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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4 22:1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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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世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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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异编(下)

艳异编(下)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艳异编(下)作者:王世贞排版:HMM出版时间:2018-01-01本书由北京明天远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艳异编卷二十一

冥感部二

贾云华还魂记

魏鹏,字寓言,其先矩鹿人。九世祖飞卿,宋高宗朝仕至御史中丞。以论秦桧误国,贬襄阳令,死葬白马山,子孙遂留居焉。宗族蕃衍,富拟封君,迨元尤盛。鹏父巫臣,延

生奉命翌日戒行,逾月抵杭,僦居于北关门边妪家,妪善延纳,生颇安之。越数日,舍馆既定,乃渐出游。问故人,无一在者。惟见湖山佳丽,清景满前,车马喧门,竺歌盈耳。生乃赋《满庭芳》词一阕以纪其胜。因题房舍纸窗之上,词云:

天下雄蕃,浙江名郡,自来惟说钱塘。水清山秀,人物异寻常。多少朱门甲第,闹丛俚争沸丝簧。少年喀,谩携绿绮,到处鼓凤求凰。徘徊应自笑,功名未就,红叶谁将?且不须惆怅。柳嫩花芳。又道蓝桥路近,愿今生,一饮琼浆。那时节,云英觑了,欢喜杀裴航。

偶,边妪见之,问曰:“斯作,郎君所缀乎?”生未答。妪曰:“郎君岂以老妇为不知音者耶?大凡乐府蕴藉为先,此词虽佳尚见妩媚,欧、晏、秦、黄,迨不如是。”生闻之,乃大惊。因致谢曰:“浅陋之言,献丑多矣。”因诹妪出处,方知为达睦丞相宠姬。丞相薨,出嫁民间,今老矣。通诗书,晓音律,喜笑谈,善刺绣,多往来达官家,为女子师,皆呼为边孺人。生曰:“然则丞相政与先公使参及贾平章为同辈人矣。”妪骇曰:“郎君岂魏参政子乎?”生曰:“然。”真韩子所谓称其家儿者也。因出杯款生。生乃得备询参政旧日僚家。妪曰:“俱无矣。惟贾氏一门在此耳。生曰:“老母有书达彼,敢托为之先启。”妪许诺。生又问:“平章弃禄数年,今有谁在,生事若何?”妪曰:“平章一子名麟,字灵昭,一女名娉聘,字云华。母梦孔雀衔牡丹蕊怀中而生。论颜色则若桃花之映春水,论态度则似流云之迎晓日。十指削纤纤之玉,双羹绾袅袅之丝。填词度曲,李易安难继后尘。织锦绣图,苏若兰讵容独步耶。邢国钟爱之,但从余讲学,予自以为弗如也,且夫人勤励治产有方,珠履玳不减昔时之丰盛,钟鸣鼎食宛如向日之繁华。”生闻之,知其必指腹之人也。急欲一往。会妪病目,弗能前,遂止。

夫人讶妪久不来,乃遣婢春鸿往妪家问焉。时妪目愈,欲偕行。值生偶出,妪乃先随鸿往诣夫人谢,且道魏生母寄书事。邢国骇愕曰:“政尔念之,今焉致此?亟为我召来,勿缓也!”春鸿承命复至请生,生便同行。既及门,鸿先人。俄而二青衣导生至重堂,即东阶少立。邢国服命服出坐堂中,生再拜。夫人曰:“魏郎几时来耶?”生曰:“数日耳。”命坐。茶罢,夫人曰:“记得别时尚在襁褓,今长成若是矣。”慰劳甚至。且问萧夫人暨安否。生答以幸俱无恙。夫人为生道旧如在目前,但不及指腹誓姻之说。生疑之,乃顾随来老仆青山解囊,取母书投上。夫人拆封观毕,纳诸袖中,亦不发言。顷间一童子出,娟娟如琼瑶。夫人命拜生,生答拜。夫人曰:“小儿子也,当教之,乃达礼耶。”复命侍妾秋蟾曰:“召娉娉来。”须臾,边妪领二环复拥一女子,从绣幕后冉冉而至,面生前展拜,生逡巡欲避。夫人曰:“无妨,小女子也。”拜毕,退立于夫人座右。边妪亦侍坐于隅。窃窥娉娉真国色,虽西施、洛神未可优劣。生见后,魂神飞越,色动心驰。恐夫人觉之,即起身辞出。夫人曰:“先平章视先参政犹骨肉,尊堂亦视老身如姊妹。自二父云亡,两家阔别,鱼沉雁杳,音耗不闻,本谓此生无复再见,岂意余年得睹英妙,老怀喜慰,何可胜言。郎君乃尔寡情耶?”生揖返席,不复敢辞。邢国目娉娉人,意若使治具,然于时开宴,水陆毕陈。夫人亲酌饮生,生跪受而饮。既而命麟与娉娉更劝迭进。娉酒至,生辞以乍出远方,久琼蘖,今不胜杯酌矣。娉娉捧杯再拜,生欲熟视之,固辞不敢先饮。夫人曰:“郎君年长于汝,自今以后既是通家,当为兄妹,汝宜跪劝。”娉遂跪。生仓惶遽接,一吸而尽。娉娉收杯至夫人前,沥余酒于案曰:“兄饮未酹,更告一杯可乎?”夫人笑曰:“才为兄妹,便钟友爱之情,郎君岂得戛然乎?”边妪亦从旁相劝,生乃杯饮。夫人复让边妪曰:“郎君既舍汝家,乃不早以见告,当满罚一觥。”妪笑而饮。宴罢告归。夫人曰:“郎君毋还邸中,只在寒舍安下。”生略辞。夫人曰:“贫家寂寞,愿勿嫌也。”即呼家仆脱欢、小苍头宜童引生于前堂外东厢房止宿。

生入门,但见屏帏床褥、书几浴盆、笔砚棋琴靡一不备。妪家行李亦已在焉。生既得定居,复遇绝色,且惊且喜,睡不能成,因赋《风人松》一词,乘醉书于粉壁之上。词曰:

碧城十二瞰湖边,山水更清妍。

此邦自古繁华地,风光好,终日歌弦。

苏子宅边桃李,坡公堤上人烟。

绮窗罗幕锁婵娟,咫尺远如天。

红娘不寄张生信,西厢事,只恐虚传。

怎及青铜明镜,铸来便得团圆。

是夕,娉娉反室亦厚忆生。因呼侍女朱樱曰:“魏兄卧否?”樱曰:“弗知也。”娉语之曰:“汝往厢房窥之。”去良久,返命云:“郎君微吟烛下,若有深思。既而取笔题数行于壁问,谛视之,乃《风人松》词也。”娉曰:“汝记忆乎?”樱曰:“已记之矣。”遂口占一过。娉儒毫展双鸾霞笺次其韵,顷刻而就。封缄付樱曰:“明早汝奉汤与郎君盥面时,以此授之。”樱收于囊。次日黎明,如教而往。生盥洗毕,樱出缄谓生曰:“娉小娘致意郎君,有书奉达。”生取视之,乃和生所赋壁间《风人松》,词云

玉人家在汉江边,才貌及春妍。

天教分付风流态,好才调,会管能弦。

文采胸中星斗,词华笔底云烟。

蓝田新锯壁娟娟,日暖绚晴天。

广寒宫阙应须到,霓裳曲,一笑亲传。

好向嫦娥借问,冰轮怎不教圆。

生读之数过,不忍释手。知娉娉赋情特甚也,遂珍藏于书笈中。方欲细询娉情性,而夫人已遣宜童召生矣。生偕童人,夫人见生来迎,谓生曰:“郎君奉命萱堂,远来游学,不可玩时废日。此中有大儒何先生者,及门之士常数百人。郎君如从之游,必有进益。贽见之礼吾已办矣,食罢请行。”

生睹聘后,万念俱灰,不求闻达,惟云华是念。不虞,夫人之逼令就学,也黾勉应承,然亦不数数往也。因念夫人虽甚见爱,而挂口不及姻事,且令与娉娉认为兄妹,盖有可疑,而元从质问,乃潜诣伍相词祈梦,得神报云:“洒雪堂中人再世,月中方得见娥。”既觉莫晓所谓,但私识之。一日偶与朋友游西湖,娉伺生不在,携侍姬兰苕潜至其室,遍阅简牍,见有《娇红记》一册,笑谓苕曰,“郎见读此书,得无坏心术否乎?”因戏题绝句二首于生卧屏上:净几明窗绝点尘,圣贤长日与相亲。文房消洒元余物,惟有牙签伴玉人。花柳芳菲二月时,名园剩有牡丹枝。风流杜牧还知否,莫恨寻春去较迟。

