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全集:序记说.杂著(简体注释版)(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07 01: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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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阳明(作者),陈明(注译),王正(注译),谷继明(注译),等(注译)

出版社: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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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全集:序记说.杂著(简体注释版)

王阳明全集:序记说.杂著(简体注释版)试读:

编排说明

明隆庆六年(1572年)谢廷杰巡按浙江时,辑刊《王文成公全书》,共三十八卷,分为语录、文录、别录、外集、续编、年谱、世德纪、附录等多部分;因为整理和删定者并非一人,全书在体例和分类上并不统一:语录之外,文录、续录、别录、外集、续编、附录令人眼花缭乱,同一文体可以分散在不同的篇章中。后来的《王阳明全集》,包括上海古籍版和浙江古籍版,除了增补轶文,在体例上均遵循旧制。好处是延续了《王阳明全集》编纂传统,利于学术研究;不利的地方是,普通读者阅读起来麻烦。

有鉴于此,本书依据文体之不同,将原来分散于不同编章的内容重新做了编排,分为五册:第一册,语录(《传习录》),书信;第二册,序、记、说,杂著;第三册,奏疏,公移;第四册,诗赋,墓志、祭文等;第五册,年谱,世德纪。希望这种做法可以给读者带来阅读方便。

本书以1934年商务印书馆的《王文成公全书》为底本,同时参考了上海古籍出版社和浙江古籍出版社的《王阳明全集》,谨向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等编校者表达谢意。编者2014年12月

阳明学问题略说(代序)

陈明

在近年的国学热中,阳明学的热度是比较高的,不仅学界有很多的研究著作,民间也有很多的粉丝拥趸。确实,他这个人立德、立功、立言都有比较大的成就,加上在日本影响很大,又有蒋中正等大人物作见证,于是其著作一路飘红,甚至成为各种主题培训班的教材。

但古来圣贤皆寂寞,阳明真正的知音应该不会很多。

我觉得,把阳明其学放在宋明思想的结构框架中去理解思考,把阳明其人放在某种时代背景去体会敬仰,也许有助于求得对阳明其人其学较大程度的理解,有助于从对其人其学的理解中更好地拓展视野提升境界。

牟宗三先生把宋明理学分为五峰蕺山、象山阳明与伊川朱子三系,并视五峰、蕺山与象山、阳明两系为儒学之正宗,而伊川朱子系为儒学之歧出。这是从他所谓道德的形上学出发所做的儒门内部之判教。从思想史和社会史角度看,各种思想的发生发展与影响意义才是更重要的。简单说,朱子建立的理本论,将作为经验世界的道德之理作为最高范畴,所谓没有天地万物之前毕竟先有是理,从而使《易传》中“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的生命之天被解构放逐,道德成为人性,结果就是世界板结、生命偏枯、灵性无存、缺乏英雄——“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阳明生于官宦之家,天资聪颖,一开始也是遵循朱子格物之学学为圣人,以乃父官衙里的竹子为对象连“格”七天,无所得入,一头栽倒在地。正是断绝这一理路之后,出入佛老经年,阳明“居易处困”中于龙场悟道:“圣人之学,心学也”。其为学宗旨后来被概括为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以心为本,使人的个体性、主体性得到彰显和确立,而个体性和主体性的彰显和确立又使得人的感性生命得到释放的空间,人的自由意志得到足够的肯定。其意义无论是儒学内部还是思想史上都是至关重要的。明代社会私人生活领域的发育、阳明人生的辉煌以及阳明后学的发达和流荡都与此有关,都是这一点的证明。

根本的原因,阳明学是作为朱子学的反对者出场的,而不是作为其替代者出场的,即以对方的存在为前提,以对对方缺陷的弥补为合法性依据。从儒家内部来说,其要害则在于,阳明所创之心学虽然强调灵明一点,但却不能上遂于天,从大哉乾元的生物之心建构起性与情、人与物、仁与义的均衡关系,而终于只是寄托一己之肉身,以为宇宙之中心,不仅只是在经验性的情感、意识里打转,并作为万物尺度,其所构筑的生活世界与孔子所体会提点的世界图景相去之远已不可以道里计矣!换言之,心学之失不在主人心重体悟,而在失却天之信仰,一味向内而无所依托,终流于禅而同于物。

例如,作为龙场悟道主要内容的格物新解,主要是向内反转,由“于物上寻理”转为“在心头正念”,而与格物原本的于物上感悟天地生物之仁、物我一体之理进而正心诚意成己成物之意失之交臂——他是知道《大学》和《中庸》的内在关系的,曾说“子思括《大学》一书之义为《中庸》首章”,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他蔽于心而不知天。失却了由天地生物之心而来的绝对的仁为标准,知善知恶的良知、为善去恶的致良知都因为只是经验中事而变得十分脆弱。

某种意义上可以说阳明学即阳明其人。这种阳明人格是英雄豪杰式的,其特点用一个字概括就是“狂”。他有句诗“点也虽狂得我情”(《月夜二首·与诸生歌于天泉桥》),“吾与点”作为孔子向往的境界,表达的是一种大而化之的生命气象,光风霁月与物同体,阳明目之以狂而自相期许,岂止狂而已哉,已是由狂而妄、由狂而悖了!人们津津乐道的东乡平八郎的故事,实际证明的正是这点——这位佩戴“一生俯首拜阳明”腰牌的主人,正是作为浪速号舰长在甲午海战中崛起,然后由八国联军日本舰队司令渐次成为日本军神。

意志、情感、经验,对于一个文化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但却是不够的。对于一种人生来说,同样如此。阳明学某种意义上说好比一种没有方向性的兴奋剂,对于行动的决心和能力有巨大的激励作用,成就不世之功,至于是善是恶却很难提供保证。阳明自己就对弟子王畿将为学宗旨“四句教”演绎为“四无说”表示认同:“心体既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知亦是无善无恶,物亦是无善无恶”。阳明从百死千难中体察出来的“灵丹一粒”,药力很大,副作用也很大。正所谓高明易启流弊,最上乘的武功最容易走火入魔。怎么救治?记住一点:“释氏本心,吾儒本天。”

亲爱的读者诸君,你准备好了么?

是为序。2014年11月序[1]别三子序 (丁卯)

自程、朱诸大儒没而师友之道遂亡。《六经》分裂于训诂,支离芜蔓于辞章业举之习,圣学几于息矣。有志之士思起而兴之,然卒徘徊咨嗟,逡巡而不振;因弛然自废者,亦志之弗立,弗讲于师友之道也。夫一人为之,二人从而翼之,已而翼之者益众焉,虽有难为之事,其弗成者鲜矣。一人为之,二人从而危之,已而危之者益众焉,虽有易成之功,其克济者亦鲜矣。故凡有志之士,必求助于师友。无师友之助者,志之弗立弗求者也。自予始知学,即求师于天下,而莫予诲也;求友于天下,而与予者寡矣;又求同志之士,二三子之外,邈乎[2]其寥寥也。殆予之志有未立邪?盖自近年而又得蔡希颜、朱守忠于[3]山阴之白洋,得徐曰仁于余姚之马堰。曰仁,予妹婿也。希颜之深潜,守忠之明敏,曰仁之温恭,皆予所不逮。三子者,徒以一日之长视予以先辈,予亦居之而弗辞。非能有加也,姑欲假三子者而为之证,[4]遂忘其非有也。而三子者,亦姑欲假予而存师友之饩羊,不谓其不可也。当是之时,其相与也,亦渺乎难哉!予有归隐之图,方将与三[5][6]子就云霞,依泉石,追濂、洛之遗风,求孔、颜之真趣,洒然而乐,超然而游,忽焉而忘吾之老也。

