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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30 12:2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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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折火一夏

出版社:花山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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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不若你微笑

春风不若你微笑试读:

楔子

“骨癌。”鄢玉手中捏着我的诊断书,眼镜后面的神色没有波动,连声音都非常冷静,“并且是晚期。配合治疗的话,最多还有四个月。”

最后一个字被他清晰吐出来的时候,我终于死心。

鄢玉的医术精湛,确诊的病例中从未有过误诊先例。连预测的死亡时间也总是准确得堪比死神日记。更何况这一次他谨慎复查了两遍,从头到尾未假手他人,亲自上阵全程参与。

诊室里没有过的安静。片刻后,他问道:“害怕吗?”

我连挺直腰杆的力气都已消失殆尽。深呼吸了一次,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又轻轻点点头。

鄢玉的手指点在桌面上,沉默了一会儿,说:“打算什么时候告诉顾衍之?”

我比他沉默的时间还要久。漫长之后,才低声说:“我要再想想。”

我的这个答案显然无法让他满意。然而他不再发言,只送我出诊所。

诊所前面的桃花树到了凋谢时候,有些掉进泥里,有些落在台阶上。一地的深红浅红。鄢玉迟疑许久,还是出口建议我尽快做出决定,最迟要在两天之内。

他刚刚说完这些话,我口袋里的电话便响起来。

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被鄢玉瞥到,他看向我的眼神顿时变得复杂。

我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似在沙沙翻着纸张,很快一个好听的男低音不紧不缓传进来:“绾绾?”

我死死咬住唇,眼泪在一瞬间模糊一片。

半个月前的这个时候,我午睡醒来,蓦地发现院中几棵海棠树下,多出来一条秋千架。当时一听管家说是衍之特地叫木匠新做好的,马上打电话过去。彼时的电话那头也如现在这般,伴着沙沙翻纸张的背景音,说得轻描淡写不紧不慢:“嗯?听管家说,最近似乎有人很喜欢在那里晒太阳。”

曾经在杂志上看到过有关顾衍之的评价,说他手腕强硬极有远见,有着天赋一般的决断力。可在我看来他明明总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什么事情都气定神闲,偶尔兴致上来,还很喜欢行为恶劣地捉弄人。

却又总是可以妥帖地做好所有事。我想到的和没有想到的,他都早已在不动声色之间置办周到。印象里仿佛只要有顾衍之在,就足以抵得上一个世界。

这样的一个人,我喜欢他喜欢了十一年。曾经专心致志地琢磨怎样才能嫁给他。从未想过会在实现愿望不过两年的时候,我即将离开他那么漫长的时间。

几乎想立刻大哭出声,却竭力抑制了声音中的颤抖,紧紧握着电话,小声说:“我想你了。”

顾衍之在电话那头停了一下,轻轻地笑了一声。

我想我可以猜到他此刻的小动作。必定是搁下了手中钢笔,单手撑着额角,眉眼舒展开,仿佛有些温柔的意味,面容带着些微浅笑的模样。

我甚至还可以想象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声音里肯定也会带着笑意,应该还有一丝浅浅嘲笑的意味,三天前我在离开T城的时候同他赌气说过的话他未必会重复给我,却一定要让我自己想起来。明明他年长我十岁,明明别人还都说他什么睿智沉稳,可明明他总是这样喜欢欺负人。“那么,要怎么办?”他说,“我给你订今天晚上的机票,回来好不好?”

“……”“不想回来?”他又笑着说,“那我飞过去?”

“……”“绾绾?”“……你不要过来。” 泪水在脸上淌得毫无章法,说出话来却分外平静,我又重复了一遍,“你不准过来。三天后我再回去。我才不要做小狗呢。”

挂断电话。有片刻的寂静。鄢玉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淡淡开口:“来这里之前,你究竟怎么和顾衍之说的?”

我一时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眼泪渐渐干涸,抬起头来:“鄢玉哥哥,帮我一个忙好吗?”

他看着我,镜片后面的眼睛不动声色:“你想让我帮什么?”

我紧紧抿起唇,再开口时,声音被风吹得微微发紧:“你还记得在以前,你给叶寻寻提过的心理控制吗?”第一章  画地为牢

假如以遇见顾衍之的那一年为分水界,我至今二十二年的生命恰好可以分为对称的两半。

在我遇见顾衍之以前的十一年里,我都住在中国西部,大山深处的一座村寨里。在这十一年中的前十年我的生活都一成不变。当然,如果一定要认真讲,不可否认在这十年中我的身高每年都在增长,我弃掉了勺子渐渐学会用筷子吃饭,我开始每天背着书包步行两小时去镇上的小学去读书,以及我慢慢学着跟随母亲在早春和深秋的季节去山中挖药草。

但这样的变化和我十岁那年发生的地震比起来,就显得太过平淡无奇。甚至这十年中发生的泥石流加起来都可以忽略不计。

那年正好是暮春时候,外面的日头轻暖,晒得人懒洋洋。我坐在镇上小学的教室里,耳朵半开半闭,心不在焉地听同桌燕燕站起来读课文。我其实很有些昏昏欲睡,但这所希望小学唯一的语文老师兼数学老师兼半吊子英语老师兼校长的我的父亲,有个很无奈的毛病,那便是对别的学生很宽容,对我则总是格外严厉。这就导致我即使已经困得东倒西歪,并且眼睁睁看着前桌和后桌都已经酣然入睡,我也仍然不敢真正趴到桌子上睡着。

当燕燕把六段课文念过一半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脑袋像被塞了石块然后再使劲摇晃一样的头晕。

等我抬起头,才发现已经晕眩到看不清头顶的天花板。有泥块从头顶簌簌落下来,讲台上的老师,或者说我父亲的面孔竟也变得模糊不清,只听到他突然打断了课文的朗诵,声音里变得有些焦急意味:“地震了,大家快醒醒!赶快跑出去!跑到操场那里去!不要慌!一个一个排成队跑出去!快!”

得知发生地震的那一刻,我如我刚刚被怀疑为骨癌时的表现一样,显得格外茫然。因此我很感谢我有一个反应机敏而且心地善良的好同桌。在我还没有拎清楚状况的时候,她已经拽起我的袖子带我飞奔到了教室外面去。

然而在这间教室里坐着的二十几个孩子里,我和燕燕只是个例。这所希望小学只有父亲一个老师,他已经来这里支教了十多年,在这里娶妻生子,还兼职镇上的赤脚医生,教书的时间很有限,导致一个教室里的孩子最大最小年龄差可以达到五岁。因此在有几个孩子已经机灵地往外逃窜的时候,更多的孩子都是呆呆地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甚至还有几个年龄更小的孩子在摇摇欲坠的教室里开始惊慌地抱头乱窜。

我隔着灰蒙蒙坏了一角的玻璃窗,看到他们在摇晃的土坯房里蒙头乱跑的狼狈模样。然后有一个被父亲一把揪住后衣领,从门口丢了出去。父亲把孩子们一个一个往外轰,轰到最后只剩下一个躲在桌子底下不肯出来的小孩子,他伸手去拽的时候,脆弱不堪的教室开始剧烈摇晃。

我突然产生了不好的预感,着急着要往里面冲,被父亲一声大吼镇住脚步:“带他们去操场!”

