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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30 03:4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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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晓刚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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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割裂生命的河·第2卷

那条割裂生命的河·第2卷试读:

第三十一章

这天晚上吴玉真不在家,她把孩子留给保姆,自己一个人去了吉米的教堂。

吉米的教堂其实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教堂,而是一个仓库。仓库有四间平房,原本是中天煤业物资供应处堆放杂物的地方,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夏天漏雨,冬天漏沙子,春天闹野猫,秋天闹野狗。吉米租下这四间《聊斋》里才有的奇葩,修葺整理,粉刷一新,一间做唱诗房,一间做祈祷房,剩下两间打通了,竖起耶稣像,摆放长条椅,弄成了一个礼拜厅。

由于没有得到有关部门批准,属于无照经营,所以平时耶稣像用一块黄色的亚麻布遮挡,到领圣餐施洗礼时才像掀盖头似的掀开一阵,让贾家湾的愚夫愚妇见一见洋人的救苦救难的菩萨。这个菩萨是男的,还没穿衣服,与宝相庄严的观世音女菩萨大不相同。神人李混田说过,观世音菩萨非男非女,亦男亦女,不分男女。因此,洋人的观世音菩萨是男相这一事实并没有引起众人的反感和厌憎。

贾家湾的土包子们打心眼里觉得洋人的菩萨不咋地,没什能耐,要有能耐还能让人钉到树枝上歪着脖子受苦受难?你看哪一个中国菩萨这副模样?不要说菩萨,就是最小的土地爷、灶王爷还有阎王殿的差役牛头马面也活得风光体面,香烛纸钱从不间断。不过贾家湾的人不敢在吉米面前这么说,因为吉米会说中国话,急了还会面红耳赤地与人理论,结结巴巴,滔滔不绝,手舞足蹈,慷慨激昂。贾家湾的人觉得犯不着,人家一个洋人,不远万里来到这个黄土坡,吃中国饭说中国话,不容易。再说,只要你信洋菩萨,这个洋人就雇你,给你发工资,还给你爹妈送粮米,怎么看也不像歪心眼的邪僻货色。再加上吉米先生时常周济贫苦,扶危救困,就显得更不容易了。于是这个不容易的美国人吉米成了贾家湾非法教堂的地下牧师,一干就是五年。

五十八岁的大肚子美国人吉米的确不容易,有点像阿甘,但没阿甘那么傻,所以也没阿甘那么有钱。吉米他爹斯蒂夫出身穷家小户,二战时参军入伍去欧洲打仗,在西西里打了意大利人,在阿登打了德国人。吉米他爹是德国后裔,此次千里迢迢认祖归宗,手刃同族,没有丝毫同情怜悯。这充分说明移民国家的强大生命力,谁跟它叫板它就让谁自相残杀。

吉米他爹运气不错,从二等兵混到上士没吃过什么大亏,只不过屁股上挨过枪子儿,裤裆里的东西也烂了。他爹受了希特勒日耳曼民族优秀论的影响,喜欢和金发碧眼体态丰腴的同种同宗的姑娘胡搞,不知从哪里染上了病,因此才得以光荣退伍,回到故乡宾夕法尼亚的一个小镇。

打过仗的美国兵受人尊敬,尤其在那么一个屁大点的地方,家家户户成年到辈子门廊上悬挂星条旗庆祝美利坚合众国的伟大胜利。裤裆里那个烂成椰菜花的东西痊愈后,吉米他爹迫不及待找了一个好姑娘结婚,五年后生下了长子吉米。吉米他娘是个小学教师,全家都是浸礼会教徒,虔诚得恨不能住在教堂里天天做礼拜。吉米的姥爷拥有镇上唯一的殡仪馆,卖棺材卖鲜花卖骨灰盒,给死人化妆穿衣入殓,因为没有竞争属于垄断企业,生意好得一塌糊涂,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还买了一辆加长型林肯轿车。吉米的姥姥是意大利后裔,做得一手好菜,通心粉比萨橄榄油拌沙拉海鲜饺子奶酪羊排,引得左邻右舍的孩子们闻香而来,围着花园的栅栏流口水,靠近栅栏的迷迭香得了口水的滋养,格外鲜艳茂盛。于是吉米的姥姥每天拿一个小盆子装了甜饼干喂猪一样喂那些孩子,简直就是同时期中国的大队饲养员。吉米他爹在一家建筑公司找了一个监工的工作,修桥修路盖楼盖房子,收入不错,能天天去酒吧喝两杯冰啤酒,还能带吉米他妈去夏威夷度假。

吉米十岁那一年遇见了人生第一个大事件,把他从天真孩童变身为忧郁少年。他爹斯蒂夫辞去副总裁的职位,自己开了一家建筑公司。他爹跟他妈反复商量,抵押了他家的房子,从银行贷了五万美元,买了一辆奔驰底盘的二手全路面起重机,雇了几个小工,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家族生意。吉米他妈一边教小学一边兼职秘书出纳会计,居然举重若轻,有条不紊。从吉米十岁到十五岁,他爹妈几乎没有时间陪他,早上顶着月亮出门,晚上拽着星星回家,污水处理厂,钢结构大楼,洗煤厂,预制件,有什么干什么,干什么都赚钱,雇了三十多个工人,组建了一支精干的工程师队伍。吉米不是跟他爷爷吃火腿煎蛋就是喝他姥姥的意大利蔬菜汤,一个人睡在阁楼上,怕黑怕冷怕孤独怕做噩梦,恨他爹恨他妈恨他爷爷奶奶姥爷姥姥还恨学校的同学老师勤杂工,成天像个小老头似的沉默寡言,皱着眉头瘪着嘴,瞅谁都战兢兢恶狠狠,活脱脱一只受虐待的小狗。

十五岁的吉米不情不愿地接受了人生的第二记重拳,摘掉了处男的帽子,饱受非处女的摧残,第一朵爱情的花蕾被一只不期而遇的乌鸦啄得面目全非。吉米约会了班上的一个女生,那个女生什么都懂,说起话来娓娓动听,头头是道,最后在吉米的车里扒了他的裤子。那辆福特皮卡是吉米他爹送的生日礼物,正正经经的处女车,两个人撕扯着拥抱着亲吻着惊叫着翻滚了半天,不知怎的,吉米射在了后座上。他望着那摊浓痰一样散发着腥臊恶臭的东西惊呆了,觉得一切肮脏无比,当然也包括那一片黑黝黝的女性阴毛。

那个女生得手后到处吹嘘,炫耀摘取了吉米的初夜,不由自主夸大了她的经验和吉米的笨拙,因此吉米有了“笨鹅”的绰号。没有女孩子愿意跟一只笨鹅约会,于是吉米只能躺在阁楼里自慰。在那段漫长的青春期他幻想了许多许多人,电影明星肥皂剧演员百货商店模特甚至还有戴眼镜的数学老师。那个数学老师勾魂摄魄,前挺后撅,浑身上下散发着廉价香水味道。吉米偷偷买了一瓶,每天晚上黑夜降临时躲在被窝里一边闻一边自渎。

他觉得上帝不会宽恕他,但他不在乎。如果上帝不宽恕他,也不会宽恕他爹他妈,更不会宽恕那个诱骗他把精液射到车座上的女生。但吉米希望上帝宽恕数学老师,因为她是无辜的手淫受害者。吉米觉得他的意念强奸了数学老师,在那个女人毫无觉察的情况下成功实施了犯罪。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意淫”这个专业词语,也不知道中国三百年前有一个姓曹的大作家已经宣判了古往今来名叫贾宝玉的第一大意淫犯。不可否认,毫无疑义,吉米非常享受意淫的快感,在他自造的天地里任意享用任何一个他中意的女孩女人妇女或者奶妈。他不再是一只受虐待的小狗,而是一只满足于烂泥的小猪,喜欢吃喜欢睡喜欢自慰喜欢上数学课,代数和几何全是优秀,年年受到中学的表彰。

