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和章鱼(全美400多家独立书店合力推荐!)(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04 19:5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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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史蒂文·罗利(Steven Rowley)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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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和章鱼(全美400多家独立书店合力推荐!)

莉莉和章鱼(全美400多家独立书店合力推荐!)试读:

狼群法则

丛林法则,似天空那么老,那么真;顺从的狼或许安全,违背的必然死去。盘旋的法则,如蛇绕树;狼乃部落之源力,而狼之源力始于部落。——鲁德亚德·吉卜林

章鱼

第一次看到它是在星期四。我清楚地记得这个日子,因为每周四是我和莉莉的“男孩之夜”,我们细数那些漂亮的男孩然后聊上整晚。莉莉是我的狗,她12岁,相当于狗生的84岁。我今年42岁,换算成狗生,已然294岁高龄——由于年近三百的本人保养得当,朋友们纷纷表示看起来也就238岁上下——也就是34岁。岁数固然不小了,但我俩跟成熟也沾不上边,都喜欢年轻的男孩。关于瑞恩们的讨论一度持续了很长时间,我迷上了瑞恩·高斯林,莉莉执著于瑞恩·雷诺兹,尽管他的电影连她自己也不想重看第二遍。(我们很早就放弃了对瑞恩·菲利普的争执,我俩在他名字的念法上出现过分歧。非利浦?菲离普?当然也因为他的出镜率没那么高。)还有那些马特和汤姆。根据每个礼拜的心情,我们不厌其烦地讨论着马特·波莫和马特·达蒙,汤姆·布雷迪和汤姆·哈迪。最后是两个布莱德利,布莱德利·库珀和弥尔顿·布莱德利,后者是早已仙去的游戏界老男孩了。其实,除了她十分热衷我们周五玩的棋盘游戏之外,我想不出她为什么再三提到他。

无论如何,那个星期四我们正在讨论克里斯们:克里斯·海姆斯沃斯,克里斯·埃文斯,克里斯·派恩。就在莉莉提出应该算上克里斯·帕拉特的时候,我看到了章鱼。平心而论,你不太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一只章鱼,何况是在卧室里,更别提它像一顶庆生帽一样正扣在你家小狗的脑壳上了,我立刻惊呆了。当时我能看得很清楚,莉莉正像米高梅电影片头的那只狮子一样盘踞在沙发上,我盘坐在正对面,我俩各自占据一只抱枕,我细细打量了章鱼。“莉莉!”“算不算上克里斯·帕拉特都没关系,我就那么一说。”她道。“不是——你头上是什么?”我问。两根章鱼须正像两根帽带一样从她的脸上垂下来。“哪儿?”“什么哪儿?就那儿!你右耳朵边上。”

莉莉顿住了。她看了我一会儿,我们把目光牢牢锁在对方身上。然后她打破了我的注视,轻轻瞥了一眼头上的章鱼:“哦,那个啊。”“就是那个。”

我凑过去捧起她的脸,她年幼躁动的时候我经常这么做。那时候她对自己遇到的每件新鲜事都以狂吠开场:快!来!看!这!是!我!遇!到!的!最!神!奇!的!事!情!活!着!真!棒!啊!刚来那阵子,有一次她趁我冲澡的时候把我所有的鞋子都移到三房之隔的楼梯口上。后来,她特别坚定地解释说:“脚!上!的!玩!意!儿!就!应!该!放!在!楼!梯!口!啊!”才华横溢的热忱简直令人无力反驳。

我把她拉到身边,扭过她的头眯起眼睛仔细观察。她把她的愤慨、厌恶以及不想被人看到的折磨,和对我这个愚蠢又粗鲁的巨型人类的无语,打包成一个气急败坏的白眼扔了过来。

与此同时,章鱼紧贴在她的眼睛上。我愣了一分钟,深呼吸,准备拨开它。比想象中难。这家伙并不像一只注水的气球,它更像是——骨头。它的力量仿佛自皮下而出,又结结实实地传导到周身,把它的对手牢牢围困。我扭过莉莉的头仔细数了数,章鱼确实是八只脚。章鱼看上去同样气急败坏,说凶猛大概更合适。看上去,它正准备把这个房间征用作自己的寝宫。毫不含糊地说,那样子很吓人,又很晃眼。以前看过一段录像,一只住在海底的章鱼精心地把自己

伪装

起来,等到某位倒霉的海螺、螃蟹或蜗牛经过时,它会突然发力,给自己相中的食物精准而致命的一击。我记得当时反复倒带看了好几遍,就想找出章鱼藏身的具体位置。不知道多少遍以后,我终于能够掌握它的动势,体会它的蓄势待发、它的蛰伏感和它突袭前的屏气凝神,尽管它的具体形状仍然是个谜。总之,那章鱼是你一旦看到便无法忽视的——即便你还沉浸在它精妙的易容术里。

千真万确。

眼下既然看到了,我就没法无视它,那只彻底破坏了莉莉脸型的章鱼。尽管莉莉的腊肠身材有点好笑,但她那又高贵又古典的脸庞,一直美得那么对称,那么好看。我喜欢把她的两只耳朵往后翻,余下的体型就像一只穿着褐色毛衣的小小保龄球瓶。而现在这只顶着章鱼头的保龄球瓶俨然饱受职业生涯的摧残——如同十瓶制保龄球赛排在最前头的那一枚,成了光秃秃的残次品。

莉莉张开鼻孔冲我哼哼了两声,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她的脸。我松开手,她已经屈辱、愤慨到了极点。“我不想讨论这个。”她别过头去舔自己的肚子。“我们得谈谈。”

我最想不明白的是,莉莉脑门上的这家伙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负责任地说,我对莉莉的日常生活和健康状况了如指掌——吃的,喝的,玩的,锻炼,磨牙,里里外外的一切,吃药,排便,玩耍,小癖好,跟谁亲近,暗恋哪条狗,这些全部一清二楚——但居然没发现她的头上多了一只章鱼!章鱼是伪装大师,它们全部活得销声匿迹啊,我这么给自己打圆场。这样反复洗脑,终究还是羞愧难当。“痛吗?”

一声叹息。轻呼一口气。少女时期的莉莉常在睡梦中发出类似的声音,往往伴随着小腿抽动,如同一个美梦的序幕,梦里她追逐着松鼠和小鸟,徜徉在无边无际的黄金海岸,捣玩着温暖的沙子。莫名想起伊桑·霍克做客《演员工作室》,回答著名的贝尔纳·皮沃问卷时的一道题:“所有声音里你最喜欢哪一种?”“小狗的叹息声。”伊桑答。

多么直抵人心,叹气的小狗们。暖融融的小狗们,在睡梦中掠过哀伤、疲惫或愤怒,发出的一声声叹息。小狗们总是在叹息,呼出甜甜的纯真的气息。但这一声里有微妙的异样。旁人不易察觉,但我对莉莉推心置腹,不可能不明白其中区别。这声叹息有重量,有碾轧。她的世界里有了顾虑,有了负担。

我再次问她:“痛吗?”

