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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7 15:5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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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竹间

出版社:四川数字出版传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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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缘遗梦2

孝缘遗梦2试读:

第一章

丁四儿想起昨晚那个噩梦浑身就止不住打颤!

这天,丁四儿来到一门三孝——被史书称为二十四孝之一的姜公祠前,竟忽然发现一伙人,正在气势汹汹地捣毁这座宏伟建筑。这些家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绷起一张张阴阳脸,既吓人又令人生厌。姜公祠似乎很不情愿被这伙坏人毁掉,屋檐和椽子檩子倔强地抵抗着他们点燃的大火,迟迟不肯焚烧自己。这伙人不耐烦这样等待下去,像一群撵山狗似的朝房上爬。顿时,瓦片在“哗哗”地碎响,椽子檩子也在痛苦地“嘎嘎”地呻唤……“住手!”丁四儿大声吼道:“这是孝子之乡,不准乱来!”然而,这伙阴阳脸毫不理睬丁四儿的吼声。瓦片儿继续在祠殿下碎响,椽子檩子仍“嘎嘎”地响着,好像在悲哀地哭泣着。“抓坏人呀!抓坏人呀!”丁四儿向着孝泉镇街道上大声地喊着,一路朝前跑去……

丁四儿正跑着,一个披着头发的鼓眼睛瘦子,提着大刀快步朝他撵来。丁四儿拼命地喊着,跑着,一直跑过大沟桥。鼓眼睛瘦子在后面大声地喊:“站住!龟儿子你给老子站住!”“抓坏人呀!抓坏人呀!”

丁四儿被鼓眼睛瘦子一把抓住,只一甩,便将他甩在了街中心。鼓眼睛瘦子凶狠地吼道:“你给我跑!我看你还跑不跑!”

丁四儿继续喊:“抓坏人呀!抓坏人呀!”

鼓眼睛瘦子仍然凶狠地提起刀吼:“我叫你喊,我叫你喊!”举刀就朝丁四儿的喉咙管砍去。

血,丁四儿颈上那鲜红的血便不断地向空中喷射……

今晚会不会继续做昨晚的噩梦呢?此刻,丁四儿一边用眼眼扫着德孝茶旅庄门口的街道,一边想着心事。

德孝茶旅庄位于德阳县孝泉镇桂花街的街口边,是坐西向东的几间平瓦房。下首是通往德阳县的官道;上首通大沟桥至姜公祠直通去绵竹县的官道;西边是花行街、半边街和忠孝场。这德孝茶旅庄,占尽了孝泉镇优越的地理位置。再加上老板张幺爷处事精明,经营有方,茶馆和住宿的生意十分兴隆。

丁四儿不一会儿便打扫完三个铺面前的街道,又到茶堂子内来打扫。此刻,茶堂子内的茶客已尽皆散去。这茶堂子的房子并不高,是几间平房,却有五十多平方米的面积。房中间屋里有两排柱头顶住正梁,通里面天井和围房有一道圆门,北边是两层小木楼的客房。茶堂子靠园子内南边有一间小屋,这就是德孝茶旅庄伙计丁四儿的住宿房间。现刻,外面街道上还很亮,茶堂子内已经渐渐地昏暗起来了。丁四儿顺手点亮了茶旅庄门眉上那盏灯笼,门枋上那副对联好像闪着光,好像在向路人招手似的:夜黑快投宿;鸡鸣早看天。

丁四儿打扫完茶堂子,便跨到了街中心。他伸直了腰杆,抬头望了望天空。那已打麻影子的天幕,像灰黑色鱼网缓缓地从空中撒了下来。霎时,夜雾也像浓烟涌进似的将丁四儿包围了起来。丁四儿站了一会,是希望能出现几个住客。今年才十五岁的丁四儿心里清楚,这德孝茶旅庄的生意好孬跟他有着密切的联系。他从苦难中走进德孝茶旅庄,就好像从地狱迈进了天堂。因此,很早就懂事的丁四儿格外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挣钱活儿。

丁四儿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这才感到今晚的雾特别的大。头发已经湿漉漉的了,好像捏得出水来似的。他又低头看看石板街,天上下的霜雾如同刚刚下了一场毛毛细雨,已将整个街面打湿了。“四儿,咋像木头桩桩一样立在街上?”这是老板娘,人称张幺娘的老妇人在叫他。“就关门了么?”丁四儿问道,随即便从大街上一步跨上了阶沿。“先把火盖了”。老板张幺爷解下围腰,对丁四儿说道。

丁四儿跨进了茶堂子,来到圆门左边的炉灶前。这个烧开水的炉灶,靠墙边还立着一根烟囱。从灶内冒出的青烟,徐徐往烟囱里窜去。灶头上盖一块薄薄的铁板,几个圆圆的小洞里还从下往上串着火苗。几把长嘴开水壶,如列兵似的整齐地排列在铁板上。靠烟囱的当面,是一口大铁鼎锅,锅里还盛着满满一锅冒着烟的热水。丁四儿将灶旁边堆着的煤,用水浇湿后再用铲子,铲上湿煤盖住了正在炉中燃烧的炭火。“幺爷,我关门了?”丁四儿回过头来,向正在吸叶子烟的张幺爷请示道。

张幺爷吸着叶子烟,一双很深沉的眼睛朝街上瞟了眼。然后,很遗憾地对丁四儿点了点头,同意先关铺板门。丁四儿将靠在里面门角里三个铺面的十几块铺板门使劲抱起,紧挨着扎在门槽子中。茶堂子里顿时就暗淡下来了,最后只剩下中间两扇大门,还半阴半阳地斜靠在铺板门上没有关了。“莫慌关门。”张幺爷又叫住了丁四儿,将手上的叶子烟杆头,使劲在那双抱鸡母棉鞋上敲了敲,又在靠背的竹椅上伸了个懒腰,执意要坚决等到生意再上门似的。张幺爷嘴上却嘀咕不已,虽然昏暗的夜色中,谁也看不清张幺爷的脸色,只有那双眼珠在期待中闪发着幽幽的光亮。“咋没得人来住旅店?肯信今晚又要被洗白了。”“幺爷,等会关嗦?”丁四儿又问。“慌啥子,慌?”张幺爷把心中的不快朝着丁四儿发泄:“若想把钱赚,先把行情看。勤劳天下无难事,百忍家中钱粮多。做生意,哪有那么撇脱。”

丁四儿再也不哼气了,让两扇门仍然半阴半阳地靠在那儿。这时,他也像张幺爷那样,悄悄地坐在堂子里头的竹椅上,耐心地等待着旅客的光临。

天黑定了,茶堂子里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张幺爷这才站起身来,往圆门里走去,从嘴巴里给丁四儿留下了“关门”二字。丁四儿便将刚才两扇木板门移到门口,准备关门。这两扇木板门少说也有五十多斤重一块,丁四儿没有劲硬将木板抱起扎好,便将门板往门口移。当移至门口时,丁四儿猛然使劲,才将门垛子放在了木碗中。丁四儿的脸涨得通红。患过小儿麻痹症的左腿本来就比右腿小了圈,走起路来完全是个瘸子。现在需要两个腿杆都用力时,左腿却不担劲,右脚承担着重负,眼睛不断地冒金花。扎好后坐下来喘了阵气,才又扎第二块门板……

外面的雾,从门缝中往茶堂子里面挤。借着茶堂子里刚刚点燃的菜油灯的光亮,看得十分真切。张幺爷已经在茶堂子里摆好了饭桌,丁四儿拉过一把竹椅坐在了饭桌边。这时,张幺娘也从圆门内走了出来。她手里还端着一碟花生米和一个烧料子酒罐放在桌子上,对丁四儿说道:“四儿,给你幺爷斟酒,你也喝两口。人说:日行千里不出门,在茶堂子忙了半天,还真是很累哩。好在老头子如今有四儿这个帮忙,到还可以歇口气。四儿,你要好生学做生意,再过两年就顶得起这个茶堂子了。”“还差得远。”张幺爷一边说着一边将菜油灯拨亮,将灯盏放在翻盖过来的茶碗上。然后,端起丁四儿给他斟的酒,猛喝了一口。他又用筷子挟起一颗花生米放在嘴巴里嚼着,接着刚才的话头说:“这人是活到老学到老,还有三分没有学到。我上回不是跟你说过,只这给熟茶客敬茶就很有个讲究,你收茶钱可不得乱收。第一个给第二个进来的茶客敬茶钱,你收了钱。第三个来了前两个茶客都在敬茶钱,你就只能收第二个人的茶钱。这样挨着来才不得得罪茶客。你全收第一个茶客的钱,他包包都收空了,他就不来喝茶了。”张幺爷说完,又喝了口酒。

丁四儿吃着花生米,认真地听着。恰巧,张幺娘又端着一份炒酸菜和一瓦钵干饭放在饭桌上,插进来说道:“四儿,你幺爷说这些都是经营茶馆的生意经。只要学到了家,哪有做不好的生意。”张幺娘又对张幺爷说道:“四儿是个阴性人,你说这些,他听了就会往心里装的,响鼓不用重锤。”

张幺爷又说道:“‘井淘三道出好水,人投三师技艺精。熟能生巧,巧能生精。’做生意这上头是一辈子也学不完的,我还没见过一听就懂行的人嘞!”

