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美,一切皆美(唯美珍藏版)(“清欢三卷”系列精选之一,林清玄亲选四十四篇,数字版国内首次上架!)(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26 19: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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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清玄

出版社: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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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美,一切皆美(唯美珍藏版)(“清欢三卷”系列精选之一,林清玄亲选四十四篇,数字版国内首次上架!)

心美,一切皆美(唯美珍藏版)(“清欢三卷”系列精选之一,林清玄亲选四十四篇,数字版国内首次上架!)试读:

自序 心美,吹拂过的风都美

在美丽的湖边醒来

沉沉的梦中,听见远方寺院的钟声。

我从床上跳起来,推开窗子,想确定自己身在何处?

呀!是肇庆,美丽的七星湖边。

站立在湖中的水杉,倒映在水中的山影,以及优雅划过的小船,都在呼唤着我。

我完全清醒了。

许多年来,我一直在巡回演讲、四处旅行,每隔几天就会换一个城市、睡在不同的饭店,醒来的时刻使我的感受经常迷离:今夕何夕?此处何处?我在哪里?

清晨推开窗子的那一刻,才能真正确知自己的所在。

是多么奇妙的感受呀!孤身一人,行走在从未到过的地方,仿佛飘浮在太空的某一情境,直到早上的闹钟响起,才从太空飘落,那窗外的景色永远既熟悉又陌生,像是深植于记忆,又像是第一次到达。

在异地的清晨,第一件事是醒来;第二件事是煮一杯咖啡,让心静下来。心一静下来,就想起自己是知命到耳顺之年了!想起远方的人,深爱的妻子与儿女!想起今日的行程,今天有三场演讲,还要上两个电视节目,接受一家报社的专访!

你是你,已不是最初的你!

你是你,也不是昨天的你!

每天的你都是不同的,昨天你还在南方的广州,今天已在北方的丹东了!

每天你的思想都是千回百转的,昨天你在寺庙里讲的是永恒的向往,今天你在大学里要讲的却是眼前的困境。

永恒的境不离眼前之心,一朝风月即是万古长空,却又向何人说去?

只有在旅店的灯下,才能把眼前和永恒透过笔和稿纸做一个神秘的连结。

清晨,在美丽的不知名的湖边醒来,是美好而迷离的;但只有夜里在自己的心中醒来,书写文字,才会有平常的心。

奔波来去的岁月,一站又一站的旅途,在动荡与流离中,只要返观自心、自净其意,就定了、静了、安了,使我不论在多么偏远的地方行脚,都能无虑而有得。

每天的睡去,是旅程的一个终站。

每天的醒来,是旅程的一个起点。

在大河流逝的、去而无声的人生呀!我对生命的书写,使我能心无罣碍地睡去,也能心无所求地醒来。

在生命的转弯处

年轻的时候,从家乡的小土路走出来,踩过泥泞与细石的小径,看着一路缠绵的牵牛花,还有一直香到谷口的野百合,我的心像埋在地里春草的种子,蠢蠢欲动,我要成为一个作家、一个文学家、一个思想家,我要走出这个村子,笔直地走去,走到远天的尽头。

充满了爱、浪漫、理想的心,总是带着梦幻的,以为人生的路是笔直、宽阔、平坦的,经过多年的行走,才知道路有时崎岖、偶尔凹陷,还有难以通行的窄巷!

文学是记录自己的人生,散文家尤其是,年近六十才能大方地宣称:各种路我都走过了,我的人生已经过了多次的转弯,成与败是没有定数的,好与坏也随时空而变异,作品无关乎青涩或成熟,只是生命某一个旅程的注记。

有的驿站空无一人。

有的旅店狂沙漫天。

有的客栈繁花似锦。

有的酒肆江天月小……

我都曾暂住其中,有感于斯情斯境,敏于斯文。

那路旁小草的翠绿,我没有隐藏你;那山间明月的温柔,我也没有隐藏你;那池边莲花的芳香,我更没有隐藏你……

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我既不显露,也不隐藏!

心美,一切皆美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我写过一套菩提系列,被选为四十年来最畅销和最有影响力的书,畅销超过百万册。

九歌的朋友一直希望我把这套书重整,编一个精选集,我把三分之二的内容去除,留下了三分之一,编成三册的典藏版,希望新世纪的人也有机缘读到关于菩提的智慧。

第一册讲“心”,我把书名取为“心美,一切皆美”,有很多生活在俗世的人,不要说每天与美相遇,有很多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美了。

并非生命中缺乏美的事物,而是我们的心不美了。

我的写作是在寻索那美的可能,发现那美的存在,触及那美的境界。我的写作已经四十年了,少年时代醉心于美的我,与现在并无不同,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在悠长的时间中、在广大的世界里,我依然每天写作,走向人生的大美。

我深深相信,只要心美,连吹抚过的风都是美的,刚刚从溪边吹来的风,在我身边绕了一圈,又吹向不可知的所在。

亲爱的朋友,那阵风,带着美,带着我的祝福,已经吹向你了!林清玄二○一○年春天外双溪客寓

一辑 温柔半两

清欢

少年时代读到苏轼的一阕词,非常喜欢,到现在还能背诵:

细雨斜风作晓寒,

淡烟疏柳媚晴滩,

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

蓼茸蒿笋试春盘,

人间有味是清欢。

这阕词,苏轼在旁边写着“元丰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从泗州刘倩叔游南山”,原来是苏轼和朋友到郊外去玩,在南山里喝了浮着雪沫乳花的淡茶,配着春日山野里的蓼菜、茼蒿、新笋,以及野草的嫩芽等等,然后自己赞叹着:“人间有味是清欢!”

当时所以能深记这阕词,最主要的是爱极了后面这一句,因为试吃野菜的这种平凡的清欢,才使人间更有滋味。“清欢”是什么呢?清欢几乎是难以翻译的,可以说是“清淡的欢愉”,这种清淡的欢愉不是来自别处,正是来自对平静疏淡简朴生活的一种热爱。当一个人可以品味出野菜的清香胜过了山珍海味,或者一个人在路边的石头里看出了比钻石更引人的滋味,或者一个人听林间鸟鸣的声音感受到比提笼遛鸟更感动,或者体会了静静品一壶乌龙茶比起在喧闹的晚宴中更能清洗心灵……这些就是“清欢”。

清欢之所以好,是因为它对生活的无求,是它不讲求物质的条件,只讲究心灵的品味。“清欢”的境界很高,它不同于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那样的自我放逐;或者“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那种尽情的欢乐。它也不同于杜甫的“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这样悲痛的心事;或者“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那种无奈的感叹。

活在这个世界上,有千百种人生,文天祥的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们很容易体会到他的壮怀激烈。欧阳修的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我们很能体会到他的绵绵情恨。纳兰性德的是“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我们也不难会意到他无奈的哀伤。甚至于像王国维的“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那种对人生无常所发出的刻骨的感触,也依然能够知悉。

可是“清欢”就难了!

尤其是生活在现代的人,差不多是没有清欢的。

什么样是清欢呢?我们想在路边好好地散个步,可是人声车声不断地呼吼而过,一天里,几乎没有纯然安静的一刻。

我们到馆子里,想要吃一些清淡的小菜,几乎是杳不可得,过多的油、过多的酱、过多的盐和味精已经成为中国菜最大的特色,有时害怕了那样的油腻,特别嘱咐厨子白煮一个菜,菜端出来时让人吓一跳,因为菜上挤的色拉比菜还多。

有时没有什么事,心情上只适合和朋友去啜一盅茶、饮一杯咖啡,可惜的是,心情也有了,朋友也有了,就是找不到地方,有茶有咖啡的地方总是嘈杂的。

俗世里没有清欢了,那么到山里去吧!到海边去吧!但是,山边和海湄也不纯净了,凡是人的足迹可以到的地方,就有了垃圾,就有了臭秽,就有了吵闹!