抵暮,生归见诗,知为娉作,深侮一出,不得相见。乃赓其韵,用赵松雪体行楷书于花笺,以答娉。诗曰:冰肌玉骨出风尘,隔水盈盈不可亲。留下数联珠与玉,凭将分付有情人。小桃才到试花时,不放深红便满枝。只为易开还易谢,东君有意故教迟。

写毕,元便寄去。踌躇间,忽春鸿来谓生曰:“夫人间郎君西湖归,惧为酒困,遣妾持武夷小龙团茶奉饮。”生喜甚,即啜一瓯。因移身逼鸿坐,笑语鸿曰:“娉小姐既视我为兄,汝何惜暂为我妇。”鸿变色曰:“夫人理家严肃,婢妾只任使令,岂敢荐枕于君,以污清德。”生曰:“东园桃李,片时春也,何害?”遂与鸿狎。且谓鸿曰:“吾有一柬奉娉娉,能为我持去否?”鸿曰:“敢不承命。”当亟递去。鸿人,遇娉茶堂中,即以与之。娉急置于怀,瞩鸿勿泄。返室观之,乃和其绝句二首。读罢叹曰:“清楚流丽,类其为人。”言未已,闻夫人呼曰:“有客。”娉趋出,乃外兄莫有壬也。自寞城来省,邢国因设宴待之,生亦与坐。夫人以久别有壬,且悲且喜。姑侄劝酌,不觉至醉。兼之有壬远来,驱驰鞍马,困惫不任酒,急欲休息,苦告夫人。夫人乃令脱欢扶掖至礼宾堂之南小斋内卧。生亦随出,独立于重堂。亡何夫人亦眩晕思卧,乃先就榻。惟娉娉率诸婢收拾器皿,锁闭门户。

朱樱持烛伴娉出重堂巡逻,见生孤立。惊曰:“兄未寝乎,何此延伫?”生告以渴甚,求浆弗能得。婚即令樱人厨中取茶,因代樱执烛置案上,烛为风烁蜡液泪流,娉以金剪剪之曰:“汝亦风流乎?”生曰:“子不闻李义山诗云: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娉曰:“义山浪子耳,何眷恋之深也?”生曰:“人同此心,心同此意,焉可以此病义山乎?”娉曰:“然则兄亦义山之流亚矣。”生曰:“风情幽思,自谓过之。”娉曰:“若是之言,真风流蕴藉之士也。但佳句云,劳心者,果劳何事。不知商隐亦有是乎?”生曰:“室迩人遐故也。”娉不答,指壁上琴曰:“兄善是那?”生曰:‘,幼耽此技,小姐闻亦能之。”娉曰:“谩寄指耳,敢言能乎。”俄朱樱捧茶至,娉起递与生,生谢曰:“何烦郑重?”娉曰:“爱亲敬兄,礼宜如是。”生将促席与言,娉遽敛身曰:“今夕夜深,兄宜返室。来宵有便,当诣听琴,幸勿他往也。”各道万福而退。

次日,夫人中酒不能起,薄暮,娉偷至厢房。生正悬望伫阶前,陡见娉来,喜心翻倒,即拥娉人,坐定。生拂几焚香,解锦囊出天凰环佩琴请娉弹。娉羞涩固辞。生于是转轸调弦,鼓关雎一曲,以感动之。娉曰:“吟揉绰注一一皆精。但,惜取声太巧,下指略轻耳。”生甚服其言。必欲观娉之指法,请之不已。娉乃命朱樱取琴放前琅石桌上,操雉朝飞一调以答生。生曰:“佳哉指法。但此曲未免淫艳之声多。”娉曰:“无妻之人,其词哀苦,其声凄怨,何淫艳之有?”生曰:“子非牧犊子妻,安能造此妙乎?”娉无言,惟微晒而已。是夕谈话稍款,言情颇深。值夫人睡觉,呼娉索人参汤。娉惶恐走去。生茫然自失,魂魄俱丧,面若死灰,大失所望。因枕上赋《如梦令》一词自悼,词云:

明月好风良夜,梦楚王台下,

云散雨收,难成佳会,又为虚话。

误也,误也。青着眼儿干罢。

平旦,生起整衣冠,趋夫人阁问安否。出入重堂,转从堂后循曲巷欲造娉室,迷路而回,至清凝阁前少憩。时娉正坐阁,低鬟束双弯,着绣鞋。生即屏身户外,窥于隙间,为娉小婢福福见之,报与娉。娉大愤,将起白夫人。生惶恐告娉曰:“向于夫人处问安,路迷至此,兄妹之情,宁忍见窘。”娉曰:“男子无故不入中堂,况可直造人家闺阁乎!今且恕兄,后再勿至。”生连揖不已。娉曰:“聊恐兄耳,毋劳深谢。”因指阁前灵清小瓦盆养瑞香一株,命福福云:“送去兄卧房中,为幽人之伴。”生曰:“得此一枝,当贮诸金屋。”娉笑而颔之。福遂捧花送生出。生知福乃娉之亲随,即探囊中金数星与之,冀其传递简帖,潜通殷勤,福拜而受之。自此得其用矣。

然生自离家之后,两月有馀。寒食初过,清明又到。夫人备酒肴,召邻曲及边妪,并拉生出郭扫坟。惟娉娉以小疾新愈,不得偕行。生觇知娉不往,乃佯出,夫人留之。生曰:“适何先生遣人见呼,不敢不去。弗及拜平章神道,意甚怏然。”夫人曰:“先生召无诺,宜速往也。”生去。夫人亦登舆,举家毕从。惟留福福及小女使兰苕伴娉。生度夫人行远,徐徐而归,至重堂门,闭不得入,徘徊底下。福福闻人履声,谓是客至。启门问之,乃生也。生急持福裙问娉所在,欲见之。福曰:“小姐敏慧聪明,知书识礼,持身谨慎,不离闺房,贞静幽娴,凛不可犯。妾安敢暗昧导君唐突西子。”生曰:“吾之遇汝,自谓有缘。虽张珙之红娘不啻过也。今汝乃有是言,予觖望甚矣。”福沉吟半晌曰:“彼虽以礼自持,然幽情颇切,吾尝见其揽镜自照,回顾妾曰:‘我何如月中之娥也。妾复之曰,不已夸乎。彼乃曰,‘娥虽貌美,叵耐只孤眠。由是观之。可知情寄也。”生曰:“为今之计,将若之何?”福曰:“妾有吴鲛手帕。郎君试为情诗书其上,我当持与之观。郎君轻步踵妾后窥之,彼若动心,事谐必矣。”生欣然握管题以付之。诗曰:绞绡元自出龙宫,长在佳人玉手中。留待洞房花烛夜,海棠枝上试新红。

福袖帕入,生尾福后至柏堂。娉方倚栏玩庭前新柳曰:“绿阴如许矣。”因诵稼轩词云:“莫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生遽前抚其背曰:“断肠何所为乎?”娉惊曰:“狂生又至此耶!”生曰:“韩寿窃香,相如涤器,狂者固如是乎!”娉乃命福取茶。福佯堕手帕于地,娉拾而观之,见诗怒曰:“此必兄所为。小妮子何敢无惮如是,吾将持以白夫人。”生谢再三,继之以跪。娉因回颜一莞,收置怀中曰:“勿多言,姑此共坐,少叙半晌之欢。倘老母来归,则无及矣。”生大喜,就坐。娉呼福出江瑶荐酒,亲持金荷叶杯,酌以劝生。生辞不饮。娉因劝,生谢曰:“此意良已勤,政昔人谓虽吃锥子,亦醉不烦酒。”略饮数杯,因命撤去,娉从之。生乃促席与娉联坐,语娉曰:“我奉命慈亲,为此姻事,艰难水陆,千里远来。今夫人了无一语道及前盟,必有他谋。事恐中变,命为兄妹,其意可知。子复漠然路人相视,殊无聊赖。久拟赋归,但以未与子言,故迟迟不决耳。今幸相逢,难期再会,予之心事,子既知之,谐与不谐,明以见告,勿徒使我为东南留滞之客也。”娉闻之,抚髀叹曰:“余岂木石人哉,兄之此言,岂知我者。妾自遇兄来,忘食废事,心动神疲,夜寐夙兴,惟君子是念。愿以葑菲,得侍闺房,偕老百年,乃深幸也。第恐天不与人行方便,不能善始令终。张珙、申纯可为明鉴。”兄如不弃管蒯,妾可永执箕帚,毋轻一举,当计万全。”生曰:“若待六礼告成,则予墓草宿矣。子其怜之,毋吝今夕。”娉未及对,而兰苕告夫人回矣。生仓惶趋出。是月三日丙午也。

