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死亡(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05 15:02:32

点击下载

作者:(墨西哥)阿尔瓦罗·恩里克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突然死亡

突然死亡试读:

自序

有关“网球”一词最早的记录里并未提到为此项运动设计的球鞋,而仅仅描述了运动本身。网球和它的大表兄击剑一样,都是最早要求参赛者穿专业球鞋的运动。

1451年,英国埃克塞特主教埃德蒙德·莱西在评价此运动时用拉丁语说道:“网球就是一种将球掷来投去的贱民运动。”他强忍愤怒,与我母亲提起我儿时那双快散架的匡威网球鞋时的态度,如出一辙。莱西主教在法令中用到的“tenys”这个白话字眼让人联想到法院案宗中某些形容,透着一股酸臭气——“辞藻粗俗的诽谤,空口无凭的侮辱,非法出格的争端”。

但在埃克塞特的圣玛丽教堂里,新来的神职人员早已将修道院里带顶棚的走廊占为己用,和镇上的年轻人打起了球赛。那个年代的网球赛和现在比起来,更为暴力喧闹:一拨人攻,一拨人守,不立网不设界,竭尽全力才能赢得比分,猛地一掷,球入发球方一侧场地尽头的看台,得分。这项运动最初由地中海的修道士发明,带着救赎的意味:进攻一方是天使,防守一方则是魔鬼。比赛关乎死亡与来世。网球如同徘徊于善恶之间的灵魂,挣扎着试图跻身天堂;而撒旦的使者则奋力拦截。灵魂被揪扯得支离破碎,犹如我的网球鞋。

生性好斗的巴洛克画家米开朗琪罗·梅里西·达·卡拉瓦乔是这项运动的狂热爱好者。因在网球场剑刺对手,他在流亡中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日子。事发之地至今仍保留着街名“网与球之街”,以纪念当年那场纷争。卡拉瓦乔因此被判决斩首于罗马,但侥幸逃脱,后辗转于那不勒斯、西西里和马耳他岛等地。除了受人委托的创作之外,他在工作间隙还绘制了一批以斩首为题材的血淋淋的画作,而画中的被斩首者的面容竟是画家本人,令人毛骨悚然。卡拉瓦乔将这些画作寄给了教皇及其手下,象征性地服罪以求宽恕。38岁那年,画家终于被恕罪,但在途经埃尔科莱港返回罗马的路上,被马耳他骑士团派来的杀手刺死在托斯卡纳沙滩上。虽然他执刀剑像拿画笔和球拍一样顺手,但是梅毒导致的精神错乱以及铅中毒使得他无力还击。也就是说,正是这场莱西主教口中的“非法出格的争端”令他丢了性命。

几年前我参加了某个书展。这个书展和其他三十多万个书展一样,每周在西班牙语各国举行。当地的一位文学评论家认为我不可理喻,按捺不住给我写了一篇檄文。因为没有时间和精力细读完我的作品并逐段分析,他只得在博客中写道:“这位作家居然穿着双破网球鞋就来书展了,他怎敢以此面貌示人?”这话可真是“空口无凭,非法出格”!

那些自诩权威的人士对网球以及网球鞋的批评和鄙夷司空见惯。我对正值青春期的儿子的那双阿迪达斯也时不时表示不满,就像开空头支票一样随意。我们痴迷网球鞋,甚至在雨天都穿它们上街,对别人来说就是一种折磨。权势阶层恨之入骨,但网球鞋也对他们的呼来喝去置若罔闻。

当这部书以西语首次出版时,我的挚友,一位加拿大作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的父亲。老人万分欣喜,因为他一直认为虚构类文学欠室内网球一部小说。他不懂西班牙语,但是他的法语和意大利语都流畅得很,所以读起这部我用母语写成的小说丝毫不成问题。他从西班牙订了一本,并在字典的帮助下读完了。身为作家,我对此感到无比荣幸,虽然我并不确定朋友的父亲是否喜欢这本书。他给我写了一封信,长达六页:他试图将我从个人想象中拯救出来,在信里指出我为此书编造的所有违背自然规律的、不可能实现的情况,以及种种臆想出来的网球规则。由此封信可以证明,阅读才是真正的艺术,写作却不是。这封信是对忠诚的美好见证:儿子的朋友便是自己的朋友。关于小说中的一些情色场景,他写道:“现在我可算知道你为什么和我儿子是朋友了。”这句话指明了,我和我朋友是一丘之貉。如果老人之前和我相识,他会原谅我的缺点,就像原谅他儿子那样。另外,这封信字里行间充满了权威感。这种权威感并非源于年龄或者地位(我也年过四十,已为人父),而是来自第一手知识。书中的人物打的是一种规则不明的古老室内网球(pallacorda),但是那种留在身体里的记忆,那种将球拍握在手中、网球弹向地面的手感,令我朋友的父亲以现实主义之名作出如上断言。但本书中唯一真实的,是构成这部小说的字字句句,还有印着黑字的张张白纸。它们在读者脑中所勾起的,是由各种移动着的物体组成的、私密而独特的景观。而这些物体只有一个共同点:它们并不存在。小说所描述的一场球赛仅仅和小说有关,和现实无关。就算如此,我们还是试图断言(就像我朋友的父亲那样),纸上的某些事情是为了令人信服而写,某些却不是。就好像是一个网球从小说人物的手中落下,从书中弹出来逃到地面上,滚到我们的网球鞋旁,停住。

在英国文艺复兴喜剧《向东方去!》的开场中,一个叫水银的仆人步入舞台,身披斗篷,脚穿便鞋。这是一双用厚实的羊毛毡做底的拖鞋,也是我们网球鞋的鼻祖。水银的主人见年轻人穿着如此不堪,担心他一不留神便堕落到与无耻之徒、赌棍和刺客无异的境地,就掀开了他的斗篷。而水银腰间,却别着一柄剑和一只球拍。那些看见别人穿运动鞋便以为可以窥见其本性缺陷的权威人士,这不又多了一位:母亲、父亲、评论家、主教,和主人。

当皮鞋的鞋面不再光鲜,我们将它们送到鞋匠那里令其焕发新生,而翻新后的外表往往带着伤感,如同经过整容手术后的面庞。网球鞋则是独一无二的:一旦破损便无法补救,它的价值就在于那些疤痕,那些我们走错的路留下的疤痕。我人生中的第一双匡威鞋便经历了突然死亡。一天我放学回家,发现母亲已经将它们丢了出去。

在墨西哥,形容某人过世,我们会说“他的网球鞋被挂起来”,或是“拽着他那穿着网球鞋的双脚,把他拖出门”,我并不认为这种说法是个巧合。我们就是我们,不断垮掉,彻底完蛋。我们穿着网球鞋。我们弃善趋恶,从幸福飞向责任,抛开嫉妒,投向性爱。灵魂被球拍从网球场的一端击向另一端。这,就是发球。

第一盘第一局

他将球握在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之间,感受着网球的皮质表面。球在地面上弹击,一下、两下、三下,右手转拍。他花了些工夫打量球场的大小,正午的阳光刺眼,令宿醉的他更加难以忍受。他深吸一口气——即将开盘的比赛将是场生死之战。

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继续把玩左手指间的球。这球很少见:颇为破旧,使用过多次,比正常尺寸小一些,从结实程度看毫无疑问是法国制造;和他以往常玩的西班牙制造的空心网球比,这枚弹力更猛。他看了看脚下,鞋尖将球场边界的石灰线蹭花。他一条腿比另一条短,跛着身子挨到线后:这一身体“特征”反而令其御剑本领无人能敌,令敌人猝不及防,玩球时何不加以利用?

