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大师(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01 14:23:33

点击下载

作者:(法)萨拉·卡明斯基

出版社:未读·北京燕山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隐身大师

隐身大师试读:

前言

“既然你想了解一切,那就先说说关于我你都知道些什么吧。比如你什么时候发现我曾经在抵抗组织里待过?”“说实话,我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用说你是伪造者这件事了。如果我们一直待在阿尔及利亚的话,我可能都不知道你参加过‘二战’。对我来讲,你就像大家说的那样,是一名‘斗士’。”“那后来呢,在法国的时候,你知道了吗?”“也不是立刻就知道,因为你从来都不说。从小到大,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一个社会工作者,帮助那些有过不良行为的年轻人恢复正常生活,给他们找工作,教他们摄影。当然,我也隐约从大人们的聊天中听到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线索,这和我知道的有些冲突,于是我被彻底搞糊涂了,是后来发生的一些外部事件才让我逐渐明白过来的。当时《实录周刊》(Minute)这本极右翼杂志曾刊登过一篇文章,你还记得吗?”“当然,我还留着呢。在这儿,你看。”“‘前伪造者正依循道德准则重建自己的生活。如今,已不再是伪造者的他,正在教年轻人如何保持品行端正。这名曾支持阿尔及利亚[9][10]民族解放阵线对抗法国的让松组织前成员,现在正帮助我们来自北非的失足少年们重新融入这个社会……’是的,就是这篇!”“这篇文章发表后,当时我正在帮助的一些年轻人还跑过来跟我开玩笑,是那种很差劲的玩笑,以至于我不得不说出‘是我侄子需要一些证件’,或者‘我刚好需要几千法郎’这种话。”“我还记得很久以后,当你把我们申请法国国籍的资料整理到一起时,我看到了一些信件,其中一封激起了我的兴趣。那是一封感谢信,对你在1945年为法国军方情报和反间谍工作做出的贡献表示感谢。当时我对自己说:‘哇,我父亲是个特工!’人们则出于不同立场叫你伪造者、抵抗组织英雄、叛徒、特工、不法之徒、斗士……”“那你是怎么想的呢?”“这种事情我总有一天会弄明白的。你看,我已经列出了一个采访清单,正打算去找他们聊聊你。”“给我看看……嘿,你这名单可真够长的。不过事情有点棘手,名单上的人大部分都已经去世了。”

等我们挑出那些没法接受采访的人以后,名单只剩下了一半。父亲说:“这样一来你也能轻松点。”每当谈及让人痛苦的话题时,他都会这样开玩笑。

死亡和时间。父亲刚刚一语道破了我必须得写这本书的原因,而且要尽可能快,赶在一切为时已晚之前,只有这样,父亲才不会带着他的秘密和故事离开,也只有这样,那些关于他生平的问题才不至于无人解答。

经过两年的调查,在采访了二十多人之后,我终于有机会了解阿道夫·卡明斯基——这个一直以来我只知道要叫他“爸爸”的人。挖掘寓意,解读他的沉默,察觉在他波澜不惊的叙述里所暗含的情绪,传递出那些他没有明说的事情,找出我在笔记本里记下的一系列奇闻逸事背后所隐藏的信息。偶尔我需要从其他人的角度来理解他的选择:他作为证件伪造者的一生,他的地下工作,他投身于政治的热情,他对这个社会以及对各种建立在仇恨基础上、阻碍社会进步的团体的费解,以及他对建立一个充满正义和自由的世界的渴望。1

巴黎,1944年1月。我走向圣日耳曼德佩地铁站的入口,一刻也不想耽误,因为需要搭上一趟开往拉雪兹神父公墓的列车到巴黎东部去。为了远离其他乘客,我挑了一个折叠座位。公文包里装着很重要的东西,我把它紧紧抱在胸口,同时在心里默念着经过的每一站。共和国站,还有三站就到了。忽然,从后面一节车厢传来一阵躁动和说话声。汽笛已经响了好几秒,可车门却一直没关。紧接着,说话声被一阵响亮、尖锐、极为特别的脚步声所取代。我立刻听了出来。当佩戴着肩章、贝雷帽压得很低地戴在平头上的民兵巡逻队闯进车厢的那一刻,我的胸口感到一阵灼烧。他们给了司机一个手势,车门就关上了。“证件检查!把包都打开准备好搜查。”

我没有看他们,而是在车厢尾部等着。虽然警察检查对于我而言已经不再陌生,但今天我却害怕了。

保持镇定,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我不能暴露,至少不是今天,不是现在。脚别乱动,以防暴露内心的慌乱。别让前额上的那滴冷汗淌下来。血管里的血液正在突突直跳,快让它停下。我努力让心跳变得平稳,慢慢呼吸,藏起自己的恐惧,泰然自若。

一切如常。我有个任务要完成。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就在我身后,那群人正在检查身份证,搜查包裹。我要在下一站下车,但每个车门处都守着一个士兵,看来我是没法逃避检查了。于是我站起来,自信地走向他们,把我的证件拿给一个正打算朝我走过来的士兵看,我挥了挥手,示意他我马上就要下车了。他大声读着我的证件:“朱利安·凯勒,十七岁,染匠,法国安省人,住在克勒斯公寓……”他拿着我的证件翻来覆去地仔细检查,不时抬头用他那双充满狐疑的小眼睛观察我的反应。我始终保持着镇定,因为我知道他看不出我有多么害怕。同时我也知道并且确信我的证件是齐全的——毕竟都是我亲自伪造的。“证件齐全……凯勒,你是阿尔萨斯人?”“是的。”“你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这是我最不想被问到的。那个士兵指着我怀里的公文包,当时我正紧张地抓着拎手。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脚下的地板摇摇欲坠,恨不得马上逃离,但任何试图逃走的尝试都是徒劳的。一阵慌乱让我的血液瞬间冷却,必须马上想个法子应对。“你聋了吗?你包里装的是什么?”士兵提高了声音问道。“三明治。你要看看吗?”为了配合自己说出的话,我打开了公文包。