隔了好一会儿,她说:“有时候。”

同小狗一起生活的好处在于,当你需要的时候,它们会抛下一切,来陪你小坐。夫复何求。莉莉也是这样召之即来。心碎、生病、不开心、不自在或者一阵莫名的不安,无数这样的时刻她都在我身边。我当然也乐意为她这么做。我静静地坐在她身旁,彼此紧挨着取暖,传递能量,直到我们抵达最平缓的呼吸深处。

我捏捏她的后脖子,想象中,她妈妈就是这样照顾幼小的她的。“大风暴来了。”我朝她说,想让她高兴一点。一边鼓起勇气盯着章鱼看,害怕那里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东西。这是莉莉最喜欢的台词,出自电影《伊丽莎白:黄金时代》。我们谁也没有看过影片,只是它上映的时候,到处都能听到这段对话。凯特·布兰切特演的伊丽莎白女王大怒大吼的片段,看得我们都笑岔气了。我的莉莉学起来最像了。

莉莉振作了一下,及时地送上后面的台词:“我也可以呼风唤雨,先生!只要有机会,我将呼风唤雨踏平整个西班牙。让他们的地狱兵团来吧,他们必将灭亡!”

在她的努力之下,气氛缓和得不错。但是说实话,这不是她演得最好的一次。我很快地意识到,可能她的动物本能已经告诉她:她就是那只海螺,那只螃蟹,那只蜗牛。

章鱼要填饱肚子。

它要吃了她。伪装周五下午

心理医生的办公室涂成了黄油色。这个房间的沙发弹簧坏了一个,坐上去不可思议的舒适。我经常想象这整个房间加上糖、面粉、香草、巧克力片,被挤成一团放进一个碗里的样子。当我心烦的时候,感觉自己被一群傻瓜包围的时候,就特别想吃饼干。新鲜烘烤的巧克力饼干松脆有嚼劲,还带着烤箱的温度,表层的巧克力柔软欲滴。这种食欲的来历不得而知,但《芝麻街》里的甜饼怪有句名言一直深得我心:“过一天,算一天。不开心,吃饼干。”那只瞪着大眼睛的蓝怪物说过很多语法奇怪的话,这一句,我最熟。最近,我想吃很多饼干。

我的医生叫珍妮,你简直没法接受一个医生叫珍妮。珍妮可以是一个体操运动员,或者《阿甘正传》里阿甘的妻子。我认为这个名字最合适的身份是冻酸奶厂的工人,他们唯一的工作是为客人自助取用的酸奶称重,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怨声连连。总之,绝不是一名医生。我不认为人们真的把珍妮们当回事。比方说,我叫爱德华·弗拉斯克,但上小学的时候大家都管我叫“爱德”,只因为那时候我太内向了。后来经过我的不懈努力,大家才终于接受我的小名“泰德”。珍妮在膝头的便笺上写下我的名字,“泰”字勉勉强强地挤在前面,一看就是后来加上去的。而我已经在她这儿看了好几个月了!她还负责我的个人保险,也算是我的邻居(至少就洛杉矶的标准来看)。她的诊断也从来没有对症过,我已经习惯了接受她那些笨笨的意见然后给自己想象出一位更好的医生,筛去她的结论,深刻地剖析我自己。听上去挺荒唐,但真的有效。

18个月前,我结束了一段六年的感情并开始接受治疗。这段感情在第四年就该结束了,并且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那时新贝弗利电影院正在上映比利·怀尔德的《桃色公寓》,放映结束后我遇见了杰弗里。他是那么聪明——近乎神经质般的聪明、热情。我们聊着电影,我认为《桃色公寓》里的不忠和通奸情有可原,而他则适时以该导演的另一部电影、我最爱的《七年之痒》反驳。

一开始,他仿佛有种魔力。很快,我发现那只是表象,他的心里住着一个受伤的小男孩。他自小没有爸爸,凡事都在渴望认同。这一点很可爱。直到他开始沉溺于扮演内心的小男孩,乱发脾气,举止颠倒,控制一切。但他仍是我喜欢的那个男孩,我包容他,指望一切会变好。直到某天醒来,我听到生活吹来新的号角:我应该去过更好的生活。当天夜里,我跟他道了别。

一年多以后,我才鼓起勇气开始再次约会,再度踏入爱河。珍妮问起了这件事。“那个感觉怎么样?”“那个?”“嗯。”“约会?”“啊,嗯。”

这是我最不想讨论的事。此刻莉莉脑袋上的那只章鱼似乎紧紧黏到了我的头上。但我又不想跟珍妮讨论莉莉头上那位不速之客,至少不是现在。我不能暴露对章鱼的恐惧,让她说出那些注定无脑的建议。我不能再替她干活了,反正这次不行。我宁愿在没有她的情况下完成她的工作,也就是说,眼下,我不愿意对她和盘托出。

我甚至不该来,不该把莉莉和章鱼单独留在家里,但阳光正以她最喜欢的角度洒在窗台上,午后的大太阳应该够她打个长长的盹儿。兽医星期一才有空,我指望着太阳的修复能力。在太阳的照耀下,我们的不速之客应该会像脱水风干的鱼。“章鱼是鱼吗?”我装作无所谓地问道。“章鱼是什么?”“鱼。它们是鱼类吗?”“不是,我觉得它们是头足类

软体动物

。”

就知道珍妮会这么说。也许她就是那种憧憬成为海洋生物学家的高中女生,上大学以后又飞快地爱上名字类似查德的、双手大而有力的心理系男生。真想缩成一团躺在莉莉旁边晒太阳啊。想把手轻轻放在她身上,就像她小时候我会做的那样,让她知道只要我在,就没什么可担心的。我的心好像也飞回了家。“约会的事,到底怎么样了?”珍妮并不放弃话题。“约会。我不清楚。挺好的。没什么。有点困。”“有点幼稚?”她问。“没有。”天哪,我想吃饼干,“只是有点累,你知道的,无聊,闷得慌。”“为什么闷?”“就是闷。”我想念饼干们。“和新朋友约会不是很好玩吗?你就不能这么想吗?”“可以是可以。”我用一种顽固的口气让她知道我不能也不愿意这么想。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问题——也许我还没有准备好约会。也不知道是不是约会对象们的问题——大概好的都被人挑去了吧。或者是我老了。对于精神高昂、经济拮据的时髦男孩们,洛杉矶是一座梦幻岛。重新开始约会的时候我满怀热忱,保持良好状态。但第一批约会过后,我发现自己讲话的时候一直在思考,这个故事到底是我刚才讲的,还是两天前的那个约会里说的。为了打破沉闷,我开始瞎编,把自己塑造成妙语连珠的人,一遍又一遍,最后把自己都恶心到了。

这些我都应该坦白告诉珍妮,毕竟我的保险公司正在为此埋单,而我正在为保险公司埋单(对一个自由撰稿人来说,这绝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我只是淡淡地答道:“我……我不知道。”“跟我说说。”珍妮恳求。“不。”“说说。跟我说说肿瘤?”

章鱼在我面前扭动着强有力的触手,在混乱的一刹那,露出它的血盆大口冲我的脸扑过来。

我向后一缩,猛地拍向自己的鼻子。“你说什么?”我责问道。

汗水沿着我的眉毛淌下来,珍妮专注地看着我,她一定看到了这一幕。我发疯一样看着房间四周,想找到章鱼的踪迹,但它早已逃之夭夭。

她说:“跟我说说怎么了?”她的凝视变成了一个微笑。

她是这么说的吗?

