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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9 00: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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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天流云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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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是宋史8:官宦王朝(南宋卷)

如果这是宋史8:官宦王朝(南宋卷)试读:

第一章 血色黄昏

说事儿之前要先回忆,宋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八月间发生的事,是中国人的一块心病,要是不讲个有头有尾、清楚明白,是不会让人信服的。

一万个中国人,有一万个靖康元年。

何况,中国文化的精髓就在于“追溯”,一连串的古人云、夫子曰,造就了我们民族的精神内核。所以,先往回翻历史吧。

宋、金之间,谁对谁错,到底谁没理呢?

宋朝人会指责,女真人粗俗野蛮、贪婪成性、满手的血腥,是这个时代的毒瘤,毁灭了灿烂悠久的辽文化,更进一步毁灭了璀璨辉煌的汉文化,简直丧心病狂。尤其是辽、金之间有仇,宋、金之间没仇,凭什么过来杀人放火?

就因为你们胳膊粗、力量大吗?要是这样,那么金国就是个强盗国家。

以上,应该是宋朝人乃至以后几百年里汉人的心声吧。那么,一桩桩一件件,把宋、金之间这些年发生过的事都摆在桌面上,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说接触。

女真人在原始森林里热火朝天地向辽国人展示大胳膊,没宋朝什么事儿,是宋朝人主动漂洋过海去套磁,双方才认识的。在谁主动的问题上,没有第二种说法。

宋朝人先错。

再说合作、违约。

宋和金说好了合伙灭耶律家满门,宋朝得燕云十六州,其他全是金国的。这已经很不等价了,金国还一连串的耍赖,先是只给几个州,接着把最重要的幽州城清空了才交出来,中间还敲诈了数以千万两计的黄金白银,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合同上写得清楚明白,宋朝只要燕京,宋徽宗亲笔写的,黄纸黑字。

除幽州以外,金国本应独吞才是。

更不用说宋朝先是到期不发兵,又抢先杀过去吃独食,凡此种种,宋朝哪一点让人看得上眼呢?平心而论,简直是丑陋、拙劣!

宋朝人再错。

分赃之后到第一次入侵之间。

这段日子里,金国很平静,它一心一意地追杀辽国的末代皇帝,再加上给自己的开国皇帝办丧事,这多难得,如果安排妥当,既可以和谐渡过,还能在这段平静的日子里增进点民族感情。可宋朝一直在搞小动作,悄悄地扩张地盘,张觉也好、郭药师也好,都给金国带来了巨大损失。

换位思考,换成是宋朝,能忍受这些吗?

什么?说燕云十六州本来就是汉人的,收回它不仅是财产问题,还是安全问题,更是尊严问题……对不起,这跟金国人说不着,这是沙陀人和契丹人的交易,中间给宋朝人留了一百七十多年的时间,早干吗去了,不去抢回来?

宋朝人又错。

第一次入侵到第二次入侵前。

宋朝被迫签了城下之盟,金军撤退之后,能反悔的都反悔了,包括河北三镇的割让。虽然历史上除了石敬瑭这样的异类之外,没有谁会遵守这种合同,但是抛开感情谈对错,抛开实际谈对错,宋朝的确又一次反悔了,并且,宋朝还托金国大使给金国将军带了一封信,明目张胆地玩策反。凡此种种,金国要是不做出反应,会不会被认为是懦夫国家呢?

宋朝还错。

至此,能分析的都分析了,宋朝简直错到了极致。是的,谁都知道,这样的分析对历史的进程没有帮助。哪怕宋朝全都做对了,金国也一样会杀过来,这是由刚刚脱离原始社会进化到奴隶制社会的本质决定的。它必将向周边国家疯狂扩张,去掠夺、去毁坏、去杀人放火,那样,它才能保持活力。说白了,它除了这些,别的什么都不会。

但是,这也不是宋朝国策全面失败的借口,就像哪怕宋朝全都做错了,金国人也没有权力把坏事做绝一样。

以上这些,会让每一个汉家子弟都感到郁闷、失望、愤懑、屈辱,甚至会有无力感。毕竟这是族群的先人,怎么会这样弱智,这样可笑?

有这种感觉的人,我只想提醒一句:

赵佶父子、六贼等人,他们可以代表你吗?可以代表汉人吗?

如果觉得不能,高贵、尊严、文明、气节仍然都在,还在闪光;如果觉得能……去死,去受屈辱,去懊悔,去哀号吧。

宋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八月,金国第二次南侵。兵力配备、元帅分工和上次一样,完颜宗翰是左副元帅,率西路军,从原辽西京(今山西大同)出发;完颜宗望是右副元帅,率东路军,由保州(今河北保定)出发,兵锋直指开封。

都熟门熟路了,没必要改。

按说东路军是内定的主力,毕竟上一次西路军受阻,是完颜宗望单独杀到了开封城下,办成了当年契丹人举国出征、萧太后亲自上阵也没办到的事。

可这一次,焦点却集中到了西路军的身上,因为完颜宗翰、太原城。公平地说,这时的完颜宗翰是东亚大陆上的第一军事强人,自从女真崛起,他灭强敌、破名城,战绩非常彪炳。

赵匡胤、柴荣等人远远不及他,在他之上的人,只有金太祖完颜阿骨打。

这样的猛人和汉人的一座城池会有什么关系呢?城池,应该只是他的勋章,装点他的荣耀罢了。可太原城不一样,纵观历史长河,不知有多少名将在它面前灰头土脸,哪怕是这时的完颜宗翰也不例外。

从去年十二月开始,太原被围困,到这时快九个月了,金军能用的招数基本上都用到了。比如名将攻城,攻城的人叫银术可,是宗翰系里最强的战将,在整个金军系统里,也只比号称常胜将军的完颜娄室稍差一点;比如心理上,两百七十余天里,金军没有让一个宋朝援军抵达城下;比如物资上,太原城最初是被突袭的,根本来不及囤积战具、粮食,而满城军民一天之内的消耗量是惊人的。

这些加在一起,太原城仍然巍然不动。从理论上讲,金军还能拿得出来的最后一招,就只有完颜宗翰本人了。

完颜宗翰亲自上阵,带来的兵力、战具与之前截然不同,尤其重要的是,他还带来了自己的大脑,那里面的经验是另一种尖端武器。

在整个两宋历史上,战争无数,名将、战事星罗棋布,可以说在每个读史人的心里,都有一个自己的排行榜,排列着自己认定的最强将军和最荣耀的战事。

可有一点是大家公认的,两宋之间,有两座名城之战功垂千古、恒久不变。一个是南宋末年的钓鱼城,一个是北宋此时的太原城。

前者记录着辉煌,后者承载着坚忍的精神。

完颜宗翰攻城,第一波是远程攻击。他带来了很多大炮,也就是巨大的投石器。一声令下,士兵们将斗大的石块扔进了城里,砸得很准,毕竟经常干这活儿。可惜的是,就因为太准了,全都白废。

宋军在城头上设了很多虚栅栏,从外边看像是城防设施,其实是空的。石头砸过来,坏了就坏了。万一砸坏了什么,旁边放着很多装满糠的布袋,堆上去马上就能修复成功。

第二波是过河。

太原城边是汾河,这条大河曾经被赵匡胤扒开过,把太原变成了一座水城,但是啥事也不顶,照样打不进去。这条大河决定了太原护城河又宽又深,水流相当大。想要打到城墙边儿,必须填平这条河。怎么填呢?

大家举着盾牌防箭,接下来用铁锹挖土填沟?开玩笑!等填平了,东路军早就杀到开封城去吃独食了。完颜宗翰有新办法。他先准备了五十辆车子。这种车子下边有轮子,上边用巨大的原木搭成房子形状,用生牛皮包严实,再镶上铁叶子。

这样,哪怕是神臂弓也射不破了。

车子里边分成上下两层,下层是推轮子的人,上层装满了填沟的东西。东西是复合的,分成三层。最下边是大树枝绑成的架子,中间是一层草席,最上边才是土。将这三层东西一次性推进护城河里,它们缓缓下沉,不会散架。紧接着,再推下去另一组同样的东西,以此类推,直到河被填平。

这种填法,应该是无解了吧!

有解,只是要冒险。这种填法的妙处在于第二、三层,里面的草席、树枝是可以燃烧的,只要及时派人出城埋伏在护城河边点火,就可以把它们烧毁,而剩下的那层土,光靠它们掉到河里,就跟拿铁锹挖土填沟差不多。

在这之后,金军又派出了攻城车、投石器等器械,轮番攻击。

看到这里,一个问题出现了。古往今来,金军都被人们低估了。人们认为,他们是刚刚开化的女真人,只会凭着一身蛮力挥舞着没有开刃的斧子砍人。和宋朝比起来,他们的战械、战略和经费都不如人家,唯一占优势的就是能产马。

太原城下的那一幕证明,这是错的。女真人崛起快十年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更何况这样一个灭掉东亚最大国家的新兴民族?他们以战养战,吞了辽国,还消化了辽国。此时,无论是战械、战略,还是经费,金国都在宋朝之上。

这是毫无疑问的。

就算这样,已经被围困两百七十多天的太原城仍然坚持着。能够攻破辽国五京的金军在城下一筹莫展。与此同时,开封城终于做出了一点反应。

宋朝命令府州(今陕西府谷)守将折可求率领麟州(今陕西神木北)士兵两万人,渡黄河援救太原。折家军是当年抗击西夏的猛将张岊所在的部队。他们将从岢岚(今山西岢岚)、宪州出天门关,进击太原,挑战完颜宗翰。

命种师道出战,出井陉(今河北井陉北),挑战金国的东路军。

任命折彦质为河北宣抚副使,率十二万重兵驻守黄河南岸;李回为大河守御使,率一万骑兵为机动力量辅助。

加强真定府、中山府防守。

以上这些只是常规手段,开封城里的大人物对上次的东京保卫战印象深刻,为了防止历史重演,他们做出了一个空前的创举。

宋朝进入紧急战斗状态,分天下二十三路为四道,分别由知大名府赵野总管北道,知河南府王襄总管西道,知邓州张叔夜总管南道,知应天府胡直孺总管东道。

他们统一对邓州的都总管府负责。

在各自的道内,他们可以自行决定军政大事,财政收入归自己专用,可以自行任命各级官吏,所辖士兵可以自行诛赏。

这是什么,这是国中之国,是唐朝后期搅乱天下、尾大不掉的藩镇,是宋朝立国之始极力防止、用一系列手段哪怕是自我阉割都在所不惜的最大禁忌。

可是,在战争的威胁下,开封城忍了,在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之后,它只要求在国家遇到危机时,四道兵力能够第一时间赶往京师勤王。

历史在重演,可以预见,除非迅速击溃金军,再进一步灭掉金国,不然的话,随着战争的进行,这四道的势力必将越来越强,从最初对国家的依赖,到后来反客为主,变成国家的主人。这是纯粹的饮鸩止渴,但是没有办法了,无论如何也得先过了眼前这一关。

而这些,最理想的结果就是保住第一道防线——太原。

回到太原城下、汾河之畔,金军终于亮出了底牌,完颜宗翰加上他的军队、军械,这些都没能奏效。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继续在这儿耗着,或许会有攻破的那一天,可谁知道期限在哪儿?要么长驱直入,把太原城甩在身后,去攻打开封,毕竟那儿才是宋朝的王城。

可是,万一还是攻不破,回来的路上仍然被北方三镇挡着,怎么想都觉得别扭。

这时,完颜宗翰的脑袋终于起了作用,他决定多等两天。冥冥之中,他不知道感觉到了什么,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最后这几天真的成了压倒太原城的救命稻草。太原城被攻破了,金军入城之后,发现这是一座尸骨累累、没有马匹牛骡、没有弓弩皮甲的空城。萍实、糠籺、草茭什么的,都被守城的军民吃掉了。

太原城是被饿倒的。两百七十多天的围困,没有一兵一卒的援助,哪怕是完颜宗翰早走一步,也能给他们一丝喘息之机,或突围或抢粮,多少能有点变数。可惜战争是残酷的,太原城还是陷落了。

太原城让金国人敬重。城破后,完颜宗翰没有急着抢东西,而是招降,他摆出了优厚条件,希望太原知府张孝纯、副都总管王禀能为金国工作。

张孝纯投降了。

对此,我有些遗憾,却无论如何也愤怒不起来。还能有什么更高的要求吗?太原城已经出现人吃人的现象了!到了这一步,根本没有理由苛责张孝纯为什么没有以身殉城。

王禀选择了战斗到底!

王禀是太原的城防负责人,九个多月,两百七十余天里,他做了能做的一切。这时城破,他率领疲军羸卒死战到底,一条条街逐个突围。天佑勇者,最后,他竟然突破重围,杀到了城外。希望再一次闪现,可惜不远处是汾河……他们仍然失望了,金军追了上来。

王禀跳进了汾河,宁可淹死,不落敌手。当他的尸体被打捞上来之后,人们发现他背着一幅画像,展开来看,却发现是宋太宗赵光义的御像。

展开宋朝的地图,我们看到,开封城的北方,越过黄河之后是三路并排,从西到东分别是河东路、河北西路、河北东路。简单地说,完颜宗翰负责河东路,太原陷落,整个河东路崩溃,一系列的名城,如平遥、灵石、孝义、介休,全都不战而降。

完颜宗翰直扑黄河北岸。

另一边,金国的东路军永远都是焦点。完颜宗望在做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他的运气比大王子差了很多,他负责的是河北西、东两路的战线,从概率上讲,难度比西路军大了不知多少倍。

首先,他得攻破中山府。

北方三镇——太原、中山、河间,这三座城一字排开,在北方大地上连成一条防线。河间在最东端,它太远了,和这次战争没有关系。中山的位置最关键,它在中间,如果它稳固了,就会让金军进退两难。

中山府迅速陷落,它连拖延完颜宗望的进军速度都没有做到。金国东路军长驱直入,迫使种师道昼夜兼程赶路,出井陉与之决战。

想想种师道的兵力,他是被排挤出京城的,等于是变相下放,连李纲手边的几千人马都没有,还用什么来和金国二太子决战?

