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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9 05:3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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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漆雕醒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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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毒师

解毒师试读:

引子

1

死亡是你的领域。“是的。”

柳斌对自己脑子里冒出的这句话说,然后举起酒瓶,朝自己的喉咙里猛灌了一口。

这是个相当精确的评价,他很赞同,但不记得是谁对他说的。烈酒像一团火烧过去,刚从记忆里钻出来的一些东西被烧了个精光,他的脑子就更像是一片荒漠了。

他用已经开始模糊的视线看着房间里的几具尸体,他们被放置在白色的医用推床上,大脚趾头上挂着标示吊牌,上面写着姓名、年龄、编号,他们很安静,等待着他开始工作。

死亡是他的领域。

接收、登记、清洁、储存、看守……

这个工作其实有些像图书管理员,只不过要求某种特殊的敬业精神,酒是他的好助手。

他戴上口罩、帽子和橡胶手套,脱掉其中一具尸体的衣服。这是一个在手术中死去的人,和他一样,都是三十岁,只是看上去比他年轻许多。柳斌曾在藏区待了七年,强烈的日照使得他的皮肤黑而粗糙,加上蓄了一脸络腮胡子,十分老相,人们只能从他浑圆壮实的胳膊上辨认出他的真实年龄。

死者腹部的缝合线都是新的,可以看出生前被很好地照顾过,连隐私部位都很干净,不需要花费他很多时间。“现在是1988年1月12日下午1点14分。不要觉得划不来,你要想着你已经活够本了,好多人刚出生就死了,连自己长什么样子都还没看过呢……”除了自言自语,他也常常跟尸体说话,跟他们说些好话,这一行的老人说,你得好好跟他们说话,也许刚好哪一句话就让他们想通了,你是被安排跟他们说最后一句话的人,你得说好话。除了说好话之外,柳斌还会告诉他们时间,他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对于这些离开的人来说,知道最后的时间也是件很重要的事。

门外的走廊上传来推车声和脚步声。这说明他有了新的任务。

婴儿的尸体只占据推车的五分之一不到,襁褓散开着,身体暴露出来,她应该刚出生不久,比一只猫大不了多少,以至于没有人想到需要顾及什么尊严。

她的右肩上有三个针尖大的小洞,呈“品”字形排列,血已经凝固了,伤口周围微微浮肿发黑。“被蛇咬死的?!”柳斌皱了皱眉头,同时拨开了小女婴的眼皮,后者的瞳孔已经放大了。“嗯。”送尸体的小护士点点头,眼神里充满同情,“送过来的时候就没气了。奇怪得很,这大冷天的还有蛇!不是说蛇会冬眠的吗?”

柳斌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今年冬天来得早,月初的气温就已经降到零度以下,按理说蛇在两三度的时候就会进入麻痹状态。“什么样的蛇?”“我哪儿知道?!”小护士白了柳斌一眼,“毒蛇呗。还有一个伤员在昏迷呢,特奇怪,都没有被咬到,说只是碰了碰蛇身,那手指头黑得像腊肉一样,放了好多淤血出来。”“她爸妈呢?”柳斌往走廊上看,并没有发现其他人。“不知道。是别人从大街上捡来的,现在的人哪……”小护士撇撇嘴,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她很不喜欢柳斌身上的二锅头味,伸出手夸张地扇动着,“老柳!你又喝酒了?哪有你这样的,三十来岁就成酒鬼了,这儿是医院!你也是代表医院形象的,人家家属来看见你这样会怎么想?有点责任心好不好啦?!”她一边说着一边一脸嫌弃地离开了。

柳斌看着推车上的女婴。她闭着眼,但却像是在与他对视,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身体里仍然还有力量,在虚弱地挣扎着,只不过这种挣扎无法被肉眼看见。但医生自然是不会胡乱做出死亡判定的:她没有呼吸,心跳已经停止,颈动脉也没有搏动。柳斌看看屋子里的其他尸体,又看看女婴,他就是感觉不能把她和他们放在一起。

柳斌又喝了一大口酒,烈酒没有压下他心里的焦躁感,像是有一只与定时炸弹绑在一起的闹钟在他身体的某个地方滴滴答答地走,但他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响。很多人,尤其是一些敏感的人会对某件必须要做的事产生这种感觉——比如一个必须马上离开的地方,一辆必须赶上的车,一个必须打出的电话……事实证明这些预感总是不无道理。有时候人们因此躲过了一场可怕的泥石流,避免了一次车祸,或者抓住了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柳斌继续之前未完成的洗尸工作,但他无法专心,总是忍不住要望向那具小小的尸体,每多看一眼,他的焦躁感就会变得更加强烈。

终于,柳斌把橡胶手套脱下来了。他走到推车前,伸手摸了摸女婴的腋下,竟然还没有完全变冷。柳斌喘了口气,急忙反锁了太平间的大门,戴上一双新的橡胶手套,小心地从女婴肩膀上的伤口里挤出一滴黑色的浆液,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接着,他跑到值班室拿出两个白瓷酒杯、一瓶白酒,将棉签放进白酒里蘸了蘸,点着,伸到酒杯里转了两圈,最后把酒杯扣在了女婴的伤口上,停了一会儿拔下。

这时候酒杯里已全是黑色的浆液,柳斌将女婴肩膀上的黑色液体擦干净以后,又把第二个酒杯当拔罐器扣了上去,如此反复数次,直到酒杯里的黑色液体全部变为红色,柳斌才停下来,从抽屉里扒拉出一个红色的瓷瓶,自里面倒出两颗黑色的小药丸,放到白色的搪瓷水杯里用开水慢慢化开,他用一把铁勺撬开女婴的嘴,把这黑色的药水灌了进去,但大部分的药水都从嘴角流了出来。柳斌便又化开两粒药,再次灌服,女婴仍然没有反应。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他觉得自己是在发疯,跌坐在地上,这疯狂终于令他感到筋疲力尽。“对不起,我尽力了。”柳斌叹了口气,他想跟她说几句好话,但是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能跟她说什么呢?她大概连自己长什么样子都还没看过。“今天是1988年1月12日,下午3点……”他突然愤怒起来,拽过离他最近的一把椅子,狠狠地砸到了太平间的大门上,门上的玻璃哗啦啦地碎落下来,有几片溅起,划伤了他的胳膊。“咳……”

柳斌诧异地转过头,看着女婴——她微微张开嘴,咳嗽声就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柳斌连忙伸了一根食指到那小手中,那小手便缓慢地握住了他,软软的、柔柔的,像是感谢,又像是祈求。2

柳斌抱着襁褓走了半个小时,在一个偏僻而肮脏的小巷里停下来,把她放在了一个路灯的下面。

夜风穿过狭长的巷道,发出凄厉的呼号,像狼群一样应和着远远近近的同类。柳斌蹲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屏住呼吸。如果这时有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柳斌其实有一双捕猎者的眼睛。