有几个地方我以前常去的,像阳明山的白云山庄,叫一壶兰花茶,俯望着台北盆地里堆叠着的高楼与人欲,自己饮着茶,可以品到茶中有清欢。像在北投和阳明山间的山路边有一个小湖,湖畔有小贩卖工夫茶,小小的茶几、藤制的躺椅,独自开车去,走过石板的小路,叫一壶茶,在躺椅上静静地靠着,有时湖中的荷花开了,真是惊艳一山的沉默。有一次和朋友去,在躺椅上静静喝茶,一下午竟说不到几句话,那时我想,这大概是“人间有味是清欢”了。

现在这两个地方也不能去了,去了只有伤心。湖里的不是荷花了,是漂荡着的汽水罐子,池畔也无法静静躺着,因为人比草多,石板也被踏损了。到假日的时候,走路都很难不和别人推挤,更别说坐下来喝口茶,如果运气更坏,会遇到呼啸而过的飞车党,还有带伴唱机来跳舞的青年,那时所有的感官全部电路走火,不要说清欢,连欢也不剩了。

要找清欢,一日比一日更困难了。

当学生的时候,有一位朋友住在中和圆通寺的山下,我常常坐着颠踬的公交车去找她,两个人沿着上山的石阶,漫无速度的,走走、坐坐、停停、看看,那时圆通寺山道石阶的两旁,杂乱地长着朱槿花,我们一路走,顺手拈下一朵熟透的朱槿花,吸着花朵底部的花露,其甜如蜜,而清香胜蜜,轻轻地含着一朵花的滋味,心里遂有一种只有春天才会有的欢愉。

圆通寺是一座全由坚固的石头砌成的寺院,那些黑而坚强的石头坐在山里仿佛一座不朽的城堡,绿树掩映,清风徐徐,站在用石板铺成的前院里,看着正在生长的小市镇,那时的寺院是澄明而安静的,让人感觉走了那样高的山路,能在那平台上看着远方,就是人生里的清欢了。

后来,朋友嫁人,到国外去了。我去过一趟圆通寺,山道已经开辟出来,车子可以环山而上,小山路已经很少人走,就在寺院的门口摆着满满的摊贩,有一摊是儿童乘坐的机器马,叽哩咕噜的童歌震撼半山,有两摊是打香肠的摊子,烤烘香肠的白烟正往那古寺的大佛飘去,有一位母亲因为不准孩子吃香肠而揍打着两个孩子,激烈的哭声尖亢而急促……我连圆通寺的寺门都没有进去,就沉默地转身离开,山还是原来的山,寺还是原来的寺,为什么感觉完全不同了,失去了什么吗?失去的正是清欢。

下山时的心情是不堪的,想到星散的朋友,心情也不是悲伤,只是惆怅,浮起的是一阕词和一首诗,词是李煜的:“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诗是李觏的:“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那时正是黄昏,在都市烟尘蒙蔽了的落日中,真的看到了一种悲剧似的橙色。

我二十岁心情很坏的时候,就跑到青年公园对面的骑马场去骑马,那些马虽然因驯服而动作缓慢,却都年轻高大,有着光滑的毛色。双腿用力一夹,它也会如箭一般呼噜向前窜去,急忙的风声就从两耳掠过。我最记得的是马跑的时候,迅速移动着的草的青色,青茸茸的,仿佛饱含生命的汁液,跑了几圈下来,一切恶的心情也就在风中、在绿草里、在马的呼啸中消散了。

尤其是冬日的早晨,勒着绳,马就立在当地,踢踏着长腿,鼻孔中冒着一缕缕的白气,那些气可以久久不散,当马的气息在空气中消弭的时候,人也好像得到某些舒放了。

骑完马,到青年公园去散步,走到成行的树荫下,冷而强悍的空气在林间流荡,可以放纵地、深深地呼吸,品味着空气里所含的元素,那元素不是别的,正是清欢。

最近有一天,突然想到骑马,已经有十几年没骑了。到青年公园的骑马场时差一点吓昏,原来偌大的马场已经没有一根草了,一根草也没有的马场大概只有台湾才有,马跑起来的时候,灰尘滚滚,弥漫在空气里的尽是令人窒息的黄土,蒙蔽了人的眼睛。马也老了,毛色斑剥而失去光泽。

最可怕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马场搭了一个塑料棚子,铺了水泥地,其丑无比,里面则摆满了机器的小马,让人骑用,其吵无比。为什么为了些微的小利,而牺牲了这个马场呢?

马会老是我知道的事,人会转变是我知道的事,而在有真马的地方放机器马,在马跑的地方没有一株草,则是我不能理解的事。

就在马场对面的青年公园,已经不能说是公园了,人比西门町还拥挤吵闹,空气比咖啡馆还坏,树也萎了,草也黄了,阳光也不灿烂了。从公园穿越过去,想到少年时代的这个公园,心痛如绞,别说清欢了,简直像极了佛经所说的“五浊恶世”!

生在这个时代,为何“清欢”如此难觅。眼要清欢,找不到青山绿水;耳要清欢,找不到宁静和谐;鼻要清欢,找不到干净空气;舌要清欢,找不到蓼茸蒿笋;身要清欢,找不到清凉净土;意要清欢,找不到智慧明心。如果要享受清欢,唯一的方法是守在自己小小的天地,洗涤自己的心灵,因为在我们拥有愈多的物质世界,我们的清淡的欢愉就日渐失去了。

现代人的欢乐,是到油烟爆起、卫生堪虑的啤酒屋去吃炒蟋蟀;是到黑天暗地、不见天日的卡拉OK去乱唱一气;是到乡村野店、胡乱搭成的土鸡山庄去豪饮一番;以及到狭小的房间里做方城之戏,永远重复着摸牌的一个动作……这些放逸的生活以为是欢乐,想起来毋宁是可悲的。为什么现代人不能过清欢的生活,反而以浊为欢,以清为苦呢?

一个人以浊为欢的时候,就很难体会到生命清明的滋味,而在欢乐已尽、浊心再起的时候,人间就愈来愈无味了。

这使我想起东坡的另一首诗来: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苏轼凭着东栏看着栏杆外的梨花,满城都飞着柳絮时,梨花也开了遍地,东栏的那株梨花却从深青的柳树间伸了出来,仿佛雪一样的清丽,有一种惆怅之美,但是人生看这么清明可喜的梨花能有几回呢?这正是千古风流人物的性情,这正是清朝大画家盛大士在《溪山卧游录》中说的:“凡人多熟一分世故,即多一分机智。多一分机智,即少却一分高雅。”“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自是第一流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什么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在清欢里也能体会人间有味的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在污浊滔滔的人间,也能找到清欢的人物!