我的黄油监狱越来越小:墙壁比五分钟前靠得更近了。这一般是恐怖袭击的前兆。这样的情况过去很少发生,但最近越来越频繁。迅速击退的办法很简单,开口讨论我不想说的事——约会。生活还在继续,我不能向章鱼制造的恐慌妥协。我缓了缓。“有一个人。好看,聪明,有趣,好看。我是不是说了两遍?反正他看上去不错。只是我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兴趣。”“对你。”“对提线木偶剧。”我下意识地交叉双臂,“当然是对我。我们又出去了一次,感觉很棒。”都是蠢话。我应该说说章鱼,但是我不敢想章鱼。不能克服恐惧。“但我还是不太清楚他怎么想。于是我想,等第二遍道晚安的时候,如果他亲我,那就是暗示了;如果他抱我,我绝不率先松手。”我对这个计划很满意,我指指自己的脑袋,好像它不只是个放帽子的地方。接着忽然意识到,也许章鱼此刻就藏在我的脑门上,脑门看起来是它喜欢的地方,于是我上下仔细打量了自己。珍妮看着我,好像在看一场缓慢但并非毫无进展的抓捕行动。“聪明。这样你就可以判断这个拥抱是礼节性的,还是真的有好感。那么,然后呢?”“我先松开了拥抱。”

珍妮失望地看着我。

我为自己辩护道:“一开始,我们谁也没有松开对方,就像两个中风病人那样互相依靠着。”四周的墙壁现在死死地逼近前来,几乎要把我直接碾碎。另一种可能性是,我在奶酪墙壁中窒息而死,压制出一个完美的人形模具。“这事本身就说明了问题。”珍妮在她的便笺上涂了几笔,把“德”描深了,好让旁边的“泰”不那么碍眼。听我说话是她的工作,无聊也得听。但这不是她的问题。软体客人造访我们家还没满24个钟头,我已经发现了我和它的一个共同点:我,也在隐藏自己。我尽量悄无声息地生活,像一个失败者那样低调,不希望别人注意到我。杰弗里走后,我一直这么过日子,好像很多事都随他而去了。“有些人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你应该顾及这一点。”珍妮沉思后说道。

讨论有关我的事情的时候,珍妮总是喜欢说“有些人”。但这次的结论还是错的。那家伙没有表达障碍,我也没有表达障碍。那人只是不确定他是不是喜欢我,这让我很焦虑。虽然他的不确定大概也是我的错。虽然我也没有表露出来。

饼是饼干的饼,对我我我我有好处。饼干饼干饼干,先写饼。

珍妮继续分析着,我在脑海中想象出一位高明的医生,他给出了更狡猾的建议:也就是两次约会而已。为什么非要知道这家伙怎么看我?为什么每件事都要有正确答案?我喜欢他吗?我是说,除了他的外表。我应该对各种不确定宽宽心。

忽然,这又跟约会无关了,脑中浮现的还是那只章鱼。我应该对各种不确定宽宽心。周五晚上

洛杉矶的六月跟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六月都不一样。这里的六月只有一样东西:阴郁。太阳躲到云朵、大雾、小雾、薄雾的后面,一躲就是好几个星期。通常这时候,我都还过得去。想到其他的月份这里都是阳光灿烂,这样的六月我通常都能接受了。但在这个没有夕阳的夜晚,我有点沮丧。

特伦特打来电话叫我出去吃晚饭,我拒绝了。但是他拒绝了我的拒绝,为了避免我俩的十二轮拉锯战,我只好答应了。又要离开莉莉一个钟头让我很不好受,但我也知道必须跟谁聊聊这件事。既然珍妮不合适,特伦特或许是个人选。从在波士顿的学校见面第一天起,我们就是一个频道的。当时他来自热情的得克萨斯州,而我是个安静的缅因州人,一见面我就被他南方人的魅力吸引住了,他对我这个冷静的北方人也颇有好感。他来敲我的宿舍门,问我要不要一起去7-11买香烟,那一刻,我们的友谊就开始了。他是我的费里斯·布勒尔,我是他的卡梅伦·弗莱。

22岁那会儿,特伦特就告诉我不要担心。他说到了29岁一切都会见分晓的。分手很难过?随便吧。工作没出路?时光不会白费的。别的压力?干吗浪费时间去想它们?一切都会在29岁见分晓。一开始我还问他,为什么是29岁?为什么不是28岁?然后我开始慌了。万一31岁的时候我还是毫无头绪呢?七年级之前我都不知道怎么骂人,1995年前我都不知道有网络这回事。我很害怕落后。但他散发出来的自信和这则信誓旦旦的预言,最终还是说服了我。我从来不问他到时候在我们身上分晓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也未必知道吧。

然后,29岁行将结束时,我遇到了莉莉。就在我30岁生日的前一天。

我到餐厅的时候,特伦特已经坐在里面了。老位子。如果你在这儿点一杯马提尼,服务员会给你配一只冰镇过的马提尼酒杯,等你喝过一半,他们会拿来另一只冰镇过的马提尼杯,甚至还有几枚橄榄,然后在你面前替你换酒杯,让你继续享用剩下的半杯酒。震惊,是吗?这就是我们喜欢来这里的原因——服务。“嗨,兄弟,我帮你点了一杯马提尼。”他说。“谢谢。你带了那个吗?”“泰迪。”他很生气我竟然会以为他忘了。说着,他递来一粒安定药片。我放进嘴里轻轻嚼着,然后含在舌下。这样药效会更快。特伦特默默地等了一分钟。“打算跟我说说你的事吗?”

我伸出手指示意他再等等,同时体会着安定的碎片在我的舌头和下颚之间慢慢融化的感觉。“莉莉有一只章鱼。”我的话听上去很干涩,而且未经允许,它们便脱口而出,我其实不必说出来的。

特伦特不明白。“什么?”“一只章鱼。在她头上。还遮着她的眼睛。”这些话似乎对他的理解没有任何帮助,我总结说,“有点像你那只。”

特伦特是我认识的人里,唯一有过章鱼的,不是出现在色拉盘上的那种。他的那只是1997年来的。那会儿我们是室友,就在洛杉矶这儿。有天晚上我看到他坐在沙发上摩擦着自己的小腿肚,一脸困惑。“我的腿麻了。”他说。

不知道是想象,还是安定的作用,呼吸间我开启了幻觉模式,回到了26岁那年我俩破旧的小公寓里。一切都如此真实,好像我们就住在那儿。

其实他的左半边身体已经发麻好几个月了。核磁共振表明,他有一只还在婴儿期的小章鱼。他很快接受了手术,伤口不小,但他恢复得很快,我们也就很快抛之脑后了。后来我在想,他为什么过那么久才把事情说出来。我们一起度过许多时光,习惯事无巨细地讨论双方最近的一切:最近我们刚结束关于女同话题的争论;棉织品合适的织数,以及为什么埃及棉那么舒服;办派对的话,我们真正请得动的名人究竟有几个;燕麦粥为什么总被我们煮煳;阿巴契酒吧的半美元酒之夜遇到的那位男护士,我可以约他吗;为什么我跟他第一次见面就去什么阿巴契酒吧(当然是因为半美元的酒)。在看到他困惑地坐在沙发上之前,我们其实有很多时间可以提到这件事。

特伦特拍了拍我的手臂,我回过神来。今晚餐厅人很多,比平时多。“你走神了。”他说。安定无疑是起作用了。“它怎么像我的了?”“不是一模一样,因为你那只你自己看不见,但莉莉的那只就坐在她头上,尽情现眼。”“她的……章鱼。”“嗯。”“我没有过章鱼啊。”“你当然有过。没有的话,当年在西达医院里,他们给你做开颅手术拿出来的又是什么?”“他们拿出来一个肿——”没说完,他就震惊了。“不然你以为我们在讨论什么?”“我以为我们在讨论一只章鱼。”“没错。”

我们的马提尼来了。一杯酒,三枚橄榄。我们静静地喝了一会儿。伏特加像一个清凉的仆人穿过我的喉咙,还顺便帮我清洗了舌下的药粉味。我漱了漱口,振奋起来。“你要来点魔鬼蛋吗?”不知道他干吗问我,魔鬼蛋是我的必点菜。他挥手叫来一个女招待点单。我甚至不用说要。“你找了兽医了吗?”