丁四儿点头答应着。他等张幺娘坐下,又给她把饭盛起。丁四儿给自己也盛了一碗干饭,只顾往嘴里扒着。现刻只有张幺爷一个人在品酒,但嘴里却断断续续地叽咕道:“先人板板,今晚硬是要被洗白么?”随即,他喝干了酒杯里的酒,把饭两三下扒进嘴里,咽进喉咙。他还没来得及把饭吞进肚子里去,便站起身来,经圆门到里屋睡房里去了。

丁四儿收拾了碗筷,正要去闩门。忽然,一个大汉山一般移到了门口。他一手就把门推开了,把丁四儿被吓得倒退了一步“哪……哪个?”二

丁四儿的惊问声,张幺爷和张幺娘都听见了。终于有生意上门来了,两位老人喜不自禁地从圆门内跨出来。张幺爷看见,在昏暗的油灯光下,一位头戴瓜皮帽的大汉,已经站在茶堂子里了。“住店的。”

张幺爷一步跨了过去,十分热情地说道:“稀客,请屋里坐。”

高个子大汉那双眼睛,迅速扫视了一遍昏暗的茶堂子。他见眼前只站着这三个人,就说:“张幺爷,今晚咋这么清静?”“今晚你还是第一位住店的嘞!”

张幺娘补充道:“这锅里、壶子里的洗脸水、洗脚水还没有人动过嘞!”说着,她又去点燃了一盏菜油灯,给整个茶堂子增加了一倍的亮度。“那今晚就住这里了。”高个子大汉摘下头上的瓜皮帽子,朝门外一招手,立即就有一个挑夫和一个戴博士帽的人相继从门外的石板街上跨了进来。

张幺爷看见眼前的阵仗,晓得这几个人有些来头,肯定不是一般化的住店客人,便立刻回过头来对张幺娘说:“把客人安排住上房”。

张幺娘便对瓜皮帽说:“上房在里头,请跟我来。”于是,高个子在前,挑夫紧跟,博士帽在后,三个人警惕地跟着张幺娘,朝圆门内走去。

张幺爷对着博士帽的背影说:“把东西就放在底下平房嘛!”

博士帽回头轻声说:“老规矩,货不离人嘛,就放在楼上。”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对张幺爷说道:“张幺爷,今晚楼上就不安客人啦,上面的住房我们都包了。”一边说着一边从他的长衫子衩口处,伸进手去摸出两块银元,回过身来放在张幺爷的手掌上。“那有啥说的嘛!浇禾浇根,交人交心。凡来我这里住店的人,就是我张某人的朋友。”张幺爷喜悦地说道。待几个人都上了木楼,张幺爷便急促地对丁四儿说道:“关门,快些关门!”

丁四儿把门闩了,这才端着那盏菜油灯,朝靠圆门外茶堂子里面那间小屋走去。三

在夜幕笼罩下的孝泉镇大沟桥外范家院子。

这范家院子,虽然只是几间四合院瓦房,但主人范世贵却是卿家包舵把子卿廷华的兄弟伙。卿廷华的小老婆添了儿子,便在卿家大院子摆了三天酒席。今天,因为客人太多,卿廷华就把齐福乡的舵把子,外号曾大个子的曾方元,文家场的匪头子伍成富,外号伍八犟。这几副头子都安排在范世贵屋里打麻将。天黑以后,卿廷华就安排好了卿家院子里的琐事,这才过来招呼两个铁杆哥们儿和这边的十几个兄弟伙。

卿廷华个子不高,却是白白胖胖、浓眉大眼;面目也有几分英俊,走起路来很有神采。卿廷华年近五十岁了,看上去却只有四十出头的样子,与他实际的年龄相差了十岁。他曾经夸口,要是某一天碰到有些“颜色”的姑娘,卿廷华无论如何都要搞到手。他同新娘子上床也不会“喊黄。”这才叫男人嘛!卿廷华就有这样的本事。卿廷华在孝泉镇和周围的乡镇上,属于赫赫有名的角色。主要是因为“色”出了名的,谁家姑娘都会“谈卿色变”。他是出了名的舵把子色鬼。

卿廷华顺着白依庵这条路,来到了范家院子。他猫弯着腰杆,神不知鬼不觉地忽然出现在范世贵的灶房前。把范世贵的婆娘吓得一跳,许久才缓过神来。她心有余悸地说:“卿爷,你咋这么爱涮坛子!”

卿廷华嘿嘿一阵淫笑。恰巧见范世贵也进厨房里来了,他就正经起来,还跟范世贵打了招呼。他见范世贵两口子已经将酒菜弄好了,只是缺了他喜欢吃的一样菜,便对范世贵说:“你去半边街马家,买些果汁牛肉来吃,缺了那样菜,就不是在孝泉镇的地盘上喝酒了。”

范世贵讨好地说道:“我正好要去买。只见曾爷跟伍八爷他们赌得正上劲,这阵去喊吃夜饭,怕是要挨他们的球头子。今晚是伍八爷输了,他的眼睛都鼓了起来了。”

卿廷华没有说啥话,只催促范世贵快些去买果汁牛肉,自己朝正堂屋里正赌得热火朝天的那几个兄弟伙的房间里走去。卿廷华站在门外,便看见曾方元曾大个子坐在正堂屋的正面,那高大肥胖的身子坐在上方椅子上,如同一个大草堆堆叠在那儿。曾大个子也一眼看见了卿廷华来了。他今晚也许赢了几个小钱,那胖脸上如同盛开了一朵灿烂的荷花。“卿爷,来玩两圈嘛。”

卿廷华拱拱手,谦让着进了房间。坐在曾方元左边那人就是文家场的伍八犟。这个被四乡的土匪称作伍八爷的人,跟曾大子那柱头般的块头相比,瘦得像干猴儿似的。如同稻田里的稗子,虽然高出一节,却显得孤零零的,像随时都被腰折似的。但伍八犟那对鹰眼,使人一看就会叫你在心灵深处颤动不已。你永远不会忘记,他有两只令人胆战心惊的“眼睛。”“卿爷,来帮我抓两把。妈哟,老子今天的手臭得很。”

卿廷华找来了一个凳子,靠在伍八犟身后坐了下来说:“八爷,你尽管玩,今晚输了算我的,赢了就算你的,如何?”“卿爷真够意思。”伍八犟本来就没有撤出的意思,那两只手在忙着砌桌上那方的城墙。他听了卿廷华的许诺,眼睛里自然地流露出很惬意的样子。

卿廷华也眯起了眼睛,不时帮伍八犟指指点点。果然,伍八犟做成了大对子,赢了个三翻牌。伍八犟那双鹰眼里顿时就露出了喜色。他洋洋自得地对卿廷华说:“卿爷,当真话你婆娘给你添了个幺儿,你浑身都带喜色嗦!”“哪里,那是八爷你的手气上来了。”

范世贵面带喜色又慌里慌张地走进来。他在卿廷华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便朝门外走去。卿廷华立刻跟了出来,问道:“龟儿子,你有啥事嗦?”

范世贵低声说道:“卿爷,有‘肥猪’,拉不拉?”“‘肥猪’,喂得肥不肥嘛?”