丁未清晨,生人谒,夫人曰:“昨因祭扫就西湖上诸寺一行,佳景满前,令人应接不暇。所惜者,寓言不在耳。”生唯唯而退,至中堂侧门与娉相遇,侍妾森然,前遮后拥,彼此注视,莫交一言。生归室闷闷,因诵崔颢黄鹤楼诗云:“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娉过窗外闻之,因穴窗呼生曰:“男儿向怀上之切乎。”生曰:“事屡参差,终不能就,处此无益,莫若归尔。”娉曰:“少顷当令福福请君。”言讫而去。早饭罢,福福果来。谓生曰:“娉娘有柬奉君。”生取视之,乃诗一首,云:春光九十恐无多,如此良宵莫浪过。寄与风流攀桂客,直教今夕见嫦娥。

读毕,生喜不自制。然,视日之斜,汲汲然,望夜之至。岂期向午,生之故人金在来拉生过平康,生以他事拒之。金固请,不得已乃与同行。彼妓有秀梅颇晓诗词,素慕才俊,见生洒落,劝以巨觥。金又与轰饮,生意不在酒,为所困,痛醉而归,展紫丝褥卧于房前石栏杆地上。迨暮月明,夫人睡熟,娉乘便赴约,不意生酣酒气逼人,呼之不应,乃怅然踟蹰于阶下,徐人生室,取毫写绝句一首于生练裙上,投笔而去。诗曰:暮雨朝云少定踪,空劳神女下巫峰。襄王自是无情者,醉卧月明花影中。

五更天明,生酒亦醒,起步花阴,但见落红沾袖,坠露湿衣。追省娉期,滂然流泪。正郁郁间,忽风吹生衣裾,据翻字见,生举视之,乃七言绝句,娉所染也。因大怅恨失此良会,为人所误,深负娉期。剪下裙幅,装潢成轴,悬于壁间,仍赓原韵,缄以寄娉。诗曰:

飘飘浪迹与萍踪。

误人蓬菜第几峰。凡骨未仙尘俗在,罡风吹落醉乡中。

诗后复有一词,名《忆秦娥》云:

春萧索,可怜更负佳人约。

佳人约,今番准定,莫教违却。世间虽有相思药,应知难疗身如削。

身如削,盈盈珠泪,夜深偷落。

一日,忽闻夫人唤春鸿云平章忌辰在迩,合照常规,汝可往西邻姚恭恕长者家问几时建金山佛会,亦欲附荐平章,以邀冥福。鸿少选返命云,只在此月二十五日为始,适届忌辰,凡三昼夜。若欲与建善功,必须严斋戒,至日请诣法筵,炷香礼佛,竣事方归。至期夫人吩咐娉家事毕,乃往姚宅。娉与生俱送及门,因得同行人内。经过生卧房前,生苦邀人,欲赋高唐。娉恳辞曰:“蒲柳贱躯敢自吝惜。但今白昼,仆妾众多,若交接之顷,云雨方浓,妾于此时如醉如梦,能保无他虑乎?莫若少待今宵。兄宜见即妾所,妾当明烛启门,焚香迎候。”生深然之。至暮娉戒诸奴仆曰:“夫人偶不在家,汝等各宜早歇。男仆不许擅人中门,女仆亦须不离内寝,毋得辄便私相往来。仆众皆拱听,莫敢不遵。人既定,生得寻向路,由柏堂后,转过横楼,而适有两巷相连,莫知何者可达。狐疑未决,忽风送好香一炷,迎鼻而来,生心喜曰:“娉不远矣。”径趋右巷,巷穷,果得娉寝。但见绿窗半启,绛烛高烧。娉上服紫罗衫,下着翠文裙,自拈生龙脑于金雀尾炉中焚之,香烟缥缈,烛影晶荧。骤望见娉,疑与仙遇。娉笑曰:“钜卿信人也。”出户迎生,延人室内。室中安黑漆罗钿屏风床,红罗圈金杂彩绣帐,床左有一剔红矮几,几上盛绣鞋二双,弯弯如莲瓣,仍以锦帕覆之,右有铜丝梅花笼,悬收香鸟一只,余外无长物。房前宽阔仅丈许,东壁上挂二乔并肩图,西壁挂美人梳头歌,壁下犀皮韦相对,一放笔砚文房具,一放妆奁梳掠具,小花瓶插海棠一技,花笺数番,玉镇纸一枚。对房则藕丝吊窗下作船轩,轩外缭以彩墙。墙内叠石为台,上种牡丹数本,四旁佳花异草丛错相间,距台二尺许,砖一方池,池中金鱼数十尾,护阶草笼罩其上。生未暇遍观,即拥娉就寝。娉乃取白绞软帕付生曰:“兄诗验矣。可谓海棠枝上试新红也。”生笑为娉解衣,共人帐中。娉低声告生曰:。‘妾幼处深闺,未诸情事。谐欢之际,第恐弗胜。兄若见怜,不为已甚。”生曰:“姑且试之。庶几他日见惯。”岂期娉之身体纤柔,腰肢颤掸,花心才折,桃浪已翻,羞赧呻吟,如不堪处。而生蜂锁蝶恋,未肯即休,直至兴阑。将过半夜,生起持帕剪烛观之,仍与娉使藏焉,留为后日之记。娉曰:“贱妾陋躯,为兄所破,静言思之,有面目,伉俪之约,兄善图之,毋使妾为章台之柳则幸矣。不然,当坠楼赴水以死谢兄,断不能从世俗之人背盟他适,以负天下。”生曰:“我为男子,岂不能谋一妇人。脱有夙缘,不必过虑。”乃于枕上口占《糖多令》一阕以赠娉。词云:

深院锁幽芳,三星照洞房,摹然间得效鸾凰。烛下诉情犹未了,开绣帐、解衣裳,新柳未舒黄,枝柔那耐霜。耳畔低声频咐嘱,偕老事,好商量。

娉亦依韵和以酬生:少小惜红芳,文君在绣房,幸相如赋就求凰。此夕偶谐云雨事,桃浪起,湿衣裳,从此退蜂黄。芙蓉愁见霜,海誓山盟,休忘却,两下里细思量。

自此往来频数,无夕不欢。虽连理之柯,比翼之鸟,奚以过也。

何期光阴易过,乐极悲来,夏暑将残,秋风又动,忽收萧夫人及二兄书,取生回,应乡试。生得书悒怏不遣娉知,然言动之间,屡有嗟叹之意。娉问之,生不获隐,出母书示之,彼此流涕。未数日,生二兄又遣一仆海仙,驰书奉邢国夫人,使促生早还。夫人启缄读毕,令人召生至,以母书示之。且谓生曰:“尊夫人相念之深,二令兄促归亦急,且欲同应秋期,实人间快事。老身虽不忍遽舍郎君,然母命、兄书安可违越。所愿桂枝高折,早占鳌头。侧耳捷音与有荣耀。瓜期未及,拱候再来。”遂备酒肴饯生。娉时侍夫人坐侧,闻知此言,泪落如雨,即起人内,其夜伺夫人睡,乃潜出别生,相视饮泣。遂谓生曰:“正尔喜欢,乃有远别。天耶、人耶,何至此极也。”生曰:“我为母兄所逼,且只暂归,三两月间再图相见,子第宽心,保图眠食,勿为亡益之悲,徒损倾国之貌。”嫂掩泣曰:“兄途中谨慎,早早到家,有便即来,勿为长往。妾丑陋之身,乃兄所有。倘念日盟,不我遐弃,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乃向生再拜曰:“只此别兄,明日不能出矣。”生亦咽埂,目送娉还,次日,娉又遣福福叩门,持手简送青丝履一双,绫袜一赠生。简云:“薄命妾婢再拜寓言兄前,媳薄命不得奉侍左右,为久计,今马首欲东,无可相赠,手制粗鞋一双,绞袜一纲,聊表微意。庶步履所至,犹妾之在足下也。悠悠心事,书不尽言,伏椿缄辞,涕泪交下。不具。”