今年三子者为有司所选,一举而尽之。何予得之之难,而有司者袭取之之易也!予未暇以得举为三子喜,而先以失助为予憾;三子亦无喜于其得举,而方且憾于其去予也。漆雕开有言:“吾斯之未能信”[7][8],斯三子之心欤?曾点志于咏歌浴沂,而夫子喟然与之,斯予与三子之冥然而契,不言而得之者欤?三子行矣,遂使举进士,任职就列,吾知其能也,然而非所欲也。使遂不进而归,咏歌优游有日,吾知其乐也,然而未可必也。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违其所乐而投之[9]于其所不欲,所以衡心拂虑而增其所不能。是玉之成也,其在兹行欤!三子则焉往而非学矣,而予终寡于同志之助也!三子行矣。“沉[10]潜刚克,高明柔克”,非箕子之言乎?温恭亦沉潜也,三子识之,焉往而非学矣。苟三子之学成,虽不吾迩,其为同志之助也,不多乎哉!

增城湛原明宦于京师,吾之同道友也,三子往见焉,犹吾见也已。[11]赠林以吉归省序 (辛未)

阳明子曰:求圣人之学而弗成者,殆以志之弗立欤!天下之人,志轮而轮焉,志裘而裘焉,志巫医而巫医焉,志其事而弗成者,吾未之见也。轮、裘、巫医遍天下,求圣人之学者,间数百年而弗一二见,为其事之难欤?亦其志之难欤?弗志其事而能有成者,吾亦未之见也。

林以吉将求圣人之事,过予而论学。予曰:“子盍论子之志乎?志定矣,而后学可得而论。子闽也,将闽是求;而予言子以越之道路,弗之听也。予越也,将越是求;而子言予以闽之道路,弗之听也。夫久溺于流俗,而骤语以求圣人之事,其始也必将有自馁而不敢当;已而旧习牵焉,又必有自眩而不能决;已而外议夺焉,又必有自沮而或以懈。夫馁而求有以胜之,眩而求有以信之,沮而求有以进之,吾见立志之难能也已。志立而学半,四子之言,圣人之学备矣。苟志立而于是乎求焉,其切磋讲明之益,以吉自取之,尚其有穷也哉?见素先生,子诸父也,子归而以予言正之,且以为何如?”[12]送宗伯乔白岩序 (辛未)

大宗伯白岩乔先生将之南都,过阳明子而论学。阳明子曰:“学贵专。”先生曰:“然。予少而好弈,食忘味,寝忘寐,目无改观,耳无改听。盖一年而诎乡之人,三年而国中莫有予当者。学贵专哉!”阳明子曰:“学贵精。”先生曰:“然。予长而好文词,字字而求焉,句句而鸠焉,研众史,核百氏。盖始而希迹于宋、唐,终焉浸入于汉、魏。学贵精哉!”阳明子曰:“学贵正。”先生曰:“然。予中年而好圣贤之道。弈吾悔焉,文词吾愧焉,吾无所容心矣。子以为奚若?”阳明子曰:“可哉!学弈则谓之学,学文词则谓之学,学道则谓之学,然而其归远也。道,大路也。外是,荆棘之蹊,鲜克达矣。是故专于道,斯谓之专;精于道,斯谓之精。专于弈而不专于道,其专溺也;精于文词而不精于道,其精僻也。夫道广矣大矣,文词技能于是乎出,而以文词技能为者,去道远矣。是故非专则不能以精,非精则不能以明,非明则不能以诚。故曰‘惟精惟一’。精,精也;专,一也。精则明矣,明则诚矣。是故明精之为也,诚一之基也。一,天下之大本也;精,天下之大用也。知天地之化育,而况于文词技能之末乎?”先生曰:“然哉!予将终身焉,而悔其晚也。”阳明子曰:“岂易哉?公卿之不讲学也,久矣。昔者卫武公年九十而犹诏于国人曰:‘毋以老耄而弃予。’先生之年半于武公,而功可倍之也。先生其不愧于武公哉?某也敢忘国士之交警!”赠王尧卿序 (辛未)

终南王尧卿为谏官三月,以病致其事而去,交游之赠言者以十数,而犹乞言于予。甚哉,吾党之多言也!夫言日茂而行益荒,吾欲无言也久矣。自学术之不明,世之君子以名为实。凡今之所谓务乎其实,皆其务乎其名者也,可无察乎!尧卿之行,人皆以为高矣;才,人皆以为美矣;学,人皆以为博矣。是可以无察乎!自喜于一节者,不足与进于全德之地;求免于乡人者,不可以语于圣贤之途。气浮者,其志不确;心粗者,其造不深;外夸者,其中日陋。已矣,吾恶夫言之多也!虎谷有君子,类无言者。尧卿过焉,其以予言质之。[13]别张常甫序 (辛未)

太史张常甫将归省,告别于司封王某曰:“期之别也,何以赠我乎?”某曰:“处九月矣,未尝有言焉,期之别,又多乎哉?”常甫曰:“斯邦奇之过也。虽然,必有以赠我。”某曰:“工文词,多论说,广探极览以为博也,可以为学乎?”常甫曰:“知之。”“辩名物,考度数,释经正史以为密也,可以为学乎?”常甫曰:“知之。”“整容色,修辞气,言必信,动必果,谈说仁义以为行也,可以为学乎?”常甫曰:“知之。”曰:“去是三者而恬淡其心,专一其气,廓然而虚,湛然而定以为静也,可以为学乎?”常甫默然良久,曰:“亦知之。”某曰:“然,知之。古之君子惟有所不知也,而后能知之;后之君子惟无所不知,是以容有不知也。夫道有本而学有要。是非之辩精矣,义利之间微矣,斯吾未之能信焉。曷亦姑无以为知之也,而姑疑之,而姑思之乎?”常甫曰:“唯。吾姑无以为知之,而姑疑之,而姑思之。期而见,吾有以复于子。”[14]别湛甘泉序 (壬申)[15]

颜子没而圣人之学亡。曾子唯一贯之旨,传之孟轲终,又二千余年而周、程续。自是而后,言益详,道益晦;析理益精,学益支离无本,而事于外者益繁以难。盖孟氏患杨、墨;周、程之际,释、老大行。今世学者,皆知宗孔、孟,贱杨、墨,摈释、老,圣人之道,若大明于世。然吾从而求之,圣人不得而见之矣。其能有若墨氏之兼爱者乎?其能有若杨氏之为我者乎?其能有若老氏之清净自守、释氏之究心性命者乎?吾何以杨、墨、老、释之思哉?彼于圣人之道异,然犹有自得也。而世之学者,章绘句琢以夸俗,诡心色取,相饰以伪,谓圣人之道劳苦无功,非复人之所可为,而徒取辩于言词之间。古之人有终身不能究者,今吾皆能言其略,自以为若是亦足矣,而圣人之学遂废。则今之所大患者,岂非记诵词章之习!而弊之所从来,无亦言之太详、析之太精者之过欤!夫杨、墨、老、释,学仁义,求性命,不得其道而偏焉,固非若今之学者以仁义为不可学,性命之为无益也。居今之时而有学仁义,求性命,外记诵辞章而不为者,虽其陷于杨、墨、老、释之偏,吾犹且以为贤,彼其心犹求以自得也。夫求以自得,而后可与之言学圣人之道。某幼不问学,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于老、释。赖天之灵,因有所觉,始乃沿周、程之说求之,而若有得焉。顾一二同志之外,莫予翼也,岌岌乎仆而后兴。晚得友于甘泉湛子,而后吾之志益坚,毅然若不可遏,则予之资于甘泉多矣。甘泉之学,务求自得者也。世未之能知其知者,且疑其为禅。诚禅也,吾犹未得而见,而况其所志卓尔若此。则如甘泉者,非圣人之徒欤!多言又乌足病也!夫多言不足以病甘泉,与甘泉之不为多言病也,吾信之。吾与甘泉友,意之所在,不言而会;论之所及,不约而同;期于斯道,毙而后已者。今日之别,吾容无言。夫惟圣人之学难明而易惑,习俗之降愈下而益不可回,任重道远,虽已无俟于言,顾复于吾心,若有不容已也。则甘泉亦岂以予言为缀乎?[16]别方叔贤序 (辛未)