一团红色正慢慢地靠近路灯下的襁褓,那是一只足有拳头大小的黑色蟾蜍!在它的斜对面,一条至少十公分长的巨型红头蜈蚣也朝着同样的目标小跑着。

柳斌跳了起来,蟾蜍和蜈蚣被两把手术刀钉在了地上,柳斌用半瓶二锅头将那两个正死命挣扎的家伙浇了个透,接下来包围它们的便是烈火。“噗、噗”两声,两团浆液在火里爆开。柳斌厌憎地看着它们的残骸,他从怀里拿出一包生石灰,撒在了那些丑陋的东西上,又倒了些清水。空气里弥漫着难闻的味道,石灰把一切都腐蚀掉了。

柳斌把襁褓抱起来,里面的小家伙睡得正香,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果然如此!”柳斌喃喃道。第一章阴沟里翻船1“你是他们的毒药,他们也是你的毒药。”

柳余乐与那双红色的瞳孔对视着,它们俯视着她。“我会活。”柳余乐对它们说,像过去一样,说完这三个字她便醒了过来。她仍然没有看清楚梦里那个女人的样子。除了那一双红色的眼睛,诡异的红色,魔鬼的红色。

她睁大眼睛深呼吸,一、二、三、四,最后一口气吐出,她打开放在床头柜上的台灯。电子钟显示此刻的时间是2015年2月23日凌晨5点。

柳余乐坐起来,俯身把一双白色的塑料拖鞋拿起来,先使劲抖了抖,看了看鞋底,同时用手仔细地摸了摸鞋里,然后才将鞋套上,下床,扯过椅子上搭着的白色披肩,抖了几下,披上,走到窗边。

雨仍在下。路面几乎成了河面,被风击落的枯叶像无数艘小船。

柳余乐一把将窗户拉开。任由冰冷的、小钉子般的暴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她的脸上,这是一张年轻但长期睡眠不足的脸,圆下巴,颧骨略高,大眼睛下有深重的黑眼圈,眼神冰冷老成,也与年龄不符,皮肤微黑,但还算细腻,鼻梁挺俏,周围有几处晒斑,没染过的黑发被剪得很短,发型师处理它的方式几乎和对待男人的寸头一样简单粗暴,只需要随便梳梳即可出门,不梳理也没太大影响,性感宽厚的嘴唇使得她的神情里带有一股不自觉的桀骜。

雨水把她的睡裙都淋湿了。柳余乐关上窗,脱下披肩和白色的真丝睡裙,丢进床边的白色洗衣篮里,走进房间里的浴室,打开淋浴头冲洗身体,她的身材优美,虽然个子不高,但大腿修长紧实,有着漂亮的川字腹肌和肱二头肌,比例刚好合适,那是一种轻捷的强壮,丝毫不会破坏女性线条的美感,看得出来是健身房里的常客。

手机在响。

柳余乐连忙裹上浴巾跑出来按下接听键。“柳医生,请马上返回医院,三号会议室,紧急会诊。”2

皮肤科、外科、内科、病理科、解毒科。

十名医生,个个眉头紧皱。“伤口全部化脓感染,背部、腹部有大量皮疹,颈部肌肉麻痹,意识不清,吞咽困难,呼吸困难,已经做了气管切开术,注射糖皮质激素,没有缓解。厌氧菌培养未见破伤风杆菌,排除破伤风,病人已经出现肾衰竭的迹象,不能大剂量使用抗生素,但外伤的感染又无法控制。”外科主任医师赵一飞焦躁不安,两条浓眉在额头挤出一个颇深的川字纹,“如果再拿不出方案来,这个病人分分钟都可能死。”“出血热的症状比较明显,消化道出血仍在继续,止血药物对这个病人效果很小,白细胞总数已经超过标准的10%,淋巴细胞比例占到45%,很可能是细菌感染合并病毒感染。”内科主任董和的脸色也十分难看,“IGM升高,现在能确定有巨细胞病毒感染,可是单是这一种病毒,不可能造成这么大的损害。”“我们这边,食物中毒和化学中毒可以排除,家属提供的情况和病理学报告都不支持。病人身上也没有被咬伤的伤口。”解毒科的组长秦苏看了一眼柳余乐,他说话的语调无论何时都慢条斯理的,长相气质也是温文尔雅的,没有一丝着急,稳稳地剖析,但眼神却是犀利而锋芒毕露的,“可以确认吗?”

柳余乐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病人身上虽然有不少伤口,但基本都是砸伤或是被玻璃划破造成的,不是咬伤或者蜇伤,她一一仔细检查过,连病人的头发和阴毛都被剃光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敢下一个确定的结论。她的直觉不让她下这个结论。在她给病人做检查的时候,病人的眼珠总是不断地瞟向右侧,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右侧只有一面墙,墙上什么也没有。

他的声带受了伤,无法说话——他是在用眼神告诉我什么吗?是有意识的动作,还是下意识的动作?他的眼结膜因为充血,几乎是鲜红的。

柳余乐还在思考,她习惯把一件事彻底弄清楚之后再发表意见,但秦苏不准备等她的答案了:“会不会是一种新型病毒?我建议再对伤口里的血液进行培养检查。”“我觉得很有可能,”病理科主任曹南苦着脸,“如果是就麻烦了,恐怕要马上报告给防疫那边启动紧急预案。”

柳余乐皱着眉头,病人最初入院的原因是被倒塌的危房砸伤,但住院三天之后,却出现了大量与外伤无关的细菌感染及病毒感染的症状,伤口是经过严格消毒的,住的又是单人病房,可以排除医源性感染的可能,那么感染源在哪里呢?

护士孙美美冲进会议室大叫:“病人心跳没了!”

医生们一窝蜂地冲出去。值班医生已经在进行电除颤抢救了。屋外是病人孙伟的妻子,哭得站不起身。

柳余乐看着她的鞋——皮靴很脏,黑色的鞋面上有几处泥点印,鞋底满是干透了的黄泥。三天以前,他们在郊外的山上游玩,突然下起了雨,二人找了个没人住的房子避雨,没想到那房子竟忽然就塌了,男人被砸在了碎砖里,女人站的地方没塌,侥幸躲过一劫。

生命监测仪上又有了动静,直线开始有了波动。女人坐在地上,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哭。“把你们那天拍的照片给我看看。”柳余乐走过去对她说。女人愣了愣,柳余乐命令式的口吻,尤其是那理所当然的表情让她很不舒服,但她还是把手机递给了柳余乐。“都在里面了。”

柳余乐从女人的手机里调出一张孙伟的照片,他站在一棵桦树下大笑,全然不知几个小时之后自己将会经历怎样一场劫难。柳余乐站在原地想了片刻,然后疾步走进急救室,用电筒照孙伟的右耳。耳道内大约三公分的地方,赫然有一个米粒大小的黑色物体。

果然是它!“是蜱虫!”柳余乐宣布她的发现。蜱虫本身没有毒,但常常携带多种病毒,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病毒仓库,是极为可怕的病毒传播体。

柳余乐用棉签蘸了酒精,涂抹在蜱虫的身上,后者抖了一下,头部便从耳朵的皮肤里脱了出来,柳余乐急忙用镊子将它夹了出来。“出血热和病毒感染都是因为这东西,”秦苏恍然,“估计是从树上落到病人身上的,后来又爬进了耳朵里。”