上大学的吉米是一个禁欲主义者,他用三个亨利将自己重重包裹成一只茧,不在乎有没有破茧而出的那一天。他幻想像亨利·梭罗一样去瓦尔登湖挖个地洞住上一阵子,但瓦尔登湖太远,只好退而求其次租了一间幽静的地下室,天天欣赏流连于窗户边沿的缕缕阳光,站在凳子上扒着窗框张望遥不可及的一线蓝天,用拖把支开浓密的常春藤倾听麻雀的喧闹。他爱上了欧·亨利的小说,盼望自己枯燥的生活也能拥有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后来索性成了亨利·米勒的崇拜者,贪婪地阅读大段大段的污言秽语,看见亵渎上帝的诅咒就忍不住把哈哈大笑就着威士忌灌进肚子,一点也不觉得在浴缸里大便的描写恶心。

同学们怀疑吉米是同性恋,但随即又否定了这个猜想,因为他对帅哥也死样活气爱答不理。老师们怀疑吉米有忧郁症,但他丝毫没有自杀的企图,而且好像很喜欢活着,一个人孤独地活着,像一根不需要打理也能抽枝吐叶的常春藤。吉米他爹斯蒂夫忧心忡忡,以一个新贵暴发户百万富翁的眼光反复衡量自己的儿子究竟属于哪一类生物,衡量来衡量去衡量不出一个所以然。终于,吉米他爹严肃认真地与儿子谈了一次话,中心思想是无论如何男人需要女人,亚当需要夏娃,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在这个放屁都能惊天动地的小镇上无法生存。他斯蒂夫这个当爹的受不了邻居的闲言碎语,何况今天他们已经是人人羡慕的富豪家庭,更容不得半点流言蜚语。

最后,父子两人达成协议,吉米必须找女孩子约会。于是吉米就约会了,而且约会了很多女孩子,几乎把镇上所有的良家妇女都约会了一遍。听到对吉米的指责从性无能转化为性亢奋,吉米他爹很满意,他自豪地对吉米他妈说:“让那些杂种叫唤去吧!我们那个性无能的吉米把他们的姑娘操遍了!让他们瞧瞧到底谁他妈的才是性无能!”

老子破天荒请儿子吃饭,开车去巴尔的摩商业中心的脱衣舞餐厅,餐厅里的服务员只穿三点比基尼,大嘴大眼睛大奶子大屁股外带一排大白牙。父子二人推杯换盏,酒酣耳热,老子给儿子讲了一个故事。一头老公牛和一头小公牛发现了山坡下吃草的一堆母牛,小公牛对老公牛说:Dad, let's rush down to fuck some of them!老公牛对小公牛说:Boy, let's walk down slowly to fuck them all!

陪他们聊天的女招待笑得前仰后合,不用父子俩费劲点数,直接坦白晚班一共有二十一个服务员。

吉米他爹对吉米说:“二十一个一晚上可搞不定!”

吉米对他爹说:“最多二十一个晚上就搞定了!”

吉米大学毕业进了他爹的公司。他爹的公司稳步发展,前景一片光明,尤其需要吉米这样的建筑工程专业的高才生。吉米去了设计部,从技术员干起,三年内升任设计部经理。那时候正是全美国推行模块式重介质洗煤厂的黄金期,把洗煤厂一层一层像搭积木一样搭起来,省时省力省设备,这一工艺彻底打破了洗煤厂固有的跳汰模式,创造了许许多多技术精英和商业骄子。吉米恰恰就是这样一个赶在潮头的精英和骄子,他领导设计部始终走在革新的前沿,把他爹创办的一家小型家族企业驶入煤海,乘风破浪,与世界级的大公司并驾齐驱,各擅胜场。设计部的设计团队在重介质洗选、组合泵送煤浆、煤泥筛选配套磁选机等方面打造了一个又一个成功案例,赢得了一单又一单利润丰厚的合同。

吉米二十九岁那一年,他爹斯蒂夫拆分了家族企业,洗煤厂承包业务独立,吉米出任新公司董事长。单身汉吉米成了远近闻名的钻石王老五,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毕竟这户人家已经拥有了上亿美元的财富,单单他家买的那块五千英亩的农场种的林子就是一个令人幻想的数字。吉米他爹不敢再耍老子的威风,让吉米他妈旁敲侧击劝儿子成婚。

吉米他妈并没有迂回包抄,而是直截了当对儿子说:“你该有儿子了!我想抱孙子!”

于是三十岁的吉米结婚了,结婚那一天戒了烟,把一盒哈瓦那雪茄扔进了马桶,堵塞了下水道。

吉米的老婆是一个老实单纯的美国乡村姑娘。一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实单纯的美国贤妻良母的角色。当然,她还得持家有道,精打细算,冬天时刻记着关紧门窗防止过度用电取暖,夏天也得照此办理规避过度用电乘凉,电费很贵,必须节省。另外,她还得烧一手好菜,牛排和鸡蛋煎得嫩,吐司和鸡腿烤得脆,菜汤炖得咸淡适口,肉丁不能切得太粗,拌沙拉的沙拉酱务必精挑细选,甜点誉满全镇。说实话,这样的姑娘如今已经绝种,像处女一样被冠以“恐龙”的绰号,但当时吉米确实娶了一位让他重返侏罗纪的好老婆。

经过吉米的悉心调教,他老婆无论客厅厨房还是卧室,无一处不让吉米满意。另外他老婆孝顺,不但孝顺自己爹妈,还孝顺吉米的爹妈,嫁过来两年,虽然不生养,但全家上下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连佣人都打心眼里偏着这个少奶奶。吉米的岳父经营一家采石场,酷爱打猎,收藏了许多枪,一到狩猎季节就拉着吉米去猎鹿打野鸭。有一次两人一起打死一头棕熊,那熊有两米多高,剥皮做了褥子,铺在吉米和他老婆的床上。他们在熊皮上做爱。吉米很兴奋,很满足,很疯狂,但是没有爱情。

没有爱情。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不缺乏七情六欲,也有的是热血豪情,但就是感觉不到爱情。他们是爱情的绝缘体,蔑视爱情的软弱,仇恨爱情的缠绵,害怕爱情消磨雄心的温柔,对女人蕴含的潜在威胁忧心忡忡。所以他们紧闭心扉,任由爱情如何敲打也不开门,而且还挂出一块免战牌似的东西,宣告此屋已经租出售出,今后的所有权使用权都与爱情无关。吉米就是这么一个没有爱情的另类,但他还不至于像尼采似的拎着鞭子找女人施虐,他只是仔细地将这个事实小心隐藏,挖个坑刨个洞夜黑风高的时候一埋了之。

吉米的恐龙媳妇根本不知道这个可怕的事实。美国有句谚语:the scaleton in the cupboard(骷髅藏在柜橱里),吉米的骷髅没藏在橱柜里,所以他媳妇看不见。吉米自己能看见。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埋它,这可是活埋,活生生埋了,埋了一个活生生,无论如何有点残酷。吉米经常梦见一个被紧紧缠裹的东西死命挣扎,那东西没脸,就是一个肉疙瘩。后来吉米到了贾家湾,见了贾家湾人挖出来的太岁,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与贾家湾的缘分早已注定。

吉米和他老婆努力了十年没努出孩子,找医生检查,俩人都没毛病。他老婆闹情绪,哭天抹泪,一见孩子就激动,不管是谁的都好像是她的。吉米却心中暗喜,那些个倒霉孩子趁早去别处投胎,一个没有爱情的老爹是否有能力爱他们的确是一个问题。当然,吉米这个想法的根源是他爹的隐私碰巧被三十四岁的他撞破了。

