轮廓的脉络,它们一寸一寸地恢复,拼合,蛇样游走并勾画呈现出来,往昔的气味也迎面扑过来,明媚,忧伤,就像一个人在眺望她的过去。村庄是寂静的,一律地红砖黑瓦平房,竹篱笆的小院子,屋前屋后皆种满了香樟,球状的树冠像一团团的云,这景象像是入了画般,散发着黏稠、浓郁的油彩气味。而那一望无际的稻田,风吹过,那满眼的、让人不知所措的浓绿,一下子将一个人彻底淹没,所有的喊叫,踢腾,所有的意志都是徒劳的。多少年后,我在南方见到了大海,这神秘的、魔性的、浩瀚无边的蓝,再次让我感知了无从逃离的绝望。水稻的身上就有这种慑人的气质,让人生畏,它能洞穿每一个人的内心。我是不敢与水稻对视的,它知道我不愿意做一个农民。

半边户这个名词慢慢淡出了我们的视野。我的父亲是钢铁厂的工人,我的母亲和我们在农村,我们家就叫做半边户。西塞是湖北黄石市的郊区,靠钢铁厂这头就住着很多这样的半边户家庭,母亲带着我和弟弟从江西农村来到这样一个郊区,全家挤在窄小的房子里,在钢铁和水稻的夹缝中生活。是那种两层的旧楼,没有粉刷,红砖裸在外面。一梯四户,四个公用水龙头管,底下是永远潮湿的水泥地。阴暗的楼梯间,塞满了农具等杂物,过道里停放着春燕牌自行车和一垄一垄的蜂窝煤,过道有一溜风,住户们就在那儿生炉子,呛人的煤烟像吐出的墨汁,每天都蛇样地升起。房子全是一大整间,母亲用布幔隔开,我和弟弟就睡里间了。许晓东就住我家隔壁,他家也跟我家一模一样。我们是那种早熟的孩子,在黑夜里睁着大眼睛等待,默默无语,我们的父母在我们假装睡着的时候做爱、争吵。还有艰难寒冷的冬天,丑陋的钢铁厂蓝制服,经母亲们改小,一年四季地穿在身上。我一直相信,一个人性格的形成都可以在童年中找到痕迹。坚忍,像大人那样,在沉默中想办法解决自己的事情,瞒着父母,我们有太多的秘密。半边户的孩子注定是相对开阔的,他们了解钢铁,了解水稻,也了解忧伤。抬眼就是著名的西塞山了,它多么像一个庞然大物从遥远的地方奔跑过来,然后跑去蹲在长江里,伸出峭壁的脸,竖在江面上。我和许晓东时常在落日的黄昏前坐在山顶,吹着风,看着江面上往来的帆船,不言不语。落日的金辉照着孤独的童年。多少年过去了,西塞完全改变了模样,唯有西塞山,它依旧桃花流水鳜鱼肥。“要是考不上大学,你们就只能回农村种地!”这句话在我们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唠叨上了,这个在中年就开始微微秃顶、腆着肚腩的男人自豪了一辈子。炉火烤红了他的脸和胸膛,仿佛国有企业的荣光在他身上也镀了一层似的,他咋咋呼呼的,喜欢吹牛,时常大发脾气,或者开怀大笑,他还经常摆出一副瞧不起别人的姿态:楼上顾师傅的大儿子找的对象是农村户口的,真没有出息!这个男人从未插手家务,他把他所有的忠诚和爱献给了钢铁厂,他那一辈的工人,大多如此。他的业余生活是多彩的,下得一手很臭的象棋,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它的狂热,只要有人陪,可以下一天一夜;要不就备好渔具,骑上他的春燕牌自行车,去野外的湖边钓鱼。因为父亲,我家具备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个中国工人家庭的所有特征:黑白电视机,单卡录音机,自行车,瑞士机械手表。我们早餐吃着钢铁厂食堂的白馍,冬天在大澡堂子洗澡,傍晚拎着热水瓶去厂锅炉房打热水,夏天拿着汽水票在厂福利处领回成箱成箱的橘子汽水,母亲把父亲几年积攒下来的劳保用品换回肥皂、洗发水和卫生纸。多年来,母亲一直细致地照顾父亲,小心翼翼的,头天晚上把菜炒好,装在一个小铝盒里,夹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把他要穿的干净衣服拿出来,搭在他床边的椅背上。天一亮,父亲便一路叮叮咚咚地去上班。他的工作服的口袋里装着红的、绿的、黄的塑料菜票,五角的,两角的,五分的都有,好看极了,这种菜票在钢铁厂范围内可以充当货币,它可以购买钢铁厂商店里的任何东西。这样的家,由于我们的母亲,它有着一种不同的气质。