茶香一叶

在坪林乡,春茶刚刚收成结束,茶农忙碌的脸上才展开了笑容,陪我们坐在庭前喝茶,他把那还带着新焙炉火气味的茶叶放到壶里,冲出来一股新鲜的春气,溢满了一整座才刷新不久的客厅。

茶农说:“你早一个月来的话,整个坪林乡人谈的都是茶,想的也都是茶,到一个人家里总会问采收得怎样?今年烘焙得如何?茶炒出来的样色好不好?茶价好还是坏?甚至谈天气也是因为与采茶有关才谈它,直到春茶全采完了,才能谈一点茶以外的事。”听他这样说,我们都忍不住笑了,好像他好不容易从茶的影子里走了出来,终于能做一些与茶无关的事情,好险!

慢慢地,他谈得兴起,把一斤三千元的茶也拿出来泡了,边倒茶边说:“你别小看这一斤三千元的茶,是比赛得奖的,同样的质量,在台北的茶店可能就是八千元的价格。在我们坪林,一两五十元的茶算是好茶了,可是在台北一两五十元的茶里还掺有许多茶梗子。”“一般农民看我们种茶的茶价那么高,喝起茶来又是慢条斯理,觉得茶农的生活蛮悠闲的,其实不然,我们忙起来的时候比任何农民都要忙。”“忙到什么情况呢?”我问他。

他说,茶叶在春天的生长是很快的,今天要采的茶叶不能留到明天,因为今天还是嫩叶,明天就是粗叶子,价钱相差几十倍,所以赶清晨出去一定是采到黄昏才回家,回到家以后,茶叶又不能放,一放那新鲜的气息就没有了,因而必须连夜烘焙,往往工作到天亮,天亮的时候又赶着去采昨夜萌发出来的新芽。

而且这种忙碌的工作是全家总动员,不分男女老少。在茶乡里,往往一个孩子七八岁时就懂得采茶和炒茶了,一到春茶盛产的时节,茶乡里所有孩子全在家帮忙采茶炒茶,学校几乎停顿,他们把这一连串为茶忙碌的日子叫“茶假”——但孩子放茶假的时候,比起日常在学校还要忙碌得多。

主人为我们倒了他亲手种植和烘焙的茶,一时之间,茶香四溢。文山包种茶比起乌龙还带着一点溪水清澈的气息,乌龙这些年被宠得有点像贵族了,文山包种则还带着乡下平民那种天真纯朴的亲切与风味。

主人为我们说了一则今年采茶时发生的故事。他由于白天忙着采茶、分茶,夜里还要炒茶,忙到几天几夜都不睡觉,连吃饭都没有时间,添一碗饭在炒茶的炉子前随便扒扒就解决了一餐,不眠不休的工作只希望今年能采个好价钱。“有一天采茶回来,马上炒茶,晚餐的时候自己添碗饭吃着,扒了一口,就睡着了,饭碗落在地上打破都不知道,人就躺在饭粒上面,隔一段时间梦见茶炒焦了,惊醒过来,才发现嘴里还含着一口饭,一嚼发现味道不对,原来饭在口里发酵了,带着米酒的香气。”主人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了,我却听到了笑声背后的一些心酸。人忙碌到这种情况,真是难以想象,抬头看窗外那一畦畦夹在树林山坡间的茶园,即使现在茶采完了,还时而看见茶农在园中工作的身影,在我们面前摆在壶中的茶叶原来不是轻易得来。

主人又换了一泡新茶,他说:“刚喝的是生茶,现在我泡的是三分仔(即炒到三分的熟茶),你试试看。”然后他从壶中倒出了黄金一样色泽的茶汁来,比生茶更有一种古朴的气息。他说:“做茶的有一句话,说是‘南有冻顶乌龙,北有文山包种’,其实,冻顶乌龙和文山包种各有各的胜场,乌龙较浓,包种较清,乌龙较香,包种较甜,都是台湾之宝,可惜大家只熟悉冻顶乌龙,对文山的包种茶反而陌生,这是很不公平的事。”

对于不公平的事,主人似有许多感慨,他的家在坪林乡山上的渔光村,从坪林要步行两个小时才到,遗世而独立地生活着,除了种茶,闲来也种一些香菇,他住的地方在海拔八百米高的地方,为什么选择住这样高的山上?“那是因为茶和香菇在越高的地方长得越好。”

即使在这么高的地方,近年来也常有人造访,主人带着乡下传统的习惯,凡是有客人来总是亲切招待,请喝茶请吃饭,临走还送一点自种的茶叶。他说:“可是有一次来了两个人,我们想招待吃饭,忙着到厨房做菜,过一下子出来,发现客厅的东西被偷走了一大堆,真是令人伤心哪!人在这时比狗还不如,你喂狗吃饭,它至少不会咬你。”

主人家居不远的地方,有北势溪环绕,山下有一个秀丽的大舌湖,假日时候常有青年到这里露营,青年人所到之处,总是垃圾满地,鱼虾死灭,草树被践踏,然后他们拍拍屁股走了,把苦果留给当地居民去尝。他说:“二十年前,我也做过青年,可是我们那时的青年好像不是这样的,现在的青年几乎都是不知爱惜大地的,看他们毒鱼的那种手段,真是令人毛骨悚然,这里面有许多还是大学生。只要有青年来露营,山上人家养的鸡就常常失踪,有一次,全村的人生气了,茶也不采了,活也不做了,等着抓偷鸡的人,最后抓到了,是一个大学生,村人叫他赔一只鸡一万块,他还理直气壮地问:天下哪有这么贵的鸡?我告诉他说:一只鸡是不贵,可是为了抓你,每个人本来可以采一千五百元茶叶的,都放弃了,为了抓你,我们已经损失好几万了。”

这一段话,说得在座的几个茶农都大笑起来。另一个老的茶农接着说:“像文山区是台北市的水源地,有许多台北人就怪我们把水源弄脏了,其实不是,我们更需要干净的水源,保护都来不及,怎么舍得弄脏?把水源弄脏的是台北人自己,每星期有五十万台北人到坪林来,人回去了,却把五十万人份的垃圾留在了坪林。”

在山上茶农的眼中,台北人是骄横的、自私的、不友善的、任意破坏山林与溪河的一种动物,有一位茶农说得最幽默:“你看台北人自己把台北搞成什么样子,我每次去,差一点窒息回来!一想到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最好的茶要给这样的人喝,心里就不舒服。”

谈话的时候,他们几乎忘记了我是台北来客,纷纷对这个城市抱怨起来。在我们自己看来,台北城市的道德、伦理、精神只是出了问题;但在乡人的眼中,这个城市的道德、伦理、精神是几年前早就崩溃了。

主人看看天色,估计我们下山的时间,泡了今春他自己烘焙出来最满意的茶,那茶还有今年春天清凉的山上气息,掀开壶盖,看到原来卷缩的茶叶都伸展开来,感到一种莫名的欢喜,心里想着,这是一座茶乡里一个平凡茶农的家,我们为了品早春的新茶,老远跑来,却得到了许多新的教育,原来就是一片茶叶,它的来历也是不凡的,就如同它的香气一样是不可估量的。

从山上回来,我每次冲泡带回来的茶叶,眼前仿佛浮起茶农扒一口饭睡着的样子,想着他口中发酵的一口饭,说给朋友听,他们一口咬定:“吹牛的,不相信他们可能忙到那样,饭含在口里怎么可能发酵呢?”我说:“如果饭没有在口里发酵,哪里编得出来这样的故事呢?”朋友哑口无言。

然后我就在喝茶时反省地自问:为什么我信任只见过一面的茶农,反而超过我相交多年的朋友呢?