他听见球网的另一端等他发球的对手发出一阵狂笑,对方边上的一个下流坯子嘟囔了几句意大利语。那伙人当中有一个男人有些面熟:鼻子格外扎眼,红胡子,眼神忧郁,和圣王路易堂最近高调购入的那幅《圣马太蒙召》中的税吏马太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将球抛向空中,大喊一声“接球!”他使出全身力气,那一瞬间感到羊肠编制成的球网紧了一下。

对手死死盯着飞向观赛边廊顶棚的球。球击中了边角。西班牙诗人笑了:首局开球就是致命一击,令对方无力招架。来自意大利伦巴第的对手过于自信了,以为这个跛子怎么也不会是他的对手。诗人扯着他那副卡斯蒂利亚人尖嗓子快声喊道:“跛子总比娘娘腔强!”那声音能穿透墙壁、击穿内心。但是球场的另一侧无人回应他的这句讥笑。站在边廊里的公爵冷眼旁观,笑得狡诈。

几年后,这位公爵,也就是诗人这方的司线员,被御封为西班牙大公。但1599年秋天之前,他仅仅是个只知挥霍身体的家伙,他败坏家族名声,令妻子担惊受怕,还惹恼了国王亲信。他又矮又壮,莽撞大胆,圆圆的脸上一个滑稽的尖鼻子。柚子籽般的一对小眼睛,就算心存善意也透着讥讽。短短的卷发,假惺惺的胡子,怎么看都像个傻子。他带着惯有的嘲讽鄙夷的态度,坐在边廊连拱屋檐下关注着比赛。比赛中,发出的球只有击中他脑袋上方的棚顶才能称得上好球。

伦巴第人占据底线后球场的中央位置,俯身蓄势待发,等待西班牙人发出的球弹过来。陪在伦巴第人身边的那一伙人这回不吱声了,透着股敬意。西班牙诗人再次发球,再次得分。球落在接近西班牙人这一侧的边廊顶棚的位置,对手死都接不住。公爵大声宣布比分:“三十比宁!”虽然他把“零”念成了“宁”,那帮意大利人还是听得明明白白。

西班牙人信心大涨。右手心在马裤上蹭干,左手转球。手上的汗水正好利于打出下旋,免去了啐口水的麻烦。出汗不是因为天热,而是源于燥火:这燥火惩罚着那些醉酒未清醒之人,将他们打入战栗的炼狱。他活动活动脖子,闭上双眼,袖子蹭蹭嘴巴。他攥紧手中的球,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球,它有些不寻常,更像是护身符。他想也许正因如此,他的发球势不可挡。那他也要小心了:待会轮到他防守时,不能让更熟悉此球的对方,也就是球的主人,觉察出他发球常胜不败的奥秘。

诗人握紧球拍,将球抛起。“接球!”击球之猛,令他恍惚觉得,自己的病腿落回地面的刹那,地球自转都变慢了微秒。球落在边廊的顶棚上,轨迹无法预测。伦巴第人奋力伸展了全身的筋骨才接到。西班牙人想速战速决,但是没能得逞。记分未完,万幸的是,球击中了柱子,反弹后他将球打向另一侧球场的尽头。此策略虽好,但是这一套动作太耗费时间和体力,唯有出其不意的招式才能助他与对手相匹敌。对于伦巴第人来说,向后跃抽球并不成问题,这回击却令诗人无力招架。“三十比十五。”公爵大声喊道。伦巴第人那边的司线员,一个寡言老成的数学教授,是他的随从里最谨慎的一位。数学教授钻进场子,用粉笔在球弹落的位置标了一个十字记号。标记之前,他转身看了一眼西班牙人的司线员。公爵冷漠地耸耸肩,确认标记无误。

诗人没有立即回到原位。他趁数学教授在场上做标记的工夫,跑到边廊那里。“他那记抽球漂亮极了,”当他靠近时,公爵说道,“凭你最好的状态也接不到。”诗人鼓起腮帮子,喷出一大口气,发出一声鼾响。“我不能输。”他说。“对,你不能输。”公爵表示赞同。

两人争夺第四个比分的过程漫长而艰难。西班牙人几乎贴墙防守,应对飞来的球如同应对一支军队的围攻。“进攻!进攻啊!”公爵时不时喊道,但是敌手的勇猛使得西班牙人前进一步又后退两步。在孤注一掷的关头,他不得不背过身去才能拦截对手击出的抽球。这招虽然炫目却不实用。伦巴第人接住之后又是一击长球,杀向西班牙人身后的墙壁。球险些入看台,球若是进了,伦巴第画家便自动赢得此局。“平分!”公爵大喊。“平分!”教授用意大利语确认道。西班牙人再发球,正中边界。球在界内,无人能接。“四十五比三十。占先!”西班牙贵族喊道。另一侧的数学家表示默许。

赢得下一个比分,凭借智慧多于力量。诗人这次没有退到墙角,反倒将画家逼得无路可退——一招近球将他击败。“第一局结束!”公爵高声说。“西班牙胜出!”教授也高声用意大利语喊道。

规则

“网球”(raqueta):类似于手球的一种球类运动。一方防守,另一方进攻,随后调换。如果出现平分,则通过抢球来决定第三回合中哪方防守,哪方进攻,此回合根据“突然死亡”制决定胜负。发球时,网球必须击中球场边的边廊斜顶,球从同样的位置落向对方,后被对方击回。“raqueta”一词也指运动中使用的球拍,由木头组装而成,中间球网用结实的肠线织成。使用者握住拍柄,球随被击中后产生的冲力在球场两端往返,极为迅猛。比赛实行记分制,击球入发球方一侧看台者赢得一回合。连续赢三回合或总计四个回合,则赢得比赛。《权威词典》1726年,马德里

斩首(一)

1536年5月19日早晨,让·洪博接手了史上最糟糕的差事:一刀斩下彭布罗克女侯爵、英格兰王后安妮·博林的脑袋。正是因为这位美人儿,狭窄的多佛尔海峡竟然变得宽广如大西洋,成为英国和欧洲其它国家之间的一道鸿沟。亨利八世手下臭名昭著的大臣托马斯·克伦威尔把洪博从法国远道召唤来就是让他操刀。克伦威尔在一封简短的书信中写道,鉴于任务十分棘手,要求刽子手带上他那把铸工精良的托莱多剑。

洪博并非如意之选,这项任务也并不是非他不可。他外表英俊但为人下作,带着冷冷的幽默混迹于文艺复兴宫廷中由技能非常者组成的小圈子,他们在外交使节、内阁官员、内务大臣、皇室佣侍放任的眼皮底下发展兴盛。话少、貌美、胆大,这些特征让洪博自然而然地成为应对此类事件的绝佳人选: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所有人都闭口不谈;这种暗地里的勾当,没有了它们,政治权术也无从谈起。洪博的穿着品味让人怎么也想象不到他是一个杀人天使:昂贵的戒指,繁复锦缎织成的加尔松短裤,宝蓝色天鹅绒衬衫。而他和华服好不相配,因为他不论在什么场合、什么情况下都是个贱胚子。他披散着的棕色头发里混杂着缕缕金发,头发上别着的各色土气又廉价的宝石都是从情妇那里顺来的。他耍着各色武器,凭借上帝赐予的一身本事让情妇们服服帖帖。没有人知道他的沉默是因为聪颖还是因为愚钝。他那深蓝色的双眸,眼角微微下垂,在他眼中永远都察觉不出同情,但也看不到敌意。此外,洪博是个法国人,对他来说,处死英格兰王后并非罪孽或者功绩,而是一份责任。克伦威尔之所以唤他来伦敦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因为洪博会把任务执行得干净利索。

