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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5 21:0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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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棣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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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闻集

遗闻集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遗闻集作者:唐棣排版:吱吱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3-01ISBN:9787559415936本书由北京凤凰联动图书发行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相传日本有一个刀客,反应非常灵敏,任何杀气都逃不过他的感觉。一天下午,他在花园浇花,忽然感到身后一股杀气,猛回头发现是多年的仆人,他知道这个仆人很忠心。于是,沮丧地想自个感觉居然错了。当晚,他就病倒了。仆人很伤心,问主人有什么心事。刀客一直闭着眼,再也没看枕边的刀一眼。最后,他说自个老了,不配做刀客了。仆人问他为什么有这个感觉,刀客回忆起那天花园里的一幕,我明明感觉到一股杀气,回头一看,只有你,没有别人,我就知道自个感觉错了。作为一个刀客,感觉上的一点失误,就会没命。仆人却说,那天您的感觉没错,我一个人站在您身后,动了一下念头,都说您是最好的刀客,如果我此刻动手能不能杀死您呢?我只是想了一下而已。刀客听完大笑。第二天,病就好了。

现在,虽然同时要做很多工作,但回到书桌前,我一定等很久,我要等到自个可以感觉到“杀气”为止。

这本书的写作体现了我多年来形式上的追求。内容上的努力,像很多作家们一样,我并没有更优秀,反而有点笨拙——非要赶着两种不相干的语调,或说不同的思路,朝着天差地别的故事狂奔而去,这是不是傻?

还有“遗闻”这个词是我对小说这种文体本质的纪念——前人或古代遗留下来的传闻。而我化用“疑问”这个谐音的词,则是表达自个对时代的看法。在这个看不懂、摸不透、猜不着的时代,“遗闻”就应该化作万千疑问。

感谢我的朋友们,你们的期待让我即使睡着了,手还摸在那把“刀”上,睡也睡不踏实。当然,这不是傻。2017年12月北京十里堡第一辑东方故事集“我不需要迷途知返!”——一个人物的话为乌衣造像

不同朝代都存在这样一部分人:他们聆听未道之言,遵从未颁之令,崇拜未竟之业。所有在他们眼中认为重要的部分都预示着一个大势。后来,我通过一些残篇断章,得知他们的作为,无一幸免地,被斥责为妄言。

无可否认,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他们留下了令人深思的契机。我是说,对他们的判断也是一种史学观。只是这些妄言,终究无法避[1]免散佚的命运。

某年盛夏,夕阳正浓,几个为庶民乌衣造像的石匠,从颜色槐黄的远山边沿走了过来。与之相望的一座楼上,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正凭栏远眺着他们风尘仆仆的身影。眼下正是一个动荡之年,他眼中的忧悒有一部分是来自大好疆土被割成无数碎片的事实。每个碎片即一个角落。如果这种想法成立的话,书生模样的人也是在某个角落眺望着他们的来临。此刻,他们循河而上,再过一座山,扈楼便闯入了他们的视野。扈楼曾被艳曲笼罩。如今,却空余漫长的静寂。河对面划过一条街巷。街东一间竹片插制而成的茅厕里蹲着一个人。每天的这个时间,他都在此处。每天这时间来到之前,他都从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冒出来,而后走上这条街巷,简单而熟练地打开茅厕的门,蹲下身体。从穿过街巷的灵巧步伐判断,他这个作为已不是一天两天。他是乌衣。据说,自从青衣来到此镇,他便每晚到这里出恭。庶民乌衣当然无法将对面扈楼上徐徐飘来的艳曲遗忘。后来,这些曲调常常出现在他的嘴上。每当他哼起那些调子,眼神无疑会透过竹片间的缝隙投向扈楼去。“唱得好。”他一边出恭一边沉浸在动人的遐想之中。“好吗?”楼上晴天碧四垂,楼前芳草接天涯。“真好。”劝君莫上最高梯。

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多好。”忍听林表杜鹃啼……杜鹃啼兮杜鹃啼。

此地在劫难逃。撰史者早已告诉我们结局,它将在一个月色迷蒙之夜成为众多碎片中的一片。导致这一结局的运动,是以屠户李斯图图为首领的小镇起义军。李斯图图万没料到酒后的一席话,竟起到了如此巨大的鼓动作用。第二天,在他酒醒以后,面对揭竿而起的人们,他的确深陷茫然。但是,茫然很快便被冉冉升起的骄傲掩盖了。

当李斯图图被大家架上卖肉的柜案时,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后来,他们秘密策划起义方案,也是他第一个把手指向扈楼。他那种杀猪般的凛然赢得大家长久的喝彩。

行动日定于今天。扈楼对面茅厕里蹲着的乌衣,与昨天无任何分别。他刚停止哼唱,后脊被一片淡淡的月光照耀着。他选择挖一个小洞,这样才好把视线送上对面扈楼的二层去。扈楼上的青衣迎着和庶民乌衣同一片淡淡的月光歌唱起舞。她对面坐着镇上最大的官。镇上人对此可说是尽人皆知的。

李斯图图只道:“杀他是第一步。”

当石榴河左岸的乌衣从茅厕走出来时,右岸的大官员已酒醉得如同一个晃晃荡荡的灯笼。李斯图图带人埋伏已久。离他们不远的茅厕却被人遗忘。他带人在青衣开始唱曲前埋伏下来。天即将大亮。大家才开始从美妙醉人的乐曲声中苏醒过来。他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看向李斯图图。

一个道:“我看——”

又一个道:“看什么?”

第三个道:“什么看什么?”

李斯图图道:“这样——我——”他拍拍胸口蓬勃的毛发,又道:“上去拿人。你们随后包抄扈楼!”“我看——不行——”第四个道。李斯图图使劲看着暗处,却看不清是谁,生气地道:“要不——你——上去——”等了一会儿,黑暗中再没了声音。李斯图图舒了一口气。不料又传出一声:“我看——”“不行?”

李斯图图大怒,他这才跟离最近的人宣布一个命令。他附在那人耳语:“捉住大官的,便称王!”

此人遵照李斯图图的指示,把命令传给了他身边的人。消息如此传布下去。最后,有人问刚才跟他说话的人:“真的?但是我还有个问题,你是谁?”

对方一听他说,忽然想到刚才告诉自己消息的人,他也不知道那人是谁……总之,关于“你是谁”的疑问像刚才那道命令一般制造了一场黎明前的回溯。如你所想,这个起义军的组成方式相当离奇。情势所迫,起义军不得不暂时放弃结识彼此的欲望。他们结成一条队伍在李斯图图的指挥下朝目标逶迤而去。庶民乌衣看见了那些黑影,以为来了歹徒。他脑中第一个念头便是青衣有难。于是,他以最快的速度过河,并奔上扈楼。上台阶没走几步便听见“啊啊”的尖叫声。他三步并两步地冲过去。当他将竹帘撩起时,青衣正和大官站在临河的窗口前你推我搡。大官见来了人,心里一慌,再加上长相难看的庶民乌衣进来时一边喊着“放手!”,一边从桌上抄起个铜质烛台。大官口中还未彻底喊出“歹人”,便一个没站稳,头一重栽入了河。大官入水时,李斯图图的队伍尚未上楼。等大家循着青衣呜呜的哭声上来一看。站在他们对面的人,站在青衣身边的人,令李斯图图后来都百思不得其解:“你小子。”“你来干什么?”一个认识乌衣的人道。

庶民乌衣被大家吓住了。他面前的每个人都手持棍棒。他自然说不清为什么来。所以,只是看着给他家送过猪肉的李斯图图面露笑容。“没什么为什么。你们呢?”等他平静下来,他这样问大家。“我们来给王请安!”