母亲们和她们的孩子都是农村户口,城市不属于她们。她们来到这里,为的是照顾丈夫和孩子。我的母亲在钢铁厂看澡堂子,许晓东的母亲是钢铁厂清洁工。她们没有编制,是临时工。因为上班清闲,母亲们就把屋后的空地弄成了一个菜园。很小的年纪,我能准确地辨认出各类蔬菜瓜果的秧苗,知道何时栽种,何时插杖、何时打枝,并懂得打底肥、追肥的概念,我还能按说明书的配比兑好农药,能叫出几种疾病、害虫的名字。母亲太聪明了,她种的菜都水灵灵的,正如她对我的期望那样。她了解它们的脾性,我经常在菜地里,听见她一个人微笑着跟它们说着话,她抚摸着它们,竟甚于抚摸我。我依稀在她身上看到农业浪漫的田园气息,她健康的亮皮肤,结实饱满的臀和大腿,弯曲的力道和弹性,把阳光的甜都压进那水嫩而丰美的蔬菜瓜果里。这样的性感,是我在城市里读书的同学无法感知到的。母亲是相当专业的,她种的菜多得吃不完,我就提着竹篮到集市上去卖。我的秤杆翘得漂亮,口算价钱迅速而准确。这样的背景,注定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是个大人了,那双清澈的眼睛很早就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父亲和母亲,一直以来都跟我有一种隔阂,面上生硬得很,我们不多话,就一两句,我就匆匆逃离。但我知道底下那灼人的亲情却是烫的,我仿佛是害怕被烫着而故意躲开似的。这种古怪的隔阂在父亲和母亲之间也有,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感受到了。他们从未对我有过亲昵的举动,我从来不会撒娇,甚至很少叫他们。我想我是一个独立的孩子,不要人操心,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然后又自顾自地长大了。父亲粗糙些,也许没有多想,但是母亲一直为我担心着。孤独,我这里是,而父母之间也是。多少年后,我一个人去外地读书,上了车才发现牛仔裤口袋里塞着500块钱,眼泪就无声地流下来。

因为借读费太高,我们半边户的孩子在西塞读完了小学和初中,高中才进入钢铁厂的子弟学校。西塞是我的故乡吗?或许钢铁厂才是?不,它们两者都是。而对湖北黄石这个城市,我素来是陌生的,它存在于我的视野之外;至于江西农村老家,我几乎没有印象,尽管我出生在那里。也许我的一生,只要有西塞和钢铁厂就足够了。我的童年、少女时代,许晓东和苦贞这两个人是无法绕开的,一提起,他们的名字必然会齐刷刷出现。许晓东的父亲是电工,和我父亲是棋友。苦贞是西塞人,父母都是农民,种田,也种地。她家住在西塞山靠西边的村庄里,平房,有很多间。写到这里,我想描述一下西塞农家的风貌。我想,只要我把它们描述出来,它们将永远不会消失。啊,太多的美好类似如此,比如我的西塞,我的已逝的青春岁月。

房子都是红砖的,外观干净平整。玄漆木大门,狮子鼻的铜环锁,叮当有声。一推,吱呀一声响,显出村庄的寂静来,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便把这寂静推往季节的深处,天空也由此更加辽远。门前是青石的门槛和石凳,冰凉,光滑,总有一只懒懒的花猫趴在上面假寐。这标致性的东西,图标一样,永远刻在记忆深处了。进门就是堂屋,两边各摆着四把暗红漆靠背木椅,擦得一尘不染,卫士般队列着,却有一种森严的威仪效果。抬头看墙上挂的中堂轴,两侧有对联,画面有仙翁寿桃的,有松鹤常青的,也有花开富贵的。雕花的长条桌,放着座钟,热水瓶,大肚瓷茶壶,搪瓷托盘装着洗净的茶盅,反扣着;塑料假花,在长着耳朵的白瓷花瓶上红艳艳地开着,还有一个大大的短颈玻璃瓶,泡了药酒,小时候,我们在那里认识了海马、人参、蛤蚧、枸杞子这些古怪的东西。条桌右侧的角落里,放着主家逝去老人的黑白遗照,镜框裱着。少年时,我在很多西塞人的家里都看到这种镜框,照片中的人,老态龙钟,皮肤松弛、涣散,但唯独眼神鹰隼般凌厉,小孩子们在堂屋玩耍着,我分明能感觉到,这样的眼睛不论在哪个角度都死死地盯着你。我曾跟苦贞说,我非常害怕你祖母的遗像,她像是要把我吸进去一般。红漆,雕花,富贵中堂,阴森的黑白遗照,冷不丁座钟传来沉郁的声响,这些既隐秘又华丽的记忆都无法在现实中复活,它们已淹没在岁月的深处。苦贞的床非常古老,有粗壮的雕花圆腿,床是一个宽大的无盖匣子,她往匣子里填满稻草,然后再铺上棉絮和用米汤浆过的床单。我曾多次在她的床上睡过,梦里萦绕着稻草的清香。两个少女,在那个房间一起读了琼瑶、三毛,还有《简·爱》、《安娜·卡列尼娜》、《红楼梦》,还写着很嫩很嫩的诗,我们还反复听了张蔷、费翔、齐秦、王杰的歌。这些书都是我用父亲的借书证从钢铁厂的图书馆借到的。因为是农家,一般都会有谷仓、柴房和红薯窖。鸡舍是竹编的,搁在院子角落里,晾衣竹篙上是半干的雪里蕻菜和苦贞的花裙,还有她的布胸罩和橡皮月经带,风一吹就一搭一搭的,还有水缸、磨刀石,一蓬茂盛的栀子花,它们静静地守在小院里,显出那样单薄的寂寞来。厨房是柴火灶,两口大铁锅,做出的米饭松软、清香,苦贞的母亲腌制的咸菜,味道比龙窟庵的尼姑腌制的还要好。厕所和猪圈是一起的,青石板的过道,两边栽种着柑橘,春天,白色的小花开满了院子,香气播撒得很远。我十四岁,苦贞和许晓东十五岁。初二,同班,两个少女的身体慢慢在变化,我和苦贞都有了初潮,面色变得好看起来,乳房硬硬地胀痛,一天大似一天,带着羞涩的欣喜,所有这些秘密,我们不知道许晓东是否清楚。

