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传:大谋小计五十年(第2部)(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30 14:3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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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若虚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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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传:大谋小计五十年(第2部)

诸葛亮传:大谋小计五十年(第2部)试读:

卷一 隆中对策

卷首

江流滔滔,薄雾如藏在袖襟里的缠绵愁绪,因衣衫被掀起了一个角,那愁绪便缓缓地释放出来,怀着一二分不匆忙的懒怠,哀哀地长满了江面。一舟独泊,优柔寡断的轻雾在船头忽而荡忽而凝,岸边密如女儿长发的芦苇伸长了身体,江风跌宕时,遂而飘忽不定地摇晃起来。舟上两人对坐,无言,无声,只静静地听着江水拍岸,静静小酌。极远的地方不知是谁在抚琴,曲声里有期期艾艾的叹息,宛若一个不张扬的女子,在深重庭院中思慕韶华如流水。“公瑾以为如何?”清朗面孔的男子笑问道。对面的男人轻轻啜了一口酒,静美的笑在轩月似的面庞上流淌:“错了两处。”须臾便是朗然大笑:“果真是‘曲有误,周郎顾’,有周公瑾在此,世人该摔琴而不奏。”“子敬休要荼毒世人。”周瑜缓缓地笑着。鲁肃相随一笑,他眺望着浩浩长江,喟叹道:“荡扁舟,游长江,倩醇酒,邀挚友,人间美事。”周瑜若有所指地笑道:“可惜此江非彼江,江为江矣,长则不长。”鲁肃怔忡,俄而恍然:“公瑾有拓江之志乎?”周瑜默然有顷:“北方传来消息,曹操已平定并州叛乱,河北中原之袁氏余势扫荡无存,北方大局已定,藏匿辽西乌桓的袁绍余子不成气候,迟早会被曹操连根儿拔起!”鲁肃道:“我也听说了,曹操任钟繇坐镇关中,钟繇凭区区唇舌之利,说服凉州军随曹操讨伐并州高幹,凉州军和袁绍外甥斗得两败俱伤,死了上万人才平息叛乱,曹操却坐观成败。马腾老矣,竟听起了曹操的差遣!”周瑜淡漠地说:“流寇做久了,自然想归正途,凉州那一帮山野草莽,打家劫舍出身,朝廷一道封赏恩诏,乐得脱了贼名,成了廊庙里的紫绶重臣,何乐而不为。”鲁肃思索着:“曹操克定北方已指日可待,下一步会不会饮马长江?”周瑜沉沉地饮下一爵酒:“不是会不会,而是何时会。”“我江东该早作准备。”鲁肃决然道。周瑜微微一叹:“是得早作准备,可还得先对付了江夏黄祖再说。”他缓缓地说,“征讨黄祖,一为父兄之仇,二为拓境江夏,为我东吴夺取长江北上出口。这一步棋走得不好,将来曹操南下,我们不得已只能退于江南,北方顺流,我方却溯流,他日那一仗不好打。”鲁肃叹道:“我们和荆州的梁子真是越结越深,”他突突地跳出一个心思,“公瑾,倘若曹操南下,荆州首当其冲,你以为刘表能不能挡得住曹操?”周瑜半仰起脸,柔软的雾水洗涤着他干净的轮廓,他叹声道:“刘镇南外示雄略,内实寡谋,我以为难……我其实想的是另一层,若全据荆州的是我江东,能得荆州,则横跨长江南北,南可收江为势,北可进抵中原,大业成也!”鲁肃也自叹息:“荆州地处要冲,只怕想要全据者不只我们,只是对弈得一步步落子,恢宏之业当从垒台做起,江东有明君、贤才,他日定能将荆州归我江东所有。”他把爵中酒一饮而尽,拱手道,“我此番来巴丘,原是奉主公之令犒劳公瑾,使命完结,该回去了,多谢公瑾美酒,告辞!”周瑜并不挽留,他只是起身行了一礼,亲自将鲁肃送下船,便在船头目送他走远。江上雾更浓更深,隐约的琴音悄然在江风大雾中流淌,这一次却没有再出错了。

第一章 仗义出手,徐庶雪夜救刘备

大雪飞舞,仿佛是谁在搅动一面巨大的旌旗,把整个世界都掀翻了,天和地粘连不分,只有碎片般的雪花纷纷扰扰,将日月星辰扫得干干净净。风雪中,酒馆孤零零地偏在一隅,旗幌子摇摇晃晃,似乎随时可能折断。房顶本铺满了白茅,早被积雪覆盖了,让这酒馆好像一件张开的银襜。徐庶在酒馆门首停了有一会儿,犹豫着没有动,最后,似是终于下了一个决定,还是敲响了门。“嘎!”门开了,风雪瞬间包围了开门的人,让她仿佛被一件羽毛缘饰的巨大斗篷包裹。“徐家哥哥!”秀娘惊喜交加。徐庶吞了一口唾沫:“要过年了,我,我……”他不知该怎么说,明明刚才已酝酿了妥帖的语词,可一旦见到她,偏偏一个字也讲不出。秀娘微微一笑:“快进来,好大风雪,冷着呢!”她不由分说,一把拖着徐庶进了屋。屋里烧着热烘烘的炭火,暖气蒸熨着四壁,空气灼热得让人昏然有了困意。徐庶进得屋来,便热得宽了外衣,解了腰间长剑搁于脚边,秀娘烫一壶热酒,让他在炭火边就座,又从灶上端来一大钵滚烫的鲜羊肉汤饼,一盘姜汁拌鸡。“大冷的天,也没个客人,你还卖酒呢?”徐庶见她各样酒食准备甚全,不禁问道。秀娘笑道:“索性无事,便在这里做下酒食,何况,你不是要来么?”徐庶尴尬地笑了一下,低了头去饮酒,又喝了一碗羊肉汤饼,身上更是暖意烘烘,脸上还渗出了汗。秀娘笑盈盈地盯着他吃:“徐家哥哥,过两天除夕,你还去诸葛哥哥家里过年么?”徐庶郁郁地说:“他去江东兄长家过年了。他让我去马家过年,我去待了两天。马家倒是热闹,但是送往迎出,应酬太多,来的客或者不认识,或者不好打交道,实在没意思透了。我便托了个借口,离了马家。”秀娘似有所感:“徐家哥哥和秀娘一样,孑然无靠,一到岁末,家家欢合,独我们无处可去。”秀娘的话勾拨起徐庶心底的惆怅,不由得沉沉一叹:“天涯阔远,羁旅孤雁,总是人间一样愁!”秀娘款步走到徐庶身边坐下,陪他饮了一杯。“徐家哥哥,家中再无一个亲人么?”她拨着脚边铜盆里的炭火,火光荧荧地流在她的眼睛里。徐庶猛地饮尽一爵,半晌,说道:“还有老母在我扬州姑姑家里,当年我年少不更事,为人报仇干法,隐姓埋名逃走,后来辗转迁延,才来到隆中,求学避乱,交友共游!算来,有十年未归家一顾,想是幼年所种桑树只恐已可合臂了!”秀娘叹道:“既是尊母在堂,为何不接来隆中一住,左右也有个照顾!”徐庶一喟:“我也曾有此念,然我在隆中无有酬业,本已困窘,如何赡养老母,母亲在扬州得姑姑赡养,若是跟着我,倒害得她受苦!”秀娘舀了一碗汤饼捧给徐庶:“苦不苦自己才知,难得的是亲人团聚,既有至亲老母尚在,当随侍左右,以尽孝道,何必天涯远隔。最苦的不是过苦日子,而是孤单单的一颗心!”徐庶抚着碗沿,腾腾热气氤氲着他的脸,他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似乎陷入了沉溺的思想里。