范世贵说:“我去半边街马家买果汁牛肉,只见有三个人挑着一个挑子,一个戴瓜皮帽的,一个戴博士帽的,看样子他们身上都有‘硬火’。后来,他们进了张幺爷的德孝茶旅庄。再后来,张幺爷也去买果汁牛肉。依我看,怕是条大‘肥猪’。卿爷,拉不拉这条“肥猪”?你看是不是我们单独去拉?”

卿廷华的眼睛打了个旋,说:“算了,都是跑江湖的,要以义气为重。况且,曾爷和伍八爷都在我们这里,二天传出去我们如何见人?”“那,卿爷你的意思是……”“我们等会儿吃了夜饭再说。兄弟伙要商量下才能定板。”

卿廷华再次回到打麻将的屋子里,坐到伍八犟的牌桌边看牌。伍八犟这阵已经又连和了两个巧七对。卿廷华看见了伍八爷,已经捞回了赌本,便趁机说道:“哥们,吃了夜饭再来玩,如何?”

伍八犟正赢得兴起,哪里肯善罢干休,决不肯答应。曾方元说:“八爷,卿爷说得也有道理,事不过三,免得你吃后悔药。”

伍八犟哪里听得进劝说,翻开牌便喊:“四后!”

卿廷华见伍八犟正好在赌博的兴头上,扫了兴他心理就会不安逸,劝也白劝,又觉得无可奈何,只好又坐在伍八犟旁边看闹热。但这一把牌伍八犟不但没赢,反而点了个炮,卿廷华赶紧说:“八爷,吃了饭再来如何?”

伍八犟也顺势下了台阶,说道:“吃饭就吃饭,吃了又来干!”

范世贵只把卿廷华、曾方元、伍八犟三个人安排在他的后房内一张小圆桌上。其余的人都被安排在堂屋里吃酒。伍八犟见多了这种场合,晓得有啥子生意要商量。他又见范世贵神秘兮兮的样子,就问卿廷华:“卿爷,你有啥事嗦?”

卿廷华笑眯眯地端起酒杯,示意曾方元、伍八犟、范世贵也端起酒杯,碰杯后自己来了个先干为敬,这才缓缓说道:“不瞒二位哥们,今晚的确有点小事,敢问二位,今晚有没有兴趣拉‘肥猪’?”

伍八犟一放酒杯:“鬼话,我们这些人不拉‘肥猪’,又吃啥子?”

曾方元接口说:“没得膘的‘架架猪’难得劳神费力。”

卿廷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给伍八犟、曾方元斟了满杯酒,对线子客范世贵说道:“范世贵,你给曾爷和八爷说说前因后果。”

范世贵又介绍了今晚眼见到的情况。伍八犟浑身都搔痒起来,恨不得马上带人去。卿廷华急忙阻止道:“八爷,不能慌,不要忙。你们吃过晚饭只管去打牌,等那几个人睡成死猪后再拉也不迟。”

曾方元老谋深算地说道:“他们有硬火,这可是搞不得儿戏的,哪个拿自家的脑壳当尿壶搞来耍哟!”

卿廷华眯起眼睛,端起酒杯,向曾方元敬酒:“曾爷做事就是稳当,佩服!”卿廷华又与伍八犟碰了杯,说:“八爷,今晚保准有你的‘肥猪拉’。干杯!”

伍八犟喝干了杯中酒又看着卿廷华:“你看咋整?”

卿廷华将几块果汁牛肉送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默思了片刻才说:“二

位老兄看这个样子要不要得。我带人从猪市巷进去,曾爷你带人从黄牛坑半边街进去,八爷你带人从大沟桥进去。几条街都是我们的人,看那几个‘肥猪’能长着翅膀飞出孝泉镇。”

曾方元接着说:“再弄几个人去德孝茶旅庄张幺爷那里卧底,那就最牢靠了。”

伍八犟喜形于色地说道:“好!这几个肥猪就是变成神仙也逃不脱了!来,干杯!”“干杯!”几只酒杯便碰在了一起。四

张幺娘从上房的楼上下来。她虽然是轻脚轻手的,但丁四儿也听得出来。幺娘回到了房间,正在跟张幺爷低声地商量什么。“怪哟!今晚这几个住店的连洗脸水洗脚水都喊端到楼上去。他们还喊帮忙买两斤果汁牛肉,两瓶绵竹大曲酒。”

张幺娘直在耳边嘀咕,张幺爷早已经明白今晚这几个人是啥来头的。他觉得为了安全起见,还应该给四儿打个招呼,今晚可要格外小心。张幺爷出得圆门来,将丁四儿从床上喊起来:“你给几个客人端洗脸水和洗脚水上去。我去半边街买果汁牛肉和酒,你千万不得乱开门。唉!俗话说,年年防天旱,夜夜防贼盗。”张幺爷安排完毕,才抽开门闩,轻脚轻手地消失在石板街道上。

丁四儿从炉灶鼎锅里把热水舀在木盆里,小心地朝木楼上端去。他刚走到木楼上,便听到那房间里面传来了低声的话音:“妈哟,从安县到绵竹县这条官道上走,整得人绕了一大圈路。”他听出是那个戴瓜皮帽的声音。“你晓得个球。”博士帽说:“绵阳到罗江,再经大柏树到德阳,这一路很不清静。只说金山铺的金狗子,罗江县的李二瞎子、廖四娃,文家场的伍八犟,这些人都是些惯匪,大白天也敢抢人。我们要是走那一路,除非有关云长过关斩将的本事。”“未必这一条路线就清静么?只说这孝泉镇的卿廷华,齐福乡的曾方元曾大个子,这些人在黑道上都不是吃素的。”瓜皮帽不服气地争辩道。“正是为了这些,老爷子才定下这条路线,要人不知鬼不觉。”

难怪这三个人神秘兮兮的呀,原来是怕棒老二。丁四儿趁这两人说话的间隙,就加重了步子,屋里顿时警觉起来,没有了声息。片刻,有人厉声问:“哪个?”“洗脸水来了!”

瓜皮帽将房门拉开,丁四儿将盛热水的木盆端了进去,放在博士帽的跟前,他又从床铺下拖出一个木盆,说:“这是洗脚盆。”

瓜皮帽吩咐道:“再给里头那一个端一盆水去。”

丁四儿答应着,又给那个挑夫端了一木盆热水进去。丁四儿推开门,只见那位挑夫早已躺在床上,很累的样子。他那顶挂在壁头上的棉帽子还冒着汗酸味的热气;床边那双棉鞋已经被他的脚指头钻出了一个小洞洞。“热水来啦!”听了丁四儿的喊声,那挑夫艰难地哼了声。丁四儿扫了一眼屋子。原来,这挑夫担上来的担子是放在博士帽的房间里,难怪他才有闲事不管的心境睡大觉哦!

丁四儿刚下楼,张幺爷也提着酒和买来的果汁牛肉上楼去了。张幺爷在楼上又获得了两块银元,喜滋滋地走下楼来了,再回到张幺娘那间屋去了。丁四儿却坐在茶堂子里,等那三个人吃完好收拾。博士帽不一会儿下来小解,看见丁四儿便问道:“你等啥子?”“等你们吃完了我好收拾哈!”

博士帽说道:“你明天早晨来收拾。你把门顶好,再加根杠子。”

丁四儿答应着,当真又在铺板门上加了根木杠子,这才点着菜油灯回到了他那间小睡房里去了。日行千里不出门。说的是跑茶堂子的功夫。每当想起这句话,丁四儿就觉得十分的疲惫。他进屋后连脚也没有洗便爬上床睡了。五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丁四儿正在茶铺招待茶客,有人跟他开玩笑说:“丁四儿,你鼓劲些,你张幺爷给你娶一个婆娘。”

丁四儿红着脸说:“我不要娶婆娘。”“那你要啥子?不要婆娘你想打单身呀?”“我要茶铺子。”丁四儿固执地说。“瓜娃子,婆娘比茶铺要安逸些。”“当真哇?”“哈哈哈!丁四儿,你是三月间的油菜苔起心了!”茶堂子里顿时暴发出一阵大笑声……“张幺爷!”