那一年的冬天,我带苦贞去钢铁厂的澡堂子洗澡。我们彼此看到了对方的身体,两个过早地承受了重力的年轻身体,她劈柴、翻地、担粪、割谷、插秧,我捡煤、挑铁、用板车拖菜、刷洗厚重的帆布工作服……苦贞的身体逐渐发育起来,麦色的皮肤,细密的绒毛也仿佛镀了一层光晕,结实的大腿和有力的翘臀,潜伏着惊人的爆发力,体型已有浑圆的立体质感,仿佛能破衣而出,好看的莲蓬乳房,娇嫩嫩地抖动,她削瘦的锁骨,微微地显得单薄,却有着一种正面迎接生活压力的泰然,整个身形精致得如同一只漂亮的蜥蜴,有快速的灵动感。十五岁的苦贞,大眼睛里有了少女的天然风情,唇略略突出,由于惊愕表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美。紧追其后,十六岁的我,能挑一百斤疾走一里路,十七岁,在钢铁厂子弟学校,班上没有一个女生扳腕能赢我,我隐隐觉得,这种力量不仅仅是生理的,它更多的是源于内心,它支撑着一个人的勇气,决绝,和一种力图改变命运的狠劲。多少年之后的一天,我试图提一桶水去阳台浇花,三楼,中途竟歇了两次,额头青筋暴涨,胳膊酸痛得厉害。我全然不知道,生活究竟在什么时候从我身上抽走了力气,抽走了铁质和盐,而把一堆苍白、柔弱、甜糯、做作且有一种虚伪的优雅的皮囊扔给了我。

我真切地感受到农业这个概念就在我身上,是一次夏季的双抢。西塞的学校,有农忙假,五月收割油菜和小麦,七月抢种抢收。应老师和同学的邀请,我和许晓东都不同程度地参与过。而七月的双抢,他们要忙足一个月。初二那年,我和许晓东应苦贞的邀请,整整一个七月,充当了她家双抢的主力。我和许晓东真正做了一个月的农民。我必须说,那一次我看见了农民清澈如水的命运,那种深藏在丰收喜悦背后的悲伤:世代都无法改变的贫穷,靠天吃饭,像牛一样,有的只是原始的、体能的较量,终其一生,直到老死。那首《悯农》的五言,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解其中味。贫穷、卑微的地位,苦贞觉得许晓东无论如何也不会爱上一个农民。啊,我们都是土地的背叛者。

谁见过如此壮观的场面呢?满眼的金黄,像是佛光普照,风微微地吹,浪潮的波被风传得很远很远,刷啷啷的声响此起彼伏,仿佛神的低语。稻谷静穆地立着,等待收割。那情状,让人感动得直想下跪。天空是让人窒息的钢蓝,云朵锃亮。正值盛夏,沙镰,它锋利的锯齿,凝闪着酷暑最毒的一滴阳光。我们全都穿着密实的长袖厚布衬衫,长裤卷及膝盖,跳下稻田,左手把稻,右手用沙镰尖轻轻一抹,“噌”,稻子割断了,这金属般的声响,像阳光的簧片被轻弹,坚挺而瓷实。双抢开始了。稻子不断在后退,倒下,而人,深入这盛夏的深渊。这是一场战役。