这是他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怀里还抱着最后一个小孩子,躬起身正要往外面冲的时候,教室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倒下。

那年的震中并不在镇上小学那边,反而离我家的村寨更近一些。母亲向来有晌睡的习惯,地震发生时,她在我看不见的另一端,同样没有来得及跑出房子外。

我花了一整年的时间,才慢慢消化下来父母双亡的事实。镇上花了同样的时间来灾后重建。恢复迅速,并且见效要比我快得多。一年后,有盘山公路修得离镇上近了些,许多村寨被搬迁到一起,许多楼房拔地而起,包括一座新的希望小学。在原址上重新建起,这次有着漂亮的红白围墙,刷了淡橙色油漆的两层教学楼房,以及干净明亮的玻璃窗。

我十一岁那年的初夏时节,顾衍之以捐资人的身份来希望小学参观,顺便带来新的一批图书文具。镇长隆重接待他的时候,我正和我的同桌燕燕等人玩捉迷藏。

我一直是孩子里面的孩子王。即使是一个小小的蒙眼捉迷藏游戏,规则也得我说了算。我制定了严酷的捉迷藏规则,初衷是想大家通完口风以后一起捉弄一下七个玩游戏孩子里面的一个,整个镇上所有孩子里最胖最呆的孙荣。然而事实证明命运捉弄四个字,它不止是讲我在最猝不及防的前提下得了绝症,它还指我在宣布完规则之后,因为一个小孩子的临时叛变,到头来剪刀石头布最后输掉的人正好是我自己。

我只好在孙胖子幸灾乐祸的眼神底下咬牙认命。

先是拿红领巾蒙住眼,然后弯下腰,燕燕把我往左转了十圈,又往右转了十圈,再往左转了十圈,最后他们欢呼着一哄而散。我像个陀螺一样被转得头晕目眩摇摇欲坠,到底没撑住跌倒了两次,摸得手里全是土块。然后再从一数到十,开始毫无规律可循地到处乱抓。

有胆大的孩子上来摸我一下,又很快嬉笑着退开,我伸手抓空数次,渐渐不耐烦。然而越不耐烦越没有条理,更加抓不到,急得额头冒汗。过了好久才终于听到有清晰的脚步声,并且坚持不懈地越走越近,就像青蛙看中了昆虫,直至昆虫落到它可以舌尖一弹够到的范围内。我在心中计较好了时间,然后快速跑过去两步,再合身一扑,把人死死抱住。

——在这发生后的十年,一次吃晚餐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抬起头问事件的另一位当事人:“话讲回来,你当时有没有因为我弄脏了你的衣服,所以就觉得我太可恶了,简直就是罪无可恕,一定要把人大卸八块掉才解气呢?”“为什么会到那种程度?”氛围很好的餐厅内,落地窗边,顾衍之的衬衫袖口露出西装小半管,他正把牛排切成小块小块,使用餐具的姿势慢条斯理,而他的回答漫不经心,“就是有些担心当时小姑娘是不是都给转傻了,不然怎么会看起来傻呆呆的,抱着我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

然后他将切好的牛排递过来,搁在我面前,又将我面前的牛排端到他那边,一切之后,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看在长得还算美丽的份上,什么也都是可以被原谅的,不是么?”

“……”

——那天将近黄昏时候,连绵的远山深处,与天相接的地方,有云蒸霞蔚浓浓淡淡。我抓住的人在原地站定,一动不动。我紧紧环住对方的腰身,仍然不肯放心松手。一面将蒙在眼上的红领巾一把拽下。

眼前被我抱住的人身材修长挺拔,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模样。一件深色风衣挽在手里,身上的浅色衬衫早已被我攥得不像话。脸上却有一点笑容,仿佛含着两分温柔意味,垂下来瞧着我的眼睛沉黑,而睫毛深长。丰神如玉,远远不是我口中大声念出的“孙胖子”模样。

陪着站在一旁的镇长大叔双手捂眼,无比绝望地抹了一把脸。抹完脸又冲我使劲使眼色。我终于意识到我是犯了怎样的大错误。然后一眼看到被我攥得脏兮兮的衬衫,脸腾地红了一大半。

立刻松手。

腾腾腾往后退了两大步,站定时脸颊还有些火烧火燎。偏偏身后孙胖子发出一声不怀好意的桀笑,我顿时恼羞成怒,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孙胖子不服,立刻指向我:“镇长你看她还瞪我!”

镇长气得嘴唇直哆嗦,挨个把我们指过去,最后手指头落到我头上,吹胡子瞪眼:“还不赶紧道歉!”

总归错在我身上,便不得不舔了舔嘴唇,小声说:“对不起。”

镇长本来就不太灵光的普通话因为气愤而更加不灵光:“你道歉看着我干什么!看着这位哥哥道歉!大声点儿!给人家鞠躬道歉!快点儿!”“……”我顿时不情愿,拿眼神跟他老人家无声商量,“为什么还要鞠躬啊?不鞠躬只道歉难道不行吗?”

而藏在心里面没表露出来的话是,这里要是只有我一个人,你让我鞠躬我也就鞠了,可是现在我身后还杵着六个小跟班,你让我在他们面前给这个人鞠躬,以后我的颜面该往哪儿搁啊?

然而镇长显然没有要通融的意思。他的眼珠因为年老而变得浑浊,发起脾气来却总是格外的活灵活现,以至于我被迫捕捉到了一天他想表达的话语:“全镇的脸面都要给你一个人丢光了,你那点儿小破孩的自尊还在乎个什么啊?你这回冲撞的可是咱们镇上的贵客!全镇孩子以后的课本文具衣服全都指着他一人给送来!他这次来还带了十万块钱!还没给呢!要是因为你弄砸了这尊财神,你大叔我跟你没完!”

我说:“……”

视线僵持十秒钟。我默默转过脚尖三十度,对上眼前袖手旁观好整以暇笑而不语的青年。不情不愿地一鞠躬。看一眼旁边的镇长,又不情愿地二鞠躬。再看一眼镇长,实在不想继续下去,然而镇长却比我还要生气:“你看我一眼才鞠躬一个是什么说法!你当我是咸菜下饭哪!三鞠躬赶快给我鞠满!”

我简直无奈到顶点。正要秉言执行,眼前的人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有着超出那个年纪男子的低沉声线。话却相当的调侃:“好了,夫妻对拜才要三鞠躬呢,小姑娘你只是弄脏了一点衣服,就打算以身相许了吗?”

全场静寂刹那,后面小孩子迸出哄然大笑。

我的脸在瞬间涨到通红。

我简直要讨厌死这个人了。如果没有他,我还是最权威。我一直说了算。我从来没在同辈的孩子们面前丢掉气场。却在这时候不得不哑口结舌半天,最后只憋出气壮山河的一声吼:“……我才不想嫁给你呢!”

