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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8 18:4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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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志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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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别康桥·人间四月天

再别康桥·人间四月天试读:

作者简介

徐志摩(1897-1931),现代诗人、散文家。原名章垿,字槱森,留学英国时改名志摩。曾经用过的笔名:南湖、诗哲、海谷、谷、大兵、云中鹤、仙鹤、删我、心手、黄狗、谔谔等。徐志摩是新月派代表诗人,新月诗社成员 。代表作品 《再别康桥》、《翡冷翠的一夜》等。

你去

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

你上那一条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亮边,

你只消跟从这光明的直线!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

放轻些脚步,别教灰土扬起,

我要认清你的远去的身影,

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

不断的提醒你有我在这里,

为消解荒街与深晚的荒凉,

目送你归去……

不,我自有主张,

你不必为我忧虑;你走大路,

我进这条小巷,你看那棵树,

高抵着天,我走到那边转弯,

再过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乱;

有深潭,有浅洼,半亮着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纷披的眼泪;

有石块,有钩刺胫踝的蔓草,

在期待过路人疏神时绊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胆,

凶险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远了,我就大步向前,

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

也不愁愁云深里,但须风动,

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水;

再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

有那颗不夜的明珠,我爱你!

再别康桥·徐志摩卷

草上的露珠儿

草上的露珠儿

颗颗是透明的水晶球,

新归来的燕儿

在旧巢里呢喃个不休;

诗人哟!可不是春至人间

还不开放你

创造的喷泉,

嗤嗤!吐不尽南山北山的璠瑜,

洒不完东海西海的琼珠,

融和琴瑟箫笙的音韵,

饮餐星辰日月的光明!

诗人哟!可不是春在人间,

还不开放你

创造的喷泉!

这一声霹雳

震破了漫天的云雾,

显焕的旭日

又升临在黄金的宝座;

柔软的南风

吹皱了大海慷慨的面容

洁白的海鸥

上穿云下设波自在优游;

诗人哟!可不是趁航时候,

还不准备你

歌吟的渔舟!

看哟!那白浪里

金翅的海鲤

白嫩的长鲵,

虾须和蟛脐!

快哟!一头撒网一头放钩,

收!收!

你父母妻儿亲戚朋友

享定了希世的珍馐。

诗人哟!可不是趁航时候,

还不准备你

歌吟的渔舟!

诗人哟!

你是时代精神的先觉者哟!

你是思想艺术的集成者哟!

你是人天之际的创造者哟!

你资材是河海风云,

鸟兽花草神鬼蝇蚊,

一言以蔽之:天文地文人文;

你的洪炉是“印曼桀乃欣”,

永生的火焰“烟士披里纯”,

炼制着诗化美化灿烂的鸿钧;

你是高高在上的云雀天鹨,

纵横四海不问今古春秋,

散布着希世的音乐锦绣;

你是精神困穷的慈善翁,

你展览真善美的万丈虹,

你居住在真生命的最高峰。1921年11月23日(1969年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徐志摩全集》第1集)

笑解烦恼结(送幼仪)

这烦恼结,是谁家扭得水尖儿难透?

这千缕万缕烦恼结是谁家忍心机织?

这结里多少泪痕血迹,应化沉碧!

忠孝节义——咳,忠孝节义谢你维系

四千年史髅不绝,

却不过把人道灵魂磨成粉屑,

黄海不潮,昆仑叹息,

四万万生灵,心死神灭,中原鬼泣!

咳,忠孝节义!

东方晓,到底明复出,

如今这盘糊涂帐,

如何清结?

莫焦急,万事在人为,只消耐心

共解烦恼结。

虽严密,是结,总有丝缕可觅,

莫怨手指儿酸、眼珠儿倦,

可不是抬头已见,快努力!

如何!毕竟解散,烦恼难结,烦恼苦结。

来,如今放开容颜喜笑,握手相劳;

此去清风白日,自由道风景好。

听身后一片声欢,争道解散了结儿,

消除了烦恼!1922年6月(1922年11月8日《新浙江报·新朋友》)

青年杂咏

青年!

作为什么沉湎于悲哀?

你为什么耽乐于悲哀?

你不幸为今世的青年.

你的天是沉碧奈何天;

你筑起了一座水晶宫殿,

在“眸冷骨累”(melanch0ly)的河水边;

河流流不尽骨累眸冷,

还夹着些些残枝断梗,

一声声失群雁的悲鸣,

水晶宫朝朝暮暮反映—一—

映出悲哀,飘零,眸子吟,

无聊,宇宙,灰色的人生,

你独生在宫中,青年呀,

霉朽了你冠上的黄金!

青年!

你为什么迟回于梦境?

你为什么迷恋于梦境?

你幸而为今世的青年,

你的心是自由梦魂心,

你抛弃你尘秽的头巾,

解脱你肮脏的外内衿,

露出赤条条的洁白身,

跃入缥缈的梦潮清冷,

浪势奔腾,侧眼波罅里,

看朝彩晚霞,满天的星,——

梦里的光景,模糊,绵延,

却又分明;梦魂,不愿醒,

为这大自在的无终始,

任凭长鲸吞噬,亦甘心。

青年!

你为什么醉心于革命,

你为什么牺牲于革命?