我点头。“已经满约,下周一才能去。”“你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章鱼?昨晚。就那么出现了。要是它之前就在那里,我不可能看不到啊。它不动的,就坐那儿,触手从莉莉的脸旁边垂下来。我觉得它……睡着了。”

特伦特拿起两根插着橄榄的牙签搅动马提尼,我直接从牙签上吃了一颗。我可以看到他脑中的算术题。“莉莉多大了?”“不。”“啊?”“不,”我重复一遍,“我知道你在干吗,打量我这话的可信度。首先,我还没看过兽医,也不知道把章鱼移除需要哪些步骤。”

章鱼切除术。“其次,我不会让章鱼吃掉她的。决不允许。”

二十几岁的时候,另外一个讨厌的医生(医生们!)总结说,因为我妈从来不跟我说“我爱你”(至少没有像其他妈妈那样说过),所以我会有爱心感知障碍。不管是爱,还是被爱,我都有局限。然而,在我二十几岁的最后一个夜里,新认识的小狗躺在我手臂上的时候,我号啕大哭。因为我感受到了爱。不是稍微,不是一些,是毫无条件的爱。那九个钟头里,我百分之百地爱上了莉莉。

莉莉还舔了舔我脸上的眼泪。

你!下!的!这!场!眼!睛!雨!太!棒!了!我!喜!欢!这!股!咸!味!你!应!该!每!天!都!下!一!场!

我清楚地意识到——我没病!我可以感受到一切!

而就像特伦特预言的那样,一切就在我29岁最后几个小时里发生了。

我猛敲桌子,盘子腾空飞起,伏特加正好溅在我们的酒杯边缘,我咬牙瞪眼:“它决不能伤害她。”

特伦特的背脊一凉,我知道是因为我也一凉。他按住我的手让我冷静下来。他也养了只狗,一只叫薇西的斗牛犬。他爱她就像我爱莉莉一样。他知道我的感受。他明白。换作他,也会拼了。

女招待送来魔鬼蛋和两只新的冰镇酒杯,替我们倒了剩下的马提尼。她尴尬地冲我们笑了笑,然后走了。

我看着冰水珠沿着新酒杯慢慢滑落。

它。

不。

能。

吃。

了。

她。周五夜里

我最喜欢星期五的夜晚了。你大概难以相信一只12岁的腊肠狗对大富翁很拿手,但事实就是这样。她会在棋盘的一条边上建起所有的酒店,然后毫不客气地向过路的其他人收取天价租金。我正好相反,棋盘上的第一条路是我最喜欢的地方。那条由深紫色和浅蓝色组成的小路上,排布着诸如“东方大道”之类的略带种族主义的名字。那条路上的颜色,让我感到平静。莉莉分辨不出颜色,她也不会在置业的时候有任何顾虑。而我只有在蓝紫色的那条道上才能轻松置业,那里租金合理,别的棋子也总是顺利通过那里。作为一个敌手,我大概不算合格吧。

选棋子的时候莉莉总笑我,我喜欢挑手推车或鞋子。她觉得这些形状的棋子生来一副柔弱相,不堪一击。一般她会选大炮、战舰和“小酒杯”(我一直不忍心告诉她拿反了,其实那是个顶针。她知道的话必定要暴跳如雷。)。

今晚我俩都无心下棋,但周五这时候就是游戏之夜,我们还是装模作样打开了棋盘。我暗示说,我们换个不用那么专心的事情做吧,看部电影什么的(虽然周六才轮到电影之夜),但之前离开她出去看医生和找特伦特吃饭,有点愧疚,也就没再说下去了。跟以前一样,我负责掷骰子,帮她移动棋子,主持棋局,帮她买房子和酒店,还兼做银行——毕竟,她是只狗。

两个四。“这一轮你掷到同花两次了,再有一次就要去监狱了。”我说。她的棋子走到了一条绿色的路上。“北卡罗来纳大街,没人买过,你要吗?”

她耸耸肩。此刻,她只是那个平常陪我玩大富翁的莉莉的空壳,我俩的心思都飞到别的地方去了。等我回过神来(大概是伏特加和安定的作用),她仍然在椅子上呆呆地坐着。我朝她看看,拿来她常用的垫子,让她坐高一点,能看到桌面,但今晚她看上去特别小。可能她一直那么小个儿——我记得她从来没有超过17磅——但她在我的世界里,一直是个大家伙。“你不想玩就不要勉强了。”她嗅嗅她的那堆钱。她低头的时候,我能看到章鱼,所以立即把视线转开了。周一见到兽医之前,我决定不跟它直面交锋,对视,对话,甚至承认它的存在。

一场拉锯战。“再跟我说说我妈妈吧。”莉莉时不时就会让我说这事。以前我总觉得很烦,可能是因为把她从腊肠犬家族抱走多少让我有点惭愧,当时她12个月大,就离开了她的爸爸妈妈和后来叫作哈利、凯丽和丽塔的兄弟姐妹们。但这会儿,我很乐意提起它。因为这个故事关乎我们的相遇、传承,以及共同生活于其中的更美妙的生活。“你妈妈的名字是乌黑飞行员,但大家都叫她女巫粕。你爸爸叫凯撒,跟古罗马那位同名。我只见过你妈妈一回,就是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妈妈叫女巫粕?”“那天天气很好,是五月的第一个礼拜。春天。我开了四个钟头的车来到乡下一座古老的农舍面前,房子是白色的,边上有围栏和掉色的图案。我紧张得心都到嗓子眼了。我盼着你能喜欢我。那房子离公路有一段距离,周围的草地都发黄了。那年春天没下多少雨,大家都犯愁,但你们几个小狗就过得很开心了。”“我讨厌下雨。”“嗯,小狗都不喜欢雨天。总之,你当时就跟哈利、凯丽和丽塔一起在铁围栏里的草地上玩摔跤,跟开水里煮的面条差不多。甚至都没法看清楚,好像就是一堆爪子和尾巴在撒欢,那里的女主人把你们四个小家伙抱出来,你们还是玩作一团,我就站那儿想,我到底要怎么挑呢?”“但你做到了。你选了我!”莉莉挑了棋盘上一幢红色的旅馆房子,用她所剩不多的牙齿嚼透了,然后吐出来放在一条公路上。一般我不许她这么做,但今天她嚼得很慢,有点心不在焉。“没有。其实我没有选你。真的。”我说。她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我。

我经常跟她灌输养父母那一套胡话:亲生妈妈和亲生爸爸是没办法选择小孩子的,不管他们生出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他们都得负责到底。养父母就不一样了,他们自己选择了自己的小孩,所以他们会更疼爱自己的孩子。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这都是无稽之谈。养父母能收到领养确认电话就已经万幸了,他们跟亲生父母一样都是别无选择。“你没选我?”她有点生气了。“没有。”我重复道,因为这是事实。为了营造气氛,我顿了顿。“实际上,是你选了我。”

事实如此。当哈利、凯丽、丽塔在玩翻筋斗的时候,她离开游戏小组朝我和女主人走了过来。“我想给自己留下那只小公狗,除非你要领他派用场。他特别勇猛,但我想,训练一下的话,他会听话表演的。”

我没有考虑过领养小狗的性别,也不想表现出有性别歧视,更不想跟手握决定权的女主人背道而驰。我说:“没有,我觉得女孩挺好的。”

我仔细观察了一番,但实在分不清楚到底谁是女孩。可能我得一一凑近了看才能分辨。但比性别歧视更麻烦的是,她可能把我当成一个变态。

就在那个时候,我看到那只后来成为莉莉的小狗正在咬我的鞋带,她咬下了一边,又跑到另一边接着咬,直到鞋带们乖乖地全部散开。“你好,可爱的……”我蹲下来,仔细观察,“小姑娘。”“那边那个才是男孩。”女主人略好笑地说道。

我把小狗抱起来,她依偎在我的下巴下面,尾巴像一只精致优雅的落地钟钟摆那样摇动着。“我叫爱德华,大家都叫我泰德。”我在她耳边轻声说,然后把我的耳朵凑近她的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说话。

这!儿!现!在!是!我!的!家!了!