丁四儿猛然被惊醒了。他眨了眨眼睛,终于彻底地清醒过来了。他翻身起床,因为没有来得及点灯,也不知他那双抱鸡母棉鞋被弄到哪里去了。丁四儿正在着急之时,外面又是一声叫喊:“哪个在喊!”

张幺爷已经点着灯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来到门口,犹豫着不想开门。外面又有人说道:“张幺爷,熟人熟事的,还不开门嗦?我们是住店的。”

门是张幺爷开的。刚露出缝来,两个穿长马褂子,头戴棉帽子的陌生人便闯了进来。屋里的张幺爷还没有搞醒豁,那两人已经像两根桩桩似地站在圆门两边了。张幺爷吓得差点叫出声来。他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们这是……”“找个房间住嘛!张幺爷,你不是开的茶旅庄么?”

张幺爷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两个人便朝圆门内跨去,似乎还想上楼去。

张幺爷急出了一身冷汗,忙说:“楼上的房间住满了。你们过来,住这边的房间,住这边的房间。” 张幺爷说着,便将两人引到右边的平瓦房里。“两位大爷,出了门就将就点。常言说得好: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我这德孝茶旅庄就只有这样子。”张幺爷边说往里走。“张幺爷,我们就听你的,今晚将就睡一夜。”

谢天谢地,事情总算摆平了。那两个人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话,便倒床睡去。德孝茶旅庄又恢复了平静。

丁四儿又悄悄地将大门关上,这才回到那间小屋的床上。当他刚睡下不久,楼上睡着的瓜皮帽,竟悄悄地来到他的房间,把他从暖和的被盖里拖出来。“你们……”丁四儿还没有把一句话说完,一只大手便将他的嘴堵上了。“把门打开。”语音低声又严厉。

丁四儿吓得不敢吱声,忙披起那件棉滚身,摸起地上一阴一阳的两只抱鸡母棉鞋,轻脚轻手地去把大门门闩抽开。

瓜皮帽见丁四儿去开门,便立刻回到了圆门内。随即,博士帽和挑夫也轻脚轻手地往门口走来。

丁四儿正在开门,忽然从后面传来一声:“落教点,格老子!”

黑暗中只见瓜皮帽、博士帽都站在前面,后面有人用枪顶着三个人的背心。“莫乱来,你们是哪一路的?”

后面的人阴森森地说道:“老子告诉你,让你死了也做个明白鬼。我们是文家场伍八犟的人,你几爷子才好在阴间里去告伍八爷的状。”

张幺爷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或许他根本就没有睡。此刻,张幺爷如同神仙闪现在茶堂子里。将灯点亮,使整个茶堂子顿时处在灯光的照耀之下。与此同时,外面有好几个人直捶门,叫道:“开门,快开门!”丁四儿吓得赶快把门开开。顿时,从外面立即涌进了几个人来,将博士帽、瓜皮帽他们三人团团围住。“来不得!来不得哟!”张幺爷语无伦次地说道:“请你们给我张幺爷一张薄面子。你们莫动手,好说好商量。不然,今后我这生意咋做嘛?”一边说着一边给各个拿“真家伙”的人拱手点头。“关你张幺爷的屁事。”一个家伙把张幺爷猛地推开。

博士帽听了张幺爷的话,才从惊慌中镇静下来,说话的口气也变得有些强硬了:“这是给省府老爷的贺礼,是省府老爷的‘东床’送的,你们吃了豹子胆啦?”

瓜皮帽三人的枪被下了,一土匪大声说:“你少给老子说大话,走!”

张幺爷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同丁四儿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人把博士帽他们三个人押出了德孝茶旅庄。张幺爷只觉得天地,包括德孝茶旅庄的房屋都在不停地旋转。“幺爷!幺爷!”

丁四儿的叫声把张幺娘惊醒了。她出来惊叫道:“咋了,咋了?四儿,快,扶你幺爷进去。”丁四儿这才反应过来,慌忙跑了过去。

丁四儿刚把幺爷扶进圆门内,只听外面就传来“跑了!跑了!”的呼喊声。随即,两声枪响炸在孝泉镇的上空。“抓棒老二哟!抓棒老二哟!”“棒老二朝大沟桥跑了。”“抓棒老二哟……”

黑夜被枪声将孝泉镇搅醒了,喊杀声好像从孝泉镇四周的街道上响了起来。丁四儿再也不管什么事了,心空心跳地急忙躲进了睡觉的那间小屋。吓得极度恼火的他,脱了那双抱鸡婆鞋,便钻进被窝里,用被子将头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第二章

早晨,德孝茶旅庄那扇大门在雾霭中沉重地打开了。门的“吱呀”声显得有气无力,开门的人似乎几天都没有吃饭了。

张幺爷今天早晨起来时,脚还在打飘飘,眼睛还在胀痛,脑壳里头也像被人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了。昨天夜里,德孝茶旅庄遭棒老二打抢,这是好多年都不曾有过的事情。凭天地良心,张幺爷是不可能被人们怀疑去充当棒老二的线子客。但他无论如何都脱不得干系。常言说,糍粑掉在地上,也会粘些尘灰。随便哪个碰到鬼,也得烧一把纸钱。张幺爷深知这黑道上的规矩。难道祖宗留下的这点产业,德孝茶旅庄的招牌,将在自己手上被砸掉吗?因此,整个后半夜,他都是提心吊胆的。虽然,他冷得牙壳子打颤,也不敢倒床睡去。当街上不知哪家的叫鸣鸡第一声领唱开始,远远近近一片合唱声响起来之后,张幺爷这才舒了一口气,心理生出一丝儿庆幸。这一夜总算熬过来了。

张幺爷把门打开,这才想起没有看见丁四儿,便高一脚矮一脚地来到了丁四儿的房间。只见丁四儿的脑壳正用被子盖得严严实实,还在呼呼地大睡嘞。张幺爷扯开了被盖,只见丁四儿的头上已冒出了热雾。“四儿,起来了。”

丁四儿睁开了眼睛,清醒过来,再用手一抹脑壳,满头全是汗水。此时此刻,就连他自己也不知这汗水是昨晚吓出来的,还是让这床铺上的被子蒙出来的。看到幺爷今早晨已经先起来了,丁四儿镇了镇神经,才感觉到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急忙坐起身来,穿好衣裳,便跳下床来。“快些,喝茶的就快来了。”

丁四儿来不及去方便,就直奔烧开水的炉灶边。他将昨晚盖起的煤炭火撬开,使劲拉了几下风箱,煤炭火苗便“突突”地直往上窜。

丁四儿如厕后再回到茶堂子,壶子里的水已经滚开了。今天,第一个走进堂子的却是剃头匠,人称他温师傅的中年男人。这温师傅住在忠孝场猪市巷,开了个理发铺子,生意只能免强维持生活。他的婆娘还在世时,早晨最多亲自来德孝茶旅庄向张幺爷要一杯鲜开水冲茶。大概是因为,他婆娘决不允许温师傅坐在德孝茶旅庄吹牛摆龙门阵。说到底,原因是剃头店在早晨也许会有生意做的,咋能耽误生意来德孝茶旅庄喝闲茶?前年,剃头匠温师傅的婆娘死在生产里,从此便再也无人管他了。这样一来,早晨就是天王爷来找他剃脑壳,温师傅也是不屑一顾的。他无论如何也得先到德孝茶旅庄来喝杯清茶,听听新闻,才回去开他的剃头店经营生意。

昨晚整个孝泉镇都闹麻了,不晓得出了啥子大事情。这不,温师傅岂能不打听这一重大新闻事件?所以,他老早就跑来打探消息。他晓得,五马六道的消息,都会在张幺爷这德孝茶旅庄里汇集的。温师傅侧着身子,神秘兮兮地挤进了茶堂子里,小心地拉过一把椅子。他将椅背靠在那根柱头上坐下,脑壳又习惯地靠在了柱头上。

丁四儿立即给温师傅拿来一个白碗,他晓得温师傅死婆娘时,带了一屁股的债。温师傅连茶叶都舍不得买,常向乡下人要些冬桑叶泡开水当茶喝。果然,当丁四儿将那个白茶碗摆在了他的面前,温师傅便从包包里摸出一个草纸小包,将里头晾干的冬桑叶放到茶碗里,丁四儿用鲜开水给他泡了个满碗。

丁四儿看了一眼温师傅。虽然,他曾经是大串脸胡,但他常常用剃头刀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有时竟把脸上的青皮都刮了出来,嘴唇那一圈好像已经被绿化过了似的。丁四儿仿佛记得,张幺娘曾要将二姐说给过这个拿剃头刀的男人成亲。二姐会不会同意呢?丁四儿管不了这些事情,二姐夫可以是温师傅这个男人,也可以是别的什么男人。丁四儿对温师傅,说不上有什么好感,但也说不上有啥子反感。总之,大人的事情,丁四儿是不该操闲心的。

丁四儿掺水后刚要离开,便被温师傅叫住:“四儿,昨晚你们这边在闹啥子?”