黄河之水来自昆仑巅,

泛流华族支离之遗骸,

挟黄沙莽莽,沉郁音响,

苍凉,惨如鬼哭满中原!

华族之遗骸!浪花汤处,

尚可认伦常礼教,祖先,

神主之断片;——君不见

两岸遗孽,枉戴着忠冠,

孝辫,抱缺守残,泪眼看

风云暗淡, “道丧”的人间!

运也!这狂澜,有谁能挽,

问谁能挽精神之狂澜?1922年

,英国(1923年3月18日《时事新报·学灯》)春

康河右岸皆学院,左岸牧场之背,榆荫密覆,大道纡回,一望葱翠,春尤浓郁,但闻虫鸟语,校舍寺塔掩映林巅,真胜处也。迩来草长日丽,时有情耦隐卧草中,密话风流。我常往复其间,辄成左作。

河水在夕阳里缓流,

暮霞胶抹树干树头;

蚱蜢飞, 蚱蜢戏吻草光光

我在春草里看看走走。

蚱蜢匍伏在铁花胸前,

铁花羞得不住的摇头,

草里忽伸出藕嫩的手,

将孟浪的跳虫拦腰紧拶。

金花菜,银花菜,星星澜澜,

点缀着天然温暖的青毡,

青毡上青年的情偶,

情意胶胶,情话啾啾。

我点头微笑, 南向前走,

观赏这青透春透的园囿,

树禁交柯, 草也骈偶,

到处是缱绻, 是绸缪。

雀儿在人间猥盼亵语,

人在草处心欢面赧,

我羡他们的双双对对,

有谁羡我孤独的徘徊 ?

孤独的徘徊 !

我心须何尝不热奋震颤,

答应这青春的呼唤,

春呀 ! 你在我怀抱中也 !(1923年5月30日《时事新报·学灯》)

悲观

青草地,

牛吃草,

摇头掉尾,

天上的青云白云

卷来卷去。

登山头,

望城里,

只见黑沉沉的屋顶

鳞次栉比,

街道上尘烟里,

生灵挤挤。

教堂前,

钟声里,

白衣的牧师

和黑裙黑披的老妇女,

聚复散,散复聚。

歌舞场,

繁华地,

白的红的,黑的绿的,

高冠长裙,笑语依稀。

庙堂中,

柴堆里,

几块破烂的木头,

当年受香烟礼拜的偶像,

面目未朽,未朽!

战场上,

壕沟里,

枪炮倒在败草间,

到处残破的房间,

肢体,血痕缕缕。

天灾国,

饥荒地,

草尽木稀,

小儿不啼,

黑灰色的空气。

心死国,

人荒境,

有影无形,

有声无气,

深谷里的规子,

见月不啼。

噫!

噫!

幻想破,

上帝死,

半夜梦醒睡以尽,

但这黑昏昏,阴森森

鬼棱棱……

十一

这心头

压着全世界的重量,咳!全世界

这精神的宇宙

这宇宙的宇宙,

都是空,空,空,……

十二

休!

休!(1969年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徐志摩全集》第1集)

沙士顿重游随笔

许久不见了,满田的青草黄花!

你们在风前点头微笑,仿佛说彼无恙。

今春雨少,你们的面容着实清癯;

我一年来也无非是烦恼踉跄;

见否我白发骈添,首峰的愁痕未隐?

你们是需要雨露,人间只缺少同情。——

青年不受恋爱的滋润,比如春阳霖雨,照洒沙碛

永远不得收成。

但你们还有众多的伴侣;

在“大母”慈爱的胸前,和晨风软语,听晨星骈唱,

每天农夫赶他牛车经过,谈论村前村后的新闻,

有时还有美发罗裙的女郎,来对你们声诉她遭逢的

薄幸。

至于我的灵魂,只是常在他囚羁中忧伤岑寂;

他仿佛是“衣司业尔”彷徨的圣羊。

许久不见了,最仁善公允的阳光!

你们现在斜倚在这残破的墙上,

牵动了我不尽的回忆,无限的凄怆

我从前每晚散步的欢怀,

总少不了你殷勤的照顾。

你吸起人间畅快和悦的心潮,

有似明月钩引湖海的夜汐;

就此荏苒临逝的回光,不但完成一天的功绩,

并且预告晴好的清晨,吩咐勤作的农人,安度良宵。

这满地零乱的栗花,都象在你仁荫里欢舞。

对面楼窗口无告的老翁,

也在饱啜你和煦的同情:

他皱缩昏花的老服,似告诉人说:

都亏这养老棚朝西,容我每晚享用莫景的温存;

这是天父给我不用求讨的慰藉。

许久不见了,和悦的旧邻居!

那位白须白发的先生,正在趁晚凉将水浇菜,

老夫人穿着蓝布的长裙,站在园篱边微笑,

一年过得容易,

那篱畔的苹花,已经落地成泥!