她说得没错。“我想要这只。”我告诉女主人。“你可以随便挑的。真想要的话,那只小男孩也可以给你。我不保证你手里这只会一直表现这么好哦。”“都一样。我也没想着要让她怎么表现。就选这只吧。”

我担心她会继续劝我放弃这只小狗。她上下打量着我俩,我正警觉地抱着我的小狗,最终她脸上的肌肉变得柔软而放松。有人带走了这只小淘气,剩下的几只完美公仔大概能卖个好价钱,她的笑容是因为这个吗?“看起来是她选择了你。”她停顿了一下,“我想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告别的时候,她扬起一边的嘴角,笑了,汽车销售员把一只柠檬卖出了好价钱,好像也是这么笑的。

我一边下棋,一边跟莉莉讲了这个故事,她好像很开心。甚至有点感动。我冲她笑,但脸是别向一边的,这样就不用想到章鱼了。她摇头晃脑,耳朵啪嗒啪嗒地来回摆动,项圈和身份识别牌发出熟悉的声音,整个房间都活泼了起来。她停下来的时候我才发觉,因为抓椅子抓得太紧,我的手指都发白了。我期待她能死命地摇晃,把脑袋上的章鱼晃下来,甩到房间角落,让它血溅墙壁,当场毙命。

这个夜里我第一次朝她头上看去,章鱼还在那里,紧抓不放,这会儿(不瞒你说)这个浑蛋正在冲我笑。

去你妈的。

莉莉看着我,有点疑惑:“怎么啦?”

我飞快地镇定下来。“轮到你了。”我说,想把她的注意力转到强手棋上来。“不是我。”“是你。你掷了两个四,所以可以再掷一次。要我帮你掷吗?”“请问我最近长出过手来吗?”她挖苦我道,我一向为她的挖苦技能感到骄傲,这会儿只觉得有点生硬。

我掷了骰子。两个二。莉莉和我对视了好一阵——我们都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我不情愿地拿起她的小战舰,放进了监狱。周六傍晚

很多时候,洛杉矶是这个世界上最迷人的城市。圣安娜飓风刚过那会儿,这儿的空气是那么温暖、那么干净。蓝花楹盛开的时候,整树整树的淡紫色又是那么灿烂。一个温暖的二月天,你用脚指头踢着柔软的沙子漫步在洛杉矶闪闪发光的海边。与此同时,美国的其他城市里,大家还正裹着毛毯靠一碗热汤取暖。而别的时候——比如说蓝花楹在一场诡异的紫色大雨中消失殆尽的日子——洛杉矶就像一个没造完的梦。整座城市就像一条七十年代的残破街道,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像一个来自其他城市的设计师的无心之作。像一个仅供有钱人来吃天价色拉的大操场。

眼下,我正翻阅着这样一本色拉菜单,淹没在满满的荒诞感中。我要来一长盘漂亮的蔬菜搭配近一米长的腌豆子吗?也许我更想吃一盘快炒的甜菜根和菊苣根。五十种食材制作的危地马拉色拉把我看得精疲力尽。这就是我生活的城市。我怀疑自己根本都叫不出五十种色拉的食材名。我犹豫不决地咬了下嘴唇,干干的。“我对俏唇润唇膏有点上瘾。”我抬起头。这话我刚才说出口了吗?“你怎么会对俏唇上瘾?”他问,一边摇晃着杯子里的最后一点酒。他的前额冒汗了,不过应该不是因为紧张。我猜他应该是容易出汗的体质。“有一次别人告诉我,俏唇会把微量的碎玻璃偷偷放到润唇膏里,这就是让你上瘾的秘诀。玻璃小碎片会在你的嘴唇上开出无数道看不见的口子,你会觉得很干,然后就想买更多的俏唇了。我仔细研究了一遍成分表,想看看除了44%的凡士林,1.5%的二甲胺基苯甲酸戊酯,1%的羊毛脂和0.5%的鲸蜡醇之外,它有没有加上4.5%的碎玻璃。结果它没有。”他惊讶地看着我。我无所事事,只好继续说下去。“都是骗人的。生产俏唇的公司叫威伯科,在新泽西州的麦迪逊市,据说这个公司的持有人其实是奥驰亚集团,而奥驰亚本来的名字叫万宝路。起这么个新名字只是想让大家忘记它跟烟草的关系而已。”我又强调了一句,“他们有很多很多员工。”

我把叉子准确定位在开胃菜盘里的最后一口豆薯上,耸了耸肩。我早就告诉自己要取消这个约会,但我还是来了。这会儿我追悔莫及。我应该坚持跟上次那个好看的拥抱男孩继续约会。但那个男孩又意味着某种不确定,而我痛恨不确定。我俩心知肚明,我们在这里是浪费时间。他没有挑明(事实上他什么也没说),于是我打破沉默胡说八道起来。说实在的,我知道这会儿自己蠢得要命,还有点像个阴谋论者。甚至还不如那些相信真有外星人存在的傻瓜们——那些传说中动不动就以宣言和暴力征服地球的外星人种。

我跟面前这个新的约会对象网聊过一阵,双方都颇有好感。邮件里我们的互动相当活跃,对话也相当和谐。遇见真人以后呢?完蛋。什么也不是。我应该提高对约会的预判能力,然而这方面我显然是个低能儿。这仍然是概率问题。于是我现在对和谐的线上对话和活跃的邮件往来也没兴趣了。有了这些,并不意味着你就真的想看他赤身裸体的样子。比如出汗体质这类细节从照片上根本就看不出来——尤其是从运动照上。你会以为他是因为徒步鲁尼恩大峡谷或者在海边玩飞盘才出的汗。你不会想到这个人坐在餐桌上看个色拉菜单都会出汗。“你有什么上瘾的爱好吗?”我意识到,最好在我对甲氧苯氧基丙二醇的长篇大论开始前,让他先开口说话。“性爱。”

不知道是不是开玩笑。是的话,有点好笑。不是的话,我大概会被推倒吧。反正我当是玩笑,然后继续话题。“你是做什么的?”“航空乘务员,不过我正在转行做一个专业的遛狗员。”