“最苦苦心,非苦身!”他轻轻念叨,忽地笑了一声,“豁然开朗,豁然开朗!”他颜色骤舒,抱过酒瓮斟满一杯,举手笑道:“谢秀娘开导!”言讫,全饮不剩,容色甚慰。秀娘见他心情变好,也自欢喜,便又去酒柜中捧来一瓮新酒,放在徐庶脚边:“徐大哥既然想开了,不日母子相见,当值得庆祝,必要痛饮!”徐庶笑道:“秀娘为庶解心结,你若有亲人,也当偎之,可好?”秀娘黯然叹息:“徐家哥哥尚有老母可侍奉,秀娘却并无一个亲人倚靠,全家都死于战火,独活我一个,逃到荆州。先是委身卖于豪门为奴,做了人家的侍妾……后来主人亡故,主母不能相容,赶了我出门。幸有邻里一家沽酒的老夫妇收留,他们没有子女,收了我做义女,几年后二老不幸亡故,我便来到隆中开了这一家小酒馆……”她说得悲切,两行泪水轻轻流淌,噼啪掉下,在石板地上缓缓晕开。她或觉得失态,掩饰地笑道:“见笑了!”徐庶心中动容,怜惜道:“我竟不知秀娘有这般哀凄身世,好不让人伤楚!”秀娘匆匆擦干眼泪:“这乱世中,似秀娘一般之人莫可尽数,何止秀娘,哪一家没有伤心往事,只是外人不知,若说出来,眼泪怕要淹过襄阳城了!”徐庶长叹:“天下纷扰,英雄霸业,黎民受苦!”他斟了一杯酒递给秀娘,“前尘往事不必说了,既然我等还能活于世上,当值一庆!”秀娘接酒饮尽,微醉浮上,扑红了一张脸,莹莹双目里透出水意的柔情。徐庶抬头间睨了她一眼,霎时心头一跳,低了头去喝汤,再不敢看第二眼。北风呼呼拍打门窗,尖啸刺耳的空气撕裂声绕着房顶久久不去,有隐约的砰砰声夹在暴躁不安的风雪声中,似乎是谁在紧急地敲门。“有人敲门?”徐庶听见若断若续的敲打声。秀娘侧耳细听,果然是敲门声:“或者是有客来了!”她起身走到门边,取了门闩,单手撩开厚厚的毡布门帘,两手把着半扇门,顶着压向门的风雪努力一推,霎时,风卷着大块的霰雪吹进了屋里,激得人身上打了几个寒噤。秀娘在迷蒙雪雾中努力睁开眼睛,来的是个红衣男人,面目模糊在狂暴的风雪里,只能见到他牵着一匹白马。那白马不停打着喷嚏,四蹄在地上拼命地刨坑。“客沽酒吗?”她竭力地提起声音问。“是!”那人的声音被风雪吹得乱飞,“可以进去么?”“请进!”秀娘让开半边身体,用力顶着门。那人一面往里走,一面说:“能给我这马找个槽厩么,风雪太大,它也受不了了!”秀娘道:“屋右有拴马的骈槽,我牵马过去,客人先进屋暖把手!”那人道了一声谢,把缰绳递给秀娘,掀开毡帘径入了屋子。大概是在寒冷风雪里走得太久,甫一进入这热烘烘的房间,寒热变换太激烈,他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徐庶扭头端详,这人正把斗篷摘下,抖一抖,雪水哗啦啦掉落,他像是刚从水里钻出来,全身都湿淋淋的,皮靴到膝盖染满了污泥,似乎赶了很长的路。他在徐庶旁边坐下,取下腰间长剑放于案上,双手在炭火上来回翻动,身体还在瑟瑟发抖。徐庶的目光慢慢上移,看清了那人的脸,刹那间大惊。原来是他——刘备!他怎么会来到隆中,又如何狼狈如逃难?深深的疑问闪过徐庶心头,他偷偷将那人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一遍,越看越是蹊跷,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可到底是什么事呢?刘备又打了两个喷嚏,靠着火边坐,还不能让他暖和,反而让他越来越冷。徐庶镇定地平复心情,静静地说:“这位朋友,我瞧你衣衫尽湿,需得褪下在火上烘干,否则倚火着湿衣,冷气浸入体内,会坏了身体!”刘备看了一眼徐庶,愣愣地说了声:“谢谢!”可他却没有动手脱衣服,面上还露出了为难的神情。徐庶似懂得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无妨,这酒馆主人是我朋友,她不会介意!”刘备释怀,再次对徐庶道声谢,才开始一件一件剥橘皮似的脱衣服,湿润沉重的衣衫曳地之时竟划出了水痕,最后,只剩下轻薄的里衣。他紧紧地挨着火,一件件烘烤衣服,奈何衣服太少,身上兀自发抖。徐庶顺手把自己褪下的外衣递给他:“先披上!”刘备见徐庶古道热肠,甚是感动,诚挚地一拱手:“多谢兄台!”这时秀娘进了屋,一眼瞧见刘备披着徐庶的外衣烘衣服,先是一愣,徐庶向她微微点头,她便是懂了,走去灶上端来一大碗姜汁鸡汤放在刘备面前。“客人饮些汤水,祛祛寒!”刘备感激地说:“谢谢!”他捧了汤大口啜饮,顿时,一股子热浪从喉头涌入胃部,再蔓延到五脏六腑,通身都泛起了温热的感觉,兼之身上裹着徐庶的外衣,又紧紧挨着火,于是暖意回潮,刚才的彻骨寒冷渐渐消退,额头上还冒了零星汗珠。小半个时辰,手中的衣服烘干了,他一一穿好,还剩下一件棉绒加里的外衣水气未去。此刻他不觉得冷了,便把徐庶的外衣叠了整齐,捧还回去,脸上带了笑,又是一声感谢:“多谢兄台!”徐庶无所谓地一摆手:“何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刘备大是赞赏:“兄台秉性不拘,古道热肠,果真好气量!”徐庶豪迈地一笑:“天寒地冻,难得相遇酒肆,也是缘分,朋友如不嫌弃,与我同饮一爵如何?”“求之不得!”刘备抚掌,当即挪了身体,与徐庶对面而坐。秀娘捧来两瓮酒,添上些许小菜,无非是一盘牛棒炙,一钵莼菜冬瓜汤,一碗葱白拌秋芹,加上原有的羊肉汤饼和姜汁鸡。她为二人满斟了酒水,再添了一副筷箸。徐庶先自举杯:“风雪遇君,可贺!”“同贺!”刘备回应道,二人点头笑,同饮而尽。徐庶停杯,问道:“朋友如何顶冒风雪而行,瞧朋友适才模样,似遇了险难之事?”刘备摇头微叹:“一言难尽,我为奸人所害,天昏地暗,一路乱走,不分方向,不得以流落此地!”徐庶暗暗寻思,关切道:“朋友得脱险境,也足可庆幸,到底是吉人天祥,奸人才不得逞愿!”正说话间,“砰砰……”一阵激烈的敲门声刮过耳际,那声音焦躁不安,裹在风雪声里像敲在被水灌满的碎鼓上。秀娘诧异:“大风雪天气,如何频繁来客?”她只得去开门,谁料门才开了一半,那人便呼地冲进来,推得她脚步不稳,跌跌撞撞险些摔倒。一阵狂风拍打得两扇门哐哐乱撞,雪花噗噗吹入了屋子,那人迎着风口大声吼道:“我问你,你有没有看见一个骑白马的男人经过?”秀娘倚着墙壁抚胸:“你这人恁是无礼,进我酒馆不买酒,便嚷叫什么白马黑马,还险些摔了我!”那人逼近一步,风雪在他四周缭乱肆虐,腰间钢刀来回摇晃,撞得雪花一阵乱飞,他狠狠地说:“我瞧你后院系着一匹白马,不是那人的还是谁的?”秀娘一惊,正疑虑不解之间,那人却扭过了头,一双鹰隼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刘备。刘备半立身体,手摁在剑上,身体微微发颤。那杀手呵呵冷笑:“你果然在这里,省得我到处寻了!”