内科主任董和拍了拍柳余乐的肩膀:“年轻人前途无量啊!”“真亏了你了,要不然还真想不到。”赵一飞睁大眼睛,不管怎样,致病原因已经明确了,大家都松了口气,接下来只需要对症治疗。“我也是碰运气。那东西藏得太深,耳朵周围又没有皮疹,很难发现的。”柳余乐并不像大家那样轻松,她厌憎地瞟了一眼被她夹出的那只虫子,还不到人类体积的千分之一,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人类置于死地。

眼睛能看到的安全,从来不是真正的安全。3

做完手术已经是下午3点了。虽然没吃午饭,但柳余乐并不觉得饿,她的身体早就适应了这种饮食无规律的生活。她不想去食堂,也不想回解毒科的办公室——老远就能听见里面的喧闹。秦苏、赵廷飞、唐睿正兴致勃勃地聊着前一天晚上的足球赛。

她是解毒科里唯一的女性。她有时候也会跟他们侃侃大山,开开玩笑,甚至评评球,但是今天她不想那么做。今天她很累,没有心情演戏。是的,她只是可以表现得像是某个圈子里的人,但她不可能属于任何圈子。

永远不可能。

柳余乐在医院的花园里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来,树木刚抽了新芽,看上去春意盎然,但事实上她穿着毛衣也觉得冷。她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香水味,特制的香水,略带一股淡淡的中草药的苦味,解毒科里的同事拿她开玩笑,说这是她身上唯一的女人味。这当然不是真的,尤其当她穿着紧身衣的时候,在健身房时常有人来搭讪,她知道自己身体的魅力,也并非完全不在乎,她喜欢被人欣赏,但讨厌这种欣赏变成麻烦,如果她不去控制,就意味着要花出一部分精力去处理不必要的麻烦,而她没有精力可以浪费。

柳余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远处有一对情侣,女的穿着病号服,把头搁在男子的肩膀上,男子则坐得僵直,一副生怕女子靠得不舒服的紧张表情。“爱情”。柳余乐的脑子里跳出两个字,但是这两个字对她来说,是带刺的。她自嘲地笑了笑,把视线转移到远处的建筑物——她看见了一棵树,有人把树种在了楼顶上。那样高的空间,周围没有它的同类,所以它成了一个异类。它将一直这样孤零零地活着,直到有一天孤零零地死去吧?

太平间在她所处位置的10点钟方向,30米以外,隔着一个圆形的花坛,打开一道灰白色的门便是一条大约20米长的走廊,太平间在走廊尽头,她的养父柳斌就在那里工作,尸体们被洗净、登记,放入冷冻屉,或是停放在指定地点等待解剖,白色、消毒水、福尔马林、臭味、冰冷、白酒的味道,这些就是他的生活,也是她的记忆——童年记忆的一大部分,但她不做噩梦。

她只是不喜欢听见哭声——死者的亲人与朋友们在门外哭,抱着尸体哭,有些人不哭,他们只是发呆,眼睛里没有了挂念,像一个洞,身体则像一个空壳,她看着他们,觉得他们比死人可怜。如果还有一个人在惦记着,那么这条生命就应该活下来,那个时候她就有这样的念头。

如果向右拐弯再走100米,便是产房——优秀的短跑运动员十秒钟可以从这一边跑到那一边,柳余乐总觉得这有着某种象征意义,但究竟象征了什么,她自己也不太清楚。柳余乐站起来,往那个方向走,她走到NICU(新生儿重症监护室)的门外,透过硕大的玻璃窗看着那些躺在小床上的婴儿。

她喜欢看见新生的孩子,但他们中总有一部分是不那么健康的,或者患有某种先天性疾病,或者带些残疾,他们常常被安置在NICU病房,她会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挣扎,像看着一棵棵被压在巨石下面的草种在挣扎着破土,也许永远不会成功。医生们可以提供大部分的帮助,但真正能成功离开这里的总是那些意志坚强的孩子,你很难想象那样强大的力量会存在于如此小、如此脆弱的身体里,它们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压住他们的命运巨石也不得不为这火焰另开一条路。这不是那种地动山摇或大军压境的力量,那样的力量令人畏惧,人们或许一时会向它们下跪,但不会为它们感动,它们可以夺走生命,但不会把力量传输到任何一个生命的体内,或是激发出其他生命的力量,它们呼哧呼哧,一闪而过,生命在废墟里颤颤巍巍的呻吟,但总有生命会留下来。

就像那些出生在海边的飞蛾,它们必须赶在风暴来临前破茧飞离危险地带,否则就会在风暴中死去,这个过程只能由它们自己完成,但也可能它们破茧的那一刻就是风暴来临的时刻,那又怎么样呢?生命最重要的一步已经完成。然而如果不是由它们从内而外地撕破茧壳,说明它们的翅膀并不具备飞行的能力,即便以后它们在风暴中幸存下来,也只能终生在地上爬行,这才是真正的残疾。

有时候她会见到他们中的一些回到医院里来,因为某些疾病,比如先天性心脏病、脑瘫,危险和后遗症就像是他们的一个影子,一辈子都无法摆脱。但是她不会为他们担心,他们有一双撕开过茧壳的翅膀,他们活下来了,他们或许少了一种器官或是一双腿,但他们不是那种爬行的残疾。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活人都无法逃离死亡,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他们可以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平等地说:我们活过。“小柳,吃了没?”内科主任董和从走廊的另一端走过来,在柳余乐身边站定,和她一起并肩看着窗户后面的那些小斗士。董和五十多岁,身材矮胖,脸总是红得像是发肿,给人一种奇怪的滑稽感。

柳余乐点点头:“吃了。您呢?”“吃了。”董和抬手看了看表,这是一个假动作,与他说的话完全无关,“怎么从来没见过小柳的男朋友啊?”

柳余乐皱起眉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觉得今日董和有些反常,这位其貌不扬的内科主任平日里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用严肃的表情来拯救外貌缺憾造成的权威缺陷。“谁喜欢找我这样的呀,一天到晚不见天日的,跟坐牢也差不多了,一顿饭没吃完电话就来了,我随便谈谈工作吧,对方就吃不下饭了。”柳余乐把下巴朝前探出,“我那一位啊,搞不好还在里面躺着呢。”“哈哈!”董和竟然纵声大笑,“那你也找个医生嘛!”“饶了我吧,”柳余乐耸耸肩,“监狱里都还有个放风的时间呢!”“说正事,”董和忽然压低了声音,“你最近最好不要再出手了,已经有人开始怀疑你了。”

柳余乐僵住了,她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强笑道:“董主任您说什么呢?”“心照不宣,”董和眯缝着眼,转头看看周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明天中午1点钟到这儿来,我有事跟你说。”

他转过身往出口急匆匆地走了。柳余乐没有去看他的背影,她看着玻璃窗反射出她的影像——模糊的、惨白的脸。

她反复咀嚼着她听到的话——“不要再出手”——这模糊的用词具体指向某个行为,而不是一种状态,她微微松了口气,相比于她本身的那个秘密而言,她的那些行为所带来的风险还算是可以承受的,至少她还有狡辩和否认的机会,当然,如果可以保密的话,她还是希望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现在首先需要确认的是,董和到底发现了什么?他亲眼看见她所做的事情了吗?他看见的到底是什么?看见了多少?或者只是个怀疑?其次,他为什么要点破这一点,是想要敲诈吗?但她并不是有钱人,所以这就比较糟糕,董和所需要的不是钱能解决的。