丁四儿不便回答,转过头去向张幺爷求援。张幺爷端杯盖碗茶来到温师傅的茶桌旁坐下来,还没说话便先叹起气来:“我不晓得哪路人来住店,后来他们就打开了。还好,他们都给我张某人一点面子,没把这屋里的这些家具打烂,各人就到外边‘结梁子’去了。唉!这年头,都民国了,还是不清静”。说完,张幺爷又是一阵无可奈何的叹气。二

正在这时候,谌家巷做花生生意的谌老板,手拿铜制水烟袋也从大门外跨了进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坐下来,便问道:“张幺爷,你们这里昨晚在吼啥子?”

谌老板吸了一口水烟,眼角斜视着人,还要说话的样子。丁四儿赶紧提着长嘴壶子,给谌老板发好茶叶,也好顺便听听谌老板昨晚到底听到些啥子动静。谌老板又吸了一口水烟,故意压低了声音,造成了一种极为紧张的说话氛围。“我睡到半夜,就听见有人吼叫道:‘伍八犟,你千万莫乱来哈!这是绵阳魏大爷的东西,是我们魏大爷送给他丈人省府老爷的贺礼。你敢乱来,谨防你的脑壳搬家’。后来,我又听有人接着说:‘你莫吓老子,我伍八犟是见过阵仗的人。就是省府老爷的东西,老子也敢要’。过后不久,就听见‘叭叭’两声枪响!日他先人哟,赫死人啦!”“哟,这么闹热呀!”

从大门外又进来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穿长衫子,像个教书先生,人称赵夫子赵先生。现今赵先生已经不教书了,专在德孝茶旅庄开场子说评书。在孝泉镇,赵先生可是出了名的孔夫子死了,倒起埋——文屁眼是通了天的。

赵先生进到茶堂子里坐下来,丁四儿忙提着长嘴壶子来给赵先生发茶叶。谌老板正吸水烟的嘴离开了烟嘴喊道:“赵先生的茶钱我给了。”

赵先生道了谢,紧接着便说道:“昨天晚黑不晓得这孝泉镇出了啥子事?街上那些打枪的子弹,就跟炒豌豆一样,好悬火哟!我在想,孝泉镇莫非出了大事啦?”

剃头匠温师傅不晓得哪股神经发作了,竟站起嘲笑赵先生道:“赵先生,你要听故事就该早些来,免得打了两枪就说是在炒豌豆。你赵先生把故事听全了,保准会编一段新评书出来。这段评书就叫《棒老二夜劫德孝茶旅庄》,免得只给外人说你那老掉牙的安安送——米”。

赵先生笑道:“夫子说:不耻下问,不耻下问嘛!”赵先生果然不耻下问,挨个儿问了各人听到的详情。然后,伸出右手不停地在空中抓捏,像是要将众人抓拢来似的。随即,他又压低嗓门,神秘兮兮地说道:“这种事千万不要指点名道姓,免得走夜路碰到恶鬼。不是说的话,要是给伍八犟的线子客晓得了,这孝泉镇还能安宁吗?”

众人觉得赵先生说得很有道理,内心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想想也是,这些棒老二,哪个平民百姓得罪得起呢?温师傅调侃说:“赵先生硬是孔夫子死了倒起埋——文屁眼通了天的”。“赵夫子跟孔夫子有啥区别嘛!”

人还没进门,就说了一句有板有眼的风趣话。丁四儿回头一看,才是那位前额很突出的老头子——易裁缝。他忙提起长嘴开水壶迎过去。张幺爷连忙招呼道:“易师傅,快来这边坐。你今天早晨咋来得这么晚喃?”“嗨!怪事年年有,就数今年多。天没亮就有人来买白布。买那么多白布做啥子?未必哪家里一晚上就死了两、三个人嗦?嗨,怪事!”

赵先生沉默了半晌说道:“易师傅,你发了人难财啦!”

易裁缝品了一口茶说:“我易某人还是不发这种财为好。你们听昨晚黑的枪声,吓得人牙壳子都在打颤。我的妈哟!棒老二都要翻天啦!唉!咋没得人来管哟!”

张幺爷感慨地接着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垮下来。现在这世道,要是有正派人管管,棒老二再大的屁眼,也不敢来大闹孝泉镇。现今眼目下的孝泉镇,看来是不得清静啦!”

正在这时候,从屋角里突然传来了喊声:“张幺爷,我们五个人虽说不是‘袖筒里转乾坤,茶桌上玩日月。’天天不是在这儿泡茶馆的角色,就是一年四季只来你茶馆里喝这一碗茶,也算是你这德孝茶旅庄的客人嘛!咋坐了半天都没得名堂呢?咋搞的嘛?”

张幺爷一看,果然那边有五个茶客在摆龙门阵,只是茶桌上没得盖碗茶。张幺爷立刻起身来到茶炉边,右手拿了五个茶船子,并提起长嘴开水壶,左手从手掌上一直到手腕是一叠五个茶碗,几步来到茶桌前。他用右手几根指头一旋掸,五个茶船子跟跳圆舞曲似的,打着旋子分别旋到了五个人的面前不动了。忽又听得“嚓、嚓、嚓、嚓、嚓”五声响,左手的五个茶碗分别落在了茶船子中。与此同时,右手的长嘴开水壶也提了起来,从那长嘴壶中,连续五次涌出五股开水,准确不误地坠落到了茶碗里,一滴也没有洒出茶碗外面来……再看五个茶碗里都只盛有半碗开水,恰好把茶叶发起。人们眼睁睁地看着张幺爷的这场精彩表演。“好!”茶桌边的五个人同时喊叫起来。“硬是难得看到张幺爷露这一手哟!”三“各位哥们,早哟!”

众人朝大门口望去,进茶堂子的是镇公所刘范儒,刘团总的跑腿匠和跟班任福贵,外号任胡子。他不像温师傅长期把长胡子的地方都刮得起了青皮。任福贵总是把胡子蓄起,以显出几分威严。至少,在德孝茶旅庄,他任福贵任胡子是吃官饭的角色。但众茶客们又都看不惯他这些耀武扬威的德行,偏偏就没得哪个主动给他开茶钱。张幺爷想得宽敞些,这个任胡子在镇公所当差,是公鸡头上一块肉——大小也是个官(冠)嘛。我做生意难免有事求到他的名下。大凡做生意的人,哪个都需防着点儿。因此,每当任胡子到德孝茶旅庄来喝茶,张幺爷都给他免了茶钱。

任胡子在孝泉镇公所虽然只是一个跑腿匠,但刘团总倒很赏识他的才能。有时,任胡子也能代表刘团总办些事情。因此,任胡子在人前活得很是风光,生活也过得较为滋润。任胡子虽然在镇公所衙门里当差,但他却爱往德孝茶旅庄钻,也爱跟这伙人摆龙门阵。间或,他也透露一些官道上的消息,使所有来喝茶的人也能获得了一些官方新闻。所以,人们既憎恶他有些不可一世,耀武扬威的神态;却又希望他常到茶馆来喝茶,顺便发布些可靠的官方消息。

张幺爷到底挂不住难堪的脸色,便叫丁四儿给任福贵任胡子发了一碗盖碗茶。丁四儿晓得,这杯花茶自然是免费的。“张幺爷,你可晓得,昨晚哪路货遭了劫?昨晚孝泉镇上,半夜三更闹得那么凶。”

赵先生说道:“未必刘团总也关心这些芝麻小事么?”“啥子叫芝麻小事哟?昨晚闹得半个孝泉镇都炸开了锅。这又不是你赵夫子说评书,说了就完了。昨晚这件事情,不晓得会在孝泉镇谣传好久嘞!”