至此,一个人的命运改变了方向。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来到庶民乌衣身边时,拱了一下手,而后转身向大家宣布:“以后,他不再是庶民,他是我们的王!”扈楼顿时一片跪拜之声。

在这片盛大喜悦的背后,我们还看到了李斯图图僵硬的表情。其实,长这么大,他除了想明白怎么把猪血放净、如何在骨缝间游刃之外,也再没想过其他事情,更不消说,想明白自己精心准备的一场起义的成果如何被别人抢走了。李斯图图眼睁睁地看着一国之王的位置像一个棒子骨一样从自己手心滑了出去。滑出去不要紧,关键是落到庶民乌衣这小偷不干不净的手里,他最觉得不解。忽然,一个声音喊他:“以后,杀猪宰羊,唯我李大将军。”李斯图图看了一眼新国王,又看了看周围严峻的形势,应一声:“我王万岁!”

顷刻间,河畔扈楼一片万岁万万岁万万万岁的喊声响了起来。“谁拿住大官,谁便称王!”这句话使大官员淹死后,乌衣国王得以顺利进驻他向往已久的扈楼,轻而易举地把沿河方圆百里圈为领土命名为“青衣国”。

庶民乌衣倏忽成了青衣国的王。李斯图图成了青衣国的大将军。后来,乌衣觉得李斯图图长相凶神恶煞,每天在身边不舒心,便把当初那书生模样的人请来当了他的宰相。书生模样的人名叫青索图图。召他来时,他冷静地跪下身,而后低着头,喊:“我王——万岁。”

镇上人都知道乌衣的来路——此人原是石榴河畔打鱼人。后来,鲻鱼没打着,网给小偷偷了去,他也一气之下便做起了小偷。众人都认为他是一无是处的。其实,公正地说他在石榴河畔的打捞工作并非一无所获。譬如,他曾意外地捞上来一块刻有战乱新闻的龟甲。他是个闲散之人,平时便会以传播一些逸事来排遣偷窃失手的郁闷。他说外面乱了,今日国王,明日便是刀下厉鬼。对方不理他,他早已习惯。于是,自道:“乱了好,乱世出英雄!”

他可不管死活,死活是王的事情,而他一介草民。有时,他实在无聊也会为自己的身份发发愁。渔夫不是,小偷不是,商贩不是,嫖客也不是。

最后,他得意地道:“我不过一个沉浸在爱情中的混混啊!”

乌衣大费心机,再睁眼已近黄昏。叫瓦纳图图的信使便在这时骑一头毛驴来到了小镇,他捎来了扈楼要添女人的消息。问女人自哪里来,他只说是个妃子。问哪里的妃子,他说是萄国,花旦国以西。问萄国哪里去了?他说,萄国亡。然后呢?他说:“然后,宫廷散,这女人才要来这里。”信使瓦纳图图说完这些,便牵着驴,朝扈楼走去。[2]小毛驴后来消失在了一片深深的暮色中。

其一,边到乌龙镇数月后的一个夜晚。她坐在琵琶前,斜身左手放出一个灯。那人已在河等了。其二,老鸨反对这新来的美人去河边放灯。其三,乌龙镇风俗“放灯求爱”。灯叫莲灯。灯放于莲叶上,它漂在河上。男方上游放灯,女方拿到,表同意。拿不到便是一个错姻缘。其四,姐妹们私下劝了弥古其其几回,说她要断念……其五,弥古其其未想到,扈楼的人会同意她去放灯。其六,多日前,她已将放灯之事说与那人。

青衣真名叫弥古其其。乌衣并不知道,他只知道青衣樱桃小口里唱出的词曲真好。乌龙镇易名“青衣国”时,乌衣手提酒肉登上扈楼,青衣已不知去向。所以,建立青衣国的文书发布的同时,随之发布的还有一张寻人布告。布告张贴之处,遍布扈楼上目之所及的所有地方。乌衣时常走上眺台远眺一会儿,再会心地点点头,走回去。他在扈楼苦思冥想三日。除想青衣外,顺便想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什么是国王、要怎么来当这个国王的问题困扰着他。某天,他喊来宰相和大将军。李斯图图道:你往那一坐便好!其实,他至今仍在心里取笑乌衣:“让你当都不会!”青索图图给乌衣出了一个主意。第二天,扈楼下便发出一个布告。意思是说为尽快成为一个合格的国王,决定遣一个信得过的人,到石榴河下游最繁荣的花旦国暗访。这样才能把他国的治国之事告诉他,如乌衣所言:“看看花旦国有什么,咱们青衣国也都有!”

所派之人是瓦纳图图。他按计划从青衣国出发,沿一条泥泞的小路东去,经马都、春堂国,过石榴河支流叉水。老旦国一过,花旦国才从一片浓雾中隐隐显现出来。在此人执行任务的时日里,青衣国还发生了一桩颇值一说的事情。青索图图与乌衣饮酒胡扯,无意间道出了四岁时母亲的那个愿望。青索图图之母进门受尽侮辱,怀过的两个孩子都死于腹中。青索图图是第三个孩子,在一个盛夏清晨出生。清晨的情景一直在河流的深处流淌,记忆之舟漂荡其上。(当然,这愿望与我此时此刻做的事差不多。)青索图图跟乌衣道,在那年月,老母夜里哭醒,然后,一把抱过他来,紧紧地,抱着他呼吸。

她道:“我儿,你将来要给娘把这些写下来。”

至于写什么,她至死也未明示。要知道,在传说横行的年代。任何人都可以写些什么。青索图图当然更具这种资历。他的游历便是他最好的素材。

乌衣叹:“你可以写。”

跪谢以后,青索图图一口将酒饮尽。他并未和乌衣说起所写内容,他只说会写,会写。

有时,他在夜里会回想已独自写下的句子:“时年四岁,吾母抱我,院中一棵树。我们住在树下的屋子里。母死于我娘子死去后的一年中。”他已有预感,纵使再兜圈子,总有一天也将写到小穆红。所以,他写作的心情是既伤感又兴奋的。多少无眠夜,在慈母的叹息中,他走向河畔,站在河边一个茅厕旁的高岗上眺望远方。至于,眺望的内容,我们可以猜测:

弥古其其正在通往那国家的路上,掩面哭泣。

瓦纳图图首次从远方带回来的是一卷羊皮,上面记载着他这些时日在花旦国的见闻种种。乌衣和宰相青索图图当晚便在扈楼上开会。李斯图图整晚不发一言,站在那个大官掉下水的眺台上一盏接一盏将酒饮下。也是后来,青索图图建议乌衣照花旦国的样子治理国家。当时,乌衣困倦不堪,半眯着眼听着宰相的描述,眼前依稀浮现出了青衣国未来的升平景象。瓦纳图图带回来的羊皮卷上详细载有花旦国的山川河流、日月朝夕、星星、树、房舍、一片油菜地、几爿小客栈以及一个小戏班里的大角儿常在油菜地里练声的事实。

瓦纳图图的这些见闻,后来在乌衣的梦中变得更加神秘离奇引人入胜。当然,青索图图并不知道睡梦中的王脑子里想着什么。青索图图只知乌衣的确有了变化。第二天,乌衣喊李斯图图护驾,青索图图作陪,走下了扈楼。在熹微的晨光里,三个人朝西而去,向西沿石榴河回溯。

这次出行引得青索图图看到什么都不禁大喊:“王,瞧——”

乌衣的目光却在无数次仰望之后,停留在河边一个女子身上。从背影看去,这女子很像是青衣。于是,他不管随从二人跑向那里。“青衣?”他并未听见前一段日子,常在茅厕里听见的曲调:“青衣在,青衣在,青衣在。”

三个人很快在青衣国的天空里找到太阳。夜晚在他们坐在河边休息时悄然降临。李斯图图问:“羊皮上写了什么?”“月亮和星星。”青索图图看向远处的扈楼。此刻,那透出一股烟火气息。“你,瞧——”

三个人抬头看到了一轮月和无数的星星。

乌衣笑:“前面带路!”