苦贞的父亲是一个身形挺拔的中年男人,宽阔的肩膀,褐红的胸膛和脸,好一口劣质的旱烟和浓酽的黑罐茶,他厚实的背脊像峡谷两面,朝两边分开,四块腹肌像波浪般,非常清晰。他话不多,偶尔一笑,无声的,两颊露出很深的法令纹,那是生活给刻下的,看上去却有一种坚毅的气质。阳光照着他满是油汗的身体,如同钢铁浇铸的一般。苦贞说,她的父亲年轻时能把一头倔牛给拉趴下。我想起我那骄傲的工人父亲,他肥白的身体,头上开始秃顶了,话多、挑剔、琐碎而脾气暴躁,加了一个晚上的班,他的表情是那样痛苦,像是生了病,倒在床上呻吟不已。我有一种奇怪的偏见,一个人的体形,很大程度上体现着他的精神面貌。我在很早的时候,骨子里就崇拜力量、崇拜剽悍的体格之美,我认为,拥有力量和强健体格的人是一个明亮、进取而开阔的人。挥汗如雨,炎热和高强度的劳作终于把我们三个孩子撂倒,苦贞的父亲告诫说,一开始不要用力太猛,一个月,还长着呢。我们喝着搁了盐的茶水,吃着当年的荞麦馒头,有点黑黑的,却有一种天然的甜味,很多年以后,我在法式西餐厅吃到的全麦烤面包,居然吃出了这种久违的甜味。

天空的钢蓝一直蓝蓝地烧着,我们的脸蛋、脖颈全都红红的,弯腰挥镰已失去了前面几天的兴奋和热度,面对让人生畏的金黄,挥镰是别无选择的事情。齐头并进,巨大的噌噌声织成一片,我们连话都不愿多说,我理解了农民的沉默。劳累,我和许晓东想退出,但始终没好意思开口,是的,面对苦贞和稻子,我们说不出口。收割完,看着堆成大山的稻子,心里突然涌起感动。那场面,很是悲壮,仿佛黄金的尸体,不断放大的光芒,在等待一场盛大的法事。喜悦,也只是在泪水背后,苦贞的父亲低声说,换不来几个钱的,换不来几个钱的。紧接着,就是插秧,就是命令,我理解这季节残酷的命令,它再度命令农民弯腰。烈日把稻田的浅水晒得发烫,锃亮的白云也倒映在水中,擦来擦去。我们默念着,每插一棵,就离结束更近一步。我突然发现苦贞的裤裆湿湿的洇黑一片,漫至屁股后面,呈醒目的枫叶状,啊,她来月经了,深蓝的布裤,映出的红是黑黑的,我跟她说了,她理都不理,继续疯狂地往田里搁秧苗,捣蒜般,一搁一顿,头都不抬。当我回望她身后微风中的秧苗,淡淡的绿意,它们每一棵都像是苦贞的笑脸,在点着头,那苦涩的味道。我紧追而上。

西塞的夜晚是静谧的,月光皎洁得可以畅饮。我们睡在露天的竹床上,仰面看天上的星星。我和许晓东去旁边大队林场偷梨,林场的狗很凶悍,看林的徐跛子嗓门特别大。啊,二十年过去了,很多人已不在人世。咬一口青梨,这清冽的甜,皮和果肉的质感,脆生生的声音,像清晨的阳光。这偷来的甜,慌乱的气质,一个浑圆的梨,在嘴边,来不及滚落,睡意已铺开,太香甜了,我依稀记得苦贞在我耳边说,很害怕在田里跟许晓东对视,很害怕遇见他的目光,红,我一定要读大学,我们都要……我不知道嘟哝着什么,梦境像涨起的潮,慢慢向黎明跌落。

也许,我还不算是一个真正的农民,我在当时无法真切体会苦贞的感受。我很晚才意识到许晓东是个男孩。这个跟我有着相同成长背景的男孩,英俊,腼腆,沉稳而不张扬,他身上没有农村孩子的自卑以及城市孩子的优越感。他天生就从容着,去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是那副样子,不会忘形,也不会沉沦。他很清醒,却总有着自己的一套。去偷梨,用一块骨头就打发了那条看林狗。一直以来,我把他当作伙伴,完全没有性别意识。我们家都是半边户,很小的时候,我和许晓东的意识里就有如何去弄活钱的想法。一起去集市里卖蔬菜,这个钱上交给母亲。而去西塞山捡枞树菇、砍树劈成片柴卖,这种钱就落到我们自己兜里,当然,来钱最快的还是去偷钢铁厂的铁卖。而所有这些,他都带上我。许晓东,跟我一起在西塞长大的男孩,手拉手的童年,他很小就是一个男人了,他懂得承担。我在多年之后才感受到的。“红,我们是不可能成为农民的,你放心吧!”我们坐在西塞山山巅,望着滔滔江水,他跟我说,我们都不会成为农民。那个时候,他不知道,红连工人都不想做。那么熟悉的人,却有彼此不为人知的想法,那么深的寂寞啊!