该死的洛杉矶专业遛狗员。这算一个工作吗?大街上那么多业余遛狗人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参加遛狗奥林匹克竞赛吗?我大概也是种子选手吧。一个外行的遛狗员。我现在就应该去遛狗啊。最喜欢傍晚跟莉莉一起散步。阴郁的天气被几束柔软的光线打散了,黄昏五点的光线流淌在身上,这时候一起散个小步再惬意不过。也许会是几天来唯一可见的阳光了。我忽然更想离开这里。“听上去……”我该怎么礼貌地措辞?“是一个大转变。”“是一次质的飞跃。”“真是空乘界的损失。”我奉承说,想象着他用汗淋淋的双手递给我一杯姜汁麦芽酒。“嗯,是一大步。洛杉矶人花再多钱给爱犬都是心甘情愿的。你养宠物吗?”“不养。”我努力回忆自己的交友档案(上面提到过莉莉吗?),然后猜想他有没有打开看过我的档案,他能记起里面的细节发现我在撒谎吗?他翻了我的相册看过那张没穿上衣的照片吗?要不是开了那瓶上好的新西兰白葡萄酒,我根本就不会写那些有的没的的自我描述,更不会上传一张半裸照片。都怪那瓶酒。“我也没有,但一直在想。养一只宠物。”

这是他身上最有趣的事了(除了那个模棱两可的性爱玩笑)。我甚至不知道他说的宠物是什么——一只狗、猫,或是爬行类、飞行类的?还是日本小学生经常随身携带的电子宠物,是一只仓鼠、一条鱼还是一块石头?——总之他说他想要一只。

我试着结束这场约会。既然这个约会不会有任何进展(我们几乎没有共同点,更谈不上性欲),那么一定有个得体的办法可以离开这里。即使对方没有任何毛病——跟“广告”上的一样,但如果你莫名地就是不喜欢他——也还是有办法离开的。而如果对方本来就是个名不副实的家伙,那么你更可以理直气壮地指出来。不一定是这一句,但你可以回答诸如“不好意思,我觉得不太合适”之类的话。有一次我刚和对方握手,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感应,当时周围没什么人,我就那么直接说了然后走人。另一回,我没好意思说出口,结果不得不一边吃着点心一边不停地回应“你觉得自己有勇气操刀一场紧急切开气管的手术吗?”(必须指出,没有,我绝对没有。)一旦进入约会,你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它自然结束。我跟杰弗里的第一次约会持续了两天——我们有太多话要说!那次约会不幸成为了一个难以逾越的标杆。

从家里出来的那会儿,莉莉已经睡着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刚当上爸爸,很想把睡着的小孩摇醒看看它是不是还活着。莉莉习惯往左边睡,但这个下午她朝右边睡着了,章鱼被压在下面。很好。也许它会被压死在莉莉的爪印印花毛毯上。莉莉的睡相跟她平时一样蜷曲,我管她这副模样叫“豆豆”。我已经在考虑这个漫长的约会结束以后,要回去跟莉莉一起看什么电影了。周六是我们的电影之夜。我希望她睡饱了。我们可以叫印度菜,街那头的印度餐馆里,有一种番茄酱和酱汁调味的鹰嘴豆着实好吃。我再次琢磨起怎么才能结束这个严酷的考验。好吧,既然你本人没那么好玩,我想我得走了。如果这么容易就好了。我应该直接离开然后跟拥抱男孩开始第三次约会。至少我还挺想知道他对我有没有兴趣的。我到底为什么要先松手?“你喜欢小孩吗?”我问,“你想要小孩吗?”我超级喜欢小孩——我有一个小侄女,简直是她的粉丝。但我年纪太大了,没法做一个年轻的父亲了,而我又不是特别想成为一个年迈的父亲。现在又是单身,抚养孩子这事,我一个人应该做不来。为了生孩子这事去改变我的性取向(除了我在某个交友网站上的胡诌),动力似乎又不够。所以我觉得自己不太可能有孩子了。“完全不喜欢。我不会考虑孩子。”“噢,那就算了。我一直想要小孩,要很多很多孩子。我们会组成一个合唱团去杜塞尔多夫之类的各种欧洲小城市巡演。”说完,我就走了。

回家路上,我忽然想吃冰激凌。我冲到杂货店的冷柜前,给自己选了一支Ben&Jerry's的焦糖冰激凌,又给莉莉买了一个香草杯。原因嘛,管它呢。有一年夏天,她还年轻的时候,我们一起开车出去玩,我看到路边有一个冰激凌吧,就把车停在了附近。我们一起下车踩着停车场的碎石小路走过去,我要了一支绿色的薄荷巧克力脆片蛋筒。我偏爱绿色的食物(即使里面的色素有致癌的可能)。我们坐在草地的野餐桌上,我把莉莉抱到膝盖上。

你!舔!的!这!朵!云!是!什!么!东!西?我!也!喜!欢!舔!东!西!好!想!舔!它!

即便是在我最得意的日子里,我也总是希望生活能赐给莉莉很多礼物,就像我收获的那些一样。于是我把蛋筒放下去给她舔一口。

太!好!吃!了!我!们!应!该!每!天!都!舔!舔!它!

舔了一口以后,她便不依不饶起来。她站在我的膝盖上,前爪扒在我胸口,拼命摇尾巴。后爪还在努力往上爬,想在我的防滑系统里找到立足点,想尽一切办法接近她的薄荷味奖品。“喂,喂,喂!”我制止她,“坐好!”她照做了,左脚站在我的左腿上,右脚站在我的右腿上,想要维持平衡的假象。可怜的眼神里充满期待。

有人说过,如果你喂饱小狗,保护它,照顾它,它会觉得你是上帝。如果你这样待一只猫,猫会觉得它才是上帝。

我们一起吃完了剩下的冰激凌蛋筒,毕竟,我是上帝嘛。周日凌晨4:37

迷迷糊糊间,我的脚抽筋了,我梦见自己正在往下掉,马上就要碰到地面了。醒过来,一身冷汗。我坐起来,掀开被子,找莉莉,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章鱼正在床上张牙舞爪。它的八条触手好像全活了,它们动作轻盈且有条不紊地包围了莉莉,我知道它醒过来了。

我把手放在莉莉的胸口。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吓得忘了呼吸,用力往下摁。感觉到了,她的身体像往常那样一起一伏。她还在。她没事。章鱼须慢慢停下来,警报也暂时解除了。情况多少又回到了礼拜四我刚发现章鱼那会儿。

我试着回忆刚才的梦。好像是在一条船上,似乎莉莉也在那儿。也可能她既在那儿也没在那儿,反正梦里本来就会有很多平行宇宙。我好像在追什么东西。不是追,是在狩猎。我甚至不确定到底有没有一条船或者有没有做梦。较之做梦,我觉得那更像是一种记忆,即使这是一段难以触及的记忆。

莉莉的胸口仍然起伏着。她的呼吸深沉而响亮。

来这里的头三个月里,她没有睡在我床上。她睡在我旁边的一个摇篮床上。一开始,她在房间另一头睡。那些日子,她一直在夜里呜咽,哭诉没法再跟她的兄弟姐妹暖暖和和地睡在一起了。我自然也睡不成,自责心与夜俱增。我把摇篮床挪到我的手指可以穿过木栏杆的位置。那时候我们这么睡——我的床和她的床紧挨着,有时候我的手指握着她的爪子——直到她做绝育手术。手术后她拒绝戴上防止舔伤口的项圈。这!是!我!见!过!的!最!蠢!的!事!儿!打!死!我!也!不!会!戴!