予与叔贤处二年,见叔贤之学凡三变:始而尚辞,再变而讲说,又再变而慨然有志圣人之道。方其辞章之尚,于予若冰炭焉;讲说矣,则违合者半;及其有志圣人之道,而沛然于予同趣。将遂去之西樵山中,以成其志,叔贤亦可谓善变矣。圣人之学,以无我为本,而勇以成之。予始与叔贤为僚,叔贤以郎中故事位吾上。及其学之每变,而礼予日恭,卒乃自称门生而待予以先觉。此非脱去世俗之见,超然于[17]无我者,不能也。虽横渠子之勇撤皋比,亦何以加于此!独愧予之非其人,而何以当之!夫以叔贤之善变,而进之以无我之勇,其于圣人之道也何有。斯道也,绝响于世余三百年矣。叔贤之美有若是,是以乐为吾党道之。[18]别王纯甫序 (辛未)

王纯甫之掌教应天也,阳明子既勉之以孟氏之言。纯甫谓“未尽也”,请益曰:“道未之尝学,而以教为职,鳏官其罪矣。敢问教何以哉?”阳明子曰:“其学乎!尽吾之所以学者而教行焉耳。”曰:“学何以哉?”曰:“其教乎!尽吾之所以教者而学成焉耳。古之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也。”曰:“刚柔淳漓之异质矣,而尽之我教,其可一乎?”曰:“不一,所以一之也。天之于物也,巨微修短之殊位,而生成之,一也。惟技也亦然,弓冶不相为能,而其足于用,亦一也。匠斫也,陶垣也,圬墁也,其足以成室,亦一也。是故立法而考之,技也。各诣其巧矣,而同足于用。因人而施之,教也。各成其材矣,而同归于善。仲尼之答仁孝也,孟氏之论货色也,可以观教矣。”曰:“然则教无定法乎?昔之辩者则何严也?”曰:“无定矣。而以之必天下,则弓焉而冶废,匠焉而陶圬废。圣人不欲人人而圣之乎?然而质人人殊。故辩之严者,曲之致也。是故或失则隘,或失则支,或失则流矣。是故因人而施者,定法矣;同归于善者,定法矣。因人而施,质异也;同归于善,性同也。夫教,以复其性而已。自尧、舜而来未之有改,而谓无定乎?”别黄宗贤归天台序 (壬申)

君子之学以明其心。其心本无昧也,而欲为之蔽,习为之害。故去蔽与害而明复,匪自外得也。心犹水也,污入之而流浊;犹鉴也,[19]垢积之而光昧。孔子告颜渊“克己复礼为仁”,孟轲氏谓“万物[20]皆备于我”、“反身而诚”。夫己克而诚,固无待乎其外也。世儒既叛孔、孟之说,昧于《大学》“格致”之训,而徒务博乎其外,以求益乎其内,皆入污以求清,积垢以求明者也,弗可得已。守仁幼不知学,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疾疚之余,求诸孔子、子思、孟轲之言,而恍若有见,其非守仁之能也。宗贤于我,自为童子,即知弃去举业,励志圣贤之学。循世儒之说而穷之,愈勤而益难,非宗贤之罪也。学之难易失得也有原,吾尝为宗贤言之。宗贤于吾言,犹渴而饮,无弗入也,每见其溢于面。今既豁然,吾党之良,莫有及者。谢病去,不忍予别而需予言。夫言之而莫予听,倡之而莫予和,自今失吾助矣!吾则忍于宗贤之别而容无言乎?宗贤归矣,为我结庐天台雁荡之间,吾将老焉。终不使宗贤之独往也![21][22]赠周莹归省序 (乙亥)

永康周莹德纯尝学于应子元忠,既乃复见阳明子而请益。阳明子曰:“子从应子之所来乎?”曰:“然。”“应子则何以教子?”曰:“无他言也,惟日诲之以希圣希贤之学,毋溺于流俗。且曰:‘斯吾所尝就正于阳明子者也。子而不吾信,则盍亲往焉?’莹是以不远千里而来谒。”曰:“子之来也,犹有所未信乎?”曰:“信之。”曰:“信之而又来,何也?”曰:“未得其方也。”阳明子曰:“子既得其方矣。无所事于吾。”周生悚然有间,曰:“先生以应子之故,望卒赐之教。”阳明子曰:“子既得之矣。无所事于吾。”周生悚然而起,茫然有间,曰:“莹愚,不得其方。先生毋乃以莹为戏,幸卒赐之教!”阳明子曰:“子之自永康而来也,程几何?”曰:“千里而遥。”曰:“远矣。从舟乎?”曰:“从舟,而又登陆也。”曰:“劳矣。当兹六月,亦暑乎?”曰:“途之暑特甚也。”曰:“难矣。具资粮、从童仆乎?”曰:“中途而仆病,乃舍贷而行。”曰:“兹益难矣。”曰:“子之来既远且劳,其难若此也,何不遂返而必来乎?将亦无有强子者乎?”曰:“莹至于夫子之门,劳苦艰难,诚乐之。宁以是而遂返,又俟乎人之强之也乎?”曰:“斯吾之所谓子之既得其方也。子之志,欲至于吾门也,则遂至于吾门,无假于人。子而志于圣贤之学,有不至于圣贤者乎?而假于人乎?子之舍舟从陆,捐仆贷粮,冒毒暑而来也,则又安所从受之方也?”生跃然起拜曰:“兹乃命之方也已!抑莹由于其方而迷于其说,必俟夫子之言而后跃如也,则何居?”阳明子曰:“子未睹乎爇石以求灰者乎?火力具足矣,乃得水而遂化。子归,就应子而足其火力焉,吾将储担石之水以俟子之再见。”赠林典卿归省序 (乙亥)