柳余乐心烦意乱地回到解毒科,科里的几位男同事已经停止了聊天。秦苏回到了他的组长办公室,化学毒理专家赵廷飞去处理一个汞中毒的病人,唐睿的专业领域是有毒植物,最近几个月都很清闲,他将大把时间用来看《英文百科全书》。那本让人望而生畏的大部头成功地拉开了他与众人的距离,使得他原本就冷冰冰的气质又添了几分西方式的傲慢,柳余乐进来时,他只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便又继续埋进了书里。他合群与热情的时候都不多,而且总是短暂性的,他从不在乎礼节和亲和力,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对坐着,花去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柳余乐感到庆幸,因为不用与对方聊天,便有了足够多的时间思考对策。

是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呢?她仔细回忆着最近几次行动的细节,12月两次,1月一次,当时她很确定附近并没有目击者,她想自己也许是太大意了,尤其1月15号那一次,那个地方离医院的宿舍区不远,医生并没有正常的作息时间,所以即便是深夜,也可能会有熟人经过。

等到赵廷飞处理完病人回来,柳余乐便与他商量换班,这一天本来轮到她值夜班。赵廷飞欣然同意,他不喜欢回家——赵廷飞是本院外科医生赵一飞的同胞弟弟,虽然专业领域不同,但两人常被拿来做比较。赵一飞是容西医院的明星医生,被称为“手术室里的赵子龙”,从医十多年,两千多台手术,至今未有败绩,年仅35岁便已成为容西医院外科的一把手,同时也是容西医院的形象代言人,由容西医院冠名的黄金档电视剧间隙所有插播广告的男主角都是这位国字脸、罗马鼻的帅气男医生,事实证明,这些广告招揽来的病人和被赵一飞的医技所征服的病人几乎一样多。他是医院里不少小护士和女医生的暗恋对象。

这对于声名平平且基本没有女人缘的赵廷飞来讲,与其说是光环,不如说是阴影了,其实他长得倒也不难看,只是下巴略短了些,没什么气场,如果摘下黑边眼镜,再把衣着品位提高一些,也还能勉强弥补弥补。

当然赵一飞不是赵廷飞同意换班的关键理由,那个刚送来的病人还未脱离危险期,即便他回家也可能随时被召回来处理紧急情况,因此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柳余乐很少求人。“明天早饭你包了。”赵廷飞提条件,“看在女士的面子上,一个全麦面包,一包牛奶,五个鹌鹑蛋就行了。”和唐睿相反,赵廷飞喜欢抓住各种机会跟人称兄道弟,即便他跟对方只是第一次见面,也会营造出一种两人交情很深的假象,这让柳余乐觉得有些“二”。事实上,人们在背地里把赵廷飞称为“赵二飞”,因为憎恨这个外号,所以赵廷飞亲自给自己起了另外一个绰号:赵大白。“行啊,大白!”吃人嘴短,柳余乐给足他面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啦!”4

柳余乐把小车库的卷帘门拉起来,她那辆黑色的福特车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动过了,上个月10号她开着它去了趟离城50公里的骆山村,回来之后便一直忘了送去清洗,因此整个车库都弥散着一股奇怪的山野泥土的味道。这个简陋的私人车库位于医院宿舍的后门,10平方米,买下它只花了5万元,算是医院给予员工的一项福利。柳余乐进到车库里面,打开灯,拉下卷帘门,从里面锁上。

门锁没有坏,车库里也没有被人侵入过的迹象,车门上的头发丝没有折断。她走到车库的南侧,那里放着一个装杂物的大松木箱子,箱子周围撒着一些棕色的泥土,看似随意,但其实有一定的规律,这个标记也没有被破坏掉。柳余乐把木箱拖开,地面上便露出一个约60公分宽的方形暗洞,一架木梯自洞口向下延伸,柳余乐先把手伸到暗洞左侧,摁下光照开关,等节能灯的灯光将暗洞照得稍微亮堂些,她才沿着木梯往下走去。

地下室的面积要大得多,足有100平方米,里面放着一张桌子,两个实验台,五六台仪器,还有两个铁架子,第一个架子上放着大大小小几十个玻璃罐子,每个玻璃罐子里都有用福尔马林泡着的标本——都是她这些年捕猎的成果:蜘蛛、蝎子、蟾蜍、蜈蚣……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昆虫,全都不是常见的品种,大多色彩艳丽——自然界有个不成文的规则,但凡美丽妖艳过了头的生物,多半都是有毒的。

第二个铁架子上放着的是饲养着活物的玻璃箱,活物包括一条小红蛇,四只巴掌大的白蝎子,三只黑蜈蚣,两只黄毛蜘蛛,还有两条惨绿色的像海带似的长鱼,这些箱子并非完全封闭,箱顶有几十个针孔大小的气孔。铁架子最底一层放着的五个大玻璃箱专门用来饲养大型活物,不过现在是空着的。以前曾经养过她捕捉过的几条怪蛇,其中有一条长度为一米的黑蛇的头顶上竟然长了一个黑色的弯角,她亲眼看见这条怪蛇咬了一只獴,后者在被咬后三分钟就全身抽搐着死去了,在提取了这条蛇的毒液之后,为了安全起见,她杀掉了它,并把它制成了标本。

她一靠近这个架子,之前像是标本一样安静的家伙们便立刻活跃了起来,尤其是那两条长鱼,兴奋地彼此缠绕在了一起,张大了嘴,露出了四只吸血鬼似的尖牙,这是它们特有的捕食动作,只要有肉,统统来者不拒——这两条鱼是去年在龙池附近的一个湖里抓到的,她低估了它们的战斗力,差一点被它们咬去大拇指。

不过,现在它们的兴奋并不是为了向她索食,那是另一种本能——就像她此时绷紧的神经和肌肉一样:那是天敌之间的特殊感应。

它们是她的天敌,至少过去是。她是它们梦寐以求的齿间物,它们看到她就像秃鹫看见了腐尸,猎豹发现了麋鹿,棕熊找到了蜂窝。

人类仿佛是所有其他生物的天敌,置身食物链的顶端,至少人类一直为此努力而且成效不错,但来自其他生物的攻击始终存在,总有一些人会比较容易受到伤害,比如婴儿,比如残疾人,比如她和柳斌这一类型的人——用柳斌的话来说,毒物磁铁。柳余乐觉得这个定义十分准确,每种生物都有自己特定的磁场,他们就是那一类生物,总会引来同一类危险的敌人,有毒的敌人——毒蛇、蝎子、蜘蛛、蜈蚣……当然,它们对任何人都有威胁,而任何健康的成年人在正常状态下都可以击败这些家伙,但麻烦的是它们并不总在人们的视野里,攻击常常是突如其来的,有时候是在睡梦之中,对别人来说只是偶然的小概率事件,对他们来说却是必然,敌人们会很有针对性地接近、藏匿、等待时机、攻击……大多数像他们这样的人都活不到成年,比如柳斌的叔父柳正东,出生刚一天便被一只巨大的红头蜈蚣咬伤,不治而亡。“任何游戏,都得设计一些公平的环节,人类不能老是赢。”柳斌认定整个世界就是一场盛大的游戏,而他们就是被设计出来展示公平性的那一部分,“所以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拼,能拼多久拼多久。”