没有项圈的束缚,只要我不在,她立即开始舔自己的伤口。所以白天我到哪儿都带着她,夜里我把她放在我的床上,一只手臂挽紧她。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身体力行地保护它不受感染,我希望给她点心理安慰。至少她夜里能睡着了,不会一直注意到自己的伤口。

那之后她就一直睡在我床上,除了我不在的时候。

后来她拆了线,伤口也痊愈了,我就不再用手臂挽她。一旦可以自由地在我床上闲逛以后,她立即钻进被子里跑到床尾靠着我的脚边躺下。我跟她斗争了两个晚上,反复警告她如果她非要钻在被子里面睡,一定会缺氧而死的。她会从被子里溜到床尾,而我会把她拽出来呼吸空气。然后她会再次从被子里溜到床尾,而我会再次把她拽出来呼吸空气。拉锯战,漫长到吐。第二个晚上我崩溃了。“好吧。你想睡在下面是吗?那你就等死吧。你会呼吸不上来。我是对的,而你大错特错,这就是你这辈子的最后一个念头。滚去坟墓的路上你会后悔自己只长了一个核桃大的脑袋。”

我把被子掀起来盯着她看,她也盯着我看。那一刻我向这只倔强的腊肠犬投降了,跟她说理根本就是徒劳的,如果真的有理可说的话。我只知道我太累了,我需要睡眠。隔天早上我会把她的尸体从床上拎出来的。

隔天早上,她当然没事。她溜达到被子口跟太阳打招呼,伸出前爪做了一个复杂的瑜伽动作,打着哈欠驱走了睡意。

今晚轮到我想钻床尾了,找个被子下面最安全的角落。我希望自己变得小小的,被温暖地呵护起来。一个远离章鱼噩梦的角落,远离它颤抖的触手,远离即将到来的事情。周日晚上

周日是比萨之夜。这个传统打我童年起就有了。小时候的星期天晚上,妹妹梅瑞迪斯和我总是轮流跟爸爸一起做比萨。也只有这一天,我俩可以喝一点平时不让喝的苏打水。这是我们最盼望的事,哪怕周末已经接近尾声。我妈妈也很喜欢,因为她不必为我们准备食物了。(基本上,她没有休息的时候。不做饭,她也会忙着做其他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熨烫我们的床单,用古怪的吸尘器清洁冰箱底部。)妹妹和我都很喜欢围着爸爸做事,公平起见,我们在日历上写每个星期都轮到谁。做比萨太好玩了,做的时候会有类似足球赛的计分,还有《新闻60分》开始之前的那种倒计时嘀嗒声。(我是迈克·华莱士。我是莫利·塞弗。我是哈里·里森纳。我是埃德·布拉德利。那些故事,再加上安迪·鲁尼……)

我和莉莉延续了这个传统,虽然我们是叫外卖比萨的,这样莉莉就可以冲着外卖员一顿狂叫,有点像个不知名的小人物疯狂地指控古迪·普罗克特是个女巫。我觉得她也很期待这件事,虽然这是周末的尾巴,是疯狂的新一周开始之前,我们难得的共享时光了。

我问莉莉今天她想不想叫比萨,她头上的章鱼正在收紧邪恶的触手,第一轮发作开始了。莉莉一脸困惑,然后开始倒退,我立刻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她毫无来由地绊倒了,身体不由自主地翻倒在地上,四脚僵直,看上去都没有呼吸了。“莉莉!”

她的脚抽筋了,身体抽搐着,眼神不知飘向何处。我扔掉了比萨菜单冲过去。“莉莉!”我又大叫一声。即使她听到,大概也没有力气回复我了。我跪下来撑住她的脑袋,免得她再撞到地毯上去。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脖子,过了一会儿,她的脚缓过来了,还是有点僵硬,不太能弯曲,她的嘴角还挂着一点泡沫。整个过程大概有三四十秒,但感觉已是来世。彻底平息之后,我已经满头大汗。“嘘,嘘,嘘。”我劝她,担心她挪动得太快。我轻轻地抚摸她,以前她焦虑的时候我经常这么哄她入睡。终于,她的注意力转到了我身上,我竭力保持微笑,打消她的紧张情绪。但我笑得太用力,有点过头了。“你好奇怪。”她说。

我扶她站起来但没有松手,怕她又跌下去。她试着走了几步,旁边的我就像一个焦虑的爸爸,好像她正在学骑一辆没有辅助轮的自行车,而我正在她后面别扭地扶着她摇摆不定的座椅。莉莉三步走到墙边,腿一弯,坐了下来。“别着急,好吗?”

她摇摇头,耳朵耷拉下来。“那感觉……不一样了。”“是不一样了。”别再那么干了,我想补充一句,但是我知道她什么也没干。

是章鱼干的。

很难说清这件事对谁的打击更大,她还是我。我把她床上的毛毯抖抖松铺好,让她睡进去,挠挠她最喜欢我挠的后脖子,求她睡一会儿。“比萨怎么办?”她看上去累坏了,像一个刚打了12轮比赛的拳击手。“你睡会儿,我来叫比萨,你醒过来的时候就能闻到它的香味了。”

她打了个哈欠,下巴像生锈的铁链一样嘎吱作响。她提的唯一一个要求是别忘了给她点香肠。好像我真的会忘似的。“我知道。你就是一只香肠狗啊。”

她很快沉睡过去,腹部随着虚弱的呼吸一起一伏。我就坐在它旁边的地板上,双手抱着蜷曲的膝盖,落了她最喜欢的眼睛雨,但不是暴雨。我不知道愤怒从何而生——我的心、我的内脏、我的脑袋、我的灵魂——但自从礼拜四第一次发现章鱼以来,它已经转移到我的全身了。我直直地看着章鱼。“你。”我的声音意外地从喉咙里吐出来。

没反应。“你!”这回我故意冲它吼道。

章鱼被惹毛了。它的手臂像昨晚一样绕着莉莉睡着的脑袋转动着,同时,它慢慢睁开了一只眼睛。因为不想后退,我吓得只能往地毯里钻。妈呀,这到底是什么?和我想的差不多,它朝我懒洋洋地眨了眨眼睛,我克服恐惧凑近一点,我俩都没有轻举妄动。

它开口了:“如果你是在跟她说话,她已经睡着了。”

我吓得往后一缩。我真的要跟它对话吗?我不知道。我吓坏了,他的吐字是如此清晰。他?听声音,他不是女孩。我好像早知道会如此。一个章节结束了,下一章就要开始,敌人强大到可以开口说话。“我在跟你说话。”既然这是我第一次跟他说话,我应该仔细考虑一下谈话内容。但这只是一腔愤怒。而要来的都会来。“我能为你做什么吗?”他有点不耐烦,接近厌恶。“去你的,这就是你能做的。”我盯着他,看他打算说什么。

章鱼收起他的愤怒。“没必要那么粗鲁。”

我继续盯着他。“滚吧。”

章鱼顿了顿,好像当真在考虑我的建议。他猛地望向天花板,视线在那儿停了一会儿,然后回到我身上:“不。”

我站直身子,一米八八的个儿,撑开双臂,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威武。如果你跟一只熊狭路相逢,大概会这么做。最后,我挺起胸膛,用身体做出最后的恐吓。“离开这里。滚。现在。”“不好意思,我做不到。”“你怎么来的就怎么走。”我声音里的冰冷足够让整个房间降温十度。“恐怕不会那么简单。”他说。我恨死了他得意的模样。不好意思,恐怕。好像他是想离开这里的,只是凭他自己的能力没法办到而已。“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你指得逞什么?”“你必将灭亡!”