林典卿与其弟游于大学,且归,辞于阳明子曰:“元叙尝闻立诚于夫子矣。今兹归,敢请益。”阳明子曰:“立诚。”典卿曰:“学固此乎?天地之大也,而星辰丽焉,日月明焉,四时行焉,引类而言之,不可穷也。人物之富也,而草木蕃焉,禽兽群焉,中国夷狄分焉,引类而言之,不可尽也。夫古之学者,殚智虑,弊精力,而莫究其绪焉;靡昼夜,极年岁,而莫竟其说焉;析蚕丝,擢牛尾,而莫既其奥焉。而曰立诚,立诚尽之矣乎?”阳明子曰:“立诚尽之矣。夫诚,实理也。其在天地,则其丽焉者,则其明焉者,则其行焉者,则其引类而言之不可穷焉者,皆诚也;其在人物,则其蕃焉者,则其群焉者,则其分焉者,则其引类而言之不可尽焉者,皆诚也。是故殚智虑,弊精力,而莫究其绪也;靡昼夜,极年岁,而莫竟其说也;析蚕丝,擢牛尾,而莫既其奥也。夫诚,一而已矣,故不可复有所益。益之是为二[23]也,二则伪,故诚不可益。不可益,故至诚无息。”典卿起拜曰:“吾今乃知夫子之教若是其要也!请终身事之,不敢复有所疑。”阳明子曰:“子归,有黄宗贤氏者,应元忠氏者,方与讲学于天台、雁荡之间,倘遇焉,其遂以吾言谂之。”赠陆清伯归省序 (乙亥)

陆清伯澄归归安,与其友二三子论绎所学赠处焉。二三子或曰:“清伯之学日进矣。始吾见清伯,其气扬扬然若浮云,其言滔滔然若流波。今而日默默尔,日慊慊尔,日雍雍尔,日休休尔,有大径庭焉。以是知其进也。”或曰:“清伯始见夫子,一月一至,既而旬一至,又既而五六日三四日而一至,又既而迁居于夫子之傍,后乃请于夫子扫庾下之室而旦暮侍焉。夫德莫淑于尊贤,学莫遄于亲师。故趋权门者日进于势,游市肆者日进于利。清伯于夫子之道日加亲附焉。吾未遑其他,即是可以知其学之进也矣。”清伯曰:“有是哉?澄则以为日退也。澄闻夫子之教而茫然,已而歆然,忽耿然而疑,已而大疑焉,又闪然大骇,乃忽闯然若有睹也。当是时,则亦几有所益焉。自是且数月,盖悠焉游焉,业不加修焉,反而求焉,伥伥然,颓颓然,昏蔽扩而愈进,私累息而愈兴,众妄攻而愈固,如上滩之舟,屡失屡下,力挽而不能前,以为日退也。”明日,又辞于阳明子,二三子偕焉,各言其所以。阳明子曰:“其然乎!其然乎!谓己为日退者,进修之励,善日进矣。谓人为日进者,与人为善者,其善亦日进矣。虽然,谓己为日退也,而意阻焉,能无日退乎?谓人为日进也,而气歉焉,亦能无日退乎?斯又进退之机,吉凶之所由分也,可无慎乎!”赠周以善归省序 (乙亥)

江山周以善究心格物致知之学有年矣,苦其难而不能有所进也。闻阳明子之说而异之,意其或有见也,就而问之。闻其说,戚然若有所省。归,求其故而不合,则迟疑旬日。又往闻其说,则又戚然若有所省。归,求其故而不合,则又迟疑者旬日。如是往复数月,求之既无所获,去之又弗能也,乃往告之以其故。阳明子曰:“子未闻昔人之论弈乎?‘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亦不可以得也。’今子入而闻吾之说,出而有鸿鹄之思焉,亦何怪乎勤而弗获矣?”于是退而斋洁,而以弟子之礼请。阳明子与之坐。盖默然良久,乃告之以立诚之说,耸然若仆而兴也。明日,又言之加密焉,证之以《大学》;明日,又言之加密焉,证之以《论》、《孟》;明日,又言之加密焉,证之以《中庸》。乃跃然喜,避席而言曰:“积今而后无疑于夫子之言,而后知圣贤之教若是其深切简易也,而后知所以格物致知以诚吾之身。吾喜焉,吾悔焉,十年之攻,徒以毙精神而乱吾之心术也,悲夫!积将以夫子之言告同志,俾及时从事于此,无若积之底于悔也。庶以报夫子之德,而无负于夫子之教!”居月余,告归。阳明子叙其言以遗之,使无忘于得之之难也。[24]赠郭善甫归省序 (乙亥)

郭子自黄来学,逾年而告归,曰:“庆闻夫子立志之说,亦既知所从事矣。今兹将远去,敢请一言以为夙夜勖。”阳明子曰:“君子之于学也,犹农夫之于田也,既善其嘉种矣,又深耕易耨,去其蝥莠,时其灌溉,早作而夜思,皇皇惟嘉种之是忧也,而后可望于有秋。夫志犹种也,学问思辩而笃行之,是耕耨灌溉以求于有秋也。志之弗端,是荑稗也。志端矣,而功之弗继,是五谷之弗熟,弗如荑稗也。吾尝见子之求嘉种矣,然犹惧其或荑稗也,见子之勤耕耨矣,然犹惧其荑稗之弗如也。夫农,春种而秋成,时也。由志学而至于立,自春而徂夏也,由立而至于不惑,去夏而秋矣。已过其时,犹种之未定,不亦大可惧乎?过时之学,非人一己百,未之敢望,而犹或作辍焉,不亦大可哀乎?从吾游者众矣,虽开说之多,未有出于立志者。故吾于子之行,卒不能舍是而别有所说。子亦可以无疑于用力之方矣。”赠郑德夫归省序 (乙亥)

西安郑德夫将学于阳明子,闻士大夫之议者以为禅学也,复已之。则与江山周以善者,姑就阳明子之门人而考其说,若非禅者也。则又姑与就阳明子,亲听其说焉。盖旬有九日,而后释然于阳明子之学非禅也,始具弟子之礼师事之。问于阳明子曰:“释与儒孰异乎?”阳明子曰:“子无求其异同于儒、释,求其是者而学焉可矣。”曰:“是与非孰辨乎?”曰:“子无求其是非于讲说,求诸心而安焉者是矣。”曰:“心又何以能定是非乎?”曰:“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口之于甘苦也,与易牙同;目之于妍媸也,与离娄同;心之于是非也,与圣人同。其有昧焉者,其心之于道,不能如口之于味、目之于色之诚切也,然后私得而蔽之。子务立其诚而已。子惟虑夫心之于道,不能如口之于味、目之于色之诚切也,而何虑夫甘苦妍媸之无辩也乎?”曰:“然则《五经》之所载、《四书》之所传,其皆无所用乎?”曰:“孰为而无所用乎?是甘苦妍媸之所在也。使无诚心以求之,是谈味论色而已也,又孰从而得甘苦妍媸之真乎?”既而告归,请阳明子为书其说,遂书之。《紫阳书院集》序 (乙亥)

豫章熊侯世芳之守徽也,既敷政其境内,乃大新紫阳书院以明朱子之学,萃七校之秀而躬教之。于是校士程曾氏采摭书院之兴废为集,[25]而弁以白鹿之规,明政教也。来请予言,以谂多士。