疑问就在鼻息里化成一股清气,在身边围绕着。

温柔半两

读到无际大师的“心药方”,说到不管是齐家、治国、学道、修身,必须先服十味妙药,才能成就,哪十味妙药呢?他说:“好肚肠一条。慈悲心一片。温柔半两。道理三分。信行要紧。中直一块。孝顺十分。老实一个。阴骘全用。方便不拘多少。”这十味妙药要怎么吃呢?他又说:“此药用宽心锅内炒。不要焦。不要躁。去火性三分。于平等盆内研碎。三思为末。六波罗蜜为丸。如菩提子大。每日进三服。不拘时候。用和气汤送下。果能依此服之,无病不瘥。”“心药方”是用白话写成,不难理解其意,在此必须解释的是“六波罗蜜”,波罗蜜是行菩萨道之谓,行法有六种:一布施、二持戒、三忍辱、四精进、五禅定、六智慧,菩萨用这六种方法度人过生死海到涅槃彼岸。“菩提子”则是菩提树的种子,可做念珠,大小如莲子,做抽象解释时,“菩提”是“觉悟”的意思。

我想,不论是否佛教徒,每天能三服这帖心药,不仅能使身心安乐,也能无愧于天地,假如每天吃三四味,也就能去病延年,要是万万不可能,一天吃一口“温柔半两”,可能也足以消灾少祸了。

这一帖心药虽仅有十味,味味全是明心见性,充满了智慧,因为在佛家而言,人身体所有的病痛全是由心病而来,佛陀释迦牟尼将心病大属于贪嗔痴三种,只有在一个人除去贪、嗔、痴三病时,才能有一个明净的精神世界,也才会身心悦乐,没有罣碍,没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因此所有佛书的入门就是一部心经,所有成佛的最高境界,靠的也是心。

佛书中对心的探求与沉思历历可见,释尊曾经这样开示:“心作天,心作人,心作鬼神,畜生地狱,皆心所为也。”(《般泥洹经》)又说:“能伏心为道者,其力最多。吾与心斗,其劫无数,今乃得佛,独步三界,皆心所为。”(《五苦章句经》)对于为善的人,心是甘露法;对于为恶的人,心是万毒根;因此医病当从内心医起,救人当从内心救起。

例如佛祖在《楞严经》里说:“灯能显色,如是见者,是眼非灯;眼能显色,如是见性,是心非眼。”翻成白话是:“灯能显出东西不是灯能看见东西,而是眼睛借灯看见了东西,眼睛看见了东西,并不是眼睛在看,而是心借眼睛显发了见性。”那么我们可以说一个人不明事理,不是事理有病,不是眼睛有病,而是内心有病,只要治好了真心,眼睛也可以分辨,事理也得到了澄清。

无际大师的心药,即是从根本处解决了人生与人格的问题。

关于心的壮大,禅宗初祖达摩祖师在《达摩血脉论》中曾有一段精彩绝伦的文字,他说:“除此心外,见佛终不得也。佛是自心作得,因何离此心外觅佛?前佛后佛只言其心,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心外无佛,佛外无心。若言心外有佛,佛在何处?心外既无佛,何起佛见?……若知自心是佛,不应心外觅佛。佛不度佛,将心觅佛不识佛。”

因而历来的禅宗无不追求一个本心,认为一个人不能修心、明心、真心、深心,而想成佛道,有如取砖头来磨镜,有如以沙石作饭,是杳不可得的。这正是六祖慧能说的:“于一切行住坐卧,常行一直心。”“但行直心,于一切法,勿有执着。”

知道了心对真实人生的重要,再回来看无际大师的心药方,他的这帖药是古今中外皆可行的,而且有许多正在现代社会中消失,实在值得三思。试想,一个人要是为人有好肚肠、长养慈悲心、多几分温柔、讲一些道理,对人守信用、对朋友讲义气、对父母孝顺、行住坐卧诚信不欺、不伤阴德、尽量给人方便,那么这个人算是道德完满的人,还会有什么病呢?

人人如此,社会也就无病了。

天下太平的线索,其实就是一个人内心完成所组合的元素!

黄花与翠竹

潭州沩山灵佑禅师,十五岁出家后到处参学云游,二十三岁时游到江西,向百丈禅师参学,是百丈弟子中的首座。有一天站在百丈禅师身旁,百丈问他:“你拨拨看火炉里还有火吗?”

他用杖子拨了一拨,回答说:“没有火了。”

百丈禅师站起来,亲自弯身去拨火炉,得到一点点火炭,他拿起来给大家看,说:“这不是火吗?”

灵佑禅师当下开悟。

后来,灵佑禅师在沩山当方丈,有一位石霜和尚到沩山来当米头,负责筛米。有一天正在筛米的时候,被灵佑看见了,说:“这是施主的东西,不要抛散了!”“我并没有抛散!”石霜回答说。

灵佑在地上捡起一粒米,说:“你说没有抛散,哪,这个是什么?”

石霜无言以对。“你不要小看了这一粒米,百千粒米都是从这一粒生出来的!”灵佑又说。“百千粒米都是从这一粒生出,那么这一粒又是从什么地方来呢?”石霜答辩着。

灵佑什么话也不说,哈哈大笑,径自回到方丈室里去了。

我很喜欢这一则禅宗的故事,因为它不像后来的一般公案那样扑朔迷离,令人摸不到头脑,它很清楚明白地说出了禅宗的精神,而且前后呼应,令我们找到了一些公案发展的线索。

灵佑禅师为什么开悟呢?这是禅宗特有的明心见性净心内观的特色,因为心是种子,火也是种子,过去他虽多方参学,但始终没有找到隐在最内部的种子,只看到火炉和表面的火,而百丈禅师一拨就找到了火的种子,他一看这火种犹如心种,有了火种则有一切火,有了心种则有一切道,他过去不能悟,是他找不到那最里面的种子(佛种),但已蕴藏了找到的机缘,当然立即证悟。

后来他教导石霜和尚,他找了地上的米说:“你说没有抛散,哪,这个是什么?”石霜竟不能开悟,他只好进一步地说:“你不要小看了这一粒米,百千粒都是从这一粒生出来的。”石霜如果在这里开悟倒也罢了,不但没有开悟,反过来问师父:“百千粒米都从这一粒生出,那么这一粒又是从什么地方来呢?”所以他哈哈大笑而去。——因为到这里已经是哲学的思辨,不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禅宗是讲根器和机缘的,没有根器和机缘,再好的师父也是惘然。我们看禅宗的祖师那样多,禅宗的公案那样热闹,其实见性成佛的一定是少数,大多数修禅的人就在历史之河中淹没,等待来生的新的锻炼。

有的人不知道,看这里也悟道,那里也悟道,见这个禅师看翠竹悟道,那个禅师看黄花悟道,以为翠竹黄花都是道,则坠入了迷宫。关于这一点,大珠禅师说得最好:“所言法者,谓众生心。若心生故,一切法生;若心无生,法无从生,亦无名字。迷人不知法身无象,应物现形,遂唤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黄花若是般若,般若即同无情;翠竹若是法身,法身即同草木,如人吃笋,应总吃法身也。如此之言,宁堪齿录……是以解道者,行住坐卧,无非是道;悟法者,纵横自在,无非是法。”

他又说:“若见性人,道是亦得,道不是亦得,随用而说,不滞是非。若不见性人,说翠竹,着翠竹;说黄花,着黄花;说法身,着法身;说般若,不识般若;所以皆成争论。”

这两段话说出了一个禅师开悟的玄机,外物只是般若法身的应相而已,并无意义,一个可以开悟的人看到黄花则因黄花开悟,如果他看到翠竹,也因翠竹而开悟了。对不开悟的人,即使佛在面前,也是不识。

布袋和尚有诗说:

吾有一躯佛,世人皆不识。

不塑亦不装,不雕亦不刻。

无一滴灰泥,无一点彩色。

人画画不成,贼偷偷不得。

体相本自然,清净非拂拭。

虽然是一躯,分身千百亿。

——这不是明明白白的心法吗?