生览毕,惟堕泪而已。遂收拾锁于书复。既登途,凡道中风晨月夕,水色山光,睹景怀人,只增悲惋。及抵家,已迫槐黄矣。遂偕二兄往就试。失利,惟鹏领高荐而归,贺客填门,杂数月。迨冬未,同年促上礼闱,生方欲托病不赴,图为杭游以践夙约,而母与二兄之弗容,府尹县侯之敦遣,不获已,黾勉而行,期在下第,庶得即归。讵意青钱万选万中,会闱揭晓,名次群英。廷试又在甲榜,擢应举翰林,文字才名日起籍甚。当时虞揭诸公皆加爱重。生虽在清要,而心念云华,未尝暂舍,因求外补。明年正月,得江浙儒学副提举,正惬所愿。遂不归襄汉,径赴钱塘·需次待阙。首具袍笏,请贾氏拜夫人。夫人见生来,喜色溢面。劳之曰:“且审金榜题名,文台列职,平生之愿,一日尽酬。第恨灵昭年幼,未历江湖。老病孱躯,不能远涉,无由造贺,作庆尊堂为愧耳。”生谢曰:“未学荒疏,谬登科目。续貂之消,有愧于中。然自别门下,两载光阴,令女贤郎安否何似?辄敢请见,少慰下怀。”夫人曰:“小儿读书郡学,半月一回。丑女在家,寻当上谒。遂命秋蟾召娉。须臾出见,流盼睨生,悲喜交集。夫人置酒,边妪亦来。邢国举杯致贺生毕,复命娉曰:“魏兄高第显官,人间盛事。汝既在妹列,岂可元一杯致贺乎?”娉领命,乃酌酒劝生。生复酬娉,极欢而罢。既暮辞出。夫人曰:“幸未上官,免寻别舍,吾家旧寓,谨以相延。”生且谢且辞,退就寝室,风物依然,一榻如故,因赋律诗一首题于壁,以纪重来。诗曰:不到仙家两载余,竹窗幽户尚如初。梁悬徐孺前时榻,壁写崔生昔日书。花柳漫为新态度,江山不改旧规模。

未内当日桓温幕,还有风流此客无?

次日,生出谒,夫人虑生寓所器物不备,或乏使令,乃呼娉侍行,过彼点检。及至凡百所需,悉已完具。宜重复专供役,盖娉已宿戒之矣,而夫人弗知也。周视间,忽见生壁上新题,读之数过,称赏弗已。且顾娉曰:“才子、才子。”又云:“此人器字宏深,学问该博,聪明敏捷,少有比伦,非出十年,须当远到,提举未足以淹也,女子识之。”夫人素有藻鉴,慎许可。娉见母誉生如此,愈加爱重。由是夜往晨回,倾情倒意。虽接翼之鸾凤,交颈之鸳鸯,未足以喻其和协也。夫何情爱所迷,殊无顾忌。朝歌暮乐,婢妾皆知。所未觉者,惟邢国一人而已。

或日,春鸿与兰苕于清凝阁前闲坐,分食泉州凤饼香茶。娉偶过见之,默然不乐。私念此茶,夫人物也,惟已尝窃数饼与生,计必生私二人。因往召鸿、苕诘问。二人不能隐,以生与为对。娉大恨恚,妒念顿生,乃抬摭他事,白于夫人,俱遭痛挞。鸿辈衔恨,谋发娉私,乃阚娉与生于后园池上重阴亭前弈棋,急趋白夫人曰:“圃中池莲有一花,并蒂红白二色,开已一日,请往视之,久则谢矣。”夫人喜曰:“此祯祥兆也。”如其请。生与娉不虞其至,生方笑谓娉曰:“云华姐又输一局矣,敢请子之金钏为赌资可乎。”言未已,而夫人至。适风吹败桃坠局中,娉惊讶,举首视之,遥见夫人来,知其故意相袭也,急令生人东洞避去。而博戏之具,收拾弗及,乃佯趋走迎,语夫人曰:“儿多时不到园中,适因绣倦,与福福携楸枰此来,以消长日。忽见并头莲花红白二色相向,真嘉瑞也。正拟报知膝下,而娘娘来矣。”鸿、苕虽善其支吾,然未敢便斥,惟相目冷笑而已。幸夫人眼昏,莫辨其为生也。夫人曰:“莲花双蒂者,常有之。但一红一白为难得。适闻春鸿言如此,将欲呼汝同观,不意汝先在此矣。然人家处子不离闺房,偶或出游,拥蔽其面。今汝不使我知,辄行至此,虽无人见,亦且不宜,况汝读书识礼,岂不知博弃之为非,当痛以自惩,后无复尔。”夫人只知其与福福手谈,不料其与生对垒也。遂同至亭间,徘徊瞻顾。夫人命春鸿曰:“佳哉花也。可召魏郎君来此同玩。”鸿将启齿,娉恐其有言,潜蹑其足,鸿会意,乃给夫人曰:“有此佳花,而酒肴未备,不若明日于此开宴,召之赏玩,亦未为晚。”夫人点头曰:“春鸿言是也。”遂回。

诘旦,果于亭上设席,且于郡学呼麟回,同生赏花。酒半,夫人目麟曰:“吾闻人家兴替,见于花草,草木得气之先,且瑞应之来,必不虚也。汝今秋文哉,或者得捷。双莲之瑞,其在是乎?宜赋一诗,以观汝志气。魏提举如不相弃,亦请唾珠玉,以重斯芳。麟与生奉命一挥而就,以呈夫人。夫人览而笑曰:“提举绝妙好词,吾儿结意亦自可取。”因付娉曰:‘汝观而藏之,留为汝弟秋科张本。”二诗云:若耶溪里万红芳,哪似君家并蒂祥。韩寿醉醒殊态度,英皇浓淡各梳妆。徒劳画史丹青手,漫费词人锦绣肠。向夜酒阑明月下,只疑神女伴仙郎。

右鹏诗。亭亭翠盖荫娆,一种风流两样娇。飞燕洗妆迎合德,彩鸾微醉倚文萧。

右麟诗。娉读之微莞,将入袖。生乃请于夫人曰:“小姐也不可无佳制。”夫人乃命娉曰:“汝试为之,请教提举。”娉对曰:“好语皆为兄所道,尚何言哉。然亦不敢不勉强。”遂口占《声声慢》一阕,词云:

大华峰头,若耶溪上,秋波荡漾蝉娟。翠盖阴中,佳人并着双肩,深杯怎禁频欢。便玉容霞脸争妍,真个似善才龙女,不染尘缘。共说风流态度,似凤台萧史夫妇同仙。描画丹青,生织难写清联。鸾鸯也知相傍,每爱来比翼花边。心更苦,委游丝,人暗牵。

生倾听之余,自愧弗及,因出席揖之曰:“风流俊媚的是当家,真可谓才调女相如也。”娉敛绣巾拜谢曰:“不敢当,不敢当。”酒散月明,夫人酣醉。娉出就生,具告以昨日围棋之故,且吐舌曰:“非桃坠,夫人见矣,奈何,奈何?”生曰:“此天也,然非子之临机应变,则罅隙呈露,吾二人安得复合也。危哉,危哉!”娉曰:“夫人以妾昨过园中,微赐诃谴,今不敢再至矣。所恨前时远别,今幸相遇,复被匪人无端间阻,然当为兄屈己下之,冀回其意,兄且忍耐,勿自忧煎,然此亦由兄私之之过也。《论语》曰‘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不可不加之意也。盖微讽生宠春鸿、兰苕事以箴之。生惭惊交并,莫知为对。娉自此深居简出,杳不相闻。生亦

踽踽月余,无聊特甚。正忧闷中,忽福福送新莲数房来,且报鸿、苕释憾,早晚可以相见。生闻之,手舞足蹈,不任欢情。因以蜀笺写所赋夏景闺情十首,为小引于前,以答娉。其词曰:“孤馆无聊,睡起危坐。不见贤淑,岂止鄙吝复生而已哉。成闺思十首奉寄,一则以见此情之拳拳,一则时自省览,犹佳丽之在侧也。”

诗曰:香闺晓起泪痕多,倦理青丝发一窝。十八云鬟梳掠遍,更将鸾镜照秋波。

其一:侍女新倾盥面汤,轻回雪腕立牙床。都将隔宿残脂粉,洗在金盆彻底香。

其二:红锦拭镜照窗纱,画就双蛾八字斜。莲步轻移何处去,阶前笑折石榴花。

其三:深院无人刺绣慵,闲阶自理凤仙丛。银盆细捣青青叶,染就春葱指甲红。

其四:薰风无路人珠帘,三尺冰绡怕汗粘。低唤小鬟推绣户,双弯自濯玉纤纤。

其五:爱唱红莲白藕词,玲珑七窍逗冰姿。

只缘味好令人羡,花未开时已有丝。其六;雪为容貌玉为神,不遣风尘浣此身。

顾影自怜还自叹,新妆好好为何人?