隐私这东西像极了处女膜,一经撞破永不复原,而且还失去了所有的神秘感。

吉米把他爹的隐私处女膜来了一个漂亮的本垒打,一棒子抡得无影无踪。至于哪个倒霉蛋挨砸他就不管了。吉米爱打棒球,却极度仇恨纽约洋基队。

吉米三十四岁那一年的圣诞夜大雪纷飞气温骤降,公司的水管冻裂了,满楼发大水。圣诞夜找不到工人,吉米他爹带着吉米和吉米的弟弟,招呼了董事会的两个铁杆合伙人,连夜抢修。抢修的时候吉米他爹的秘书冒雪送来热乎饭食,三明治蔬菜汤牛肉馅饼。凌晨三点水管修好了,吉米他爹负责收尾,让大家回家睡觉。吉米开车开到半路又返回公司,想给他爹帮帮忙,怕六十多岁的老头子累着。他把车停在公司后门的岗亭旁边,爬上二楼,来到他爹的办公室。房门紧闭,女秘书掀破房顶的尖叫从门缝溢出来,灌了吉米一耳朵。敢情他爹一点也不累,不但不累,而且精力充沛得像头牛犊子。吉米站在门前,想起了他爹讲过的老牛和牛犊的笑话。

他悄悄下楼开车走人回家,他老婆给他留着廊灯,自顾自睡了。吉米冲进卧室,冰冷的嘴唇将他老婆一顿乱啃,啃醒了,扯掉睡衣一通狂干,干得他老婆哭爹叫妈。

吉米干的是他老婆,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他爹的女秘书。那个女秘书只有二十岁,金发蓝眼,奶大臀肥,一双长腿勾魂摄魄。于是在吉米的潜意识里,他和他爹一起干了女秘书。吉米又激动又烦恼又仇恨又过瘾,把他老婆干晕了也不射精。

他跑进浴室冲澡,掂量着硬邦邦沉甸甸的那话儿,越琢磨越觉得他爹是一个永远让他惊恐的怪兽。他爹就是一头撞进花园胡刨乱咬的野猪。也许是头狗熊。不是他杀的那头熊。

吉米耐心等待。十年后,吉米他妈死了,他爹续弦续了一个四十岁的半老徐娘。续弦之后两个月,吉米他爹幸福地死在了美国徐娘的肚皮底下。吉米筹备了葬礼,分割了遗产,重组了公司,做完这一切,他找到了当年那个女秘书。

当年那个女秘书现在还是女秘书,一个悲伤的女秘书,像一只失去主人的眼泪汪汪的母狗。吉米走出幻想,实实在在把她干了一回。女秘书的身材保持得很好,肚子上一点赘肉也没有,奶还是那么大,有点软,臀还是那么肥,有点松,叫得还是那么山崩地裂,有点哑。吉米一边干一边想象他爹破棺而出,幽灵一般飘进来和他一起干。吉米觉得他爹没死,只要还能跟他一起干他爹就没死。

吉米老是梦见他爹翘着两只脚坐在大班椅里,拔出粗粗的雪茄,捶着桌子大声喊叫:“Fuck all of them!Fuck all of them!Fuck all of them!”(他妈的所有的人!他妈的所有的人!他妈的所有的人)

吉米说:“老爸你别着急,着急你也干不完。干不完比干完有意思。干完了就没有念想了。小牛犊比老牛讲究质量。质量是生命。我们的洗选工程是通过认证的!”

父母双亡的吉米成了家族企业的总裁,他买下弟弟的股份,拥有了对公司的绝对控制权。他弟弟丹尼斯不爱做生意,爱喝酒,一喝威士忌就醉,一醉就撒酒疯,骂人打人砸人砍人,脱衣服,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像一头猪似的滚一身泥。弟媳妇跟丹尼斯离了婚,带着一双儿女去了纽约,每年从丹尼斯的财产里拿五十万美元抚养费。全镇子的人都叫那个女人“侠盗罗宾汉”。

丹尼斯戒了威士忌,改喝啤酒,从晚餐到凌晨能连续不断地喝掉五十瓶“塞缪尔”,甚至创下了九十九瓶的酒吧纪录。丹尼斯喝再多啤酒也不醉,但酒精不走脑子总得有地方走,于是选择了肚子。最后丹尼斯的体重达到三百二十磅,走路看不见脚,拉屎擦不着屁股,睡觉翻不了身,两条大腿肥得一塌糊涂。

斯蒂夫活着的时候绝不允许儿子那么早退休,所以丹尼斯就熬着,现在老爹死了,终于熬出头了。吉米委托一支信托基金管理丹尼斯的一千五百万美元现金,剩下的钱绝大部分投资国债,还买了股票和地产,每年的盈利支付丹尼斯的生活费。丹尼斯在佛罗里达的大西洋边上买了一幢别墅,天天吹海风晒太阳喝啤酒,与家族生意一刀两断。

吉米建立了一个新的董事会,聘请了一位总经理,把生意从模块洗煤厂拓展到煤浆管线工程、煤泥污水处理厂和煤炭运输拖车制造,企业规模三年增长了一倍。三年后丹尼斯终于醉死了,吉米定制了一口巨无霸棺材,把弟弟埋在爹妈旁边。葬礼结束后吉米离了婚,有生以来第一次从里到外浸透了孤独。

1995年之后,模块化重介质洗煤厂逐渐在美国阿巴拉契亚山脉的诸多煤矿遭遇一个又一个滑铁卢。传统的跳汰式洗煤厂虽然费时费力,设备成本偏高,但却拥有一个模块化重介质洗煤无法比拟的优势,它不但能分开煤和煤矸石,还能再分出中煤。所谓中煤,就是发热量在2000至3000大卡之间的低热量煤。电厂烧煤发电必须使用中煤与优质煤混合后的配煤,发热量高低适度,保证不会因为温度过高而损害发电设备。再说,藏着油田不开采天天去中东抢石油的美国人对于煤炭这种不可再生资源越来越重视,与其从海外进口发热量低的劣质煤给电厂配煤,还不如用跳汰式洗煤直接把中煤洗出来。于是,吉米的公司订单大幅减少,利润急剧下滑,财务总监绕着弯提醒吉米,银行随时可能上门要账。美国银行家的鼻子特别灵,闻出好项目追在屁股后面送钱,闻出风险就像抢银行的劫匪破门而入,先把贷款人吓傻,再把贷款抢回去。

吉米和董事会的董事们算了算账,如果卖掉公司吉米能揣着五千万美元去任何一个地方做富家翁,各位董事每人分个几百万也没问题。大家扒拉完了公司的大算盘,再扒拉一遍自己的小算盘,都觉得卖了划算。吉米好像也同意了,卖了就卖了呗,反正公司是他爹斯蒂夫搞起来的,崽卖爷田心不疼。话又说回来,他吉米光棍一根,钻石王老五,还没孩子,赶紧卸了重担躺在美元堆里找个美女生儿子才是天底下最最重要的事情。毕竟快五十的人了,上帝让他到这个世上来一趟的旨意大概也领悟得差不离了,何必还像一头牛似的累死累活上气不接下气地挣命呢!