如果我可以勒死他,如果我可以抓住他的触手把他从她脑袋上用力扭下来,我一定会这么做。我会取出他的内脏,把他碎尸万段。但我不敢,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寄生在莉莉身上的。“我们是在比赛吗?”我恨我自己没法取笑他。他平静的嗓音让我更加恼火了。“你到底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我大叫。“什么都不要。”

我转过身去,一拳打在放烤盘的橱柜上,里面立即铿锵作响。“你想从她那儿得到什么?”

停顿。“我还没决定。”“我会尽我所能阻止你。”“好,别让我失望。”

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凯特·布兰切特的台词,我说得就好像伊丽莎白女王第一次俯瞰行进中的西班牙舰队那样,由衷地坚定。“只要有机会,我将呼风唤雨踏平整个西班牙。”

章鱼再次缓缓地眨眼睛。“你听到了吗?章鱼。”我涨红了脸,攥紧拳头,咬牙切齿厉声咆哮,“我可以呼风唤雨!”“你?”章鱼的轻蔑让我愤怒到了极点。“我没开玩笑,你这个蠢货。周一我们就去看兽医,倾家荡产我也要阻止你。刷爆所有的信用卡也没所谓,去讨、去借、去偷我都没所谓。我会要求医生给她作所有的检查,试所有的药,用所有的办法。”

章鱼眨了下眼睛,但并没有后退。它不相信道:“真的吗?”

如果可以把他从那颗我深爱的脆弱的脑袋上摘除,我会把整座房子连根拔起砸在他头上。这辈子我从来没有那么愤怒过。

很可能,他才是对的。软体动物五年前困境“你们来旧金山吧。”妹妹梅瑞迪斯的电话。“什么时候?”我问。“后天。”

机场吵吵嚷嚷,杰弗里正在航站楼那一端改签机票,尽早离开肯尼迪机场。我坐在脏兮兮的地板上,离他有三十米,我们的手机正接着这里唯一的充电站。我们在东海岸待了八天,跟他的家人一起过了圣诞节,然后我俩就自己在纽约城里闲逛,吃吃喝喝。纽约的雪景棒极了,但这两天雪越来越厚,观光客们纷纷改换航班,想赶在暴风雪到来之前离开。“我也不确定。我们好像被困住了。”“那就走出来!”梅瑞迪斯不容置疑地说。“你在旧金山那里干什么?”机场广播里忽然传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喊声。“你在哪儿?我听不清。”梅瑞迪斯说。“纽约。正打算飞回去。为什么要去旧金山?”电话那一头沉默了。“梅瑞迪斯?”“我要结婚了!”

我的嘴巴半天没合拢,坐在对面的小孩盯着我直看。梅瑞迪斯把如何跟男朋友富兰克林离开哥伦比亚特区的家,去旧金山跟他父母过圣诞节,如何被求婚的说了一遍。此后,二人又决定跳过订婚环节,计划在回家之前直接去当地市政厅结婚。虽然确切地说,二人是私奔去了旧金山。富兰克林的父母将担任他的证婚人,而我和杰弗里因为住在洛杉矶,也不远,因此梅瑞迪斯希望我们赶去做她的证婚人。交代完毕,她问:“纽约怎么样?”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棒!很棒!”我的声音被另一则机场广播和行李推车的吱呀声吞没了。我也不清楚自己说的是真是假。“我听不清。”梅瑞迪斯道。“你不打算邀请妈妈吗?”我问。“你知道她的。”“嗯,知道。”对面的小男孩朝我摁起鼻孔伸出舌头,我也回了一个鬼脸。“她讨厌仪式。我怀疑她连自己的婚礼也不想参加。”“我也说不上来。”不知道梅瑞迪斯说的是妈妈的哪个婚礼——跟我爸爸的那个(因为从没见过照片,根本没法想象)还是跟她的第二任丈夫的那个,那次我和梅瑞迪斯都参加了。“泰德?我们可以指望你吗?”

四周的嘈杂声更大了。“当然。”“我听不到!”

我大声说:“我们旧金山见!”

一位穿成自由女神的女士站在航站楼的中间,不知道她是不是昨天我们在时代广场看到的那位,有点好奇待会儿她要怎么过安检。昨天一时冲动,我们加入了折扣票亭前排起的长龙。一位分发演出手册的自由女神推荐了好多部戏,我们都不想看,最后她送了两张百老汇剧目《头发》的前排票给我们。剧组在幕间休息的时候召集前排观众上台跳《让阳光照进来》——我俩的百老汇首秀。虽然杰弗里抗议了好几次不愿意抛头露面,但在舞台上手舞足蹈的感觉太刺激了,观众们端坐在黑暗之中,炙热的光线打在我的脸上,我的双手在空气中挥舞。

生活就在你身边,就在你身上,

让阳光,

让阳光照进来。

我现在还能感受到当时的舞台亮光,仿佛点亮了整个赫希菲尔德剧院,又随着我们一路走上四十五大街涌入了时代广场。我可以看到阳光,即使当时天已经黑了,街上飘着瓣瓣轻盈的雪花。街边卖栗子的小贩,被雪球砸个正着的街头艺人,屏幕上跳升的假日股价,正在准备新年倒计时的广场工人们——一切好像都被这快乐的光线感染了。一切,但不包括杰弗里。大雪把杰弗里的上空包裹得愁云密布,他勉强答应跟我一起去买比萨,打包回酒店吃。站在酒店房间的窗边上,我就着雪景吃完了一份比萨。杰弗里在一旁来回踱步,查阅天气预报,打电话给航空公司。听了45分钟的忙音之后,他放弃了。我答应隔天一早就一起去肯尼迪机场,终于哄他入睡了。

现在到了机场,我真的想快点回家。我想莉莉。赶上这班飞机的话,我们有可能来得及去保姆那里接她回家,一起小小地庆祝圣诞节的尾巴。我准备了满满的一个圣诞袜给她,里面有各种小零食和小玩具,还有一个新的小红球。杰弗里焦虑极了。他想要的不是莉莉(虽然我知道他也很想莉莉),他想要的是安全感,一切尽在掌握的安全感。他的控制欲不断膨胀,就快失控。他对着一场暴风雨怒发冲冠的样子简直有点好笑——我是说,你怎么可能命令老天?行了,杰弗里。生活就在你身边,就在你身上,让阳光照进来。

地板上的手机振了一下,我以为是杰弗里发来了航班班次。低头一看,我的手机并没有短消息。再一看,是杰弗里的手机。有一条克里夫发来的短信。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跟你一起玩。

克里夫。这个克里夫是谁?大概是杰弗里玩扑克的网友吧。我抬头找杰弗里,他已经不在机场柜台了,四下看看,也没有他的身影。我吓得不轻,这时候,杰弗里带着两杯咖啡和笑容忽然出现了:“搞定。”

我们在飞机上坐定,杰弗里从双肩包里取出耳机线,插进他的笔记本电脑里。“你要看电视了吗?”我问。他经常会提前下载好一堆剧集在飞机上看。

看我的语气不太好,他犹豫着回答:“本来想看的。”

以前我们不会看这么多电视;我们都在聊天——为彼此不如意的过去而惺惺相惜,一起嘲笑那些把我们当作怪物的人——但最近看电视成了我们打发时间的主要活动。有一次去楼上参加假期聚会,邻居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说半夜里听到我们卧室传来的笑声,深受感染,替我们高兴,想必我俩十分般配。我都不忍心告诉她,其实是杰弗里在看电视台重播的《欢乐一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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