其七:

月满鸿沟信有期,抛残锦下鸣机。后园红藕花深处,密地偷来自浣衣。

其八:明月婵娟照画堂,深深再拜诉衷肠。怕人不敢高声语,尽是殷勤一炷香。

其九:阔幅罗裙六叶裁,好怀知为阿谁开。温生不带风流性,辜负当年玉竟台。

其十:

诗后复写一词,名《青玉案》:合欢花下曾相见,犹记把毫题彩扇。

自别佳人冰雪面,朝思暮盼,

倚门挨户,无也千来遍。灵犀一点悬春线,残梦惊回梁上燕。

惆怅佳期成又变。

云笺都是蝇头字,难写张生怨。

书毕,付福赍去,娉得之,启诵。而鸿、苕偶来,问曰:“小姐所咏诗,谁人之作,乃尔俊丽耶?”娉汪然曰:“久有心事,与渠辈谈之,屡欲吐词,复嗫嚅而止。”鸿、苕同声应曰:“某辈贱流,受小姐厚爱多矣。但可为的,当尽力以报。”娉曰:“此魏生诗也。吾之遇彼,渠辈备详忆自尔尔。重阴之游,几于狼狈。若为夫人见之,我无措身之地,赖汝调护,遂得无他。今不见者一月矣,非惟我念之深,生亦念吾尤切,彼此隔越,谁与为媒?”二人起谢曰:“今夫人受戒,日坐佛阁诵内典,家政悉小姐所权,苟有欲为,何敢喘息。万有异议,某等任之,脱不践言,鬼神临览。”娉曰:“若然,吾何恨。”是夕,始复就生,相与如故矣。或偎红倚翠,尽云雨之欢。或举白弄琴,极从容之乐,不觉流光冉冉,七夕又临,娉请于夫人,于内堂结彩楼乞巧,瓜果罗列,肴馐备陈。

夫人谓娉曰:“久不见汝作诗词,今夕天上佳期,人间良夜,或诗或词或调,随汝所为。吾当召魏生来与汝讲论,庶有新益。”娉唯命。于时,生至。夫人曰:“世谓今宵天孙赐巧,小女辈未能免俗,谩设瓜果席筵。亦尝命之赋小诗以纪佳节,竟未知曾就否?”娉即前应曰:“适奉命缀得七言绝句二首。”遂出诸袖间,墨痕犹湿。夫人接看毕,递与生曰:“小女拙诗,提举无吝见教。”生读竟曰:“宋若兰姊妹之俦,诚不易得也。鹏虽不敏,当亦效颦。第恐白雪阳春,难为属和尔。”娉诗曰:梧桐枝上月明多,瓜果楼前艳绮罗。不向人间赐人巧,却从天上渡天河。

又诗曰:

斜香云倚翠屏,纱衣先觉露华零。谁云天上无离合,看取牵牛织女星。

鹏和诗曰:

流云不动鹊飞多,微步香尘袜罗。若道神仙无配偶,怎教织女渡银河。

又诗曰:娟娟新月照围屏,井上梧桐一叶零。今夕不知何夕也,双星错道是三星。

何期好事多乖,会难离易。次早,生收家报母讣音,竟不及荣上提举之任,而丁忧之行逼矣。夫人乃召边妪告之曰:,‘吾有一切己事相托,未审能为我周全乎?”妪避席:“愿闻何事,苟可用情,当为极力。”夫人曰:“娉娉年长,欲觅一快婿,斧柯之任,相属如何?”妪笑曰:“老拙久怀此意,但未敢形言。今夫人门下自有其人,而欲他谋,徒费齿颊,真所谓道在迩而求诸远也。”夫人曰:“得非谓魏生乎?佳则!佳矣,然有说焉。生少年高科,扬历仕途,若归之,势必携去。吾止有此一息,时刻不面,尚且念之。若嫁他乡,宁死不忍。故为向者生来时,乃母惠书及此,且举昔指腹之言,我欲答书,沉思而止。是以对生亦绝口不曾道及者,非背盟也。今萧夫人弃养,生又得官,他日当自有佳人求为匹配。丑女不足以奉箕帚也。吾不欲面谈,烦妪委曲达及,使之他图。我若不明言,彼又胶于前语,如之何,岂不两误耶!”妪如教喻生。生曰:“予久知之,彼则迟疑未判,今言若此,明说不谐,况寒门重罹荼毒,行色匆匆,殒越之余,宁暇为计。虽然此先堂意也,烦妪善为我辞。夫人岂不闻圣人有言,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既奉初言,盟誓在彼,天地鬼神,昭布森列,岂可以吾母既亡,背盟弃好。且闾阎下贱,尚不食言,曾谓夫人而可失信。妪若以义责之,庶或可允。万一秦晋能谐,当奉千金为寿。”妪曰:“吾哀王孙而缓颊,岂望报哉?”遂去,备以生言,反复劝于夫人。夫人曰:“妪虽巧为说客如苏、张,其如吾不听何。”妪见如此,不复敢言,退而告生。生忍泪曰:“死生契阔,从此始矣。”乃促装亟为归计。娉闻之,与春鸿、秋蟾辈,伺夫人困睡,潜于柏堂设宴,召生人为别。生至相持,魂飞魄散,呜咽不自胜。鸿等亦哽塞不能仰视。娉乃举杯于生前,拜曰:“兄行不来矣,平昔与兄一日不握手,此恨何堪。矧今守制三年,远离千里,不偕伉俪,从此路人。惟兄节哀顺变,保图金玉之躯,服阕上官,别议佳偶,宗祧为重,勿久鳏居。妾命薄春冰,身轻秋叶,云泥异路,浊水清尘,然既委身于君子,岂再托体于他人,以死为期,言犹在耳,行当毕命穷泉,寄骸空木。曷其有极,长恨悠悠。平时兄屡命我歌。每每因忸怩而止。今死生永诀,岂可复辞。我试讴之,兄其侧耳。正唐人所谓,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也。”乃歌《踏莎行》一阕云:

随水落花,离弦飞箭,今生无处能相见。长江纵使向西流,也应不尽千年怨。盟誓亡凭,情缘亡便。愿魂化作衔泥燕,一年一度一归来。

孤雌独人郎庭院。

歌讫,哭恸数声,摹然仆地。左右扶掖,良久乃苏,竟夕不成欢而罢。

来早,娉乃破所照匣中鸾镜,断所弹琴上冰弦,并前时手帕,遣福福持去付生,为相思记念。福福色怫然曰:“小姐赋禀温柔,幽闲贞静,其性不可及,一也。天姿美艳,绝世无双,其貌不可及,二也。歌词流丽,翰墨清新,其才调不可及,三也。谙晓音律,善措言辞,其聪明不可及,四也。”至于考究经史,评论古今,滔滔然如贯珠,洒洒然如霏雪。下至女事,更不在言。矧又为蓟公之孙,平章之女。母有邢国之贤,弟有令尹之贵。四德全备,一族同推,行配高门,岂无佳婿。顾乃逾墙钻穴,轻弃此身,恋恋魏生,甘心委质,流而为崔莺莺、王娇娘淫奔之女,以辱祖宗。且生然衰,五内崩摧,以此与之,勿乃不可。诚所谓既不能以礼自处,又不能以礼处人,妾实耻之,无面目将去也。”娉吁气长叹曰:“尔自事吾,小心谨慎,我亦怜汝不啻己生,往来十年,未尝暂舍,然尚不知我心,犹有此论,则纷纷外议,无怪其然,与其负谤而生,莫若捐躯而死。”乃取白练将自缢。福遽止之,急促递去。生收置行李中,入辞夫人。夫人赠白金五十两,生固却不受,夫人曰:“知不成札,聊见微情。想读礼之余,剩有闲暇,毋惜惠音,以慰老朽。”生跪曰:“数年门下,深荷恩慈,岂特待我如宾,真乃视余犹子。死生骨肉,镂胆铭肝,方获微官,冀图少报。不幸祸延先妣,遽弃诸孤,守制东还,远违懿范,素心曷已。黄发是期,俯首阶庭,不胜沾洒。”夫人亦感怆。使鸿呼娉出别。促之至再,坚不肯来。生亦苦请,盖不忍与之见也。遂行。