这句话冒出来,又引得镇长狠狠瞪我。我这次打定主意拒不认错,把头扭得狠狠的。镇长指着我的手一直哆嗦,无奈之下转头去跟顾衍之求情:“唉顾先生,你不要跟这孩子一般见识。”

顾衍之随口“嗯”一声,似笑非笑地瞧着我。镇长又说:“这孩子叫杜绾,去年地震那会儿她才十岁,爹娘就全没了。她爹是我们镇上以前的赤脚医生,我们要是去城里看病,以前那都得翻两座大山,最少两天两夜才能到医院。有个小病小灾都是她爹给看好的。杜思成,也就是她爹,以前还是我们这儿希望小学的老师,我们这里学校破,又穷,整个镇上就他一个老师,在这儿呆了十几年没走,教会镇上很多孩子读书,连我认识个斗大字都是他教的,那可真正是个好人的。”

顾衍之的神色仿佛微微一动,镇长又接着说:“去年地震杜绾她爹要不是为了救几个学生,人也不会走,都是给救老熊家那个孩子,最后房子给塌了……唉,留这么个孩子吃了一年百家饭,身上穿这件还是我家里婆子给缝的……”

镇长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站得笔直,忍住眼里的一包泪,没有哭出声来。

去年震后,镇长亲自为父亲立碑。今年忌日,他带我去墓前,同我说,父亲生前我能自豪地和任何人讲“杜思成是我的父亲”,父亲去世后我依然戴着他的光环。这是父亲留给我一辈子的荣耀。所以每次不管伤心还是高兴,我都要挺直脊梁,不能哭,更不能忘。

镇长一边说,一边使眼色让我走。我心里憋着一口气离开,一直走出很远,燕燕还在往回看。

我说:“你在看什么?”

燕燕呼出一口气,小声说:“天啊。”

旁边另一个女孩子点点头,说:“是啊。”

很快连向来眼高于顶的孙胖子都开始感慨:“是吧?”

我忍不住说:“你们一个个都是个头啊!”

燕燕说:“你不觉得刚才那个人长得特别好看吗?”

我冷冷说:“不觉得。”

孙胖子在一边搭话:“而且一看就穿得特别好,比我在外面打工的叔叔还好,跟刚才那个人比起来,咱们镇长简直就是个烂在地里的矮冬瓜么。”

我狠狠瞪他:“你才矮冬瓜!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那张冬瓜脸!你知道矮冬瓜长什么样吗呆子!”

要是搁在平时,这句挑衅的话一出口,孙胖子必定要跳起脚指着我鼻子骂回来。镇上就孙胖子家一家还算富裕户,一枝独秀的结果就是他家的人个个出门都拿鼻孔看别人。我之所以能成孩子王,就是因为在其他孩子面前树立起了孙胖子这么个公共敌人,然后以此为中心,拉拢煽动无所不用其极,最后才达成我在今天以前的地位。

然而今天孙胖子根本不理会我,兀自在那边洋洋得意地炫耀:“而且你们看见停放在镇长家前面的那辆汽车了吗?那个人还带了司机过来,而且听见镇长说了没有,他一出手就是十万,十万块啊,他肯定特别有钱!”

晚饭过后,村寨里逐渐亮起灯光。这里的电源很不稳定,像是深冬山沟里的水,时断时续,且干涸的时候远比丰沛的时候多得多。然而要是和一年前比起来,已经是天翻地覆一般的区别。震后曾有劫后余生的老人说,地震后活下来的人,都是踩在那些死去的人的脊背上。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敬畏。这句话我那时不懂,多年后直至现在回想起,才终于明白。

曾经不曾留意过,或者即使看到了也不会懂,地震后我们的村镇,总体都比以前富裕了许多。同样是通电的山区,同样是深山区,四座山以外免于地震倾覆的村寨,通电的时间比我们晚了整整四年。可我们在地震一年后就接起。甚至当时因为太新鲜,我和燕燕还一起做过蠢事。偷偷拿一根火柴去点玻璃泡,结果被孙胖子从窗外看到,狠狠嘲笑了一场。

受到

吃完晚饭后,就没有事情做。今天本来应该住在镇长家里,然而他家来了贵客,我就很有自知之明地只在房子外面游荡。那晚的月亮慢慢爬上天,很薄很细,像一瓣梨花。有两三点萤火虫扑在草丛中。夜里风寒,山中的冷意更是穿透脊背。我游荡了不知多久,抱着肩在一块山岗上坐下来。不久听到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杜绾。”

我吓了一跳,猛然回头。顾衍之站在不远处,刚才那件风衣已经被他穿在身上,里面的衬衫依然是浅色。我仔细眯了眯眼,觉得他应当换了一件,因为如今的衬衫衣襟上分明是干净得一丝不苟的。

他看看天色,太阳还未完全落下去。嘴角有点笑容的模样,向我招招手:“又发的什么呆?过来。”

我仰头看着他。他本来就很高,那时候的我只及他胸前不到。而他背着最后一丝晚霞,愈发显得身姿挺拔。

可我还是有点讨厌他。于是说:“我才不过去呢。”

顾衍之微微一挑眉,像是笑了一下,然后迈开步子,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说:“哎,你不去跟镇长讲话,来这里做什么?我跟你讲啊,这里是我的地盘,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可以坐在这。”

他说:“那你现在允许我坐这儿了吗?”

我果断说:“没有。”

他笑了一声,然后开始解风衣的扣子,动作不紧不慢。我警觉地往旁边退了一大步:“你要做什么?”

他似乎觉得好笑,半停下来,反问我:“你觉得我要做什么?”“我跟你讲啊,你不准再过来。”“过去了你要怎么办?”

我恶狠狠地说:“那就往你今天晚上睡觉的房里塞蚊子!”

他又是噗嗤一声笑出来,风衣已经被他脱下拎在手里。我警惕地瞪着他,不久见他双手一展,风衣眨眼间披在了我身上。

肩膀顿时暖和许多。听他在一边笑着说:“还要不要把我喂蚊子?”

我又一次被他弄得满脸通红。只希望天黑,他能够看不清楚。不久听他随口问道:“你读几年级了?”“……三年级。”我恶声恶气,“干嘛?”“喜欢读书吗?”“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样。”我继续恶声恶气,“你到底要干嘛?”

他仍是不以为忤的样子:“那喜欢学数学还是语文呢?”

他这样不咸不淡地问了我许多问题。从读书开始,后面还问到了我的母亲,母亲是哪里的人,以及我这些年的生活。这要是一对成年男女的对话,都可以怀疑是相亲现场了。可那时候的情景分明是月黑风高,没有血缘关系甚至堪称是陌生人的一男一女坐在荒无人烟的山岗上,未成年的女孩瘦瘦小小,成年的男子主动搭讪,还出奇地耐心温和,渐渐就让我想起有大人提起过的多年以前的什么女童碎尸案件。顿时打了一个哆嗦,连声音都变得凉森森的:“你问这么多想做什么?”

顾衍之像是对我的反应早有预料。听罢,他低头从裤子口袋里翻了翻,摸出几颗糖果来,然后手心递在我面前,心平气和问:“吃糖么?”

我说:“……”

我看着他的糖果,在威武不能屈和自尊算毛线之间天人交战。刚才的问题早忘在脑后面。憋了很久,终于把视线从糖果移回到他的脸上,正要面无表情地说一句“我才不吃呢”,顾衍之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伸手在另一个口袋里翻了翻,然后摸出来,一起递在我面前:“还是想吃巧克力?”

我说:“……”

对峙一分钟后,我面无表情地,矜持地伸出手,然后迅速拿走了他手上的一颗巧克力。

我知道它的美味。在那之前,却只吃过半粒。还是辗转来自孙胖子那里。

剥开箔纸塞进嘴里,可可的味道比想象中还要浓醇甜蜜。吃完后顾衍之问我味道如何,我挑着下巴,拿一副勉强接受的语气:“……还行吧。”

他笑了一声,声音温柔轻缓,像说一个轻描淡写的故事:“杜绾,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大山的外面呢?”