董事会散会,除了吉米所有的董事都去巴哈马度假。公司在巴哈马有一艘游艇,他们乘船出海,晒着加勒比的太阳搂着哈瓦那美女着实狂欢了一把。吉米消失了两个礼拜,无影无踪,手机关机不回邮件,让人担心是不是遭了绑票。

半个月过后董事们从巴哈马回来了,一个个晒得黝黑,神清气爽,心满意足。吉米也回来了,笑逐颜开,红光满面,好像找到了一个好买主。在美国卖公司大有讲究,卖对卖不对,卖好卖不好,价钱差得可老鼻子了。卖给同行,彼此是竞争对手,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不至于吃大亏,可也别想豆腐卖个肉价钱。卖给投资机构,基金投行的人不好打交道,那都是玩钱的主儿,吃人不但不吐骨头,连渣子都不吐。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投资机构也算一牙,还是一个大牙,山核桃都咬得碎。剩下一条路卖给拆分公司,顾名思义,就是把公司拆成零碎再卖出去。一台机器拆成零件卖的价钱肯定比整机高。卖一个人挣的钱有数,卖一个人的器官那价钱可就没底了。两个腰子一个肝,一双蛋蛋一双眼,碰上急需的,那银子还不哗啦啦把人埋了。大家瞅吉米那模样,说不定真撞了大运卖了一个天价。于是皆大欢喜,上上下下全盼着赶紧成交。老员工的遣散费按比例派发,没准儿劳苦大众每人能多得几万美元,对于美国的工薪阶层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于是不负众望的吉米董事长开董事会了。各位董事高管屏气凝神,洗耳恭听。虽说树倒猢狲散,但散之前最后的晚餐不可不吃,该拿的果子不可少拿,该洒的眼泪不可多洒。吉米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提出一个蓝图。公司不解散,去中国开拓重介质模块洗煤厂的市场。中国的煤炭蕴藏量世界第一,作为新兴发展中国家能源消耗与日俱增,主要资源煤炭前景辉煌。中国目前还没有现代化洗煤厂,煤炭洗选潜能巨大,十年之内,年选两千万吨精煤的洗煤厂有可能到达二十个,预计投资上百亿美元。如果在中国开设办事处,通过与当地煤炭设计院合作,雇用当地的钢结构工厂和建筑商,拿下总承包合同,材料和劳动力成本比美国市场低三分之二,利润却高出三分之一。所以,公司的当务之急是从日渐萎靡的美国市场退步抽身,以最快的速度转入中国。因此,公司应当裁员三分之二,保留设计部门原班人马,高薪聘用愿意赴中国工作的工程师和高级技术人员,三个月之内建立中国代表处,一年之内成立独资或合资的中国分公司。如果一切顺利,五年之内中国市场每年的纯利润可达三千万美元,第二个五年每年有望突破五千万美元。承建洗煤厂的同时还可推广渣浆泵、皮带机、液力偶合器、筛子、破碎机、旋流器等美国欧洲的世界一流产品,代理费颇为可观。综上所述,前往中国淘金迫在眉睫,一本万利,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愿意一起干的留下,不愿意一起干的走人,谁都别后悔,世上没有后悔药。

所有人都傻了。原来半个月不见,吉米跑到中国吃了中国的迷魂药跑回来,中了邪,得了失心疯,要让大伙儿跟着他一起再跑回中国去。上帝啊!中国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啊!现在吉米想去中国,去那个到处是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的国家,去那个男人脑袋上顶辫子、女人裤腿下裹小脚的国家。董事们集体摇头,高管们默不作声,没一个响应他的号召。

吉米耸了耸肩,宣布他已经抵押了农场,准备随时买下董事们的股份并支付高管的退职金和退休金,即便没一个人跟他去,他一个人也要去。众人纷纷离开会议室,只剩下吉米和他的秘书安吉拉。安吉拉抽抽搭搭哭了起来,她替吉米难过,一个老头子,居然要背井离乡,漂洋过海去那个蛮荒之地,实在凄惨。

安吉拉是一个佐治亚水蜜桃。美国人把丰腴粉嫩性感的女人称为佐治亚水蜜桃。望着这个犹如梨花带雨般的水蜜桃,吉米不禁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利用安吉拉的同情心当天夜里就把水蜜桃啃得只剩下一个桃核,比孙猴子啃得还干净。

第二天公司正式改制,开始全面转型中国市场。那是公元2001年的秋天。

孙猴子啃完蟠桃大闹天宫,进了老君的炼丹炉,扛了佛祖的五行山,受尽磨难,直至取了真经才修成正果。吉米啃完佐治亚水蜜桃一路逢山开道遇水叠桥,将一个又一个重介质洗煤厂堆在了中国的穷山僻壤。第一个完工的样板工程就是贾家湾中天煤业一号坑洗选中心,从2003年完工时500万吨的年产量一路扩容到2012年的3000万吨洗选规模,十年间吉米的生意无往不利,顺风顺水,花钱如流水,挣钱似挖沟。

为什么似挖沟呢?因为沟挖好了就能沟通,能沟通了才能挣钱。

今天晚上他还在跟贾文武沟通,不过沟通的不是怎么挣钱,而是如何才能把贾文武的傻儿子顺顺利利弄到美国,平平安安舒舒服服过下半辈子。俩人正沟通呢,吴玉真推门进来了。吉米并不中断演讲,因为讲《圣经》正讲到浓快处,打断不得。贾文武也听得入神,并不理会吴玉真的存在。吴玉真悄悄坐到墙角的一张小板凳上,双手抱在胸前,闭目祈祷。

吉米生硬的中国话像炒锅里蹦出的豆子,掉在灶台上落在地上弹到身上轻重缓急大不相同,有的干脆直接进嘴,咬得咯嘣嘣瘆人。虽然吉米的中国话实在不咋样,不过对于一个五十岁才学中文的美国人来说已经算难能可贵了。五十知天命,吉米的天命就是待在中国,建洗煤厂挣钱,建教堂贴钱,学中国话布道,吃羊肉烩菜拉稀。

为了弥补语言的缺憾,吉米的手势做得上下翻飞,气势十足,一会儿横着切肉一会儿竖着切菜,一会儿往上挑一会儿朝下劈,当然少不了攥拳四面八方挥舞,两个肩膀头子抖得像发了羊角风。无奈贾文武就吃这一套,目眩神迷,嘴巴张得像个黑窟窿,两个招风耳朵支棱着,听得头上走了三魂脚下溜了七魄。“你不要太操心娃娃,要学会把娃娃交给上帝。你看上帝多伟大,把他的娃娃没有一点保留地交给了世人,任由世人污蔑,诬陷,审判,钉上十字架。”“那个时候几乎人人都想上帝的儿子死,要吃他的肉,要喝他的血,要眼睁睁看他在十字架上受尽折磨。罗马士兵给耶稣戴上荆棘帽子,穿上粉红袍子,让他跪下,把他打晕,往他身上吐唾沫。”“为了救世人,为了赎世人的罪,上帝的儿子受了多少苦!”“你把你娃娃交给上帝还有什不放心的?你的身子你的命你的未来不都已经交给上帝了吗?我的身子我的命我的未来不也已经交给上帝了吗?你还成天愁眉苦脸提心吊胆怕你娃娃没个好下场!那么万能那么慈悲的上帝咋能让你娃娃没个好下场呢?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受苦咋了?这世上哪个人不受苦?你见谁天天泡在蜂蜜罐罐里?就是天天泡在蜂蜜罐罐里也是受苦!甜都甜死了!我们美国人有一句话:我的苦难是我的上帝。你怕你娃娃受苦就是怕上帝,就是替你娃娃怕上帝,就是给你娃娃造孽,就是不让上帝拯救你娃娃。”“苦有个啥!你吃苦瓜咋不嫌苦?你喝沙棘汁汁子咋不嫌苦?没有苦哪里来的甜?没有苦就根本没有甜!娃娃生下就是个傻子,你咋不嫌弃他哩?咋不扔给别人养哩?”“这就是李神仙说的苦中作乐苦中有乐以苦为乐没苦没乐的道理!”“当然,李神仙不相信上帝,走错了道路,装神弄鬼,迟早有一天得后悔,后悔完了就得忏悔。等他忏悔的时候我再给他头上脸上脑门上洒些圣水!”“先不说李神仙,先说受苦。你到底明白没有?”