其年秋,麟果中江乡试。夫人喜动颜色曰:“双莲之祥验矣。”遂改重阴亭为瑞莲亭。明年选春官亦报捷,授陕西之咸宁尹,挚家偕行。娉自离生后,柳悴花憔,香消玉减,终日不食,达旦不眠。咄咄书空,盈盈泪滴。兼之道途顿撼,陆路艰难,抵县浃旬,息将垂绝。夫人忧损特甚,莫晓其致病之由。研问家人,鸿等始略言其概。夫人懊恨违盟,势已无极。但百端慰喻,使之勉进汤药而已。又月许,将属纩之先一日,沐浴梳饰具如常。时于母前拜曰:“儿不幸,疾疚弥留,死在朝夕,母恩未报,饮恨黄泉,赖有灵照可为终养,愿夫人割不可忍之恩,勿以女子自苦也。”又语麟曰:“吾弟聪明才智,早掇危科,步武青云,前程远大,家门有幸,父母无忧,但愿早寻佳偶,以养夫人。姊命薄年促,不及见贤弟耸壑昂霄,徒以死相累耳。长殁后,幸勿见焚,谋一之土,以权殡。俟贤弟解官,北归幽州,携骨还葬,则志愿永毕。”返室,抚福福曰:“我将溘先朝露,只在朝夕,汝善事夫人,勿以我为念。”又有手书嘱春鸿曰:“为我以是寄谢魏生,俾知我为泉下客矣。”鸿谨藏而慰之曰:“小姐平生颖悟,通达过人。虽在女流,深知道理。亦尝贱焦仲卿伉俪之伤生,鄙荀奉倩夫妻之戕性,岂今日忘之,而自蹈其覆辙耶?况生一去,遽绝音耗,虽在制中,谅亦谋配。今红叶频来,纷纷旁午,天下多奇男子、美丈夫,以小姐之貌配之,孰所不愿,何必魏生,然后快意。况夫人垂暮,爱女只小姐一人。万一果致沦亡,尊怀何以堪处,窃为小姐不取也。惟小姐不以人废言,曲听鄙语,翻然省悟,以理自遣,则非惟春鸿之幸,亦为小姐之幸,实夫人之大幸也。”娉曰:“唏,尔过矣。吾岂世间痴淫女子,不知命者之流乎。吾之与生盖不偶也,彼此在母腹先已缔盟,厥后二家果生男女,斯言斯誓,不爽毫厘,则天意人事断可知矣。岂料萱亲钟爱,不果命以归生,虽出恩慈,不免负约。且女子事人,惟一而已,苟图他顾,则人尽夫也。鬼神其谓我何?诗云‘谷则异室,死则同穴”吾之心事实此,春鸿虽厚我念我,然君子爱人以德,不可但姑息也。”言讫,泪落如雨。鸿亦惨惨而出。至晚竟逝。麟以漆棺敛之,殡于开元寺僧舍,期任满载归瘗焉。

亡何县有剧盗遁于襄阳,官遣胥吏康铧者往彼捕之。春鸿乃出娉缄白麟,惮因铧寄去与魏生。麟拆览之,乃集唐人诗成七言绝句十首与生为诀之辞也。麟以白母,夫人曰:“人已逝矣,勿违其意也。”遂命寄去。其诗曰:两行清涕语前流,千里佳期一夕休。倚柱寻思倍懊恨,寂寥灯下不胜愁。

其一:相见时难别亦难,寒潮惟带夕阳还。钿蝉金雁皆零落,离别烟波伤玉颜。

其二倚栏无语备伤情,乡思撩人拨不平。寂寞闲庭春又晚,杏花零落过清明。

其三:自从消瘦减容光,云雨巫山在断肠。独宿孤房泪如雨,秋宵只为一人长。

其四:纱窗日落渐黄昏,春梦无心只似云。万里关山音信断,将身何处更逢君。

其五:一身憔悴对花眠,零落残魂倍暗然。人面不知何处去,悠悠生死别经年。

其六:

真成薄命久寻思,宛转蛾眉能几时?汉水楚云千万里,留君不住益凄其。

其七:魂归冥漠魄归泉,却恨青蛾误少年。三尺孤坟何处是,每逢寒食一潸然。

其八:物换星移几度秋,鸟啼花落水空流。人间何事堪惆怅,贵贱同归土一丘。

其九:一封书寄数行啼,莫动哀吟易惨凄。古往今来只如此,几多红粉委黄泥。

其十:

生家居苫块度日如年,追念;日欢,遽成陈迹。然犹不知娉之死也。因赋《摸鱼儿》一阕忆之,词曰:

记当年,浪游江海湖山,佳处频到。绊桃红杏春光媚,骏马娇嘶驰道。亲曾造,拜第一仙人,听鼓朝飞操。风流音耗,纵水隔蓬壶,浪翻银汉,青鸟解相报。徒自悼,忆杀那人情好。万千心事难告。天涯回首陈迹,还想绿依红靠。空洒泪,叹暑往寒来,疏鬓愁成皓,何时偎抱,把月下鸾箫,花间凤管,细写断肠套。

词成,盖略述与娉相遇颠未。方拟谋人寄去,忽康铧者自陕来,得娉凶闻并所集古句绝诗,读之哀怨,闷而复苏,乃于岘山堕泪碑旁,为位以哭,酹酒以祭。且出娉前时所赠破镜断弦,仰天誓曰:“子既为我捐生,我又何忍相负,惟当终身不娶,少慰芳魂。”其文云:“呜呼,天地既判,即分阴阳,夫妇假合,人道之常,从一而终,是谓贤良。二三其德,是日淫荒。昔我参政,暨先平章,僚友之好,金兰其芳,施及寿母,与余先堂,义若姊妹,闺门颉顽,适同有妊,天启厥祥。指腹为誓,好音琅琅。乃生君我,二父继亡,君留水,我返荆襄,彼此阔别,各居一方。日月流迈,十五霜,千里跋涉,访君钱塘,佩服慈训,初言是将。冀遂曩约,得谐姬姜,姻缘浅薄,遂堕荒唐。一斥不复,竟尔参商。鸣呼!君为我死,我为君伤。天高地厚,莫诉衷肠。玉容月貌,死在谁旁。断弦破镜,零落无光。人非物是,徒有涕滂。悄悄寒夜,隆隆朝阳。佳人何在,令德难忘。曷以召子,谁为巫阳?易以慰予,鳏居空房。庶几斯语,间于泉乡。岘山郁郁,汉水汤汤。山倾水竭,此恨未央。鸣呼小姐,来举予觞。尚飨。”

未久,生服满赴都,升陕西儒学正提举,阶奉议大夫。而麟尹咸宁,瓜期尚未及,始复得相见。升堂拜母,而夫人益老矣。见生只加悲悔。旧仆若脱欢辈,亦有物故者。惟春鸿诸女,一一无恙。

溶溶皓月,从前岁别来,几回圆缺。

何处凄凉怕近暮秋时节。

花颜一去成终诀,洒西风,泪流如血。

美人何在,忍看残镜,忍看残块。

忽今夕,梦里陡然相见,手携肩接。

微启朱唇,耳畔低声儿说,

冥君许我还魂也,教我同心,罗带重结。

醒来惊怪,还疑又信,枕寒灯灭。

生到任不觉雪花飘粉,梅蕊舒琼,兔走乌飞,又当腊月。有长安丞宋子璧者,一室女年及笄,姿艳绝世,忽暴死,已三日,复苏,不认其父母,曰:“我贾平章女云华,今咸宁县宣差贾麟姊也。死已二年,数当还魂。今借汝女之尸,其实非汝女也。”父母讶其声音不类,言语不伦。正疑怪间,女即径人贾尹宅,如素曾到者,见夫人及尹道还魂甚详。夫人与麟察之,声音语笑娉也,举止态度娉也,然尚未信。须臾,入其寝室,呼春鸿诸婢妾名字,索其存日遗物,丝发皆不谬,始深信之。盖咸宁与长安,俱西安在城属县,廨宇相邻。丞亦闻贾尹到任时,其姊氏亡故,然还魂之事,世所罕有。乃与其妻陈氏同诣贾宅取回。女子坚不肯出,且诟且骂曰:“何为妄认他人家女为女耶。”宋夫妇元计,遂叹息而还,夫人曰:“此天作之合也。”乃报魏生。生亦以梦中见娉事告贾母子。夫人欣欣唯言。于是,命媒妁通殷勤,再缔前盟,重行吉礼。生执雁帛,往亲迎焉。夫人及春鸿、兰、苕等往送。凤鸾花烛之夕,真处子也。枕上与生话旧,一事不遗。是日设宴于提举公廨后堂。宋氏一门,亦与礼席。因询丞女何名,乃知呼为月娥。又得之老门子云:“廨宇后堂,旧有匾名洒雪,盖取李太白诗,清风洒兰雪之义。为前任提举取去,今无矣。”遂悟伍相庙梦中神云者,上句言成婚之地,下句言其妻之名。生遍以告座人,知神言之验。宣传关中,莫不叹异。有赋永乐词者,录于此:

倾国名姝,出尘才子,真个佳丽鱼水姻缘。鸾凤契合,事如人意。贝阙烟花,龙宫风月,谩诧传书柳毅,想传奇又添一段勾栏里做《还魂记》。稀稀罕罕,奇奇怪怪,得完完备备。梦叶神言,婚谐复耦,两姓非容易。牙床儿上,绣衾儿里,混似牡丹双蒂。问这番,怎如前度一般滋味。

生后与娥产三子,皆列显官。生仕为太禧宗院使兵部尚书,年八十三卒。娥封郡国夫人,寿七十九而殁,与生合葬焉。生与娥平昔吟咏赓和之作至千余篇,题曰:《唱随集》,酸斋贯云石为序于其前,生夫妇自序于其后,载于别录,此不著云。艳异编卷二十二

梦游部

樱桃青衣

天宝初,有范阳卢子,在都应举,频年不第,渐窘迫。尝暮乘驴游行,见一精舍,中有僧开讲,听徒甚众。卢子方诣讲筵,倦寝。梦至精舍门,见一青衣,携一篮樱桃在下坐。卢子访其谁家,因与青衣同餐樱桃。青衣云:“娘子姓卢,嫁崔家,今孀居在城。”因访近属,即卢子再从姑也。青衣曰:“岂有阿姑同在一都,郎君不往起居?”卢子便随之。过天津桥,人水南一坊。有一宅,门甚高大。卢子立于门下,青衣先人。

少顷,有四人出门,与卢子相见,皆姑之子也。一任户部郎中,一前任郑州司马,一任河南功曹,一任太常博士。二人衣绯,二人着绿。形貌甚美。相见言叙,颇极欢畅。斯须,引人北堂拜姑。姑衣紫衣,年可六十许,言词高朗,威严甚肃。卢子畏惧,莫敢仰视。令坐,悉访内外,备谙氏族,遂访儿婚姻未?卢子曰:“未!”姑曰;“吾有一外甥女,姓郑,早孤,遗吾妹鞠养,甚有容质,颇有令淑,当为儿妇,平章计必允遂。”卢子遽即拜谢,乃遣迎郑氏妹。有顷,一家并到,车马甚盛,遂检历择日,云后日吉,因与卢子定谢。姑云:“聘财函信礼物,儿并莫忧,吾悉与处置,儿在城有何亲故,并抄名姓,并其家第。”凡三十余家,并在台省及府县官。明日下函,其夕成婚,事事华盛,殆非人间。明日设席,大会都城亲长,拜礼毕,遂入一院。院中屏帷床席,皆极珍异。其妻年可十四五,容色美丽,宛若神仙,卢生心不胜喜,遂忘家属。

俄又及秋试之时,姑曰;“礼部侍郎与姑有亲,必合极力,更勿忧也。”明春遂擢第。又应宏词,姑曰;“吏部侍郎与儿子弟当家连官,情分偏洽,令渠为儿必取高第。”及榜出,又登甲科,受秘书郎。姑云;“河南尹是姑堂外甥,令渠奏畿县尉。”数月,敕授王屋尉,迁监察,转殿中,拜吏部员外郎,判南曹。铨毕,除郎中,余如故。知制诰,数月即真迁礼部侍郎。两载知举,赏鉴平允,朝廷称之,改河南尹。旋属车驾还京,迁兵部侍郎。扈从到京,除京兆尹,改吏部侍郎。三年掌铨,甚有美誉,遂拜黄门侍郎平章事。恩渥绸缪,赏赐甚厚,作相五年,因直谏忤旨,改左仆射,罢知政事。数月,为东都留守河南尹兼御史大夫。自婚媾后,至是经三十年,有七男三女,婚宦俱毕,内外诸孙十人。

后因出行,却到昔年逢携樱桃青衣精舍,复见其中有讲筵,遂下马礼谒。以故相之尊,处端揆居守之重,前后导从,颇极贵盛,高自简贵,辉映左右。升殿礼佛,忽然昏醉,良久不起。既而,梦觉,乃见著白衫服饰如故,前后官吏一人亦无。彷徨迷惑,徐徐出门。乃见小竖捉驴执帽在门外立,谓卢曰:“人饿驴饥,郎君何久不出?”卢访其时,奴曰:“日向午矣。”卢子罔然叹曰;“人世荣华,穷达富贵贫贱,亦当然也。而今而后,不更求官达矣。”遂寻仙访道,绝迹人世焉。

独孤遐叔

贞元中,进士独孤遐叔,家于长安崇贤里,新娶白氏女。家贫下第,将游剑南,与其妻诀曰:“迟可周岁归矣。”遇叔至蜀,羁栖不偶,逾二年乃归。至户县西,去城尚百里,归心迫速,取是夕到家,趋斜径疾行,人畜既怠。至金光门五六里,天色已瞑,绝元逆旅,惟路隅有佛堂,遐叔止焉。

时近清明,月色如昼。系驴于庭外,人空堂中。有桃杏十余株。夜深,施衾褥于西窗下偃卧。方思明晨到家,因吟旧诗曰:“近家心转切,不敢问来人。”至夜分不寐。忽闻墙外有十余人相呼,声若里胥田叟,将有供待迎接。须臾,有夫役数人,各持畚锸箕帚,于庭中粪除讫,复去。有顷,又持床席、牙盘、蜡烛之类,及酒具、乐器,阗咽而至。遐叔意谓贵族赏会,深虑为其迫逐,乃潜伏屏气,于佛堂梁上伺之。铺陈既毕,复有公子女郎共十数辈,青衣黄头亦十数人,步月徐来,言笑晏晏。遂于筵中间坐,献酬纵横,履局交错。中有一女郎,忧伤摧悴,侧身下坐,风韵若似遐叔之妻。窥之,大惊。即下屋,稍于暗处,迫而察焉,乃真是妻也。方见一少年,举杯属之曰:“一人向隅,满坐不乐,小人窃不自量,愿闻金玉之声。”其妻冤抑悲愁,若无所控诉,而强置于坐也。遂举金雀,收泣而歌曰:“今夕何夕,存耶殁耶?良人去兮天之涯,园树伤心兮三见花。”满坐倾听,诸女郎转面挥涕。一人曰:“良人非远,何天涯之谓乎?”少年相顾大笑。

逻叔惊愤。久之,计无所出,乃就阶间扪一大砖,向坐飞击,砖才至地,悄然一无所有。遐叔怅然悲惋,谓其妻死矣。速驾而归,前望其家,步步凄咽。比平明,至其所居,使苍头先入,家人并无恙,遐叔乃惊愕,疾走人门。青衣报娘子梦靥方悟。遐叔至寝,妻卧犹未兴。良久,乃曰:“向梦与姑妹之党,相与玩月,出金光门外,向一野寺,忽为凶暴者数十,胁与杂坐饮酒。”又说梦中聚会言语,与遐叔所见并同。又云:“方饮次,忽见大砖飞堕,因遂惊魇殆绝,才寤而君至。”岂幽愤之所感耶。