我在十一岁那年,离开中国西部的渺渺远山,和顾衍之一起去了T城。有时候给燕燕写信说我的事情,然而忙起来不免忘记。但每年的暮春时候,一定会雷打不动地回来一趟给父亲扫墓。

我一直笃信,父亲即使已经离开,也仍然是记挂着我的。

他在生前曾向我保证,他总会在我身边陪伴我,一直到我不需要为止。慢慢他离开我的岁月越来越长,长得很多记忆都被时间抚上了一层旧黄色,可是他在我四岁那年春节时同我说的这句话,包括他说这话时的音容笑貌,我却一直都清清楚楚地记得。

父亲给人一种错觉,像是他真的一直都在。还有温和得像潮水一样的庇佑。不管是生前,还是在身后。我在震后成为孤儿,却仍然可以吃穿无忧,我清楚地明白那是因为什么。就连我离开大山,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也是源于父亲的荫蔽。

我从来没有试着探索过,父亲支教以前的生活。他曾经绝少提起,我也无从打探。我从有记忆起,他就一直清贫而且忙碌。忙着医治村民,忙着教书育人。我多年耳濡目染看他给村民抓草药,我自己都快成小半个大夫。他还不断地鼓励人们走出大山,逢年过节的时候,他还挨家挨户地写春联。

在一些时候,镇上的人需要他甚至大过需要镇长。毕竟镇长轮流坐庄,可是杜思成,却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然而同时他也没有忽略过我和母亲。我的成长,学习,玩耍,母亲的做饭,洗衣,收割牧草,他从没有内外之分,全都乐于参与。他好像不在意的只有他自己。

可是在那晚的顾衍之口中,他简直是另外一个人:“你的父亲杜思成,以前生活在T城,有个亲生兄长,正好是我的姑父。因此他可以算作是我的长辈。他为人坦率,也比其他人都看得开,在二十几岁的时候曾经活得很精彩……”

我打断他:“什么叫比其他人看得开,活得很精彩?”

顾衍之轻描淡写道:“就是比一些人看得开,生活很多姿多彩的意思。”

“……”

我想那时我的表情可以很明显地透露出我没能领会精要,然而顾衍之并没有要继续解读的意思,他接着说下去:“你父亲后来因为一些事,和兄长生了嫌隙。你父亲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爷爷去世后,你父亲离开T城,从此没有再回去。后来有人说在寺庙里见过他,赶过去找的时候,寺中住持又说他已经离开。离开的原因让以前认识他的人都很吃惊。因为你父亲是出家后又还了俗。出家已经很出人意料,还俗的原因就更奇怪,你父亲说,剃发受戒只能超度自己,救赎他人才是大爱。从此再也没有听说有谁找到过他。直到今天我才在这里知道他的下落。”

我托着脸愣愣地看他半晌,觉得不可相信。像是有一个古朴尘封的盒子被突然打开,里面徐徐飞出了奇幻异常的云彩。云彩的操纵者在我身边接着说:“你父亲是不是很喜欢画画?尤其喜欢画山水和小猫。他以前对工笔很有一套,小时候还教过我。而且以前你父亲在T城的时候,拿这一招取悦女孩子取悦得很好。整个T城的女孩子都希望能跟他约会,还有人传言说谁要是能得到你父亲亲手赠的五幅工笔,那就代表你父亲想娶她。可惜你父亲向来片叶不沾身,一直到他离开,都没有女孩子得到他亲手送的哪怕一幅画。”

我终于渐渐懂了那句“比别人看得开还活得很精彩”的真正意思,一下子横眉怒目:“你分明在骗人!我父亲怎么可能这样,这样风流!”

顾衍之有点笑容:“好聪明的小丫头,这样快就懂了?”“你不要试图转移话题!”“那你父亲以前喜欢画画吗?”“不喜欢!”

顾衍之对着眼前空茫茫黑黢黢的夜幕,悠然道:“说谎的小孩会被夜里出来捕猎的狼吃掉。”

我说:“……”

这一带的山区真的有狼,还有狗熊。我邻家的婶婶去年上山放牧,还捡过梅花鹿角。虽然村寨附近不一定有,然而说不害怕那是假话,事实上我不但害怕,甚至还非常害怕,连话都变得结结巴巴,好半晌才强自镇定:“喜,喜欢那又怎样?他有时候空闲下来,确实喜欢在家里画几张画,那,那又怎样!那也不能就说我父亲是那样,那样的人!”

顾衍之轻笑了一声。他的笑声很好听,合拍在沙沙的夜风里,我在片刻里突然就觉得不再那么害怕。接着他挨近了我一些,手臂隔着风衣,捞紧我的肩膀。

我瞪着他:“你想干嘛!”

他淡淡说:“我觉得有个小孩好像挺怕黑。刚才听声音都快哭了呢。”

“……”

我又要恼羞成怒,他顺着我的肩膀,揉了揉我的头发,笑着说:“对了,你还有他的墨宝吗?有的话可以考虑收藏或者卖掉。你父亲的画还是很有市场的。”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不是挺喜欢巧克力?按现在的市价,你父亲的一幅画就可以够你吃很多年的巧克力了呢。”

我看着他,说:“……”“怎么?”“可,可是,”我几乎泫然欲泣,“他以前都说那些画是画着玩的。然后母亲每次说需要拿纸点火的时候,他就顺手抽过去一张,所以,所以很早就给抽没了啊……”

顾衍之说:“……”

他轻咳了一声:“好了,没有了也没什么关系。你父亲这样做,总有他这样做的道理。我们回到刚才的问题。如果跟我离开这里,去T城,会有很多好处。你究竟要不要明天跟我离开这里呢?晚饭的时候我已经和镇长商量过了,你如果肯走,他不会再提出什么别的意见。”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的眼睛。语气则始终平静,带着一点点的温柔。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是出于什么缘由答应了顾衍之。

毕竟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这样的一件事,分明是天大的一件事。山中很穷困,毕竟很亲切。可如果去外面,我谁都不认识。我只是听一个人讲了一个神奇的故事,接下来他就问我,究竟要不要跟他离开山中呢。

我甚至还不了解外面具体是什么样子。我也不能确定事实是否真的像顾衍之所说的那样。父亲生前不曾同我描述过大山的外面,更不曾提过他在T城的一切。而在孙胖子的口中,大山之外的人衣着光鲜,手头宽裕,却同时有些勾心斗角,并且擅长笑里藏刀。

可是,小孩子的思维和勇气,都是十分不可思议的东西。顾衍之拿出一副对待大人的态度来同我商量,而且他从容沉静,轻描淡写。他这样的态度,让我无法用怀疑和拒绝的话来回复。我的直觉告诉我,眼前的人虽然很可恶,可是却不像是会骗人。他做慈善。他有点儿亲切。他的衣着优雅体面。他受到镇长的接待。他没必要骗我一个小孩。渐渐接受顾衍之的那一方在脑海里威风八面,拒绝顾衍之的那一方在脑海里倒地不起。

最后我只沉默了一小会儿的时间,就小声说:“……行啊。”

再后来过去多年,我跟鄢玉大致讲过这一幕。因为正处于刚刚和顾衍之谈恋爱的兴奋状态,我的描述十分乐观:“你不觉得这很神奇吗?上一秒我还在为别的小事跟顾衍之吵架,下一秒我就同意了跟他离开这么一件大事。我很少这么信任一个人的。所以这充分说明,我们天生就很有缘。”