他比弟弟种师中还要悲剧,声名显赫的种家军竟然被当成肉盾推向了前线。这哪里是作战,纯粹是送死。时光停留在这一年的十月,井陉,种师道,败。

种家军走向了黄昏,他们祖孙三代人建立起来的传奇部队,编织了一段传奇往事。让我们重新回顾一下他们的名字:种世衡、种古、种谔、种谊、种朴、种师道、种师中,他们有过成功,有过失败,也有过失落,却从来没有过背叛和懦弱!

放在任何一个时代,他们都是优秀的军人。

回到当年,种师道并没有死在井陉,他幸免于难。宋朝把他派往河阳(今河南孟县)当督军。在这里,种师道给赵桓去了封信,提出了两个建议:一个是要四道总管司立即命令南、西两道出兵勤王,片刻也不要耽误;另一个是提醒赵桓,让他马上逃离开封,去长安避难。这一次,金军来势凶猛,不再是试探,而是意欲灭国,坐困危城将会变成绝境。

历史即将证明,他的话是多么正确。可惜的是,这是他说的,以他在宋朝的地位,他的话会有人听吗?于是,他被忽略了。

不久之后,他就病死了,时年七十五岁。

完颜宗望逼近真定(今河北正定)府,这是一块硬骨头,之后还有黄河天险以及十三万重兵。考虑到这些,完颜宗望有些小头痛,他想了想,拿出了一个老办法,这是在灭辽时百试百灵的好办法。

谈判。

金军派使者去开封,和宋朝讨论一下河朔地区以及三镇的问题。这样,一来可以给宋朝一些盼头,他们有了希望就不会死拼;二来还能借机深入宋地,亲眼目睹一下宋朝的防卫措施,效果比间谍还要好,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他们想不到,这件事是他们侵宋计划中最失败、也是唯一一件失败的事,它的后果严重到足以让宋朝死灰复燃、让金国差点功亏一篑的地步。

第二章 如果还有明天

这次谈判谈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有始无终,看似面面俱到,想清楚了全是放屁。看一下过程:

先是金使进开封,提出可以和谈。

于是,宋朝开价,把北方三镇的税收、开封城内府的皇家珍宝拿出来,再加上一大笔现金,让金军撤军走人。金使同意了,说再加上十万匹绢就成交。

宋朝欢天喜地地派人拿东西去金营,无非是想在黄河渡口前把事儿办利索了,让金军快点停手。不久,宋使回京,带来了一个巨大的好消息。

金国人心情大好,自动降价了,北方三镇全都不要了,只要宋朝交出五辂,也就是汉族天子所乘坐的五种特制的车子,外加冠冕以及尊号,这事儿就算完了。

不过,金军有个提议,点名要赵构带东西去前线交割。

宋朝上层简直快要乐抽了,还有这种好事?赵构,你立即出发,他们要什么,你就给什么,一切以金军的快乐为宗旨,一定要把事情办妥了!

赵构鼓起勇气,带着五辂准备上路。突然,金国人又变卦了,他们开出的新价是,北方三镇必须交出来,不然第一时间攻打开封城。

针对最新开价,开封皇宫里百官云集,分成了两大阵营,隆重讨论了交还是不交。这两大阵营,一方由梅执礼、孙傅、吕好问等三十六人组成,这些人都是一流高官,比如梅执礼,时任礼部尚书;另一方是顶级大佬,以宰执唐恪、耿南仲为首,共有七十多人。

一流高官说一定不能交,顶级大佬说不交不行。双方在金殿上大吵大闹,相互对喷了整整一天,各自的理由、行为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不交的理由是,祖宗创业艰难,失河北国将不国,以后很难再振作起来……难道刘邦创业时被赶进蜀中,就注定了一辈子当川人?

交的一方说,以前答应了会交,现在又要反悔,宋朝多丢人啊。如果交了,金国再打仗,会出师无名,必败无疑……见鬼,仿佛上天真有个喜欢主持公道的神灵,谁失信,谁没理,谁就去死!

争吵中,宰执一方功力深厚,侍御史、右谏议大夫范宗尹四肢着地、痛哭流涕,说为了江山,为了人民,为了广大官员们的安全,把三镇割出去吧。

赵桓同意了。

看着很闹吗?或者开封城里的仁人志士的爱国程度让人很震撼、很感动、很狗血?北方三镇啊,国家安危啊,百姓福祉啊。

这都哪儿跟哪儿?三镇里的太原、中山早就完蛋了,河间城又离得太远,根本与战争无关,什么交不交、割不割的,为这事儿还吵得乌七八糟、头破血流的,让人说什么好呢?

闹剧,脑残片吃多了。

要加以说明的是,前线与后方的消息并没有脱节,种师道从井陉撤下来后,还能迅速回到开封城病死。以河北、河东的辽阔大地,金军两路近十三万的兵力,根本不可能封锁消息。

吵过之后,宋朝统一了思想,赵构急忙出京奔向前线,企图用各种车子、头衔去拖住女真人。与他同行的一个人叫王云,职务是给事中,一个常在皇帝身边做参谋的小官。这个人看起来不起眼,但你要注意他,是他改变了历史。

另一方面,宰执们集中精力为国操劳,想到了一个对帝国安危有着重大影响力的失误,一定要迅速制止它。

前些天,种师道召集四道兵马中的南道张叔夜、西道王襄带兵进京勤王,这简直是陷国家于不义。都答应讲和了,怎么还能集结兵马呢?

何况开封城现在也不富裕了,突然之间来了几十万援军,每天得消耗多少粮食和金钱啊?这不行!于是,唐恪、耿南仲、聂昌这几个人下令,让勤王部队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老实待着。

做完了这些,宋朝平心静气,等待着应该或许可能会出现的好消息。

几天之后,消息来了,金国东路军攻破真定府,守将刘翊死战殉国,知府李邈被抓到燕京,因拒绝投降而被害,完颜宗望直驱黄河;完颜宗翰的西路军已经抵达黄河渡口,与折彦质十三万重兵隔河对峙。

十万金军兵分两路,完颜宗翰的手下只有五万,隔着一条东亚大陆上最大的河,河对岸是近两倍半的敌人,换了谁心里都会发憷。

根据资料显示,金军的水面力量很弱,可以说自从崛起以来,从来没在船上打过仗,想象完颜阿骨打当年在松花江畔那样率领全军骑马渡河,纯粹是做梦。

这是黄河,不是松花江。

完颜宗翰头疼之余,找来了军队里最好的将军,那位活捉辽国皇帝、有常胜之名的完颜娄室。他希望娄室能再创造一个奇迹。

奇迹……头疼会传染,娄室也很郁闷,面对滔滔黄河、十三万重兵,五万人马敢强攻就是奇迹,还想打赢?这个想法本身就很奇怪!

他想了又想,试探着说:“这仗没法硬拼,我们探探宋军的虚实吧。”

完颜宗翰点头,接下来又冷场。

虚实是那么好试探的吗?当年赤壁大战,周瑜为了试探曹军水寨的虚实,得坐着战舰逼过去,先看外形,再和曹操的战船来一次水面追逐。现在,想让金军照样模仿都不成,没船,没水手,没法在水面上飙船。

最后,他们集中金营的全部实力,只找来了几百面大鼓,让士兵们使劲敲。注意,中间隔着整条黄河。就这样,他们敲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他们走到岸边,向南边一看,全都惊呆了。

南岸上一片开阔,完整地展现着黄河的地表,一个人也没有,啥也没有。也就是说,金国人只是隔着河敲了一夜的鼓,十三万宋军居然全都跑光了!

这是什么样的军队?出产这种军队的国家是什么样的国家?这个疑惑迅速在金国人的心里生成了,毋庸讳言,换成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时代的军人,都会产生两种反应——蔑视、欲望。

金国西路军安全渡河,没损失一兵一卒,没耗费一枪一箭。广阔的宋朝疆土在他们面前展开了,他们可以予取予夺,随心所欲,想怎样进攻都可以。

但是,完颜宗翰没这么做,反而再次派出了使者。这一次,他又开价了,针对眼前的形势,他不再谈什么北方三镇,而是索要全部河东、河北土地。

多么狠毒狡诈的敌人,不仅要借宋朝的手,使在河北、河东土地上继续抵抗的汉人慑服,还在第一时间让宋朝泄劲。

黄河天险被突破,宋朝当局肯定惊慌失措,紧接着会非常自然地提高抵抗力量。可是,金军又议和了,再次给宋朝希望。

这就是经典的温水煮青蛙,青蛙到煮熟时竟忘了疼!

事情完全按照完颜宗翰的设计发生了。赵桓再一次同意,他急忙派自己的两大亲信,也就是主张割地的两大先锋——耿南仲、聂昌去配合金军,到河北、河东大地上解除宋军的武装。这两个衰人非常积极,毕竟这是他们最盼望的事嘛。

聂昌跑得快,他带着诏书马不停蹄地越过黄河,赶到了绛州(今山西新绛),在金使的监视下命令守城的宋军放下武器,全体投降。城里的守将叫赵子清,是个聪明人,他没说不答应,而是放下了一架梯子,要聂昌带着诏书爬上来,让他亲眼看一下,只要是真诏书,他就投降。

聂昌努力工作,他一个文官,真的爬了城墙,这也是开了先河了。有宋一代,善待士大夫,哪个宋帝都没有这么折腾过自己的文官。

可谁让人家聂昌愿意呢?

他爬了上去。等着他的是一张张充满仇恨的脸。赵子清命令士兵抓住他,先把他的两只眼睛挖了出来,接着一顿乱刀砍成肉酱,之后再把这堆臭肉扔下城去,让金国人看看,这就是两河军民的态度!

耿南仲跑得慢,都是做宰执的人了,做什么都懂得留三分力。他慢腾腾地走着,走到了卫州(今河南卫辉市),也就是说,还没出河南省,就被当地的民兵拦住了。

谁说民兵不是兵,这帮阿兵哥要干票大买卖,他们打探到耿宰执一伙人是去干什么的,一时火起,要在半路砍了这帮人。可惜的是,他们的运气差了些,金国使者见势不好,马上逃跑,速度快得追都追不上。等到他们回头再找耿南仲时,这位宰执大人已经不见了。

耿南仲年纪很大了,所谓人老成精,这人非常懂得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比如要他去招降,他绝对慢慢走;他更懂得怎样做事,比如这时就得逃跑。

第一,他跑得快;第二,他跑对了方向。

他跑向了相州。相州是岳飞的故乡,在河南省界内,离京城不是很远。他之所以跑向这里,是因为他时刻关注着周围的情况,知道相州有一位大人物——赵构。

赵构不是被派去和金军谈判了吗?应该直奔黄河才对。他是想去的,可是赵构做什么事都是一根筋,他走到半路上,遇到了一个人。这人在中国历史上非常有名,提起他,人们都会把他与李纲、岳飞并列。

宗泽。

宗泽,字汝霖,浙江义乌人,生于公元1060年,现年六十六岁。这是一位老人了,他的一生(年过花甲,可以说是一生了吧)都在折磨中度过。他的人生起步还是不错的,他在三十一岁时考中了进士。这是难能可贵的,第一,他家世代务农,首次有人考中进士;第二,他的年龄不大,刚过而立之年,成为宋朝文官中最幸福的一员,有无比光明的未来。

可他却把自己搞得无比凄惨。

考中进士的时候,悲惨的事情发生了。他所写的策论让考官很为难。不录用吧,文章写得很好;录用了呢,危及头上的乌纱帽。宗泽的策论抨击时弊,把当时元祐年间新、旧两党的错误都列了出来。这还了得,等于把脑袋伸进了马蜂窝里,不狠狠地蜇你一顿,还让不让马蜂活了?