易裁缝问道:“任所,未必当真出了人命案?”

温师傅也惊炸炸地问道:“没得那么凶吧!”

任胡子有些吊诡,说:“凶不凶,到底有好凶?我也还不晓得。不过喃……”任胡子忽然压低了嗓门,打起了官腔,故意神秘兮兮,低声地说道:“我任某今早在孝泉镇走了一圈,昨晚的棒客们打抢的是省府衙门里那位老爷的女婿送的贺礼。看来,我们孝泉镇不可避免就要遭到一场劫难了。省府老爷呀!哪个得罪得起?”

赵先生说道:“未必然,那些棒客敢来打扰孝泉镇,都没跟你们打过招呼?”

任胡子的脸一沉,有些严肃地说道:“说评书的赵夫子,你可莫吊起牙巴打胡乱说。刘团总就是叫我来打探这回事的。你乱说了话,就像吐出去的口水,到时候啊,可是收不回去哟!”

赵先生又说道:“任所,你可莫多心哈!自古书上说得好:官匪一家,军匪一家。那伙土匪要是不跟刘团总打过招呼,就在孝泉镇骚扰、洒野,那就是不给我们刘团总的面子。我这个在孝泉镇的普通镇民,也是不肯服这口气呀。”

任胡子愤恨地接着说道:“可现在而今眼目下,就是有那些老野不落教。就拿你赵先生来说的话,我也就是将汤下面吧!你要是在孝泉镇这地盘上混饭吃,我倒有一句金玉良言相告:有些话可是当说不说为好。”

谌老板怕两人继续争论下去,两人就会争得鼓眼睛,扫了众人摆龙门阵的兴趣,慌忙将自己带来的铜制水烟壶,给任胡子递过去,说:“你任所自然比我们在座的人懂得多。大家都是街坊邻居,难免有些事要互相照应。赵先生是说评书的,‘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他也是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任所你该晓得各人自的脾气。任所你吸两口烟,消消火气。”说着,谌老板并将纸捻子吹燃,也递过去。

任胡子接过水烟斗和点燃的草纸捻子,深深地吸了口水烟,两个鼻孔顿时腾出两条青龙来……他的嘴巴才脱开旱烟杆咀,便又张开嘴对谌老板说道:“谌老板你是晓得,当真不能打胡乱说。俗话说,‘祸从口出;病从口入’,你说是不是喃?”“是,是,是!”谌老板应承,简直给足了任胡子的面子。

任胡子终于找到了谌老板这个知音,立刻开心地又用嘴巴含住了铜制烟杆咀咀用力吸烟。那滋滋地吸烟声,填补了此刻茶堂子里出现的短暂寂静。赵先生不想再跟任胡子理论。他为了转移众人的注意力,想另外找个话题。他看着温师傅说:“温师傅,我们这些街坊邻居,哪天能喝上你的喜酒?”

剃头匠老温不想说这话题,掩饰着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冬桑叶开水,抬头瞟了一眼茶堂子,见张幺爷和丁四儿正在注意他。温师傅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此时到底不好说娶婆娘的事。逼到最后,他竟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其实,赵先生刚才的句问话,也是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他并不需要老温明确的回答这个问题。赵先生现在的手指头又在敲桌子,两根指头如同两根鼓杆子不停地上下翻飞,嘴里低声地吟咏曲调。好像是歌,又好像是吟的顺口溜。“多少争兮风月,场中婆娘偏多,有钱无貌意难合,有貌无钱不可。就是有钱有貌,还须着意揣摩。知情知趣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

易裁缝说:“你说些啥哟!把人都抛到云里雾里去了。要说评书,你赵先生就正正经经地给我们说一段评书嘛!”

谌老板扭过头来对易裁缝说:“你没有听出来呀?我倒听出些眉目来,无非是赵先生平时爱说的那段《卖油郎独占花魁》吧!”“谌老板,天机不可泄露呀!”“赵先生,你就把心放在原来的地方去。我谌某人不管咋说也不会开场子说评书,爹妈生就了不是那块料,未必还要绷假斯文?”“难说哟,谌老板,现在是民国了,又不是宣统皇帝手上,不管你有啥能耐都尽管显嘛!”“买菜哟,新鲜的豌豆尖。”这是常卖菜的杨幺爷,跟丁四儿的二姐是邻居。他每次来到孝泉镇卖菜,总是把菜放在德孝茶旅庄的门口,然后倒碗茶来摆起,慢慢地品茶,又可卖菜。久而久之,杨幺爷已经成了这里的熟客。丁四儿见杨幺爷走到茶馆门口来,便给他准备了茶碗。“杨幺爷,你咋这么早嘛!”“不早哟!都吃早饭了。”

易裁缝说:“我买半斤嘛!拿回去烧汤。”“咋要你师傅买菜呀?”杨幺爷讨好地说。其实,哪个都晓得,易裁缝是出了名的耳朵。易师娘歪得很,把男人易裁缝管得严丝不漏风。杨幺爷给易裁缝秤了豌豆尖,转过头来便看见丁四儿提着长嘴茶壶来给他泡茶。杨幺爷像忽然想起了啥子事,慌忙将丁四儿拉到一边说:“听说你二姐跟人家闹得凶哟!我看你是娘屋人,该去看看你二姐!不然,人家把她煮来吃了,你们娘家人都不晓得嘞!”

杨幺爷的悄悄话,其实一点也不算是“悄悄话”。因为,整个茶堂子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连张幺娘刚从圆门里出来都听清楚了。张幺娘跨过来,想再问杨幺爷一些细节。但杨幺爷除了晓得丁四儿他二姐,在院子里跟小叔子兄弟闹仗外,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张幺娘回过头来吩咐丁四儿,快些去吃早饭,好去看他二姐。张幺娘吩咐完,还特别看了温师傅一眼,好像要窥视出剃头匠老温的表情。张幺娘看见温师傅,也是很关心这件事的样子。四

吃过早饭,丁四儿换了一双钉了帮的平底布鞋,又到糖果铺给外甥女买了半斤川卷糖果,便朝二姐家去了。他走过姜公坟,便踏上了推鸡公车的人行道。但他偏偏踩着被鸡公车轮辗出的埂子,免得他脚上那双布鞋被露水打湿,顺着那条弯弯曲曲不断地朝前延伸的路走去……

忽然,有人从远处唱起了歌:

山歌好唱口难开,樱桃好吃树难栽,

白米好吃田难种,鲜鱼好吃网难开。

山歌好唱难起头,木匠难修转角楼,

石匠怕打石狮子,铁匠难打铁绣球。

菜子开花遍坝黄,养儿养女费心肠,

爹妈上了儿女当,落双空手见阎王。

听到这里,丁四儿心里涌出了一股股酸酸的感觉来。丁四儿也曾经像所有爱笑的儿童一样笑过,家里人也曾经搂着他“四儿、四儿”的亲昵称呼。间或,家里割回了肉,总是先让丁四儿吃。看着他有滋有味地嚼着,大人脸上总是充满了幸福的光辉,比自家吃着还香似的。丁四儿有一个多么幸福的家庭。他的父亲丁世财守着祖上留下来的两亩薄田,尽管生活得清淡,到底还是把一家人的吃喝勉强能维持下去。丁四儿的大姐丁二妞嫁给了金鸡寺的杨家。这杨家虽然没得好多的钱财,但仗着父亲是袍哥大爷,生活到也过得十分富足滋润。丁世财为了得到保护,使全家人的生活过得清静,有个啥事情有人撑腰,将二女儿嫁到杨家。可是,丁四儿的姐夫也是黑道上的棒老二。他因为当“野物”,跟广汉的袍哥周舵把子“结梁子”。后来,这周笑脸将丁四儿的姐夫当老野“丢翻了”——杀死了。丁四儿可怜的二姐丁二妞,单帮之人还拖个两岁多的娃娃,从此也过着艰难困苦的日子。