刘备道:“你们到底是谁的手下,定要对我赶尽杀绝!”那人“哼”了一声:“死到临头了,话还这般多,你还是乖乖受死吧!”他一把抽出钢刀,一步步逼向刘备。寒冷的刀光映着刘备的脸,他叹了口气:“你要取我性命可以,请不要伤及无辜!”那人啐了一口:“这当口了,你还在假仁义,先想着自己怎么死法,别人的生死,你可管不着了!”钢刀抡起,刀光如闪电劈下,秀娘吓得失声惨叫,紧闭双目哪里敢看。刘备猛地拔出长剑,迎着刀光方向挡格,而却在忽然之间,只听见刺耳的碎裂声爆在耳边,那刀光没有朝向他,反而向后退去,那人双目翻白,涌动的水流从他头顶淌下,他像根木桩般直直地倒下。刘备呆了,举目一望,地上满是碎陶片,和一汪一汪的水渍。一股酒香缭缭升起,似乎是打碎了酒瓮,碎片后站着一个人,却是徐庶。刘备明白了,是徐庶趁着那人杀己心切,不念其他,从背后给了杀手一击。他瞅着满地酒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多谢!”徐庶一仰头:“朋友毋谢,性命攸关,怎能坐而不救!”他踢了那杀手一脚,“这人还没死,怎么处置,朋友示下!”刘备镇定了一下情绪:“留个活口,诸事不明,我欲知幕后主使!”徐庶点头:“好!”他走向秀娘,秀娘还闭着眼睛发抖,他拍拍秀娘的肩:“没事了!”秀娘微睁眼睛,瞧了地上那杀手一眼,颤声道:“死、死了?”“没有,晕了!”徐庶道,“找根麻绳来,捆了他!”秀娘吸了口冷气,双脚却是软的,步子哪里迈得动,口里小声道:“灶边有……”徐庶自去里间灶边取来麻绳,利索地把那杀手捆得粽子似的,卷了一块破抹布塞进他口里,一骨碌扔去墙角。刘备捧拳道:“实在抱歉,皆因我的缘故,害得二位受此牵连,我必得速速离开此地,以免为二位带来大麻烦!”徐庶把手一拦:“等一下!”他极认真地询问,“莫非还有其他人欲刺杀朋友?”到此地步,刘备没有隐瞒:“一行十来个,从襄阳一直追我至此,这个只怕是打前哨的,余下的或者很快就到了!”徐庶沉吟一时:“朋友只怕走不得了!”“如何走不得?”刘备惊疑。徐庶肃声道:“朋友请想,此人既为前哨,余者必在附近,朋友若一现身,定入其彀中,那时走不多远,便会遇险。加之风雪紧急,四面无人,存身救助之地也寻不着,岂非自入死地!”刘备稍稍犹疑,旋而轻轻叹息:“若然如此,也是天命,绝不能拖累他人,我定要离去,我走得越远,二位危险越小。”徐庶不禁感慨:“朋友身处险境,尚存仁心,好个侠义肝胆!”他见刘备迈步朝门边行去,喊道,“朋友毋行,请安坐,我暂可保得朋友平安,我二人也可无事!”刘备一停:“果真?”徐庶自信地微笑:“信不信在朋友!”刘备望着徐庶的微笑,犹如被灌入了一股坚韧力量,刹那,他大声地说:“好,我信!”倏忽,隐隐的马蹄声在风雪声中四散分离,犹如被不停撕碎的布条,有人高呼:“的卢马!他在这里!”“他们来了!”刘备拽紧了长剑。徐庶深沉一口气,阔步走向门边,狂风扫着两扇门忽而开忽而关,毡帘飕飕地卷来卷去,越来越多的雪花飘进屋,落在屋中的物什上,融化成晶莹的水珠。“秀娘,找些硬物来抵门!”他回头喊叫。秀娘颤抖着挪了步子过来,推了推斜靠门边的一张酒案,奈何手脚发软,推了半晌也推不动。“别怕!”徐庶柔软的声音响起,她回头,徐庶轻轻握住她的手,暖流自掌心徐徐融入身体,一点点化开了恐惧的冰块。“别怕。”他又说,清濯的眼睛里满是鼓励,满是柔情。她真的不害怕了,心里仿佛被注入了一束阳光,所有的阴霾都被甩在阳光的背后,即便最可怕的死亡也并不冰冷了。她和他并手而推,把七八张酒案推在门边,将两扇门推开,用酒案倚着两边抵得严严实实,只任那毡帘在风里翻飞。刘备看得奇怪:“如何要大开门户?”徐庶拍拍手:“兵不厌诈!”他一伸臂,“来来,朋友与我共饮!”他稳稳坐下,斟酒对酌,刘备半惊半疑,虽不知就里,但被徐庶的豪气感染,也自坐下饮酒。屋外马蹄声近得犹如咫尺之间,喧喧人声穿过风雪渐渐逼近,徐庶忽然起了一声清啸,只手弹铗而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吟诵声琅琅,如倒卷青天的寥寥长风,托起鲲鹏垂天之翼,送出九万里凌云之气。马蹄声戛然变小,或许是被徐庶的歌声惊住了,又见酒馆门户洞开,仓促间摸不着头脑,只得在屋外左右逡巡。歌声越来越苍劲有力:“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一抹刀光卷入,似有人鬼鬼祟祟地探头查看,徐庶蓦地腾身而起,操起一方酒案,咬牙砸下去。那人“嗷”的一声惨号,头被砸出一个大血坑,他连屋里到底有什么也没看清,就遭伏击,趁着还有点力气,慌忙地跳了出去,才出去一步,却硬挺挺地倒在雪里。“有埋伏!”众人齐声惊呼,再不敢贸然探屋,一趟一趟在门口转悠。徐庶歌声不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唱毕,放声大笑,笑声荡了出去,让那一众杀手更是举无措置。见徐庶豪气贲张,刘备胸襟为之一荡,刚才的紧张遁隐无形,他大口饮尽一杯酒,手仗长剑,豪情油然充沛全身。又有不怕死的探头来望,这一次是刘备跃起,长剑一切,快如电光石火,削掉了那人的一只耳朵,血淅沥沥喷了那杀手一脸。他捂着耳朵翻身跳出。“痛快!”刘备大笑道。徐庶爽朗一笑:“朋友动作好快,我不如也!”屋外的杀手橐橐乱走,他们未见刘备一面,却连折两个同伴,而屋中情景到底怎样却全然不知。难道是为了引诱他们进屋以伏击,或者,当真藏着绝世高手?聚在门首的杀手许久没有动静了,忽地,头顶上却有“噗噗”的声音压下来,像是风掀翻了瓦片。“他们上房了!”徐庶凝神听着。刘备仰头一看:“他们是想揭瓦看个究竟!”徐庶离案而起,自炭炉旁拿起火钳,全神贯注地细听屋顶声音,突然,一线微光从头顶射入,他猛一扬手,一块烧红的炭飞起,带着耀眼的火星子射入了缝隙中,只听见一人惨叫一声,那烧红的炭烫伤了他的眼睛。“好准头!”刘备赞道。徐庶哈哈笑道:“小时候好打弹弓,我可是远近出名的弹弓好手!”屋顶的声音更响了,不甘心的杀手不肯放弃,稀里哗啦踩得屋顶白茅乱飞,钢刀直直捅将下来,戳烂了七八片瓦,碎块纷纷坠下,扬起满屋的灰尘,屋顶立时现出了一个窟窿。杀手们攀在窟窿边,警惕地朝屋里一瞧,却忽然感觉热辣辣的气流直冲上来,冲得眼睛酸泪直流,一干人以为又是什么厉害暗器,吓得几步跳开,慌张不慎,有一人脚下踩空,摔下房顶,腿骨尽折,痛得咧嘴大叫。原来这热气便是那灶上的姜汁鸡汤,刘备和徐庶将案几向上叠高,再把一锅热汤放于案上,热气上升,外间冷气下沉,冷热纵横,霎时便迷了杀手的眼睛。“只恐挨不多时了!”刘备听见外间杀手们乱成一团的喊声,略起了一些担心。徐庶稍一思索:“趁他们大部在房上,快走!”杀手大约意识到那热气并非毒辣暗器,在屋顶上来回走了几遭,抡刀一阵乱砍,更多的瓦片碎裂了,房上的窟窿也越来越大,纷纷的雪当头洒落。有人惊呼道:“他们才三个人!”