钢铁厂运铁的平板火车每天都会经过我们家的菜地,它呼啸而来,长长地悲鸣着,我们忧伤的童年,永远有火车开过的背景。十一二岁,许晓东就能三下两下爬上火车,以我的野性和矫健,却一直没能学会这个本事。他攀上钢铁料斗,在押车人未发现之前,快速地往下面扔铁块。由于总想多扔点,难免会被押车的发现,那人瞪圆了眼,疯狂地吹口中的哨子,挥舞着手中的三角旗并一路奔跑追过来,许晓东纵身跳下火车,朝我跑过来,我见那人没有追过来,摆手叫他别跑了。啊,那个时候,他仰着脸对着天空喘气,天空真蓝啊,空气清冽。我们兴奋地收获着战利品,盘算着可以换到多少钱。但有时运气却不那么好,有一次押车人也跟着跳下火车,他们有两个人,许晓东朝着另一个方向跳的,所以我没有暴露,他被他们追上了,被打得遍体鳞伤,我的少年吭都没吭一声,只跟我说了一句:统一口径,回家就说是跟同学打架打的。那些年,我们用这钱买了书,给弟弟妹妹们零花,偶尔也贴家补,买了磁带,买了牛仔裤和衬衣,还买了带耳机的单放机。在西塞的中学里,我和他的成绩一直领先,因为成绩,我们后来双双被钢铁厂子弟学校录取,没有花家里一分钱。

友谊也无法抑制成长的寂寞。苦贞在男女之事上比我早熟。“我的终身一定会误在他身上。”她常跟我这样说,她知道只有考大学才可以改变命运,实际上,我和许晓东也唯有如此。初三上学期,苦贞的父亲在采石场被火药炸死了,我不能相信这样的男人也会死去。这晴天霹雳般的噩耗一下子改变了她的命运,家里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一根强劲有力的顶梁柱被抽走,家就这样瘫了。苦贞要辍学,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初冬的傍晚,我和许晓东的意见是,无论如何要挨到初中毕业,钱的事情,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但是她下定了决心,而且再也不愿意见我们。是那样一个傍晚,落日照着她家的小院,慢慢收回余光,像是在慢慢告别。我们的话不多,心里炙炙地痛着。我明白,苦贞想把有关先前那种命运的所有信息全部切断,了断自己的妄念,而把自己关进另一个世界的深水里,我的在稻田里被经血染黑裤子的少女,她性格的刚毅,她身上潜伏着惊人的爆发力,她尖削的锁骨,所有这些将不再浪漫,友谊,诗歌,爱情,音乐,将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抽走,她要承担的将是另一种东西。我想起她写给许晓东的一首小诗,只记得其中一节:

来生,我愿做你体内一枚小小的骨头

如果你情有别钟

我就使你隐隐作痛

对于初恋,苦贞其实早早就让它寂灭了。而现在,她要将她的一生也这样寂灭。那年冬天可真长啊,去学校上学,我要经过成片成片的野塘子,窄窄的埂子路,两边都是。冬天,出门时天色还是微微亮,我穿着母亲给我做的黑灯芯绒“贝壳”棉鞋,轻快地往学校飞奔。每每,到野塘子处,我的脚步就会惊飞细腿长嘴的鸟,一只,或是几只,忽地从我身边蹿出,飞向塘中央。一搅动,浓腥的湖水的气味扑面而来,接着,我便闻到了死荷风干的药香。死荷。荷的尸体。我看见死荷低头浸入水中,它的腐殖与水相融,水色微微地昏绿,腐殖就沉在荷叶上。时间长久地停在那里,无人惊扰。那样的野塘子,除了风,没有人知道它所发生的一切。我突然看见苦贞在前面的塘子里挖藕,这么早,这么冷的天,她放干了塘水,穿着水衣在泥沼里挥动锹,把干枯的荷叶铲断。挖藕是一项很重的体力活,男人都不愿意干。她的棉衣、鞋袜都放在岸边,新翻出的淤泥发出阵阵腐臭。她一定看见我走过来了,但她一直低着头,挥着锹。我从她面前走过去了,没有问候她。我没法问候她。

那个时候,我迷上了诗歌这种东西,迷上了舒婷、北岛。我的世界变得很大很大,我沉迷在波德莱尔、兰波、里尔克、艾略特、西尔维亚、狄金森们的世界里,我了解这个国家出现了“莽汉”一族,出现了“非非”,出现了《今天》、《他们》,还出现了我一直喜欢着的翟永明。坐在西塞山山顶,放下手中的书,俯瞰着西塞,钢铁厂耸起的大烟囱还有寂静的村庄和我们半边户破旧的居民房,火车隆隆地开过,那背影充满忧伤。啊,多年后,它们无数次出现在一个叫塞壬的女人的梦境里,这让她在漂泊生涯中一直深爱的容颜,连同她的名字红,连同那段岁月,物是人非,全都一去不返,了无痕迹。而那时,我常打量着自己的生活:卑微,贫乏,无聊,被孤独浸透。我再打量我的父亲和母亲,可怜的父亲,一生只为是一名国有企业工人而骄傲着。母亲,悲伤的母亲,生活的难,让她掏空了身子,她睁着清癯的大眼睛,担心着我,这个从小就有太多秘密的孩子。我在诗中看到别处的光亮,那光亮的口子越来越大,它照亮了我的内心,点燃了眼中的灯盏。我的双肩仿佛要生出翅膀,全身涌动着激情,凝聚着惊人的力量。那些个有月亮的夜晚,我成了《战争与和平》中的娜塔莎,抑制不住对未来憧憬的激情。寂静的田埂,蛙鸣寥寥,月光皎皎,我开始奔跑,沿田埂往钢铁厂方向奔跑,但塑料凉鞋的带儿似乎断掉了,我脱掉它,裸足狂奔。我在书中看到那些诗人们在年轻时去巴黎,对,必去巴黎,在那里,他们的人生才真正开始。我也要离开这里,我的人生在别处,离开水稻,离开钢铁厂,我要去——啊,这让人心碎的奔跑,多少年之后,这其中的幸福与忧伤被塞壬一一擦亮。那个时候的红,多叫塞壬羡慕。