河岸对面是一个客栈。他们吃完饭把钱扔给一个大屁股的女人。街头之上,吆喝声渐渐平息,但仍足够撩动这青衣国寂静微小的夜晚。过整爿铺子,一只朱雀掠过头顶,栖落在了一棵花树上。槐花香气之外,他们还闻到某种神秘的芬芳。李斯图图大笑,乌衣打着嗝,大力地,张吸鼻翼,摇头晃脑地走着。河畔小路幽暗而适于迈开步伐。走着走着,身边忽然起了一阵风,一段曲子乘风而来。忽然,乌衣大叫,“青衣!”歌唱女人的影子一晃,便隐入纵横的阡陌。乌衣痴痴听着曲调的回响。这才,一路回到扈楼。君臣在扈楼前的桥头分手。乌衣抹着眼睛道:“早朝再议!”他们便散了。

在他们的背影尚未彻底被黑色抹去前,乌衣自道:“风真不小,迷了眼了。”他们不见了。其实,乌衣是哭了。他还惦记着刚刚那个“青衣”。

翌日在早朝,乌衣要赏赐瓦纳图图鲜鱼百条时,道:“看来这些,我国都不缺。”

宰相青索图图小声道:“王,我看瓦纳图图所记恐怕只是彼国的表面。很多本质的东西,都可能会漏记。赏赐的事情可往后放,该派他再往花旦国一趟……”

瓦纳图图挂着一脸疑惑下了楼,走上河畔小路。接着他的脚步将经过那几个地名,而后消逝在一片貌似繁荣的叙述之中。他归来交给乌衣又一个详细记载花旦国境况的羊皮卷前,时间被叙述追溯到重要的七月十五日。七月十五日的晚上,河边聚满了人。乌衣与臣们在眺台一面喝酒,一面看人们放出河灯。喝到最后,月亮变得极大。扈楼上充满了鼾声,唯一醒着的是青索图图。他再次想起正写的那个故事里的主人公。

其一,主人公小穆红手持河灯,站立河边,长久地站立仍无法将她从纷乱的思考停下。她想,纵然烟花绝色又如何?一边想,一边看向那人。瓦格图图目向远方。其二,去扈楼骂弥古其其勾引相公时,小穆红的心已死。她嫁入瓦格这个大族时,弥古其其被抢去当妃子的事已渐渐被淡忘。其三,婚后一日,瓦格图图摆舟过扈楼。忽然,他喊船夫停船。船夫说唱歌的女子听说是妃子!月光自舷左照到右,船夫问:“去不去外城?”瓦格图图喟然:“回去吧!”其四,弥古其其已归。放灯之日,瓦格图图想弥古其其来。另一个声音:来又如何?其五,河雾漫扈楼,弥古其其正倚窗。远方的几点渔火颇似她这时的心境。其六,弥古其其走下了楼。

国王乌衣并未赏赐成功,刚从石榴河里打来的百条鲻鱼又被放回河里。“王,我觉得我们该派他去趟邻国,调查花旦国人民在社会中的职业,只有根据这些我们才能知道花旦国的人在干什么,我们也能更好地治理我们的国家,回来再赏赐不迟。”乌衣觉得青索图图说什么都是有道理的。于是,再次把瓦纳图图派到邻国去了。瓦纳图图这一去,比前两次走的时间都要长。可见这次,他比前两次工作干得都卖力气。他把邻国上到国王下到一只蚂蚁的工作都做了详细的记录。国王乌衣和宰相青索图图根据羊皮卷把他们国家与邻国对照,很快又发现在他们建起的伟大国家里,职业齐全,最致命的是无一个为爱情而疯的人。听完青索图图的话,乌衣感到前所未有的伤心。他看了看青索图图,道:“青衣国不是一个完整的国,少一个足以让人发疯的爱情故事是不行的!”

他们誓要发掘青衣国里一段忧伤的爱情故事。寻觅很久,慢慢地,羊皮卷里随时间暗淡下来的字迹所代表的那些东西,一个一个都在找这个故事的过程中被点亮。(如一条鱼,这条鲻鱼浮出水面。青索图图把小穆红的故事写满羊皮塞进了一条大鱼的嘴里。那夜正值月黑风高。这条鱼在散漫的叙述中环游。无人知道个中玄思。神秘是这篇故事里的又一个宝藏。比如,去一个地方,走大路,众目葵葵之下,那么多人从此经过,你找到一个属于你个人的宝藏的概率很小。信使瓦纳图图便偏爱头顶一头的月光,选择一条羊肠小道来走。两次出使花旦国,他走的都是这样的小路。所以,他在一个干涸的古河道发现了我其实并没有明确在前面的篇幅写出来的“那条鲻鱼”。)

国王乌衣与青索图图实在找不到爱情故事。宰相瓦纳图图这时提出了寻找之路上听说的关于“拆分原理”的一些知识。瓦纳图图说完后,乌衣很高兴,连叹:“好样的,毫无保留。否则我会杀了你!知道你不会发现什么宝藏!”青索图图点头称是。他们觉得瓦纳图图是坦白的人。瓦纳图图带着一身冷汗下了扈楼。后来,他们依据“拆分原理”商量出了一个计划:即把某个东西按爱情故事和疯子两者拆开来想。然后,青索图图离开了。国家大事不容耽搁。快捷起见,乌衣别出心裁,灵机一动派人当夜暗中去将青索图图迷倒在了他回家的路上。青索图图睁开眼时,他的眼前只有一个包裹。人已在石榴河尽头了。

乌衣给他的密令中写道:为了国家的完整,你在这个僻静的地方必须写出一个让人震撼的爱情故事。

另一方面,他看瓦纳图图第三次从花旦国归来时,青衣国举国上下已郁积一股恐慌。青索图图每每独自书写故事,都是在这闷热的夜晚。而他自己的故事始终停在了七月十五之夜。

弥古其其被抢入宫里做妃子——也是乌衣眼里的青衣。月夜清冷,她涉水而来。她在河边望了一眼瓦格图图。她从梦中醒来,恍然发现自己正在台上身披月光动情歌唱。

国王乌衣将宰相送走以后,便长久地站在眺台上望向石榴河的尽头。直到他在风中仿佛听见一种召唤,才转过身来。很快,他招来大臣,按研究国家机密大事的规矩,他们躲在扈楼上没日没夜地探讨关于疯子这个职业的实施问题。据羊皮卷上描述的疯子这个职业的性质。大臣们提出种种异议。有人从头发的凌乱程度开始说起,推演出灰尘满面、衣服成片等等。有人则持反对意见,认为以剩饭和鲻鱼骨为食,整天躺卧河边发呆流口水,或在大街上追逐丑陋的村妇才是上策……后来,归来使者的报告引起大家的注意。说这句话的人似乎还要说什么似的,大家看着他,慢慢地,走到乌衣身前,他俯下身去,讲:“王,我在花旦国时听说咱们国有一个人……”这个人与花旦国中最隐蔽的造梦者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在青衣国,当很多人开始执行装疯作为时,扈楼之外的未道之言已在播散。例如,曾有人上报乌衣,民间有一种沉默的语言正在伺机而动。乌衣的理解与我们这些后世的读者是一致的。我们无一不认为,沉默即不言语。