在他们从屋顶跳入房中的一刹,徐庶一把抓住秀娘,一手抓起门边墙上悬挂的锁,一脚踢翻抵住门的酒案,操起门闩,和刘备抢步冲出了屋,再一脚把门踢关上,麻利地套上锁,把一众杀手关在了酒馆里。屋外还剩下五六个杀手守门,乍见刘备出来,同伴被困,一时都呆了。“牵马快走!”徐庶一推刘备。刘备听言,快步朝那马厩跑去,杀手哪里肯放,赶着他就追了过去,徐庶一握秀娘的手,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递给她,那匕首短不过四寸,皮革剑鞘上深纹了一头紫红貔貅。“保护好自己!”他放开了她,剑光脱手而出。徐庶操剑大步向前,将追赶刘备的杀手拦住了。雪从四面八方扑上他的身体,他被狂躁的风雪整个包围,像是蛮荒年代独斗野兽的上古英雄,一瞬间,仿佛时光匆匆,万般风流,尽在一掌之间。勃然一声大喝,满地的雪被疾走的步履带得飞旋而起,刀光、剑光交相迸发,犹如大风卷水,水流激荡。刘备已解了马,回头见恶战正酣,他怎肯独自逃生,提剑反身冲回徐庶身边。“你还不快走!”徐庶喊道。刘备朗声道:“我欲与君生死相共!”再不必多说一语,退不可退,那就勇往直前!被关在酒馆里的杀手拼命地砍着门,一条条烂木条抛出来,眼见那门被砍得齿牙横生,一个窟窿豁然砍出。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他们便是身处中央的困兽,四面危机,荆棘丛生,无路可逃。徐庶一声长叹:“罢了罢了,今日死于此!”“如此死,也是值了!”刘备竟是一笑。两人并肩,双剑合二为一,刺穿了一帘雪幕,光芒仿佛星辰照耀出一片绚丽天空。酒馆里的杀手已砍倒了门,一个接一个跳出了门,刀举过顶,团团地围住了二人。“大哥!”远远地,有呼喊卷尘飞来。到底是绝地逢生!刘备奋尽力气叫喊:“我在这里!”三骑快马扬起半身高的雪尘奔驰而来,马上三人见刘备被杀手包围,惊诧之余,飞身冲过,冰冷的兵器扫开风雪,掠向了举刀的杀手。徐庶只感觉周围一片眼花缭乱的影子,以及难听的喷水声,似乎是喷出喉管的血,脸上还被溅了许多,湿热腥臭,熏得胸口泛呕。不过须臾,飞舞的影子停止了摆动,世界忽然从喧嚣进入了死寂。雪纷然而下,风在身后如浪潮起落,他便看见,周围横七竖八全是杀手们的尸骸,雪飘在他们血淋淋的脸上,冻结成匕首一样的光。太快了!仿佛一眨眼,那近在眉睫的危险居然就消失了。“徐家哥哥!”秀娘踉跄跑来,见他满脸是血,眼泪噗噗落下。徐庶安慰地一笑:“不要哭,我没有事!”“大哥!”张飞扑过来,两手紧紧挽住刘备,左看右看,一个大男人险些掉了眼泪。刘备一一打量他们:“到底你们来了,否则……”他不敢想了,若是再晚一步,也许明年的今日就该是他刘备的忌日了。“我们瞧见大哥留下的标志,一路赶来,幸而及时赶到,真是好险!”关羽惊魂未定地说。他们数年征战,常因战场混乱而失了消息,于是商量下唯有彼此知道的独特路标,若是有人走失,其他人则可循着路标跟踪而来。刘备被杀手追赶,心知独力难逃,便一路留下标志,期望万一关张醒觉,还能追上他。“子龙也来了!”刘备欢喜起来。赵云近身一拜,银袄上满是雪水,滴滴答答地掉下去,他也不去拂拭:“我本去襄阳置办年货,想着主公与二将军、三将军皆在荆州牧府第,便想寻了来一起返回新野。哪知到了府上,二位将军竟醉酒不醒,主公也不知去向。我心知事有不好,便叫醒二位将军,一路寻来,打听到有人曾见主公与一队人马出了南门。我们出得南门,尚能见到一路马蹄印伸向一条河边,过了河又见到主公留下的标志,因此才得以救了主公。”刘备点头:“果是子龙心细,不然,备已为刀下之鬼!”关羽愧疚地说:“都是我与三弟大意,祸已萌生,还被人家灌了黄汤,醉得人事不知,险些酿成大祸!”刘备一叹:“我们都上了人家的当,你们被灌醉,便有人来找我,说翼德和人争持动武,摔伤了脑袋,云长赌气不肯就医,自带了翼德回新野。我关心则乱,不问真假,便随了他们出城!”张飞一拍巴掌:“一定是刘表想要害大哥,一面灌醉我和二哥,一面诓了大哥出城,我饶不了他!”刘备皱眉:“没有真凭实据,不可乱猜疑!”赵云惋惜道:“可惜刚才出手太快,没有留下活口,否则还可问个明白!”其实倒不是他出手快,却是关张见兄长遇刺,心急兼恼恨,招招都下了杀着。刘备眼睛一亮:“有活口!”他待要进屋去寻那杀手,却见徐庶早把那人提将出来,一径将他丢在刘备身前。刘备感激地对徐庶一笑,将杀手口中的破布取出,厉声道:“说,是谁派你来的?”那杀手早就醒了,屋里屋外杀得血流遍地,一片狼藉,他心里甚是清楚,奈何手脚被缚,口中塞物,动不得,说不得,只能憋在墙角蠕动。他瞅了刘备一眼,垂了头没吭声。“不说?”张飞暴跳,一巴掌打得他口鼻流血,一口吐出一颗牙齿。“他是怕说了是死,不说也是死!”徐庶说。张飞一诧:“如何说?”徐庶笼着袖子,慢条斯理地说:“你可以不说,不过,你即便不说,我也知道主使是谁,让你说,只是给你指条活路!”那人怀疑地瞥着徐庶,依旧还是闭口不说话。“不信?”徐庶乐悠悠地说,“我且问你,你那主人可是和荆州牧关系极密的一人?”那人神色大变,目不转睛地打量徐庶,只见徐庶满脸自得的微笑,全不见丝毫虚诈,他心下暗暗寻思,莫非这人当真了解实情,若是如此,那这场刺杀竟成了人家掌控中的一场儿戏。转念又一想,事涉机密,何能泄漏,怕是徐庶诈自己,还是不说为好。徐庶又道:“他因害怕刘将军夺了他的私利,心生嫉恨,必除之而后快,可是如此?”那人又是一惊,瞧着徐庶神色自若,字音沉稳,不显欺妄,或者真是知情者?“他令尔等必得取了刘将军首级,不然,他便取了尔等首级,是也不是?”徐庶的语气加快了。那杀手更惊惶了,脸上一阵抽搐,张了口只是没出声。“他现正在荆州牧府第等着尔等消息,是也不是?”徐庶提高了声音,目光突地一凛。杀手浑身一抖,几乎要被徐庶的目光伤了眼睛。“还要让我说出他的名字吗?”徐庶厉声大吼,“他是……”杀手的意志几乎崩溃了,在徐庶还没说出那个名字时,他却像是回声似的,磕磕巴巴地说:“你、你怎么知道是蔡、蔡将军……”徐庶“哦”了一声,霎时笑了:“我起初不知,现下知了!”“你!”杀手终于知道自己上当了,徐庶连番逼问,环环相扣,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笃定气势,压得他不得不低头,脱口就说出了真相。“是蔡瑁!”刘备大骇。“蔡瑁为何要害哥哥!这个贼畜生!”张飞大吼起来。赵云思量道:“莫非主公有得罪他处,或者真如这位朋友所言,他是为牟私利,而主公阻他不能遂意,他才下此毒手!”刘备垂头想了好一晌,猛地一个激灵,背脊一股刺骨寒气攀爬上头顶:“想是我进言景升兄立长公子为嗣,被他所知,他为保自家侄女婿,必要杀我!”“一定是了!”关羽捶拳道,“他一向心胸狭窄,不能容人,居然做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张飞重重吐了口唾沫:“我们这就折回襄阳,刀劈荆州府,削了蔡瑁的狗头!”