考官很聪明,只在宗泽的出身上加了一个字,就恶心了他一辈子。他将“进士”写成了“同进士”。堂堂正正考来的功名,降到和花钱买官的废料们一个等级。背着这个耻辱,宗泽开始了他的官场生涯。简单地说,他一直被压在底层,二十多年过去了,一直都是个县令。眼看快退休了,正赶上宋朝决定联合女真人灭辽这事儿,双方争得不可开交,全国上下不管是谁,都有发言权。

于是,宗泽说话了,造成了他一生最大的悲剧。

他反对联金灭辽,这是在和如日中天的六贼唱对台戏啊!以他这样的芝麻小官,根本不用六贼出手,贼子贼孙们早就把他撂倒了。

县官不能当了,只能去看守道观。

宗泽失望了,近三十年的官场生涯,让他对现实绝望了,与其再受折磨,何不就此引退呢?宗泽主动辞职,他想去东阳山谷结庐读书,终老此生。可惜,他不想玩了,有人还惦记着他呢。他被软禁在镇江,从此失去了自由。

两年后,他被放了出来,派去遥远的南方巴州当通判。到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金军入侵时,他升了官,被委任为磁州知州。

磁州在河北大地上,当时太原失守,真定危急,官员们都急着往南方跑,宗泽却逆着人流去河北,迎向了金军。

这是他一生的写照,他忠于事实,忠于本心,却不忠于过官本位的世道,这让他在官场上寸步难行,也让他做了与整个官场背道而驰的事。他到了磁州,正准备援军去救真定,却遇到了去金营和谈的赵构。

宗泽劝赵构别去送死了,没人会在这种优势下同意什么和谈。赵构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想了想,决定听宗泽的,并且对宗泽产生了好感。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如果能继续下去,中国的历史很可能会改写,但是,它偏偏拐弯了。

因为王云。

这位给事中大人出事了,磁州人认得他,他在不久之前当过出使金国的使者,路过磁州时,他曾经要求对磁州坚壁清野,把老百姓、财物等都运到城里去,不留给金军。平心而论,这个出发点是好的,可惜磁州的百姓因此被折腾得够呛。

这个时候,他又来了,磁州人立即火冒三丈。事有凑巧,有人在他的行李里发现了几件和金国服装相似的皂裘。这简直是火上浇油,磁州人认定他是金国的奸细。当时,整个两河地区的人民怒火冲天,只要和金国沾边,宰执人员都能被砍成肉酱,一个小小的给事中算什么?

百姓一拥而上,王云也碎了。

事情过后,宗泽才知道。他只能硬着头皮将此事报告给赵构。赵构没说什么,只是很快离开了磁州,去了相州。多年之后,很多事情都发生了。赵构才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提起了这件往事,他认为王云是宗泽杀的,宗泽在他最危险的时候杀了他身边的亲信。

宗泽,从此让赵构不敢再信赖他。

国运在这里拐弯。如果赵构能一直留在宗泽的身边,哪怕以后的事仍然会发生,但由于宗泽的坚持,某些事情必然会有所不同。

而相州……相州的知州叫汪伯彦。

回到开封城,两河尽失,黄河失险,河南大地一马平川,再没有半点阻碍。到了这个地步,宋朝当局终于知道后果的严重性了。赵桓做了一些紧急部署,比如集中城内的守军,清点人数,有七万左右,每一万多人为一军,分成五军,派到四面城墙上去守备。

剩下的兵由姚友仲、辛兴宗率领,作为预备队。他们怕军力不足,又在城里公开招募,于是,市井无赖都成了保家卫国的人。

另外,赵桓征召天下兵马勤王,命令刚刚撤回去的张叔夜等人快马加鞭返回来。之后,他努力回忆上一次东京保卫战是怎么成功的。想来想去,他终于想起了一个人,派专人用最快的速度去找他,一定要找到!

李纲。

找李纲可不容易。当初,他被挤出开封后,去河东、河北当了宣抚使,相当于战区总司令,名头比天都大。可这时,他已经在长沙了。

这个过程很富有跳跃性,怎么发生的呢?他先是到两河去当官,发现自己被架空,一怒之下主动辞职。宋朝同意了,批准的同时,给了他八个字的评语:“专主战议,丧师费财。”也就是说,他一心一意搞抗战,打了败仗,浪费了钱财。

宋朝,你还能再无耻一些吗?

有了这个评价,李纲就别想辞职了,必须先受罚。他先被贬到建昌军(今江西省南城)。没几天,宋朝觉得太便宜他了,又将他贬到夔州(今重庆奉节白帝城),让他到长江边上去喝风。当金军压境,赵桓再次想起他时,他被省内调整,贬到了长沙附近。

这个距离,除非是空运,要不李纲无论如何也赶不到目的地,哪怕赵桓给出了资政殿大学士、开封市长的职位也没用。

李纲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可近处也有救星,赵桓想起了前几天才与自己分手的九弟赵构。谁说开封城的信息更新得慢?谁说金军控制了占领区,使宋朝人寸步难行?

赵桓能够随时掌控周边的每一个动向,就连赵构到了相州他都知道。他任命赵构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陈遘为元帅,宗泽、汪伯彦为副元帅,让这一大堆元帅火速带兵救援京师。

这些头衔扔出去之后,赵桓的全部准备工作做完了,赵构的第一个罪名也成立了。他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有了这个职务,天下的安危都得由他来负责,眼前的第二次东京保卫战就由他来搞定。

搞不定,就是失职、无耻、无能!

但是,请问这位大元帅有啥兵力呢?首先一点,整个河南大地,也就是当时的京畿路、京西南路、京西北路、京东西路、京东东路等地方,除了开封城这一小块之外,有宋以来,一百七十多年里,就从来没有过什么军队。

军队不是在京城,就是在边疆,尤其这时天下二十三路分为四道,各道独自为政,在这一大堆制约之后,这位新鲜出炉的大元帅手里能有什么呢?

我们再次回到开封城。

做完上面这些事情之后的第二天,宋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金军杀到开封城下,来人不是完颜宗翰的西路军,而是完颜宗望的东路军。

二太子的动力大,每次都能跑第一。

金军临城,赵桓坐不住了,他带着全体宰执人员走上城头,一来观敌掠阵,二来鼓舞士气。大人物出镜,效果真是非同凡响,城墙上的守军、助战的百姓都沸腾了,他们拿起武器冲向了皇帝……身边的首相唐恪。就是这个败类下令天下兵马不许勤王,让堂堂京城变成了孤岛。

宰了他!

军民的反应吓坏了赵桓等人。主角唐恪反应迅速,他拉过来一匹马,以高龄文官罕见的敏捷动作跳上马背,冲下城头,消失在广阔的京城街道里。

每个人都明白,唐恪的末日到了,首相必须换人。赵桓任命何栗为首相,由他和同知枢密院事孙傅一起想法子守城。

赵桓万万没料到,世界上任何人也没料到,从没做对一件事的他作出了这一辈子最大的错误决定。历史证明,他错到死了。

当时,这个决定怎么看怎么正确,因为何栗、孙傅是血统最纯正的宋朝文官,尤其是孙傅,身为文官大统领、枢密院首长,他升官的理念是从赵光义就开始的“以文统武”。

战事危急,火烧眉毛,两人各自使出了独门绝招来应对。

何栗每天大开房门,屋里酒盈樽、书满架,案上放着沏好的新茶。何首相红袖添香,意态潇洒,佳词妙句不断地从他嘴里蹦出来。

高,名士风范!有人这样赞叹。

滚!人家这是战争高人好吧,师承东晋高手谢安的安闲风度。越是危急时刻,越要表现出轻松雅致,这样可以安定军心,文盲!

有人这样注解。

相比之下,孙傅更加具体精到些。何栗是首相,可以从意识形态上做文章。他是军方大佬,必须得拿出具体方案来。怎么搞呢?他习惯性地翻阅文章,突然,神迹出现,宋朝列祖列宗真是失德,一首丘浚的《感事诗》出现在他眼前。里边有这样一句话:“……郭京、杨适、刘无忌,尽在东南卧白云。”

卧白云的都是神仙,是宋朝汉人的神仙。而在宋朝,从赵光义开始,到赵恒发扬光大,几乎每件国朝重事都能和道士、神仙沾上边儿。

就连烛光斧影之夜,赵匡胤死的时候,都有道士的影子出现过。

现在,异族入侵,这样的生死大事,怎么能把神仙排除在外呢?孙傅感觉自己之所以在这种时候看到这首诗,本身就是神仙的暗示。看诗体,这是感事诗,是叙事型的,里面提到的神仙必定真有其人。那么……找!

即日起,开封城大街小巷的显眼处,都贴上了寻神仙启事。上面写着:神仙,男,相貌不知,体态不详,职业不定,近期以郭京、杨适、刘无忌等名字出现,有知情者欢迎举报,有重赏。同时,热烈盼望神仙们大白天下凡。

孙傅等人正忙着,城外边更加混乱了。完颜宗望的东路军忙着围城,当然,还是围不住。以他五万多的军力,去围周长八十多里的开封城,就算士兵单排列队手拉手,也不见得能围住。

此时,宋朝的勤王军队正在逼近。

第一个行动的是南道都总管张叔夜。这个人在中国非常知名,只要是读过《水浒传》的人都知道,是他招降了水泊梁山好汉。

他是正义的化身。

在中国历史中,他的形象更加高大。他是宋朝国破家亡时仅存的一文一武两忠臣之一。张叔夜,字稽仲,河南开封人,生于公元1065年,时年六十一岁。他是仁宗朝早期宰执张耆的曾孙。他的出身很显赫,生平很压抑,因为他与蔡京作对。

在六贼倒台之前,他被贬得最惨的时候,有过和林冲同样的遭遇,去西安州看守草料场,后来勉强做了州官。在金军第二次南侵时,他被委任为南道都总管。这个头衔从天而降,别人或许看到了一方诸侯藩镇的潜力,可张叔夜只看到了责任。

种师道要他勤王,他立即带兵杀出去;唐恪要他回去,他就回去;赵桓下令要他再次勤王,他没有迟疑,第一时间出兵。

他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张伯奋、张仲熊,率领三万人上路了。他这时出兵,已经错过了好时机,金国东路军已经包围了开封城,西路军也在迅速逼近,他想勤王,先得冲破金军的层层防线。好在他的驻地是邓州,离开封城很近。

就这样,他在尉氏(今河南尉氏)与金军相遇。激战开始,第二次东京保卫战在遥远的城墙之外展开了。张叔夜是宋人一片垂死丑态中唯一的亮点。他从人生起步时,就没有畏惧过女真人。当天,他冲破金军封锁,顺利到达开封城下。

张叔夜来了,全城士气大振。他很冷静,在与赵桓单独谈话时,他说战况危急,不如效仿唐明皇避难,暂时离开开封,先去襄阳,再去雍州(今陕甘宁青一带)。那里是西军的大本营,是宋朝最强的据点。无论如何,在那里会更加安全。

赵桓心动了,可是战况瞬息万变,在张叔夜勤王成功、抵达开封之后,噩耗传来了,东道都总管胡直孺入卫京师的路上,在拱州(今河南睢县)与金军交战,失利被俘,被金人拉到开封城下示众。几乎同时,完颜宗翰的西路军也杀到了。

军心动荡,敌军合围,赵桓突围的路被截断了。

第三章 何至于靖康

一万个中国人,有一万个靖康元年。而在这一万个中国人的心里,靖康元年的第二次东京保卫战却是同一个模样。

金军一面倒的优势,宋军一颓到底的孱弱。

这似乎是千年以来的铁证,哪怕再不服气,也必须得承认。对此,我想说不,因为一切要等查完当年的资料再说。资料里说,当年闰十一月二日,完颜宗翰的西路军杀到开封之后,第二次东京保卫战展开。宋军并没龟缩在城里当驼鸟,而是不断地冲出城墙向金军挑战。

第一次,金军攻击通津门。几百名宋军顺着绳子滑下城墙,烧毁金军五个炮架、两辆攻城用的战车。

第二次,金军攻破青城(开封南郊的小城),攻击朝阳门。宋军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王宗濋出战,战况惨烈,统制官高师旦战死。

第三次,金军攻击南城墙,张叔夜出战。在深冬雨雪之中,南道兵奋勇激战,阵斩金军两名头戴金环的将官。逃跑的金军慌不择路,自相践踏,淹死在护城河里的数以千计。

第四次,宋将范琼率领一千名士兵出宣化门挑战金军,全军士气高昂,冲散了城墙下的金军,进一步追击。可惜的是人马踩踏,很多掉进了冰河里,淹死了五百多人。

这一天是闰十一月二十三日,记住这一天和下面发生的事。

宋军落进冰河里,金军趁势反攻,将火梯、云梯、编桥等战械陆续运到城下,又推来五座装满石块弓箭的对楼,强行攻城。守城的宋军用撞杆捣毁了三座,然后向另外两座投掷燃烧的草火。

忙中出错,他们没注意到风向突然变了。寒冬季节,而且还在雨雪交加,居然一下子刮起了强烈的南风。他们扔出去的草火顺风刮了回来,点燃了城头上的战械。

金军趁势强攻,瞬间箭如雨下,压得城头上的守军抬不起头。金军用填平太原护城河的三层叠床把开封城外的护城河填平了,大批攻城用的武器直抵通津、宣化两门的城下。

这时距开战以来已经二十一天了,战况从来没有这样恶劣过。开封危急,最坚定的战士也开始动摇了。这和信念无关,跟荣誉什么的更扯不上,这是一个物质的世界,二十一天之后,宋军的体力达到了极限。

不是因为金军,而是因为这该死的天气,还有赵桓的脑子出了问题。

天气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多少次战争都因为它而改变结局,比如李元昊的崛起,辽国在戈壁滩上的失败,这时的开封城。在金军合围之前,天气是正常的,只是有点冷,这只是阴历十一月,还不到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

可在这二十一天里,狂风咆哮,雨雪交加,每时每刻都折磨着城墙上的守军。开始还行,保家卫国嘛,男人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冷?可是,不能每天都这么挺着吧。后来,士兵们冻得全身冰冷,手僵直得握不住武器,有一些体质弱的士兵直接冻死在城墙上了。

号称人类有史以来最富裕的都城的士兵们,居然落泊到这种地步。这是怎么造成的呢?如果翻资料,人们无论如何也怪不到赵桓的头上。因为皇帝陛下时刻出现在士兵中间,他能披甲戴盔登城,把御膳赏赐给士卒;能在泥淖里骑马前进,让人民感动哭泣;能光着脚,不戴帽子,跪在皇宫的天阶上,祈祷上苍不要再下雪了。皇后在后宫里率领宫女给前线的将士赶制御寒衣物。

这些加在一起,是多么感人啊!