这些色香两绝的玫瑰的种畤在八十老人跟前,

好比艳眼的少艾,独倚在虬松古柏的中间,

他们笑着对我说结婚已经五十三年,

今年十月里预备金婚;

来到此村二十九年,老夫人从不曾半日离家,

每天五时起工作,眠食时刻,四十年如一日;

莫有儿女,彼此如形影相随,

但管门前花草后园蔬果,

从不问村中事情,更不晓世上有春秋,

老夫人拿出他新制的杨梅酱来请我尝味:

因为去年我们在时吃过,曾经赞好。

那灰色墙边的自来井前,上面盖着栗树的浓荫,残

花还不时地堕落,

站着位十八的郎,

他发上络住一支藤黄色的梳子,衬托着一大股蓬松

的褐色细麻,

转过头来见了我,微微一笑,

脂江的唇缝里,漏出了一声有意无意的“你好!”

那边半尺多厚干草,铺项的低屋前,

依旧站着一年前整天在此的一位褴褛老翁,

他曲着背将身子承住在一根黑色杖上,

后脑仅存几茎白发,和着他有音节的咳嗽,上下颤动。

我走过他跟前,照例说了晚安,

他抬起头向我端详,

一时口角的皱纹,齐向下颌紧叠,

吐露些不易辨认的声响,接着几声干涸的咳嗽,

我瞥见他右眼红腐,象烂桃颜色(并不可伯).

一张绝扁的口,挂着一线口涎。

我心里想阿弥陀佛,这才是老贫病的三角同盟。

两条牛并肩在街心里走来,

卖弄他们最庄严的步法。

沉着迟重的蹄声,轻撼了晚村的静默。

一个赤腿的小孩,一手扳着门枢,

一手的指甲腌在口里,

瞪着眼看牛尾的撩拂。

一个穿制服的人,向我行礼,

原来是从前替我们送信的邮差,

他依旧穿黑呢红边的制衣,背着皮袋,手里握着一

迭信。

只见他这家进,那家出,有几家人在门外等他,

他捱户过去,继续说他的晚安,只管对门牌投信,

他上午中午下午一共巡行三次,每次都是刻板的面目;

雨天风天,晴天雪天,春天冬天,

他总是循行他制定的责务;

他似乎不知道他是这全村多少喜怒悲欢的中介者;

他象是不可防御的运命自身。

有人张着笑口迎他,

有人听得他的足音,便惶恐震栗;

但他自来自去,总是不变的态度。

他好比双手满抓着各式情绪的种子,向心田里四撒;

这家的笑声,那边的幽泣;

全村顿时增加的脉搏心跳,嘘欷叹息,

都是盲目工程的结果,

他那里知道人间最大的消息,

都曾在他褴旧的皮袋里住过,

在他干黄的手指里经过——

可爱可怖的邮差呀!1922年春,英国(1923年3月13日《时事新报·学灯》)

夏日田间即景(近沙士顿)

柳林青青,

南风熏熏,

幻成奇峰瑶岛,

一天的黄云白云,

那边麦浪中间,

有农妇笑语殷殷。

笑语殷殷,——

问后国豌豆肥否.

问杨梅可有鸟来偷;

好几天不下雨了,

玫瑰花还未曾红透;

梅夫人今天进城去,

且看她有新闻无有。

笑语殷殷——“我们家的如今好了

已经照常上工去,

不再整天无聊,

不再逞酒使气,

回家来有说有笑,

疼他儿女——爱他妻;

呀!真巧!你看那边,

莲着头.走来的,笑嘻嘻,

可不是他, (哈哈)!满身是泥!”

南风熏熏,

草木青青,

满地和暖的阳光,

满天的白云黄云,

那边麦浪中间,

有农夫农妇,笑语殷殷。1922年2月,英国(1923年3月14日《时事新报·学灯》)

康桥 西野暮色

我常以为文字无论韵散的圈点并非绝对必要。我们口里说笔上写得清利晓畅的时候,段落语气自然分明,何必多添枝叶去加点画。近来我们崇拜西洋了,非但现代做的文字都要循规道矩,应用“新圈钟”,就是无辜的圣经贤传红楼水浒,也教一班无事忙的先生,支离宰割,这里添了几只钩,那边画上几枝怕人的黑杠!!!真好文字其实没有圈点的必要,就怕那些“科学的”先生们倒有省事的必要。

你们不要骂我守旧,我至少比你们新些。现在大家喜欢讲新,潮流新的,色彩新的,文艺新的,所以我也只好随波逐流跟着维新。唯其为要新鲜,所以我胆敢主张一部分的诗文废弃圈点。这并不是我的创见,自今以后我们多少免不了仰西洋的鼻息。我想你们应该知道英国的小说家george choow,你们要看过他的名著《krook kerith》就知道散文的新定义新趣味新音节。

还有一位爱尔兰人叫做james joyce,他在国际文学界的名气恐怕和蓝宁在国际政治界上差不多,一样受人崇拜,受人攻击。他五六年前出了一部《the portrait of an artist as young men》,独创体裁,在散文里开了一个新纪元,恐怕这就是一部不朽的贡献。他又做了一部书叫《ulysses》,英国美国谁都不肯不敢替他印,后来他自己在巴黎印行。这部书恐怕非但是今年,也许是这个时期里的一部独一著作。他书后最后一百页(全书共七百几十页)那真是纯粹的“prose”,像牛酪一样润滑,像教堂里石坛一样光澄,非但大写字母没有,连,。…… ?:── ;── !( )“ ”等可厌的符号一齐灭迹,也不分章句篇节,只有一大股清丽浩瀚的文章排奡而前,象一大匹白罗披泻,一大卷瀑布倒挂,丝毫不露痕迹,真大手笔!