邢凤

元和十年,沈亚之始以记室从事陇西公,军泾州。而长安中贤士,皆来客之。五月十八日,陇西公与客期宴于东池便馆。既半,陇西公曰:“余少从邢凤游,记得其异,请言之。”客曰:“愿听。”公曰;“凤帅家子无他能,后寓居长安平康里南,以钱百万,质故豪洞门曲房之第,即其寝而昼偃,梦一美人自西楹来,环步从容,执卷且吟。为古妆,而高鬟长眉,衣方领绣带,被广袖之。凤大悦曰:‘丽者何自而临我哉?美人曰:‘此妾家也。妾好诗而常缀此。’凤曰:‘幸少留,得观览。’于是美人授诗。坐西床。凤发卷视其首篇,题之曰《春阳曲》,曲终四句。其后他篇,皆类此,凡数十篇。美人曰‘君必欲传,无令过一篇。’凤即起,从东庑下几上,取彩笺,传《春阳曲》,其词曰:

长安少女玩春阳,何处春阳不断肠。

舞袖弓弯浑忘却,罗帷空度九秋霜。

凤卒吟,请曰:‘何谓弓弯?’曰:‘妾昔年,父母使妾教此舞。’美人乃起,整衣张袖,舞数拍,为弓弯状,以示凤。既罢,美人低然良久,即辞去。凤曰:‘愿复少留。’须臾间,竟去。凤亦寻觉,昏然无有所记,及更于襦袖得其辞,惊视,复省所梦。事在贞元中,后,凤为余言如是。”是日,监军使与宾府群佐及宴,陇西独孤铉、范阳卢简辞、常山张又新、武功苏涤,皆叹息曰:“可记。”故亚之退而著录。

沈亚之

太和初,沈亚之将之,出长安城,客索泉邸舍。春时,昼梦入秦主内史廖家。内史廖举亚之,秦公召至殿前,促前席曰:“寡人欲强国,愿知其方,先生何以教寡人?”亚之以齐桓对,公悦,遂试补中涓。使佐西乞术伐河西。亚之帅将卒前攻,下五城。还报,公大悦,起劳曰:“大夫良苦,休矣。”居久之,公幼女弄玉婿萧史先死,公谓亚之曰:“微大夫,晋五城非寡人有。甚德大夫。寡人有爱女,欲与大夫备洒扫,可乎?”亚之少自立,雅不欲遇幸臣蓄之,固辞不得。遂拜左庶长,尚公主,赐金二百斤。民间犹谓“萧家公主”。其日,有黄衣中贵骑疾马来,延亚之人,宫阙甚严,呼公主出,鬓发,着偏袖衣,妆不多饰。其芳妹明媚,笔不可模画。侍女祗承,分立左右者数百人,召见亚之便馆,居亚之于宫,题其门曰“翠微宫”。宫人呼为“沈郎院”。虽备位下大夫,由公主故,出入禁卫。公主喜凤萧,每吹萧必翠微宫高楼上,声调远逸,能悲人,闻者莫不自废。公主七月七日生,亚之尝元贶寿,内史廖先曾为秦以女乐遗西戎,戎王与之水犀小合,亚之从廖得,以献公主。主悦,尝爱重,结裙带上。穆公遇亚之礼兼同列,恩赐相望于道。

复一年,春,公主无疾忽卒。公追伤不已,将葬咸阳原。公命亚之作挽歌,应教而作曰:泣葬一技红,生同死不同。金钿坠芳草,香绣满春风。旧日闻萧处,高楼当月中。梨花寒食夜,深闭翠微宫。

进公。公读词,善之。时宫中有失声若不忍者,公随泣下。又使亚之作墓志铭,独忆其铭曰:白杨风哭兮,石上髯莎。维英满地兮,春色烟和。朱愁粉瘦兮,不生绮罗。深深埋玉兮,其恨如何!

亚之亦送葬咸阳,宫中十四人殉。亚之以悼怅过戚被病,犹在翠微宫,然处殿外特室,不居宫中矣。

居月余,病良已。公谓亚之曰:“本以小女将托久要,不谓不得周奉君子,而先物故。敝秦区区小国,不足辱大夫。然寡人每见子,即不能不悲悼。大夫盍适大国乎?”亚之对曰:“臣元状,肺腑公室,待罪左庶长,不能从死公主,幸兔罪戾,使得归骨父母国。臣不忘君恩,时日将去。”公置酒高会,声秦声,舞秦舞。舞者击拊髀,呜呜而音有不快,声甚怨。公执酒亚之前曰:“予顾此声少善,愿沈郎赓扬歌以塞别。”公命趋进笔砚。亚之受命,立为歌词曰:

击体舞,恨满烟光无处所。

泪如雨,欲拟著词不成语。

金凤衔红旧绣衣,几度宫中同看舞。

人间春日正欢乐,日暮春风何处去。

歌卒,授舞者,杂其声而和之,四座皆位。既再拜辞去,公复命至翠微宫,与公主侍人别。重人殿内,时见珠翠遗碎青阶下,窗纱擅点依然。宫人泣对亚之,亚之感咽良久,因题宫门诗曰:

君王多感放东归,从此秦宫不复期。

春景自伤秦丧主,落花如雨泪胭脂。

竟别去。公命车驾送出函谷关。出关已,送吏曰:“公命尽此,且去。”亚之与别。语未卒,忽惊觉,卧邸舍。明日,亚之为友人崔九万具道之。九万,博陵人,谙古,谓余曰:“《皇览》云:

秦穆公葬雍橐泉祈年宫下,非其神灵凭乎。”亚之更求得秦时地志,说如九万言。呜呼!弄玉既仙矣,恶又死乎!

张生

有张生者,家在汴州中牟县东北赤城坂。以饥寒,一旦别妻子,游河朔,五年方还。自河朔还汴州,晚出郑州门,到板桥,已昏黑矣。乃下道,取陂中径路而归。忽于草莽中,见灯火荧煌,宾客五六人,方宴饮次。生乃下驴以诣之。相去十余步,见其妻亦在坐中,与宾客语笑方洽。生乃蔽形于白杨树间以窥之。

见其长须者持杯:“请措大夫人歌。”生之妻,文学之家,幼习诗礼,甚有篇咏。欲不为唱,四座勤请。乃歌曰:叹衰草,络纬声切切,良人一去不复还,今夕坐愁鬓如雪。

长须云:“劳歌。”一杯饮讫。酒至白面少年,复请歌。张妻曰:“一之已甚,其可再乎!”长须持一筹著云:“请置觥,有拒请歌者,饮一钟。歌旧词中笑语准此罚。”于是,张妻又歌曰:劝君酒,君莫辞,花徒绕枝,流水无返期。莫恃少年时,少年能几时。

酒至黑衣胡人,复请歌。张妻连唱三四曲,声气不续,沉吟未唱问,长须抛觥云:“不合推辞。”乃酌一钟。张妻涕泣而饮,复唱送胡人酒曰:切切夕风急,露滋庭草湿。良人去不回,焉知掩闺泣。

酒至绿衣少年,持杯曰:“夜已久,恐不得从容,即当睽索。无辞一曲,便望歌之。”又唱云:萤火穿自杨,悲风人荒草。疑是梦中游,愁迷故园道。

酒至张妻,长须歌以送之云:花前始初见,花下又相送。何必言梦中,人生尽如梦。

酒至紫衣胡人,复请歌云:“须有艳意。”张妻低头未唱间,长须又抛一觥。于是,张生怒,扪足下得一瓦,击之,中长须头。再发一瓦,中妻额。阒然无所见。张生谓其妻已卒,恸哭,连夜而归。

及明至门,家人惊喜出迎,张生问其妻,婢仆曰:“娘子夜来头痛。”张生人室,问妻病之由。曰:“昨夜梦草莽之处,有六七人,遍令饮酒,各请歌。孥凡歌六七曲。有长须者,频抛觥。方饮次,外有发瓦来,第二中孥额,因惊觉,乃头痛。”张生因知昨夜所见,乃妻梦耳。

刘道济

光化中,有文士刘道济,止于天台山国清寺。尝梦见一女子,引生于窗,下有侧柏树,葵花,遂为伉俪。后频于梦中相遇,自不晓其故。无何,于明州奉化县古寺内,见有一窗,侧柏葵花,宛是梦所游。有一客官人,寄寓于此,室女有美才,贫而未聘,近中心疾,而生所遇,乃女之魂也。

又有彭城刘生,梦人一娼楼,与诸辈狎饮,尔后但梦便及彼处。自疑非梦,所遇之姬,芳香常袭衣。亦心邪所致。闻于刘山甫也。

淳于棼

东平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累巨产,养豪客。曾以武艺补淮南军裨将,因使酒忤帅,斥逐落魄,纵诞饮酒为事。家住广陵郡东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长,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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