可另一方面,也恰好证明了问题出在哪儿。请问御膳有多少斤呢?够不够守城的六七万士兵吃?皇后是服装业的熟练工人吗?半个多月里能做出几件保暖手套?至于皇帝本人顶盔挂甲上城头,不过是秀一场威武而已,这点精神鼓励对饥寒交迫的士兵有多大作用呢?

每个开封人都清楚,国库里有成堆成堆的布匹绵麻,只要赵桓肯拿出来,绝对能在几天之内让士兵们抵御严寒。

那么,赵桓为什么不拿出来呢?按说每一个理智健全的人都清楚,金银财帛是普通人的财富,对帝王而言,它们只是数字,没有任何具体意义。

连三国时偏安江南的孙权都明白这一点,为什么从小受帝王教育的赵桓就不懂呢?这个问题没法回答,因为不只他不懂,世上很多人都不懂。

举一些例子,明朝末年李自成起义攻打洛阳,因为当年“神宗剥天下之财富福王”,所以他比崇祯皇帝还有钱,但他就是要当铁公鸡,连一文钱也不拿出来,结果城破身死。到了崇祯时,情况还是这样,他向京城里的皇亲国戚借钱发兵饷,用尽办法,满城冠盖无一人响应。

结果,北京城破了,这些有钱的贵人在李自成的皮鞭下把什么都交出来了。更不用说清朝时期著名的“宁与友邦,不与家奴”。

除了这些,让赵桓做出这种蠢事的还有金军的诱惑。在连续二十一天的强攻中,完颜宗翰不间断地用着“和谈”这个无往不利的大杀器。

公正地说,“和谈”这一招,是女真人崛起之后,连续灭掉辽、宋两国的最强武器。它让耶律延禧像傻子一样做着梦,觉得末日遥不可及;也让这时的赵桓觉得会有一抹动人的希望之光出现,还有活路,还远远不到最后一步……所以,他总是不舍得自己心中的立国之本。

宋朝的立国之本是什么?一个字——钱!

钱,深入到每个宋朝人的心里,百姓玩命地赚钱;士大夫们红着眼睛赚钱;王安石为了钱分裂了官场;宋神宗为了钱不惜站在祖宗的对立面!

所以,他们都忘了,勇气、聪慧、谋略、歹毒等是国家生存的第一要素。

回到宋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闰十一月二十三日,这一天,金军乘胜强攻,开封的外城墙岌岌可危,当此生死攸关之际,宋朝的上层领导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关键人物。他们引经据典地考证,觉得唯有这个人才能拯救他们。

郭京。

终于找到神仙了。首相、枢密使在开封城各处张贴的寻找神仙启事有了结果,军方大佬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王宗濋在军队的龙卫兵里找到了一个叫郭京的人。

这个人完全符合神仙的标准,他能撒豆成兵,能使自己的兵隐形,能用六甲之法活捉完颜宗翰、完颜宗望等金军魁首,能扫荡十万金军,解京都之围。

多么激动人心!而要做到这些,他只需要集结七千七百七十七个人。

当然,这些人不是一般人,他们都是身有仙缘、非同凡响的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即生日时辰一样。只要符合条件,哪怕他们是贩夫走卒,也会让宋朝起死回生,让金军瞬间崩溃。

这些话,赵桓、何栗、孙傅都相信了。

郭京升官了,从副都头升到武略大夫、兖州刺史。他积极工作,飞快地集结了六甲神兵。兵源的成分嘛……比如一个在街头耍棍弄棒卖艺的,名叫薄坚;一个还俗僧人,名叫傅致临;一个卖药的,名叫刘宋杰。比较突出的是一个叫刘孝竭的人,他很有创意,把神兵细化了。

神兵被分出了兵种,有卞丁力士、北斗神兵、天阙大将等。他们变成了一群神秘人,与外界隔离,给人们留下了各种各样的离奇猜想。

有些人觉得这太儿戏、太天真、太荒诞了,根本就是骗人嘛。把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交给这种人,纯粹是自杀行为。

对此,军方代表孙傅怒不可遏。他发出了这辈子最大的怒火,向怀疑党们咆哮,痛骂他们没有知识,不懂历史,把宋朝的传统都忘光了。在他看来,郭京的出现,还有他的身份以及能力,都是最正确、最正常、最无可置疑的事实。

因为早有先例。

时光倒流到一百五十余年前,宋太宗赵光义刚刚登基的时候,根据画圣吴道子的作品《长寿仙人图》,在现实中找到了与画中人长得一模一样的戴恩。

戴恩时任御龙弓箭直都虞侯,之后平步青云,啥事不做就升为平远军节度使了。这说明了什么呢?联系到郭京,两人同样都是禁军成员,同样都被皇帝挖掘,可郭京怎么就一定是仙人……你说是不是?谁敢蔑视先帝,非圣渎法,谁就得罪该万死!

这样的大棒砸下来,谁都没话了。于是,开封城里凭空出现了七千七百七十八个神仙,每个人都在盼望,希望知道这些神仙能做些什么。但又不敢盼得太急了,因为神仙说,除非到了天崩地裂、万劫不复的时刻,要不就别去烦他。

二十三日这天,开封城似乎真的快要塌了。危险面前人人平等,有人怕极了,越过军方领导,直接去找郭京,要他赶紧作法,来个闪电什么的,把金军都劈死。

郭京很认真地问:“朝廷让你来的?”“……不是。”“不去。”

这一天,他们就像很有默契一样,官方没去找郭京,郭京也很平静。金军最终没能翻越城墙,开封城逃过了一劫。

二十四日,金军继续强攻。何栗、孙傅坐不住了,他们命令郭京上城。郭京很听政府的话,事实上每个在人间得到神仙名声的人都很听政府的话,他起身就走。于是,一个神仙、七千七百七十七个神兵走上了开封城头。这些人在一片枪林弹雨、火光大雪之中走过,转了一圈,又下去了。

临走前,郭京留下了一面大旗,说把它挂在城头上,城下的敌军会集体发抖,吓得半死。望着神仙们的背影,士兵们把这面旗挂了上去。

旗帜飘扬在孤岛一样的开封城头,上面画的是一位天王。

也许真的是天王有灵,这一天,开封的外城墙还是宋朝的。第二天,宋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闰十一月二十五日的早晨,大雪纷飞,朔风凛冽,金军乘寒急攻。

生长在苦寒北方的女真人非常喜欢这样的天气,寒冷是他们的朋友,从古至今,这些游牧民族的每一场重要战争几乎都是在冬天发起的。

与之相反,城头上的宋军筋疲力尽,到了崩溃的边缘。快一个月了,缺吃少穿还要坚持作战,是个人都没法挺过去。尤其在根本上,他们是游牧民族,每年到了冬天,习惯了什么事都不做,每天吃两顿饭,少吃、早睡,等待第二年春天的到来。

最后的时刻到了,连远在深宫里的赵桓都感觉到了危险,他命令全军上城,集结所有力量防守。对此,首相、枢密使都不认同,这是乱搞嘛。神仙已经出现,他会解决一切问题,安抚一切士兵,将一切事情做完美了,要军队做什么,多此一举。

神兵出战。

郭京带着神兵走上了空旷的城头……你没有看错,这种时候,开封外城的城头上没有职业军人,除了孙傅、张叔夜等少数几个人之外,所有士兵都被赶下来了。理由是一会儿神兵就会隐形,人多了会有影响。

施法完毕,宣化门大开,神兵主动出击,向金军挑战。

这一幕是多么壮怀激烈!在城头上的主神、枢密使、将军的注视下,他们冲向了蜂拥而来的金军铁骑。他们行动迅速,越过了护城河,与敌军相遇,又退向护城河……全体淹死。城头上的郭京大怒,说必须由他亲自施法。

郭京下城出战,他的行动更加迅速,在金军没有逼近前就跑向了南方,又在金军的追击下消失了。

上面这一幕好笑吗?不好笑;上面这一幕罕见吗?不罕见。从宋朝开始,直到七百多年后的晚清,这种大无畏精神一直在中华大地上流传着,它已经是一种传统了。比如说义和团的高人们喝下神水,以血肉之躯冲向入侵者的洋枪,哪怕中弹倒地,临死之前仍然念念有词:“……刀枪不入!”

金军拥向了开封城门。

金军的步兵迅速登城,占据制高点。城外铁鹞子重甲骑兵向城门靠拢,内外接应。同时,金军派人放火烧毁就近的城门。这些年,女真人破门而入的活儿做得太多了,对这一整套的操作流程非常熟悉。

一阵忙乱过后,终于尘埃落定。他们觉得外城墙绝对到手了,这才腾出空儿来向城里望了一眼。之后,他们惊呆了。

他们不是没见过大城,前几年夺辽国五京时,只看面积,并不比开封城小多少。他们也不是没见过富裕的,燕云十六州也不比宋朝差多少。让他们愣住的是眼前发生的事,看看身边,俺们金军还没下城呢,为什么下边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欲聋,死了一地的人呢?

我们还等着宋军反击,夺回城墙呢!人呢?都跑哪儿去了?

宋军在下面杀人放火,就这一会儿的工夫,他们战果累累。被杀的一般百姓、小官忽略不计,知名人士有:统制官姚平仲、何庆言、陈克礼,中书舍人高振,宦官黄经国,这几位连同他们的家人全部遇难。

着重提一下姚平仲,这位将军是守城的大功臣,开封外城能坚持二十三天之久,他功不可没。以上是死在外城和内城之间的。

还有死在城门之外的,这是一位名声显赫的猛人。此人曾经率领数十万军队征战燕云。他手握民族命运,前进则民族兴旺、建不世奇功,稳定则坐享胜利果实。眼看敌人奄奄一息,他却偏偏逃跑了,耗尽国家最大的一笔粮草辎重,也没逃出辽军的追击。

刘延庆。

时任四壁守御使的刘延庆夺门出逃,被金军追上杀死。与之相反的是一位统领,名叫秦元。他带着一些保甲,也就是连民兵都不算的治安队员往外冲,迎头遭遇城外的铁鹞子重甲骑兵部队。对比如此悬殊,死定了,可他奋勇力战,居然斩关逃出。

这说明了一个真理,不会逃的人永远逃不掉,废物永远是废物,刘延庆以笨拙的方式结束了自己丑陋的一生。当然,他不会感到遗憾的,有人会继承他的笨拙,在以后十几年的时光里将它发扬光大。

能持续作战,并且最终生存下来的,只有张叔夜父子。他们在神迹消失后和金军作战,边战边退,继而与宋军作战,边战边退,一直退至内城城边,成了军方的唯一希望。

开封三重城,外城八十里,内城二十里,生存空间骤然被迫缩小成原来的四分之一,几十万的市民拥挤踩踏着,随着人流到处乱窜,不知道何去何从。

城破了,一百七十余年来未经战火的旷世名城突然间坠入地狱了,更让他们恐慌的是军队突然失控了。

生在和平年代的人,不知道军队是什么样的怪物。它可以是神圣的,是守护家园的同宗同族的血脉子弟,任何时候都值得信赖,这是人们的共识。不幸的是,它还有另一面,它会在某些时候变成魔鬼,毁灭一切、凌虐一切,不分敌我。

比如说哗变。

我宁愿认为这时的宋军是哗变,而不是叛变,或者是着魔了。他们也是人,在近一个月的饥寒交迫、生死拼杀之后,突然遭遇这么荒诞的事情,再加上以往皇家的吝啬,换了谁,都会气得要死。

要死了吗?那就全去死吧!