他性子急躁,竟真的要飞身上马,驰入襄阳杀人泄愤。“不可鲁莽!”刘备拽住了他,“你纵是折回襄阳,他若是抵死不认,我们如何拿他?两相龃龉,局面一旦不可收拾,蔡瑁现掌荆州兵权,凭我们区区数人,哪里是他的对手!”张飞恨恨地一跺脚:“那却如何,难道就白白受了这口窝囊气?”刘备看了一眼那些杀手尸体:“先把这些尸首掩埋,以免被人察觉,惹出事端。明日我们再去襄阳,一则静观其变,二则可向蔡瑁暗自施威!”众人动手,把十来具尸骸拖向近旁的一丛树林,在树下挖了一个深坑,将尸体尽数掩埋,再来回踩了数遍,直到不显痕迹,回头看见那哆嗦在雪地里的杀手。“他怎么办?”张飞问,手朝腰间佩刀上一攥,眼里放出了杀戮的凶光。“放了!”刘备一挥手。“放了?”张飞不相信地睁大眼睛。刘备走到那杀手面前:“我即刻放了你,蔡瑁若能饶了你,你自回去复命,他若不饶你,你自去逃命。你这些同伴都丢了性命,蔡瑁必也以为你死了,他断不会对你灭口!”他一提长剑,剑光来回闪动,绳索截截飞起,霎时,杀手身上捆束的麻绳被他割断。那杀手瞠目结舌,他原以为必死无疑,未想刘备居然会饶了他性命,扑通跪下,狠命磕了几个头,口里念道:“刘将军大恩大德,小的罪该万死,竟起贼心陷害,百身莫能赎罪!”他抬头起来,极是诚心地说,“刘将军当心,指使我们刺杀将军的除了蔡瑁还有夫人!”他又重重磕了一个头,起身快步离开,很快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风雪中。刘备瞧着茫茫浑浊的风雪,想到荆州府内帷幕重重,而他竟不经意掉入了这帷幕内,成为人家嫉恨残杀的敌人,不由得心头愁起,长长叹了口气。“主公,风雪不止,先返新野再作计议吧!”赵云提议。刘备点头,扭头间看见徐庶,大步走去,深深拜将下去:“壮士慷慨,侠肝义胆,舍身而救危难,请受刘备一拜!”徐庶慌忙扶起他:“将军言重,扶危救难而已,无非以尽绵薄,将军礼过了!”刘备见他雄阔豪气,有心要深纳,又见他颇有谋略,大具才干,心念霎动,小心地问道:“敢问壮士,你可是‘卧龙’‘凤雏’?”徐庶一呆:“将军为何提起这两个名字?”刘备坦诚道:“因有高士曾向我推荐此二人,说是当世奇才,我有心结识,奈何无缘相遇,也不知他二人现居何处,因见壮士器宇不凡,大有国士风度,故而一问!”徐庶忽然想要放声大笑,脑子里闪出一个词:“良媒”,他此刻很是惋惜,为什么诸葛亮去了江东过年,不然,他定会拖了刘备立刻冲去草庐,踢开柴扉,大喊一声:“良媒来也!”他稳住那激动的情绪,正声道:“我不是,在下颍川徐庶徐元直!”刘备也不失望,依旧面色霁合地说:“原来是徐先生,幸会!”徐庶微动了心思,脑子里反复辗转着“良媒”一词,仿佛浪潮刹那涌上,又刹那扑下,一种让人昏晕的激动让他真想乘帆渡江,去告诉他的朋友,告诉他,属于他们的战场到来了!“徐先生可否随我同去新野,我备薄酒,愿与先生共相深谈!”刘备真诚地说。徐庶沉默一会儿,铿然道:“善!”刘备大喜,一迭声叫好,连忙招呼关张和赵云过来见新朋友。徐庶与他们一一见过礼,侧头望见秀娘,他慢慢走过去,轻声道:“秀娘,我要走了,你暂不要卖酒了,去隔壁杨阿婆家过年吧,若是有难处,便来新野寻我。”秀娘什么话都没有说,她紧紧地握着那柄匕首,轻轻地点了点头。雪洋洋洒洒没有尽头,仿佛最深长的想念,在时间流逝中不停留地坠落。一束晨光从云雾背后穿透,暖风徐徐而起,吹醒了冰封一冬的花树。树梢上结出了嫩绿的新芽,藏在冰雪覆盖下的花抖干身上的雪水,冒出了一个又一个花蕾。又一个隆中的春天到来了!“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涉彼南亩,执我耒耜。开我田畴,同我妇子。有雨霏霏,去尘荡涤。延我嘉宾,同贺农喜。”婉转歌声洒满山坡,仿佛暖暖春雨滴滴落下,起了早的农夫赶了耕牛下田,听见遍野放歌,也忍不住伫足一听。吟歌之人且行且唱,手中挥舞着一根春草,草叶飘飞,随着节拍上下起伏,身后两人逶迤相随,听着歌曲动听,不免也相视而笑。三人行到一段虹桥上,桥下冰澌溶泄,水流一路欢畅,树影倒映水中,随水流转,犹如善舞长袖。“这一个诸葛亮是真诸葛亮,还是影子诸葛亮?我与他,哪一个才是真的?”诸葛亮瞧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若有所思地道。黄月英一笑:“庄周梦蝶,梦邪,非邪?君也欲做庄子否?”诸葛亮对妻子破颜一笑,唏嘘道:“能似庄子般逍遥无为,天不拘,地不管,背负青天,莫可御摄,乃人生至乐。只可惜,诸葛亮这一生怕是做不了庄子了!”“终于到家了!”诸葛均兴奋地喊了一声,急急扑向门口。草庐柴扉上的积雪已化,残余的水珠在阳光中熠熠闪光,诸葛均掏出钥匙,插入挂在柴扉上的铜锁眼里,“咔”的一声推开门。“咦?这是什么?”诸葛钧忽地疑问,那柴扉旁的木栅栏上吊着一管竹筒,竹筒系了一根红绳,似挂的时间有些长,红绳曾被雪水浸湿,硬邦邦的败了颜色。“什么?”诸葛亮快步走来,取下竹筒,竹筒封了口,盖子上沾满了雪水,拧得很紧,显是从没打开过。乡间民风淳朴,路不拾遗,见着人家门口有了新物,若不得允许,不会有人随意翻动。诸葛亮满心疑惑,一边慢慢踱进草庐,一边用力拧开竹筒,从筒中取出一方叠得齐整的手巾,他展开手巾,那巾上写了墨字,因有水自缝隙渗透,让字有些漫漶。“是谁写的?”诸葛均好奇地问。诸葛亮轻轻道:“是元直。”“徐大哥干吗挂封信在门口?”诸葛均挠挠脑袋。诸葛亮不知该怎么跟弟弟解释,只好说道:“他找哥哥有事,我们去了江东,只好留书一封!”诸葛均“哦”了一声,他知道二哥和徐庶是挚交好友,这个徐大哥秉性豪迈直爽,满肚子坏主意,最爱拖着二哥去恶作剧,至于门边留信一类的事太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了,诸葛均于是不问了,因两个多月没有回隆中,心中备加念家,急跑着冲进了屋。诸葛亮步子放缓,眉目微微一蹙,待走入屋里,还陷入沉沉思索中。“孔明!”黄月英呼他,“一路风尘,褪去外衣吧!”他哑然失笑:“想事出神了!”黄月英为他换了衣服,见他兀自捏着那手巾发呆:“有什么难解之事么?”诸葛亮缓缓坐于窗前,手巾轻放案上:“元直去做良媒了!”“良媒?”黄月英莫名。“阿丑啊,”诸葛亮轻轻呼唤妻子的乳名,他转头凝视着她,目光中陡地含了许多深溺的情绪。黄月英行至他身边,在他面前坐下,问:“你有什么心事吗?”诸葛亮对她柔软地一笑,举目眺望虹桥下那缠绵溪流,叹声道:“或许,我们要离开隆中了!”黄月英甚是讶异,但她没有慌张地追问,慢慢地,她像是明白发生了什么,低声道:“你已经决定出山了么?”诸葛亮抚上她的肩:“你到底是了解我!”黄月英悠然一叹:“隆中偏小,怎能困住诸葛亮。‘卧龙’只是酣睡,负龙之名而不得龙威,你要做真龙,必得游入大海!”诸葛亮微笑道:“只怕龙游入海,其间之路坎坷艰辛,艰难重重,再不得今日半分闲暇,任重道远,苦楚万端!”“我知你越遇险难越是强毅果敢,若因艰辛而萌生退意,那还是诸葛亮么?”黄月英双眸清亮明丽,话语里满是肯定。刹那感动,诸葛亮握住妻子的手,笑着在她额上一吻。“过几日我要出趟远门,你好生在家,替我照顾均儿!”“你去哪里?”黄月英一怔。诸葛亮含笑道:“元直做了一半良媒,我去寻另一半!”他长声笑了起来,窗外春风习习,新生的花树在风里婆娑起舞,金色的阳光碎片落入他的眼睛里,犹如落入了深邃广阔的海洋里。