丁四儿的三姐丁三妞,给人家做了童养媳。四姐、五姐都被送了人,如今也不晓得下落。丁世财一直骂丁四儿是个收账的。丁四儿出世后,母亲得了产后热死了。丁四儿五岁时,又患了小儿麻痹症。现在,丁四儿的脚还是一只大一只小,成了丁跛子。丁世财的两亩薄田被卖掉了,他也在忧郁中死去了。幸好,张幺爷张幺娘收留了丁四儿这个孤儿。不然,丁四儿也许还在饥苦与流浪的乞讨生活之中哩。

丁四儿现在都觉得自己充满了犯罪的感觉。爹妈真的太可怜了。“一根扁担闪溜溜,挑担白米下泸州,

泸州爱我好白米,我爱泸州乖丫头。”

丁四儿抬起头来,只见对面一个挑着挑子的男人,小跑似地从对面走来,那箩筐里果然是雪一般白的大米。他等那汉子走到跟前,丁四儿认真地说道:“这是往走孝泉镇的路,哪里是啥子泸州。”“豆子鬼!”那人将扁担从左肩换到右肩说:“唱几句不累人嘛!”一边说着,一边从丁四儿身边擦过。丁四儿继续走着,那汉子又唱道:“太阳出来地烫脚,幺妹送我到田角,

面朝黄土把秧栽,看见幺妹口不渴。”

歌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便消失了。当丁四儿又一次抬头来,二姐家的院子,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了。五

杨家院子处在茂密的竹林树木中间。那门前还有一排整齐的楠木树,树枝上是两个瓦盆般大小的鸦雀窝。他穿过那排楠木林,便看见那大门边立着一对石狮子。丁四儿看到那两头狮子张开大嘴,就想起上次来时,曾碰到躲在石狮子后面的大黄狗,猛然跳出来向他进攻。丁四儿此刻一想起那情景,还诚惶诚恐、心有余悸,那双大小不均的腿也开始在不停地打颤。他从大门进去,便能看到二门。刚跨进大门,便踏上了石板引道,道两边是两棵桂花树,由于植树者的匠心,一人高的桂花树断尖后,便齐刷刷地长出了五、六根枝干来,伞一样遮住了大门至二门的空间。交错的树枝,如同房屋上的檩子和椽子。如果是春天,这里定然是一间宽大的绿房子。再顺着石板通道走,丁四儿便跨进了二门。二门内是个宽大的院子,一跨进去便给人以开阔,空旷之感。二门对面是杨家正堂屋,两边是厢房。丁四儿的二姐丁二妞,就住在左厢房里。这是二妞的男人死前杨家给他们指定的房子。杨家正房的房顶上,有二龙抢宝的瓦制装饰。正房里此刻有些烟雾,或许是杨家正在早祭。丁四儿小心地跨进了二门,他害怕那条大黄狗会忽然从院子里某个角落里冲出来,咬住了他那根细小的,患过小儿麻痹症的腿杆。今天,丁四儿还算幸运。或许,大黄狗在哪家偷吃鸡糠饭吃去了。然而,丁四儿却意外地碰到二姐正在同她杨家的兄弟闹仗的场面。丁二妞从左厢房里冲出来站在门口,两手叉腰朝对面右厢房里,大声骂道:“姓丁的女子就是不怕你,怕你就不姓丁了。”“你再敢嘴硬,看老子敢不敢泼你屋里一屋粪水。”“你敢!”“你看老子敢不敢。”

丁四儿看见,一个凶恶的男人提着半桶粪水从右厢房里出来,朝他二姐站的左厢房门口冲去。丁四儿正要去阻拦,又听左厢房有小女孩“妈妈呀”的哭喊。忽见二姐披头散发,也提着半桶粪水朝右厢房冲去。男人放下粪桶,正要拿起扁担拦住丁二妞。一眼看见了丁四儿,他惊愣了片刻,便余怒未消地停止了动作。“二姐!”正提着半桶粪水往前冲的丁二妞,听见有人喊“二姐,”便停住了脚步。回头见是自家的兄弟,她鼻子一酸,两颗泪珠止不住在眼眶里旋动起来……

丁四儿回到左厢房里,见二姐用衣袖擦干了泪水,拉条板凳请兄弟坐下。丁四儿将外甥女拉到自己的怀中,将他从孝泉镇糖果铺买的川卷糖果给外甥女吃,哄着她不要再哭了。看着女儿流着泪珠子在吃川卷,丁二妞又忍不住眼睛红红的。她找来一块土白布,将女儿的眼泪擦干。忽然,丁二妞怒发冲冠吼:“哭啥子哭,你爹死了,你妈还没有死嘛!有啥子哭的!”

女儿果真不再哭了。稍停,丁二妞对兄弟又像是对女儿说道:“还说是兄弟,就为了几亩田,就要赶我们娘儿两出去讨口,心也太黑了。我丁家女子偏不走,这栋左厢房是那死鬼在世时分家分的,凭啥平白无故地让他独占去?我就是不再嫁人,看你姓杨的能把我姓丁的人烧来吃了。你也莫把老娘惹毛了,看老娘哪天一把火,把这院房子全部都烧成一堆灰。”“二姐!”丁四儿叫了丁二妞一声说:“这可是犯法的呀!”在孝泉镇,丁四儿亲眼看见放火犯被德阳县的狱兵捆着带走的,这可开不得黄腔。丁二妞听兄弟这一说,也陡然像醒豁过来了,不再提放火烧房子的事。沉默了许久,这才想起兄弟今天来到这里定会有啥事情,便关切地问道:“兄弟,你今天来有啥事嗦?”“我听杨幺爷说,你在屋里受气。”

丁二妞深情地看了兄弟一眼。如今,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丁四儿这个亲人了。三妞呢,她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我这个苦命的姐姐呢?我们丁家惟一的传人丁四儿是个残废人,我当姐姐现在无能力照看。但兄弟将来还要像眉像眼地娶个婆娘,不然咋对得起爹娘呢?想到这一层,丁二妞更感到悲哀,苦涩的眼泪只能悄悄地往肚子里流。六“兄弟,你吃早饭没有?看我这人都给杨家这恶霸气糊涂了。”“我吃了,张幺娘煮的红苕稀饭。”

丁二妞又一次地审视着自己的兄弟,见他脚上那双平底布鞋已经旧了,也快穿不得了。她心里一阵自责。兄弟也太苦了,这就是没得妈哟!要不是碰到张幺爷和张幺娘两个好人,还不知道兄弟现在何处安身呢?

张幺爷和张幺娘两位老人,其实压根儿也是苦命人。原先,孝泉镇哪个不说张幺爷两口子的命好,两个老人带了一儿一女就像养了两个洋娃娃,硬是逗人喜爱。可是等到儿子张坤长大了却不学好,跟棒老二鬼混。镇上的人都暗自在骂张坤是跟着“端公”跳假神。最后终于惹出了人命,一拍屁股跑了。现在已经两年了,还见不到一个人影子。他们的女儿去年又死在生产里,张幺爷张幺娘老两口快拖垮了。恰在这时,远房亲戚给老两口介绍来了丁四儿。于是,德孝茶旅庄便多了一个提开水壶的小伙计。后来,张幺娘看到丁二妞的日子过得艰难,便给丁二妞介绍了剃头匠温师傅。二妞当时没有答应这门亲事,主要是因为二妞有几亩薄田,日子勉强能够过得下去。再则,她看温师傅有病的样子,是不是脑壳剃多了,把头发吞多了才爱咳嗽?二妞已经是死过男人的女人了,她决不想再一次给男人包孝帕子。三是本家兄弟巴不得她嫁二嫁,早就想要那几亩薄田和这栋左厢房子占为己有。所以,经常找些事来跟她过不去。二妞简直铁了心,要跟那可恶的兄弟斗下去。她就是要胀他的眼睛,就是赌气不嫁人。但作为一个妇道人家,成天跟可恶的兄弟打冤家,二妞也感到没有太多的意义。如果能想法卖掉这几亩薄田,二妞是愿意嫁给剃头匠温师傅的。二妞就是花去一半卖田的钱,却给老温治病也愿意。可周围的人,哪个敢买杨家的田?那是因为,杨家屋里的人是操袍哥的。在丁二妞的眼里,现在只有张幺爷和张幺娘是他们丁家的大善人。想到此,二妞深情地问兄弟:“张幺爷和张幺娘两位老人家还好么?”“好嘞,每天做生意,忙得很哟!”