至于新体诗的废句法点画,更属寻常,用不着引证。但这都是乘便的饶舌。下面一首乱词,并非故意不用句读,实在因为没有句读的必要,所以画好了蛇没有添足上去。

一个大红日挂在西天

紫云绯云褐云

簇簇斑斑田田

青草黄田白水

郁郁密密鬋鬋

红瓣黑蕊长梗

罂粟花三三两两

一大块透明的琥珀

千百折云凹云凸

南天北天暗暗默默

东天中天舒舒阖阖

宇宙在寂静中构合

太阳在头赫里告别

一阵临风

几声“可可”

一颗大胆的明星

仿佛骄矜的小艇

抵牾着云涛云潮

兀兀漂漂潇潇

侧眼看暮焰沉销

回头见伙伴来!

晚霞在林间田里

晚霞在原上溪底

晚霞在风头风尾

晚霞在村姑眉际

晚霞在燕喉鸦背

晚霞在鸡啼犬吠

晚霞在田陇陌上

陌上田陇行人种种

白发的老妇老翁

屈躬咳嗽龙钟

农夫工罢回家

肩锄手篮口衔菰巴

白衣裳的红腮女郎

攀折几茎白葩红英

笑盈盈翳入绿荫森森

跟着肥满蓬松的“北京”

罂粟在凉园里摇曳

白杨树上一阵鸦啼

夕照只剩了几痕紫气

满天镶嵌着星巨星细

田里路上寂无声响

榆荫里的村屋微泄灯芒

冉冉有风打树叶的抑扬

前面远远的树影塔光

罂粟老鸦宇宙婴孩

一齐沉沉奄奄眠熟了也1922年,英国(1923年7月7日《时事心报·学灯》)

听槐格讷(wagner)

是神权还是魔力,

搓揉着雷霆霹雳,

暴风、广漠的怒号,

绝海里骇浪惊涛;

地心的火窖咆哮,

回荡,狮虎似狂嗥,

仿佛是海裂天崩,

星陨日烂的朕兆;

忽然静了;只剩有

松林附近,乌云里

漏下的微嘘,拂狃

村前的酒帘青旗;

可怖的伟大凄静

万壑层岩的雪景,

偶尔有冻鸟横空,

摇曳零落的悲鸣;

悲鸣,胡笳的幽引,

雾结冰封的无垠,

隐隐有马蹄铁甲

篷帐悉索的荒音;

荒音,洪变的先声,

鼍鼓金钲暮荡怒,

霎时间万马奔腾,

酣斗里血流虎虎;

是泼牢米修仡司(prometheus)

的反叛,抗天拯人

的奋斗,高加山前

挚鹰刳胸的创呻;

是恋情,悲情,惨情,

是欢心,苦心,赤心;

是弥漫,普遍,神幻,

消金灭圣的性爱;

是艺术家的幽骚,

是天壤间的烦恼,

是人类千年万年

郁积未吐的无聊;

这沉郁酝酿的牢骚,

这猖獗圣洁的恋爱,

这悲天悯人的精神,

贯透了艺术的天才。

性灵,愤怒,慷慨,悲哀,

管弦运化,金革调合,

创制了无双的乐剧,

革音革心的槐格讷!

五月二十五日(1923年3月10日《时事心报·学灯》)

情死(Liebstch)

玫瑰,压倒群芳的红玫瑰,昨夜的雷雨,原来是你发出的信号——

真娇贵的丽质!

你的颜色,是我视觉的醇醪; 我想走近你,但我又不敢。

青年!几滴白露在你额上,在晨光中吐艳。

你颊上的笑容,定是天上带来的;可惜世界太庸俗,不能供给他们

常住的机会。

你的美是你的运命!

我走近来了;你迷醉的色香又征服了一个灵魂——我是你的俘虏!

你在那里微笑,我在这里发抖,

你已经登了生命的峰极。你向你足下望——一个天底的深潭!

你站在潭边,我站在你的背后,——我,你的俘虏。

我在这里微笑!你在那里发抖。

丽质是命运的命运。

我已经将你禽捉在手内——我爱你,玫瑰!

色、香、肉体、灵魂、美、迷力——尽在我掌握之中。

我在这里发抖,你——笑。

玫瑰!我顾不得你玉碎香销,我爱你!

花瓣、花萼、花蕊,花刺、你,我——多么痛快啊!——

尽胶结在一起!一片狼藉的猩红,两手模糊的鲜血。

玫瑰!我爱你!1922年6月(1923年2月4日《努力周报》)

月夜听琴

是谁家的歌声,

和悲缓的琴音,

星茫下,松影间,

有我独步静听。

音波,颤震的音波,

穿破昏夜的凄清,

幽冥,草尖的鲜露,

动荡了我的灵府。

我听,我听,我听出了

琴情,歌者的深心。

枝头的宿鸟休惊,

我们已心心相印。

休道她的芳心忍,

她为你也曾吞声,

休道她淡漠,冰心里

满蕴着热恋的火星。

记否她临别的神情,

满眼的温柔和酸辛,

你握着她颤动的手——

一把恋爱的神经?

记否你临别的心境,

冰流沦彻你全身,

满腔的抑郁,一海的泪,

可怜不自由的魂灵?