第二章 暗访民情,诸葛亮潜伏益州

春光正娇媚,光芒是透明的,阳光照耀下,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清澈起来,仿佛浸在清水里,把所有尘垢都涤荡干净了。徐庶一步迈进门槛,干净的阳光让他感觉身体变得轻了,仿佛长了翅膀,随时可能腾空而起。“什么鸟人,走就走吧,谁稀罕,我这就去打爆他的头!”张飞的雷鸣嗓子震得徐庶脑袋嗡嗡直响。“张将军息怒!”孙乾的声音听来像迟滞的水,他是个忠厚长者,多年跟随刘备身边,从不离弃,很得关张赏识。因此关张火气暴躁,素爱惹事,他总能居中斡旋打圆场,这两人偶尔也能听上一听。徐庶摇摇头,想是又有谁不知好歹惹火了张三爷。他走得近了,张飞的狂怒声音更大了,关羽竟也插嘴进来怒骂:“欺人太甚!眼皮安在天上呢,狗屁不懂的穷儒!”徐庶举头一望,面前一座飞檐凉亭,两株柳树一左一右,树荫刚好落在亭中,关张正跳着脚大骂不迭,孙乾陀螺似的劝了这个劝那个,刘备倚亭而坐,脸色甚是难看。“主公!”徐庶清声道。刘备抬头,脸上稍稍有了笑容:“元直!”徐庶踏上凉亭,瞧见关张气得满脸通红:“出什么事了?”孙乾抹了一头一脸的汗:“是元直来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便是两个月前来新野投于主公门下的武先生,如今定要离去,我苦劝不留,没奈何便来禀明主公,不想让二位将军生气!”徐庶一蹙:“为何要走?主公待他不薄啊!”“他说主公穷困,偏踞新野,不成气候,每月给的薪俸还不够他沽酒……”后面的话不能说了,孙乾住了口。张飞一口唾沫吐出去:“鸟人!什么东西,当初又不是我们求他来,是他自己巴结来投靠,如今又嫌我们穷困,不成气候,反复小人!”“这口气怎么憋屈得下!”关羽一拳打在凉亭的柱子上,“嘭”地震得梁上的灰尘坠落。刘备惆怅地一叹:“怨不得人家,只怪我们无能,偏于逼仄穷巷,无兵无地无财,怎不让才干外流,人心离散。”张飞叫道:“大哥,你就是好心,像这等贪财薄礼的小人,不要也罢,让他滚吧!”刘备默然良久,苦笑一声,对孙乾道:“公佑,烦你备一份厚礼赠于武先生,转告他,刘备困窘,无能养才,武先生才俊英杰,自当高就,从此别过,愿他珍重!”“备厚礼!”张飞暴跳如雷,“像这等小人,一顿拳脚打走便是,还要备礼,大哥,你疯了不成?”刘备肃了颜色:“人家来新野投奔我们,也是瞧得起我刘备,如今要走,应具礼相送,贤才择主而侍,何必强求,岂不寒了天下贤才的心!”“大哥!”张飞不能信服,嚷嚷着仍要去打爆那人的头。“好,好,好!”徐庶放声大赞。张飞一呆,铜铃般的眼睛瞪着徐庶:“好什么?”徐庶慢悠悠地说:“昔日燕昭王为求贤理国而求教于郭隗,郭隗告诉燕昭王:古代有个国君欲买千里马,便使涓人购之,哪知涓人花五百金买回来一堆马骨头。国君很是生气,要重重处罚涓人,涓人却说,既然国君肯花五百金买千里马的骨头,天下皆知国君真心求马,那么,真的千里马一定会有卖主送来,果然不到一年,就有人送来三匹千里马。郭隗说完这个故事,谏议燕昭王重用自己,天下士子见燕王对区区郭隗如此善待,一定是真心求贤,必定争相而至。于是燕王为郭隗筑宫而师事之,不久,天下贤才争相入燕,其中便有乐毅!”徐庶略一停,目光炯炯:“古国君求千里马而买马骨,燕王求贤才而拜郭隗师,主公有心求才,士子离弃而以礼待之,不迁怒,不生嫌,何愁天下真才不至!”刘备听得豁然开朗,粲然笑容乍现眉目,他用力一挥手:“元直所言极是!”他一转头,忽见徐庶躬身下拜。“元直?”“主公真心纳贤,不虚名,不伪饰,令庶感动,因此,”徐庶朗声道,“庶有大才举荐!”“大才?是谁?”刘备问。徐庶仰头,声音犹如金刚掷地,铿锵有力:“‘卧龙’!”“卧龙”!刘备一震,这是他第二次从别人口里听到这个雅号,片刻的躁动后,他认真地问:“元直认得‘卧龙’么,其人才干如何?”徐庶道:“此人住在隆中,结庐躬耕,复姓诸葛,单名亮,字孔明,其才……”他微一顿,声音也响亮了,“犹如浩瀚星河,壮阔汪洋,深不可测,广不可度!”刘备一阵兴奋:“果真如此,便是天下奇才,如此,烦元直延请之!”徐庶笑着摇摇头:“此人不可屈就,必要主公亲访,明以诚意!”“架子好大!”张飞哼道,“还要让哥哥亲自去请,区区隆中村夫,不过种得两亩好地,扛不得兵器,上不了战场,空言无补的废物!”他还在气头上,说话一点也不客气。徐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他若是空言无补,天下人皆是百无一用之徒!”“有这般能干?”关羽听徐庶满口称赞,半信半疑。徐庶爽声笑道:“我多说无益,诸位将来见了自然知道,此人足可让诸位过目不忘!”周围的议论声喧嚣如乱风,刘备静静地站立在斑驳树荫中,目光沉入微冷的阴影,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仿佛在做一场与其他人无关的梦。“主公,可愿亲往?”徐庶的声音在他身后犹如尘埃漂浮。“燕昭王筑台延师而得乐毅,”刘备轻轻地说,他缓缓地转过身,目光里有种沉淀的力量,“刘玄德为得‘卧龙’,亲往又何妨!”他轻拽了一下拳头,一种兴奋羼杂着忐忑的情绪在血液里流淌,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要改变了,仿佛是他颠沛无根的命运,抑或是他从来不曾有过,而将来又必将永远具有的某种坚持。春风吹得满院扬花飞舞,天空清朗如干净的脸,有歌微醉,和了欢喜的泪水。季节轮回犹如眨眼,须臾又到晚秋,霜风满地,衰草连天。秋意深邃的成都平原上庄稼熟了,农人三五成群聚在田里,锄镰飞舞,割下的稻秆甩出去。自有人接手一把接一把地捋谷子,捋下的谷子装入麻袋,一捆捆扎好扔上牛车,余下的谷茬一段段累在田间,堆得老高,一簇簇像是小山丘。鞭杆甩了出去,黄牛哞哞地哼着,忙碌了一天的农人抹干脸上的汗水,一跃跳上牛车,嘚棱嘚棱地赶车归家。日薄西山,满天云霞在天边流淌,嘹亮的歌声随风一荡,融入岷江的波涛中。农人车队一路延伸,无数辆车上都堆满了今秋丰收的粮食,躺在粮食之中,一年的辛苦都值得了,农人的脸上全是和睦融融的笑容。“今年又是丰收年!”中年汉子倚在车后开心地哼鸣着。