柳斌是靠着一张祖传的药方活下来的,这药方也就是后来他们制造驱毒香水的基础方,这香水被证明可以破坏一百多种毒物的免疫系统,而毒物们对此都有直觉,基本上一闻到这种味道就会立刻避开。

尽管如此,柳斌仍然饱受毒物滋扰之苦,但凡他所在之地的附近仍会聚集大量的毒物。柳斌曾有一挚友便是因此而被毒蛇咬伤致死,他用尽方法终也无法摆脱离群索居的命运,最后只能心灰意冷地留在容西医院里,做了一名看守太平间的护工,终日酗酒度日——直到收养了与他境遇相似的柳余乐。

柳余乐从自己的手袋里提出一袋速冻虾仁,撕开,扔进玻璃箱里,两条鱼凶神恶煞地吞噬着食物。

如果她没有遇上柳斌的话,她早已是地下的一团黑灰。但现在,她是它们的克星和噩梦,她可以饲养它们,也可以杀死它们,它们的生死都在她的一念之间。

柳余乐在标本中找到编号为150115203的瓶子,里面装着1月15号她所捕捉到的猎物:一只金黄色的剧毒蟾蜍。

当时这家伙就在医院宿舍后门的下水道里,完全是撞到了枪口上——她听到它那与众不同的叫声,而且这不是蟾蜍出没的季节,她立刻知道自己碰到了一个怪物。

她以前从未见过这种类型的蟾蜍,也没在任何资料上查到有关信息。它有大约一个鸡蛋大,全背金黄,腹部纯白。对这种生物她从不手软,她捡了一个塑料袋扔过去盖住那东西的全身,用匕首把它钉在了原地,后者在死前喷出了一股恶臭的液体,塑料袋当时就被烧穿了几个孔,后来经测试发现那毒液的酸度竟然和硫酸差不多!除此之外,她还在蟾蜍的体内发现了另外一个奇怪的东西——一块破碎的金属芯片,这块芯片还不到指甲盖三分之一大,位于蟾蜍的大脑里,因此可以排除被蟾蜍误食的可能,她当时便怀疑这只蟾蜍是某个实验室里逃出来的实验品,而芯片有着某种定位功能,于是她把芯片烧毁了。

董和指的是这件事吗?如果这只剧毒蟾蜍并不是纯粹自然的生物,而是诞生于某种类型的实验,那么研究者的目的就十分可疑了。如果这只蟾蜍关联着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的行动必然会被视为威胁到了这个秘密——董和很可能是在试探她知道了多少,也许他在怀疑她并非是偶然捕捉到了他的试验品。柳余乐尝试从对方的角度思考,假如他真的看见她捕杀蟾蜍的样子,绝不会认为她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董和是一位优秀的内科医生,为人古板,工作敬业,听说最近在闹离婚,因为妻子无法忍受他总是加班——他确实不太看重家庭生活,算得上是工作狂,像他这样的人在容西医院里并不少,但柳余乐无法把他与一个背地里从事着疯狂实验的怪人联系在一起。

柳余乐打开发电机,连接上一台绞肉机,把那只剧毒蟾蜍从标本瓶里取出来,扔进去——不管怎样,现在没有证据了。事情最坏也不过是惹上了一个疯子,董和实在不该这样直接的,柳余乐觉得对方做了件蠢事,而她却不得不去应对这件蠢事。柳余乐想,明天见面的时候,她可以好好试探试探,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如果真是蟾蜍的事,她只要咬着牙不承认,装疯卖傻,他总不可能去报警,否则他自己也会被牵扯在内。5

13点5分。已经超过约定的时间五分钟了,柳余乐急匆匆地往产科走,并非是故意拖延时间——她刚处理了一个病人,要跟一个急诊医生约定确切的时间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她相信董和应该明白这一点。

赵一飞和一群人正朝食堂走,看见柳余乐便热情地打招呼。“柳医生,手术做完啦?吃了没?一起吧?”

他是明知故问,柳余乐尽量让自己显得冷淡:“我还不饿。”

赵一飞并没有察觉她的敷衍,反而更热情了:“我也没吃呢!上次的事还欠你一个人情,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我知道有个地方菜很不错,请你吃大餐。”“今天不了,我还有事呢!”柳余乐焦虑地看了看表,赵一飞还想再劝,幸而他身边的实习生们都开始起哄:“老大,你上个月还说要请我们吃饭的,到现在也没兑现啊!”

赵一飞便坏笑:“自己到食堂去选,想吃什么吃什么!”“切——”大家一起扁嘴,“食堂这时候还有白菜豆腐就不错了!”

赵一飞被众人簇拥着朝医院食堂走去。

董和并不在NICU的门口,柳余乐向四周张望。一个在阵痛的孕妇正被推入手术室,叫得惊天动地,并死死抓住她老公不放,后者都快哭出来了,纯粹是被前者捏的。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还是故意的?他只是想试探自己会不会赴约吗?柳余乐有些恼怒,她不喜欢自己做了傻瓜。“你又来看宝宝啦?”护士罗海萍走了过来,小圆脸上凹下去两个酒窝,“你那么喜欢孩子,赶紧结婚自己要一个呗!”

柳余乐转过头,看着NICU里的婴儿保温箱,深吸了一口气,这些保温箱是早产儿专用的(胎龄不足37周的早产婴儿存活率不高,通常皮肤很薄,体温偏低,严重者可出现紫绀、颅内出血等,所以就需要创造一个温度和湿度比较合适的环境,使患儿体温保持稳定)。“我是叶公好龙,”柳余乐说道,“自己养,想想都觉得头痛。”“我没当妈之前啊,也这么说。”罗海萍一面说一面打开NICU的大门往里走。

大约是不会来了。柳余乐想,她转过身正准备离开,但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抓着她,使得她迈不开步子。罗海萍突然指着一个保温箱尖叫起来。柳余乐一面扯下挂在脖子上的一次性口罩裹住右手一面往NICU里冲——那个保温箱的箱内侧壁上竟趴着一只绿色的小蝎子!

那绿色其实更接近于蓝色了,柳余乐的专业是毒理学,主要研究有毒动物和昆虫,一般的蝎子多为黄色、褐色或是黑色,即便是资料照片,她也还从未见过色彩如此艳丽的蝎子。

罗海萍坐在地上,被眼前的情形吓呆了:婴儿正在号哭,那蝎子已经跳到了婴儿的额头上,高高举起了尾针。柳余乐一把捉住了正准备往下压的毒针,将艳蝎倒提了起来,阵前失手的艳蝎愤怒地挥舞着钳肢,力气竟大得惊人,柳余乐忽然感到捏住艳蝎的食指与拇指钻心般的刺痛起来,一股电流般的感觉从指尖沿着神经线放射到肩膀,接着,整个右上肢都失去了知觉!

柳余乐眼睁睁地看着蝎子从她的指间弹射了出去,落到地上,麻木感已经蔓延到了她的头部,连视线也模糊起来,她惊骇地看见那团蓝色正飞快地向她的脚背扑去。柳余乐急忙往后退,却失去平衡跌坐到了地上。蝎子已经爬到她的鞋边了!罗海萍终于回过神来,她脱下一只鞋朝蝎子扔过去,但没有砸中。“嗖!嗖!”两道破空音飞驰而来。蝎子终于停住了——它被两根金属长针给钉在了地上!