松林中的风声哟!

休扰我同情的倾诉;

人海中能有几次

恋潮淹没我的心滨?

那边光明的秋月,

已经脱卸了云衣,

仿佛喜声地笑道:“恋爱是人类的生机!”

我多情的伴侣哟!

我羡你蜜甜的爱焦,

却不道黄昏和琴音

联就了你我的神交?(1923年4月1日《时事新报·学灯》)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

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

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

,依依的塔影,

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

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1923年9月26日夜

夜,无所不包的夜,我颂美你!

夜,现在万象都象乳饱了的婴孩,在你大母温柔的怀抱中眠熟。

一天只是紧叠的乌云,象野外一座帐篷,静悄悄的,静悄悄的;

河面只闪着些纤微,软弱的辉芒,桥边的长梗水草,黑沉沉的象几条烂醉的鲜鱼横浮在水上,任凭惫懒的柳条,在他们的肩尾边撩拂;

对岸的牧场,屏围着墨青色的榆荫,阴森森的,象一座才空的古墓;那边树背光芒,

又是什么呢?

我在这沉静的境界中徘徊,在凝神地倾听,……听不出青林的夜乐,听不出康河的梦呓,听不出鸟翅的飞声;

我却在这静温中,听出宇宙进行的声息,黑夜的脉搏与呼吸,听出无数的梦魂的匆忙踪迹;

也听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冲动,在豁动他久敛的习翮,准备飞出他沉闷的

巢居,飞出这沉寂的环境,去寻访

黑夜的奇观,去寻访更玄奥的秘密——

听呀,他已经沙沙的飞出云外去了!

一座大海的边沿,黑夜将慈母似的胸怀,紧贴住安息的万象;

波澜也只是睡意,只是懒懒向空疏的沙滩上洗淹,象一个小沙弥在瞌睡地撞他的夜钟,只是一片模糊的声响。

那边岩石的面前,直竖着一个伟大的黑影——是人吗?

一头的长发,散披在肩上,在微风中颤动;

他的两肩,瘦的,长的,向着无限的的天空举着,——

他似在祷告,又似在悲泣——

是呀,悲泣——

海浪还只在慢沉沉的推送——

看呀,那不是他的一滴眼泪?

一颗明星似的眼泪,掉落在空疏的海砂上,落在倦懒的浪头上,落在睡海的心窝上,落在黑夜的脚边——一颗明星似的眼泪!

一颗神灵,有力的眼泪,仿佛是发酵的酒酿,作炸的引火,霹雳的电子;

他唤醒了海,唤醒了天,唤醒了黑夜,唤醒了浪涛——真伟大的革命——

霎时地扯开了满天的云幕,化散了迟重的雾气。

纯碧的天中,复现出一轮团圆的明月,

一阵威武的西风,猛扫着大宝的琴弦,开始,神伟的音乐。

海见了月光的笑容,听了大风的呼啸,也象初醒的狮虎,

摇摆咆哮起来——

霎时地浩大的声响,霎时地普遍的猖狂!

夜呀!你曾经见过几滴那明星似的眼泪?

到了二十世纪的不夜城。

夜呀,这是你的叛逆,这是恶俗文明的广告,无耻,淫猥,残暴,肮脏,——表面却是一致的辉耀,看,这边是跳舞会的尾声,

那边是夜宴的收梢,那厢高楼上一个肥狠的犹大,正在奸污他钱掳的新娘;

那边街道转角上,有两个强人,擒住一个过客,一手用刀割断他的喉管,

一手掏他的钱包;

那边酒店的门外,麇聚着一群醉鬼,蹒跚地在秽语,狂歌,

音似钝刀刮锅底——

幻想更不忍观望,赶快的掉转翅膀,向清净境界飞去。

飞过了海,飞过了山,也飞回了一百多年的光阴——

他到了“湖滨诗侣”的故乡。

多明净的夜色!只淡淡的星辉在湖胸上舞旋,三四个草虫叫夜;

四围的山峰都把宽广的身影,寄宿在葛濑士迷亚柔软的湖心,

沉酣的睡熟;

那边“乳鸽山庄”放射出几缕油灯的稀光,斜偻在庄前的荆篱上;

听呀,那不是罪翁[ 指英国著名的湖畔派诗人华兹华斯。]吟诗的清音——

the poets who in earth have made us heirs

of truth a pure delight by heavenly lays!

oh! might my name be numberd among theirs,

the glady would end my mortal days!

诗人解释大自然的精神,

美妙与诗歌的欢乐,苏解人间爱困!

无羡富贵,但求为此高尚的诗歌者之一人,

便撒手长瞑,我已不负吾生。

我便无憾地辞尘埃,返归无垠。

他音虽不亮,然韵节流畅,证见旷达的情怀,一个个的音符,都变成了活动的火星,

从窗棂里点飞出来!飞入天空,仿佛一串鸢灯,凭彻青云,下照流波,余音洒洒的惊起了林里的栖禽,放歌称叹。

接着清脆的嗓音,又不是他妹妹桃绿水(dorothy)[ 华兹华斯的妹妹,通译为多萝西。]的?