他们冲向达官显贵的家,冲向富商大贾的家,烧杀抢掠,或许燃烧起来的熊熊大火,能让他们冻僵的身体暖和一些。

当然,这里也包括一大批趁火打劫的市井无赖。这些渣滓唯利是图、浑水摸鱼,是这个历史阶段里最可耻的小人。不久之后,他们将会做出更无耻的事。

回到赵桓身边。

宋钦宗走火入魔了,外城失陷的消息传进了皇城,他追悔、检讨、思辨,他似乎看清楚了以往的种种事情,还即兴发挥为种师道正名。之后,他冷静了许多,开始为自己的安危着想。

没办法,除了国库和封桩库,他什么都没了。还能做什么?关键时刻,他想起了人民。第二天,闰十一月二十六日的清晨,他下令百姓赴宣德门救驾,看看这几十万人能给他想出什么办法。

那一天,三十多万人拥到了宣德门前,这让赵桓感觉好多了。这些人给他带来了一个消息和一个要求。

消息是金军再一次派来了使者,有四个人,是昨天进城的。他们刚刚进来就被百姓摁住砍成了碎块。

要求是三十多万开封市民向皇帝要武器,城外是敌人,守军不可靠,他们要自己保护自己。

商朝末代帝王纣能在艰险之中释放囚徒,发放武器,让他们去前线抗敌。现在,三十多万百姓向赵桓要武器,这是多么难得的民心士气啊。

如果利用好了,谁说没有转机呢?至少可以多抵抗几天,等待李纲、宗泽等人率领的勤王部队的到来。

可是,情况变得很诡异,是赵桓下令召集百姓来想办法的,他本人却迟迟不到。百姓等烦了。在不安中,有些人再次失控。

三十多万百姓用斧头劈砍左掖门,要皇帝出来。皇帝终于出来了,可气氛却变了,本是皇帝与民同忧,一起渡难关,现在搞得像是兵变升级一样,百姓杀到了宫门前,皇帝出来和人民谈判。

赵桓站在城楼上,露腕凭栏大呼:“事已至此,军民打算如何?有谋即献,朕当听之。”

之后,百姓回答了。

三十多万人一起回答,让人怎么听呢?这边答,赵桓去这边谈;那边答,赵桓再跑去那边谈。纷乱中,赵桓神色慌张,他的帽子都掉了。

如此这般,直到散会。百姓灰心丧气地离开了,赵桓浑浑噩噩地回宫了。什么都没有得到,这次集会的唯一结果就是见证了赵宋子孙的狼狈,高高在上的帝王居然会有这样一天。

赵桓这个样子把侍卫气坏了。平心而论,宋朝的皇帝,哪怕是徽宗赵佶都对身边人很好,仁德、宽厚、容忍,这些美德是任何朝代都很少有的。

自汉唐以来,汉朝十常侍做了什么,地球人都知道;唐朝的宫廷里血肉横飞,太监侍卫是皇帝的干爹;元朝从来没有融入中原世界;明朝酷吏严厉,宫廷内部什么部门都有,什么样的事都会发生;清朝……他们自己定的称号就说明了一切,除了一个主子之外,全是奴才。

全然看不到半点人性。

万事都有报应,宋朝皇帝的窘迫让侍卫们愤怒。当时,赵桓身边有三个人,分别是孙傅、梅执礼、吕好问。一群侍卫突然冲了过来,领头的是都虞侯蒋宣,他大声指责,国家到了这种地步,全是宰执信任奸邪,不用好人搞的。

孙傅立即火了,这明摆着是骂他,他是宰执。奸邪……还能有谁,当然是郭京。从严格意义上说,开封外城之所以连一个月都没挺住,最大的原因就是他招惹了七千七百七十八个神仙。可是,难道这样就可以骂他吗?不可以!

孙傅选择回击,他在外面搞出兵变的情况下,厉声呵斥蒋宣。

很遗憾,有人拦着,蒋宣没能砍了他。孙傅这个人做事总是失误,有失偏颇,让人恨不得一把捏死他。

可是,他还有另一面。他的故事没完,当他的那一面显露出来时,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回到当天晚上,赵桓赏给侍卫们很多金银酒食,和他们说了很多话。谈到了逃跑,谈到了护卫,可是都没有可行之道。

想让几百名侍卫,或者几千名侍卫扭转乾坤,这是个多么不现实的梦。

当他冷静之后,想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为什么金军还没有进攻呢?最坚固的外城陷落了,守军也筋疲力尽并且哗变了,金军为什么不一鼓作气攻进内城,甚至攻进皇城呢?

一个大臣给出了解释,说金军并不想赶尽杀绝。昨天城破之后,金军不是派来了和谈使者吗?这种时候,宋朝不应该只想着走极端路线,比如全民死拼或者逃跑,而要顺应局势。战胜方都想和谈,战败者为什么要决裂呢?

赵桓觉得眼前的迷雾被拨开了,事实俱在,看来金国人并不是那么凶残嘛。他的内心轻松了些,能思考问题了,比如明天派什么人出城和金国人见面。

他当然不知道,金军没有进攻的真正原因是开封城的老百姓。他们杀了使者,寻找武器,要展开巷战,这些都让完颜宗翰等人深感忌惮。城里有三十多万人口,要是骤然面临绝境,临死反击的话,金军必将付出惨痛代价。

那么,再给出一条活路怎样?让城里的人面临绝境,习惯绝境,进而忍受绝境,是不是更好呢?

绝妙的是,宋朝上层的某些“聪明理智”的人,会帮金军去延伸这种感觉,让他们顺着这个思路去完善所谓的和谈活路。

第二天,宋朝派出了和谈使臣,由济王赵栩、首相何栗担任。何首相磨磨蹭蹭不愿上路,赵桓一连催了他好多遍,他仍然频频回首,就是不走。这真让人为难,国难当头,首相怯懦,让人拿他怎么办呢?

这时,有一个人走了出来,当厅斥骂他:“致国家如此,皆尔辈误事。今社稷倾危,尔辈万死何足塞责?”

这个人姓李,名若水,时任吏部侍郎。

李若水,原名若冰,字清卿,广平曲周水德堡(今属河北)人,生于公元1093年,时年三十三岁。对于他,我没有什么可写的。

每个中国人都知道他的名字,每个中国人都知道他的作为、操守。那么,为什么要饶舌呢?让历史走下去,让李公自己走近那一天,不是更好吗?

回到当天,何栗终于上马了,他脚软得没法踏蹬,要人扶着,才勉强坐稳。一路上,从皇宫出发,到走出宣德门,他的马鞭居然落地三次。

这样的胆子,要怎样去谈判呢?但是请注意,我只是说这样的胆子,没说这样的人,因为何栗并不是人们印象中的骄横腐朽的老资格文官。看他的履历就能知道,他很年轻,很奋进,甚至很正义。

何栗,字文缜,仙井监(今四川仁寿)人。生于公元1089年,时年三十七岁。他是政和五年(公元1115年)的状元郎,仕途很顺利,第一次东京保卫战结束之后,他成了御史中丞。在这个位置上,他弹劾了六贼之中的王黼,把这个国贼发配出京城,使他在半路上丢了脑袋。

多么大快人心。

无奈时事变幻,这个世界变得太荒诞了,堂堂大宋首相居然变成了一个笑话。唐恪被开封市民追杀,骑马逃命才活了下来;何栗像是去救场一样,火线上岗,接下了这块烫手的山芋。

他愿意干吗?他没得选择。

截至这时,他只当了不到半个月的首相,看看他的成绩:他主张起用赵构、汪伯彦、宗泽等人回师勤王;主张坚守城池待援,号召百姓展开巷战。

这些做得怎样?

绝大多数的历史书都着重提到他掉了三次马鞭子,并给他贴上了怯懦、无能、小丑一样的标签。这是不是太草率了,太苛求了呢?毕竟他只是个文官。连武将们都不愿去招惹金兵,他一介书生怯场了,难道很不正常吗?

可要是原谅他,却没法绕过郭京这个神棍骗子。神兵们之所以能登上城墙,除了孙傅之外,就是他出了最大的力……

何栗出城,逼近金营,他想到了很多种危险难堪的见面场景,甚至觉得完颜宗翰会直接砍了他。事实却出乎他的意料,传说中凶狠残暴的金军居然非常温和理智,甚至彬彬有礼。

完颜宗翰和完颜宗望说,自古以来,有南即有北,哪一个都不能缺少,现在他们所要求的,只不过是割让一些土地而已。

何栗大喜!这句话里透出两个意思:第一,有南即有北,哪个都不能缺。这是在承认宋朝的存在,很明显,金军不想赶尽杀绝;第二,金国人开价了,只是割让土地。从以往惯例来看,战争中割让土地是有规定的,一般来说,不会多于战胜方已经占领的土地。

也就是说,很可能是以黄河为界,宋朝能保住黄河天险以及整个京畿地区。这简直跟做梦一样,何栗甚至想,早知道是这样,何必打什么仗嘛,直接割了多省事。

当天,宋、金两国的首脑们愉快地结束了交谈,双方都很满意,认为这是一个文明、互惠、成功的大会,对于两国的发展都有帮助。何栗急忙告辞,他要回城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皇帝。完颜宗翰等人亲切地送他们出营,临别前,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他们希望能在城外见到传说中的风雅博学的宋朝太上皇赵佶。

回城后,全开封三十多万人都松了一口气……原来真的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啊!这里面也包括皇帝赵桓。赵桓简直快要虚脱了,重压之下突然轻松了,让他兴奋得不敢相信。为此,他同意一切,甚至主动表示,可以代替他的父亲宋徽宗出城。

这种情绪感染了整个官场。当天,顶级高官们谁也没有回家,就在皇宫的议事大厅里推杯换盏,喝了一顿庆功酒。席间,他们一致决定,要趁热打铁,让和谈立即进行,因为局势已经越来越恶化了。比如金兵三五成群地爬过外城墙,到城里杀人抢劫,很多市井无赖居然给他们牵线引路;更有甚者,溃散的宋军改扮成金军的样子,在城里杀人抢货。开封城里的王公贵族、富商巨贾每时每刻都在危险中。

金军正在破坏开封的城防,他们挖断了各门之间的道路,把铁鹞子重骑兵派上城墙,放火烧毁瓮城楼橹和所有宋军的炮架……这一切表明,和谈每拖延一天,危险就要增加一分。

这些大臣建议,赵桓要尽快出城和金军相见。

说干就干,宋朝争分夺秒,没等这个月过完,换换运气,就急着出发了。宋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闰十一月三十日,赵桓带着首相何栗、中书侍郎陈过庭、同知枢密院事孙傅出城去金营。

城里由曹辅、张叔夜留守。

历史性的时刻到来了,中原的汉族皇帝第二次被入侵的异族人逼到了绝境。八百余年前,西晋的两位末帝晋怀帝司马炽、晋愍帝司马邺都被匈奴俘虏,受尽屈辱死去。

历史多么相似,除了结果,连过程都几乎一模一样。比如宋朝的没落与赵桓无关,前面的两位司马,也只是替他们的父辈埋单。

所不同的是赵桓这时的心情。他被何栗感染,觉得这次会面虽然无名誉、不光荣,但也谈不到屈辱,因为金人是那么有素质。

当天,他们骑马出城。从南薰门开始,就全是金军了,这些活动的路标一直把他们引到了……青城。这里远远不是金营,更没有完颜宗翰。金国的大太子让人带来一个口信,说他有空,可是二弟宗望外出了,正在刘家寺附近,今天赶不回来,只好委屈宋朝官员在青城睡一晚上,明天一起见面。

赵桓惊愕,这种拙劣的借口不如没有,这是赤裸裸的怠慢,是对一个皇帝的巨大侮辱。这难道就是金国人的素质,是何栗带回来的好消息?

容不得他多想,当晚只好在青城睡了一觉。第二天天一亮,金国人很早就到了。这时,他才知道,昨天是多么轻松。

来人仍然不是完颜宗翰,只是带来了他的新口信,说这不是私人约会,而是代表两个国家,宋朝必须先写降表,才能让见面有意义。

这一点是题中之义,并没有让赵桓等人意外。他们这次来的本意就是为了和谈,说白了就是有条件的投降。连外城都陷落了,只要能保住命,还有什么是不能答应的呢?

赵桓让随行的御用笔杆子孙觌执笔,写这份降表。他给这份文件定下了基调,说要突出“请和称藩”这四个字。称藩,也就是承认自己是从属国。

降表很快写好了,赵桓派人送过去,却被退了回来。理由是大太子殿下仔细读了几遍,觉得词句松散,文采不够。

宋朝人很郁闷!

历史没能留下完颜宗翰的学历,所以,我们不知道他有多大的才学,但是基本上可以估算出来,比如女真人近十年来才有了文字,而完颜宗翰已经好几十岁了,怎么学也只是个扫盲生的水平,他凭什么指摘文化程度居于人类之巅的宋朝文人?

宋朝不得不马上重写。为了过关,孙觌一连写了好几次,结果毫无例外都被退回。最后,赵桓都烦了,他派当年的状元郎、现在的首相大人何栗出马,合孙、何两人之力去完成它!

完颜宗翰也终于说出了他心底真正的愿望。他喜欢汉人的四六对偶句式,他觉得,如果把降表写成歌赋,那该是多么新颖别致啊,绝对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作品。

他完颜宗翰的名字,绝对会随着这份降表流传千古。

于是,一份四六对仗的降表出炉了,还别说,文艺这东西就是奇妙,无论多恶劣的事,都能搞出风雅来。比如“……三匝之城,遽失藩篱之守;七世之庙,几为灰烬之余。既烦汗马之劳,敢缓牵羊之请……上皇负罪以播迁,微臣捐躯而听命……社稷不陨,宇宙再安。”

看着这份降表,完颜宗翰反复阅读,再三推敲,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又找出来几处纰漏,他把“大金皇帝”里的“大金”两字抹去,把“大宋皇帝”四个字全都抹去,确保了完颜吴乞买的地位的唯一性;把“负罪”改为“失德”,彰显金国出兵是很正义的;把“宇宙”改成“寰海”,给宋朝再次定性。“宇宙”之类的词都太大了,从此不再适用于汉人,只能由女真人专用。

做完这些,他派人给赵桓带去了第三个口信,今天他很忙,见面日期定在下一个工作日。

他没说谎,这一天他的确很忙。他派了一个叫萧庆的人进城。这人穿过内城,走进皇城,住进了尚书省。从这一刻起,宋朝所有的政令都要经过这个人的审批才能下达实行。

政权被接管了。

赵桓在城外茫然不知,他在集中精神修炼坚挺大法,以备第二天面对完颜宗翰。当然,前提是没有别的幺蛾子。

十二月初二,太阳升起来了,幺蛾子也再次出现了。完颜宗翰有了新的要求,说今天一定会见面,但是得有宋朝所有的上层人物在场才行,尤其是太上皇赵佶,他是这次战争的主要责任人,他不在场怎么可以?