我们看禅宗的历史,可以分几个阶段来看:

一、即心是佛禅——以达摩、慧可、僧朴、弘忍、惠能为代表。

二、超佛祖师禅——以南岳、怀让、青原、行思、希迁、道一、百丈、德山为代表。

三、超祖分灯禅——以临济、曹洞、沩仰、云门、法眼五宗,及黄龙、杨岐两派,他们为了接引后学,用各种手段,乃至呵佛骂祖。

四、野狐口头禅——元明清后,禅宗衰落,只好参话头、提公案,变得软弱无力,如同平民作王惯了,一垮台,更穷得落底。

清朝以后,更不用说了,要不是有个虚云和尚与广钦和尚撑着,差不多缴了白卷。

如今重读:“这不是火吗?”

不禁感慨更深。

四随

随喜

在通化街入夜以后,常常有一位乞者,从阴暗的街巷中冒出来。

乞者的双腿齐根而断,他用厚厚包着棉布的手掌走路。他双手一撑,身子一顿就腾空而起,然后身体向一尺前的地方扑跌而去,用断腿处点地,挫了一下,双手再往前撑。

他一走路几乎是要惊动整条街的。

因为他在手腕的地方绑了一个小铝盆,那铝盆绑的位置太低了,他一“走路”,就打到地面咚咚作响,仿佛是在提醒过路的人,不要忘了把钱放在他的铝盆里面。

大部分人听到咚咚的铝盆声,俯身一望,看到时而浮起时而顿挫的身影,都会发出一声惊诧的叹息。但是,也是大部分的人,叹息一声,就抬头仿佛未曾看见什么的走过去了。只有极少极少的人,怀着一种悲悯的神情,给他很少的布施。

人们的冷漠和他的铝盆声一样令人惊诧!不过,如果我们再仔细看看通化夜市,就知道再悲惨的形影,人们已经见惯了。短短的通化街,就有好几个行动不便、肢体残缺的人在卖奖券,有一位点油灯弹月琴的老人盲妇,一位头大如斗四肢萎缩瘫在木板上的孩子,一位软脚全身不停打摆的青年,一位口水像河流一般流淌的小女孩,还有好几位神智纷乱来回穿梭终夜胡言的人……这些景象,使人们因习惯了苦难而逐渐把慈悲盖在冷漠的一个角落。

那无腿的人是通化街里落难的乞者之一,不会引起特别的注意,因此他的铝盆常是空着的。他为了引起人们的注意,有时故意来回迅速地走动,一浮一顿,一顿一浮……有时候站在街边,听到那急促敲着地面的铝盆声,可以听见他心底多么悲切的渴盼。

他恒常戴着一顶斗笠,灰黑的,有几茎草片翻卷了起来,我们站着往下看,永远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那有些破败的斗笠。

有一次,我带孩子逛通化夜市,忍不住多放了一些钱在那游动的铝盆里,无腿者停了下来,孩子突然对我说:“爸爸,这没有脚的伯伯笑了,在说谢谢!”这时我才发现孩子站着的身高正与无腿的人一般高,想是看见他的表情了。无腿者听见孩子的话,抬起头来看我,我才看清他的脸粗黑,整个被风霜淹渍,厚而僵硬,是长久没有使用过表情的那种。后来,他的眼神和我的眼神相遇,我看见了这一直在夜色中被淹没的眼睛,透射出一种温暖的光芒,仿佛在对我说话。

在那一刻,我几乎能体会到他的心情,这种心情使我有着悲痛与温柔交错的酸楚。然后他的铝盆又响了起来,向街的那头响过去,我的胸腔就随他顿挫顿浮的身影而摇晃起来。

我呆立在街边,想着,在某一个层次上,我们都是无脚的人,如果没有人与人间的温暖与关爱,我们根本就没有力量走路,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我们见到了令我们同情的人而行布施之时,我们等于在同情自己,同情我们生在这苦痛的人间,同情一切不能离苦的众生。倘若我们的布施使众生得一丝喜悦温暖之情,这布施不论多少就有了动人的质地,因为众生之喜就是我们之喜,所以佛教里把布施、供养称为“随喜”。

这随喜,有一种非凡之美,它不是同情、不是悲悯,而是因众生喜而喜,就好像在连绵的阴雨之间让我们看见一道精灿的彩虹升起,不知道阴雨中有彩虹的人就不会有随喜的心情。因为我们知道有彩虹,所以我们布施时应怀着感恩,不应稍有轻慢。

我想起经典上那伟大充满了庄严的维摩诘居士,在一个动人的聚会里,有人供养他一些精美无比的璎珞,他把璎珞分成两份,一份供养难胜如来佛,一份布施给聚会里最卑下的乞者,然后他用一种威仪无匹的声音说:“若施主等心施一最下乞人,犹如如来福田之相,无所分别,等于大悲,不求果报,是则名曰具足法施。”

他甚至警策地说,那些在我们身旁一切来乞求的人,都是住于不可思议解脱菩萨境界的菩萨来示现的,他们是来考验我们的悲心与菩提心,使我们从世俗的沦落中超拔出来。我们若因乞求而布施来植福德,我们自己也只是个乞求的人,我们若看乞者也是菩萨,布施而怀恩,就更能使我们走出迷失的津渡。

我们布施时应怀着最深的感恩,感恩我们是布施者,而不是乞求的人;感恩那些秽陋残疾的人,使我们警醒,认清这是不完满的世界,我们也只是一个不完满的人。“一切菩萨所修无量难行苦行,志求无上正等菩提,广大功德,我皆随喜。如是虚空界尽、众生界尽、众生烦恼尽,我此随喜无有穷尽。”

我想,怀着同情、怀着悲悯,甚至怀着苦痛、怀着鄙夷来注视那些需要关爱的人,那不是随喜,唯有怀着感恩与菩提,使我们清和柔软,才是真随喜。随业

打开孩子的饼干盒子,在角落的地方看到一只蟑螂。

那蟑螂静静地伏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看着这只见到人不逃跑的蟑螂而感到惊诧的时候,突然看见蟑螂的前端裂了开来,探出一个纯白色的头与触须,接着,它用力挣扎着把身躯缓缓地蠕动出来,那么专心、那么努力,使我不敢惊动它,静静蹲下来观察它的举动。

这蟑螂显然是要从它破旧的躯壳中蜕变出来,它找到饼干盒的角落脱壳,一定认为这是绝对的安全之地,不想被我偶然发现,不知道它的心里有多么心焦。可是再心焦也没有用,它仍然要按照一定的程序,先把头伸出,把脚小心地一只只拔出来,一共花了大约半小时的时间,蟑螂才完全从它的壳用力走出来,那最后一刻真是美,是石破天惊的,有一种纵跃的姿势。我几乎可以听见它喘息的声音,它也并不立刻逃走,只是用它的触须小心翼翼地探着新的空气、新的环境。