柳余乐闭上了眼,晕了过去。6“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柳余乐睁开眼睛,什么也没看见,但耳朵里正传来有节律的噪声——由远而近。

头痛欲裂,背也被什么东西硌得生疼,她摸到一条冰凉的金属物,那寒意像是要黏住她,而金属物的旁边是几块木块,木块与刚才的金属物正好成垂直状。

枕木!铁轨!她不是在医院吗?“哐哐哐哐,哐哐哐哐……”耳朵里的噪声越来越大了,而且速度也越来越快。柳余乐盯着飞速往这边奔来的一团亮光。它离她还不到50米了!

40米!30米!10米!

她连滚带爬地离开铁轨。“哐哐哐哐,哐哐哐哐……”柳余乐目瞪口呆地看着与她擦肩而过的喧嚣——那不是一列车,而是一行人。穿着白袍的男男女女整整齐齐地排成一个队列在铁轨上疾步走着,后一个人完全是前一个人的复制品,衣服是相同的,动作是相同的,步调是一致的,节奏是分毫无差的,甚至就连身高、面目也是一模一样的……而让柳余乐看清这一切的亮光,是从每个人的眼睛里发出来的。

他们看着前方,没有表情,没有人把注意力投向旁边的柳余乐。她感到那些白袍人身上强大的磁吸力,她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朝其倾斜,她颤抖着,生怕自己被卷入那发出可怕声响的脚步下,她毫不怀疑自己会变成一摊肉酱,而这肉酱绝不会让这队伍停下一分一秒。

白色在柳余乐的视野里连成一条白线。她看不出他们有多少人,一千个,一万个,十万个……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声音终于消失了。

柳余乐眼前又恢复为一片黑暗。柳余乐惊恐地奔跑着,脚下的枕木是她唯一能感觉到的外物,她越跑越绝望,世界上没有这样长的隧道——她脚下的枕木仿佛永远没有终结,脚越来越麻木,身体也似乎没有了感觉,她就像一台专门为此而制造的机器,她的余生就是在这隧道里奔跑不停,直到死亡……醒过来!醒过来!柳余乐忽然看见了一个白点,白点越来越大……出口!“……心跳112,血压100和140,都降了20,但体温还是39.4℃……”

柳余乐睁开眼,床前是一团团白色。“柳医生醒了!”一个声音喊道。“小柳?小柳?你怎么样?”第二个声音是熟悉的,柳余乐在她并不清晰的视野里找到了秦苏。“我怎么了?”“没事,只是中毒而已,我们已经给你做了血透了,休息几天就好了。”“血透?!”柳余乐被这两个字吓住了。“嗯,”秦苏点头,“你出现了延髓中枢的抑制症状和脑水肿,只能基本断定是神经毒素,不知道该用哪种抗毒血清,所以只好先给你做血透了……”“可……可我没被蜇到啊!”柳余乐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怎么会这么严重?”

秦苏走到柳余乐的身边,抓住柳余乐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把它们放到柳余乐的眼前,那两根手指被包扎得像两块硕大的波斯糖。“那家伙估计是蝎子里的特种兵,除了常规武器之外,它还在尾针的旁边配了两个护身暗器——左右各一个,有点像海葵的那种囊内小管子,有倒刺的,比头发丝还细,这种暗器应该是缩在体内的,你一捏它,就被启动了,刺就带着毒液进入了你的手指——它这个毒液也是从蝎子的毒囊里出来的。我估计这种蝎子肯定是特没安全感,特别怕别人动它的尾针,所以呢,你也就跟被蝎子蜇了没什么区别——懂了吧?”

柳余乐皱起眉头,蝎子和蛇一样,都属于冬眠动物,按常理也要到惊蛰之后才会出蛰活动,而且蝎子喜暗怕光,喜欢昼伏夜出,出事的时候是下午,NICU里的光线虽然不算亮,但也绝不是蝎子可能活动的环境……蝎子对环境极其挑剔,过于潮湿或是过于干燥都无法存活,所以它们大多生活在干湿适度的岩坡或是植被稀疏的灌木丛中,再加上蝎子的嗅觉特别灵敏,所以对油漆、汽油等带有的刺激性气味非常敏感,因此除了人工养蝎的恒温蝎场外,它们几乎不可能出现在城市的其他地方,按理,医院里的酒精和消毒液的气味也会让蝎子避而远之……

目前全球已被发现的蝎子是800多种,中国境内大概有30种左右,在柳余乐的印象中没有一种与她所见到的这只艳蝎相似——物种突变?可是蝎子算是基因最稳定的生物之一了,因为它至今仍然保持了7000万年前恐龙时期的原始形态!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变异呢?

这只蝎子似乎不仅颜色变了,生理构造变了,连生活习性也都变了!这样罕见的生物,这样彪悍的毒性,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难道那个孩子也是……柳余乐打了个寒战,脑子里冒出四个字:毒物磁铁。

那个孩子,会是她的同类吗?不过,蝎子出现在保温箱的内壁——不可能是自己爬进去的,分明是有人故意放进去的!那人的目的是什么?他为什么要用这种可怕的毒物去残害刚刚出生的婴儿?!

这只蝎子竟然也不怕她身上的香水——这是柳斌经过数百次实验研制的香水,到目前为止,已确定对182种致命毒物有效。柳余乐越想越心惊:“我怀疑还有,有没有再到处找找?其他地方还有没有?其他的孩子安全吗?”“还用说吗?全院大扫除,大除虫,幸好,只此一例。”秦苏说道,“不过啊,这动静大得把记者都招来了。”“啊?”柳余乐愣了愣,“你不会告诉我,我这样子就上了新闻吧?”“就算你想,院长也不答应啊!”秦苏倒似十分惋惜一般,“解毒组专攻动物致毒的专家被毒蝎子蜇得昏迷不醒,阴沟里翻船,爆炸性新闻啊!”

柳余乐并不介意秦苏口吻里的讥讽:“那你们怎么跟记者解释我这情况?”“操劳过度,心力交瘁呗。”“那,那个孩子怎么样了?他爸爸妈妈知道这事儿吗?”“哦,孩子倒没事,不过他爸爸妈妈……”秦苏又耸了耸肩,“从昨天起就没见人影,电话也打不通。”“这是什么意思?”柳余乐纳闷。“还能什么意思,费用都没结清呢。”秦苏说完之后又补充道,“这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穷孩子得了富贵病。懂了?”

柳余乐懂了——那孩子被他的父母遗弃了。因为无钱医治,或是因为无法承担未来那些完全可以预料得到的种种折磨,总之不甘心把时间和金钱浪费在一个没有未来的孩子身上,于是索性狠下心来,让后者自生自灭。

柳余乐冷笑着咬了咬牙:“我能见见那个蝎子的标本吗?”