这是一群散落在扈楼之外窃窃私语的庶民。“他们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乌衣问,“他们好像很清醒啊。”“这群庶民有一套对未来王国的描述……可怕的是,这群庶民居然趁命令未颁之机,秘密地开始了对那个人所言的遵从。”“那才是疯子。”乌衣醒后,派人去抓人。兵士们对其追捕的无功而返,令他的等待陷入一阵焦灼。

这个人失踪了。他在羊皮卷上记录下的对乌衣国未来的描摹,却通过几段残章展现在了乌衣的面前——“那时的鲜花灿烂的草地到处生长着三叶草,源源不绝的水流滋润着这里的每一片田野。水源丰富的地方没有一片沼泽……天空蓝得像水面一样,白云则如移动之屿,青衣国人在沼泽边高地上的一片屋宇群中排成长队,处于狂欢中……”

小穆红十岁那年喜欢在河边做梦。瓦格图图也顽皮,每次在她背后都要吓她。一次,小穆红被他吓得掉进了河里。当她从清浅水中站起来时,岸上的朝她看来的,正是弥古其其和瓦格图图。少女弥古其其也是在那个时候,随戏班来到的乌龙镇。

乌衣看了看众人面面相觑的样子,背手走三圈,一拍桌子,大喊:“这么定了。”

有人问:“怎么?”

他道:“谁拿到了刻有疯子二字的签便去当。”

扈楼再次响起一片欢呼声。结果是大将军李斯图图抓到了那个刻着字的签。平时,李斯图图是个很粗糙之人。这次,看清况不妙,突然来了一股细致,咚地跪倒在乌衣面前,道:“王,疯子这个职业太伟大了。我觉得自己心有余力不足,再说我当疯子谁去河边守边疆?但是疯子这一伟大职业在我国存在下去还是势在必行的。我们可以轮番当疯子,从我开始吧!”

乌衣恩准了。李斯图图脱去铁甲,布衣撕成横竖好几条。作为一个疯子,他被安排站在扈楼边的树下,看着一只似曾相识的朱雀大笑。乌衣时刻关注着李斯图图当疯子的情况。

探子告诉他:“王啊,情况不妙。”

原因在于疯子不站在树下。疯子要蹲到河边去,口中不停地流口水,然后把口水流满丑女人下身等等。“李将军,你的表演为何还是这么肤浅啊?”乌衣来到大将军李斯图图跟前跟他说。李斯图图听后,瞪瞪眼,还是服从了国王的命令,来到河边流起了长长口水。乌衣从街上走回。他站在楼上眺望河对面打鱼回来的人民。他们聚集在茅厕不远处的墙角说着什么。(有些东西必定脱离于叙述之外,如历史曾有它自己的模式没这么混乱,那时有个到处坐着牛车的老头道:“时间啊,提供了所有解决方案。”)

这时,装扮成疯子的李斯图图正向一片油麦田奔跑而去。第二天,扮演疯子的是太监总管,乌衣到街上视察时,孟公公的工作还没有正式开始。谁都看见了他很正常地从河畔小路上走过。

乌衣怒斥:“你在干什么?”“我找人!李大将军不知道跑到哪去了,我得和他交接。”孟公公脱去外衣。

一行人轰轰烈烈找到李斯图图,他正在一片油麦田里搂着一个很丑的村妇流口水。

村妇看到来人喊:“流氓!”

乌衣让下人给了村妇几条鲻鱼,把她打发掉了。然后,喊上李斯图图,“李大将军干得很好啊!”斜了一眼村妇带着一身的赘肉远去的背影。李大将军拿了赏赐后,非但没有在脸上恢复往日庄严的表情,反而在大家面前呈现出一种气场。在乌衣离去后,很多人便疯狂地追逐着李大将军的足迹而去,最终被那种强大的气场吸附成为了李大将军的裸人部队中的一员。

乌衣听到消息后,有些诧异又有些得意:“大将军莫不是……”“大将军率部队驻扎进后山啦。”

后来,乌衣又听到那支滑稽的部队是宽衣解带后,踏过满地衣衫朝后山而去时,大笑两声。

孟公公的问题迫在眉睫。“我不该放过任何一个疯子吗?你现在只是一个疯子!”孟公公流着眼泪,嘴里去发出堪称甜美的笑声。“你要统一下去。否则,你会越来越不像……”“爱情故事比疯子更重要。”乌衣每次遥想青索图图在石榴河头孤独地写着爱情故事时都这么想。当他写到“此女薄纱一袭,凭窗而立,看着红缎裹着彩礼送去了心上人家的方向。最后,消失在她的樱唇咳出殷殷字节之中,有道是只等路人时……”才发觉爱情故事,只是有心的路人敛成的才子佳人的断章而已。故事的高潮一闪即逝。小穆红跑出门,下人们只见到裙裾一角,消失在厅堂尽头。你明白我所说的死亡寓言了吧?河尽头传来爱情故事完稿的消息,乌衣得知消息便从街上召来扮演疯子的李斯图图狂欢。李斯图图默不言语。“李将军不高兴?”

李斯图图哭了。“不高兴?”

李斯图图笑了。

乌衣不得不再次想起了孟公公的问题。还好,青索图图已在归途之上。青索图图抱着包裹往扈楼走来,身后带领一队人马。他走在最前面,嘴上哼着唱词。这又是个阴暗的傍晚,天空下起毛毛雨。他摇头看看天色,自语:“雨季来临了。雨季来临了。”他一路都把头摇得极富节奏感,跟雨水拍打榆树枝的声调十分和谐。青索图图五天后站到了乌衣面前。

第四天上午,光线正好,青衣国的疯子应该由孔尚书扮。他也出了问题,问题总是不断地产生在乌衣的等待之中。这厮挨了雨淋,中午饿坏了跑去喝鲻鱼汤暖身的事,有人在他睡觉时告密。尚书被揍一顿后把班交接给了武将。而这个莽夫因打了一个向他掷石的乞丐与瓦纳图图的记载有些冲突……这些都让乌衣不得安心。

正在路上的青索图图惦记着乌衣。其实,装疯的任务很快要轮到使者瓦纳图图了。可他在前夜便躲了起来。士兵们找到他时,他正和一头饕牛对面而坐。“国王让你回去!”

他未有任何反应,继续抚着他的琴。“你胆敢违抗王的旨意?”