新出壳的蟑螂引起我的叹息,它是纯白的几近于没有一丝杂质,它的身体有白玉一样半透明的精纯的光泽。这日常引起我们厌恨的蟑螂,如果我们把所有对蟑螂既有的观感全部摒除,我们可以说那蟑螂有着非凡的惊人之美,就如同是草地上新蜕出的翠绿的草蝉一样。

当我看到被它脱除的那污迹斑斑的旧壳,我觉得这初初钻出的白色小蟑螂也是干净的,对人没有一丝害处。对于这纯美干净的蟑螂,我们几乎难以下手去伤害它的生命。

后来,我养了那蟑螂一小段时间,眼见它从纯白变成灰色,再变成灰黑色,那是转瞬间的事了。随着蟑螂的成长,它慢慢地从安静地探触而成为鬼头鬼脑的样子,不安地在饼干盒里搔爬,一见到人或见到光,它就不安焦急地想要逃离那个盒子。

最后,我把它放走了,放走的那一天,它迅速从桌底穿过,往垃圾桶的方向遁去了。

接下来好几天,我每次看到德国种的小蟑螂,总是禁不住地想,到底这里面,哪一只是我曾看过它美丽的面目,被我养过的那只纯白的蟑螂呢?我无法分辨,也不须去分辨,因为在满地乱爬的蟑螂里,它们的长相都一样,它们的习气都一样,它们的命运也是非常类似的。

它们总是生活在阴暗的角落,害怕光明的照耀,它们或在阴沟、或在垃圾堆里度过它们平凡而肮脏的一生。假如它们跑到人的家里,等待它们的是克蟑、毒药、杀虫剂,还有用它们的性费洛姆做成来诱捕它们的蟑螂屋,以及随时踩下的巨脚,擎空打击的拖鞋,使它们在一击之下尸骨无存。

这样想来,生为蟑螂是非常可悲而值得同情的,它们是真正的“流浪生死,随业浮沉”,这每一只蟑螂是从哪里来投生的呢?它们短暂的生死之后,又到哪里去流浪呢?它们随业力的流转到什么时候才会终结呢?为什么没有一只蟑螂能维持它初生时纯白、干净的美丽呢?

这无非都是业。

无非是一个不可知的背负。

我们拼命保护那些濒临绝种的美丽动物,那些动物还是绝种了。我们拼命创造各种方法来消灭蟑螂,蟑螂却从来没有减少,反而增加。

这也是业,美丽的消失是业,丑陋的增加是业,我们如何才能从业里超拔出来呢?从蟑螂,我们也看出了某种人生。随顺

在和平西路与重庆南路交口的地方,每天都有卖玉兰花的人,不只在天气晴和的日子,他们出来卖玉兰花,有时是大风雨的日子,他们也来卖玉兰花。

卖玉兰花的人里,有两位中年妇女,一胖一瘦;有一位削瘦肤黑的男子,怀中抱着幼儿;有两个小小的女孩,一个十岁,一个八岁;偶尔,会有一位背有点弯的老先生,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也加入贩卖的阵容。

如果在一起卖的人多,他们就和谐地沿着罗斯福路、新生南路步行扩散,所以有时候沿着和平东西路走,会发现在复兴南路口、建国南路口、新生南路口、罗斯福路口、重庆南路口都是几张熟悉的脸孔。

卖花的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他们都非常和气,端着用湿布盖好以免玉兰枯萎的木盘子从面前走过,开车的人一摇手,他们绝不会有任何的嗔怒之意。如果把车窗摇下,他们会赶忙站到窗口,送进一缕香气来。在绿灯亮起的时候,他们就站在分界的安全岛上,耐心等候下一个红灯。

我自己就是交通专家所诅咒的那些姑息着卖玉兰花的人,不管是在什么样的路口,遇到任何卖玉兰花的人,我总是忘了交通安全的教训,买几串玉兰花,买到后来,竟认识了罗斯福路、重庆南路口几位卖玉兰花的人。

买玉兰花时,我不是在买那些清新怡人的花香,而是买那生活里心酸苦痛的气息。

每回看到卖花的人,站在烈日下默默拭汗,我就忆起我的童年时代为了几毛钱在烈日下卖支仔冰,在冷风里卖枣子糖的过去。在心里,我可以贴近他们心中的渴盼,虽然他们只是微笑着挨近车窗,但在心底,是多么希望,有人摇下车窗,买一串花。这关系着人间温情的一串花才卖十元,是多么便宜,但便宜的东西并不一定廉价,在冷气车里坐着的人,能不能理解呢?

几个卖花的人告诉我,最常向他们买花的是出租车司机,大概是出租车司机最能理解辛劳奔波的生活是什么滋味,他们对街中卖花者遂有了最深刻的同情。其次是开小车子的人。最难卖的对象是开着豪华进口车,车窗是黑色的人,他们高贵的脸一看到玉兰花贩走近,就冷漠地别过头去。

有时候,人间的温暖和钱是没有关系的,我们在烈日焚烧的街头动了不忍之念,多花十元买一串花,有时在意义上胜过富者为了表演慈悲、微笑照相登上报纸的百万捐输。

不忍?

是的,我买玉兰花时就是不忍看人站在大太阳下讨生活,他们为了激起人的不忍,有时把婴儿也背了出来,有人批评他们把孩子背到街上讨取人的同情是不对的。可是我这样想:当妈妈出来卖玉兰花时,孩子要交给保姆或佣人吗?当我们为烈日暴晒而心疼那个孩子,难道他的母亲不痛心吗?

遇到有孩子的,我们多买一串玉兰花吧!不要问什么理由。

我是这样深信:站在街头的这一群沉默卖花的人,他们如果有更好的事做,是绝对不会到街上来卖花的。

设身处地地为苦恼的人着想,平等地对待他们,这就是“随顺”,我们顺着人的苦难来满他们的愿,用更大的慈和的心情让他们不要在窗口空手离去,那不是说我们微薄的钱真能带给卖花的人什么利益,而是说我们因有这慈爱的随顺,使我们的心更澄澈、更柔软,洗涤了我们的污秽。“一切众生而为树根,诸佛菩萨而为华果,以大悲水饶益众生,则能成就诸佛菩萨智慧华果。”

我买玉兰花的时候,感觉上,是买一瓣心香。随缘

有一位朋友,她养了一条土狗,狗的左后脚因被车子辗过,成了瘸子。

朋友是在街边看到这条小狗的,那时小狗又脏又臭,在垃圾堆里捡拾食物,朋友是个慈悲的人,就把它捡了回来,按照北方习俗,名字越俗贱的孩子越容易养,朋友就把那条小狗正式命名为“小瘸子”。

小瘸子原是人见人恶的街狗,到朋友家以后就显露出它如金玉的一些美质。它原来是一条温柔、听话、干净、善解人意的小狗,只是因为生活在垃圾堆,它的美丽一直未被发现吧。它的外表除了有一点土,其实也是不错的,它的瘸,到后来反而是惹人喜爱的一个特点,因为它不像平凡的狗乱纵乱跳,倒像一个温驯的孩子,总是优雅地跟随它美丽的女主人散步。

朋友对待小瘸子也像对待孩子一般,爱护有加,由于她对一条瘸狗的疼爱,在街闾中的孩子都唤她:“小瘸子的妈妈。”