呀,原来新染烟癖的高柳列奇(coleridge)[ 即英国湖畔派诗人柯勒律治。]也在他家作客,三人围坐在那间湫隘的

客室里,壁炉前烤火炉里烧着他们早上在园里亲劈的栗柴,在必拍的作响,铁架上的

水壶也已经滚沸,嗤嗤有声:

to sit without emotion,hope or aim

in the loved presence of my cottage fire,

and listen to the flapping of the flame

or kettle whispering its faint undersong,

坐处在可爱的将息炉火之前,

无情绪的兴奋,无冀,无筹营,

听,但听火焰,飐摇的微喧,

听水壶的沸响,自然的乐音。

夜呀,象这样人间难得的纪念,你保了多少……

他又离了诗侣的山庄,飞出了湖滨,重复逆溯着汹涌的时潮,到了几百年前

海岱儿堡(heidelberg)的一个跳舞盛会。

雄伟的赭色宫堡一体沉浸在满目的银涛中,山下的尼波河(nubes)有悄悄的进行。

堡内只是舞过闹酒的欢声,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喝到第六十三瓶啤酒,嚷着要吃那大厨里烧烤的全牛,引得满庭假发粉面的男客、长裙如云女宾,哄堂的大笑。

在笑声里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几十世纪的一个昏夜——

眼前只见烽烟四起,巴南苏斯的群山点成一座照彻云天大火屏,

远远听得呼声,古朴壮硕的呼声,——“阿加孟龙[ 现通译为阿伽门农,希腊神话里的迈锡尼王。发动过特洛伊战争。曾任希腊联军统帅。]打破了屈次奄[ 现通译为特洛伊。为小亚西亚古镇。],夺回了海伦[ 希腊神话中的美貌女子,曾被特洛伊王子诱骗,最后被阿伽门农夺回。],现在凯旋回雅典了,希腊的人氏呀,大家快来欢呼呀!——

阿加孟龙,王中的王!”

这呼声又将我幻想的双翼,吹回更不知无量数的由旬,到了一个更古的黑夜,一座

大山洞的跟前;

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围兽皮或树叶的原民,蹲踞在一堆柴火的跟前,在煨烤

大块的兽肉。猛烈地腾窜的火花,同他们强固的躯体,黔黑多毛的肌肤——

这是人类文明的摇荡时期。

夜呀,你是我们的老乳娘!

最后飞出气围,飞出了时空的关塞。

当前是宇宙的大观!

几百万个太阳,大的小的,红的黄的,放花竹似的

在无极中激震,旋转——

但人类的地球呢?

一海的星砂,却向哪里找去,

不好,他的归路迷了!

夜呀,你在哪里?

光明,你又在哪里?“不要怕,前面有我。”一个声音说。“你是谁呀?”“不必问,跟着我来不会错的。我是宇宙的枢纽,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圣的冲动,我是生命的生命,我是诗魂的向导;不要多心,跟我来不会错的。”“我不认识你。”“你已经认识我!在我的眼前,太阳,草木,星,月,介壳,鸟兽,各类的人,虫豸,都是同胞,他们都是从我取得生命,都受我的爱护,我是太阳的太阳,永生的火焰;

你只要听我指导,不必猜疑,我叫你上山,你不要怕险;我教你入水,你不要怕淹;我教你蹈火,你不要怕烧;我叫你跟我走,你不要问我是谁;

我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但只随便哪里都有我。若然万象都是空的幻的,我是终古

不变的真理与实在;

你方才遨游黑夜的胜迹,你已经得见他许多珍藏的秘密,——你方才经过大海的边沿,不是看见一颗明星似的眼泪吗?——那就是我。

你要真静定,须向狂风暴雨的底里求去;你要真和谐,须向混沌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平安,须向大变乱,大革命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幸福,须向真痛里尝去;

你要真实在,须向真空虚里悟去;

你要真生命,须向最危险的方向访去;

你要真天堂,须向地狱里守去;

这方向就是我。

这是我的话,我的教训,我的启方;

我现在已经领你回到你好奇的出发处,引起游兴的夜里;

你看这不是湛露的绿草,这不是温驯的康河?愿你再不要多疑,听我的话,不会错的,——我永远在你的周围。一九二二年七月康桥(1923年12月1日《晨报·文学旬刊》)

小诗

月,我含羞地说,

请你登记我吟热交感的情泪,

在你专登泪债的哀情录里;

月,我哽咽着说,

请你查一查我年表的滴漓清泪

是放新账还是清旧欠呢?1922年7月21日(1923年4月30日《时事新报·学灯》)

私语

秋雨在一流清冷的秋水也

一棵憔悴的秋柳里,

一条怯恰的秋技上,

一片将黄未黄的秋叶上,

听他亲亲切切喁喁唼唼?,

私语三秋的情思情事,情语情节。

临了轻轻将他拂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晕里,

一涡半转,跟着秋流去。

达秋雨的私语,三秋的情思情事,情诗情节,

也掉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晕里,

一涡半转,跟着秋流去。七月二十一日(1923年4月30日《时事新报·学灯》)

你是谁呀?

你是谁呀?

面热得很,你我曾经会过的,

但在那里呢,竟是无从记起;

是谁引你到我密室里来的?