夫为学之方,白鹿之规尽矣;警劝之道,熊侯之意勤矣;兴废之故,程生之集备矣。又奚以予言为乎?然予闻之:德有本而学有要,不于其本而泛焉以从事,高之而虚无,卑之而支离,终亦流荡失宗,劳而无得矣。是故君子之学,惟求得其心。虽至于位天地,育万物,未有出于吾心之外也。孟氏所谓“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26]者,一言以蔽之。故博学者,学此者也;审问者,问此者也;慎[27]思者,思此者也;明辨者,辨此者也;笃行者,行此者也。心外无事,心外无理,故心外无学。是故于父,子尽吾心之仁;于君,臣尽吾心之义;言吾心之忠信,行吾心之笃敬;惩心忿,窒心欲,迁心善,改心过;处事接物,无所往而非求尽吾心以自慊也。譬之植焉,心其根也,学也者,其培拥之者也,灌溉之者也,扶植而删锄之者也,无非有事于根焉耳矣。朱子白鹿之规,首之以五教之目,次之以为学[28]之方,又次之以处事接物之要,若各为一事而不相蒙者。斯殆朱子平日之意,所谓“随事精察而力行之”,庶几一旦贯通之妙也欤?然而世之学者,往往遂失之支离琐屑,色庄外驰,而流入于口耳声利之习。岂朱子之教使然哉?故吾因诸士之请,而特原其本以相勖。庶几乎操存讲习之有要,亦所以发明朱子未尽之意也。[29]别梁日孚序 (戊寅)

圣人之道若大路,虽有跛蹩,行而不已,未有不至。而世之君子顾以为圣人之异于人,若彼其甚远也,其为功亦必若彼其甚难也,而浅易若此,岂其可及乎!则从而求之艰深恍惚,溺于支离,骛于虚高,率以为圣人之道必不可至,而甘于其质之所便,日以沦于污下。有从而求之者,竞相嗤讪,曰狂诞不自量者也。呜呼!其弊也亦岂一朝一夕之故哉!孟子云:“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所不为也。世之人不知咎其不为,而归咎其不能,其亦不思而已矣。

进士梁日孚携家谒选于京,过赣,停舟见予。始与之语,移时而别。明日又来,与之语,日昃而别。又明日又来,日入而未忍去。又明日,则假馆而请受业焉。同舟之人强之北者开譬百端,日孚皆笑而不应。莫不嚣且异。其最亲爱者曰:“子有万里之行,戒僮仆,聚资斧,具舟楫,又挈其家室,经营阅岁而始就道。行未数百里而中止,此不有大苦,必有大乐者乎?子亦可以语我乎?”日孚笑曰:“吾今则有大苦,亦诚有大乐者,然未易以语子也。子见病狂丧心者乎?方其昏逸瞆乱,赴汤火,蹈荆棘,莫不恬然自信,以为是也。比遇良医,沃之以清泠之浆,而投之以神明之剂,始苏然以醒。告之以其向之所为,又始骇然以苦;示之以其所从归之途,又始欣然以喜,且恨遇斯人之晚也。彼病狂不复者反从而哂唁之,以为是变其常。今吾与子之事,亦何以异于此矣!”居无何,予以军旅之役出,而远日孚者且两月,谓日孚既去矣。及旋,而日孚居然以待!既以委其资斧于逆旅,归其家室于故乡,泊然而乐,若将终身焉。扣其学,日有所明而月有所异矣。然后益叹圣人之学,非夫自暴自弃,未有不可由之而至。而[30]日孚出于流俗,殆孟子所谓“豪杰之士”者矣。复留余三月,其母使人来谓曰:“姑北行,以毕吾愿,然后从尔所好。”知日孚者亦交以是劝。日孚请曰:“焯焉能一日而去夫子!将复赴汤火,蹈荆棘矣!”予曰:“其然哉?子以圣人之道为有方体乎?为可拘之以时,限之以地乎?世未有既醒之人而复赴汤火,蹈荆棘者。子务醒其心,毋徒汤火荆棘之为惧!”日孚良久曰:“焯近之矣。圣人之道,求之于心,故不滞于事;出之以理,故不泥于物;根之以性,故不拘以时;动之以神,故不限以地。苟知此矣,焉往而非学也!奚必恒于夫子之门乎?焯请暂辞而北,疑而复求正。”予莞尔而笑曰:“近之矣!近之矣!”[31]《大学》古本序 (戊寅)《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矣。止至善之则,致知而已矣。正心,复其体也;修身,著其用也。以言乎己,谓之明德;以言乎人,谓之亲民;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体也。动而后有不善,而本体[32]之知,未尝不知也。意者,其动也。物者,其事也。至其本体之知,而动无不善。然非即其事而格之,则亦无以致其知。故致知者,诚意之本也。格物者,致知之实也。物格则知致意诚,而有以复其本体,是之谓止至善。圣人惧人之求之于外也,而反覆其辞。旧本析而圣人之意亡矣。是故不务于诚意而徒以格物者,谓之支;不事于格物而徒以诚意者,谓之虚;不本于致知而徒以格物诚意者,谓之妄。支与虚与妄,其于至善也远矣。合之以敬而益缀,补之以传而益离。[33]吾惧学之日远于至善也,去分章而复旧本,傍为之什,以引其义。庶几复见圣人之心,而求之者有其要。噫!乃若致知,则存乎心[34][35];悟致知焉,尽矣。[36][37]《礼记纂言》序 (庚辰)

礼也者,理也;理也者,性也;性也者,命也。“维天之命,於[38]穆不已”,而其在于人也谓之性,其粲然而条理也谓之礼,其纯[39]然而粹善也谓之仁,其截然而裁制也谓之义,其昭然而明觉也谓[40]之知,其浑然于其性也,则理一而已矣。故仁也者,礼之体也;[41]义也者,礼之宜也;知也者,礼之通也。经礼三百,曲礼三千,[42]无一而非仁也,无一而非性也。天叙天秩,圣人何心焉?盖无一而非命也。故克己复礼则谓之仁,穷理则尽性以至于命,尽性则动容[43]周旋中礼矣。后之言礼者,吾惑矣。纷纭器数之争,而牵制刑名[44][45][46][47]之末;穷年矻矻,弊精于祝史之糟粕,而忘其所谓“经[48][49]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者。“礼云礼云,玉帛云乎!”而人之不仁也,其如礼何哉?故老庄之徒,外礼以言性,而谓礼为道[50]德之衰,仁义之失,既已堕于空虚漭荡。而世儒之说,复外性以[51][52]求礼,遂谓礼止于器数制度之间,而议拟仿像于影响形迹,以为天下之礼尽在是矣。故凡先王之礼,烟蒙灰散而卒以煨烬于天下,[53]要亦未可专委罪于秦火者。僭不自度,尝欲取《礼记》之所载,揭其大经大本而疏其条理节目,庶几器道本末之一致。又惧其德之弗任,而时亦有所未及也。间尝为之说曰:“礼之于节文也,犹规矩之于方圆也。非方圆无以见规矩之所出,而不可遂以方圆为规矩。故执规矩以为方圆,则方圆不可胜用。舍规矩以为方圆,而遂以方圆为之规矩,则规矩之用息矣。故规矩者,无一定之方圆;而方圆者,有一定之规矩。此学礼之要,盛德者之所以动容周旋而中也。”[54]

宋儒朱仲晦氏慨《礼经》之芜乱,尝欲考正而删定之,以《仪礼》为之经,《礼记》为之传,而其志竟亦弗就。其后吴幼清氏因而为《纂言》,亦不数数于朱说,而于先后轻重之间,固已多所发明。二子之见,其规条指画则既出于汉儒矣,其所谓“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之原”,则尚恨吾生之晚,而未及与闻之也。虽然,后圣而有作,则无所容言矣;后圣而未有作也,则如《纂言》者,固学礼者[55][56]之箕裘筌蹄,而可以少之乎?姻友胡汝登忠信而好礼,其为宁国也,将以是而施之,刻《纂言》以敷其说,而属序于予。予将进汝登之道而推之于其本也,故为序之若此云。[57]《象山文集》序 (庚辰)