瓦纳图图反问:“其实,我只是把梦说出来。以前,我也想做个庶民……可是我疯了,李大将军的裸人队伍从街市上走远了。”“你还没到疯的时候。”被带到乌衣面前的瓦纳图图已被打得遍体鳞伤。乌衣看着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发出感叹:“唉,青衣国无人能胜任一个疯子。”

苦思一夜,大臣们建议乌衣亲自示范给大家做个榜样。青衣国的人第二天在街头都发现了疯子模样的国王。为了看起来真实,他提前下了一道密令,要人们向他身上扔石子。他拖着破烂的衣服,走过那个已湿透了的关于寻找“青衣”的布告。“青衣”,这是个代号意义多于实际意义的女子。乌衣装疯以后,专喜在幽暗的河流上濯洗双足。再从河里走上来,走到哪儿,小乞丐们便跟到哪儿。在他后面唱歌,他觉得这还是很有气派的。第二天,乌衣还要当疯子,人们拥着跟在他后面走遍了青衣国的田野、村镇,最后沿石榴河又走了回来。谁能想到乌衣的名字被人记住,不是以国王为开头的,而是叫他“疯子乌衣”。想到当国王时受的冷落,他此刻是开心的。我觉得叙述控制了他,或者说放纵了他。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他都是这个疯子,人们将其围拥在中间,兴奋地向他泼洒着残羹冷炙。瓦纳图图被安排在暗中观察情况。当他看到国王洒满菜汤的头上流出鲜红的血液时,他忍不住冲了上去。“王,您真像疯子。”乌衣一笑。然后,一身臭气地跑了起来。瓦纳图图看着他越跑越远。事实上,他把这个惊人的发现带回到扈楼时,大臣们甚至都忘记议论一下,很多人都听到了扈楼里喊声:“乌衣我们的王,疯子我们的乌衣。”

在众人的呼喊中,“国王乌衣”成了“疯子乌衣”。(至于乌衣心中所想,已无人可知。)最后的情形令人始料不及。整个青衣国的人似乎完全陶醉于一场疯狂的饰演。若不是青索图图赶到,乌衣几乎已被从四面八方扔过来的石子活埋。

在雨季真正来到青衣国的一个半夜里,青索图图走上扈楼。雨一直下,只只莲灯浸在暗色的夜河中。爱情故事里的弥古其其看见瓦格图图悄悄地把一只玉环留在了莲灯上,莲灯早已离了他手。

其一,在瓦格图图之母弥留之际,她一直反复道:“作孽。”其二,尽人皆知,扈楼上添新人。其三,在瓦格图图的回忆之中,弥古其其代表一个回向,攸关死生、念妄。“扈楼上夜夜艳曲。河边的男人迎风而立。缨帽金簪,玄色挑丝护膝下,细结陈桥鞋。她双目无端濡湿。那年,瓦格图图之母大病都是因为儿子亲事。瓦格图图娶了小穆红后,再未见过弥古其其……”青索图图把故事读到了这里便停下来。不像我们想的那样,故事混乱的结构对乌衣感动之情的发作未有多大影响。因为,青索图图讲故事时的花招显而易见。乌衣也是拎出了主线之后再按时间顺序理解这个故事的。“尽量清晰,”青索图图道,“我甚至把爱情安插到了王您熟稔的环境中。”乌衣点头,当然他依旧提出疑问:“小穆红是鬼?还是格图图是鬼?还有丫鬟和书生的关系……”青索图图没急着回答,而是站到了眺台上。在乌衣的追问下,他仍默不言语。“王,好大一条鱼!”忽然,一条鲻鱼从两片水草间跃出水面。乌衣走过去看时,明亮的背鳍已没入水中。他沉浸在爱情故事里,自言自语:“尤其,弥古其其很像一个人……”

很久之后的一天午后,乌衣坐在河边濯洗双足,扈楼对面——当初的茅厕依然存在。他还看到横在它们之间的河水正缓缓流淌而去,于是,心一沉,决定要在这再不会有唱词飘扬的国度里把疯子当下去。

乌衣作为青衣国国王颁布的最后一道命令,有关这个爱情事情结局。他把这个写有爱情故事的羊皮卷交给信使瓦纳图图,并嘱咐:“你连夜循老路去花旦国……”乌衣口中最后一句正常话是:“也让他们瞧瞧青衣国的爱情吧。”后来,国王乌衣便开始语无伦次,直至被大臣们一致表决,轰出扈楼。

信使瓦纳图图送去了花旦国的可不仅仅是故事。这小子在半路还是拐上了那条极其荒芜的小路。幸运的是布满小路的方向凌乱的脚印,最终在河岸上汇合成了一条清晰的轨迹——按照远方颓败不堪的乌衣雕像暗示的方向,他终于站在一条干涸的河道中。河道上横着的几副森森白骨便是记忆回溯的标记(他曾到过这里)。

瓦纳图图在河道里来回走动时,深吐一口气,他不是在想自己隐瞒这么久的秘密,而是在默数自己的步数,而且他觉得数字越来越飞速前进,舌头在速度中失去平衡,左右拍打腮帮内里,他快发疯了。这时,河道深处飞起了一群灰鸟,就在他身后,这群鸟带着他的视线朝天边一层暗红色的云飘去,那是一种奇怪的颜色,像很久以前[3]一场洪水的前兆

马邑像他父亲一样,从楼梯上,慢慢地,往下走。

楼梯边的阿婆迅速捋了捋衣襟,然后低下头,讲一句:“少爷早,要不还是让我住楼上?”

马邑揉着眼睛:“按我说的来吧!”

在阿婆的回忆里,马邑年轻的父亲,和现在一样,也是这样把她带到楼上,揉着眼睛,轻声对她讲一句:“今后,你住在上面。”

每当马邑问起父亲时,阿婆那张布满纹路的脸上都会蔓延起温煦的笑容,她总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马邑像他父亲一样,跟着阿婆走过湿淋淋的地面,来到庭院中。这时,石墙反射的阳光正绕在阁楼外的藤蔓上。在马邑小的时候,阿婆喊马邑“少爷”。如今再这么喊,多少显得有些滑稽,除了这栋深巷中的石楼,他已一无所有。

在那几年,阿婆跟马邑奄奄一息的母亲讲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老爷,一定会回来!”,直到乡人聚集到马家宅院前的那个黄昏。那个黄昏里的光线从阿婆手上流到了母亲手上,她们紧紧地握着手。再后来,随着手掌的分离,光戳满了地面。

阿婆口中的少奶奶是一个神秘的女人,逢年过节时才在人前出现。然后,把自己叫到身边给些零钱和吃的。其他时候,完全见不到这个人。(听人们议论说,她那时住在山中的寺院里。多少年后,长大成人的马邑再次出现在新桥时,曾试图从乡邻口中知道一些关于母亲的事情,无果)。

马邑父亲的失踪和洪水息息相关。只有少数几个人(当时正是梅雨季节,很多屋顶都需要修葺。于是,在那天的清早,几个勤快人出现在了屋顶。也是他们最后躲过了那场来去匆匆的洪水。)目睹了河水淹没良田的事情。他们讲,洪水开始是从新桥西的一口井里涌上来的……当然,这只是他们几个的讲法。马邑在这几个人活着时,问:“你们看见我父亲没有?”这几个人口沫横飞:“大水啊,沿着每条巷泼向整个新桥。人啊,几人抱作一团,一块一块的,顺着水,嗖地一漂两三里。”“还有你父亲,马老爷。”他们中的一个,突然扭过头来。

洪水退后,马老爷并未出现在下游的河床里。被晾晒在河床里的人面面相觑。他们描述大洪水,像一次集体出游!乡人们还讲,他们是排成男女两队涉水回到新桥的。当出游的人群踏着跳跃着小鱼的路面走回来时,小镇上空的明亮中飘荡着白帆一样的云。大片的乌鸦穿行其中,来自夜晚的可怖的哀鸣吓得人们不得不急匆匆地返回家中,将屋顶、石墙、窗户上盖着的水藻清理掉。洪水在深夜铺天盖地而来,从水下看到的天空反射着水底的幢幢人影……眼下这一天的草腥味浓重,马邑咳醒后便再没睡着。他微动着鼻翼,走出阁楼小屋,来到二楼时,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倚着栏杆,把模糊的视野投向远方,只觉得远山、近水无一不被回忆湮灭了。“小少爷,快进屋来!”马邑的回忆里始终飘荡着这个声音。他一闭眼便会看到阿婆从母亲的床边倏地站了起来……现在,他走进屋,屋内也只剩一张旧照、一盏香炉,以及满屋取而代之的檀香味。