“爹,我算了算,除去上交给主家和国库的赋税,我们剩下的富余比去年多了两倍!”赶车的少年是他儿子,笑呵呵地回头说。中年汉子露出老到的笑:“还用你说,我早就算过了,只你这龟儿子蠢!”少年撇嘴:“龟儿子也是你生的!”中年汉子听出儿子在骂他,一把脱下鞋子打在儿子后背上。周围同行的农人瞧见,都捧着肚子哈哈大笑,中年汉子越发窘了,把住脚去穿鞋,狠狠瞪了瞪笑话他的农人。村落渐近,车队如水分流,各朝一边,各归各家。儿子驱着牛往村西而来,离家越近,鞭子甩得更是起劲了,渐渐能看见门上插着一束茱萸,手臂似的指引着归家的路。门里立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拎着大木桶去打水,听见门口车响,小跑着冲到门首。“爹!”她笑了起来,双颊红扑扑的,仿佛染上的胭脂。少年跳下牛车,扔了朵红艳艳的野花给她:“拿着,我在路边摘的!”少女一喜,捏了花一闻,轻轻插在蓬松的发间,虽无人欣赏,脸上却显出了羞涩的神情。中年汉子和儿子把一袋袋粮食搬进屋,整齐地堆放在院子一侧的小仓房里,少女也忙着递把手。她没有父亲兄长的力气,每抬起一袋粮食,都累得气喘吁吁。“细妹子,你歇下吧!”少年双肩扛着麻袋,走路如风。“我不累!”少女倔强地说。堂屋里走出一个妇人,怀中抱着一岁左右的小婴儿,婴儿“啊啊”地哼着,小手在母亲怀里挥舞,一会儿抓了母亲的头发,一会儿扯住母亲的衣服,妇人哄着孩子,笑吟吟地瞧着眼前的一幕,神情恬静安详。车上粮食尽数卸载,少女打来一盆水,浸了一张手巾,父子同擦了脸上的热汗。中年汉子走到妇人身边,拨弄着孩子的小脸,笑一阵,闹一阵。“咦,咋不见那葛家兄弟?”少年伸头满屋打量。少女抹着脸:“他出去了!”少年道:“他又出去写写算算?这人好奇怪,来我们这里一个多月了,每天都出去乱转。我时常见他蹲在田边发呆,要么就与村东的老常摆一下午的龙门阵,又不见他种庄稼,倒像个农垦官,可也没教咱耕田!”少女倒了水,说道:“人家是读书人,又不是我们这些泥腿子,做的事自然不一样!”“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少年摇晃脑袋笑道。“就是不一样!”少女坚持。少年挤挤眼睛:“你自然以为他不一样了,我晓得你看上他了,想招了他做我妹夫!”少女又羞又急,手里湿漉漉的手巾甩在少年脸上:“哥哥你胡说!”少年抓着手巾一阵乱舞:“害臊喽,妹妹害臊喽!”兄妹闹作一团,没料想微闭的门“嘎”地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呀,葛家兄弟来了!”妇人听见门响,抬目一望。那人轻轻走入,对妇人和中年汉子礼貌地一拜。打闹的兄妹罢了手,少女见着那人,脸却更红了,也不打招呼,只顾低头捏着衣角。少年躲在她后面,悄声调侃道:“去啊,你女婿来了!”少女别过头,手肘狠狠敲在少年的肚子上,痛得他“哎哟”喊了一声。“客人到家,不要闹了!”妇人斥道,她对那人莞尔,“葛家兄弟今天又去了哪里?”那人微微一笑:“四处转了转!”这人一个多月前来到此地,自称名唤葛亮,行色匆匆,似乎是游学士子,他借住在此农家,每日清晨便出去,到夕阳落山才归来,有时甚至几日不见踪影,归来后常是满身疲惫,似乎走了很远的路。自他来的第一日,便留了旅费,农人朴实好客,又见他彬彬有礼,姿容风雅,心底很是喜欢,哪里肯要他的财资,几次推却。他无可奈何,只得时时买了礼物送来,今日是一把锄头,明日是一柄铲子,后日是一袋种子,都是农家耕田必备的什物,又让一家人心生愉快。他有闲时还会谈天说地,农人的这对儿女都没读过书,哪里听过这么精彩纷呈惹人入迷的故事,心里都把他当作了神一般的人物。乡间少年童子听说,也跑来听他说故事。每晚,这农家院落必定挤满了人。“葛家兄弟先歇着,今晚有新割的谷米,你可得尝尝!”妇人谆谆道。“麻烦了!”他谦和地笑笑。妇人暗暗寻思,真是个好看的后生娃子,难怪村里几家未配人的姑娘都来打听他,自家细妹子若是能配了他该有多好,可惜,一个是乡间种地的野女僮,一个是满腹诗书的读书人,思来想去总是不配。“李老由!”粗声大嗓的喊叫震得门响,一个三十来岁的壮硕汉子撞进门来。中年汉子见是隔壁的贺三,瞪了眼睛:“么事?粗声大气,吓着孩子!”贺三跑得满头热汗,也不顾中年汉子李老由的埋怨,冲过来就嚷嚷:“出事了!”“出什么事?”李老由见他神色紧急,心里也是一急。贺三大喘了一口气:“刚才乡佐来收租,说是今年要多收我们三成田税,每户头上还得多加半口算赋!”“多收三成?”李老由惊呼,匆匆一算,加上这三成田税和半口算赋,一年辛苦,手里的粮食竟剩不下多少了。“大家伙都很是气愤,围着乡佐讨说法,乡佐说是东乡今年歉收,所以他们欠的租税全得加在我们头上!”贺三满脸愤懑。李老由听明白了,恨声道:“又是东州人!”“大家为主家佃农,每年都是五成田赋,东乡不会种地,自怪他们没本事,为什么让我们垫付!”贺三越说越气,气极之余无从发泄,一脚踢得满地灰尘飞扬。少年听得真切,大声说道:“这帮东州人,自从来了益州,我们给他们种地不说,还得给他们缴税,没天理了!”贺三说:“大家伙商量了,要去东乡找他们评理,你去不去!”“去!”少年叫道。李老由迟疑了一下:“乡佐怎么说?”贺三啐了一口:“他说他奉命收租,不干他的事,分明是偏袒东乡!”“别说了,不能受这窝囊气。”少年跳起来,还从门背后捞起一把锄头,一闪身已冲出了门。“大生!”李老由急声呼唤,可少年腿脚太快,早就跑得没了影子。围墙外又响起了一片嘈杂人声,李老由追出去一瞧,竟是满村的年轻汉子,扛着锄头铲子,河流汇合般向村头涌去。“找他们评理去!”吼叫声震耳欲聋,浩浩荡荡犹如一股咆哮的洪流。贺三在手心吐了口唾沫,狠狠一搓:“走,我们也去!”他也不等李老由,敏捷地蹿出门,很快融入了施威的人群中,还从道边捡起了一把废菜刀。眼见是全村出动,李老由不得不走了,他回头叮嘱道:“你们把门锁好,别出去!”话音一落,拽过一把镰刀,冲入了人潮里。“他爹!”妇人急喊,抱着孩子追到门首,数不清的人影从门口晃动而过,她眼巴巴地张望了许久,也没看见丈夫儿子的身影。她怏怏地转过背,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呜咽着哭了出来:“这可怎么好哦!”女儿跑来蹲在她身边,拉着母亲的手也掉了眼泪,那小婴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兀自扑闪着眼睛东张西望。“大姐,事发突然,不要太过伤心,伤了身体。”葛亮柔软的声音轻飘飘地悬在头顶。听见葛亮的声音,妇人忽然意识到屋里还有外人,忙把眼泪擦掉,苦楚地笑道:“见笑了!”“东乡人的租税为何要转嫁到你们头上?他们既不擅耕地,主家又何必租地给他们?”葛亮轻轻地问。妇人叹了口气:“葛家兄弟有所不知,因数年前东州人来到益州,官家说兵戎增多,便让东州兵转了农作,分给他们土地耕田,这东乡原是官家苑囿,特意辟出来做农田。