圣人之学,心学也。尧、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心学之源也。中也者,道心之谓也;道心精一之谓仁,所谓中也。孔孟之学,惟务求仁,盖精一之传也。而当时之弊,固已有外求之者,故子贡致疑于多学而识,而以博施济众为仁。夫子告之以一贯,而教以能近取譬,盖使之求诸其心也。迨于孟氏之时,墨氏之言仁至于摩顶放踵,而告子之徒又有“仁内义外”之说,心学大坏。孟子辟义外之说,而曰:“仁,人心也。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又曰:“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58]我固有之,弗思耳矣。”盖王道息而伯术行,功利之徒外假天理之近似以济其私,而以欺于人,曰:天理固如是。不知既无其心矣,而尚何有所谓天理者乎?自是而后,析心与理而为二,而精一之学亡。世儒之支离,外索于刑名器数之末,以求明其所谓物理者,而不知吾心即物理,初无假于外也。佛、老之空虚,遗弃其人伦事物之常,以求明其所谓吾心者,而不知物理即吾心,不可得而遗也。至宋周、程[59]二子,始复追寻孔、颜之宗,而有“无极而太极”,“定之以仁义中正而主静”之说;“动亦定,静亦定,无内外,无将迎”之论,庶几精一之旨矣。自是而后,有象山陆氏,虽其纯粹和平若不逮于二子,而简易直截,真有以接孟子之传。其议论开阖,时有异者,乃其气质意见之殊,而要其学之必求诸心,则一而已。故吾尝断以陆氏之学,孟氏之学也。而世之议者,以其尝与晦翁之有同异,而遂诋以为禅。夫禅之说,弃人伦,遗物理,而要其归极,不可以为天下国家。苟陆氏之学而果若是也,乃所以为禅也。今禅之说与陆氏之说,其书具存,学者苟取而观之,其是非同异,当有不待于辩说者。而顾一倡群和,[60][61]剿说雷同,如矮人之观场,莫知悲笑之所自,岂非贵耳贱目,不得于言而勿求诸心者之过欤!夫是非同异,每起于人持胜心、便旧习而是己见。故胜心旧习之为患,贤者不免焉。

抚守李茂元氏将重刊象山之文集,而请一言为之序。予何所容言哉?惟读先生之文者,务求诸心而无以旧习己见先焉,则糠粃精凿[62]之美恶,入口而知之矣。《罗履素诗集》序 (壬戌)

履素先生诗一帙,为篇二百有奇,浙大参罗公某以授阳明子某而告之曰:“是吾祖之作也。今诗文之传,皆其崇高显赫者也。吾祖隐于草野,其所存要无愧于古人,然世未有知之者,而所为诗文又皆沦落止是,某将梓而传焉。惧人之以我为僭也,吾子以为奚若?”某曰:“无伤也。孝子仁孙之于其父祖,虽其服玩嗜好之微,犹将谨守而弗忍废,况乎诗文,其精神心术之所寓,有足以发闻于后者哉!夫先祖有美而弗传,是弗仁也,夫孰得而议之!盖昔者夫子之取于诗也,非必其皆有闻于天下,彰彰然明著者而后取之。《沧浪之歌》采之孺子,《萍实》之谣得诸儿童,夫固若是其宽博也。然至于今,其传者不过数语而止,则亦岂必其多之贵哉?今诗文之传则诚富矣,使有删述者而去取之,其合于道也能几?履素之作,吾诚不足以知之,顾亦岂无一言之合于道乎?夫有一言之合于道,是于其世也,亦有一言之训矣,又况其不止于是也,而又奚为其不可以传哉?吾观大参公之治吾浙,宽而不纵,仁而有勇,温文蕴籍,居然稠众之中,固疑其先必有以开之者。乃今观履素之作,而后知其所从来者之远也。世之君子,苟未知大参公之所自,吾请观于履素之作,苟未知履素之贤,吾请观于大参公之贤,无疑矣。然则是集也,固罗氏之文献系焉,其又可以无传乎哉?”大参公起拜曰:“某固将以为罗氏之书也,请遂以吾子之言序之。”

大参公名鉴,字某,由进士累今官。有厚德长才,向用未艾。大参之父某,亦起家进士而以文学政事显。罗氏之文献,于此益为有证云。《两浙观风诗》序 (壬戌)《两浙观风诗》者,浙之士夫为佥宪陈公而作也。古者天子巡狩而至诸侯之国,则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其后巡狩废而陈诗亡。春秋之时,列国之君大夫相与盟会问遣,犹各赋诗以言己志而相祝颂。今观风之作,盖亦祝颂意也。王者之巡狩,不独陈诗观风而已。其始至方岳之下,则望秩于山川,朝见兹土之诸侯,同律历礼乐制度衣服纳价,以观民之好恶。就见百年者而问得失,赏有功,罚有罪。盖所以布王政而兴治功,其事亦大矣哉!汉之直指、循行,唐、宋之观察、廉访、采访之属,及今之按察,虽皆谓之观风,而其实代天子以行巡狩之事。故观风,王者事也。

陈公起家名进士,自秋官郎擢佥浙臬,执操纵予夺生死荣辱之柄,而代天子观风于一方,其亦荣且重哉!吁,亦难矣!公之始至吾浙,适岁之旱,民不聊生。饥者仰而待哺,悬者呼而望解;病者呻,郁者怨;不得其平者鸣;弱者、强者、蹶者、啮者,梗而孽者、狡而窃者,乘间投隙,沓至而环起。当是之时而公无以处之,吾见其危且殆也。赖公之才,明知神武,不震不激,抚柔摩剔,以克有济。期月之间,而饥者饱,悬者解,呻者歌,怨者乐,不平者申;蹶者起,啮者驯,孽者顺,窃者靖;涤荡剖刷而率以无事。于是乎修废举坠,问民之疾苦而休息之,劳农劝学,以兴教化。然后上会稽,登天姥,入雁荡,陟金娥,览观江山之形胜,慨然太息!吊子胥之忠谊,礼严光之高节,希遐躅于隆庞,把流风于仿佛;固亦大丈夫得志行道之一乐哉!然公之始其忧民之忧也,亦既无所不至矣。公唯忧民之忧,是以民亦乐公之乐,而相与欢欣鼓舞以颂公德。然则今日观风之作,岂独见吾人之厚公,抑以见公之厚于吾人也。虽然,公之忧民之忧,其惠泽则既无日而可忘矣;民之乐公之乐,其爱慕亦既与日而俱深矣。以公之才器,天子其能久容于外乎?则公固有时而去也。然则其可乐者能几?而可忧者终谁任之?则夫今日观风之作,又不徒以颂公之厚于吾人,将遂因公而致望于继公者亦如公焉。则公虽去,而所以忧其民者,尚亦永有所托而因以不坠也。《山东乡试录》序 (甲子)