贾文武把一颗枣核脑袋点了又点,面颊浮现两坨红晕,一双眼水汪汪的,好像随时准备热泪奔流。他娃娃有上帝罩着,他娃娃就是上帝的娃娃,一个痴傻呆的瓜娃,生活都不能自理,居然承蒙上帝的垂青,一步一步往天堂里去。贾文武仿佛看见一条金光大道直通云霄,他娃娃腆着肚子,甩着胳膊,笑嘻嘻地在彩虹上走。他觉得他娃娃像聪明的一休,因为电视里的一休总是唱着歌顾盼生辉地在那一座彩虹桥上折腾。

贾文武激动得咬牙切齿。吉米按住贾文武抽搐的手背制止住他继续磨牙,递过去一杯水,贾文武咕咚咕咚两口灌下肚,打了一个嗝,平静了些许,像一个刚退烧的病人软绵绵靠着桌子轻轻喘气。

吉米见贾文武暂时摆脱了疯狂的诱惑,不至于突然情绪失控,于是放心地直奔主题:“万能的上帝无处不在,不论美国还是中国还是非洲还是巴布亚新几内亚,全都沐浴着他老人家的光辉!所以你不一定非把娃娃送到美国。你娃娃去了美国你去不去?你老婆去不去?你们三个在这里过得好还是在美国过得好?如果你们三口命中注定必须活在贾家湾,去美国就没有什意思了!”“李神仙不是给娃娃算过命么?你家娃娃离不开这方黄土。当然,李神仙不皈依上帝,搞邪门歪道那一套,也不一定准。不过话说回来,故土毕竟是故土,轻易丢弃不得。当年犹太人跑到埃及还不是得让摩西带回以色列!你们三口踏踏实实待在贾家湾,给娃娃多攒些钱,寻个好媳妇,咋也比一时中国一时美国折腾来折腾去强百倍!”

贾文武听了,又琢磨开了,问这问那,就是不想回家,好像吉米是豆腐,不磨不出货。

吉米不耐烦了,拽着贾文武的胳膊肘往门外拉,一边拉一边劝:“天黑了你也不着急回去看娃娃,也不着急回去寻老婆,也不着急回去吃饭。我还没吃呢!你听我肚子叫唤的,像不像塞了一堆青蛙。”

贾文武进三步退两步,圪愁来圪愁去,非要请吉米吃晚饭。

吉米说:“我可不敢吃你的饭!你的饭还没进嘴呢,你的嘴就把我问死了。老贾,你简直就是一个审讯员!你那些问题能把人碎死!”

贾文武瘦小,不及吉米胖大魁梧,终于被半推半拉到了门口。贾文武一脚门槛内一脚门槛外,扭头仰望吉米,满怀深切的希望,哆嗦着嘴唇,依依不舍。

吉米不等贾文武开口,大喝一声:“上帝与你同在!”就一把将他掀出门去。贾文武在院子里逡巡了一会儿,拖着犹豫的步子,噗踏噗踏地去了。

吉米长长舒了一口气,把门锁好,望了望坐在墙角闭目凝神祷告的吴玉真,不由自主笑逐颜开。上帝是公平的,他老人家派来了狗皮膏药似的贾文武,也送来了水蜜桃般的吴玉真。这个不是佐治亚州的水蜜桃,而是贾家湾的水蜜桃。吴玉真灯下的侧脸肤光胜雪。吉米怀着对上帝的感激来到吴玉真身边,他的饥饿和焦渴像熊熊燃烧的木柴煮沸了一锅子欲望。吉米盼着跟吴玉真聊天,这个女人内心的秘密像蜂蜜吸引狗熊一样吸引着他。吉米挨着吴玉真坐下,调匀呼吸,做好准备,撸胳膊挽袖子,对于即将到手的宝物悄悄咽口水。

院子里狗叫,房梁上猫叫,后窗根鸡叫,后山墙猪哼哼。一只飞蛾围着白炽灯泡使劲扑腾。贾家湾突然间安静了。一片月光漫上了窗棂。

第三十二章

吉米本来不信基督。他爹他妈带他去教堂,把他按在椅子里,看着他,不让跑不让动不让笑不让大声说话,弄得他像一只被捆得驷马倒攒蹄的猴子。他听不懂牧师讲的是什么,不愿意吃面包片,不愿意喝红酒,更不愿意捐零花钱。他惧怕牧师把一个个可怜的家伙翻进池子里,搞成落汤鸡,洗那些根本看不见的所谓的罪恶。他不待见肥头大耳的牧师布道布得声情并茂,甚至泪眼婆娑,时不时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擦眼角。

牧师和他老婆生了十二个孩子,大的中的小的满地乱爬,动不动就来个圣歌大合唱。牧师他老婆喜欢把吉米强拉硬拽进波涛汹涌的怀里,冲着吉米的小脸一通乱吻,嘴里心肝宝贝地叫唤。吉米觉得牧师老婆那两个比篮球还大的奶子迟早有一天得闷死他。牧师年年问吉米他爹要钱,不是修教堂就是修公墓,再不就是慈善义卖,吉米他爹有求必应,从不皱眉,还笑眯眯的,好像很受用。吉米认为他爹是一个受骗的傻瓜。

但他爹怎么可能受骗呢?怎么可能是一个傻瓜呢?满镇子的人见了他爹都忙不迭赔笑施礼,他爹雇了七百个人,七百个家庭得靠他爹发薪水,如果他爹是一个被欺骗的傻瓜,美国的中小企业肯定全部破产。吉米不明白他爹为什么信基督,他怀着这个疑问每个礼拜被他爹妈押解到教堂去受刑,直到有一天他爹对他说:“美国总统也得做礼拜啊!”

吉米不得不接受这个尺度。这是衡量统治者以及评判忠诚的尺度,也是所有美国中产阶级的圭臬。吉米习惯了去教堂,虽然不感动不情愿不喜欢,但毕竟还是恭恭敬敬做了一个样子。贾家湾的人都吃狗肉,一个不吃狗肉的美国人不能一上贾家湾的饭桌就愁眉苦脸恶心呕吐。毕竟耶稣并没有禁止世人吃狗肉,禁止世人吃狗肉的是吉米的美国老乡。

吉米第一次对宗教的敬畏降临于他爹的坟前。他爹的棺材放进了那个潮湿的六英尺的深坑,泥土敲在棺材板上沉闷的声响比丧钟更加惊心动魄。那个倔强自信百折不挠的“大号”斯蒂夫彻底消失了,和他那个声名显赫的大家伙一起离开了这个世界。吉米不知道他爹要去什么地方,他爹好像在一条大河的浪涛中载沉载浮,抱着棺材板,挺着胯下那个大家伙,竭尽全力把脑袋抬出水面喘气。白色大理石墓碑竖起来,宛如一根勃起的生殖器直指上苍。吉米感觉到生命的一部分被剜掉了,留下一块硕大的伤疤。带他来到这个世界为他创造了千万财富的那个人与他永别了。生命的流逝让吉米无能为力,疲惫笼罩了他的身心,感伤像一根绳索,缠住他的喉咙。收紧,收紧,不断收紧。

吉米突然领悟到生命本身就是绞架就是绞索就是刽子手。生命的冰冷生平第一次浸透了他的骨髓。

生命对他的伤害把他推向了基督。无论如何必死之人怎么也得有个寄托。除了基督,吉米还能把自己寄托给谁呢?他的生命迟早要抛弃他。他如此珍爱的生命竟然如此残酷无情!他愤怒地擦亮了双眼。

吉米与基督凑合了一阵子。他阻止工人建立工会,但特意雇了一个财务专员负责工人的福利,他参加所有义卖,捐钱修缮教堂,照顾鳏寡孤独,扶贫助苦,还不远千里跑到海地去打淡水井。

海地的黑孩子一个星期的伙食费只有两美元,光着上身,穿着破烂的短裤,像老鼠一样在太子港的大街小巷里窜来窜去。吉米在太子港资助了一家医院,一年花十万美元买青霉素生理盐水给受伤的黑人打破伤风针。吉米成了模范基督徒,海地大使馆把他的相片装订成册,寄给报纸媒体新闻机构。镇子上的一家小报刊登了吉米的巨幅彩照,一堆黑孩子翻着白眼珠咧着满嘴白牙不知所措地围在吉米周围,好像天上要掉炸弹。

满足了虚荣心的吉米其实一直怀疑基督。他总觉得那个钉在十字架上的人朝他冷笑,朝所有人冷笑,朝整个世界冷笑。也许基督根本瞧不起世人。也许基督根本就不想拯救世人,或者根本无法拯救世人。这么多肮脏丑恶怎么拯救得过来!