斩首王后于托莱多剑而非钝斧之下的决策者并非亨利国王。王后的弟弟被赐死于第二种方式,他的罪名是与王后同床。仅这一项罪名便可以让他被赐死三次:欺君、通奸、有伤风化。所有人都不愿看见王后的美颈在钝斧下受罪,连托马斯·克伦威尔这种臭名昭著之徒也于心不忍起来。

1536年5月19日上午,安妮·博林参加了弥撒,做了忏悔。在被移交给绿塔的卫兵长之前,她请求让她的随身女侍剪掉她浓密的红发,并将剩下的头发剃净。在流传至今的各种肖像画中,包括仅有的那幅传闻完成于博林在世时的作品(这幅画被收入赫弗城堡的都铎画像馆),画中人都有着一头惹人注目的卷发。

寝宫似乎抑制了亨利八世的性欲。在种种龌龊的婚外情中神勇的他,传宗接代的皇室责任却执行不力。没有人比彭布罗克女侯爵更清楚此事。在郊外一次欢爱后,她怀了他的孩子,当时亨利和前任王后的婚姻还未结束。他们俩有了一个和她一样美丽的女儿。国王对她的爱惊天动地,程度与其杀人成性的暴虐如出一辙。安妮·博林走向断头台的那一刻,对于女儿伊丽莎白登上王位的成功概率清楚得很,最终她的确成功了。所以在献身于死神时,她表现出计划得逞后的欣慰。面对众多见证她死亡的围观者,她生前最后一句话是:“我祈求上帝救赎我的国王并庇护他长治英格兰,因为从未有任何一位王子有他那般宽恕仁慈之心。”

为何赤裸的身体,这令众生平等的伟大之物,让我们变得疯狂?应该只有赤身的魔鬼才能激起我们的欲望。但这众人皆有的凡人之躯,竟令我们内心躁动。踏上断头台之前,陪伴服侍博林的女侍们已经将她的衣领摘下,项链也被取下。在她们看来,虽然王后被摘下面纱,取下发饰,但她的美色并未损减一丝一毫。削发的王后,和之前一样迷人。

王后泛着幽幽蓝光的玉颈在等待这致命一剑时不停地颤抖,这一幕令洪博动容。据当时一个围观者讲,这位赏金杀手怜香惜玉,想要猛地向裸露着香肩、光着头颅的博林落下致命一剑,出其不意。他高举利剑,随时准备好砍向王后的玉颈,却又故作轻松地问道:“有人看见我的剑了吗?”那女人微微晃了下肩膀,以为还有逆转命运的希望,松了口气。她闭上双眼。她的椎骨、软骨、气管和咽部的海绵状组织在身首异处的瞬间发出的声响,如同开红酒时软木塞砰地从瓶身射出般优雅。

让·洪博完成任务后,拒绝了托马斯·克伦威尔赏赐给他的一袋子银币。当着众人的面,他盯着这个计谋得逞成功废黜了王后的男人的双眼说道,他接受这个任务的原因,是不忍心让一位贵族女士经受刽子手的钝斧,这死法太过残忍。他侧身向目睹了行刑的众位大臣和教士行礼致意后,立刻快马加鞭回到多佛尔。在今晨早些时候,卫兵长已把英格兰王后的浓密秀发装进了他马背上的鞍囊里。

洪博对网球十分痴迷,因此王后的头发足以作为他的报酬。在断头台被行刑的人的头发有某种特殊价值,这使得它在巴黎的网球制作者之间颇受欢迎,高昂的价格直冲云霄。女人的头发会卖出更好的价钱;红色的更贵;而当朝王后的头发无疑超乎想象。

安妮·博林的头发最终被制成了四只网球,成为文艺复兴时期最奢华的运动用品。

关于网球运动的高贵性

首先,人们需要知道网球这项运动是为尊贵和理性而生。所有高贵的艺术均应如此,以自然为模板,经一番研习才能学成。需要注意的是,发明运动的先人智者考虑到最孱弱无力、面色苍白的年轻人都会追捧这项运动,便巧妙设计以避免对球手造成伤害。本文后面会陆续提到,为防止受伤,球手并非在空中直接击球,而是等球落地弹起后再打出。同理,接球者等待球从地面弹起,并计算下一步得分是否有效。如一方意欲占先,必须表现出必要的礼貌和体谅的态度,允许对方有时间恢复精力。安东尼奥·斯卡伊诺,《网球运动论著》1555年

第一盘第二局

在第二局开始之前,西班牙诗人凑到他的司线员身边。“你的对手很强,也了解球场情况,”贵族说道,“正因为他小看了你,你才赢了第一局。”“可我比他年轻,”诗人说,“我比他有力气。”“但是你一条腿短啊。”“腿短反而是我的优势啊,再加上双倍努力。我应该主动出击吧?”“看他不把你抽得落花流水。”“那我打近球。”“你这样做简直就是在碰运气。不如拖垮他,他明显坚持不了多久,会慢慢放弃抵抗;然后你就可以步步为营,退后,向前,利用边角。”诗人哼了一声,擦擦额头上的汗,手放在臀部,盯着地面,仿佛在等着什么更好的指点。如果没有被宿醉拖累,预测规划这种比赛也并没有那么难。“这场比赛将难分伯仲。”他说。“你可以选择退赛,”贵族说,“但决斗可是你的点子。”诗人看着地面,说:“那我们也可以用剑决斗,速战速决。”公爵摇摇头:“你的丑事够多了,况且他耍起剑来像个疯子。”诗人皱起眉头:“论比剑,我还没输过呢。”“所以啊。”“那好吧,我就一分一分把他拖垮吧。”回到场上之前,他又说:“你发现他们之间互相不说话吗?”“谁们?”“他和他的帮手。”公爵不以为然:“所以呢?昨晚他俩也互不搭理,我觉得他俩并不是朋友。瞧。”诗人的对手甚至都没有去边廊那里。数学家则专注地看着空气中飘来飘去的灰尘颗粒。

两人的视线自然地转向对手。画家表情沉重严肃,这并没有让两人感到轻松。画家没有之前那么自信了,但也因此更加野心勃勃。在这一刻,这场比赛并非关乎生死,而是胜败;与生死相比,胜败更加复杂并令人难以承受。因为若是用剑决斗,输者连活都活不了,也就不用面对苦果度过余生。

诗人继续打量他的对手。这家伙面色苍白,满脑袋杂乱乌黑的头发根根竖起。浓眉,茂密的胡子乱糟糟地围住深红色犹如阴户般的嘴唇。诗人眯起眼睛继续观察,对方虽然给人一种病怏怏的感觉,但是身体强壮结实得像个士兵。他像是一名起死回生的那不勒斯军团士兵,从阴间杀回来打这最后一场球赛,给活人点颜色看看。“他平常就这副德行吗,还是因为宿醉?”诗人问公爵。“你说谁?”“那个画家啊。”“不知道,我一直在看那个司线员,”公爵回答道,“你看他。”数学家孤零零地坐在边廊里,打量着赛场,屏息凝神的紧张模样令人不安。他的嘴一直在动。“有什么好看的?”“他是个教授。”“所以呢?”“所以这杂种可不傻,他在算计呢。”诗人嗓子里来了痰,耸了耸肩。他将痰一口啐出:“走!接着打!”