山东,古齐、鲁、宋、卫之地,而吾夫子之乡也。尝读夫子《家语》,其门人高弟,大抵皆出于齐、鲁、宋、卫之叶,固愿一至其地,以观其山川之灵秀奇特,将必有如古人者生其间,而吾无从得之也。今年为弘治甲子,天下当复大比。山东巡按监察御史陆偁辈以礼与币来请守仁为考试官。故事,司考校者惟务得人,初不限以职任。其后三四十年来,始皆一用学职,遂致应名取具,事归外帘,而糊名易书之意微。自顷言者颇以为不便,大臣上其议。天子曰:“然,其如故事。”于是聘礼考校,尽如国初之旧,而守仁得以部属来典试事于兹土,虽非其人,宁不自庆其遭际!又况夫子之乡,固其平日所愿一至焉者,而乃得以尽观其所谓贤士者之文而考校之,岂非平生之大幸欤!虽然,亦窃有大惧焉。夫委重于考校,将以求才也。求才而心有不尽,是不忠也。心之尽矣,而真才之弗得,是弗明也。不忠之责,吾知尽吾心尔矣;不明之罪,吾终且奈何哉!盖昔者夫子之时,及门之士尝三千矣,身通六艺者七十余人。其尤卓然而显者,德行言语则有颜、闵、予、赐之徒,政事文学则有由、求、游、夏之属。今所取士,其始拔自提学副使陈某者盖三千有奇,而得千有四百,既而试之,得七十有五人焉。呜呼!是三千有奇者,皆其夫子乡人之后进而获游于门墙者乎?是七十有五人者,其皆身通六艺者乎?夫今之山东,犹古之山东也,虽今之不逮于古,顾亦宁无一二人如昔贤者?而今之所取苟不与焉,岂非司考校者不明之罪欤?虽然,某于诸士亦愿有言者。夫有其人而弗取,是诚司考校者不明之罪矣。司考校者以是求之,以是取之,而诸士之中苟无其人焉以应其求,以不负其所取,是亦诸士者之耻也。虽然,予岂敢谓果无其人哉!夫子尝曰:“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夫为夫子之乡人,苟未能如昔人焉,而不耻不若,又不知所以自勉,是自暴自弃也,其名曰不肖。夫不肖之与不明,其相去何远乎?然则司考校者之与诸士,亦均有责焉耳矣。嗟夫!司考校者之责,自今不能以无惧,而不可以有为矣。若夫诸士之责,其不听者犹可以自勉,而又惧其或以自画也。诸士无亦曰吾其勖哉,无使司考校者终不免于不明也。斯无愧于是举,无愧于夫子之乡人也矣。

是举也,某某同事于考校,而御史偁实司监临,某某司提调,某某司监试,某某某又相与翊赞防范于外,皆与有劳焉,不可以不书。自余百执事,则已具列于录矣。《山东乡试录》后序[63]

弘治甲子秋八月甲申,《山东乡试录》成。考试官刑部主事王守仁既序诸首简,所以纪试事者慎且详矣。鼎承乏执事后,有不容无[64]一言以申告登名诸君子者。夫山东,天下之巨藩也。南峙泰岱,为五岳之宗,东汇沧海,会百川之流。吾夫子以道德之师,钟灵毓秀,挺生于数千载之上,是皆穷天地,亘古今,超然而独盛焉者也。然陟泰岱则知其高,观沧海则知其大,生长夫子之邦,宜于其道之高且大者有闻焉,斯不愧为邦之人矣!诸君子登名是录者,其亦有闻乎哉?夫自始学焉,读其书,聚而为论辩,发而为文词,至于今,资藉以阶尺寸之进而方来未已者,皆夫子之绪余也。独于道未之闻,是固学者之通患,不特是邦为然也。然海与岱,天下知其高且大也,见之真而闻之熟,必自东人始,其于道,则亦宜若是焉可也。且道岂越乎所读之书与所论辩而文词之者哉?理气有精粗,言行有难易,穷达有从违,此道之所以鲜闻也。夫海岱云者,形胜也;夫子之道德也者,根本也;虽若相参并立于天地间,其所以为盛,则又有在此而不在彼者矣。鼎实陋于闻道,幸以文墨从事此邦,冀所录之士,有是人也,故列东藩之盛,乐为天下道之。气候图序 (戊辰)

天地一元之运为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分而为十二会;会分而为三十运,运分而为十二世,世分而为三十年,年分而为十二月,月分而为二气,气分而为三候,候分为五日,日分为十二时,积四千三百二十时三百六十日而为七十二候。会者,元之候也;世者,运之候也;月者,岁之候也;候者,月之候也。天地之运,日月之明,寒暑之代谢,气化人物之生息终始,尽于此矣。月,证于月者也;气,证于气[65]者也;候,证于物者也。若孟春之月,其气为立春,为雨水;其[66][67][68]候为东风解冻,为蛰虫始振,为鱼负冰,獭祭鱼之类,《月令》诸书可考也。气候之运行,虽出于天时,而实有关于人事。是以古之君臣,必谨修其政令,以奉若夫天道;致察乎气运,以警惕夫人[69][70]为。故至治之世,天无疾风盲雨之愆,而地无昆虫草木之孽。孔子之作《春秋》也,大雨、震电、大雨雪则书,大水则书,无冰则[71][72]书,无麦苗则书,多麋则书,蜮蜚雨、螽蝝生则书,六鹢退飞[73][74]则书,陨霜不杀草、李梅实则书,春无水则书,鹆来巢则[75]书。凡以见气候之愆变失常,而世道之兴衰治乱,人事之污隆得失,皆于是乎有证焉:所以示世之君臣者恐惧修省之道也。[76]

大总兵怀柔伯施公命绘工为《七十二候图》,遣使以币走龙场[77],属守仁叙一言于其间。守仁谓使者曰:“此公临政之本也,善端之发也,戒心之萌也。”使者曰:“何以知之?”守仁曰:“人之情必有所不敢忽也,而后著于其念;必有所不敢忘也,而后存于其心。著于其念,存于其心,而后见之于颜色言论,志之于弓矢几杖盘盂剑席,绘之于图画,而日省之其心。是故思驰骋者,爱观夫射猎游田之物;甘逸乐者,喜亲夫博局燕饮之具。公之见于图绘者,不于彼而于此,吾是以知其为善端之发也;吾是以知其为戒心之萌也。其殆警惕夫人为,而谨修其政令也欤!其殆致察乎气运,而奉若夫天道也欤!夫警[78]惕者,万善之本,而众美之基也。公克念于是,其可以为贤乎!由是因人事以达于天道,因一月之候以观夫世运会元,以探万物之幽[79]赜,而穷天地之始终,皆于是乎始。吾是以喜闻而乐道之,为之叙而不辞也。”[80]送毛宪副致仕归桐江书院序 (戊辰)[81]

正德己巳夏四月,贵州按察司副使毛公承上之命,得致其仕而归。先是,公尝卜桐江书院于子陵钓台之侧者几年矣,至是将归老焉,谓其志之始获遂也,甚喜。而同僚之良惜公之去,乃相与咨嗟不忍,集而饯之南门之外。酒既行,有起而言于公者,曰:“君子之道,[82]出与处而已。其出也有所为,其处也有所乐。公始以名进士从政[83]南部,理繁治剧,颀然已有公辅之望。及为方面于云贵之间者十[84]余年,内厘其军民,外抚诸戎蛮夷,政务举而德威著。虽或以是[85]召嫉取谤,而名称亦用是益显建立,暴于天下。斯不谓之有为乎?[86]今兹之归,脱屣声利,垂竿读书,乐泉石之清幽,就烟霞而屏迹,宠辱无所与,而世累无所加。斯不谓之有所乐乎?公于出处之际,其亦无憾焉耳已!”公起拜谢。复有言者曰:“虽然,公之出而仕也,太夫人老矣,先大夫忠襄公又遗未尽之志,欲仕则违其母,欲养则违其父,不得已权二者之轻重,出而自奋于功业。人徒见公之忧劳为国而忘其家,不知凡以成忠襄公之志,而未尝一日不在于太夫人之养也。今而归,告成于忠襄之庙,拜太夫人于膝下,旦夕承欢,伸色[87]养之孝,公之愿遂矣。而其劳国勤民,拳拳不舍之念,又何能释然而忘之!则公虽欲一日遂归休之乐,盖亦有所未能也。”公复起拜谢。又有言者曰:“虽然,君子之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用之而不行者,往而不返者也,舍之而不藏者,溺而不止者也。公之用也,既有以行之,其舍之也,有弗能藏者乎?吾未见夫有其用而无其体者也。”公又起拜,遂行。