吉米偷偷琢磨一个念头,基督为世人受罪是为了让世人受更大的罪。他被这个念头吓坏了。他被自己吓坏了。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堕落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怀疑者。他怀疑一切!要命的是他不敢也不能公布自己的怀疑,藏着掖着窝在被子里塞在内裤里夹在屁眼里,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生怕被人发现。那一阵子他总梦见基督冲他撒尿,而他无处躲避,因为基督高高在上,很容易瞄准。吉米浑身大汗,落汤鸡一般从梦中惊醒,急吼吼冲进浴室抄起喷头乱浇一气。他不怎么想去天堂了。

等吉米他弟死了他老婆走了,全世界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的时候,他的心离基督近了一些,因为他和基督都是孤独的行者。吉米半夜醒来,一丝恐惧油然而生,如果死神突然降临,他烂在床上长满蛆虫臭气熏天也没人理会。于是吉米雇了一个女佣、一个司机,司机兼职园丁住在一层,女佣兼职厨娘住在二楼楼梯拐角。

吉米想要个孩子,一看见别人抱着肥白可爱天真稚嫩的小孩子就酸溜溜地嫉妒,天天往孤儿院捐钱,捐得孤儿院院长集合全体孤儿叫他父亲。是父亲,不是爸爸。他们管上帝也叫父亲,不过那个父亲住得有点远,不能像吉米似的隔三岔五带着玩具点心来看他们。

吉米渴望爱情,好像活颠倒了,二十岁干了四十岁的事情,四十岁又想尝二十岁的新鲜。他越来越不喜欢听财务总监的报告,股票赚了多少,地产增值了多少,公司盈利了多少。钞票想活埋他,他绝不能让钞票活埋。孤独悄悄浸润了吉米。他落下了自言自语的毛病,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开始唠叨,等意识到了就大吃一惊,自伤自怜,无可排遣。不过自言自语适合祷告,一个人跪在圣像前,叨叨什么都是向上帝的倾诉。

吉米离不开教堂了,犹如病人离不开医生,但他还是觉得基督像止疼药或者吗啡。每当孤独潮水般淹没他,快淹死之前他就给自己来一片打一针。他不明白怎么活着活着自己竟然活成一个人了。他比基督强,即使孤独,也还没有孤独地钉上十字架。他认为自己和基督同病相怜,于是产生了拥抱基督的念头。他买了一个古老的纯银十字架,挂在脖子上,古董商告诉他那是拜占庭时期的精品,要了他一万美元。

于是孤独的吉米因为害怕孤独只身来到中国。在别人眼里他是一个开疆拓土一往无前的创业者,只有他自己明白那一个埋得比地底下六英尺的棺材还深的原因,他渴望逃离孤独。孤独具有鲜明的地域性,所以吉米要逃避的是美国的孤独。只有离开他的故乡,他的家庭,他的朋友,他的同胞,那份孤独才会暂时风筝般飘入云霄。

如释重负的吉米在中国爱上了基督。这是一个相当奇怪的国家。大街上有劳斯莱斯也有蝗虫似的面包车,商店里有奢侈品也有垃圾货,餐馆里有奶酪也有臭豆腐,酒店里有牙刷也有避孕套,卡拉OK里有歌手也有妓女,桑拿里可以按摩也可以打飞机。离开大城市三十英里就到了另一个世界,孩子们穿开裆裤,女人的脸像猴屁股,男人常年累月不刷牙、不洗澡,牲口和人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

吉米从未见过一个对比如此强烈、反差如此巨大的国家。吉米感谢上帝让他生在了美国,衷心感激,感激涕零,爱屋及乌,不能不爱上帝的儿子,耶稣基督。

中国有人信菩萨,有人信孔丘,有人信老子,有人信财神,还有人信一个通体发红捋着红胡子提着红大刀骑着红马的木偶。善男信女们不但崇拜管锅灶的爷爷和管土地的公公,还敬重治眼睛的奶奶和送水喝的娘娘。在这个信仰泛滥的国度,吉米宛如溺水之人抱紧木板一样抱紧了基督。他可不想被五颜六色的偶像砸死!

背井离乡之后他的行囊里唯一必备的行李是《圣经》,天天看,时时读,见不着就心慌,睡觉都枕在枕头底下。吉米生平第一次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基督。既然他的生命轻贱他,他的孤独吞噬他,不如索性痛痛快快轰轰烈烈跟基督走一遭,好歹也算有个救赎有个寄托有个靠山。爱上基督的吉米吃得香睡得踏实干得起劲,胖了二十磅,肚子大了两圈,穿鞋够不着鞋带,剪脚指甲够不着脚指头。

他怎能不信仰基督呢?贾文武第一次带他去贾家湾的歌厅,给他点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姐,穿着背心,露着肩膀和乳沟,短裤几乎勒到大腿根。吉米胆战心惊,在美国他从来没搞过雏妓。美国也没有歌厅,只有脱衣舞酒吧和妓院。更让他坐立不安的是那个小姐留着小胡子,千真万确的小胡子,他恨不能在她的胡子尖上吊死。

那时候贾家湾流行绿啤酒,起了一个很健康但十分奇怪的名字:螺旋藻。贾文武灌了吉米十几瓶,灌得吉米闹肚子。可那是怎么一个厕所啊!没有马桶,没有便池,只有一个洞。那是一个黑黝黝的深不见底的洞,洞里洞外的大便无声呐喊,两块垫脚的砖头摇摇欲坠。吉米拉屎了,因为他不能因为这个洞拉在裤裆里,也不能因为这个洞拉在马路上。拉完屎吉米冲出厕所扶着歌厅的楼梯吐得抖擞肝肠,连胆汁和眼泪都吐出来了。

吉米在贾家湾第一次嫖妓也是贾文武安排的,那是一个漂亮健壮的榆林姑娘,奶子硕大坚挺,眼睫毛长得打弯,一双美腿摄魄勾魂。妓女带他去了一个招待所,灯光昏暗,楼梯脏得发亮,老鼠乱窜。他插入了那个妓女,但是没有射精,因为还没来得及射精就有人破门而入,围着他要钱。他掏空了钱包披着上衣提着裤子逃跑了,皮带丢了,袜子也没了,内裤索性破了一个大洞,只有皱巴巴的避孕套还粘在下体上。

他怎能不信仰基督呢?他建起了贾家湾的洗煤厂,见识了贾家湾歌女的小胡子,被贾家湾的厕所颠覆了五脏六腑,还被贾家湾的妓女吓成了间歇性阳痿。

他怎能不信仰基督呢?感谢上帝让他生在了美国!感谢基督让他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哈利路亚!