赵桓死活不同意,他恳求了很多次,终于让金人收回成命。关于这一点,历代的史学家们都说赵桓真孝顺,无论如何不让父亲靠近危险。但是参照前面赵桓剪除父亲党羽,把老爹关进深宫,连一杯酌来的酒都不喝等事实,这实在是不像啊!

真实原因是什么呢?一切都是权力在作怪。在中国,天大地大孝道最大。太上皇出面,至少从道义上讲,儿子必须闪在一边装鹌鹑。这对赵桓是致命的打击,会给赵佶创造绝佳的复辟机会,比如说宋朝变成从属国,以赵佶二十多年的皇帝经验,保证让金国享受更好的服务。

一旦既成事实,赵桓会变成最大的悲剧。

条件谈妥,开始布置会场。也许是灭辽国的时候,耶律延禧太不配合了,一个玩命跑,一个使劲追,搞得像打猎一样,实在太不庄重了,所以完颜宗翰这次想换个口味。

他派人用青毡把青城斋宫屋脊两端的鸱尾裹住,用帏幕把墙上有龙形壁画的地方都遮住,再面向北摆上香案,最后才让赵桓出来亮相。

宋朝君臣站在香案前边,面向北方几千里开外的完颜吴乞买低头致敬,旁边一个会说汉语的金国人抑扬顿挫地念着独一无二的四六句降表。这时,天上飘着大雪,世界一片洁白。我忽然间想到,好多年以前,赵匡胤陈桥兵变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大冷天……

第四章 审判日众生相

中午时分,仪式完毕,宋朝正式变成了金国的一个从属国。分出大小之后,女真人的心情似乎很好,完颜宗翰、完颜宗望摆出了酒菜,和新员工一起吃饭。

席间,赵桓献上了特意带来的礼物,有金银十六担,缣帛五十匹,金、玉带各两条,内府蹄金若干锭。这些加起来价值不菲,可惜换来的是一句不咸不淡的嘲笑。

完颜宗翰说:“城既破,一人一物皆吾有也。皇帝之来,所议者大事,此何用为?”连你的命都是我的,拿这些东西来干什么?

长见识了!每每看到这一幕,我都会惊叹,一个深山老林里长大的女真人,过了十年的强盗生活,居然把事情看得这么透彻。

接下来,他们谈论了一下大事,比如说再次派人去两河地区接收城池,召赵构回京废除其大元帅头衔,以及犒军。

这些,赵桓全都答应,女真人心满意足了,把他放回城去。远远的,他看到了开封城,看到了一直站在城边等着他回来的臣民。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痛苦和屈辱,他用袖子遮住脸,失声痛哭:“宰相误我父子!”

他觉得是何栗骗了他,误导了他,仍然没有悟出“人当自辱,他人方能辱之”的道理。他都做过些什么,难道都忘了吗?

这时,说什么都晚了。三天之后,开封城的劫难才正式降临,女真人搜刮了一切。

最先是马匹。金军要一万匹良马。萧庆通过开封府下令,自御马以下,一并登记入册,敢有隐藏者,全家处以军法,鼓励告密,告发者赏钱三千贯。之后,他又收缴全城的武器,外加金一千万锭、银两千万锭、缣帛两千万匹,还有少女一千五百人,政令的力度和收缴马匹同例。

要钱更要土地,萧庆命令宋朝派出割地使,去河东、河北地区的各个城池宣布投降。这些人里有陈过庭、折彦质、欧阳珣。

这些人前脚刚走,两河地区守臣们的在京家属就被抓了起来,如果听话投降,全家都能活命;要是抵抗,杀掉全族。

之后,不知啥原因,金军对六贼突然起了兴趣,命令开封府把蔡京、童贯、王黼等二十个奸臣的家属交出来。按说这一点赵桓应该会同意,六贼就是他杀的,但是他实在交不出来啊。

奸臣们的家属前些日子都被成批发配到南方去了,京城重地,几乎一个也没有。

没有……金军命令开封府把李纲、蔡靖、折彦质等人的家属交出来。这回可真有。于是,开封府按照花名册抓人,一个不剩地交到金营。

善恶真的有报吗?人间真的公平吗?

这只是全民族惨痛历史里的万分之一,一片苦海里的小浪花而已。下面发生的事,才揭开了这个世界的真相——弱肉强食。

女真人要钱,金一千万锭、银两千万锭、缣帛两千万匹。这个价码比上一次东京保卫战时的价码整整高了一倍。仅仅多半年的时间,要怎样才能拼凑够呢?百姓早就油尽灯枯了。宋廷搜刮之余,把重点放在了贵戚富豪的身上。

对于一个封建王朝来说,这样干等于砍自己的树根,但是顾不了那么多了,为了能苟延残喘地活下去,赵桓等人把什么都扔到了一边。看一下搜刮力度,赵佶的老婆,也就是赵桓名义上的妈、郑太皇太后的娘家藏了一批金帛,没有上缴,她的父、祖两辈都被“追毁出身”,也就是取消一切名分和特权,贬成平民。

其余的权贵们还用说吗?他们一个个被枷锁拷着往外交钱。那些负责收钱的人更惨,他们是有定额的,在规定时间内搜刮不到规定的数额,同样被套上木枷,锁在闹市里,为女真人进行另一种服务。

——搞不到钱的,就这下场。

将权贵榨干之后,宋朝终于对最后一点立国之本下手了。宋廷下令在京所有商号内的所有存货,不分种类,全部充公;下令附近州县,不管何种经营,只要是在京城出过货的,所有财产全部充公。

此令一下,宋朝完了。哪怕女真人撤退,宋廷侥幸存活下来,再也没有兴盛的可能了。商业是宋朝的立国之本。国家的繁荣从来不只靠农业,宋廷这么干,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杀鸡取卵。

打劫完商人之后,钱仍然不够。宋廷急得团团乱转,再也想不出来还能去搜刮谁。绝望之余,宋廷突然灵机一动,贴出一张皇榜,面向全城公开推销官职。官职有大有小,价钱有高有低,如果您实在对世俗名位不感兴趣,还可以选择当和尚或者道士。

度牒什么的再也没有数量限制。

多好的优惠,可惜挂了整整十天,一个掏钱来买的人都没有……官员们彻底绝望了,无论如何都凑不齐,只好硬着头皮把搜刮到的钱财货物先给女真人送去,希望对方看在自己工作态度认真的份儿上,不要太粗暴了。

女真人没有粗暴,他们很认真地检查每一匹布、每一锭银,结果挑出了很多不合格的。没说的,立即去换!

换过之后更不够了,金兵大怒,抓来负责搜刮的四个大臣,砍头示众,其中一个是户部尚书梅执礼。接下来,金兵把御史大夫胡舜陟、胡唐老等人痛打了几百大板。打完之后,他们发现胡唐老的身体素质不达标,已经死了。做完这些,女真人觉得宋朝人应该精神抖擞地去工作,却不料宋朝的首相何栗亲自跑来了。

何栗不得不来,城里真的快要被掘地三尺了,没钱就是没钱,他受皇帝、百官的委托,无论如何也得跟金军讲讲价钱,把数目降低一点。

完颜宗翰大怒,亲自出面给宋朝首相上了一课。他问,灭国的事儿你们宋朝也干过吧,南唐、南汉、荆湖、后蜀什么的,哪次不是破城杀人、抢光杀光,比如灭掉后蜀,你们一连十几年从成都往开封运财宝。现在,我们攻陷了你们的都城,一不杀人,二不进城,要点赔款过分吗?

何栗无言以对。

首相深感羞愧,回城之后加大搜刮力度,首先从官员队伍搜起。自宰执以下未交纳金银者列出名单,看图说话,一视同仁,交钱。交不出?戴上枷锁自己去吃牢饭。

于是,穿官服戴木枷的人在开封城里排成了长队……即使这样,钱仍然不够。

时光飞逝,公元1126年过完了,宋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正月初一到来了。这一天,赵桓刚刚起床,突然有人来报,金军进城,直奔皇宫!

赵桓吓软了,这是典型的正月逼债啊。却不料来的是完颜宗翰的儿子完颜真珠,他代表父亲,代表大金国来给赵桓拜年……

宋朝,新年快乐。

赵桓的快乐延续到正月初九。这一天,金人再次进城,传达完颜宗翰、完颜宗望的命令。他们金国的皇帝要加徽号了,在这种隆重的日子里,需要赵桓在场。

金国命令赵桓出城相见。

赵桓在犹豫,宋廷也在犹豫,上次能回来就不错了,这次再去,谁知道有啥后果。但是不去,行吗?……城关既破,人为刀俎,怎一个委屈了得。

第二天,宋钦宗出城。他的预感很不好,似乎知道等待他的命运是什么。

他带着很多人,包括宰执、学士院、礼部、太常寺官等大批官员,由很多侍卫保护,可仍然觉得孤单凄凉。城门处,好几万的百姓来送他。百姓拉住他的车辕,不放他出城。赵桓流泪了,难道他想走吗?

这时,一个名叫范琼的禁军将领出现了。记住这个人!这人站出来对百姓说:“皇帝早晨出城,傍晚就回来了,你们放手,让皇帝走。”

百姓大怒,这是当面说瞎话,一个地道的汉奸走狗!他们骂这条走狗。走狗拔出刀来,砍断了百姓放在车辕上的手。

在城外,赵桓见到了张叔夜。张叔夜拉住赵桓的马头,劝他回去,千万不要去金营。赵桓更加伤心了,他说:“我是为了百姓,我不去,金军会进城杀人的。”

张叔夜痛哭倒地,他是宋朝的军人,他痛恨自己失职。在一片哭声中,赵桓出发了。离去前,他回首人群,叫着张叔夜的表字,说:“稽仲努力!”

这四个字印进了张叔夜的心里,决定了他最后的命运。此时,他分辨不出、也无力去理会“努力”二字的真意,赵桓要他尽快去劳教,还是要他在金军灭国的绝境中为民族搏出一条活路……他只知道自己的心碎了,再也活不下去了。

赵桓第二次进金营,待遇比上一次更差。金国的两个首脑统统不见他,他们在青城所作的准备,只是接待藩属使节的一个仪式而已。

女真人只允许赵桓留下三百人的侍卫以及十七个顶级权贵,里面包括郓王等九位亲王。宰执何栗、冯澥、曹辅,翰林学士吴开、莫俦,直学士孙觌,礼部侍郎谭世勣责,太常少卿汪藻,这些人分居在青城斋宫别室。

西厢房留给了赵桓。

这间房里没有床,只有用土坯垒成的炕,上边有两条毛毯,炕前有两只小板凳,连张桌子都没有。白天,赵桓可以在斋宫里随意走动;到了晚上,他的房门会被铁链拴牢。大群金兵围在院子里,点起篝火开晚会,吃喝吵闹。

赵桓极力忍受这种“噩梦”,却不知他这是在提前适应新的生活。

这时,绝大多数的宋朝人仍然不知道女真人在玩什么把戏。抓住了,又放回去,再调出来,这样折腾是为啥呢?女真人在做游戏吗?不,不是这样的,一切都在为抢劫服务。要把这样一座千古名城榨干,不使用手段怎么成呢。

金国第一次把赵桓调出来,再放回去,是为了让宋朝的皇帝压榨自己的子民,他们坐等收钱;等压榨到一定极限时,再把他调出来,当肉票,再一次给宋人施加心理压力,这样才能榨出更多的钱来。

这一次,开封城里的搜刮运动更加激烈了,几十万市民被摧残。开封府规定,每五家为一保,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得交上来,如有隐匿,奴婢家丁可以告发。

这一条一生效,人人自危,很多有仇的人互相诬告。

这样搞仍然没有搜刮多少钱,无可奈何,宋人做了件超级丢脸的事。总结一下,宋朝搜刮百姓的银子是暴敛、伤根基,搜刮权贵是挖自己的树根,搜刮商人是毁了国之根本。这些搜刮完后,他们开始搜刮勾栏教坊,榨取脂粉缠头钱……这种钱都要,可以说是彻底不要脸了。

全力以赴地做这些事,宋朝官员们的心里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他们有一个愿望,要用钱去实现——希望凑足了钱,能让皇帝回城过正月十五。

钱源源不断地送进金营,赵桓每天都在翘首盼望。很快正月十五到了,宋朝的百官、子民们站在南薰门外等皇帝,整整一天过去了,不见赵桓的车马归来。

当天,赵桓在刘家寺。

那是方圆千里之内唯一一座欢乐花园。金军早就听说过中原开封城内的上元节花灯夜,都到开封了,怎么能错过呢?他们把抢来的教坊乐人、花灯彩山运到这里,摆开酒宴,欢歌畅饮赏花灯。

年年岁岁灯相似,此时此刻难为情。

不知当时的赵桓是否如坐针毡?

正月过去了,赵桓仍然被关在金营里。这段时间里,开封城内的搜刮进入另一个阶段。钱财没有了,金军开始对宋朝的文物下手。

他们搬走了天子的法驾、卤薄、仪仗、礼器、法物、《礼经》、《礼图》、轩架、教坊乐器、乐书、祭器、八宝、九鼎、元圭、镇圭、浑天仪、铜人、刻漏、古器、秘阁三馆图书、监本印板、古圣贤画像、明堂辟雍图等。

如果要列出清单的话,万字以内很难一一列清。

在搬运过程中,金军特意指出要把苏轼的文集、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原件带上,这是重中之重。很懂是吧,这两件的确是宋朝文学艺术、历史研究中的巅峰大作,一群大字不识的女真人怎么会知道它们?很显然,有内奸!