许晓东——我的一首小诗在厂报上发表了!我兴奋地喊着去推他的门,那是高中二年级的一个清晨,他为我开门,他只穿着内裤,那里勃起得很厉害,把内裤撑得怪异极了,阳光照着他赤裸的身体,高大、修伟,一个男人,一个完美、有力的男人身体呈现在我面前,太陌生了,陌生得让人吃惊,惊讶,害羞,慌乱,我扭头就跑开了。我们的身体各自长大了,我们相互藏着身体的秘密,竟毫无知觉。我和许晓东会发生什么呢?两个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人,这么些年,无论去哪儿,他都拖拽着我。我中暑了,倒在田边,他背着我一路奔到钢铁厂门诊部,他悄悄往我的菜盒里装红烧肉,替我整理课堂笔记,为我跟男生打架……生活把我们彼此嵌入对方的内心,而且入了骨,牢牢地,两个孩子就这样长大。爱是什么呢?像我们这种成长背景的孩子,要把爱字说出口,是那样的难。

红,别走,我想当着你的面做这个,求你别走……我看着他痛苦的表情,是那样难受,而我在慌乱中不知所措。手淫,他要当着我的面手淫。“只一会儿,很快就好了。”恐惧、慌乱和羞愤攫住了我,一个念头牢牢地映入脑中:许晓东变坏了。我转身就跑,身后传来他绝望的喊叫,那喊叫,那情形,至今历历在目。那个秋天的傍晚,在西塞山,我和我的许晓东就这样完了,终结得如此简单。我伤害了他。几年后,我读了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里面居然也有类似的情节,只是,我做得太差劲了。很对不起,许晓东哥哥,那个时候的红,她不懂一个男人的寂寞,不懂一个男人内心深处的悲伤,还有什么事情比一个男人独自手淫更凄凉的?

大学实习安排在钢铁厂报纸的编辑部,应该说,我在钢铁厂的氛围中长大,但对钢铁的理解却非常肤浅。当我跟着老记者下车间,那致密的、猩热的炼钢车间如铜墙铁壁,压倒所有人的意志,我想起了那一望无边的稻谷,那让人无从逃离的金黄,它们居然有相同的气质,令人生畏,唯有服从。巨大的马达声淹没了一切,车间时常泛着浓浓的机油味、钢铁味、汗味,混着马达声、钢铁撞击声、车床声、电机声和锻锤声,一一展现在我这个年轻女孩的眼里。钢铁并不是一个具体的实物,而是一个存在,它包围着你,渗透你所有的生活。心高气傲的女孩子,把实习当成浪漫的人生体验,更没把“没有才华”的老记者放在眼里。在每一个车间,那位老记者跟工人们都很熟悉,招手,递烟,寒暄,他们尊重他,或者说,他们尊重劳动。这里面有一股朴实的真诚。“小红啊,你要了解炼钢的整个工艺,了解工人们的内心情感才能写出好稿子,”我已交了几篇新闻稿,却被他批得漏洞百出。他看出我并没有完全俯下身来贴近钢铁厂。眼毒的老家伙!我注意到,他走在车间里,脚上如果踢到废铁,会习惯性地捡起,随手扔进料仓,看到没有关好的水龙头,会赶上去拧紧。这些细节,我立即想到了我的父亲,他在他们车间也是这样,我突然感觉到,整个钢铁厂的气氛有一种特别熟悉的亲切,我会遇到很多像我父亲那样的人,许晓东的父亲,那个老电工,楼上的顾师傅,搞化验的,他们就像家里人一样。老记者藐了我一眼,说了一句重要的话:如果钢铁厂都不能让你激发诗情,那其他的地方也未必会有……