是的,我包里确实有三明治——它们只不过是我不惜一切代价要藏好的那个东西的一个伪装罢了。一丝犹豫过后,士兵瞪了我一眼,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仿佛要找出什么破绽。于是我给了他一个傻笑,每当必要时我都能露出这种笑: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奇蠢无比。接下来的几秒钟像是几个小时那样漫长。此时我们已经到达拉雪兹神父公墓站,列车开始鸣笛,车门马上就要关了。“好了,你可以走了。”

我依然清晰记得当时在墓地里从墓碑上方尖啸而过的寒风。我在拉雪兹神父墓地的一条小路旁找了张长椅坐下,不过不是为了冥想。我的牙齿打战,身体发抖。为了给自己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整理下思绪,并将压抑在平静表象底下的感受释放出来,我不得不走出地铁站,拖着身子进了公墓。我把这个过程叫作“回顾式休克”:让身体慢慢摆脱压抑的情绪。我只需耐心等待脉搏恢复正常,等手指放松下来不再颤抖。我不知道过了多久自己才平静下来。五到十分钟吧。不过已经足够让我感到寒冷并回过神来,记起自己是为了谁、为什么冒这么大的风险在这儿,同时也提醒自己这趟送件有多紧急。也正是这份紧迫感,把我从公墓厚重的寂静里所产生的恍惚中拉了出来,提醒自己一分钟都不能耽误,根本没时间去感受绝望、自怜、恐惧或沮丧。

我准备好重新出发。在起身前,我打开了公文包,小心翼翼地做最后的检查。我拿起三明治,东西都还在——我视若珍宝的物品:五十张空白的法国身份证,我的钢笔、墨水、橡皮图章和一个订书机。

那天就和往常一样,我按照前一天收到并花了一晚上背下来的名单挨个儿去敲门,名单上有几十个犹太家庭的名字和住址。据组织掌握的情报——这多亏了那些打入政府内部的极富同情心的人——名单上的人将在黎明时分被围捕。我从梅尼孟丹大道走到皇冠街,接着钻进美丽城大道后面的小巷里。我遇见的每张新面孔都会和那些未知的名字对应上。在木兰乔丽街上住着布吕芒塔尔一家:莫里斯、露西,还有他们的三个孩子,名字分别是让、伊莱恩和维拉。他们收下了伪造的证件,从此开始了隐姓埋名的生活。

最理想的情况是: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护照照片,我直接把它们订在空白的证件上就好,然后再模仿市政厅职员的笔迹小心地帮他们填上信息。有时他们收到伪造的证件时会很高兴,却缺少相应的照片。但不管怎样,他们都很重视我的来访,并向我保证第二天围捕时决不待在家里。他们当中有的人会躲到舅舅家、女朋友家、侄子家等任何能够藏身的地方,有的人则无处可躲。

还有一些人起初会拒绝我,后来在我保证不收钱后才又改了主意。不过可惜的是,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好说话。比如那天晚上,那位住在奥贝康夫路的寡妇——德拉达女士——所表现出来的无知与固执(她坚持认为我在骗她)简直让我感到震惊。

当我把证件拿给她时,她感到被冒犯了:“我,什么都没做,家里几代都是法国人。我凭什么要躲起来?”说话期间,我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到她的四个孩子正围坐在客厅里的桌子旁,安静地吃着晚餐。我使出浑身解数想要说服她。我解释说,我所在的组织想把她的孩子们藏起来——并视之为义不容辞的义务。孩子们会被安置在郊区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和一群善良的人待在一起——她甚至能时不时收到他们的消息。可是不管我怎么哀求,她都无动于衷,一个字都不想听,只是很气愤地站在那里。最让我受打击的是,当她听说[11]我曾被拘禁于德朗西,并在那儿目睹过成千上万的人被驱逐出境、整车整车的人被带向死亡后,只是冷漠地回应道,死亡营根本不存在,并表示她根本不相信那些英美人为了政治宣传所撒的谎。说到这儿,她停顿了一下,紧接着便威胁我,如果我再不离开她就要报警了。她完全没有意识到,第二天早晨就要来抓走她和她孩子的警察,怎么会现在过来保护她呢?