到此地步,开封城油尽灯枯,赵桓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他本人却茫然不知,仍然心存希望。

二月初五,完颜宗翰和完颜宗望约他去打马球。

马球场上,完颜宗翰和完颜宗望身穿绣衣,纵横球场,挥洒自如。赵桓强颜欢笑,站在场边,等着他们打完球,好说出憋了快一个月的话。

终于,完颜宗翰下场了,赵桓走上去说:“某久留军前,都人颙望,欲乞早归。”一个月了,我想回家。说这话时,他觉得状况良好,此前完颜宗翰是那么有见识、有风度、有涵养,十有八九会答应他这个合情合理的要求。退一步讲,哪怕拒绝,也会很温和。

比如看他顺眼,多留几天之类的。

却不料完颜宗翰突然变脸,厉声喝道:“待哪里去?”你做梦吧,还想去哪儿?第二天就是赵桓乃至整个宋朝的末日,还想回家?

宋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二月初六,完颜宗翰、完颜宗望把宋钦宗赵桓押入青城寨里,命其下马跪听金国诏书。

诏书里说,宋朝失信悖德,对内对外做尽坏事,金国不得已发兵惩戒。金国前后两次给了宋朝改过自新的机会,可他们仍然小动作不断。现在,他们要另选贤人,立为藩屏。也就是说,结束赵宋的统治,换一个人当皇帝,给金国当跟班。

这份诏书被历代史学家痛恨,他们认为金国颠倒黑白、坏事做尽,灭了宋朝,还给宋朝泼了一身脏水,真是卑鄙、阴毒、无耻到了极点。可是,我们之前已经详细了解了宋、金交恶的整个过程,谁是谁非,谁黑谁白,能用谁吃了亏来判定吗?

宋朝,这是你自找的。

此时,有人立即上来,准备剥掉赵桓的龙袍。此情此景,在场的宋朝顶级大臣们都看在眼里,仅仅是看着。他们吓傻了吗?还是一直都很软蛋?无从得知。他们眼看着异族人的手指去碰触赵桓的衣襟,万乘至尊马上就要受辱了!

一个人扑了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赵桓,大骂金人:“这贼乱做,此是大朝真天子,你狗辈不得无礼!”

礼部侍郎李若水。堂堂万亿巨国,当皇帝受辱时,只有这一个人站了出来。短暂的厮打相持过后,他被金军打昏了,拉了出去。

他没有死,没像史书里记载的那样,当场被断舌裂颊杀害。他死在半个月之后,这期间,完颜宗翰亲自召见他,从生命到父母,许官职,论是非,用尽了各种招数,想要他投降,换来的却是一次次的斥骂。

李若水被杀害了,他不是死于一时的激愤,而是他一贯的操守、忠贞,让自己没法在那样的情况下苟且偷生。他的死,映衬出了除他以外,几乎所有人的丑陋、怯懦。他是那么难得,三百多年的宋朝,两次亡国之恨,他这样的文臣,只不过有两个人而已。

读史每到此处,我总是在想,宋朝、赵桓,你们配拥有李若水这样的臣子吗?李先生,你这又是何苦呢……

值得吗?

李若水会静静地面对所有的质疑。他所做的事,忠于眼前的皇帝,更忠于这个皇帝所代表的东西。此时此刻,不管赵桓是多么昏聩愚蠢、不知高低,他都是汉人的代表,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入侵者侮辱。

哪怕是死,也得阻止!

李若水这样做时,很多人作出了和他一样的选择。在遥远的北方,宋朝之前派出去的那二十个割地使里,有一个叫欧阳珣的人,他负责去深州(今河北深县南)招降。金兵就在他的身后,等着他向城上的宋军宣读诏书,好进城虏掠。

却不料欧阳珣失声痛哭,向城上大叫:“朝廷被奸臣所误,以至于到了今天这种地步,我是来这里送死的,你们要努力自保,忠义报国!”

城上的人眼睁睁地看着欧阳珣被金兵押走。他被押到了幽州,活活烧死了。欧阳珣,字全美,泉州晋江潘湖人,出使前为宋朝宰执。

还有一个人叫刘韐,他是老资格高官,金人不仅想让他打开城门,更想收降他。他百般拒绝,最后仰天大笑,道:“苟且偷生事奉二主,有这样的事吗?”

当晚,他沐浴更衣,饮一杯酒后自缢而死。刘韐,字仲偃,崇安(今福建武夷山市)人。时任河北、河东宣抚使,殉国时六十岁。

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有一位太学生名叫徐揆,他写信给金军,要求他们释放赵桓。完颜宗翰大怒,派兵把他抓到营里,和他当面展开辩论。

女真人觉得自己完全占理,难道还不能赢吗?结果很悲惨,他们输了。徐揆跟他们所说的除了是非之外,还有公平。难道别人蠢了点,就是你欺负人的理由吗?甚至是欺负整个种族的理由?

完颜宗翰恼羞成怒,杀了徐揆。

所有这些事、这些人,在宋朝的历史里浮沉着,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中闪烁着点点星光。这就是希望,只要这一点还在,一个民族就永远不会沉沦。

可是,这些都救不了赵桓一家。

二月初七,宋徽宗赵佶和他的皇后、妃子们被押到金营。押运者是前面提到的那条叫范琼的狗。聪明的赵佶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根本不想出宫,他拿出药酒准备自杀。

范琼一把打翻杯子。如果赵佶死了,他的功劳也没了,这怎么行呢?

二月初八,范琼将宋朝皇室的其他成员押到金营。这个工作量很大,亲王、嫔妃、王子、皇孙、公主、驸马、六宫有位号的等两三千人,一条狗是数不清、押不走的。于是,更多的狗蜂拥而来。名单由内侍太监邓述提供,公文由开封府尹徐秉哲批准。范琼带着兵一个个点名押送。

二月初九,金军宣布废除赵氏皇帝,要在中原汉族人中另选一个“贤明”的人继位。

二月初十,金军命令宋钦宗赵桓的皇后、皇太子出城。皇后没什么说的,亡国之际,任人宰割。但是,皇太子是宋朝最后的希望,有人要保住他。

枢密使孙傅找到了一个长得很像太子的人,两个宦官外加十几个死囚,他把这些人都杀了,将尸首送到了金营。他说这两个宦官挟持太子出逃,遇上城里骚乱,太子被误杀了,现在只能把作乱者杀死,送上首级,以此证明。

希望能管用吧。可悲的是,还没等女真人追查,宋朝的内鬼先站了出来,还是那条叫范琼的狗,他真是尽职尽责,生怕女真人受半点蒙骗。他指挥叛变的士兵们,很快搜出了太子。第二天,太子连同皇后、公主一起被押运出城。

百官、太学生们守在南薰门前,马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十一岁的太子在车内向他们告别,他们隐约听到了太子在呼喊“百姓救我”,可是,车子很快驶出了城外……出城之后,车子旁边还跟着一位顶级大臣。

孙傅。

他是不必出城的,金军并没有追究他的责任,范琼也想在城墙边拦住他。金军的守门将官说:“要的是太子,你为什么要参与?”

孙傅说:“我是宋朝的大臣,更是太子的师父,应当一死!”

这就是孙傅,相信神汉,破坏开封城防,却死不认错的孙傅;忠于职守,尽心竭力,扶保宋室,死而后已的孙傅。

要怎样评价他呢?

就这样,赵宋皇朝被一网打尽了。如果说有漏网的,一个是远在相州的赵构;另一个,谁也记不起来了,她是宋哲宗的废后孟氏。

孟氏随着新、旧两党的争夺而浮沉。这时,她隐居在一个很偏僻的私宅里,她静默地生活着,快要被世人遗忘了。

清剿宋朝皇室的所有血脉之后,金军的搜刮行动进入最后一个阶段——养鸡生蛋。他们总不能把偌大的开封城搬走啊,想让它持续不断地创造钱财,就得有个经营之道。

比如立一个傀儡。

这个傀儡必须是汉人,不然不懂经营;必须得听话,不然总会有麻烦。人选……选谁当呢?这样重大的事件,怎么样也是诞生一个皇朝,出现一个皇帝,得精中选精、慎之又慎才成吧?

不成。

完颜宗翰、完颜宗望就算再万能,再功高盖世,他们认识的宋朝人有限,如果真的全国撒网、挨个遴选的话,得选到什么时候啊。对此,完颜宗翰一点都不犯难,有能耐就想办法,没办法就要学会拍脑袋。他真的拍了,一个办法跳了出来。

完颜宗翰集合宋朝大臣,让他们自己选一个出来。金营内的宋朝大臣们互相看着,眼神里露出久违了的凶残——谁敢选我?

谁被选中,都会成为宋朝的叛贼,必将十恶不赦、遗臭万年,这种事哪怕是死都难推开。于是,冷场了,完颜宗翰也不急,在这儿选不出来吗?那好,你们都回开封城去。我不管你们选谁,如果选不出来的话,屠城!

很多人都被这两个字吓呆了,有一个人却忽然笑了笑,竟然是这样……妙,真是妙极了。这人是尚书员外郎宋齐愈,他随着人流回到开封城里。当百官齐聚,选这个傀儡时,他在自己的手心写了三个字,然后悄悄展开给别人看。

这三个字就像灵丹妙药一样,看到的人立即两眼放光、神清气爽。麻烦、纠结、危险都不见了,问题解决了,新皇帝的人选有了。

张邦昌。全体通过!

这时,谁还顾得上谁,只要罪名落不到自己的头上,就祖宗有德、家门万幸了。至于可怜的张邦昌,谁让他在某年某月的某件事上得罪了宋齐愈呢?

隆重介绍一下张邦昌。张邦昌,字子能,永静军东光张家湾(今河北东光县大龙湾)人。进士出身,外放当过知州,进京做过中书侍郎。这样的身世可以说有点显赫,但是在文人聚集的宋朝官场里,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官员而已。

要命的是,第二次东京保卫战前夕,他浮起来了,当上了钦宗朝的少宰。这个地位让他没法不和国事搅在一起,他曾经和赵构一起出使金营,还当过河北路的割地使。

无妄之灾突然砸下来,落在他的头顶上,他彻底吓呆了。他只是个躲在时代里的人,时代和平时随波逐流享福,危险时跟着人数最多的那群人喊“割地投降”,从来也没想过当出头鸟啊!

他哭、他闹、他拒绝,无论如何他也不想被命运毫无征兆地强奸。但是,全体宋朝官员都不理他,这帮曾经的同事一致同意,只要不死,就随他去。城外的完颜宗翰托人带来两句话,把他逼上了绝路。“张,如果你不同意当皇帝,屠城;如果你寻死,死掉了,屠城。”

有这么欺负人的吗?张邦昌欲哭无泪,他是个自私的人不假,可眼睁睁地看着全城的人因为他而人头落地,这种事他真的做不出来。

他真的没胆量做这种大事!

三月初一,金兵簇拥着张邦昌进入内城,他以实际行动表明,他……从了。他从了,按说是皆大欢喜,宋朝的官员们应该鼓掌唱歌,表示欢迎才对,却不料人群更加激愤了,张邦昌,你这个狗贼,竟然通敌卖国!

悲摧的张邦昌啊,赵佶、赵桓都没他冤。

激愤的人群分成两派,一明一暗。以威力破坏性对比,应该先说暗的。禁军的统制官吴革是位纯粹的抗战派,他在太子事件时就曾经跟孙傅说过,要集结军队保护太子,杀出城去。可惜兵力太少,孙傅不想冒险。这时,张邦昌要篡位了,他热血沸腾,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干掉这个国贼。

他联络了五十多个军官一起动手,并事先亲手杀尽家中老小,以示必死决心。可是……他为什么要相信范琼呢?这条狗在这些日子里都做了什么,难道他没有看见?

他竟然把范琼拉进了组织里。

范琼率兵杀了他们所有人。

明的一方堂堂正正,范琼等人想插手,一来没胆量,二来没理由,从骨子里就想躲得远远的,因为他们是大宋言官。

一百七十余年里挥斥方遒,只认道理不认人,连皇帝、皇后都要监督管理的一群人。

这群人联名写了一封致金国信,里边回顾了赵宋一百七十余年间对内有多么仁善,虽然武力不足,但深得民心。有这种基础,哪怕失国,也会重新建立王朝。另一方面,详细分析了张邦昌,让女真人明白,就算要立一个皇帝,也不能是这个人。

寡廉鲜耻,不足以闻!

历史记住了这群人,他们是一片黑暗中倏忽闪过的一缕火焰,哪怕微弱,也尽力闪烁。宋朝人眼前突然一亮,记住了这封信的内容以及写这封信的人。

这群人的首领被金军抓走了,他叫秦桧,时任御史中丞。

以上这些,都没法阻挡历史的脚步,也就是悲摧的张邦昌迈向开封城金殿宝座的脚步。宋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三月初七,张邦昌即皇帝位,国号大楚。那一天,他哭着出门,骑上马时哭,进入金殿时哭。整个过程,集委屈、痛苦、恐惧、羞愧于一身,仿佛他是全世界最悲惨的人。

在我的记忆中,每个开国皇帝上任时都很“难过”,哭的也不少,但论到发自内心地掉眼泪,很少有人能超过他。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似乎是中国唯一一位姓张的皇帝。

张邦昌刚刚上任,就迎来了工作。钱,金国的一切行为都是因为钱,为钱灭宋朝,为钱立楚国。现在,请你继续搜刮,新人一定要刮出新气象,把钱刮出来!