实习初期,我的自尊大大受挫,慢慢地,我不由自主地贴近了我的钢铁厂。钢铁厂有比较成熟的文学艺术门类,有才华的人非常多,但是,钢铁的气质却吸引了我,我相信,太多着迷于文学、绘画、舞蹈等艺术类别的人会被钢铁吸引。“向成本要效益”、“全员挖潜增效,奋战最后一季度”、“把好质量关,出好每一炉钢”……这些红色标语张贴在各车间的墙上,只要身处车间,我都能听见它们振聋发聩的喊叫。我感到钢铁厂有一种场,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并不是报纸电视上天天说的,这个季度比上个季度产量增长百分之几,完成全年计划的百分之几,在我国航天领域上,我厂×××钢被派上了何种用场,省领导×××来我厂调研……诸如此类空泛的陈词滥调,这种力量在于,每一个个体,为了炼出钢这么个事儿,从不同角度使劲的过程,并从中获得快乐的过程,非常实在、具体。荣誉是别人的事情,遥远得可以不管,唯有工作和生活才是自己的。这个场,也围绕着工资奖金劳保福利,围绕着女人,围绕着生活的种种八卦,工友的老婆是可以调戏的,厂长是可以开涮的,车间主任办公室是可以拍桌子的,扣奖金是绝对要计较的……钢铁厂,应该跟任何地方一样,是鲜活生活的场,散发着原生的、旺盛的活力。我理解了钢铁带给我的关于平凡人生应该拥有的那种生活,并不卑微,无须伟大,却泛着健康、自然的人生底色。钢铁,它跟水稻还是不同,水稻太敏感了,钢铁根本不在乎我是否愿意成为一个工人。它的魅力就在这里。

我再一次打量我的父亲,这个快退休的中年男人,他一生所有的快乐和幸福都与钢铁厂有关。我理解了他一生中的那点小骄傲,那种优越感,契合了作为一个钢铁厂工人身上特有的痞气、狭隘、粗粝但却心地纯良、明亮的大方品性。他得知我决定留在钢铁厂,兴奋得逢人就说,而我的眼睛闪出久违的泪花花。

多少年过去了,苦贞啊许晓东啊,西塞啊钢铁厂啊,他们跟太多的事物一样,全都不知去向。我下岗只身来到南方,漂泊,终于堕落成一个舞文弄墨的人,一个不再叫红,却叫塞壬的女人。而我有一只耳朵却异常灵敏地捕捉关于西塞和钢铁厂的种种消息,然后又费力地去绕开它们,啊,我的脆弱。西塞和钢铁厂已不再是过去的模样,半边户消失了,我们的房子早已拆迁,现在都住在城市,一楼是商铺,二楼是我们的住宅。我们的孩子从小迷恋电子游戏,他们全然不懂水稻和钢铁的意义,也许他们不需要懂。出门,是车水马龙的城市街道,它把一个人的成长遮蔽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痕迹。诗歌,我丢失了多年,我的生活不需要抒情。而在电脑前写就残章散句的黑夜里,我努力保持着水稻和钢铁的姿势,在南方逼仄的生存场里,在为了五斗米折腰的生存境况里,我疲于奔命。关于理想,关于我们口中曾热烈传播着的理想,我们不曾提起已有很多年。匿名者一

2009年,我结束了在广东九年的漂泊生涯。一个叫塞壬的写作者,她是这段匿名生活的终结者。我记得那一天,世界仿佛被擦亮。像是有人在瞬间从我心里掀开了个帘子,哐啷一声响,突如其来的光,一下子无蔽地照向我。我没来得及适应在明处的生活,没来得及获得双脚着地的踏实感,在紧张、不知所措、挟裹着某种慌乱的幸福感中,我填写了一张东莞图书馆的入职表。但这次,我填写了真实的姓名、出生地、年龄以及最简洁干净的经历。我一笔一画地写着,饱蘸着力量,仿佛要把字刻在纸上一样,永不再改变。面对自身的真相,我竟然感到茫然,太陌生了,陌生到可疑。这得要追溯到多少年前啊,眼前定格在表格上的这个人——黄红艳,她已消失了多年。简历上,九年的漂泊生涯,起初,我想一句带过:2000年至2009年,漂泊于南方各城镇。严格来说,用“混迹”一词更为准确。这么写,我居然感受到一股让人受不了的炫耀成分,十分的矫情。最后,落在纸上的是:2000年到2009年,供职于广东省各类媒体。我有意模糊它,让它沉进最深的内心之狱底,然后贴上封条。像过去的任何一次一样,我要删除过往,去刷新另一种生活,所不同的是,我不再匿名。