诗人从地上捡起球,大喊:“可以发球了吗?”对面的怪兽看过来,如同站在亡灵之河的对岸眺望。他点点头,阴沉着脸吹开遮住左眼的头发。他的额头泛光,不是出汗而是出油。西班牙人在发球线后准备好,这时他突然发现其实对手和他的司线员一直在交流:教授掰着手指比画着某种数字序列,时而指上,时而指下,时不时还指指自己。西班牙人挥挥球拍示意自己的司线员,拿球拍指向那两个意大利人。公爵咬紧下颚,有些慌神。西班牙人将球弹在发球线上,然后把球抛向空中:“接球!”

发球中规中矩,但是回击甚是野蛮。画家在空中将球截击,用野兽般的蛮力来了个扣杀,球狠狠地砸在诗人脸上。诗人试图自卫,但脖子和脸还是吃了一记重击。“十五比零。”教授高声喊出比分,语气冷静。他尖尖的嗓音像市场里叫卖的小贩,但是听不出一丝嘲讽。

诗人疼得低下头。为防止晕眩他慢慢抬头,捂着痛处,看着对手,期望他对刚才的行为有所解释:他从未见过这样打球的。而画家双手握住拍柄,像是在祈祷。这个动作表示歉意,承认刚才这一击丢了绅士风度和体育精神。公爵皱起眉头(可惜他眉毛少得可怜)。诗人揉揉太阳穴,捡球回到发球线。从诗人准备发球的模样看来,公爵觉得他有些动摇了:他在不停地深呼吸,向球啐口水这个小动作也没有保持应对比赛应有的谨慎。在场的人都没说话。“接球!”诗人这一球击在边廊屋檐处,几乎擦线而过。他庆幸开球之前吐了口水,使球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弹起。伦巴第人没有追击,虽然他本可以接到的。等球停止旋转,他捡起来在短裤上擦干,然后打回。虽然没有出口责备,但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在责怪西班牙人刚才耍了把戏。他这一回应果然起了作用——因为热血方刚打破了绅士规矩是一回事,像个偷偷摸摸的修女一样给人下套则是另一回事,诗人感到自己刚才的举动确实龌龊。公爵也没有计入得分。“重新发球。”他喊道。

球在发球线上弹了一下后,诗人将它抛向空中。“接球!”画家等到球从边廊棚顶落下后,使足了转手三百六十度的力气,大幅挥臂狠狠击回。那狠劲仿佛是他正把钉子钉入耶稣的手腕。球再次直直飞向诗人的脸部,诗人稍加躲避,但球击中了他的头顶。“三十比零!”教授高声喊出比分。

西班牙人被打得眼泪汪汪,脑袋耷拉下来。捡球时,感到一阵晕眩,他蹲下来,揉揉脑袋。他看都不看球场的另一边:对面那帮人野兽般的坏笑若是被他看到,他一定冲过去找他的剑。“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边起身边惨兮兮地问公爵。“你还在赢呐,伙计。继续打。”“我应该怎么办?”“什么都不用做。继续发球,胜利便是你的复仇。”

诗人捡起球,透着一股不情愿。他根本不信公爵刚才说的那套策略。有很多赢得比赛的方法并不那么痛苦。“继续发球。”公爵坚持道。“接球!”球落在画家身旁,犹如双手奉上的礼物般恰到好处:它在棚顶弹了两次,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这一侧球场的中心位置,如同羽毛一般轻盈。当他把球击回给诗人时,直中对手要害。诗人的裆部好像被一块石头砸中。诗人还没来得及看明白这一切,便像一大块硬石般重重地栽在地上。从灰飞烟灭的世界里,他听见数学家大喊:“零分,零分,零分,零分!西班牙人狂胜!”

当诗人抬起头,连公爵都狂笑得直不起腰。更不用提他的对手了,还有那个圣马太,那个数学家,连带他们手下那帮揉着肚子、笑得眼泪横流的废物。

灵魂

法国百科全书编纂者弗朗索瓦·亚历山大·德·加索撰有各种奢侈品的生产说明书,比如假发、内衣、运动物品等被他称为“浅薄的艺术”的物件:正如他在《球拍制造术》第二版中的记录。他在1767年仍认为存在两种不同的网球:第一种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普通网球,用碎布头和毛线做填充物,用白色的布料缝制外皮;第二种叫皮革球,法语中被称为“éteufs”,也就是直至17世纪初西班牙人还常提到的“pellas”一词,用大块的动物脂肪、面粉和毛发制成。

皮革球的外皮沿用了苏格兰人的羊羔皮织法,针韧露在外面,看上去和我们今天使用的棒球相似。第一种布质的网球只能在木板或瓷砖地面的室内球场使用,极易散架,经不住三四次比赛。而皮革球可以重复使用长达几年,且不易失去灵活性,攻击性也不会削弱。它专为在修道院地面的细砖和屋顶上弹跃而设计,此外还适用于广场凹凸不平的土地,在这种地方比赛则是为了赢钱。

20世纪30年代,翻新威斯敏斯特教堂主厅屋顶的施工队伍在椽柱上发现了两枚皮革球,确认为16世纪制造。球完好无损。填充内芯的头发经鉴定,和博林家族的人并没有什么关联。这倒没什么可惊讶的:在民间流传着众多关于亨利八世恶行的故事,但是没人说过他癖好恶趣味。显然这两只标志着他鳏夫身份的球并不是他买来的,也不是别人送的礼物。

在那本由弗朗索瓦·亚历山大·德·加索所著的启蒙运动时期手册里,找不到任何关于如何使用人类毛发制造网球的文字。也许连他也不晓得,在文艺复兴时期和之后巴洛克盛行的年代,头发在赌球的室外球场被当作流通货币使用。另外,加索这个讲求实际、生性诚恳的教育家,也并非文学爱好者——莎士比亚在《无事生非》中写道,那个无可救药的单身汉班尼迪克脸上毛发浓密,可以被制成若干枚网球。

从威斯敏斯特教堂椽柱网球的相关研究中,以及翻阅安东尼奥·斯卡伊诺在1555年撰写的那本洋洋洒洒的《网球运动论著》后得出的线索里,或许可以推测出皮革球球芯和普通室内网球相近:将动物脂肪掺入面团揉成圆球做球芯,一块块粗棉布条牢牢包裹,后用铁刮铲轻轻敲打令其形状圆润。校准形状大小的误差后,用细绳子围着球缠绕,从球一端的顶点到另一端将表面分割成九条区域。再将球旋转四十五度,从旋转之后的这一面的顶端再分出九块。以此类推,最终产生九个不同角度的球极,自每个球极各分出九块区域。每个网球都是一个世界,一个由八十一条线穿梭分割而成的小小星球。最后,这个被古人认定代表了人类灵魂的小星球被裹以呢料,刷上石灰。

皮革球的制作流程的确和上述推断相似,但是制作环境往往肮脏且隐蔽:使用人类头发制作网球的过程更为阴暗,而且并非所有人都愿意用死人身上唯一不会腐烂的部分来制作这种物件。头发代替布料缠满球芯四周,然后裹上面粉和猪油。这种球更轻,表面不那么光润,弹跳起来如同魔鬼附体。

也许是因为制作材料沾有人类的灵气,在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时期,特别是信奉天主教的欧洲国家和处于被征服时期的美洲,人们经常把这种网球和某些邪恶的活动联系在一起。