带着我的公文包和我的痛苦这双重负担,我继续上路了,挨家挨户地敲门,在脑海中完成我的清单,一边是能顺利躲起来的犹太人,一边是被驱逐出境的人。我当时就知道,我会一直清楚地记得后者,永远无法把他们的名字和面孔从我的记忆中完全抹去。甚至有时候还会做关于他们的噩梦。我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是他们自由的最后见证人,于是我试着在记忆里为他们留下一点点位置。[12]

着急也没用,冬夜寒冷的黑暗已经驱散了二月清朗的阳光。当清单上最后一个地址的最后一扇门在我身后关闭时,早就过了宵禁时间。于是我不得不隐藏起身形,贴着墙壁,避免被路灯照见,压低脚步声,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过我得先找个电话亭,好让联络人知道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拨通号码,留下一条加密信息,然后我才能回家。

在焦急地走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后,我终于远远看到了青年人旅馆这座砖砌建筑的轮廓,即现在的妇女避难所。当时,那是一个供学生和年轻工人们居住的小旅馆,价格很便宜,在没找到更好的地方之前我一直住在那儿。我走到已经紧闭的门前,按了几次门铃都没人开。我冷到脚都冻僵了,却在宵禁时被锁在了门外。黑暗中透出的阴影,无处不让我感觉自己已受到威胁。我听到了一些声音,感觉自己已被危险包围,无处可逃。

我感到筋疲力尽。尽管我已经不再抱着会有人来开门的幻想,但还是最后按了一次门铃,之后,我躲进一幢公寓的门厅,蜷缩成一团坐在台阶上,双手环抱着身体,就这样等待破晓来临。我一刻也不敢眨眼,更别说睡着,一阵风都能把我吓个半死。在这种情况下,我又想到了德拉达女士,想到了那些我没能说服的人,尤其是那些孩子。一想到他们,我便感到一种毫无缘由的愧疚。我有些后悔当时没能想到合适的话和有说服力的证据。我需要继续相信自己和同伴们的努力没有白费,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我很好奇“水獭”是否赶在宵禁前完成了他的任务,是不是比我发出了更多的证件。我希望他没有被抓——否则他现在肯定已经死了。

我当然知道,一直以来所有警察都在竭力搜寻巴黎的伪造者。我还知道这是因为我找到了大规模伪造证件的方式,这些证件早就遍布整个北方地区,甚至远及比利时和荷兰。在法国,任何一个需要假身份的人都知道,只要联系到抵抗组织的任意一个分支,马上就能拿到证件。于是很明显:如果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那么警察肯定也知道。伪造的身份越多,我们越要加倍小心。我最大的优势在于,警察们可能一直都在找一个拥有机器的“专业人士”,有印刷机和木浆厂。他们肯定不会猜到,原来他们一直在找的那个伪造者,不过是一个小毛孩而已。

很明显且幸运的是,我不是一个人。我们实验室的头儿叫萨姆·库杰尔,二十四岁,大家都叫他“水獭”。上一个负责人是勒妮·格卢克,同样二十四岁,代号“睡莲”,是一名药剂师,后来离开这里去护送孩子们和处理边境前线事宜了。他俩的代号都是从战前一起参加[13]法国犹太童子军时的绰号而来。实验室的成员还有在艺术学院就读的苏西·席德洛夫和赫塔·席德洛夫姐妹俩,她们一个二十岁,一个二十一岁,凭借着辛勤的工作和永不消减的幽默感为实验室做出了巨[14]大贡献。以上就是传说中法国犹太人总工会的神秘分支“第六部”伪造证件实验室的人员配置。除了我们五个,没有人知道实验室在哪儿——就连我们的上司们也不清楚。正因为他们无从知晓这个秘密,再加上所有人都严格遵守保密规定,我们很自信能够躲过不少灾难,避免被抓的命运。

我们假装成画家作为掩护。伪造证件的实验室在圣佩雷斯街十七号的一间狭窄的顶层小阁楼里,这里已经被改造成了一间艺术工作室。屋子很小,只有不到十五平方米,但多亏有天窗,可以让我们享受到迷人的日光。两张并在一起的桌子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一张桌子上放着两台打字机,另一张桌子上放有几沓吸墨纸。固定在墙壁上的书架上,有我全部的化学品和不同颜色的墨水,严格地按照使用顺序一字排开。我们会在旁边放上几支画笔,好让人以为这些瓶瓶罐罐都是绘画用的颜料和溶剂。为了升高工作台,我在两张桌子底下胡乱拼凑了数十个抽屉架。这样,我们就能在没人察觉的情况下一次性晾干大量证件了。另外几面墙上挂满了我们匆忙完成的画作,在这些画的背面藏着我们伪造好的证件,直到能把它们交给联络人。我们每个人都遵循着一个固定的日程表和办公时间,以免引起看门人的怀疑,而且时不时地,我们还会带着画家专用的调色板过来。所以,没有一个邻居过来问我们屋里为什么会有化学品的气味。查电表的人也是如此,每次他进来都会恭喜我们完成了新的画作。当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时,我们总会爆发出一阵大笑。要知道那些都是乱画的,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们的组织很特别的一点在于,它是在法国犹太人总工会的中心[15]建立起来的。这个工会是一个由维希政府成立的犹太组织,所用的钱和物品都是从犹太人那里以国家名义征用的。犹太人总工会的任务是把犹太人聚集在一起;他们在儿童福利站设立了分支,让孩子们上学,保障其饮食合理——这使得很多人以为他们是出于正当而真诚的动机。但实际上,这是法国政府找到的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法,用来在道德外衣的掩盖下有序地驱逐犹太人。他们已经先于所有其他被占领的国家,建立起了一个用现有档案和穿孔卡片组成的体系:犹太人已无处可去,而且由于被禁止工作,他们全部无可挽回地依赖于犹太人总工会,住在工会的爱心旅馆里。随后他们被登记在册,几乎是立刻便被围捕。

当他们发现自己正在不知不觉中参与驱逐犹太人时,犹太人总工会里的一些官员决定利用手中的资金成立一个秘密部门。他们招募志愿者,尤其是从法国犹太童子军里招,因为那些孩子年轻又忠诚,迫切地想要加入抵抗组织。这些人从一开始就成了组织的主力。而第六部能够优先拿到几乎所有被捕人员——无论他们住在犹太人总工会旅馆,还是任何其他地方——的名单,则要归功于它的双面间谍。