秦苏半开玩笑半劝道:“你想鞭尸也得等好了再说啊。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休息,什么都别想,好好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我就看一眼,老大你了解我的,要是不亲眼看看,我会睡不着的。”

秦苏叹了口气,10分钟之后,他把标本送到了柳余乐的床前。

——或者应该确切地说是标本们。柳余乐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一堆切片和四五个玻璃瓶——瓶子里装着的是蝎子的残体,隐约可见少许蓝绿色的壳体,但已经被切割得四分五裂了。“瞧!这就是那个尾针旁边的倒刺。”秦苏将其中一个玻璃瓶凑到柳余乐的眼前,“我没骗你吧?”

望着玻璃瓶里得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残骸,柳余乐哭笑不得:“都看不出原形了。”“这已经算不错了!”秦苏讲述着事发当时的情形,“我进去救你的时候,那蝎子早都被别人踩成肉酱了,要不是我手快,连这点东西你都看不见了。”“我记得晕倒前,有人把蝎子用针钉在地上了,你们没看见吗?”“没有啊!用针钉死蝎子?怎么钉?”见柳余乐做了个甩飞镖的动作,秦苏便乐了,“武林高手?你幻觉了吧?”“你解剖的时候,没发现它背上有针眼吗?”柳余乐不甘心,晕倒前的那一幕就像一分钟前发生的,她可不认为那是幻觉。“没有。我见到蝎子的时候,它连背都没有了,还针眼呢!”

那两根针又粗又长,十分显眼,如果蝎子背上插着这两根针,是不会有人就这样一脚踩下去的,所以在蝎子被踩扁之前,肯定有人已经拔走了针——不,应该就是拔针的人踩碎了蝎子——到底是谁呢?那个人为什么要救她?怎么会那么巧刚好出现在那里?那人又为什么要毁掉蝎子呢?是碰巧,还是刻意?柳余乐正在沉思,柳斌一瘸一拐地提着保温饭盒从病房门口走了进来。“给你做了点吃的。”柳斌把保温饭盒一个个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

秦苏向柳斌打了个招呼:“好香啊!没有动物内脏吧?血透之后要限制摄入脂肪和磷哦!”“该有的都有,忌讳的一样都没有。”柳斌笑呵呵地说道,“秦大夫你就放心吧!”“小柳啊,你真是幸福啊!有个这么好的老爸!”秦苏感叹着,“那你们父女慢慢聊,我就先出去了,有事叫我一声就行。”

等到屋里的医生、护士悉数离开病房,柳斌立刻关上了病房门。为了保密,医院特地给柳余乐安排了一间单人病房,于是此刻病房里只剩下了柳氏父女二人。柳余乐把事发经过和她调查到的情况都告诉了柳斌。柳斌掏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对着标本看了半天,脸色十分难看:“看来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麻烦!”“就不知道它是天生不怕,还是有人刻意培育出来的。”“但愿只是巧合。我去看看那孩子到底是不是。”柳斌站起身来便朝门外走去,看着养父一瘸一拐的背影,柳余乐心脏的位置不由得狠痛了一下。

柳余乐拿起床头柜上的饭盒,将饭菜一勺一勺送进嘴里。他没有安慰她,也从来不说安慰的话。他只会跟她说:没本事的人,没资格活。他对她只有严苛、严苛以及更严苛,但如果没有他的严苛,她早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她第一次抓蛇,只有六岁。

她永远都记得那一天。

柳斌把一只麻袋解开,抖出了里面一条大约半米长的绿色小蛇,他快速地用一只手捉住了绿蛇的蛇颈,将蛇提了起来,重新放回了麻袋。他只做了一次示范,便让柳余乐照做。那个时候的柳余乐并不知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竹叶青,但是本能的恐惧让她吓得眼泪直流,她不断哀求柳斌,求他别让自己去,求他把那条蛇拿走。“你不是很想和别的小朋友一起去上学吗?抓住它,你就可以去上学。”

于是她战战兢兢地弯下腰,但还没等到她的手接触到蛇颈,蛇口已经咬在了她的手背上。“爸爸,救我!”她哭着叫。

柳斌没有动,他冷冷地看着她。“我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也不可能随时随地都在你身边,所以你必须学会自己保护自己。没本事的人,没资格活。”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本能地用另一只手抓住蛇的颈:滑腻的,冰冷的,触觉是惊心动魄的。蛇放开了她的手背,她也迫不及待地放开了蛇头——那蛇再次一口咬下去。“看见了吗?你放过它,可是它不会放过你,你越害怕它,它就越会伤害你!”柳斌不为所动,“再抓!”

柳余乐号哭,但知道他不会来帮自己,一切只能靠她自己,她忍住痛掐住蛇的脖子,掐到后者不得不松口,它挣扎着,但是这一次柳余乐没有再放开它。柳斌把麻袋口打开,柳余乐把蛇扔进了麻袋,柳斌把麻袋口扎好之后,用早已准备好的火罐拔出她伤口里的血,敷上蛇药,又给她注射了血清。

这个时候他终于问:“痛吗?”

柳余乐点头。“如果你不能抓住它,你不但会痛,你还会死。”柳斌说。

柳余乐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从回忆中拉回到现实。其实直到现在她还是很怕蛇——虽然它们大多数都不再是她的对手。越是害怕,越要往前——她的命运就像那些蛇,只有扼住命运的咽喉,才有一线生机。7“你刚晕倒,一下子就冲进来一群人,起码八九个,就顾着把你往外抬了,我还吓得腿发软呢,哪里想那么多?”罗海萍皱着眉头使劲回忆,“真是怪,我跟他们指那只蝎子的时候,针已经不见了,蝎子也被踩烂了。”

当时的场面十分混乱,罗海萍无法确认秦苏是否也在那一群人之中,还有一件更蹊跷的事是当日NICU里的监控录像被人偷走了。“主任说要调录像来看的时候,才发现录像带不见了。我怀疑是那个救你的人干的,肯定是不想被人知道呗。肯定是医院里的人干的。”罗海萍陷入遐想,“想不到咱们医院还是藏龙卧虎的地方呢——不过呢,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柳余乐打了个寒战,罗海萍的话让她不太舒服。“你记得几个人?写一张名单给我吧,等出院了我请你们吃饭。”柳余乐想了想之后说道,“你再帮我问问别人,看看还有谁,不管怎么样,你们都是救我命的人。”“救命之恩,一顿饭就打发啦?”罗海萍撅起嘴,“小气。”

柳余乐苦笑:“那你说几顿算几顿,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罗海萍这才露出笑脸:“这还差不多。”

等到罗海萍离开,柳余乐便按铃叫了一个护士进来:“能帮我请内科的董和董主任过来吗?”