但吉米并不鄙视轻蔑嫌弃恶心这块土地。从土中来,回土中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那一块土地,美国人有美国人的,中国人有中国人的,食人生番有食人生番的,死人的骨头架子和骨灰也得占个地方啊!再说,这块土地让吉米发了大财,一个洗煤厂能赚一千万美元纯利,这样的利润空间在美国犹如天方夜谭。毕竟他是在这块土地上开始信仰基督的,这是上帝的安排,其中必有深意。

一种深深的怜悯拉近了他与神与人的距离。

有人生活在这块土地上。还有人生活在更加不可思议的土地上。公正的上帝做出如此不公的决定,他老人家到底想告诉吉米什么呢?吉米每天虔诚祈祷,问了无数个问题,问得筋疲力尽,双膝酸痛,头晕眼花。他没有得到答案。一个答案也没有。

他保持独身,但不禁欲;他吃素,但不苦行。他给自己弄了一个特别干净的厕所,但那个比餐厅还干净的厕所成天停水堵马桶泛沼气。他习惯了吃涮羊肉,羊蛋牛鞭驴来者不拒,他习惯了喝白酒,酒到杯干,喝到桌子底下抱着桌子腿吐个昏天黑地,他还习惯了嫖妓,那些姑娘很年轻,不专业,既羞涩又胆怯。吉米在这块土地上干了所有违背教规的恶事,但基督对他这么一个海外游子格外慈悲宽容,只要他忏悔,就会得到赦免。

于是,吉米放纵了欲望,净化了灵魂。吉米有点战战兢兢的窃喜。他是幸运的,如果没有这块土地,如果上帝没有把他插在这块土地上,他不会开花结果。现在,他开花了,也结果了,不过不是基督诅咒的无花果,而是失乐园里的恶之花。

吉米找了一块棉垫子跪在吴玉真旁边与吴玉真一起祈祷。他早认识吴玉真和吴艳霞,是吴氏姐妹茶馆中的常客。那一阵子茶馆来了一个泡茶师,二十岁的小姑娘,偏关人,活泼爱笑,两颗虎牙,两个酒窝。有一次吉米去茶馆,小姑娘一边打电话一边给吉米泡普洱,吉米吃贾家湾的牛羊肉便秘,不吃药喝熟普洱,一喝就灵。

小姑娘打完电话,将深褐色的茶汤斟满吉米的茶杯,吉米端起茶杯不喝,直勾勾地盯着那张粉嫩的娇脸问道:“你叫我名字干什?”

小姑娘诧异道:“我没叫你名字!”

吉米说:“还犟嘴。你都叫了七八遍了!”

小姑娘不解,吉米说:“我的名字是吉米,你刚才不是挂在嘴边上,把酒窝都填满了。”

小姑娘笑得肚子疼。原来她说的是机密,不是吉米。贾家湾新流行的土话,机密就是知道了的意思。吉米一机密,把偏关小姑娘机密到床上去了。他那张大床一个人睡不过来,两个人睡还能滚蛋蛋,从床上滚到地上,从地上滚到沙发上,从沙发上滚到桌子上,从桌子上滚到马桶上,从马桶上滚到灶台上。最后,小姑娘滚进了省城的医院,做了人工流产。

吉米求爷爷告奶奶,把膝盖都跪破了,那小姑娘执意打胎,九头牛拉不回来。吉米急哭了,大半辈子没孩子,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还没见天日就死翘翘了。许多少钱都不行,人家是良家女子,还要寻个好人家嫁了,咋能没结婚就生个混血娃娃,那还不把她爹娘气死。没办法,吉米失去了当爹的机会,给了杀他儿子的小姑娘一百万块钱,握着十字架在床上躺了两天。从那以后吴艳霞不让吉米进茶馆的门,怕他在贾家湾当爹的贼心不死,继续把女娃娃的肚子搞大,败坏了吴氏姐妹的名声。

一只野猫爬上窗台,悄然蹲坐。风刮过杨树梢子哗啦啦响。吴玉真睁开眼睛,扭过头望了吉米一眼,伸手翻开《圣经》,对吉米说:“请你给我读一段吧。”

吉米盯着那根葱管似的手指,手指根有个浅浅的窝,手指甲上月牙般的半月板白生生的。他接过《圣经》,开始朗读。“女人应该学会安静顺从。我不允许女人教导或者凌驾男人之上,女人必须沉默。”“先有亚当后有夏娃。被欺骗的不是亚当,是夏娃受不了诱惑成为了罪人。”“如果女人保持虔诚,爱心和圣洁,她们可以通过生子得到拯救。”

吴玉真好像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她颤抖着嘴唇,哆嗦着仰望黑漆漆的房顶,双手神经质地摸索书页。吉米握住那双手。吴玉真垂下眼睑,低声说道:“我的孩子拯救了我。我的孩子拯救了我。这是神谕。这是神谕。我不能失去他。”

吉米以为吴玉真说的那个“他”是基督,连连点头,握紧吴玉真柔弱无骨的手,饱含激情地布道:“谁也不能失去上帝,谁也不能失去耶稣基督。他为拯救我们这些罪人流血。我们必须崇拜他,必须永远服从他的指引。”

吴玉真不听吉米的陈词滥调,一只手捂住心口,一只手推开房门,一头扎进漆黑的夜。吉米赶到门口向外一望,只见吴玉真飘动的长发像大河的水草一样招摇着闪了几闪,无声无息消失不见。

吉米有点失望。王国全的女人来这里祈祷满足了他一部分虚荣心,假如这个女人能够奋不顾身地扑向耶稣受难像,五体投地,忘乎所以,那就更加完美了。但吴玉真却像一个受惊的鬼魂似的逃遁了。吴玉真为什么恐惧,为什么战栗,为什么狂喜,为什么悲伤,吉米一无所知。这大大挫折了他扮演牧师角色聆听忏悔的成就感。

他每年回两次美国,一次复活节,一次圣诞节。美国的虔诚教众将他视为远赴蛮荒传播福音的圣徒,尤其是那些白发苍苍满脸皱纹步履蹒跚的老太太,恨不能称他狮心查理,为二十一世纪的十字军东征掏光钱包。他们盼望吉米在贾家湾盖教堂,成立唱诗班,分发福音书,建立孤儿院。他们让吉米把贾家湾与基督有关的一切信息通过传真电子邮件微博发给他们,共同分享主的光荣与伟大。吉米无法抵制虚荣心的诱惑,无法拒绝牧师角色的吸引,无法割舍圣徒情结的纠缠。他期盼在贾家湾建一座基督教堂。他只想着这件事,魂牵梦绕,废寝忘食。

吉米怀着一颗没有满足的虚荣心煮了一壶牙买加咖啡,咖啡是他巴哈马的律师送的礼物,每年都送,装箱邮寄,精致的亚麻布咖啡袋一个挨一个码得整整齐齐,散发着诱人的清香。他这个可怜的拓荒者在中国可喝不到正宗的牙买加咖啡。他这个可怜的自封的牧师在巴哈马的财产逐年增加,添置了豪华游艇,买了海景别墅,每一个巴哈马银行账户的存款都超过百万美元。巴哈马是美国富豪的避税天堂,吉米一年省下的税金能买一架小型私人飞机,如果吉米死了,他的继承人还可以免交遗产税。

吉米坐在沙发上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算账,把他在美国、瑞士和巴哈马的资产估算了一遍。贾家湾的土话说人老了爱钱怕死没瞌睡,一个像吉米这样的富家翁数了钱自然神采奕奕容光焕发更加没了瞌睡。如果刚才吴玉真向他忏悔这个夜晚就圆满了。吉米不是天主教徒,基督徒没有忏悔神父,但他这个基督徒却想当贾家湾的忏悔神父。通权达变,美国的规矩拿到中国拿到贾家湾实在应该灵活机动。再说,他如此辛勤耕耘,忘我开拓,基督自然不会计较忏悔不忏悔这个小问题。

吉米喝了一口咖啡,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琢磨了一阵新开工的洗煤厂的工程设计,准备睡觉。他嘟嘟囔囔,嘀嘀咕咕,长吁短叹,活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家伙。吴玉真还会再来,她终究要忏悔,也一定会忏悔,等着就是了。吉米决定等着,好事都是等来的。