我是最后一个加入第六部实验室的,一进来就不得不推翻了他们原有的工作方式。当睡莲告诉我说,她一般是用蘸有煮开的普通修正液或漂白剂的吸水棉来擦去犹太人的标记,然后苏西再用蜡笔重新给身份证上一遍色时,我差点没晕过去。他们的方法实在是太过冒险了。我马上给他们解释道:只要碰到皮肤或沾上一点汗渍,手写的笔迹几天后就会变黄。而且,如果不用碱性物质来中和修正液的话,纸张很快就会被腐蚀,处理过的地方便会马上呈现出吸墨纸的质感。这张身份证就废了。随后,当我展示了一遍自己的化学处理方法,并教他们以后该怎么做时,他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其实这对我来说很容易,这些技术知识来源于我此前做染匠时的经历——当时我和一个化学乳剂专家天天待在一起。正因为这段在染坊的学徒时光,我才知道如何在不影响羊毛线的情况下给棉线染色。而且,我从十四岁起就开始做化学实验,研究如何擦掉所谓“擦不掉的”墨水。我研究了很多年,却一直没找到任何一种这样的墨水——它们全都能被擦掉。

我被他们夸张的反应逗笑了,苏西说这简直是魔法。几天后,睡莲决定去做护送孩子们的工作,因为她确信我们这个伪造证件实验室已经找到了最合适的化学工程师,不再需要她的帮助了。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到了后来,伪造证件这件事变得越来越复杂,与此同时,对假证件的需求也与日俱增。我加入组织时,第六部已经和很多犹太人组织建立起紧密的联系,比如:犹太复国主义青年运动、犹太战斗组织、阿姆洛路上的免费诊所,以及儿童拯救组织。后来,另外一些组织同我们联系得更加紧密,比如从伦敦接收指令、同战斗和解放北部组织合作的国家解放运动,同时还有共产主义组织——[16]自由主义者与游击队以及移民工人组织。联合抵抗组织便这样产生了。一张联结不同组织的大网已经铺开,每一方都能发挥各自的优[17]势来对抗驱逐,并组织马基斯小分队。这些组织间的相互联系使重要信息能够迅速交换。至此,在有了这些小的、独立的自发组织和机构加入后,作为整体的抵抗组织慢慢形成了一个类似章鱼的结构:其内部的各个小组就像是彼此依赖的触手。我们成了法国资源最丰富、效率最高的实验室;再加上当时我发现了一种技术,让我们不但可以涂改已有证件,还能做出和政府部门印发的一样真实的新证件,我们实验室也由此成为唯一能够大批量伪造证件的地方。我还自己动手把纸张加厚,并且给自己刻了一个橡皮“公章”。

在这里我必须得补充一句,我并非只有一个实验室。事实上,可供我随意使用的工作室有两个。当在国家解放运动里负责伪造文书的莫里斯·卡修得知了我的这些小成就之后,他直接联系我,问我能不能做照相凸版印刷。当时,为了避免漫长的上班路和途中的警察检查,我从青年人旅馆搬出来,在雅克布路上的另外一栋离第六部实验室非常近的寄宿公寓里找了个房间。我把自己伪装成一名业余摄影师,寄宿公寓里一个对我有好感的厨师,让我使用楼上的那间空屋子——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我在用那间屋子做摄影实验。事实上,我在那儿建起了一间专为国家解放运动伪造证件的研究实验室。

这也是一间女仆的屋子。但不同的是,这里的地址绝对机密——因为我是唯一能够进入房间的人。夜晚,我就在这间屋子里加工纸张,也因为照片凸版印刷,我能够源源不断地生产印章、印有抬头的信纸和水印图案。所有空白证件都出自这间位于雅克布路的屋子。其实这里所有的设备都是临时的,全部是用从旧货店里找来的废弃材料一点一点搭起来的。但就是通过这种胡拼乱凑式的组装,我得以造出高度精密的仪器,性能和真正的照相凸版印刷厂里的一样好。因为使用离心力是将光敏液体在衬底上涂开的唯一有效方法,我就用自行车轮造了一台离心机。我的烟斗成了把被酸性物质损坏的文件碾平的绝佳工具——事实上这也是它唯一的用途,因为我从不抽烟。利用凸透镜、凹透镜和一小块半透明的镜子,我造出了一台列奥纳多·达·芬奇曾经使用过的机器,把需要手工复制的图案或印章投影出来,尽可能确保线条的精准性。所有这些全部为手工制作,但是非常好用!为了不断地制造出这些新东西,我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

每天早上,我要做的就是把空白证件拿到第六部实验室去填。因为距离很近,我连地铁都不用坐。

我们为所有人服务。订单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数量越来越大。其中有来自巴黎的、来自法国犹太人总工会的、来自南部地区的,还有来自伦敦的。我们不得不保持一定的工作节奏来应对这几近无法控制的工作量,有时甚至一个星期要做五百个证件。

一般情况下,由水獭和我负责联络那些下订单的人。我记得水獭看上去也很天真无邪,和我一样。这是我们最好的伪装。他个子不高,浅褐色头发,脸上有雀斑,鼻子非常小,表情顽皮。这种看上去十分孩子气的稚嫩外表,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种“芝麻开门”的效果。他最常和犹太人组织联络,而我主要负责国家解放运动和联系共产党人。不过紧急情况下也会有变动。通常,我们会把见面地点安排在巴黎一些繁华的地段,最好是和一个女人接头,这样见面时就可以假装是正在约会的情侣。我总是会提前到,手里拿着一束玫瑰,然后和我的“未婚妻”一起“散个步”。一旦感觉被监视了,两人就会深情地对视。当我们分开时,彼此都知道接下来的任务是什么。