鄢玉正在读医学报,闻言推了推眼镜,头也不抬地回答我:“这只能说明他比较会蒙,而你比较好骗。”

“……”

然而不管怎啊啊,我偷偷跑去墓地一趟看了父亲。回来已经是临别的时刻,镇长正拿出他攒了半年多都没舍得吃的腊肉送给顾衍之。又送了花椒,虫草,天麻等等的东西。他们站在车子旁边交谈许久,然后镇长一脸严肃地过来找我。

他其实向来都很严肃,可我们小孩子普遍不怕他。因为知道他仅仅是吹胡子瞪眼,心肠其实很软。我们倒腾出来的烂摊子他总会收拾。他做镇长已经将近二十年,殚精竭虑,全都为了村民。山中的岁月很容易在人的脸上留下痕迹,此时他面朝太阳而微微眯眼,愈发显得面容沟壑沧桑。同我说:“丫头,去了外面要听话,别再这么皮。要对人有礼貌,要好好上学,努力念书,以后读初中,读高中,念大学,为村里人争光,更为你父亲争光,千万别丢了他的脸!要是万一有人敢对你不好,你不想在那边待下去了,也别怕,也别想着别的,只管回来,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叔叔我这什么时候都留着你住的地方!”

我有些鼻酸,弯下腰,深深给他鞠了一躬。接下来说什么大概都得哭,所以只能什么也不说,一扭头钻进车子里。不一会儿顾衍之也跨进车子。我看着车子外面花白头发的镇长,眼眶酸疼。车子颠簸启动,慢慢离开那座我住了一年的矮小房子,我的眼泪终于没能兜住,“啪”地落在手背上。

我觉得很狼狈。更狼狈的是,顾衍之还坐在旁边,他看了看我。顿时感觉这辈子没做过几件丢脸的事,偏偏一大半都被他看到了。于是狼狈理所当然又变成了恼羞成怒。然而又无可奈何。最后泄气地想要不就直接跳车算了,他转过脸去,慢条斯理地开口:“早上去了哪里?醒来就不见人影,头发还跑得这么乱糟糟。”

我抹了一把眼泪,正好在这时候找到一个可以批评他的理由:“你刚才不应该收镇长给的东西。花椒就算了,那些天麻跟虫草他们挖了足足一年,很不容易,还打算过两天翻山去卖呢。”

他说:“我可没收。我只拿了腊肉。剩下那些都让小吴偷偷放回了他家那棵花椒树底下。”

“……”

我讨厌的人正好是这么一个滴水不漏的人,这样的事实简直让人心灰意懒。顿时没了跟他斗嘴的心情,托着下巴再也不说话,郁闷看向窗外的时候,被人握住肩膀拧了过去。

眼角被人隔着柔软手帕轻轻按住,顾衍之将我方才哭花了的脸一点点擦干净。又叫我背过身,用梳子拢顺了我的长头发,最后他在里面还埋了几根细细的麻花辫。顾衍之做这些的时候,我从后视镜看到前面司机的眼神。他时不时往后瞄一眼,看起来对顾衍之绑麻花辫的手艺很感兴趣,又像是受到了一点惊吓。

我们正走的这段路很不平坦,坑坑洼洼。他这样三心二意,我看得胆战心惊。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出声提醒:“你是想学绑麻花辫还是怎样呢?想的话,以后我也可以教你的呀。可是你现在这样总往后看,万一撞到石头怎么办?”

司机剧烈咳嗽了一声,收回眼神的时候脸皮带点红。顾衍之在我身后漫不经心开口:“不用理他。”“可他……”

顾衍之打断我的话,问:“在山里的时候都用什么洗头发?”“皂角。干嘛?”

身后的人将我的肩膀掰回去。又把肩膀上最后一点发梢抚平息。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看起来有点笑意:“那有没有人夸奖过你,说你的头发很漂亮?”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面把用过的手帕折叠好,放回风衣口袋里。然后拿过手边的玻璃密封杯,问我:“渴了没有?要喝水吗?”“嗯。”

他把杯盖拧开,杯口递到我嘴边。我的眼角扫到后视镜里司机正莫名其妙地睁大眼。然后忽然听到一声急刹,我们真的差点翻进路边山沟里去。

然而到底还是平安回到了T城。中间诸如乘坐航班看到平原之类的第一次,不再赘言。只是因为途中层出不穷的新鲜感,让我原以为这就是顾衍之提过的离开大山后的诸多好处。直至航班降落T城。顾衍之牵着我的手走出候机楼,早已有接机的人在等候,毕恭毕敬地唤顾衍之“少爷”。

在给燕燕寄出去的第一封信里,我详细地描述了一番我们步出机场时的场景:我踏上T城土地的时候,正好到了晚上。顾衍之牵着我的手走出来,在飞机上他还跟我有说有笑,下了飞机后,来接机的人十分恭敬,而顾衍之的表现就像是吞了定海神针一样。我回头望的时候,T城的机场布满灯光,繁华又安静。我们坐进车子里,看到路边高楼穹顶,在淡金色光线的烘托下,像是一个个有深邃眼窝的窈窕女郎,浮夸而浪漫,令人晃不开眼。

然而这封信在即将寄出去的时候不小心被刚回来的顾衍之看个正着,在我快速把信抓在怀里的同一时间他抬起头,说:“什么叫我吞了定海神针一样?”

我说:“你这是不尊重人的表现好吗?这是我的信啊,我的隐私!我的隐私你知道吗?你做人怎么能这样无耻啊?”

他嗯了一声,纹风不动:“你跟我说说,什么叫吞了定海神针一样。”

我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里还拎着一小盒巧克力口味的冰淇淋蛋糕。手指点在盒子上,有规律地打着拍。我的眼睛随着盒子的轻轻摇晃而轻轻摇晃。他晃了很久,仍然没有什么要给我的意思。我忍不住提醒他:“冰淇淋会化掉的!”“嗯?”他低头看了看,“已经化了?那我拿出去丢掉。”

我终于坚持不下去,在他转身的同一刻死死抱住他胳膊:“我说我说,那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你英明神武沉稳睿智上天下海无所不能就像孙悟空一样是个不世出的英雄!”

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悲愤地想,父亲九泉之下要是知道有朝一日我把他教的赞美话全都用在一个人身上,目的只是为了对方手里的一盒冰淇淋,也不知道会不会怒我不争,气得只当从来没生过我这个女儿一样。

再后来,信寄出去两个月,我收到了燕燕的回信。对我的溢美之词她只提及了一句:后半部分文采不像你,你又是从哪本书里抄来的这段话?

可见在那个时候,最了解我的人是燕燕。然而不可否认的是,T城的夜景,是真的如书中描述一般奢华漂亮。我在十一岁还剩下一个尾巴的时候来到T城,从此之后的生活,和以前截然不同。

来到T城第二天,晚上的时候我被顾衍之带去参加一个聚会。包厢在会所的最里重,我被顾衍之牵着,穿过层层叠叠的花廊与假山。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却左右不敢顾盼,努力像顾衍之表现得那样不甚在意,手心里却下意识牢牢攥住他的袖口。大概是将他抓得太紧,顾衍之在包厢门口停下脚步,低下头看了看我。然后他说:“觉得害怕?”