你满面忧怆的精神,你何以

默不出声,我觉得怅有些怕惧;

你的肤色好比干蜡,两眼里

泄露天限的饥渴;呀!他们在

迸泪,鲜红,枯干,凶狠的眼泪,

胶在睚帘边,多可怕,多凄惨!

——我明白了:我知晓你的伤感,

憔悴的根源;可怜!我也记起,

依稀,你我的关系象在这里,

那里,云里雾里,哦,是的是的!

但是再休提起;你我的交谊,

从今起,另辟一番天地,是;呀,

另辟一番天地;再不用问你

——我希冀——“你是谁呀”?(1923年5月4日《时事新报·学灯》)

清风吹断春朝梦

片片鹅绒眼前纷舞,

疑是梅心蝶骨醉春风:

一阵阵残琴碎箫鼓,

依稀山风催瀑弄青松:

梦底的幽情,素心,

飘渺的梦瑰,梦境,——

都教晚鸟声里的清风,

轻轻吹拂——吹拂我枕念,

枕上的温存——,将春梦解成

丝丝缕缕,零落的颜色声音!

这些深灰浅紫,梦魂的认识,

依然粘恋在梦上的边陲。

无如风吹尘起,漫潦梦屐,

纵心愿归去,也难不见涂踪便;

清风!你来自青林幽谷,

款布自然的音乐,

轻怀草意和花香,

温慰诗人的幽独,

攀帘问小姑无恙,

知否你晨来呼唤,

唤散一缘绻缱——

梦里深农

任春朝富的温柔,

问谁偿逍遥自由?

只看一般梦意阑珊,——

诗心,恋魂,理想的彩昙,——

一似狼藉春阴的玫瑰,

一似鹃鸟黎明的幽叹,

韵断香散,仰望天高云远,

梦翅双飞,一逝不复还!

十日前作《春梦》,偶然拈得此题,今日始勉强成咏,诗意过揉且隐,词只掠影之功,音节不纯,尤所深憾;然梦固难显,灵奥亦何能达,独恨神游未远,又被岗来阻隔耳!八月三日(1923年6月5日《时事新报·学灯》)

威尼市

我站在桥上,

这甜熟的黄昏,

远处来的箫声和琴音——点儿,线儿,

圆形.方形,长形,

尽是灿烂的黄金,

倾泻在波涟里,

澄蓝而凝匀。

歌声,游艇,

灯烛的辉莹,

梦寐似生,

——絪緼——

幻景似消泯,

在流水的胸前——

鲜妍,绻缱——

流,流,

流入沉沉的黄昏,

我灵魂的弦琴,

感受了无形的冲动,

怔忡,惺松,

悄悄地吟弄,

一支红朵蜡的新曲,

出咽的香浓;

但这微妙的心琴哟,

有谁领略,

有谁能听!(1923年4月28日《时事新报·学灯》)

康桥再会罢

康桥,再会吧;

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

你是我难得的知己,我当年

辞别家乡父母,登太平洋去,(算来一秋二秋,已过了四度

春秋,浪迹在海外,美土欧洲)

扶桑风色,檀香山芭蕉况味,

平波大海,开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变了梦里的山河,

渺茫明灭,在我灵府的底里;

我母亲临别的泪痕,她弱手

向波轮远去送爱儿的巾色,

海风咸味,海鸟依恋的雅意,

尽是我记忆的珍藏,我每次

摩按,总不免心酸泪落,便想

理箧归家,重向母怀中匐伏,

回复我天伦挚爱的幸福;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劳苦,

多少牺牲,都只是枉费无补,

我四载奔波,称名求学,毕竟

在知识道上,采得几茎花草,

在真理山中,爬上几个峰腰,

钧天妙乐,曾否闻得,彩红色,

可仍记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我但自喜楼高车快的文明,

不曾将我的心灵污抹,今日

我对此古风古色,桥影藻密,

依然能坦胸相见,惺惺惜别。

康桥,再会吧!

你我相知虽迟,然这一年中

我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

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此后

清风明月夜,当照见我情热

狂溢的旧痕,尚留草底桥边,

明年燕子归来,当记我幽叹

音节,歌吟声息,缦烂的云纹

霞彩,应反映我的思想情感,

此日撤向天空的恋意诗心,

赞颂穆静腾辉的晚景,清晨

富丽的温柔;听!那和缓的钟声

解释了新秋凉绪,旅人别意,

我精魂腾跃,满想化人音波,

震天彻地,弥盖我爱的康桥,

如慈母之于睡儿,缓抱软吻;

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

此去身虽万里,梦魂必常绕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风东指,

我亦必纡道西回,瞻望颜色;

归家后我母若问海外交好,

我必首数康桥,在温清冬夜

蜡梅前,再细辨此日相与况味;

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

重来此地,再捡起诗针诗线,

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

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足迹,

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

故我别意虽深,我愿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倾吐

心胸的蕴积,今晨雨色凄清,

小鸟无欢,难道也为是怅别

情深,累藤长草茂,涕泪交零!