但有一次和我见面的不是我虚拟恋人中的任何一个,而是马克·哈蒙,绰号“企鹅”,他也是法国犹太童子军的一员,当初就是他把我招进了抵抗组织。

我明白,如果是企鹅亲自来的话,那就说明问题非常紧急,他已经等不及让组织里有空的女成员来了。我们约好在杜伊勒里宫花园见面。当我到那儿的时候,他正坐在一张长椅上,看起来非常疲惫且忧心忡忡。我说他比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瘦了不少,听到这话他大笑起来,夸了我两句。随后他的语气就变得严肃了。“昨天伦敦电台给我们传来了一些好消息。德国军队正在全线撤退,而且从现在起,所有北非军队都站在我们这边。不过问题是,纳粹决定加速清除犹太人,正准备在整个占领区内实行一次大型围捕。三天之后,巴黎的十个儿童福利站将会同时遭到突袭。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清单。我需要上面的一切材料:定量供应卡、出生证明、洗礼证明,还有协助孩子穿越前线的大人的身份证、命令单,以及所有人的通行证。”“有多少?”“你是说多少个孩子?……超过三百个。”

三百个孩子。这意味着要准备超过九百个不同类型的证件,而且是在三天之内!这根本不可能。一般来讲,每天收到的订单数量有三十到五十个,有时候会多点。此前我也面临过巨大的挑战,但这一次数量实在太过巨大,我震惊了。和企鹅的会面结束之后,我第一次害怕起失败来。在这之前,我总能通过积累的各种知识,想出一些神奇的办法来解决技术问题。随着证件的更新换代,我要制造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也更需要展现自己的聪明才智,好能利用手边有限的资源,伪造出根本不可能被伪造的证件。但这一次我们要的并不是解决方案,而是巨大的数量,而我清楚当时自己已经是满负荷运转了。一天的时间不会缩短,但不幸的是,它也不会延长。没时间多想,我得先去雅克布路造纸:紧致的、好用的、密实的或精细的,有纹理或没纹理的——根据证件原本的质地来准备。我必须得抓紧,倒计时已经开始,比赛的枪声已经打响。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与死亡的抗争。

告别了企鹅,我抱着装满空白证件的公文包气喘吁吁地赶到实验室,水獭、苏西和赫塔已经在那儿等着了。令我惊讶的是睡莲也在——因为有别的任务,最近很少能在实验室看到她。他们都看向我,表情无比震惊。他们告诉我说已经接到了通知,毕竟事关三百个孩子——这也是睡莲会出现在这儿的原因,她是特地来帮我们的。除此之外,水獭还刚刚收到了一份来自移民工人组织的订单:他们需要给匈牙利小组的成员准备证件。所有人都以询问的目光看着我。他们想知道:我们真的能满足所有需求吗?

为配合当前这种紧急的情况,我把一个装满空白证件的纸箱子放在桌子上,用行动给出了一个信号。“孩子优先!”睡莲补充道。

实验室里马上变得一片忙碌:睡莲负责用切纸机把纸板裁成卡片,苏西填色,赫塔用笔和打字机填写文字。只有水獭——一般情况下,他从不参与制作,只负责管理所有行政琐事——像游魂一样转来转去,茫然无措。“如果你想帮忙,那就从盖章和签字开始吧。”

于是他立刻投入工作。而我正用一台自己造的机器把纸张做旧:塞进去一些灰尘和铅笔芯,然后转动把手,让纸张看起来又脏又旧,以免看上去太新,或者像是刚从打印机里拿出来的一样。屋子里慢慢开始弥漫起一种化学用品混合着汗水的气味。在不同的角落里,我们切纸、裁边、盖章、上色、打字,在这个简易文书工厂里埋头苦干。我们把做好的假证件放到镜子背面和底部可拆卸的抽屉里,塞得满满当当。虽然在内心深处我们都知道这个目标很难完成,但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不把它说出来。一切都取决于我们的意志力。毕竟,除了乐观,我们一无所有,这也是我们继续前进的唯一动力。

天黑以后,所有人都回家了,我朝自己位于雅克布路的实验室走去。即便有睡莲和水獭的帮助,我们一整天也才完成了不到四分之一的数量——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睡觉?按照这个节奏,我们或许能完成孩子们的证件,却要以牺牲那些匈牙利人为代价。这让我无法接受。

保持清醒,时间越长越好,和睡眠做斗争。算法其实很简单:一个小时我能做三十张空白证件;如果这一个小时我用来睡觉,就会有三十个人因此而死去……

经过两个晚上无止境的痛苦工作,我的眼睛几乎快要贴到显微镜上——疲劳成了我最大的敌人。我得一直屏住呼吸,伪造证件是一项只有一丝不苟才能完成的任务——你的手甚至不能有一点抖动,是非常精细的工作。我最害怕的是技术性的失误,或一次错漏,或任何一个我没能注意到的小细节。哪怕一瞬间的注意力不集中都会是致命的,因为每一张证件都生死攸关。每一页我都会一遍又一遍地检查,哪怕它们已经很完美了,我还是会担忧。那就再检查一遍。压力虽然消失,但更糟的是,我已经在打盹儿了。我站起来想让自己精神一下,在屋里走了几步,甚至扇了自己几巴掌,然后重新坐下。一个小时等于三十条人命!我没资格放弃。我眨了眨眼,然后眯起眼睛让自己看得更清楚。到底是我把这些东西印模糊了,还是我的眼睛在这暗室的微弱灯光下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三天,圣佩雷斯街的实验室里充盈着一股激动的情绪。