我装作镇定地说:“没有。”

他又看了我片刻,接着笑了一下,推开了包厢的门。

清凉的冷气钻出来,里面是一派富丽堂皇,热闹轰天。一人率先回过头来,只看了一眼便笑开:“哎呀顾衍之,你说你小女朋友小,可也没说小成这样啊,人家一看就是未成年,有十岁吗?生生给你从大山里拐卖来T城,你可真不要脸啊。”

我被全场轰笑得倒退半步,脸一下子涨通红。被顾衍之半搂着拽回去:“别理他。他在开玩笑。”

呐呐到说不出话来。顾衍之的手指落在人身上,慢条斯理地挨个指认过去:“你鄢玉哥哥。是个医生。以后万一感冒发烧等等,一通电话打过去,找他就好。你楚煜哥哥,建筑师。以后有了房子,找他设计就可以。”又指着刚才开玩笑的那个,“江燕南,做金融。他没什么用。你以后见到他直接无视就行。”

江燕南笑到拍桌子:“哎我说有你这样的吗?好歹我也比她才大几岁,未来指不定就弄个青梅竹马呢,你让她对我的第一印象好点儿成吗?”“你老得能把杜绾的年纪翻倍,有脸面说这个。”顾衍之的手最后落在一个穿铁灰西装的人身上,“这是你堂兄,杜程琛。从今以后你在T城吃穿用住,都是他来负责。要是对你有什么不好的,你回头跟我说就是。”

满屋子的人,唯独杜程琛一人穿着正装。看向我的眼神里含着不动声色的打量。我按照顾衍之的指点一一喊过去,在对上杜程琛眼神的时候,不自主顿了顿。一旁鄢玉推了推眼镜,淡声插话道:“顾衍之你又不要脸了,明目张胆抢人家做堂兄的饭碗啊。”

江燕南笑着搭话:“对嘛就是,你看小姑娘贴你贴得这么紧,你才跟人家相处了几天啊,就把人家骗得这么服服帖帖。”说罢看向我,“哎,你长得这么漂亮,跟着我走好不好?也别理你堂兄,也别理你什么衍之哥哥,他们可都不是什么好人。尤其是你旁边站着的这位,你别看你衍之哥哥笑得挺温柔,他可是面善心狠着呢,多少人都被他笑着黑过。你衍之哥哥当年为了一个高中学生会主席的位子,那可是把隔壁班班长气得一口血吐出来,活生生逼到转学的。现在你落在他手里,迟早要被他吞得骨头渣都不剩下的好么。”

我的一把怀疑目光刷地扫向顾衍之。后者仍是眉眼不动的模样,只是指着杜程琛:“别听有的没的。叫一声哥哥,他给你见面礼。”

我想起小时候看到不合眼缘的长辈,父亲也是这样指点着要我叫人的时候,我总是果断扭过头,怎么哄都不肯张嘴。父亲领着我的手指,从不强求,只是同别人说一句女儿害羞,就一笑而过。现在却不能再这样。到底还是说了句“哥哥”,声音比刚才喊别人时要小上许多。这里的环境太陌生,眼前的人太面无表情。即使顾衍之提前打过招呼,我的胆怯仍旧如影随形。

杜程琛沉沉嗯了一声,暂时收敛了眼神,默不作声地将腕上一串手珠褪了下来。古朴的深色,泛着一点岁月的光泽。珠子的数目我在之后无聊的时候数过,是一百零八颗。他伸手递过来:“去寺庙开过光的东西,据说能保佑人福寿安康。杜绾,我们是一家人。”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是以什么心情说出的这句话。只不过如今回想起,总觉得这句话就像是一句笑话。甚至就算在当时,我也难以将他当成一家人。小孩子总是有着微妙而精准的直觉,在那个时候我便觉得杜程琛对我抱持某种刻意的冷淡态度。因而十分不愿与他结成关系。可是不管怎样,从那晚之后,我还是离开了暂住的顾宅,跟着杜程琛去了T城东面的杜家。

我父亲的兄长,杜程琛的父亲在两年前去世。他的母亲在国外疗养。杜家偌大宅院,两年来真正住着的只有他一个人。我本来不想去。那晚聚会散去,我一直拽着顾衍之的衣角,犹豫着不想松手。然而大概是以往很少做这样举动的缘故,以至于这举动做得很不熟练,一个不留神,衣角就脱了手。再要去拽的时候,顾衍之系风衣扣子的动作停了停,低头看看我,同我说:“绾绾,你不可以这样。”

我抬起头看向他。

他站在大堂的灯光底下,面如冠玉,身上一件米灰色的休闲服。举手投足间有些漫不经心的清贵意味。然后他蹲下身来,声音徐徐低缓:“你的堂兄正在门外等着你。我是带你回来T城,可他才是你真正的亲人。”

我不想这样死心,举起一根手指,小声说:“我就再和你住最后一个晚上。”

他并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这样一句话。

我一向不肯轻易服软,更从未求过人。我是真的不想跟着杜程琛去什么杜家。我对聚会上杜程琛的冷面孔没有好印象,即使他送出一串佛珠。我甚至对从未谋面的杜家也连带着排斥起来。我站在会所的大堂中,甚至有些后悔,我不该在决定离开大山时那样莽撞。

我心里很紧张,满怀希望他能说一声好。这几天相处中,他给我的感觉总是很亲切,并且带着一点温柔的。然而那天晚上,顾衍之看了看我,目光里带上一些为难,还有拒绝:“可是我今天晚上并不回家,我有事情。绾绾。”

我一下子觉得像是肺里灌满了冷空气。

他看看我的表情,伸手要来整理我头上的新帽子,我脑袋一偏躲过去。他的手落了空,过一会儿,若无其事地收回去:“我昨天晚上给你的堂兄通过电话,他答应我会好好照顾你。你不用怕他。”

隔了一会儿,我说:“我知道了。”

他端详着我:“你在生气?”

我的视线越过他,落在大堂的壁灯上:“没有。”“你看着我说这两个字。”

我扭头就走。

他在后面叫了两声我的名字,但没有追上来。我越走越快,一直走到杜程琛的车子前面,自己打开车门坐进去。旁边的杜程琛看我一眼,撇过脸庞,语气淡淡:“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时候,要系上安全带。”

我依言而行。心里想着前几天航班起飞,顾衍之帮我扣上安全带的场景。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扭过脸,朝着车窗外面看过去。

顾衍之还没有离开。他站在大堂门口,正在接电话。他长得那么高,光线半明半昧之间,更是裁出一道修长剪影。不远处一个穿着湖绿色长裙的女孩子像是突然看见了他,挥着手向他打招呼。我看着那名女孩子朝他走过去,她的手指提起裙摆,穿着高跟鞋,脚步却快得像小跑。终于在最后一步的时候趔趄了一下,被顾衍之松松地一把抱住。

我看到那个女孩子站稳脚跟后,仰起头,说了句什么。然后顾衍之微微低下眼,脸上有点儿笑容。

有那么一刹那,我像是突然有点儿明白了江雁南说的那句“面善心狠”的意思。

这世上有一种人,他对任何人都温柔,却像是另外一些人的客套和礼貌一样,只不过是一种习惯。他将兜里的一把糖果给了人,却转眼就忘记。他没有上心。他也并未觉得应该上心。他的涵养只是一种表象。他只是随手这样做罢了,却并不希望别人真的就此依赖上他。

然而这样的一个人,他本来连带我离开大山都没有义务。他本来与我无关。杜思成的女儿又如何,他明明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因此,其实他如今做到这样,已经是对我十分好。

可是那天晚上,我突然再次开始讨厌上了他。第二章  欲言又止

来到T城前一年的感觉很像赌玉。我标到了一大块看起来成色很好的石头,外层细腻,有大片松花,被剖开的一角鲜翠欲滴。然而等把浮华一层一层剥下去,里面却是白茫茫一文不值的石头,那盈盈翠绿只浮在那剖开的一角,完全不是原本以为会有的大片极品帝王绿。

我在回到杜家的第二天,杜程琛着手准备我的入学手续。他的效率迅速,再过一天的上午,我已经被他送去了附近小学三年级一班的班上。这所小学的三年级班主任很和蔼,同学也还算和睦,只是我没有料想到这里小学三年级的东西比我学过的要难。

我转学过去不久,正好碰上期中考试。除去语文还算不错,外语和数学都答得惨不忍睹。我对着发下来的成绩单坐禅入定十分钟,最后把它团成一团丢进了教室抽屉里面。回去后很庆幸地发现杜程琛并不在家,更庆幸的是家中阿姨告诉我,杜程琛下午出差去了国外,要至少一个月才能回来。

我说:“哥哥他经常出差吗?”