我们这个西乡本非佃农,原来每口尚占田几十亩,后来官家赐田给东州豪门,我们和东乡全都做了主家的徒役,奈何主家偏袒东乡,每次他们歉收,田赋必要转到我们头上,乡里三老找主家说了好多次,主家只是推脱。人家是乡谊,怎么肯给我们做主!”葛亮慢慢地点着头,妇人说的这些情况,有些他在和田家农人交谈中已知道了,有些却是第一次听说,无论旧闻还是新闻,他都在心里细细思量。他略知道,自刘焉入蜀后,南阳、三辅万家人迁入益州,刘焉将这些新人收编为东州兵,自此东州势力炽焰高涨,并和本地的西土故老一直矛盾不断。初平二年,西土旧耆起兵反对刘焉,后来被东州势力彻底弹压下去,虽然西土势力暂时微弱,但到刘璋继嗣后,也不能抹平这之间的隔阂,双方时时都剑拔弩张。就在不久前,巴西人赵韪还曾张旗反叛刘璋,却再次被东州势力镇压,这平静的成都平原之下早隐藏着狂涌的暗流。“你们本地人和东州人都不和睦么?”葛亮问。妇人想了想:“他们突突地入了益州,个个身掌大权,把本地人踩在脚下,大家伙所以气不过了!”她涩涩地一笑,怀抱孩子慢慢起身,“真让先生见笑了,乡里人家不知礼数,动了怒便要私斗,唉……”说着不免想起丈夫儿子的安危,沉重地皱了眉头。葛亮安慰道:“大姐宽心,若是实在焦急,我替大姐去东乡打探消息!”妇人歉疚地说:“怎么好麻烦先生!”葛亮微笑:“倒是我麻烦了大姐这许久,大姐要照顾小弟,细妹又是女孩子,探消息这样的事应由我做!”他言行干脆利落,当真一整衣襟,跨步就出了门。葛亮这一去,到了夜深才归来,带回来的消息却令人不安。西乡人浩浩荡荡开进东乡后,那东乡人似已得了消息,手持农具在村口严阵以待,两边先是指责詈骂,继而言语不合,操家伙大打出手。这一场斗殴,两边都是正当年的精壮汉子,彼此气势汹汹,镰刀、锄头、铲子一阵乱砍,农具打掉了手,便赤膊上阵抡打,没一个肯退让,满山遍野呼喝着怒声吼叫。正打得如火如荼,哪知县上居然派了兵来围剿,当下里,兵戈和农具交错,锁链与胳膊齐飞,农人虽是暴躁斗殴,但见官差抓捕,谁想惹上官司,个个吓得丢了农具撒腿就跑,那跑得慢的便被兵差一锁链套了,一股脑儿全系到县里大牢,个挨个地蹲着,等着上峰敕令,风闻是要严惩。妇人听完葛亮的一番叙述,脸色吓得雪白,搂着孩子竟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扑簌簌地掉下眼泪。“爹和哥哥都关在牢里?”少女急问。葛亮无奈地点头:“西乡抓了七十来个,东乡是五十几。”少女满脸焦虑:“娘,可怎么办,想法子救救他们啊!”妇人哭道:“都是他们惹事,偏要去评理,这下还惹了官司,要是,要是……”她不敢想了,平头百姓一旦蹲进官府大牢,还能全身而出么?葛亮劝道:“大姐莫急,其实也并非毫无办法!”“什么法子?”妇人殷殷地望着他。葛亮道:“你们既和东乡都为大户佃农,不如去求主家,主家新贵权重,官府必要看他的薄面。”妇人踌躇了:“主家一向偏袒东乡,这次又因分租不均,我们去找东乡评理才惹出祸端,他只怕还在气头上,怎肯听我们求情!”葛亮宽慰地一笑,“大姐放心,自己田下佃农闹事被缉,他脸上也无光,你们合村商榷,让三老备厚礼造访求情,他不会不管!”妇人犹犹豫豫,可至此也别无他法,匆匆出门寻了四邻去商议,村里人计议已定,三老连夜赶赴郫县本主府上求告。到了第三天,上峰发下话来,西乡东乡有悖乡谊,擅自滋事斗殴,干犯礼秩,念尔等昔日皆为素性纯良之民,兼之初犯,除一二伤及人命的首恶锁羁关押,其余尽数释放归家,自此需潜心悔改,不得再生事端。李老由和李大生也在释放之列,傍晚到家与家人相见。妇人少女见父子二人满身伤痕,有在斗殴时中的暗拳,也有在牢中被狱卒所笞,母女大哭不已。而贺三却没有回来,他在斗殴中被东乡人一刀削掉了半边脑袋,直直地扑在田垄上,血流干了也无人察觉,直到巡案的县中兵卒查点现场,才收走了他的尸骸。贺家举室号哭,前去县中申冤,可县中说斗殴肇事本两方有责,况首恶已除,冤实已平,望归家理丧,毋要生事。贺家冤屈不能诉,又闻说东乡人实无一人受罚,所谓殄灭首恶不过是欺瞒民心的托词,然而天大地大都比不过官府的权大,纵有深如海的冤情,也只能深深埋葬。之后,主家再遣乡佐收租,西乡人再不敢抗议,听话地按照指令上交田赋算赋,经此一事,主家甚至又加了一成田赋。前前后后算起,西乡农户几乎被盘剥干净,一年辛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却换来一场牢狱之灾,和仅能糊口的几粒粮食。秋天的夜晚起了深刻的凉意,清冷的月光在窗户上镀了薄薄的一层银霜,似乎湿润的眼泪,隐隐有恸哭声被风送入院墙,凄惨得令人心头疼痛。葛亮临窗而坐,窗外透进来一缕月光,温柔地勾勒着他清逸的轮廓。寂静中,血腥的记忆钻入了思想中,只要闭上眼睛,便会看见无数吼叫的农户,手持农具猛扑过去,锋利的农具瞬间沾满了血,活生生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去,腥臭的血淌在灌田的水渠里,那一沟渠竟至不流了!此刻,月光下的成都平原平静如襁褓中熟睡的婴儿,然而,在这平静中实际蕴藏着血淋淋的躁动。他想起了朋友经常吟的一首歌,当中有一句总是让他唏嘘不已,久久回味,那便是:“英雄碌碌兮功名忙,天下黎庶兮泪啼滂。”是哦,天下的老百姓谁愿意滋事斗殴,平安才是他们最真实的幸福。只有不治事的官员,没有不服礼的百姓,上居不尊,处事不公,下则离心,不听法绅。这被誉为“天府”的益州,现在还不是他能掌控的疆域,他无法将这里治为理想国,但也许有一天,也许有一天……门“嘎”地开了,细妹端了一盆热水走进来,轻轻放在门边的架上,也不敢走进。“葛大哥,我给你送热水呢!”她红着脸说。“多谢!”葛亮温和一笑。细妹低着头:“爹娘和哥哥说,谢谢你,我、我也要谢谢你……”葛亮大度地笑了一声:“谢我什么,其实不用我进言,乡里三老也会去求主家,主家不会坐视不管,我不过是顺势而言罢了!”细妹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但想无论如何总是他救了父亲兄长一命,心中对他怀了感激必定是不可更改的。“娘说,后日是社日,县里要赛社神,娘说,你愿不愿,和我们去赛社神。”她小心翼翼地说,总是担心自己说错话,让他笑话自己。葛亮一叹:“遗憾,我怕是不能去了!”“为什么?”“我要走了!”他仍是微笑。细妹呆了:“走了……”她喃喃着,眼泪啪嗒一声掉下,她从没想过他会走,仿佛他从此成了家里的一个亲人,像稻田里的一滴水,和一亩田融在一起,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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