这一天也是马邑给父母上香的日子。“小少爷。”阿婆站在楼梯边,像记忆中一幕的补充,她让出一条路。马邑看到了父亲的牌位。他想,父亲一定活着!新桥人也这么讲:“马老爷福大命大!”可他们还是在洪水过后的第二年,下葬他母亲时,多打出一副棺木,并在里面装满父亲的书籍。最后,覆上一张他当年在外面漂泊时的照片。照片里年青的父亲站在一簇红蓝花丛边,一只手掐着一朵盛放的花朵,表情有点不知所措。身体斜斜的,面前摆着一个石钵。钵里堆满花瓣,大概是因为经过反复杵槌而蒙上了一层红黄相间的色泽。“还记得……”阿婆拿起衣襟擦了擦眼睛,旁若无人地讲着。马邑叩完头,起身出屋。阿婆在屋里轻轻擦拭马老爷照片的慈祥模样,仿佛抚摸的是一个婴儿。这张照片(马邑细致观察过)与埋入土下的那张照片背景相同,除了表情略有改变外,他手上空无一物。

其实,马老爷潜回新桥的目的是为了调制出一种神奇的颜料(据说是马邑父亲当年的救命稻草)。这种颜料曾让他可以在雨夜追捕中找到了清晰的“¤”的符号躲过了一劫。现在,他努力完善着这种颜料,令它能历久地保存下去。这场革命要进行到什么时候?他尽量不去想,只觉得精心地甄选出配比的胭脂才是最重要的。有时,在马邑母亲睡去后,马老爷便端起一个小瓷碟,顺着阁楼的阶梯,悄悄地走到院中。趁着浓稠的夜色,将院角植着红玫瑰的花瓣采下放入瓷碟中,然后缓缓地挤出汁液。

马老爷嗜书如命,如今书都闲置在了阁楼上(这些书是他在外面求学时研读的植物图谱)。这些草木的构成早已被他深深记忆,这些花朵的味道他更是了如指掌。早在多年前,他便学会如何保存当年的棉花并把它晾晒成干。所以,当他挤完花汁,低头等待丝丝汁液浸入棉花片中时,他所展露出的笑容是十分愉悦的。阁楼窗台上摆着的几个罐装的棉花片,用时,马老爷便打开一罐,在夫人面前开启,取出一两片放入手心,挤一滴出来。“快来闻一闻!”他用手推匀后拍在自己的双颊上。“他们今晚取走,我便要完成任务了。”“你们停手吧。”马老爷不是第一次听马邑母亲讲这样的话。听到时,只平淡一笑,而后继续将各种各样的胭脂斟入一个钵。之后,一次一次加入,一次一次倒掉。在马邑母亲的眼里,每当丈夫在小指头上闭眼闻时,她都觉得罐里已不再是颜料。

马老爷日日焚香是因为夫人害过一种病。马邑的母亲在生完他后,这种病越发严重了。很多人讲马家少奶奶发病时会把梦境和现实记混。譬如,她梦见家里唯一的女佣生了个女孩(其实,马邑是在女佣生下一个姑娘时出生的)。还有一次,女佣正在屋里照顾两个孩子,忽然听见门响,追出去看时,门敞开着,人已不知去向。原来,少奶奶一个人跑去了河边的树林。大家发现她时,她正往身体上盖土。马老爷冲进密密匝匝的人群,看见土已覆盖了她的腰。“你还没死!”马老爷手扒着土讲。镇上人未听懂过他们的话。大伙上前帮忙,马老爷便跟大伙解释:“总是记错。”

阿婆将拿在手里的香烛轻转,再趁马邑低头的瞬间,点燃火柴,另一只手迅速一晃:“小少爷,给!”到了给马邑母亲上香时,阿婆又重复一遍这话。

马邑小时候的邻居,现在是一个作家。他在阁楼上阅读着寄自远方的新作,似曾相识的感伤将他笼罩。他望向窗外,冰冷下来的季节正在小镇的街巷中蔓延。搁浅在石榴河里的驳船上,偶有人手扶船舷,站在那里,挥动棕色斗笠……“喂——”他喊。“哦——”经过河岸西去的送葬队伍中,一个黑胡碴的汉子回话,讲完便把手狠狠拍在一个哭泣的妇女的屁股上。驳船上的外乡人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走远,才把手上的斗笠戴回了头。锣鼓声自河上传来。外乡人喊的具体内容早已淹没在岸上的喧闹声中。船舷上的人站在西风中。马邑模仿书里叙述的样子,面朝空旷,伸展手臂,想象黄昏时的河面,驳船搁浅的地方渐渐亮起一团微弱的渔火。

马邑回到新桥以后足不出户的行为令娥妈想起了马老爷。当年,马邑的父亲自从认识了一些神秘人便这样深居简出。那段可怕的岁月里,新桥人议论着被暗杀(或者说消失掉)的人。丧葬的锣鼓几乎每天都要在小镇的角落响起(没人知道,马家阁楼上那段时间充满了碎碎的脚步声)。有时,马邑循声而去,拐过一条巷弄,来到一条更狭窄的小巷中。两旁整齐地戳着一层一层的石楼。他在小巷里自东向西行走。突然,一处门栏边闪出一个红色的“¤”的符号——多少年后再看这些符号依旧光洁如新(只有他知道那些被暗杀的人都来自这些涂有符号的院落)。

在新桥无论结婚或有人死去,他都会跑过去听热闹。“为什么你爱听那些满身烧纸味的人打鼓?”小红问他。“你不喜欢听?”他讲。“上辈子,估计你一定也是干那个的。”她讲。

关于上辈子的问题,不同场合,不同人都和马邑聊过。马邑茫然的表情像听着一件什么奇闻异事。有人讲:“这小子打算置身事外?”马邑却道:“我一直没在你说的那个故事里。”

不知为何,凡事都要有原因。譬如爱听锣鼓的事情便是如此。小时候,他便被丢了一回。娥妈讲:“那时咱们新桥来了很多陌生人,天知道是不是人贩子。”马老爷告诉儿子:“后来,在井里找到你啦(还好当时井里没什么水)井边咚咚的山响,你却睡得很沉。一家人正在为死去多年的儿子合婚。冥婚在新桥比比皆是。动不动便会有人失踪。开始,有报官的。后来,事情越来越多。大伙懒得报了。”“那是个月圆的日子,少奶奶带你去河边看热闹……”娥妈补充。马家少奶奶是很少出现在新桥镇人的视野里的。在新桥人的描述中,她是一个神秘而冶艳的女子。

……母亲忽然在屋里跟我摆手。娥妈正在院里给我一片一片剥粽子。“小少爷,这回我闻得没错,枣子的!”她专心喂我吃枣粽,并未听到母亲的叫声。原以为,父亲会为此数落她。但没有,父亲只是从阁楼上走下来。他来到我们身边,和娥妈讲:“她难得想起孩子!”娥妈扭头看过去,屋里的母亲正对着梳妆镜发呆。我也看到她脸上依旧挂着往日的默然神情。娥妈将我抱起往地上一戳……

除每日请安,我很少走进那个终日飘着胭脂味的房间。(当然,胭脂味是后来娥妈把小红从乡下接回时,小红告诉我的。)接下来,我会讲在母亲的屋里,我觉得每一口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我在里面站一会儿,便觉得昏昏沉沉。那一次,母亲神秘地对我讲:“昨晚楼上又发疯啦!”