小瘸子的妈妈爱狗,不仅孩子知道,连狗们也知道,她有时在外面散步,巷子里的狗都跑来跟随她,并且用力地摇尾巴,到后来竟成为一种极为特殊的景观。

小瘸子慢慢长大,成为人见人爱的狗,天天都有孩子专程跑来带它去玩,天黑的时候再带回来。由于爱心,小瘸子竟成为巷子里最得宠的狗,任何名种狗都不能和它相比。也因为它的得宠,有人以为它身价不凡,一天夜里,小瘸子被抱走了,朋友和她的小女儿伤心得就像失去一个孩子。巷子里的孩子也惘然失去最好的玩伴。

两年以后,朋友在永和一家小面摊子上认到了小瘸子,它又回复在垃圾堆的日子,守候在桌旁捡拾人们吃剩的肉骨。

小瘸子立即认出它的旧主人,人狗相见,忍不住相对落泪,那小瘸子流下的眼泪竟滴到地上。

朋友把小瘸子带回家,整条巷子因为小瘸子的回家而充满了喜庆的气息,这两年间小瘸子的遭遇是不问可知的,一定受过不少折磨,但它回家后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过不久,小瘸子生了一窝小狗,生下的那天就全被预约,被巷子里,甚至远道来的孩子所领养。

做过母亲的小瘸子比以前更乖巧而安静了,有一次我和朋友去买花,它静静跟在后面,不肯回家,朋友对它说了许多哄小孩一样的话,它才脉脉含情地转身离去,从那一次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过小瘸子了,它是被偷走了呢?还是自己离家而去?或是被捕狗队的人所逮捕?没有人知道。

朋友当然非常伤心,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可以再与小瘸子会面。朋友与小瘸子的缘分又是怎么来的呢?是随着前世的因缘,或是开始在今生的会面?

一切都未可知。

但我的朋友坚信有一天能与小瘸子再度相逢,她美丽的眼睛望着远方说:“人家都说随缘,我相信缘是随愿而生的,有愿就会有缘,没有愿望,就是有缘的人也会错身而过。”

黄昏菩提

我欢喜黄昏的时候在红砖道上散步,因为不管什么天气,黄昏的光总让人感到特别安静,能较深刻省思自己与城市共同的心灵。但那种安静只是心情的,只是心情一离开或者木棉或者杜鹃或者菩提树,一回头,人声车声哗然醒来,那时候就能感受到城市某些令人忧心的质量。

这种质量使我们在吵闹的车流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寞;在奔逐的人群与闪亮的霓虹灯里,我们更深地体会了孤独;在美丽的玻璃帷幕明亮的反光中,看清了这个大城冷漠的质地。

居住在这个大城,我时常思索着怎样来注视这个城,怎样找到它的美,或者风情,或者温柔,或者什么都可以。

有一天我散步累了,坐在建国南路口,就看见这样的场景,疾驰的摩托车撞上左转的货车,因挤压而碎裂的铁与玻璃,和着人体撕伤的血泪,正好喷溅在我最喜欢的一小片金盏花的花圃上。然后刺耳的警笛与救护车,尖叫与围拢的人群,堵塞与叫骂的司机……好像一团碎铁屑,因磁铁辗过而改变了方向,纷乱骚动着。

对街那头并未受到影响,公车牌上等候的人正与公交车司机大声叫骂。一个气喘咻咻的女人正跑步追赶着即将开动的公交车。小学生的纠察队正鸣笛制止一个中年人挤进他们的队伍。头发竖立如松的少年正对不肯停的出租车吐口水。穿西装的绅士正焦躁地把烟蒂猛然蹂扁在脚下。

这许多急促的喘着气的画面,几乎难以相信是发生在一个可以非常美丽的黄昏。

惊疑、焦虑、匆忙、混乱的人,虽然具有都市人的性格,生活在都市,却永远见不到都市之美。

更糟的是无知。

有一次在花市,举办着花卉大餐,人与人互相压挤践踏只是为了抢食刚剥下的玫瑰花瓣,或者涂着色拉酱的兰花。抢得最厉害的,是一种放着新鲜花瓣的红茶,我看到那粉红色的花瓣放进热气蒸腾的茶水,瞬间就萎缩了,然后沉落到杯底,我想,那抢着喝这杯茶的人不正是那一瓣花瓣吗?花市正是滚烫的茶水,它使花的美丽沉落,使人的美丽萎缩。

我从人缝穿出,看到五尺外的安全岛上,澎湖品种的天人菊独自开放着,以一种卓绝的不可藐视的风姿,这种风姿自然是食花的人群所不可知的。天人菊名声比不上玫瑰,滋味可能也比不上,但它悠闲不为人知的风情,却使它的美丽有了不受摧折的生命。

悠闲不为人知的风情,是这个都市最难能的风情。有一次参加一个紧张的会议,会议上正纷纭地揣测着消费者的性别、年龄、习惯与爱好:什么样的商品是十五到二十五岁的人所要的?什么样的信息最适合这个城市的青年?什么样的颜色最能激起购买欲?什么样的抽奖与赠送最能使消费者盲目?

而,用什么形式推出才是我们的卖点,和消费者情不自禁的买点?

后来,会议陷入了长长的沉默,灼热的烟雾弥漫在空调不敷应用的会议室里。

我绕过狭长的会议桌,走到长长的只有一面窗的走廊透气,从十四层的高楼俯视,看到阳光正以优美的波长,投射在春天的菩提树上,反射出一种娇嫩的生命之骚动,我便临时决定不再参加会议,下了楼,轻轻踩在红砖路上,听着欢跃欲歌的树叶长大的声音,细微几至不可听见。回头,正看到高楼会议室的灯光亮起,大家继续做着灵魂烧灼的游戏,那种燃烧使人处在半疯的状态,而结论却是必然的:没有人敢确定现代的消费者需要什么。

我也不敢确定,但我可以确定的是,现代人更需要诚恳的、关心的沟通,有情的、安定的讯息。就像如果我是春天这一排被局限在安全岛的菩提树,任何有情与温暖的注视,都将使我怀着感恩的心情。

生活在这样的都市里,我们都是菩提树,拥有的土地虽少,勉力抬头仍可看见广大的天空;我们虽有常在会议桌上被讨论的共相,可是我们每天每刻的美丽变化却不为人知。“一棵树需要什么呢?”园艺专家在电视上说:“阳光、空气,和水而已。还有一点点关心。”

活在都市的人也一样的吧!除了食物与工作,只是渴求着明澈的阳光,新鲜的空气,不被污染的水,以及一点点有良知的关心。“会议的结果怎么样?”第二天我问一起开会的人。“销售会议永远不会有正确的结论,因为没有人真正了解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现代都市人的共同想法。”

如果有人说:我是你们真正需要的!

那人不一定真正知道我们的需要。

有一次在仁爱国小的操场政见台上,连续听到五个人说:“我是你们真正需要的。”那样高亢的呼声带着喝彩与掌声如烟火在空中散放。我走出来,看见安和路上黑夜的榕树,感觉是那样的沉默、那样的矮小,忍不住问它说:“你真正的需要是什么呢?”

我们其实是像那沉默的榕树一样渺小,最需要的是自在的活着,走路时不必担心亡命的来车,呼吸时能品到空气的香甜,搭公交车时不失去人的尊严,在深夜的黑巷中散步也能和陌生人微笑招呼,时常听到这个社会的良知正在觉醒,也就够了。

我更关心的不是我们需要什么,而是青年究竟需要什么?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的,难道没有一个清楚的理想,让我们在思索推论里知悉吗?