我们就要完成任务了。下午五点,水獭和睡莲就会带着我们做好的所有证件出发,这是我们三天来不眠不休劳作的成果。当我们这天早上已经完成八百多份证件的时候,我终于开始有信心了。所有人都像机器人一样,疯狂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我们以熟练的手法不停歇地工作,速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我们的衣服早已变得油腻,散发着化学品的刺鼻味道,身上全是汗,不过这一天空气中却散发着一种新的气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飘在空中。那是狂喜!我们大声地喊出一个个数字来为自己鼓劲:八百一十、八百一十一、八百一十二……伴随着打字机不间断且有节奏的嗒嗒声、切纸机的撞击声、盖章的砰砰声、订书机的咔嗒声,还有纸张做旧机器低沉的隆隆声。

正当我沉醉于各种操作的旋涡中时,我突然感到眼前一黑,紧接着,就在那一瞬间彻底晕了过去。我眨了眨眼,又眯了眯眼睛,但无济于事。感觉眼皮很沉,没有知觉,眼前一片漆黑。我的听觉被一阵持续的嗡嗡声所取代,双手麻木。感觉身体一下子不再受自己的控制。

我再也无法支撑自己,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再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蒙着眼罩。睡莲把我带到了住在附近的一个联络员的家里,以便有人照顾我。我很担心会因为自己不在而导致证件无法及时完工,坚持要他们别让我睡超过一个小时。我还记得睡莲当时说的话,这句话把一种对他人生命的责任感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证件伪造者阿道夫,而不是另一具尸体。”2“怎样才能成为一名伪造者?”“怎么,你对这份工作感兴趣吗?”

一个人如何成为伪造者?我的答案是……巧合。当然,也不完全是。对于我来说,在加入抵抗组织之前的那几年,我在不知不觉中积累了所有日后需要用到的知识;在那之后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把它们付诸实践。

像许多年轻人一样,战时我的梦想就是加入抵抗组织。我很崇拜那些在马基斯小分队里战斗的人——虽然我自己是个和平主义者,也扛不了枪。小学时,每当打架,我都要靠比我强壮和勇敢的弟弟来出头。我是家里最温柔、胆小、喜欢沉思的那一个。我梦想成为一个画家,但他们会告诉我“那并不是个职业”。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情况不是这样,如果没有战争,我很可能就这么平凡地过一辈子。我可能会做个染匠,充其量成为一名化学家。

我受到的训练——如果可以称为“训练”的话——开始于我在[18]诺曼底区维尔市的生活。那一年我十三岁。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搬家。当时,我的家族史就是一部典型的东欧犹太史:总是在被暴力驱逐中度过。我父母都是俄罗斯人,他们[19]1916年在巴黎相遇。我母亲从种族迫害中逃出来,选择了这个“人权之国 ”。至于我父亲,他从来没跟我们讲过他来法国的原因,[20]但我知道他曾是崩得组织报的一名记者,而且确定他是因为认同马克思主义而被驱逐的。1917年布尔什维克在俄国夺取政权后,法国政府曾宣布立刻驱逐所有被认为是“红色”的、拥有俄国国籍的人。作为崩得的前成员,父亲也在名单之列。但在“一战”中,他根本没法回俄罗斯,所以我父母最后去了阿根廷。我和我的兄弟妹妹们就出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全家都获得了阿根廷国籍。在我不到五岁时,父母决定搬回巴黎。

1938年,我们搬到诺曼底,和我母亲的弟弟莱昂舅舅一起住。他的性格很复杂,作为一个白手起家成长于困苦中的人,他似乎非常易怒,过分讲究,有时甚至独断专行,但对于我们,他却表现得无比友善真诚。他出钱帮我们搬到法国,在巴黎帮我父亲找到了工作,甚至还给我们提供住宿。虽然自己没有孩子,但他觉得一个家里如果总是听不到笑声和孩子们的喧嚣嬉戏声,简直就太悲哀了。他建了一幢很大的房子,把它分成两部分,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去住。1938年发生了很多事:德国吞并奥地利,以及关于驱逐犹太人的报道。这些无不预示着大战的迫近,也加速了我们的重聚。因为对于我们这种既是外国人又是犹太人的家庭来说,首都显然太危险了。

事实上,开战后的第一年我们在维尔确实很安全。这里的人很欢迎我们,一部分是因为莱昂舅舅作为一个诚实商贩的好名声,大家都[21]了解也尊敬他。舅舅自愿参加了1914—1918年的战争,他在战争中失去了一叶肺,但也凭这次贡献获得了法国国籍。

也就是在那时,我获得了人生中唯一的一个文凭——一张证明我小学毕业的证书。不过由于我还没到十四岁,大人们还是每天把我送到学校,直到我再大一些为止。来自巴黎这件事让我在维尔成了个人物,学校里的男生都羡慕我,而且在去上学的乡间小路上,女生们都围在我身边,边唱歌边走。