她正忙着擦拭桌几,头也不回:“对。杜先生一年里有一半的时间都不在家的。”

我竭力压住脸上要铺展开的笑容,说:“真的吗?这样哥哥会很累的啊。”

一面说一面脚步轻快地去餐厅拿蛋糕。在来杜家的半个月里,每次放学回来,在餐桌上总能看到一块刚刚烘焙好的蛋糕。然而今天下午的餐桌空空如也,我找了一圈,什么都没有找到。站在那里看向阿姨,后者被我瞧了一会儿,仿佛刚刚想起来一样,拍一拍额头说:“哎呀你看我,一忙起来就给忘记做了。你想吃吗?我现在去给你做?”

她这样说话,脚下却没有动。站在桌几旁,身材高大。并呈现出中年发福后富态的椭圆形。我跟她无声对视了一会儿,最后说:“不麻烦您了。今天不吃了。”

从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纠结于杜程琛的离家在外。

我相信二十五岁的杜程琛每天面对着我这么一个年龄代沟巨大的妹妹一定很痛苦,当然我也很痛苦,我们一起痛苦的结果就是他在杜宅中呆着的时间越来越短,每天不是出差就是应酬,或者说他可能还有别的去处,总之就是不回家。这本来是我所希望的。

然而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又总是三餐不继只能自己翻箱倒柜啃饼干或者是方便面。这对我来说同样很痛苦。这样痛苦的后果就是在短短的时间里我快速熟悉了各种品牌的饼干和方便面口味,然后就导致每次同学只提起半个字,我就能连珠炮一样抢答出答案,并且引经据典品评半天,最后列出更划算或者口感更好的食物清单。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做一种好处,因为很快地我就从山区时的孩子王摇身一变,变成了专家界的饼干,不,是饼干界的专家,那会儿我头顶上这一名头的光环亮得整个年级的同学都能瞧见。

与此同时,我同顾衍之冷战了整整两年。

在最开始,我的冷战只是单方面。因为顾衍之每隔上一两周都要在我眼前出现一次,态度自然地叫我一起出去玩。每次我都坚定拒绝。然而他对我的拒绝姿态不以为意。不以为意的表现就是下一次继续态度自然地叫我一起出去玩。这种行为在一个小孩眼中,分明就是一个大人以一种假装成熟和亲民的姿态,而实际表现出对一个小孩所流露出来持续仇视态度的好笑以及不屑一顾。因此我愈发变本加厉。不仅坚决拒绝,每次在顾衍之回去的路上,他都还会被小绳子小钉子之类的东西绊一绊。我坚持不懈地拒绝以及绊了他一年多,终于从某个已经记不起确切日期的天数开始,我没有再见过顾衍之一面。

他不再见了踪影,我在开始的时候还有些怀念。又转念觉得假如放学回家的道路中间原本杵着一棵树,然而后来它被砍了,那么它突然不见的那一天,我应该也会很怀念。这说明顾衍之的地位仅仅等同于一棵树,我也并不是因为他特别而怀念。然后怀念就变成了释然。

但是释然这个东西,就像是不定期开合的平行空间。有时候你觉得你释然了,但有时候你又被释然扔回原地。失恋不久的人大概最能体会这一点。上一秒还在口口声声说我不再回忆我决定放弃,下一秒就自我催眠说其实再回忆一下也没什么关系吧。藕断丝连拖泥带水难舍难分余情未了。这样就导致伤口总也不愈合,想忘掉的人总也忘不掉。

而我并没有传说中的失恋,可也体会到了这一点。我辗转反侧了很久,优柔寡断都没能让我把顾衍之这个人真正忘却,反而十分闷闷不乐。终于有天放学的时候被同桌看出来。

同桌问我怎么了,我说:“也没什么大事。”“没什么大事你就不要摆出一副臭脸给人看好吧?”“……”我只好说,“我相信了一个大人,然后这个大人背叛了我的信任。”

我的同桌哦了一声,神色淡定:“我还当是什么。你这果然不算什么大事。”

“……”“一个大人背叛信任,这简直就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了好不好。一个大人信守承诺才是不正常的事好么。你听过尾生抱柱而死的故事吧?我当时听那个故事的第一反应就是尾生一定没超过十八岁,说不定连十六岁都没有。我们小孩子才把话当真呢,他们大人一个个油滑得很,能有那么淳朴才怪呢。”

“……”“而且大人们更无耻的一点就是他们特别懂得粉饰自己。你知道么,”我的同桌语带沧桑,“他们管这些什么说谎啊背叛啊算计啊统统都叫做成长的代价。搞得就跟他们说谎是迫不得已的,背叛是迫不得已的,算计也是迫不得已的一样。这简直是每个大人必备的技能啊。好像没这些他们就活不下去似的。”

“……”

我郑重点头,对她的话表示深以为然。冷不防身后响起一个凉凉的声音:“我一直不知道原来我们都是无耻油滑的人。这可真是个悲伤的故事啊。”

我们一起往回看。鄢玉正抄着手站在我们身后。身姿挺拔,微风鼓动衣角,他的脸上冷冰冰。

我不动声色地往后倒退半步。

我的同桌斜跨一步挡在我前面:“喂,我说,语嫣姐姐,我们女孩的事你少管。”

鄢玉眯了眯眼,语调一下子比刚才还要冷十倍:“叶寻寻,你再敢给我说一遍?”

叶寻寻说:“我的瑞士巧克力呢?”“我凭什么给你买?”

叶寻寻一手叉腰,遥指鄢玉鼻梁:“没买你来见我干什么!”

我在一旁说:“……”

说真的,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象过品学兼优的叶寻寻能有如此气势辉煌的一面。瞪着鄢玉毫不怕死,说好听点,像个女王。说得不好听一点,简直像个女流氓。“我今天不是来找你的。”鄢玉拢了拢袖口,慢吞吞地抬手一指我,“我今天是受人之托来接她放学的。”

我立刻摆手:“不不我不知道原来你们认识你们好像很忙的样子所以请继续不用理我我家就快到了我自己就可以回去……”

叶寻寻还在跳脚说“谁跟他认识啊”的空当,已经被鄢玉拎起衣领,像丢小猫一样丢给身后不知何时冒出来的西装保镖,并吩咐说:“把她送回家。不管她找什么借口,包括什么见鬼的去洗手间去商店去同学家玩,不听就是。一定把她交给叶宅里的人才行。”然后又朝我一扬下巴,“有个大病初愈的人让我把你接去网球场。你跟我走吧。”“大病初愈的人是谁?”