这时,外甥女的糖吃完了,又将手伸出来,说:“舅舅,给我糖。”

丁四儿说:“舅舅二天再给你买。”

外甥女转过头来对她妈说:“妈妈,我要跟舅舅走孝泉镇去。妈妈,你也去呀!”丁四儿忽然想起来了,说:“哦!当真话,我差点搞忘了,张幺娘喊你去孝泉

镇耍两天。”

二妞意识到了张幺娘的良苦用心,心房里顿时涌出了一股暖流。二妞轻轻地说道:“要去的,等我找人帮忙给麦子油菜再追一道肥就去。”二妞想,这也许就是我的未来。孝泉镇也许是丁二妞最终落脚的地方。想着,二妞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舒畅多了。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很荣幸,还有这个可爱的兄弟。有兄弟就有了亲人,有了娘家人就有了依靠。“兄弟,你多耍两天嘛!”“哪里敢耍,茶堂子里头的生意忙得很。张幺娘说,二姐要是没得事就喊我跟到回孝泉镇。”“不管有好忙,吃几个荷包蛋再走。”

丁四儿见二姐的口气不可更改,就只得坐下来,等着吃荷包蛋了。外甥女也爬到了舅舅的身上去了。

丁四儿又在屋里坐了一阵,二姐才背着女儿,送丁四儿出来了。他们又一次走过了那道阴森的二门。当丁四儿刚跨出大门,果然从石狮背后,冲出一条大黄狗直朝他扑过来。二妞慌忙一步跨到兄弟的前头,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大黄狗,骂道:“瘟神,走开!”“瘟神”不但不听招呼立即走开,还绕过丁二妞继续往丁四儿跟前扑。丁四儿吓得慌忙地躲闪。丁二妞气得放下了背上的女儿,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大黄狗打去,愤怒地骂道:“瘟神,你硬是黄眼狗,连你这瘟神都是可恶。”

那块石头正好打在大黄狗身上。大黄狗狂叫了两声,才很不情愿地跑了。

丁四儿走上了大路上,便叫二姐莫送他了。但二妞舍不得兄弟似的,送了一段路又再送一段路程。最后,女儿叫“舅舅”的声音停止了,丁四儿也转了几道弯,二姐再也看不见兄弟的影子了,二妞才背着女儿往回走。

丁四儿低着头走了好长一段路,心里老想着用啥办法来帮助二姐。当他抬起头来,冬天里难得见到的白晃晃的太阳,忽然从云层里钻了出来。丁四儿身上的紧滚身棉衣使他觉得背心热烘烘的,几乎穿不住了。这可是川西坝子冬天难得见到的暖和天气。这时,远处传来了长声吆吆的歌声:

太阳(那个)出来(舍)高又高,

幺妹(那个)出来(嘛)晒花椒(哟),

花椒(那个)晒得大喳口(喂)

晒坏(那个)幺妹(舍)怎开交(哦)!

丁四儿转过头来四处看,哪里有啥子幺妹在晒花椒?难道也是因为唱歌,人就不累么?

路边上那些干枯的野草尖上的露水珠,也早已消失了。丁四儿穿的那双平底布鞋可以在那些干枯的野草上踩了。丁四儿急匆匆地走着,也不打野眼。当他再一次抬起头来,白依庵门口的大白果树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了。

张幺娘他们可能已经吃过晌午了。丁四儿肯定地想。

第三章

今天早晨,赵先生第一个走进德孝茶旅庄。丁四儿看见赵先生脸上充满了喜气,他昨晚是不是又做了一个好梦,或者是今早晨起来捡了银子?

赵先生在一把靠柱头的竹椅上坐了下来,丁四儿急忙提着长嘴茶壶走过去,给赵先生把盖碗茶泡起。赵先生自言自语地说:“今早晨是咋搞的,这些人都睡死了,连早茶都不来喝了嗦?”

话音刚落,剃头匠温师傅便低着头,揉着惺松的眼睛走进了茶堂子。他坐下后,才看见赵先生已经坐在那儿了,便打招呼:“赵先生早。”那只右手又在衣包里摸出他带来的冬桑叶,并向丁四儿要了一个白碗。“温师傅,你早哟!”赵先生又问道:“昨晚温师傅是不是掷骰子去了?”“赵先生,你想我们这做手艺的人,哪有这么大的胆量?”

丁四儿给温师傅泡了茶,刚要转身,易裁缝也笑容满面地跨进了茶堂子,说:“赵先生,温师傅你们都早哟!”

赵先生大声喊道:“给易师傅倒一碗茶,丁四儿,茶钱算我的。”赵先生便从衣包里摸出了小钱,叫丁四儿去收。丁四儿给易裁缝发了茶,易裁缝也将茶钱摸出来递给他。丁四儿易师傅手上的顺手便将钱收了。易裁缝有的是钱,丁四儿是晓得的。

谌老板紧跟着也进了茶堂子。随后,孝泉镇街上的一批老茶客,也陆续地跨了进来。德孝茶旅庄是孝泉镇的新闻发布中心,这些人到这里喝茶,也在这里集会。每天五马六道的新闻,就将从这里传播出去。但是今天,这德孝茶旅庄好像既无头条重要新闻,也无二条一般的消息。无非是些张家的狗咬了李家的鸡之类的芝麻事,传播起来也会使人像喝了一碗白开水,没得丁点味道。这个早晨,就连说书人赵先生也觉得无趣。他不时地站起来甩甩他的长衫,显出很不耐烦,要准备打道回府的样子。

谌老板到底是老板。他为了打破今早晨茶堂子里的沉闷气氛,便转移了话路:“赵先生,早晨将就人齐,你给我们来一段‘折子戏’如何?”

赵先生一听谌老板让自己说评书,心想,虽然“折子戏”只是说些短故事。但这样坚持下去,兴许还能开早场子评书嘞!想到此,赵先生马上来了精神。他将长衫子一甩,端坐在竹椅上。品了一口茶,然后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桌子上的茶杯都震得跳起舞来。茶堂子里的人,都吃了一惊,随即都会意地笑了。“噫!这惊堂木硬是凶哟!茶碗都在茶桌子上跳起舞来啦!”易裁缝的这句玩笑话,把茶堂子里的人都给惹笑了,茶堂子里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许多。

赵先生却不管人们的表情如何,好像完全进入了讲评书的角色,神秘兮兮地说道:“我认得一个叫贾曾的人。那天,贾曾去老庚家中做客。他刚到老庚的菜园边,见庚嫂正在用竹片夹菜园子竹栏,便招呼道:‘庚嫂,你在夹菜园哪!’庚嫂回答:‘同年哥你早,快请屋里坐。你看我这菜园子,再不夹一下,拿给过路客都扯完了’。一进屋,贾曾一眼就看见了桌子,又说道:‘庚嫂,这张桌子好漂亮啊!’庚嫂接口说:‘漂亮啥子,都是隔壁子王木匠粗脚笨手做的’。贾曾听了以后,觉得庚嫂很会说话,比起自家的婆娘要强多了。”“贾曾回到屋里,便对自己的婆娘夸了一回庚嫂的口才。他婆娘却忌妒地说:‘这几句话都说不出来,那就莫变人了,我还会说嘞!’“不几天,贾曾的老庚又来看贾曾。恰巧贾曾到外面去了,贾曾的婆娘正在补裤子。他就招呼道:‘庚嫂,你在补衣裳啊!’贾曾婆娘忽然想起那天男人学说庚嫂的话,便脱口答道:‘同年哥,你请坐嘛!你看嘛,我的裤子再不补起,拿给过路的客都扯烂完了’。老庚睁大了眼睛,久久地说不出话来。过了一阵,贾曾同娃儿从外面进来。老庚又说:‘这娃儿越长越乖了。’贾曾婆娘忙接着说:‘乖啥子哟!都是隔壁王木匠粗手笨脚做的’。老庚惊讶地看着刚进门的老庚贾曾。贾曾脸上火烧火烫的,当着他老庚的面骂道:‘妈哟,你个瓜婆娘,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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