博林球

刚刚抵达弗朗西科城(也就是现今的勒阿弗尔港,前面那个滑稽的名字沿用至法兰西的弗朗索瓦一世去世),让·洪博便让消息四处散播开来,让人们知道他得到了安妮·博林浓密的头发并且会将其制成网球。这网球将是他出入封闭球场的法宝。在封闭球场里玩球的贵族们挥汗如雨,一局下来身上的衬衣便会被汗浸透,一盘要换下五件衬衣,整场比赛下来需要十五件。洪博向来认为,他那刚刚梳洗过的狮鬃般的秀发,是其出入硬木板围墙、瓷砖铺地的封闭球场的通行证:并非为了赌钱,而纯为消遣。

洪博终于从球匠手中取回了缝制完毕的网球,这四只球承载了欧洲历史上最邪魅的魔力。这之前已经有无数买家垂涎这几个宝贝而接近洪博。他们开出的天价,远远超出了这几枚网球的价值:牛一百头,普罗旺斯别墅一栋,非洲奴隶两名,马六匹。他拒绝了所有的邀约,除了法国国王的重臣——菲利普·德·沙布特。

洪博只带了第四枚网球去和沙布特交易。这球比其它三枚更紧致,洪博起初决定将它作为护身符留在自己身边。他用一块丝绸手帕把它包裹起来,藏在包的深处。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将包缝在了斗篷内侧。

沙布特在卧室接见了洪博,仆人正在服侍他更衣。这并不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见面。让·洪博特意准备了一段简短的发言,话里尽是这个长着美眸的混混的甜言蜜语,从请求变成勒索。大臣没有请洪博坐下,也没有允许他发表那通已准备好的长篇大论。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洪博一眼,他认真更衣,由着仆人用一层层棉布和天鹅绒将他从头到脚裹个严实。“异教母猪头发做成的那几只球,你想得到多少报酬?”大臣问道,目不转睛地盯着鞋尖。“我带来了一个样品。”洪博边回答边笨拙地从斗篷内侧将球取出。大臣轻轻抖掉膝盖上的一缕线头,看都不看行刑者从卧室另一边小心翼翼地呈上来的物件。“有人向我们保证这是真品,”沙布特说,并没有回身看网球,“因为西班牙国王的大使曾经想得到这批头发并且用它们做巫术,听说它们被带到法国来后勃然大怒。”“我不要金钱,也不要产业。”洪博说。听到此话,大臣挑起眉毛,摊手表示不解,甚至有些恼怒。“我想要个体面的封号,以及宫廷网球剑术教练的职位。”“这件事我可以去安排,但是你先要把所有的球都拿来。”“我希望陛下能够直视我的眼睛,亲自授予我封号和职位,而且必须有见证人在场。”大臣这才抬眼看了看洪博,挑着眉头,一脸嘲讽而不解的表情。“陛下在收复萨沃亚,有些繁忙,”他接着说,“但是陛下行经巴黎时,我会差人去通知你。这些球会是很好的礼物。等我的部下唤你到卢浮宫那天,把球带上。”

七十三天之后,弗朗索瓦一世在蓝色大厅接见了让·洪博,厅中挤满了宫廷群臣、觐见者和金融家。未来的击剑与网球教练身披一件特地定制的大衣,刺绣精良,雍容华贵。他头一次将三日不剃的胡须收拾干净,头发梳了起来并用珠宝装饰,自以为优雅得很,但看上去像是个掘墓人。在法兰西皇家大厅中,他这身西班牙风格的行头十分突兀扎眼。

他没有在庭院或前厅等待太久,刚准备上前,国王便唤他觐见。看到博林球,国王忘了王者的尊严,表现得很急切。虽然有所准备,让·洪博这次还是没有机会致辞。为了目睹这伟大的时刻,埃莉诺王后凑过来,她身后跟着一队宠物白貂,在群臣脏兮兮的脚下穿梭。在打开行刑者花重金命人刻制的雕花木盒的那一瞬间(当然,工钱嘛,他跟工匠赖了账),弗朗索瓦一世几乎两眼放光。这盒子摆在洪博的旅社里看上去那么华丽,但是现在一到皇宫,显得又小又寒酸。

国王从盒中取出一只球,像个身经百战的网球手那样掂了掂分量,一会儿攥得紧紧的,一会儿在手中转来转去地把玩。他做了个抛起的手势,假想手中握着球拍一掌击出,强而有力。他爱不释手并忘情地凑近鼻尖嗅了一嗅,这让王后感到难堪。他似乎深深地迷失在这代表亨利国王没落之日的厚厚秀发中,红发的魔力将英格兰从教皇的掌控下夺出。“听说她很美,是吗?”法国国王终于看了洪博一眼,问道。“她被剃光头发后都很美,陛下。”这是这个可怜虫和他的国王说的唯一一句话。弗朗索瓦将球抛向空中,优雅地接住。这时他放眼大厅,像是为了引起注意而清了清嗓子(虽然他一直是众人瞩目的焦点),然后说道:“这位新上任的剑术老师,比我听说的还要英俊。他也将负责宫廷内的网球教学。所以,看好你们的女儿。”礼貌的微笑感染了整个蓝色大厅,如微微波澜般缓缓传开。“赐予他所要求的赏赐,”国王看着洪博的眼睛说,“一生荣华富贵。钦此。”

“新世界,新土地”

1599年10月4日,罗马阳光普照。那天,弗朗西斯科·德·克维多显然不在罗马,但是在别的地方也没看见他的人影。他本应该参加马德里城外阿尔卡拉大学的艺术学士毕业典礼,并坐在标记58号的椅子上。典礼氛围严肃,但他却缺了席。

坊间对于克维多缺席毕业典礼原因的众多猜测中,流传最广的是他因一桩悬而未决的谋杀案而逃亡。这桩命案很可能发生在马德里,而他的朋友和保护人佩德罗·泰勒斯·希龙(也就是奥苏纳公爵,佩纳菲尔的领主)当时也在场。

克维多已和希龙相识多年。那时克维多还是个孩童,佩德罗则是菲利亚公爵的随身外交侍卫,也很年轻。两人当时都隶属于伊莎贝尔·克拉拉·尤金妮亚小公主的随行队伍。声势浩大的队伍要将公主护送到法兰西三级会议,作为王位继承人候选。没有比穿越比利牛斯山更荒唐的差事了,这鱼龙混杂的贵族队伍也无比令人厌恶。

负责推选这位希望渺茫的王位候选人的则是菲利亚公爵,希龙的老爸。而佩德罗·泰勒斯·希龙呢,因为当时他这平庸无奇的公爵老爸还活着,所以他的名号仅仅是佩尼亚菲耶尔侯爵、他老爸的秘书。在队伍中和父母同行的孩子里,有那时才八岁的弗朗西斯科·德·克维多。他母亲是公主的侍臣,此次远行队伍的一员。克维多的姐姐也去了,小侍女一个,角色跟宠物狗差不多。

瞧瞧这支穿越比利牛斯山的队伍!车厢里载满了奢华得令人屏息的奇珍异宝,好让公主随时随地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车棚里挤满了发型高耸的贵妇,她们个个门第高贵,姓氏冗长得能喷出窗外;骑在马背上领队的男人们身着镶有美洲黄金的护胸甲,为了提醒巴黎,虽然费利佩保护领土的能力不如父亲卡洛斯,但是世界仍属于他们。还有很多孩子,他们挤在衣箱之间,嬉笑着扔土渣和石块玩。这场滑稽如马戏团般的远征都是为了让三级会议加冕伊莎贝拉·克拉拉·尤金妮亚,虽然这简直是白日做梦。自1316年《萨利克法案》推行以来,法兰西就没有被女人统治过。更不用提这位还是个西班牙女人:左撇子,肥硕,反应迟钝,啃指甲,吃鼻涕。

这支远行队伍的人员名单现被保管在西班牙国家图书馆档案室,克维多和希龙的名字赫然列在名单上。除此之外,还有本旅行日记。菲利亚公爵母亲的一名侍从,在6月27日赫罗纳的记录中哀叹道,随行队伍的拖沓以及可怜的公主的软弱无能,让此次远征活脱脱变成了一出狂欢闹剧。他注明道:“希龙这个滑头,身边总是跟着个粗鄙的小家伙,总是唤小陛下为‘小肥象公主’。”他笔下的这个小家伙,还能是谁?