马邑和娥妈住在阁楼对面的那间屋里。他的好奇心越来越重,是因为清晨和父亲在门口相遇。父亲总是一脸疲惫。马邑停在门口,听父亲讲:“不该看的别看!”(他不懂这些话的意思。但父亲严肃的样子,让马邑知道,父亲在阁楼上干着一件很重大的事情。)然后,马邑看着,父亲朝楼下母亲的屋里睹了一眼。坐那间屋里的母亲一副冷漠的样子。马邑看着父亲转头回了屋,又看了一会儿母亲。他把这一切怪在弥漫其中的胭脂气味上,觉得谁在里面待久了都会变成那样。自从母亲说楼上人都疯了后,马邑每次来给她请安前都会在院中井边的水桶里撩水泼一泼眼睛。屋里昏沉的光线似乎感染到了他的眼睛。冷漠佐证了母亲满怀不愿外露的情感的存在。当母亲走在了人群中。是在那一天天色有些黯淡时,马邑跟在她身后,扑鼻的香味在人群中飘散。天一点点地黑下来之后,人们便听见“马邑——马邑——”的呼喊声。“少奶奶讲把你丢啦!”娥妈每学起这段都会感叹,少奶奶像掉了魂一样!因为,从那时起,马邑的母亲嘴里便只剩下一句:“……反正,迟早剩下我们娘俩。”无头无尾的话。马邑后来被找到了。表面上看,只是贪玩,挤在人群里看打鼓,一个不小心掉进井里。井水很浅,井里的沙土围拢着他,他睡着了。她讲:“井里没有水!”父亲瞪了她一眼,马邑看着忧心忡忡的父亲讲:“那点水有什么用!我们需要一场大水……”

在马邑十五岁的那一年,娥妈把小红从乡下接回了已有些荒凉的马家宅院。毕竟,这十几年来马邑母亲疯病越来越重,没办法照顾孩子,娥妈只得把自己的孩子无奈地送回了乡下老家。

再见面时,马邑记不起小红。他们的再次相遇是在楼梯旁。“还不叫少爷!”娥妈让女儿喊马邑。

一张陌生的脸孔站在了马邑的面前。在他们相处的五年间发生了很多事情。马邑为小红从母亲的屋里偷过胭脂。每次一小盒,他极喜欢看小红把淡红色抹上脸时露出的神情。石榴河对岸几乎日日有婚礼或送葬的队伍,由近而远地闯入他们的视野。当他们游戏累了,小红便弯着腰,撩起河水洗去脸上的胭脂,然后,两人才回家。“等一会儿。”马邑看不够。“明天还有呢!”她讲,“你看!”这时,桥头的一个红影呼一下黯淡了。在这五年间,马邑的父亲果然等来了(他一直念叨的)大洪水。并且,在这一夜的洪水中,成功地销声匿迹了。“少奶奶讲得好准!”娥妈讲,“今后,只剩咱们啦。”

小红出嫁的日子定在一个晴朗的上午,马邑对此一无所知。那天,推窗向远天瞭望时,天上飘满了絮状的阳光。在阳光捩开一道缝隙处传来了一阵锣鼓响。声音渐渐强烈,娥妈忽然闯进了门,跟趴在窗口的马邑讲:“少爷啊,给您报喜,小红嫁了河西的人家……”

马邑把手搭在窗台上,眼神很快地从娥妈喜悦的脸上转向窗外。后来,他让娥妈下去,他要自己想点事。娥妈一出门,窗户便紧紧地关闭了。锣鼓声在马家门口吹打很久。小红在轿子里时而拿手指轻轻在红帘上掀开一角向楼上看。那天的天气极好。红轿子停在马家宅院门口。最后,小红竟旁若无人地把手伸出帘子,使劲地朝阁楼上的窗户挥舞。阁楼的窗户一直未打开。新郎傻乎乎地赔笑着。门楼里的娥妈倚在石柱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锣鼓声响了多久,她便看了那扇窗户多久(其实,昨晚,娥妈已跟小红谈过)。“到时我再告诉他。你不到这里来了。”小红并没听母亲的话,在一座桥头,整个队伍在河左岸兜了一个弯,依旧走入了这条她熟悉的窄巷中。

小红远嫁他乡不久,娥妈便开始在深夜咳嗽。阁楼上的咳嗽声像一场大水冲毁了马邑睡眠的堤坝。“今后,我住阁楼上。”他忍不住,终于开了口。但娥妈死活不愿住进马邑母亲的那间屋。让她住,她便跟马邑睁大眼睛,露出一副恐惧的样子。

眼下的新桥是一个老得不成样子的镇子。在新桥随便遇上一个长者,他多半会蹒跚着向你走来,在你的肩膀上拍一下,用浓重的马州方言跟你讲:“这里的石楼大多是在我——你看我有多老了——出生前在窄巷两旁戳好的。我出生以后啊,唉,这里再没新修过什么房子。”此地的生活处于一遍又一遍的咀嚼之中。马邑除了神秘地在新桥消失的那五年外,一直活在这种生活里。

新桥成了旅游区后,马邑干脆把阁楼收拾出来,在门外挂上一个出租的牌子。因为,马家宅院太静了,静得让人恐惧。马邑在挪动箱子下楼时,下意识抬了一下头。再无人喊一声:“少爷。”

马邑也在一个深夜开始了咳嗽。这种咳嗽和新桥老人们的晚年如影随形。这几年间,他迅速老去。再次走出院落,见到他的人都吓了一跳。过桥时,一个声音从一个巷子里传了出来:“是——马少爷吗?”马邑回头看去,使劲地分辨着对方。“马少爷!我是娥妈的弟弟啊!”“哦哦。”“听说你要把阁楼租出去?”

不及他讲话,那人接过话茬:“您现在需要个人热闹。我姐跟我讲过您小时候只爱听敲锣打鼓……”

有一天,娥妈的弟弟带着一个背着相机的姑娘走进了马家宅院。这个时节,院里植满了芬芳的植物。马邑被这些植物簇拥着,它们越来越蓬勃地生长起来。有些攀爬植物已绕到了楼顶的木柱。茂盛的枝叶覆盖了阁楼的窗口。“马少爷,我给你带来一个房客。”

马邑看了看眼前这个姑娘,而后指了一下阁楼。

这个来自苏州的房客住在了阁楼上。她吴侬的腔调在马邑听来十分蹩脚。她介绍自己是记者的呀,您是这里的少爷?你看起来真慈祥的呀,这里有新鲜的风俗没呀……这姑娘好像每天都很忙。早早,便能听到一串灵巧的下楼声。而那时,马邑的咳嗽才刚平息。好天气时,马邑会坐在巷口晒太阳。在他眼里这个也叫小红的姑娘,像一只兔子,一天到晚蹦蹦跳跳。“小红可不这样……”马邑如今深陷回忆。显然,他有点厌倦对失眠的恐惧了。小红讲,她从不失眠。马邑接着讲:“那你不会懂。”

第二天,石榴河对岸响起连续、轻快的咔咔声。坐在院中的马邑看了一会儿便觉得脖子酸疼。他想不通新桥在别人眼里有这么新鲜,值得人们这样好奇它残破的轮廓。“不久以后,这里要成为一个景点。”“会来很多人?”“现在,很多人都在谈论新桥。有人把它写成了散文、小说和诗。”“他们来了,那我去哪里?”“还在这里啊,你看着他们从那边一直走到古井那边,再绕到桥下,然后,在——你看见了吗——在巷子西头消失……”