康桥!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即使

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

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

不昧的明星;赖你和悦宁静

的环境,和圣洁欢乐的光阴,

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

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

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

——强半汝亲栽育——的文艺精英;

恍登万丈高峰,猛回头惊见

真善美浩瀚的光华,覆翼在

人道蠕动的下界,朗然照出

生命的经纬脉络,血赤金黄,

尽是爱主恋神的辛勤手绩;

康桥!你岂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数不胜数;最难忘

骞士德顿桥下的星磷坝乐,

弹舞殷勤,我常夜半凭阑干,

倾听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

水草间鱼跃虫嗤,轻挑静寞;

难忘春阳晚照,泼翻一海纯金,

淹没了寺塔钟楼,长垣短堞,

千百家屋顶烟突,白水青田,

难忘茂林中老树纵横;巨干上

黛薄茶青,却教斜刺的朝霞,

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象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螟色,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桔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难忘榆荫中深宵清啭的诗禽,

一腔情热,教玫瑰噙泪点首,

满天星环舞幽吟,款住远近

浪漫的梦魂,深深迷恋香境;

难忘村里姑娘的腮红颈白;

难忘屏绣康河的垂柳婆娑,

娜娜的克莱亚[英国剑桥大学clare学院。],硕美的校友居;

——但我如何能尽数,总之此地

人天妙合,虽微如寸芥残垣,

亦不乏纯美精神:流贯其间,

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土[现通译“华兹华斯”。]所谓“通我血液,浃我心脏,”有“镇驯

矫饬之功”;我此去虽归乡土,

而临行怫怫,转若离家赴远;

康桥!我故里闻此,能弗怨汝

僭爱,然我自有谠言代汝答付;

我今去了,记好明春新杨梅

上市时节,盼望我含笑归来,

再见吧,我爱的康桥。(1923年3月12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马赛

马赛,你神态何以如此惨淡?

空气中仿佛释透了铁色的矿质,

你拓臂环拥着的一湾海,也在迟重的阳光中,

沉闷地呼吸;

一涌青拨,一峰白沫,一声呜咽;

地中海呀!

你满怀的牢骚,

恐只有蟠白的阿尔帕斯——永远

自万呎高处冷眼下瞰——深浅知悉。

马赛,你面容何以如此惨淡?

这岂是情热猖獗的欧南?

看这一带山岭,筑成天然城堡,

雄闳沉着,

一床床的大灰岩,

一丛丛的暗绿林,

一堆堆的方形石灰屋—一

光土毛石的尊严

朴素自然的尊严

淡净颜色的尊严——

无愧是水让(ceganne)神感的故乡,

廊大艺术灵魂的手笔!

但普鲁罔司情歌缠绵真挚的精神,

在黑暗中布植文艺复兴种子的精神,

难道也深隐在这些岩片杂草的中间,

惨雾淡抹的中间?

马赛,体惨淡的神情,

倍增了我别离的幽感,别离欧土的怆心

我爱欧化,然我不恋欧洲;

此地景物已非,不如归去;

家乡有长梗莱饭,米酒肥羔,

此地景物已非,不堪存想。

我游都会繁庶,时有踯躅墟墓之感。

在繁华声色场中,有梦亦多恐怖:

我似见菜茵河边,难民糜伏,

冷月照鸠面青肌,凉风吹褴褛衣结,

柴火几星,便鸡犬也噤无声音;

又似身在咖啡夜馆个,

烟雾里烟香袂影,笑语微闻,

场中有裸女作猥舞,

场背有黑面奴弄器出淫声;

百年来野心迷梦, 已教大战血潮冲破;

如凄惶遍地,兽性横行:

不如归去,此地难寻干净人道,

此地难得真挚人情,不如归去!(1922年12月17日《努力周报》)

秋月呀

秋月呀!

谁禁得起银指尖儿

浪漫地搔爬呵!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轻涛,

可不是禁不住它玉指的抚摩,

在那里低徊饮泣呢!就是那

无聊的熏烟,

秋月的美满,

熏暖了飘心冷眼,

也清冷地穿上了轻缟的衣裳,

来参与这

美满的婚姻和丧礼。(1922年12月29日《晨报副镌》)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满眼黄沙漠漠的地与天:

赤膊的树枝,硬搅着北风先——

一队队敢死的健儿,傲立在战阵前!

不留半片残青,没有一丝粘恋,

只拼着精光的筋骨;凝敛着生命的精液,

耐,耐三冬的霜鞭与雪拳与风剑,

直耐到春阳征服了消杀与枯寂与凶惨,

直耐到春阳打开了生命的牢监,放出一瓣的树头鲜!

直耐到忍耐的奋斗功效见,健儿克敌回家酣笑颜!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满眼黄沙茫茫的地与天;

田里一只困顿的黄牛,

西天边画出几线的悲鸣雁。(1923年1月28日《努力周报》第39期)

哀曼殊斐儿

我昨夜梦入幽谷,

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

我昨夜梦登高峰,

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坠落。

古罗马的郊外有座暮园,

芝罗兰静掩着客殇的诗骸;

百年后海岱士(hades)黑辇之轮。

又喧响于芳丹卜罗榆青之间。

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

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

说造化是真善美之创现,

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

竟已朝露似的永别人间?

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

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

三十年小住,只似昙花之偶现,

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

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儿!

今夏

再见

于琴妮湖之边;

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矶的雪影,

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

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

梦觉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

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

同情是掼不破的纯晶,

爱是实现生命之唯一途径:

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

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聘,

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

我洒泪向风中遥送,

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1923年3月18日《努力周报》第4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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