然而,我很快发现,重新续接2000年前的我是荒谬的,也是粗暴的。我如何能绕过那个“九年”去轻松面对以后的生活?在缺乏过渡的角色转换中,“轻松”实在是一个太沉重的词。我蓄意想删掉的这段历史开始不安分地打扰着我,它们以大量而密集的细节反复出现在我的梦境里,那么近,清晰,如同昨天才发生的一样,它让我长久地不安,惊悸。这咬啮性的烦恼,锥人。它让我觉得,如今有着真实身份的我更像一个笑话,一个假象。我对那九年下了如此定论,当然,听上去更像是在辩解:那是一种偷来的生活。仿佛长期穿着不合体的衣裳,篡改的名字,伪造的经历,被切割的时光,频繁地迁徙,生活的碎片被扔在各个城市的角落,面目全非——但它不属于真实的我。有了体面身份,似乎不太愿意承认这种生活曾属于我?在清点过往资料的时候,我打了一个包,一个我即将予以销毁的包裹。它可以证明那个匿名者曾经出身在上海、北京或者广州;她毕业于不同院校、不同专业;它还证明了我,有时出生在七零后,有时出生在八零后,姓胡或者姓张,此外,我还有很多英文名字;我有时未婚,但有时还离过婚,有一个五岁的男孩留守在湖北老家,由我可怜的母亲抚养;我有各类职称及资格证书,其中有两个居然是珠宝鉴定师和园艺师的资格证,我做梦都不曾预想我会从事这两种如此离谱的行当(我是学中文的)……是因为不再有再次使用的可能,我才迫不及待地去销毁它?还是因为,难以启齿的……羞耻心?我觉得两样都像,却又不完全像。这个包裹,这个记录真相的可怕的目击者,我感到它无处不在,它像是一个不死的活物,长着有芒刺的眼睛时刻注视着我,滚烫而犀利,它提醒我,九年的匿名流浪生涯顽癣一般的真实,它混乱、落魄、阴郁、压抑,还疯狂,被厄运追赶,在困境中沉浮,无数次的谎言只是为了圆第一个谎。然后被它追赶、驱逐。这才是真正属于我的真实生活,它是一个强大而有力的存在!现在,它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大块大块的影像在我面前晃动,我在逃离,仓皇的身影,瞳孔深处的哀伤。它们攫住我,梦魇般,让我长久地不安,无法忽略和剥离。销毁它们是容易的,付之一炬。但要彻底洗掉,要当它从未发生过,需要达到另一种人生境界。我还不愿意去达到那样的境界。

每年春节,我都要如期把自己送回湖北老家,让父母亲看到我还好好的,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我得告诉他们,我过得很好,有钱,有体面的工作,身体健康,笑容满面。出生地,是一个人所有秘密的源头,我可以摘掉面具,摊晾最原生的表情。火车一节节靠近故土,过韶关,入湖南,最后抵湖北境内,每一个地点的方向转折,这时光和空间的转折,在岔道口的拐角,身体被速度和风撕裂。我在一层层还原,一寸寸清晰。回到湖北,我利索地说着方言,成为一个话多,时常大笑,不擦口红,不洒香水的三十五岁女人。谁都认识我,我活在明处。短暂的假期,我沦为一个客人,享受着客人所有的礼遇。今年春节在家,忽然接到一个中学同学二十年聚会的通知,二十年间,我在广东待了九年,跟家乡的所有中学同学都断了联系,他们居然能找到我。被浅薄的好奇心驱使,我去了。一个重工业城市郊区的中学,二十年前,从这里毕业的学生后来大多读了职工大学,继而成为这个钢铁城市的工人。聚会设在市中心的一个大酒店里,我一下子被认了出来,黄红艳,他们叫着我的名字。啊,这个名字在很多年里,尘封了一般。因为未婚,我被八卦的女生们围住。我先前读过不少关于此类聚会的文章,太多都是在说,读书时不起眼的人,如今成了当地赫赫有名的人物;漂亮的女生,总会有悲惨坎坷的结局,无非造化弄人,世事无常。但是,我要说的是,在这样一个发展缓慢,相对闭塞的重工业城市,我的同学都没有太大的起落,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具有戏剧化的人生。他们基本上都还是工人:分厂厂长、车间主任,或者是技术骨干,也有一些小老板,仅有一个在国外。权贵、大富跟他们无缘。

饭桌上,我注视着这样一群人,显然他们在生活中都有频繁的往来,一起打牌,一起喝酒。有几个男生可能刚下班,工作服都没有换,他们把钢铁车间的气味带了过来,燥热、生腥,混着耿直的粗暴。我熟悉这样的气味,更熟悉他们身上特有的痞劲,大声劝酒,喧哗,炉火烤红了他们的脸,黄段子一茬接一茬。当年青涩的少年们,都成了粗壮、硬糙的汉子,那一张张脸,被钢铁和酒精打磨,发着红光,仿佛就是,天底下就他们过着一种最得意的生活,谁也比不了。女生,都成了别人的老婆和母亲,她们无所顾忌地大笑,跟男人一样叫嚣,她们肥胖而快乐。毫无例外地,秉性里单纯的良善在泼辣的言辞中,竟表现出贞洁的美。这么多年,劳动赋予她们明净、利索而昂扬的气质。因为是聚会,我还打扮了一番,化了妆,围着昂贵的绣花真丝披肩,紧身小羊皮裙,长筒靴子。这般刻意的隆重,比照女同学们大方、自然的做派,我反而显得特别怪异。这怪异让我别扭、局促。距离感就由此产生了。当我回答完他们问的所有问题后,我只得归于沉默。

我无法融入他们,我和他们隔着太久远的时光,还有充塞在这时光里另一种暗处的、不为人所知的隐秘生活。隔着时光,我在暗处注视着他们,他们在明处,透亮,裸呈,没有太大的秘密,彼此相知,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