多年之后,希龙与克维多在埃纳雷斯堡再次相遇。佩德罗·泰勒斯·希龙此时已摇身一变成了奥苏纳公爵、西班牙大公。和他的朋友一样巧舌如簧,贪得无厌;一辈子都酒气冲天,寻衅滋事。他就是这么一个爱找麻烦又总是能金蝉脱壳之人。

1599年秋,佩德罗惹上三件官司。第一件,同女演员赫洛妮玛·德·萨尔塞多在他位于阿莱霍斯的家中姘居,并邀请情妇的父亲与丈夫同住。奥苏纳因此事仅仅受过一次训斥,但是那个女演员和她的家人却被处以鞭刑、粘羽毛和游街。女人的罪名是被包养,她父亲拉皮条,丈夫包庇妻子与人通奸。

第二件事更龌龊,牵扯到奥苏纳的一个舅舅。这个舅舅虽是个私生子,但是势力庞大,做过奥苏纳的监护人。据瓦伦西亚总督胡安·德·里维拉的指控,奥苏纳的舅舅谋杀了自己的妻子,让一名男宠侍爬上了他们的婚床,与其终日寻欢作乐,沉迷于伤风败俗的勾当。

奥苏纳的舅舅和那名男宠,最终死于绞刑,尸体被火化。尽管瓦伦西亚上上下下都见证了这两人的奸情,佩德罗·泰勒斯·希龙仍然誓死捍卫他的监护人,庆幸的是他毫发未伤,只是被判软禁,但在家的这段日子应该不算难过。因为当时女演员和她家人仍然和他住在一起,等待着姘居罪的判决。

第三件官司是最糟的。文献里都找不到关于此案的蛛丝马迹,而案中那个放荡的同伙很有可能就是克维多。在此案审判期间,奥苏纳先是被关押在阿雷瓦洛监狱,后来被软禁在他位于奥苏纳的家中,由四名狱警严加看守。史学家和各路历史爱好者推断希龙被囚禁在阿雷瓦洛监狱的罪名,是他在一次争端中杀害了一名或多名士兵。而此次争端,和网球赛有关。

史学家路易斯·卡布雷拉·德·科尔多瓦在《西班牙宫廷纪事》中记载道,1599年8月6日,当时还被软禁在家的奥苏纳,请求前往马德里亲吻国王的手,并且“获得准许后,他便趁机逃到了塞维利亚,甚至有传言说他一时兴起一路跑到了那不勒斯胡作非为”。极有可能的是,他在逃亡中还带上了和他一起胡作非为、当时也在家软禁的那位朋友。

到了塞维利亚后,比奥苏纳更难自保的克维多应该曾试图说服对方,计划两人一同跑到新西班牙去。这个建议,和克维多事后不久写的自传体小说《骗子外传》的叙述者在故事结尾的那个桥段如出一辙(虽然这部小说的作者从未被确定为克维多)。“我,”书中人说道,“经受了这么长时间的磨难,运气变得更差,前途更是渺茫。我决定去西印度。做这个决定,并不是因为我从磨难中得到了任何教训(我头脑并不清醒),而是因为精疲力尽。我这个顽固不化的罪人,想去那个新世界、那片新土地试试运气。”

两人很可能在塞维利亚上了船,去了意大利南部。那片领地和罗马帝国关系密切,费利佩三世却难伸其爪牙。时任那不勒斯和两西西里总督的是莱尔马公爵,他是奥苏纳的至亲、克维多家族的保护者。最后的结局如各种文献中所记载,那不勒斯总督的妻子(也就是莱尔马公爵夫人)帮助年轻的弗朗西斯科获得了皇室的赦免,让他最终得以结业并回到大学,并继续研读法律学和语法学的博士学位。

对于奥苏纳来说,赦免并非必要。在那些说西班牙语的国家,身世显赫的大人物们不会出什么事,除非惹到来头更大的大人物。显然,那几个被杀的可怜士兵并不属于这种情况。

公爵和诗人都不是能坐得住的人:两人一定是仗着那不勒斯总督的庇护跑到了更远的地方。罗马,这16世纪和17世纪之交的魅力之都,令他们不能自已,流连忘返。不论何时何日(就算是1599年10月4日的毕业典礼),去哪里都不比留在罗马来得好。

第一盘第三局

当他终于站起来时,两个阴囊阵阵胀痛,像两个西瓜坠着。他挪到边廊扶杆旁站定,小心地揉着大腿根,声音细弱地对他的帮手说:“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你得想想办法。”公爵眼中仍噙满了因为大笑而溢出的眼泪,手搭在诗人肩膀上说:“你必须继续。西班牙除了士兵和艺术家之外,什么都不在行。不能让他们知道你没有上过战场。”“但这不公平。”“你赢了比赛,就是公平。”“可我现在怎么动弹得了?昨晚还好好的,现在裤裆像是被两只章鱼抓着。”“去发球吧。”

他抓着扶杆做了三四个蹲起。“把剑给我。”他冲公爵说。他觉得就算打不了球,至少能活得像个男人。“别,他就是要激怒你。”公爵回答道。“把剑给我。”“不行。这是意大利人惯有的花招,你怎么可能没看出来呢。”“我不会真把剑拔出来的,我就是耍个西班牙人的花招吓唬吓唬他们。”

他又做了一个蹲起。再站起来时,公爵已经将剑带拿出来放在扶杆上了。还没等他够到剑,圣马太就大步向前去拿画家的武器。诗人把手缩回来,鄙视地啐了口痰,用靴子尖蹭了蹭。他像是在看另一个世界的生物一般看看那群意大利人,头也不回地走到了发球线后。“好吧。”公爵边说边把剑收起来,放回到原来的位置。伦巴第人似笑非笑,点了点头,对诗人找回自尊的做法表示认可,走到自己这一侧球场的尽头。刚才在一旁数边廊顶有几条梁的数学家已经睡着了。“接球!”