护士愣了愣:“这个没法帮你。董主任他去世了。”

柳余乐吓了一跳:“怎么回事?!”“车祸。”护士叹了口气。“什么时候的事?”“好像是大前天中午出的事,今天开追悼会,好多人都去了。”她对详情知道的并不多,柳余乐不动声色地打发她离开,心里一阵阵抽紧:大前天中午,那不也是她出事的时间吗?而她之所以会去NICU,是因为董和约了她在那个时间段见面!这只是巧合吗?柳余乐心中隐隐觉得不安和怅然,虽然董和的死对她并非一件坏事,虽然那是一个知道了她的秘密且很可能居心叵测的家伙。8

柳余乐摘下耳机,把MP3塞到枕头下面,音乐拯救不了她的无聊。她不习惯这样躺着无所事事,病床前的电视机黑着脸,她不想打开它,不想靠别人的生活来打发掉自己的时间——这样的空闲简直让人有罪恶感,她想念那些令她腰酸背痛的忙碌,它们填满了她生活的孔隙,不让她有太多的时间去接触到那个黑洞——是的,她总能感觉到它,在她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思考的时候,它就出现了,阴森森的恐惧,每次想到它,她就觉得自己正在失去一些什么。

赵一飞进来了,他四天里来看了她七次,这个频率本身就意味着暧昧,已经有人开始议论了,这一次他带来了几枝马蹄莲,柳余乐把注意力转到花上,她喜欢鲜活的东西,病房里总难免有一股凝滞和发霉的气味。“这个季节,没什么花好选,”赵一飞解释道,“你将就着看吧。”

柳余乐笑了笑,只说了谢谢,她知道再给些鼓励,他们可能就会有进展,但她不想给他这样的希望。

她认真地打量他,他的确是那种很容易让女人动心的类型,据她所知,好些单身的护士和女医生都跃跃欲试,事实上医院里内部消化的恋人不少,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封闭的圈子,圈里的人很难真正走出去,而外面的人也很难真正理解在这个圈子里生活的人——他们的工作与生活完全是混合物,根本不可能分开,时间就是生命,这句话形容他们再恰当不过——他们的生命与别人的生命交织在一起,他们把自己的时间掺入到别人的时间里去,然后生命才被延长了,只用工作来定义实在太不确切了。医生的离婚率很高,另一半,尤其是那些并不了解这一行的配偶,他们总会耿耿于怀。是的,婚姻与爱情的时间也被掠夺了,这份貌似体面的工作是要把人挖空的,这样说其实并不过分,于是大家就想,同行确实是最好的选择,相似才会真正懂得。赵一飞至今单身并非只是因为挑剔,用罗海萍的话来说,你开个玩笑,对方至少会笑吧?而他们的生活和玩笑实在有限。

一张脸自她的脑海中闪过去,年轻的,俊美的,苍白的,另一个世界里的冰冷席卷而来,她的心抽搐了一下。“就当是休假了,”赵一飞说,“你有多久没休假了?”

柳余乐不记得了,解毒科的工作制是上两个白班一个夜班后可以休息半天,但实际上这根本行不通,有时候半夜也会被叫起来,甚至回家的路才走到一半电话就来了。假期?那不过是个摆设,好在她也不在乎。除了医院的工作之外,她还另找了一份兼职:她是“怪病求救网”容城分站的义务顾问医生之一,这是一个纯公益性的网站,求救者详细描述病症,站内的各科权威医生则根据症状予以一个方向性的解答,比如如何进行简易自查,医理推论,紧急情况下如何自救,附近有哪些医院曾有效治疗过类似疾病,包括相应的权威专家是谁,大致的费用是多少等信息,必要时还会派出医务人员前往当地进行救援,对于家庭条件极度困难的病人,会视其情况减免医疗费。全国各地均有医院和医生参与此公益项目,为确保对病人负责,网站对医生和医院的资质审核极其严格,非三甲医院或国家认定的专科医院不会考虑,顾问医生须持有医师资格证,至少需要硕士以上学历,五年以上临床经验,而民间医生则需要有二十年固定在某地行医的历史,且在广大群众中享有良好口碑——网站会派出专门的调查员实地调查暗访。

柳余乐因一篇关于水族类动物性食物中毒研究的硕士毕业论文写得十分出色,被其导师——中国毒理学泰斗何重山博士推荐加入了中国毒理协会,成了最年轻的毒理学专家之一,之后又在毒理协会几位理事的强力推荐下,被“怪病求救网”破格聘用。

柳余乐平常除了解答疑难、提供咨询之外,有时也会亲自前往病人家中,义务解毒救人。医院有意将解毒科发展成为除外科之外的另一个金字招牌,十分支持柳余乐——既不必额外支付人工费用,又可以免费做宣传,何乐而不为?不过有一点医院是不知道的:当她发现病人家里存在有毒生物的时候,她会出手捕杀,彻底清除毒源。当然,事后她会要求病人及家属保密。“你很不会说话哎。”柳余乐笑了,“你应该没跟你的病人说过这话吧?不然你也在休假了。”

赵一飞讪讪地:“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不怎么样,”柳余乐说,“你来试试?”“免了!免了!”赵一飞连连摆手,“小时候被蜘蛛咬过,到现在都有童年阴影。我就觉得好奇,你一个女孩子,就不怕?”“童年阴影?”柳余乐大笑,“你会怕你手里的刀吗?”“什么事这么好笑?我也听听。”副院长林栋走进病房,微笑着打量了一下赵一飞:“小赵也在啊!”

赵一飞微微红了脸:“路过,顺便过来看看。”“小柳现在感觉怎么样?”林栋用余光扫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马蹄莲,“有什么需要尽管提。你现在可是我们医院的女英雄啊,我们刚刚开了会,院里决定,你的医疗费全免,另外再奖励你1000元,等你出院了,再开个表彰大会,给大家做做报告,谈谈感想。像这种舍己救人的好人好事,我们是要大力支持的呀!”

林栋是医院高管中最年轻的一个,只有四十五岁,长得肥头大耳,啤酒肚挺得老高,倒更像是个厨师。院长沈先难去了非洲参加学术交流会,他现在暂时代理院长工作,柳余乐从不喜欢他——身上的官僚味太重。“不用了吧,我不知道说什么。”柳余乐说道,“哪里有什么感想,当时情况那么紧急,来不及有什么感想。”“那就更好了,”林栋不觉得这是个钉子,他说道,“这就是本能反应嘛!更表明了高尚的职业道德嘛!”

赵一飞显然也不喜欢听这些,匆匆告辞了,等到他走出门,林栋便走到花瓶前深吸了一口气:“小赵好像对你有意思吧?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送花啊。”“真要有意思,就送红玫瑰了。”柳余乐淡淡地说道,但不准备解释更多。

大约是觉得无趣,林栋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

半夜,柳余乐醒过来,觉得焦渴得厉害,刚要按下呼叫铃,却发现窗外似乎有一道人影闪了过去,病房里的灯一直开着,柳余乐很是吃惊——她的病房在七楼,但她相信自己不会产生幻觉,忍住疼痛下了床,走到窗前,发现窗户打开了一道缝,而她记得很清楚,护士是把窗户关上了的。

但窗台上并没有脚印,花园里也空无一人,玻璃上有一团十分可疑的雾气,窗台不窄,容得下一双脚,她想象出一个人蹲在那里,先是隔着玻璃看着她,然后慢慢地推开窗户……她感到背上发麻,仿佛那家伙冰冷的目光仍停留在她身上。

柳余乐走到门口,正在聊天的护士发现了她,连忙跑过来:“你怎么起来了?”

她本来打算问问窗户的事,但想了想又改了口:“我要喝水。”

护士给她倒来一杯热水,然后走到窗前把窗户关上:“你现在可虚得很,还是别吹风的好。主任交代过,千万别感冒了。”9

急诊室外面有人在哭,柳余乐走过去,她的同事没有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不内疚,他尽了力,这不是绝情,医生是最知道世事无常的人,因为知道这世界上绝大部分事情都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所以要寻常视之,太多的感情对于这份职业来说不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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