我们关心的都市新人种,他们耳朵罩着随身听,过大的衬衫放在裤外,即使好天他们也罩一件长到小腿的黑色神秘风衣。少女们则全身燃烧着颜色一样,黄绿色的发,红蓝色的衣服,黑白的鞋子,当她们打着拍子从我面前走过,就使我想起童话里跟随王子去解救公主的人物。

新人种的女孩,就像敦化南路圆环的花圃上,突然长出一株不可辨认的春花,它没有名字,色彩怪异,却开在时代的风里。男孩们则是忠孝东路刚刚修剪过的路树,又冒出了不规则的枝桠,轻轻地反抗着剪刀。

最流行的杂志上说,那彩色的太阳眼镜是“燃烧的气息”,那长短不一染成红色的头发是“不可忽视的风格之美”,那一只红一只绿的布鞋是“青春的两个眼睛”,那过于巨大不合身的衣服是“把世界的伤口包扎起来”,而那些新品种的都市人则被说成是“青春与时代的领航者”。

这些领航的大孩子,他们走在五线谱的音符上走在调色盘的颜料上走在电影院的广告牌上走在虚空的玫瑰花瓣上,他们连走路的姿势,都与我年轻的时代不同了。

我的青年时代,曾经跪下来嗅闻泥土的芳香,因为那芳香而落泪;曾经热烈争辩国族该走的方向,因为那方向而忧心难眠;曾经用生命的热血与抱负写下慷慨悲壮的诗歌,因为那诗歌燃起火把互相传递。曾经,曾经都已是昨日,而昨日是西风中凋零的碧树。“你说你们那一代忧国忧民,有理想有抱负,我请问你,你们到底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位西门町的少年这样问我。

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拿这个问题问飘过的风,得不到任何回声;问路过的树,没有一棵摇曳;问满天的星,天空里有墨黑的答案,这是多么可惊的问题,我们这些自谓有理想有抱负忧国忧民的中年,只成为黄昏时稳重散步的都市人,那些不知道有明天而在街头热舞的少年,则是半跑半跳的都市人,这中间有什么差别呢?

有一次,我在延吉街花市,从一位年老的花贩口里找到一些答案,他说:“有些种子要做肥料,有些种子要做泥土,有一些种子是天生就要开美丽的花。”

农人用犁耙翻开土地,覆盖了地上生长多年的草,草很快地成为土地的一部分。然后,农人在地上撒一把新品种的玫瑰花种子,那种子抽芽发茎,开出最美的璀璨之花。可是没有一朵玫瑰花知道,它身上流着小草的忧伤之血,也没有一朵玫瑰记得,它的开放是小草舍身的结晶。

我们这一代没有做过什么大事,我们没有任何功勋给青年颂歌,就像曾经在风中生长,在地底怀着热血,在大水来时挺立,在干旱的冬季等待春天,在黑暗的野地里仰望明亮的天星,一株卑微的小草一样,这算什么功勋呢?土地上任何一株小草不都是这样活着的吗?

所以,我们不必苛责少年,他们是天生就来开美丽的花,我们半生所追求的不也就是那样吗?无忧地快乐地活着。我们的现代是他们的古典,他们的庞克何尝不是明天的古典呢?且让我们维持一种平静的心情,就欣赏这些天生的花吧!

光是站在旁边欣赏,好像也缺少一些东西。有一次散步时看到工人正在仁爱路种树,他们先把路树种在水泥盆子里,再把盆子埋入土中,为什么不直接种到土地里呢?我疑惑着。

工人说:“用盆子是为了限制树的发展,免得树根太深,破坏了道路、水管和地下电缆。也免得树长太高,破坏了电线和景观。”

原来,这是都市路树的真相,也是都市青年的真相。

我们是风沙的中年,不能给温室的少年指出道路,就像草原的树没有资格告诉路树,应该如何往下扎根、往上生长。路树虽然被限制了根茎,但自有自己的风姿。

那样的心情,正如同有一个晚秋的清晨,我发现路边的马缨丹结满了晶莹露珠,透明没有一丝杂质的露珠停在深绿的叶脉上,那露水,令我深深感动,不只是感动那种美,而是惊奇于都市的花草也能在清晨有这样清明的露。

那么,我们对都市风格、人民质量的忧心是不是过度了呢?

都市的树也是树,都市人仍然是人。

凡是树,就会努力生长;凡是人,就不会无端堕落。

凡是人,就有人的温暖;凡是树,就会有树的风姿。

树的风姿,最美的是敦化南北路上的枫香树吧!在路边的咖啡屋叫一杯上好的咖啡,从明亮的落地窗望出去,深深感到那些安全岛上的枫香树,风情一点也不比香榭丽舍大道的典雅逊色,虽然空气是脏了一点,交通是乱了一点,喇叭与哨子是吵了一点,但枫香树是多么可贵,犹自那样青翠、那样宁谧、那样深情,甚至那样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傲骨,不肯为日渐败坏的环境屈身。

尤其是黄昏时分,阳光的金粉一束束从叶梢间穿过,落在满地的小草上,有时目光随阳光移动,还可以看到酢浆草新开的紫色小花,嫩黄色的小蛱蝶在花上飞舞,如果我们用画框框住,就是印象派中最美丽的光影了。可惜有很多人在都市生活了一辈子,总是匆忙地走来走去,从来没有看过这种美。

枫香之美、都市人之品质、都市之每株路树,虽各有各的风情,其实都是渺小的。有一回我登上郊外的山,反观这黄昏的都城,发现它被四面的山手拉手环抱着,温柔的夕阳抚触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天边朗朗升起万道金霞,这时,一棵棵树不见了,一个个人也不见了,只看到互相拥抱的楼宇、互相缠绵的道路。城市,在那一刻,成为坐着沉思的人,它的污染拥挤脏乱都不见了,只留下繁华落尽的一种清明壮大庄严之美。

回望我所居的城市,这座平常使我因烦厌而去寻找细部之美的城,当时竟陪我跨越尘沙,照见了一些真实的大块的面目。那一天我在山顶上坐到辉煌的灯火为城市戴着光环才下山,下山时还感觉到美正一分一分地升起。

我们如果能回到自我心灵真正的明净,就能拂拭蒙尘的外表,接近更美丽单纯的内里,面对自己是这样,面对一座城市时不也是这样吗?清晨时分,我们在路上遇到全然陌生的人,互相点头微笑,那时我们的心是多么清明温情呀!我们的明净可以洗清互相的冷漠与污染,同时也可以洗涤整个城市。

如果我们的心足够明净,还会发现太阳离我们很近,月亮离我们很近,星星与路灯都放着光明,簇拥我们前行。

就像有一天我在仁爱路的菩提树上,发现了一个小红蚂蚁的窝,它们缓缓在春天的菩提枝桠上蠕动,充满了生命清新的力量,正伸出触角迎接经过漫长阴雨之后都城的新春。

对我们来说,那乱车奔驰的路侧,是不适于生存,甚至不适宜站立的;可是对菩提树,它们努力站立,长出干净的新绿;对小红蚂蚁,它们自在生存,欣然迎接早春;我们都是一样,是默默不为人知,在都市的脉搏里流动的一丝清明之血。

从有蚂蚁窝的菩提树荫走到阳光浪漫的黄昏,我深深地震动了,觉得在乡村生活的人是生命的自然,而在都市里生活的人,更需要一些古典的心情、温柔的心情,一些经过污染还能沉静的智能。这株黄昏的菩提树,树中的小蚂蚁,不是与我一起在通过污染,面对自己古典、温柔、沉静的心情吗?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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