有人敲门。吉米看了一眼手表,九点半。他把温暖的咖啡放到床头柜上,眨巴着惺忪的睡眼打开了房门。门外站着李混田。吉米一下子灵性了,后退两步,将李混田让进屋里,看见李混田手里提着一个纸包。李混田在门口的毯子上蹭了鞋,递过纸包,吉米接了。“这是糜子油糕,炸了蘸白糖吃。唱诗班的娃娃们喜欢。”

吉米在榆林吃过糜子油糕,这是陕北过年才有的特殊甜点。李混田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吉米接了。信封不厚不薄,捏着嘎吱嘎吱轻轻响。是人民币。“我捐三千块钱。不给教堂,给唱诗班里没爹娘的娃娃们上学念书。”

吉米不高兴了。捐就捐,非要点明与教堂无关,难道唱诗班不是教堂的唱诗班是庙里念经的小和尚?李混田冲着耶稣像双手合十鞠了三个躬,转身就走,跨出房门又回了头。“我刚才在路上碰见吴玉真了,披头散发,奔得急吼吼的,好像还哭了。”

吉米说:“她来祷告,读了一段《圣经》就走了,也没说什。”

李混田走了。吉米把糜子油糕放进冰箱,把钱放到咖啡杯旁边,咖啡依然温热。他突然间不想睡觉了,两只手抱着后脑勺,两只脚架上床框,盯着天花板出神。如果李混田信仰上帝就好了。这个好像什么都不信又好像什么都信的人确实灵异。吉米在美国见过灵异,黑人大妈的天眼,吉普赛老太太的水晶球,墨西哥胖女人的塔罗牌,还有印第安酋长的人头骨。李混田的灵异跟他们截然不同,什家伙事没有,只一个人往那里一站,随便说几句话就够人寻思半天一天几天或者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寻思明白为止。

三年前一个养猪的贾老汉想信上帝,又不知道上帝能带来什好处,犹豫不定,踯躅不前,拜访了吉米好几次也没让圣水洒脑袋。“沾了几滴水就把罪都洗干净了?中国的阎罗殿跟外国的地狱究竟是不是一回事?这现在的人活着的时候国里国外来回乱跑,坐着飞机满世界乱飞,死了以后也能拿个像护照的小本本喜欢到哪里就到哪里去?信了耶稣真的就不进阴间进天堂?那天堂也是我一个养猪的能进的?万一进不去咋弄哩?岂不闪得我白白丢了祖宗,睡在祖坟里也不踏实?我一个成天跟猪过活的人还能埋到美国去不成?埋过去了也不会说那里的话也不认识那里的鬼也没人给烧纸钱,还不惶死?”

吉米几乎被贾老汉的问题烦死。两个人来回拉锯,你进我退,你上我下,你来我往,圣水咋也洒不上贾老汉倔强的额头。直到那一天,贾老汉赶着种猪去张家疙瘩配种,一路走一路跟吉米说话,两个人说得面红耳赤,唇焦舌燥,直眉瞪眼,不想却碰见了李混田。

李混田一只手提着一罐胡麻油,一只手拎着一捆沙葱,腰里别着一个酒葫芦,头上裹着一条白手巾,笑容满面,神清气爽,嘴里也不知哼唱些什,引得一群土狗摇着尾巴簇拥着吐舌头。

贾老汉问:“李神仙,你这是干什去?”

李混田答:“泥窑哩,给工人们添些吃食。沙葱拌豆腐拌土豆泥,胡麻油调胡萝卜丝,打一葫芦闷倒驴晚上收工喝。家里做了麻食,羊肉臊子羊肉汤,大锅管饱。”

贾老汉说:“泥窑正是时候!小满前,一铜钱,小满后,一尺厚。”

李混田问:“你跟杨秘密说啥呢?脸都说红咧!血压高不高?心脏正常不?”

吉米与机密同音,杨跟洋也同音,贾家湾的人据此给吉米起了一个中国名字:杨秘密。

贾老汉见李混田问起,越发得了理长了气,大声道:“让我信教也没个好处!如今这个世道没好处的事什人干哩!我说我儿子不孝顺,他杨秘密能还我一个孝顺儿子,我就信他那个神。他偏说信教和儿子孝顺是两回事!李神仙,你给评个理,究竟是一回事还是两回事?”

李混田笑眯眯慢悠悠地问道:“你儿子为什要孝顺你?”

贾老汉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比铃铛还大:“咋?我生的我养的,不孝顺我孝顺哪个?”

李混田用手里的沙葱撩拨种猪的黑毛脊背,那畜生得了爱抚,哼哼唧唧把一个长鼻子四处乱拱。“这种猪配出来的小猪崽子认不认识它们的娘?”

贾老汉不明白,顺口应道:“当然认得,拱在奶头子上吃奶咋能不认得?”

李混田用手里的胡麻油罐子一碰腰里的酒葫芦,“嘎嗒”一声响,把吉米吓了一跳:“那你说小猪崽子知不知道是你赶着它们的爹跑了十几里路为了三百块钱配了它们来这世上走一趟?它们又知不知道究竟是谁安排了它们的娘来配你赶来的它们的爹?”

贾老汉张口结舌,眼睛又瞪得比铃铛大了。李混田飘然而去,一个背影在土路上颠上颠下,一忽儿踪迹不见。贾老汉赶猪配种,吉米掉头回家,两个人默想了一路。

过了几天,贾老汉找到吉米,开门见山表明来意:“我想明白李神仙的话了。什都是天定,什都是天意,儿子孝不孝顺,我信不信基督,老天早都安排好了。我们这些凡人能明白个什?等哪一天我实在日脏得不行了,不用你寻我,我自动寻到你门上求你给我洗。现在我还好着呢!你也好着呢!咱们各自好好活各自的就是了。”

吉米很生气。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由信基督扯到儿子孝顺,从儿子孝顺跳到猪爹猪妈猪崽子,从猪爹猪妈猪崽子蹦到万事天定各自活各自,吉米实在想不明白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是咋缠到一起的!这就是东方逻辑和东方哲学,拐弯抹角,七绕八绕,不把大鼻子洋人搞得像一只绣房里钻出的大马猴不算完!

再说,他吉米发展一个教众容易吗?来贾家湾这么些年,如果不是靠压胶管的雇工充门面,他说破嘴皮子布道布来的教徒连十个都不到。贾老汉才有了些松动,还没等试呢,又被李混田几句话说跑了。怎么他李混田的几句话就比他吉米的几千句几万句话灵验呢?

吉米不服,找李混田论理,上门一看,新泥的窑锁了门,院里散养的几只鸡见了他吓得乱窜。邻居说李神仙赶集去了,吉米开着吉普车也去赶集,到集上寻不见人,倒被人挤得随着人流转。转了半天转累了,买了一碗炒凉粉蹲在炒锅旁边吃。正吃着,前方一阵大乱。一个女人挨了男人的打,连哭带闹,抱着孩子要跑。男人拦住,女人撕掳男人,把男人撕掳得光了一个膀子。男人顾忌孩子,不敢用力,男人他妈在旁边急得发疯,拉了这个拽那个。

众人瞧热闹,三个大人一个孩子滚蛋蛋,有笑的有骂的有起哄的,那女人越发没了脸,号啕大哭,寻死觅活,把她男人光膀子上抓了几条血道道。怪的是女人抱在怀里恫吓男人的孩子却不哭,一点声不出,只睁着两只小黑眼睛四下乱瞅。

正不可开交,李混田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抢上前去,二话不说,拿一个什东西在孩子头上“梆梆”敲了两下。那孩子吃了一惊,死命哭喊,声音尖得像麦芒。三个大人立时不闹了,忙着检查孩子有事没事,围住李混田要说法,孩子他爹举起碗口大的拳头,见是李神仙就没下手。

李混田举起手里的空塑料瓶,笑着说:“娃娃不哭你们还闹哩!其实什要紧?娃娃最要紧么!看在娃娃身上,满天的云彩不就散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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