鄢玉说:“顾衍之。”

我立刻说:“我头晕我不去我要回家。”

鄢玉推一推眼镜,忽地粲然一笑:“头晕是么,正好我是医生,把手拿过来,我来把把脉,看是要针灸还是手术。”“……”我看一眼鄢玉身后剩下的另外一个保镖,深深怀疑如果我改口说我不头晕但我就是不想去我要回家,鄢玉八成能把我像丢叶寻寻一样丢给保镖然后直接押到网球场去。想到这里吞了吞口水,困难地说,“不,不用了我们还是走吧……”

网球场内灯火辉煌。

偌大的场地只有五六个人。不远处有人穿着浅白休闲衫,身形修长舒展,正慢条斯理纠正一个女孩的动作。我正打算绕着走过去,不防他突然抬起眼皮,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下一秒他便向我招招手,依然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含着一点点温柔:“绾绾。过来。”

我站在原地僵持片刻,听到他又说:“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教你怎么打网球。”

他这样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像是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仔细眯了眯眼,觉得他仿佛比我上一次见的时候清减一圈。他同身边的人说了两句,那个女孩看我一眼,转身走开。他一个人站在那里,线条流畅优美,嘴角有点笑容。带着几分随意的意味。

我终究是走过去。

旁边搭着两只球拍,一只深黑一只淡粉。他把后者递给我。我拒绝接受,目光直视前方,声音平平:“我不想学打网球。”

他说:“难道有人下学期的体育不是选修的网球课?”

“……”

我默默无语地看着网球拍,心里想着怎么才能跳起来把拍子扣在他头上。顾衍之已经开始指点我要领:“两脚分开,上身前倾。”

我站着不动,说:“那不是唐老鸭么。”“……”他握着球拍,一脸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过了片刻,我还是低下头,默默按照他的示范动作执行。他走过来,站在我身后,不紧不慢地纠正姿势。又过了片刻,我小声说:“听说你生病了。”“不是什么大事。已经好了。”

他答得随意,一面攥住我的手,一点一点捏成握球拍的姿势。我扭过头问:“刚才你旁边的那个人是谁?”“叶矜。”顾衍之把我的头掰回前面,“你专心一点。”

我又把头扭过去:“她是什么人?”

他说得漫不经心:“我的女朋友。”

我看了他一会儿,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女朋友?”

他说:“你不是有个同桌叫叶寻寻。叶矜是她的堂姐。”

我看了他一会儿,问:“那么她几岁了呢?”

他暂停下指导的架势,低头,有点好笑地看我一眼:“那么你看她像几岁的呢,杜绾同学?”

我不答又问:“你们交往多久了?你们怎么认识的呢?你喜欢她哪一点呢?”

这次他把我的脑袋掰了回去:“你给我学得专心一点。”

可我很难专心下去。

我基本没有再听清楚顾衍之说了些什么。心不在焉地一面对顾衍之的指导嗯嗯啊啊,一面将目光飘到远处的叶矜身上。

叶寻寻曾经老气横秋地点评,看待别人家的女朋友,其实跟看待别人家的一只宠物猫没什么区别。你拜访主人家,乍看到一只猫,这只猫在我们眼里的第一评判标准就是它好不好看,漂不漂亮,干不干净;这些鉴定完了,才会关心一下所谓这只猫血统纯不纯,活泼还是闷骚,以及粘人的程度云云;但归根结底到最后还是看这只猫漂不漂亮好不好看干不干净。不管它血统纯不纯,活泼还是不活泼,粘人还是不粘人,只要它有一张好看的脸,那么它就是一只几乎满分的别人家的宠物猫。

相同地,我们在看待别人家的女朋友的时候,首先也是看脸。然后才会看身材气质家世和性格。但最后还是看脸。一旦长了一张人见人爱的脸,那么不管她性格多嚣张智商多下限人品多差劲,以及抛却掉我们的嫉妒心理,她还是一个将近满分的别人家的女朋友。

现在这样的评判标准落在叶矜身上。不管怎么看,她都很符合现代美的审美。一张小巧的鹅蛋脸,眼睛很大,鼻梁精致,穿一件浅粉色的网球裙,往那边的异性堆里一站,煞是翩跹扎眼。

我瞧得有些入神。直到耳朵被人不轻不重拽了一下。冒出江燕南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来:“你看上那边哪个哥哥了?瞅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顾衍之在一边说:“朝着那边发呆有一会儿了。我叫了两遍都没听见。”

江燕南笑着说:“看上哪个了直接说。那边几个哥哥目前没一个有女朋友的。平时装得像模像样,人品都也还行。嫁过去当老公可能得考虑考虑,但是当成男朋友玩一阵子再踹了还是可以的。”

我说:“……”

江燕南又拿过我手里的球拍,掂了掂:“这么快就做好了?杜绾,这网球拍是你衍之哥哥专门找人给你定做的,跟他这把黑色的是一个设计师。前几天他生病刚好,下床第一件事就是找人做这把网球拍。你看你衍之哥哥多疼爱你。对了,还有,顾衍之,难道你不觉得这俩球拍从款式到颜色都特别像情侣款么?”

顾衍之抄着手,漫声道:“你可以下场休息了。”

我眼睁睁看着江燕南离开,还没有说上一句话,就又剩下我和顾衍之两个人面面相对。他手里捏着一只网球,荧黄色的球身,手指修长莹润。我又看得发呆了一会儿,直到他开口,若无其事的语气:“这次期中考试考得不好?”

我这两天一直觉得肚子间歇地有点痛,又有点涨,像是喝多了冰水,又有些不同,格外陌生的感觉。但是除此之外,又没有别的感觉。也就一直没有在意。他问这一句话时,我的腹痛正好尖锐地发作了一下,顿时浑身一凉,皮肤上起了一粒粒的小疙瘩。

他看看我的变化,嘴角露出一点好笑的笑容。伸手来揉我的头发:“我才问一句,你就炸毛成这样?”

我低声说:“我想回去。”“一会儿一起吃完饭送你回去。”

我觉得腹痛到有些不想坚持下去:“……我可以现在就回去吗?”

顾衍之在我面前蹲下身。他的眼睛深静,而声音温柔,是商量的语气,“绾绾,让你哥哥给你请个家教好不好?”

我猛地抬起头看他:“我不要。”“为什么?”

“……”

我不肯回答他。

现在想来,小孩的自尊和骄傲是一个多么脆弱又要命的东西。明明知道听不懂的课程远远比听懂的要多许多。明明每天晚上做作业的时候难过着急到哭。可我仍然拒绝在大人面前承认我的学习成绩不好。并且小心翼翼的掩饰,假装什么都没有变化。以前在山区中我对我的学习引以为傲。如今仍然假装还很好。

我自欺欺人地以为顾衍之只是随口一问,以为他和杜程琛一样,什么都还不知道。当然我也不希望他们知道。却忘记顾衍之既然连我同桌的名字和我的体育课程都知道,那么也自然会了解我成绩的不堪一击。

小孩子总是以为可以糊弄住大人。忘记有个词叫“儿戏”。 过去良久,顾衍之还在等我的回答,我固执地不肯回答。我们两个默默对峙的时候,叶矜忽然跑过来:“衍之,鄢玉在那边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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