最初的比分来了个平手(十五比十五),场面激烈而疯狂。画家终于开始集中注意力,西班牙人也把宿醉带来的拖累忘在脑后,一心想赢得比赛。第三轮以西班牙人极其狠毒的发球开场,画家用一记重击予以回应,让场内所有人眼前一亮。球刚一过网,西班牙诗人居然就接住了,这一记奇招似乎摆脱了地心引力。回球的一击很有分量,但是并不足以赢得比分。他又向后跑去,因为他估摸着画家会直捣看台。他的直觉很准。随后,他毫不费力地坚持守住球场角落。对手的球枪林弹雨般袭来,愈发有力、凶猛、致命。这轮即将结束前,画家击出一记绝杀,过网瞬间便分出胜负。场边的两位司线员互相看看,意思说似乎这场比赛还不赖。马太和他的那帮叫花子们鼓起掌来,还有球手的两位帮手司线员,加上四五个凑到栅栏那儿看热闹的人。“十五比三十,”数学家喊道,“米兰人首次抢得先机。”

诗人注意到,来了一些职业赌徒后,场边站着的这群人陆续在边廊里找位子坐了下来:这群人或许也是来打球的,他们会互相观察,和诗人的对手比较。刚来的这帮赌徒看着球来来回回,全神贯注,一脸的关切,令他感到一丝荣耀。就算之前经受了那样的痛苦,这瞬间也还是值得的。

这个早晨直到现在这一刻,过得很是艰难。他早早醒来,口干舌燥,头疼脑热,像是被压了块滚烫的铁板,醒来之后却难以继续入眠。他迷迷糊糊,一肚子的负罪感,窘迫不已。“昨晚他妈的到底发生了什么?”等公爵终于下楼来吃早饭时,他问道。他们住的这个地方名叫大熊客栈。诗人已经花了阵工夫用来自我惩罚。他已经在木地板上呆坐了一阵,早餐碰也不碰,等着某人从楼上下来陪他去纳沃纳广场。

公爵肿着脸,还带着枕印,一袭黑衣却穿得一丝不苟:他身着腰带斗篷,手臂上挂着帽子。面对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问题,这位大公耸耸肩,要了啤酒和涂满黄油的面包。“您要温的还是热的?”老板娘问道。“热黄油,温啤酒,哦,再加个鸡蛋。”他回答道,咬了口面包,眼睛才睁开了一些。他的朋友依然没精打采的,头也不抬。“什么都没发生,”他对诗人说,“但是必须去捍卫你我的荣誉。向来都是如此。”诗人对话中满满的慷慨义气表示认可,感激对方并未提及昨晚发生的事情。“还有西班牙的荣誉,公爵大人,西班牙的。”另一位微笑道:“对,西班牙的,看值不值得了。”他匆匆咽下面包,干了啤酒,站起来戴上手套。他将剑带拴紧在腰间,裹上斗篷。“我们走,”他说,“迟到了可不行。”

临近中午,院子后面出口的门已经开了,走出这双开门,外面便是街道。公爵戴上帽子,在走上门外的石子路前,推开一侧门探出头观察来往的行人。他手按在剑柄上,五指乱动,犹豫紧张,将街角查了个遍:“没问题,安全。”尽管如此,当他等着诗人时——诗人此时精神恍惚,腰带都不知道怎么别好——手一直按在武器上。“接球!”这一球击中廊顶后旋转得变幻莫测,伦巴第人还是高举球拍顺利让球过了网,但这一击毫无杀伤力。救球让他失去了平衡。西班牙人则回击一记猛攻。三十比三十。接下来的两个比分时间很长但极惊险:越来越多好奇的围观者凑过来。“平分。”数学家喊道。此时双方四十分打平。

诗人适合这种你争我夺、势均力敌的比赛。为了拖垮对方,他要和对手一直保持平手。在这么一个万物成双的炎热日子里,打这么一场比赛:赛得艰难,势均力敌。当天上午,诗人和公爵像一对暹罗双胞胎士兵一样走向广场。他俩从头到脚被斗篷和大檐帽裹了个严实,肩并肩,右臂端在胸前。这是西班牙人典型的防守阵势:他们的拳头明显紧握着剑柄。为了在午饭前完成最后几样差事而走在街上的人们,见俩人如此架势,纷纷闪开了道路。客栈到球场的距离不算远,这一路并未发生任何事端。

当纳沃纳广场的那帮小丑在两人紧张的目光中出现时,圣马太和其他乡巴佬们正站在L形木廊旁边闲聊。木廊连着球场,市政府建造球场的目的在于让这帮庶民玩玩城里最时髦的运动,强身健体,安抚灵魂——如果他们有灵魂的话。这对“双胞胎”向球场行进,保持警戒,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子可笑。到了地方,他俩就分开了。公爵看了看当时还被用作日晷的图密善方尖碑。“马上就要到十二点了。”他说。

那些意大利人倒是放松得很,看见两人在边廊里找好地方后便摘下了帽子,涌上来相互握手致意。虽然西班牙人身上带了剑(在罗马,教皇禁止市民佩剑),但是双方都十分客气友好,甚至还很亲切,像是萍水相逢后彻夜饮酒的陌生人。有几个人还互相拥抱。公爵的拥抱最为热情,而目的则是摸清楚对方斗篷下面藏了多少把匕首。

随后不久,对手出现在广场的另一头。数学家和诗人与公爵一样穿着正式,还穿戴了教授特有的蓝色大长袍和四角帽。他带来的皮箱子里面放着比赛用的运动器具。追求标新立异,但风格显然不合群的画家没穿长筒袜,而是穿了条黑色硬粗棉紧身长裤,裤脚盖到靴子跟;无领衬衣也是黑色的,被黑色皮坎肩束得很紧;西班牙风格的斗篷也是黑色的,旧旧的。头顶一个短沿帽,帽子上没有装饰任何羽毛或扣针。他随身带了剑——虽然他是当地人,但服侍主教这份差事使他免受教皇禁令的影响。

在某个时刻,西班牙人似乎掌控了比赛,并且将顺势锁定胜局。他极具攻击力,接发球如鱼得水,胳膊变长了不少似的。他没有截击回球,而是等球弹中墙面后再击出。这是此局第三次平分了,这对诗人来说很有利。公爵很兴奋,他发现,在球场的另一侧,一个新来的围观者给发球方的诗人下了四注。他注意到马太和他的那帮乞丐们,之前一直忍住没有下注,但这时纷纷开始掏钱押注,赌画家会赢。

按照规矩,客人先挑球拍(从两个球拍中选出一个)以及比赛使用的网球(三选一)。而画家的随身装备里只有一只网球,公爵看到后很惊讶。他把球拿走了。两个球拍倒是没有太大的区别,他选了一个看上去用得更旧的,心想这只旧拍子应该是伦巴第人惯用的,抢到这个拍子算是抢占了先机。

比赛双方脱下斗篷,将佩剑交给各自的帮手保管。因为地面不平,他们打算穿靴子比赛。这时公爵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准备决定发球顺序,画家摇了摇头表示异议,操着蹩脚的西班牙语说了句还算完整的话,“让客人先发球”。他这话带着鄙夷,两眼瞥向边廊,但颇有魅力。当图密善方尖碑顶端十字架的影子投掷在石板地面十二点位置时,数学家压低声音郑重宣布:“开局。”

西班牙人将球握在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之间,感受着网球的皮质表面。球在地面上弹击,一下、两下、三下,右手转拍。他咽了下口水,拿球在手中把玩。他瞥了眼地面,脚蹭花了标注球场界限的石灰线。球抛向空中,“接球!”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感到羊肠线制成的球网被球狠狠砸中时发出的瞬间颤鸣。

画家稳稳地守住防线,站在离线较远的地方,保持着站位角度。他猛地挥拍扣下这颗球。西班牙人接着发球,然后又丢掉了比分。“米兰人胜出!”教授喊道。“接下来,第一盘第四局。”公爵的声音带着一丝气馁。但他内心深处还是感到兴奋,因为比赛才刚刚开始有看头,看客们已经纷纷开始将赌金放在场边。诗人也察觉到筹集赌金的人们带起的一阵沸腾。“你现在会在我身上下注了吧。”他对公爵说。

斩首(二)