新桥人讲马邑少爷遗传了他母亲的漠然。尤其,重回新桥的那一夜,娥妈当时还活着(只有些行动不便)。他坐在颤颤巍巍的娥妈面前,娥妈用颤颤巍巍的手摸索着他:“我知道,你会回来。”

时光磨蚀了一个老人曾经如炬的目光。她用力睁着眼睛,发白的眼里依旧很空洞。他们一起坐在院中,皎好的月光照着他们。

多少年后的这一夜,他和小红(一个来自他乡的姑娘)在同样的背景下说着话。“从这里过去,那边是甪山。”马邑给她指了指远处黑暗中的一片暗灰色。“露山,”她讲,“露水做的?”“瞎编!”“山里有什么呀?”“有个庙,现在庙里大概没什么了。你站上那,可以看到另一个新桥。”“我今天在桥上看见一条船。”“我小时候整日泡在那里和……原来,我记得,那条船上住着一个戴斗笠的人,集市上,人一多,他便把斗笠摘下,给新桥的女子晃动他的斗笠。告诉你吧,传说他是一个外县的官员,革命了,县城大乱,他被沉河。绳扣的松动救了他一命。他活了下来,五年间隐姓埋名四处寻找家人,打听到最爱的姨太太给人拐到了新桥。他身上只有一点钱,在赌场上赌红了眼,到底是把自己三根手指押上了。那一局使他换来这条小船。他划着船,一路忍痛来到新桥。”“那人他找到了吗?又为什么不带她走?”“他看那女子带了个孩子……”马邑抹了抹眼睛,又想:“我的小红再睁也没这么大!”

夜深了。马邑对面的人影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结束谈话时,小红问:“你不会骗人的吧?”很多天过去,马邑只把故事讲到了这里,然后,小红悻悻地再也问不出什么——“他一直待在船上不肯走,也不肯到岸上。听说女人每年月圆之夜都会去给他送点东西吃。或者说,看看他。”

这确实是个故事。以前听新桥人讲起来时,马邑也觉得骗人。可有人觉得这是真的,像这个老人对你讲他的头发越来越白,终有一日,白得你再也无法从空气中发现它。又有一天,小红从门外走了进来:“听说,娥妈很会骗人。她告诉大伙的,都是假的。”

马邑一笑,黄昏的阳光从石墙上反射过来,轻涂在院中井边的痰盂上。痰盂上的青花图案像被洗过一般晶莹剔透。而他头上的霜色却越发浓重了。现在,他把痰盂拿在手上,慢慢走回屋子。他习惯了这间母亲曾经住过的屋子。习惯是一件小事。譬如和任何人,对他那五年在哪里干了些什么一贯只字不提。记得马邑也曾消失过的乡人也都渐渐淡忘了这一切。这些新桥人的老去速度是十分可怕的。马邑有时在巷口看着一队队白衣人群经过,都会打听一下谁死了。“他孤单单,死了也好。”

送行人在他的语气中发现不了半点悲伤。在明亮如雪的阳光之下,他习惯性地抹了抹眼睛。远处的锣鼓声里,人影幢幢。晃得太厉害了,他便多抹几下。他在巷口的树影里看着过路的人。这些人并未来得及淡忘与他相关的事。

红色的“¤”符号不断被陌生人忽视(小红好像什么都装进了相机,除了这些含义丰富的符号。)“新桥的事多着呢,”马邑给小红讲,“我有个小时候的邻居不晓得还活着没有。记得年轻时,曾看过他写的书。他给我写信说,新书已寄过来了。我在阁楼上等了很长时间。那时,看着书里的骗人话还会对窗外想一下,晃动的斗笠啊,远处的锣鼓啊,大婚的人群啊,院外迟迟不去的花轿啊……可现在不会了。”

多日的相处,已让他们变得不再那么陌生。此刻,小红学会了不去打扰这个老人。听马邑讲话,她则不停按动着相机的快门。“我想都拍下来。”她讲着,看向了远处。

马邑讲:“看那边。锣鼓队啊,断指人的斗笠啊,送葬的人群啊,还有、还有花轿。”

死去的老光棍娶了疯二妈。马邑记得小时候,和小红在河边偷偷过家家。每次都要喊疯二妈(喊她,小芸,小芸)来当女儿。然后,把剩下的胭脂都给她抹上。小芸沿着新桥的巷子没日没夜地跑。如今,一头栽进了井里。她瞪大的眼睛是被一个陌生人的手给合上的。马邑觉得很神奇。作为新桥年纪最大的人,他要给他们合一次冥婚。马邑被几个人扶上甪山。在庙里,他给神灵叩完头,把写有两个人的名字的红纸在众人面前粘在了一起。“孙柱。”马邑弯腰把一张写着“疯二妈”名字的红纸拎起来,在风中晃动,“美死你啦!别光点头。”然后,马邑又叫了声:“小芸!”再把另一张写着光棍名字的红纸,拎起来,在风中晃动。“这光棍苦,打小没爸没妈。”“孙柱,你也看紧她,别再跑了。”

围拢在旁的一圈人莫名地互相看。马邑也看了看天。“时辰已到!”随着他的喊声,锣鼓声响了起来。他们跟前的红纸随着鼓声燃成了一抷灰。马邑看着一阵风把烟灰吹上了天。过了一会儿,人群散去,鼓声渐渐远了。

马邑才见小红正微笑着给他拍照。“我以为庙里什么也没了!”他指着低眉的菩萨和怒目的罗汉讲。“他们可哪也去不了。”小红笑着,将一张拍立得照片递过来。马邑抹抹眼。他看到照片上自己孤独地在佛面前跪着的样子,又擦擦眼,自己的面目似乎又发出了清澈的光泽。

月光在院子的井边跌落得四处亮熠熠的。桶里的水也熠熠闪着。小红望着头顶的圆月。月色飘过她脸的那一刻,马邑看见她脸上荡漾出了一对似曾相识的笑靥。“我的红。”他手里捏着照片,低声喊道,仿佛和记忆中的那个小红坐在了一块。小时候,他们便喜欢这样对坐在阁楼上。不是那天,母亲非喊他去看热闹,他们便会是一直看着河边的行人,三三两两,消失风中。院外的锣鼓声越来越响,人影在门庭外闪逝,马邑示意小红去看热闹。小红则摆手,说她不去。

听到她讲想听自己讲故事,马邑有点无奈:“我们新桥的故事只有很少的人愿意听,后来便没人愿意说了。”“我好羡慕你去过很多地方,”马邑还总讲,“在我年轻时……不提了。”

小红跟着他的话讲下去:“听说你失踪过好多天?”

马邑则像未听见一般,继续讲:“我父亲那时还不老。”

这一天,马邑早早地站在院里。咚——咚——咚——他等到了身背书包下楼的小红。这姑娘和来时一样,整个人像被悬挂在空气中,飘到他面前:“你要咳嗽到什么时候啊。”

马邑在她面前坐下。小红未闪躲他伸过去的手。而后,她便听到了一个苍老而陌生的声音(这和平常听到的声音很不一样)不容置疑地讲:“我知道,你会回来。”

小红一走,阁楼空了下来。娥妈的弟弟也没为他带来新房客。

偌大的宅院荒芜了。这种荒芜,不仅包括满庭植物的枯荣,还有很多旅人好奇的眼光。某个深秋之夜的到来,推迟了马家宅院里的咳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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