阳明山人闻其言而论之曰:“始之言,道其事也,而未及于其心。次之言者,得公之心矣,而未尽于道。终之言者,尽于道矣,不[88]可以有加矣。斯公之所允蹈者乎!”诸大夫皆曰:“然。子盍书之以赠从者?”恩寿双庆诗后序 (戊辰)[89]

正德丙寅,丹徒沙隐王公寿七十,配孺人严六十有九。其[90][91]年,天子以厥子侍御君贵,封公监察御史,配为孺人。在朝之[92]彦,咸为歌诗侈上之德,以祝公寿,美侍御君之贤。又明年,侍[93][94]御君奉命巡按贵阳,以王事之靡盬,将厥父母之弗遑也,载是[95]册以俱。每陟屺岵,望飞云,徘徊瞻恋,喟然而兴叹,黯然而长思,则取是册而披之,而微讽之,而长歌咏叹之,以舒其怀,见其志。[96]虽身在万里,固若称觞膝下,闻《诗》、《礼》而趋于庭也。大夫[97]士之有事于贵阳者,自都宪王公而下,复相与歌而和之,联为巨帙,属守仁叙于其后。

夫孝子之于亲,固有不必捧觞戏彩以为寿,不必柔滑旨甘以为养,不必候起居奔走扶携以为劳者。非子之心谓不必如是也,子之心愿如是,而亲以为不必如是,必如彼而后吾之心始乐也。子必为是不为彼[98]以拂其情,而曰:“吾以为孝,其得为养志乎?孝莫大乎养志。”亲之愿于其子者曰:“弘乃德,远乃犹。嘻嘻旦夕,孰与名垂简册,以显我于无尽?饮食口体,孰与泽被生民,以张我之能施?服劳奔走,[99]孰与比迹夔、皋,以明我之能教?”非必亲之愿于其子者咸若是也,亲以是愿其子,而子弗能焉,弗可得而愿也。子能之,而亲弗以愿其子焉,弗可得而能也。以是愿其子者,贤父母也,以是承于其父[100]母者,贤子也。二者恒百不一遇焉,其庸可冀乎?侍御君之在朝,则忠爱达于上;其巡按于兹也,则德威敷于下。凡其宣布恩惠,摩赤子,起其疾而乳哺之者,孰非公与孺人之慈!凡其慑大奸使不得肆,祛大弊使不复作,爬梳调服,抚诸夷而纳之夏,以免天子一方之顾虑者,孰非侍御君之孝!而凡若此者,亦孰非侍御君之所以寿于公与孺人之寿哉!公孺人之贤,靳太史之《序》详矣。其所以修其身,教其家,诚可谓有是父有是子。是诗之作,不为虚与谀,故为序之云尔。[101]重刊《文章轨范》序 (戊辰)[102][103]

宋谢枋得氏取古文之有资于场屋者,自汉迄宋,凡六十[104]有九篇,标揭其篇章句字之法,名之曰《文章轨范》。盖古文之奥不止于是,是独为举业者设耳。世之学者传习已久,而贵阳之士独[105]未之多见。侍御王君汝楫于按历之暇,手录其所记忆,求善本而[106][107]校是之;谋诸方伯郭公辈,相与捐俸廪之资,锓之梓,将以嘉惠贵阳之士。曰:“枋得为宋忠臣,固以举业进者,是吾微有训焉。”属守仁叙一言于简首。

夫自百家之言兴,而后有《六经》;自举业之习起,而后有所谓古文。古文之去《六经》远矣,由古文而举业,又加远焉。士君子有志圣贤之学,而专求之于举业,何啻千里!然中世以是取士,士虽有圣贤之学,尧舜其君之志,不以是进,终不大行于天下。盖士之始相[108]见也必以贽,故举业者,士君子求见于君之羔雉耳。羔雉之弗饰,是谓无礼;无礼,无所庸于交际矣。故夫求工于举业而不事于古,作[109]弗可工也;弗工于举业而求于幸进,是伪饰羔雉以罔其君也。虽然,羔雉饰矣,而无恭敬之实焉,其如羔雉何哉!是故饰羔雉者,非以求媚于主,致吾诚焉耳;工举业者,非以要利于君,致吾诚焉耳。世徒见夫由科第而进者,类多徇私媒利,无事君之实,而遂归咎于举[110][111]业。不知方其业举之时,惟欲钓声利,弋身家之腴,以苟一旦之得,而初未尝有其诚也。邹孟氏曰:“恭敬者,币之未将者也。”[112][113][114]伊川曰:“自洒扫应对,可以至圣人。”夫知恭敬之实在于饰羔雉之前,则知尧舜其君之心,不在于习举业之后矣;知洒扫应[115]对之可以进于圣人,则知举业之可以达于伊傅周召矣。吾惧贵阳[116]之士谓二公之为是举,徒以资其希宠禄之筌蹄也,则二公之志荒矣,于是乎言。《五经臆说》序 (戊辰)[117]

得鱼而忘筌,醪尽而糟粕弃之。鱼醪之未得,而曰是筌与糟粕也,鱼与醪终不可得矣。《五经》,圣人之学具焉。然自其已闻者而言之,其于道也,亦筌与糟粕耳。窍尝怪夫世之儒者求鱼于筌,而谓糟粕之为醪也。夫谓糟粕之为醪,犹近也,糟粕之中而醪存。求鱼于筌,则筌与鱼远矣。

龙场居南夷万山中,书卷不可携,日坐石穴,默记旧所读书而录之。意有所得,辄为之训释。期有七月而《五经》之旨略遍,名之曰《臆说》。盖不必尽合于先贤,聊写其胸臆之见,而因以娱情养性焉[118]耳。则吾之为是,固又忘鱼而钓,寄兴于曲糵,而非诚旨于味者矣。呜呼!观吾之说而不得其心,以为是亦筌与糟粕也,从而求鱼与醪焉,则失之矣。

夫说凡四十六卷,《经》各十,而《礼》之说尚多缺,仅六卷云。《潘氏四封录》序 (辛未)

歙潘氏之仕于朝者,户部主事君选、大理寺副君珍、户部员外君旦、南大理评事君鉴,凡四人。正德五年冬,珍、旦以上三载最,选、[119]鉴以两宫徽号,旬月之间,皆得推恩,封其亲如其官焉。于是叙八制为录,侈上之赐以光其族裔。而来谓某曰:“德下宠浮,若之何其可?请一言以永我潘氏。”某曰:“一族而四显,来者相望也,其盛哉!夫一月之间而均被荣渥,则又何难也!盖吾闻之,大山之木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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