其中有一个女孩叫多拉·奥吉埃,她很胆小,每次都待在我身边。我很喜欢她,不过却很小心地避开她的父亲——一名因装有木制假肢而看上去像海盗船长的老人。

还有一个男孩和我一样,当时也刚上完小学。他叫布拉甘迪,是一个活泼顽皮的意大利小孩,我俩很快就玩到了一起。因为已经上完了主要课程,玛德琳夫人不想让我们一整年都无所事事,就建议我们成立一个校园合作社,并用这笔钱来办一份校报。于是我们买来了一台便宜的老式印刷机,并从废弃的打印机上和地区报社那儿捡来用旧的和字体过时的铅字,他们也很乐意送给我们:一方面能处理掉这些不要的东西,另一方面也是在帮助学校。整个办报的过程让我们学到了很多,而且既好玩,还能赚钱。我们把卖报纸的钱存起来,准备买更先进的设备。

我和布拉甘迪把一整年都花在了研究印刷原理、定量打印图案的方法和雕版印刷上。十三岁的我便已经痴迷于印刷。

我哥哥保罗已经到了可以去工作的年龄,于是父母决定让他去市场帮忙,以回报舅舅的慷慨。莱昂舅舅就在这附近的镇广场上卖针织品。可问题是他们两人脾气都很火暴,莱昂根本受不了有人顶撞他。于是争吵一次接一次,整间屋子都得忍受这种折磨。为了平息紧张的气氛,终于有一天,母亲决定让我离开学校去顶替保罗。因为我已经小学毕业,而且性格也更加温顺。这对于对经商不感兴趣的我来说简直是场噩梦。一方面,我不得不抛弃自己喜欢的学校印刷室;另一方面,舅舅还有个很不好的习惯:经常会责骂助手,甚至踢助手屁股。在当时,我可能会顺从地去卖东西,但要让我当众出丑,不,我决不。

在寒冷的室外被莱昂折磨了几周之后,我逃走了。街角有一家通用电气的工厂,当时正在为法国军队造飞机仪表盘。为了设法让他们接收我,我甚至谎报了年龄——其实我根本没到十四岁。但只要不去市场上卖东西,我什么都能接受。而且后来我发现自己挺喜欢工厂的。这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我就是在这里遇到了那些人生中很重要的人。因为我年纪很小,他们就把我当作学徒,我和女工们一起被安排在了接线部门。啊哈,我知道你们在笑。不过你们会失望的——她们都比我大很多,我根本没有任何机会。但另外一方面,她们又都很信任我,我很看重这一点。我从她们身上学到了很多。有个二十岁左右很亲切的女孩,叫塞西尔,她既淘气又有趣。

有时候她一边抽烟,一边对我说:“你还不是男人,所以我还能跟你讲些事情,等你再大点就不行了……”或者是:“过来亲亲我,阿道夫,就这儿,在嘴唇上,你今天可不像往常那样黏人啦,不是吗……”然后说完她就会大笑。可能让我脸红她会很开心吧。

有一些男人也成了我的朋友:乡村男孩雅克,还有红头发的北方人让-拜耳。让很懂政治,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曾在监狱里待过,因为他在自己那个酒鬼父亲打老婆时,用锤子砸了他的脑袋。他喜欢唱[22]蒂诺·罗西(Tino Rossi)的歌,尤其是“巴黎公社”的革命歌曲,他还是个反叛者,当我还在慢慢寻找自信时,他身上就已经有了那种我梦寐以求的迷人气质。在工厂里,我终于学会了把自己当作一个成年人来看待。别笑我,我的整个青春期就在这几个月里过去了。我开始了解政治,第一次感觉自己自由而独立。这很重要。

直到有一天,他们来了,那是在1940年6月,当时为了每天往返工厂的八公里路,我买了辆自行车。保罗也不愿屈服于莱昂的怒火,和我一样来到了工厂,不过是在另外一个部门。当我正全力以赴想打破我的骑行最高速度纪录时,我看到坦克在维尔的街道上朝我开过来。

崭新的坦克,就好像刚从生产线上开下来一样。旁边的士兵也都穿着锃亮的靴子和毫无瑕疵的制服。我终于明白之前父亲看到法国兵时说的话了。当时那些征来的兵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有的人连头盔都没有。他说:“这次我很确定,结局已定,我们不可能靠这样的军队来打赢这场战争。”

我孤零零地站在路中间,和他们面对面。随后我立刻掉头,用最快的速度蹬车离开。我根本没想到他们已经离我们这么近,还以为危险很遥远——虽然战争刚刚开始时,我已经看到路边有成百上千的难民带着他们的全部家当,赶在德国军队到来前逃走。这些人来自比利时和法国北部,我们甚至还为他们中的一些人提供过住宿,他们则向我们讲述无止境的逃难,以及一路上不断遭受的轰炸。然后他们就走了,去向另外一个未知的目的地,但我们还没走。有一次,莱昂已经把东西装上了卡车,准备打包离开,但最终他还是改变了主意,觉得以后还有机会。没人能想到这场战争会拖得这么久。

德国人一来,工厂就停工了,等过段时间再开工时,就已经转而为德国空军工作了,而且禁止雇用犹太人。这里只有两个犹太人,于是我和保罗被赶了出来。当我们被带向门口时,我听见从工作台的后面传来一个声音:“伦敦呼叫,伦敦呼叫,巴黎电台在撒谎……”

我立刻听出来这是我朋友让-拜耳的声音,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和我们并肩作战。有些女人给我们鼓掌,有些工人在吹口哨表示抗议,不过工头立刻中止了这场喧闹。战争已经抵达维尔。