洪博还没来得及搞清楚面前发生的一切,就已经被判刑了,倒霉鬼这才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犯下严重叛国罪,他在蓝色大厅的门前被捕。他甚至都没来得及解释清楚,为什么他——一个法兰西天主教徒,会替英格兰异端国王亨利杀人。在他的行刑书中写道(这份热乎乎的文件由法王重臣兼战争法庭庭长菲利普·德·沙布特签署),准许这位剑术和网球教练免于酷刑。因国王赋予他终身贵族特权,行刑方式为贵族所享有的斩首刑。

洪博躺在行刑者面前。面对架在脖子上的利刃,洪博号啕大哭起来。“据我所知,”大臣沙布特对他说,“安妮·博林虽然身为女子且贵为公主,在被你屠杀前尽管无力辩解,也未落下一滴眼泪。”“如果你现在给我第四枚网球,”他补充道,“我便放你条生路。”沙布特边说边示意刽子手抬起屠刀。

洪博将衬衣和斗篷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只网球。这枚用王后头发制作的网球和其他三枚相比有些粗制滥造。沙布特一把把球揽入囊中,“杀了他。”

虽然在老百姓的想象中有所歪曲,但这段故事的确是有历史依据的。经过口口相传,这件事穿过海峡、黑白颠倒地传到了威廉·莎士比亚耳中,令他灵光乍现。他写了个剧本,描绘亨利五世宣布法兰西所有领土归其所有这一历史事件,令众人震惊——这美好场景借鉴了洪博交付博林球,以及他后来的惨死的那一刻。

戏剧第一幕,国王亨利五世接见法兰西王位继承人瓦卢瓦的路易派来的信使,信使说明路易要求亨利停止对诺曼底领土主权的宣称,并献上贵重珍宝作为交换。这份厚礼被封在一只木桶中。国王命埃克塞特公爵将桶打开,里面竟然是几只网球:这是对国王治国不成熟和无能的讥讽。亨利想了想,平静地表示感谢,说道:

当我们的球拍打中这些网球时,

上帝保佑,我们会去法兰西打上一局。

把国王打得落花流水,

逼他乖乖交出头上的皇冠。

在启蒙运动鼎盛时期,德尼·狄德罗在给葛芙琳夫人关于将图书馆卖给叶卡捷琳娜二世的书信中,这样描写因为筹办女儿婚礼而陷入的经济窘境:“最初,我和我夫人本以为联姻会帮我们缓解债务压力。但是现在看来,这场婚礼没有逼我们自杀就很庆幸了。安琦丽珂这桩婚事,就好比当年洪博献球。”

洪博被杀当晚,负责制作这几只博林球的工匠在自家作坊的后门收到一捆包裹,里面包着的是被斩首的刽子手的棕色头发,掺着像被霹雳撩过的金色发缕。

右边的“球”代表圣父

“我的两个‘球’代表上帝和国王,任我随心所欲地把玩。”这句话成了胡安娜关于父亲的唯一记忆。这回忆伴有热带气息且烙有花朵,这回忆必定是遥远的:胡安娜五岁的时候,父亲回到欧洲来索要官职俸禄。游说的过程漫长却毫无结果,最后父亲死在塞维利亚,再也没有能够回到那片属于自己的土地。虽然那并不是他出生的地方,但他确信自己是那片土地的主人。

胡安娜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构想和父亲在一起的那个场景。父亲坐在宫殿院子里的石头长凳上。院子大得几乎看不到边际,一头从库埃纳瓦卡谷底开始,另一头延伸到特万特佩克地峡的某个地方。在她的回忆里,父亲已经满头银色碎发,但还是那副不屈不挠、高高在上的老样子,和那些掌握权力并不遗余力使用权力、内心却并未感到不安的大人物如出一辙。他精神矍铄但固执己见,眉头紧锁,带着满脑门的官司;胡子虽然有些脏但是梳理得整齐。他边挠脑袋,边听面前某个下属讲话。胡安娜已经记不得这个人的相貌了,因为她只顾盯着父亲年老衰败的指甲在头顶的灰色丛林里抓来抓去。这时,父亲对他的部下说:“我的两个‘球’代表上帝和国王,任我随心所欲地把玩。”说着,右手微微挥了一下,好像是在赶苍蝇。随后他转身看着坐在花园另一条石凳上的胡安娜。

在她的回忆里,面对父亲那张无数次轻挑眉头便可置人于死地的脸,她对他的感情总是介于崇拜和惧怕之间。父亲鼓起脸颊,冲她做了个对眼。她咯咯笑个不停,但心里还是紧张的。随后他有些吃力地从椅子上起身,向她伸出一只手。“我们去果园吧。”他对她说。俩人漫步过长长的小路,小路通往果树的世界。那里的每棵果树均由父亲挑选,只有父女俩知道它们的名字。她坐在父亲的肩上,问父亲这些树在纳瓦特语、西班牙语和琼塔尔语中分别叫什么。

很多年后,女孩长大成人,成了阿尔卡拉公爵夫人。库埃纳瓦卡距离她很遥远,记忆也已经变得陌生。胡安娜向母亲提起父亲的那句话,她确信亲耳听到,问母亲这句话到底是不是父亲的原话。母女的这段对话正好发生在胡安娜怀着大女儿凯特琳娜之时。她俩当时正坐在统帅宫花园的遮阴亭里刺绣,身边围着女奴和侍者。北方天空泛着的橘色光芒滤过窗户,而百叶窗早已被主人命人拆下。这让此时的塞维利亚变得更像彼岸的库埃纳瓦卡。

胡安娜的寡母承认,这句关于上帝和国王的话的确是丈夫的口头禅之一。她还告诉女儿,这句话经常是冲着某些手下或者教士作为警告,因为他们胆敢对她父亲品头论足,说他的做法不对或不配做基督徒。“但是你父亲完整的那句话更棒,”母亲补充道,“右边的‘球’是圣父,左边的‘球’则是神圣罗马帝国国王卡洛斯一世。”“你爸爸是个老混蛋。”母亲用纳瓦特语说,为了逗笑那群从库埃纳瓦卡带来的女侍。

胡安娜并不记得母亲用来说笑的这句话。老妇人想了想,对胡安娜说,“任我随心所欲地把玩”那半句是女儿自己加上去的,因为她父亲经常与其他老兵玩巴斯克壁网球。“你想念他吗?”胡安娜抚摸着怀着凯特琳娜的腹部。小凯特琳娜已经开始在母亲的肚子里折腾了,多年之后她嫁给了奥苏纳公爵佩德罗·泰勒斯·希龙。“你说谁?”“爸爸呀。”“我嫁给他的时候,他就是个有钱的老头。那个可怜虫,还自以为是贵族,幻想着让自己举手投足都像个绅士。”她突然有些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他呀,就是个装腔作势的大尾巴狼。”“但是,你喜欢他吗?”胡安娜坚持问道。为了突显下面这句话的戏剧性,寡妇睁大眼睛,手中的针线活掉落在膝头:“谁能不喜欢他呀!他可是埃尔南·科尔特斯啊,他把全世界都干翻了!”

编辑接招

发件人:特蕾莎·阿斯特拉因(teresastrain@anagrama-ed.es)2013年6月12日

收件人:我

主题:第二稿

阿尔瓦罗,附件中是两份稿子。第一份有一些修改,并不多,外加两三个问题。另一份稿子没有任何修改,以便搜索查找。手写的是最新定下的标题。真可惜,副标题只是多了一个音节而已。

球在你的房顶上。该你出招了。

吻。保持联系,

特蕾莎

2013年6月12日晚7点26分,阿尔瓦罗·恩里克(aenrigue@gmail.com)在邮件中写道: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