由于不想回市场工作,我迅速找到了一个染匠学徒的差事。布斯马尔德先生是一位化学工程师,之前是法国军队里的一个军士,后来因为身体原因复员。他之前的助理在战争中被俘,于是招了我来代替。一开始他觉得我太小,只让我烧锅炉,不过我很快就承担了更多的工作。当时物资奇缺,也很难找到价钱合理的衣服,所以我们染的最多的就是军队制服和“一战”中用过的大衣。为了把它们做成普通平民穿的衣服,我们得把卡其色染成棕色或海军蓝。这活又苦又累,尤其是在冬天,在气温接近零摄氏度的刺骨寒风中,每件衣服都要在河里仔细冲洗。我穿着的衣服会在身上结冰,手也被冻麻了。不过这份工作能让我赚到钱,而且正是在这里,我做了人生中第一个化学实验:把染料倒进泡着衣服的大桶,水会变得黢黑;但我目瞪口呆地发现,当整个过程结束时,衣服是黑了,水却又变得像山泉一样清澈。

后来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所有染剂都只附着在纺织品上,而不是水里。“这就说明整个过程成功了。”布斯马尔德解释道。我被这个实验深深吸引了,问能不能带点染剂回去,我打算用父亲工作室里不要的边角料做实验——他在家里做一些裁缝助理的工作。白天我们在桶里搅拌衣服时,我会问上一大堆问题,然后晚上回去偷偷做实验。我从中找到了乐趣。布斯马尔德被我对化学的兴趣和执着逗乐了,他向我“抱怨”道:“我之前招过那么多人,他们能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很知足了;但和你一起的时候,我总得不停地说话。”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布斯马尔德掌握的知识表现出兴趣,所以尽管他举止有些粗俗,却也感到十分受用。他跟我解释那些化学原理时就像翻菜谱一样,一切在他那里都变得异常简单。所以你明白了吧,后来我之所以对消除墨迹有兴趣,其实源于“作为一个好染匠,你必须具备去除衣物上污渍的能力”这一想法。

我很快就意识到,只要你有决心并且方法得当,什么事都能做成。我确实做到了。前面提过,起初我研究的是擦不掉的墨迹,但最终却把它们全擦掉了。从那以后,我在染坊就成了那个能攻克难关、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的人。附近镇上的人都会把他们弄脏了的蕾丝花边圣餐手套和丝质婚纱拿给我。修好所有被认为是不可能修好的东西便成了我的任务。

对于一个有热情的化学初学者来说,最常面临的是材料受损的问题。一开始我在家里的厨房做实验,工具只有平底锅和母亲洗衣烘衣用的锅炉。但经过几次不幸的灾难,尤其是几次爆炸后——其中一次还引起了火灾——我就被禁止在家里做化学实验了。

不过由于我手巧,又常给舅舅做些小活计,最终,我说服他把他那空置已久的旧房子给我当实验室用。

那段时间在维尔,我每天都会骑车经过一个药店。一开始没太注意,直到有一天我在橱窗里有了新发现——一整套的化学实验用具正在出售:曲颈瓶、球形烧瓶、旋管冷凝器。这么一套宝贝,我都不敢问价格。随后的几天里,我一次次地经过这套用具。它们一直都在。一个星期后,我终于下定决心走进店里,当时药剂师布兰库尔特先生正吹着口哨收拾瓶子。“想要什么,小伙子?”他问道,看见我正盯着那套实验用具。“呃……不,是那个,是的,我想知道那个多少钱。”“你要用来做什么?”“学化学。”“什么化学?”“做各种各样的实验。我在染坊工作,已经做了很多去除墨迹的实验,我想更进一步。”

他没告诉我价格,不过我看得出来,如果想要一整套的话,将会是一笔巨款。他向我演示了这些设备的用法,还有些其他东西——比如一个我确定自己一生都无法拥有的铜制立式显微镜。他用眼角的余光瞄着我,见我对每件器具都赞叹不已,于是对我心生好感。我们一直在聊化学,他十分博学,是个药剂学博士。“我可以一点一点地买下它们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先给你留着。等你攒够一件东西的钱,随时来就好。”

我攒下所有工资,这套实验用具终于一个接一个地来到了我舅舅的老房子里。布兰库尔特以实际价格的十分之一把这些东西卖给了我,甚至还附赠了那个我这辈子都买不起的精美显微镜。我的闲暇时间全被写满化学分子式的书所占据。在维尔的跳蚤市场,我甚至还找到了[23]被称为化学之父之一的马塞兰·贝特洛的初版论文。我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接触到的一切,包括《村舍评论》上的实用建议——我在里面找到了上千种非常有效的传统化学技巧。

为了让知识更全面,我还每周一次去给黄油乳制品商店的药剂师当助手——无偿的,不过作为报酬,他会教我一些理论知识,外加一小块黄油。乳制品商店收购乳酪时是按照脂肪含量来付钱的。大小和重量都不重要,只看脂肪含量,防止有些狡猾的农民用掺了水的奶油来骗钱。我们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在奶油样品里溶解一些亚甲蓝,然后记下来用乳酸让它褪色需要多长时间。这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信息,对吧?对于我来说也是。当时的我从没想过会因为这些知识而被招募进抵抗组织。

德国人来了以后,除了被工厂开除,我的生活没太大变化。战争仍在继续,却仿佛是在远处发生的事情一样,并没真正影响到我们。

后来,维希政府颁布了第一批法令:我们不得再拥有邮政或银行账户。根据1940年10月3日颁布的法令,我们必须到警察局去登记。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