张邦昌大怒,连日的委屈悲愤让他勇气大增,给金军写了一封信。他在信里说,开封城进入赤贫状态,哪怕砸锅卖铁,把铁变成金银,把房屋拆了,铺成平面变绢帛,也变不出钱来!

主仆第一次说事,主人就被顶了一跟头。按说女真人一定气炸了,会抡鞭子狠抽张邦昌;却不料完颜宗翰等人很温和,他们也清楚开封城山穷水尽,再没有压榨的余地了。

那么,撤退。

二十天之后,金军带着难以想象的财富和世界上最尊贵的俘虏,组成了超级庞大的车队,离开了满目疮痍的开封城。

这群蝗虫,把人类有史以来最富裕美丽的都城吞噬了,从这以后,开封没落在历史的尘埃里,再也没能恢复往夕的风采。

那一天,张邦昌用天子仪卫法驾出城,全身缟素,率领百官士庶设香案送徽、钦两帝北行。近三千名凤子龙孙徒步前行,等待他们的是近一千公里的长途跋涉。在这次跋涉中,有很多事情会发生,它们是一个时代结束时的余波,还是应该看看的。

比如赵佶。

一路上,他或者骑马,或者乘车,仍然享受着所谓的“最高待遇”。完颜宗翰邀请他打过猎,其间还见到了郭药师。据记载,郭药师很惭愧,连完颜宗翰都说,这个人不忠于辽,不忠于宋,将来也不会忠于金。

这似乎给赵佶出了点气。

呵呵,是非曲直,怎能如此评说。郭药师,一个被辽国灭掉的渤海国人,为什么要忠于辽?宋朝对张觉不义,凭什么要求郭药师尽忠?至于金,那是后话。

完颜宗翰请赵佶作过诗,连带着称赞了名闻于世的瘦金体书法。这是赞扬还是奚落?都不重要。身为囚徒奴才,有什么能耐就要尽什么努力。他的才艺和完颜宗翰的称赞,很像是高超的戏子们唱了个花腔,下面的主人们给了点掌声。

这样的事很多,一一说来没甚意趣。相比之下,有件小事更能体现赵佶此时的心境。当国都残破、万事衰败时,有人向他汇报,说外城破了,他淡然;百姓贫寒,深冬季节冻饿至死,他淡然;某某人叛变,助纣为虐,如范琼等人,他淡然;某某人尽忠,死于金人刀斧之下,他淡然;他的子孙都成了俘虏,男人为奴、女人为娼,成了敌军的玩物,他仍然淡然。

直到说到他的珍玩被金军搬空时……他突然面色惨然,痛不欲生。

这还是个人吗?

这种心境很适合一个囚徒的生活,只要皮鞭不狠狠地抽在他的身上,他是不会疼的。赵佶在押解的路上很从容,哪怕他的亲族中的男人们冻死饿死,他也无动于衷;女人们被金军随意侮辱,他也视若无睹。

当时,真应该塞给他一支笔、几张纸。在这种心态下,他应该能完成几幅魔幻现实主义大作吧。

赵桓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从起解那天起,就被迫换上了一袭青衣,头戴毡笠,骑一匹黑马,跟着囚徒大队往北方走。从外形上,谁也看不出他是一位皇帝。这还是白天,到了傍晚安营扎寨时,他和祁王赵莘、太子赵湛等亲贵们被集中到一个小帐篷里,捆上手脚,整夜监禁。

奇耻大辱,忍无可忍!在极度煎熬中,赵桓悲愤难抑,他仰天号泣,刚刚有点状态,一阵喝斥声突然传来,把他吓呆了。

天子之尊,万乘之上,沦落到这步田地……因为号叫,他在白天也被捆在了马背上。就这样,年轻的钦宗从开封到郑州,由巩县渡黄河,抵云中,再到燕山,住进了愍忠寺。七月十二日,他到了昊天寺,意外见到了父亲赵佶。

时隔百日,恍如隔世,两人抱头痛哭,仿佛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惜委屈还没到呢,押解的路途无比漫长,直到第二年八月,他们才到达目的地金上京。

在这里,他们被剥去袍服,拜金朝祖庙,行献俘之礼。之后,完颜吴乞买封赵佶为昏德公、赵桓为重昏侯,将他们的后妃三百余人发往浣衣院,给金人洗衣服,实则是官妓。其余的妇女直接配给金军当性奴隶。男人们则被派到冰天雪地的极北之地服苦役。

多年以后,很多人凄惨地死去,连赵佶都无法忍受折磨。在某个深夜里,他把衣服剪成条,结成绳,准备悬梁自尽。可是,他被赵桓发现了,救了下来。

赵桓,他太年轻了,被俘时仅有二十七岁,以后大部分时间都要忍受这无边的痛苦。有多苦呢?很多年以后,他的妹妹嫁给金国宗室人员,生了个儿子,这是功劳。金国特许他们兄妹见面,并且赏给赵桓几匹普通的帛布,赵桓竟然“喜惊交至,恩赉非常”,因为他已经穷困潦倒,连御寒的衣服都没有了。

被俘的人很多,除了这两位皇帝之外,还有两位女士、四个男人需要我们关注。两位女士的名字以后会随着时事的浮沉而出现,这时尚早。四个男人分别是:何栗、孙傅、张叔夜、秦桧。

这四个人是金国重点关注的对象,不是职务太高,比如何、孙;就是表现太好,比如张、秦。金国铁了心要把他们带到北方来,就近看管。就连张邦昌在离别前,亲自写信要求留下这几个人,金国都没答应。

何栗跟着大队人马往前走,经历了一切,到达金上京之后绝食而死。看结果,似乎很刚烈,义不屈节,宁可一死。但是细思量,他为何到了目的地才死,而且是绝食。一路上雨雪交加,如果他不努力挣扎的话,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怎么能熬到终点站呢?

不可思议。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比如前首相大人唐恪。唐恪骑着马逃出开封外城墙之后,沉寂了很长一段日子。城内事变之后,他在废宋立楚时跳了出来,抢在很多人、比如范琼之前,在推戴状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服毒自杀了。

还讲理吗?

总得给个理由吧,你已经叛变宋朝了,大楚国等着你服务呢,怎么会突然间去寻死呢?这让俺很费解!

孙傅死在何栗之后,到达金上京之后,又过了一年多,他死了。史料里没说他的死因,应该不是绝食之类的自杀。他是主动赴金的,想尽自己最后的力量保护皇太子赵湛。他之所以会死,应该是身心疲惫,无力支撑了吧。

张叔夜死得最早,离开开封城之后,他就不再吃饭,一直躺在车里,每天只喝一点水。直到有一天,驾车的人对他说,到界沟了。

就是当年宋、辽之间的界沟——白沟。

张叔夜突然站了起来,向四周张望,这是国界,他所要保护的人要离开国境了,从这一刻起,他的皇帝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俘虏,再没有半点可能改变的机会……他失去了所有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

第二天,张叔夜死了,时年六十二岁。

秦桧是囚徒中的名人,他官职高,被俘时是言官之首;他名节高,明知事不可为,仍然为赵宋力争。如果不是现在还活着,那么,他的名望和李若水一样高。

李若水保护赵桓的身体、荣誉,秦桧为赵宋江山尽力。

更加引人注意的是他的年龄,秦桧这一年三十七岁,堪称年富力强。他的人生刚开始。这样的青葱岁月、锦绣前程,为了国家全都抛弃,还能找出比他更壮烈的人吗?

于是,宋人感动,金人敬佩,谁都高看他一眼,比如赵佶在途中想和完颜宗翰说点事,也要通过他执笔润色。到了金上京之后,他被分配到金国大将完颜挞懒的手下做事,每天抄抄写写,并没有怎么受苦,也不必到冰天雪地里服劳役。

他的寿命很长,故事很多。他的一生充满了疑点和不确定性。这些都会随着时事的变幻而浮沉,是非真假,只能到哪一步说哪些事儿。

回到大楚国皇帝张邦昌的身上。这段日子,他过得很憋屈。赵家人走了,宋朝却没有消失,他仍然活在以前的环境里,一百七十余年的底蕴,每时每刻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实话实说,他从来没想过要取代赵宋,当什么大楚的开国之君。

他即位的当天,没敢进皇宫,而是从尚书省出发。宋朝三省,门下、尚书都在皇宫外办公,只有中书省设在皇宫内部。他升殿,不敢坐御床,只在御床的西边摆了个小椅子;他办公,不敢用皇帝专用词,将“朕”改为“予”,将“手诏”改为“手书”;他平时不穿龙袍,金人来了才穿上,走了立即脱下来。除了这些细节之外,大事更是一概省掉。

他不在正殿办公,不举行朝廷例会,不出来接见大臣。禁宫大内里所有门户都加锁封批,封条上写着“邦昌谨封”。

这哪是当皇帝,纯粹是个主人外出、看家护院的家丁。

他做完这些,仍然觉得心里没底。不仅他自己心虚,连手下人都拆他的台。怎么拆的,要先说一下金军对开封城的破坏以及对汉人的态度。

翻开靖康年间的历史,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人间地狱,尸体、残垣、抢劫、强奸,反正人世间能出现的罪恶丑陋都出现了。

女真人真野蛮!

其实,这样说有些过头了。北宋末年的金军在历史中的残酷排行榜上只能居中等偏下,它的几大硬性指标都不过关,让真正的残暴者鄙视。

第一,他们自始至终没有进入开封城的内城,最里边的皇城更是边儿都没沾。所有的抢劫、抓人、搜刮等丑恶事件,都是金军提出任务,宋人根据要求完成的。

第二,他们杀的人太少,什么叫灭国屠城呢?远的不说,看看清朝,清军入关之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每一次都是全城死光、遍地血池。和后代相比,这时的金军够得上“暴虐”二字吗?

金军之所以这样“温和”,是由其态度决定的。女真人崛起只有十年左右,他们覆灭东亚最大的两个帝国,其管理难度早已超过极限。不说才能,光是派人管理,金国都没有那么多纯种女真人。现实要求他们,只能把宋朝打服了,当成长期的出租房吃租子。

尤其是完颜宗翰的心理在起作用。这个人很理智,甚至很睿智。他身上有一点完颜阿骨打的影子,天生就懂得怎样当个成功者。他知道女真人的优点在哪里,更明白他们的缺陷是什么,所以不那么贪婪,从来没想过把汉人的土地一口吞下去。

吞下去会胀死。

可惜的是,他的眼光太超前了,让绝大多数的女真同胞无法理解。他们内部有一些人愤怒得要死,觉得明明可以随意砍、随便杀嘛,为什么不利益最大化呢?完颜宗翰有异心,胳膊肘儿向外弯,不是个为国为民着想的好女真人!

这个分歧造成了完颜宗翰的悲剧,造成了他的政治同盟者的悲剧。当然,反对者也没落着好。历史证明,只会打生打死的,都是些低级生物。

可是,不让这些女真人打架,他们还能干什么呢?

完颜宗翰对汉人傀儡的支持很到位,临走前,他特意派人去问张邦昌:“为了你的统治,张,我是不是得给你留下一支女真军队?”

张邦昌没听到这句话,来人被大楚国新任宰相吕好问抢先接待了。吕宰相说,非常感谢,但是北方人不服南方水土,为贵军士卒着想,不必了。

该使者小感动了一下,接着又问:“那是不是给你们留下一位贝勒?有他在,南人不敢放肆。”

多体贴,可吕好问比他更会疼人,说:“贝勒是贵人,久居南方,万一思乡心切,会生病的……”于是,女真人全军撤退,走出去好远之后,张邦昌才知道有这回事。

知道又怎样,吕宰相平时写公文的时候,落款日期都是“靖康二年”,根本不提大楚国什么事。这就是张邦昌的群众基础。

一切迹象都逼着他变回原形。一个月之后,金军渡过黄河,回到了燕京附近,张邦昌知道是时候了。他宣布退位,先找到隐居在民间的孟太后,由她来垂帘听政,再通过她去选宋朝的新皇帝。

还选什么,唯一在逃的男丁不就只剩赵构一人了吗?直接选他不就对了。不,还有别人。宋朝立国一百七十多年,九个皇帝,每一代男丁都积极工作,生出了N多后代,怎么会只有赵构一个漏网之鱼呢?

在这几十天里,有两位宗室出现过。一个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后裔,叫赵子崧;一个是宋太宗赵光义的子孙,叫赵叔向。他们各自招揽了一支班底,宣布自己是宋朝合法继承人。其中,赵叔向动作迅速,充分发挥了赵光义对皇位超级向往的遗传基因,他带了七千个士兵,杀到了开封城郊。

可惜,这些都是白费劲,继承权是有排列序号的,他们能躲过金军搜捕的原因,也就是失败的原因。因为事发时,他们都在城外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句话,他们是散得不能再散的边缘皇室,只要赵佶这支血脉的人没有死绝,他们就没有半点机会。

焦点向赵构汇聚,可是要找到他,就不太容易了。

第五章 赵构集结号

赵构这时的头衔很猛——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般来说,这个头衔只出现在评书小说里,宋朝从立国那天起,就没有这个职务。

这么独一无二,应该努力工作吧,他应该答应他皇兄赵桓的求救,率领“天下”兵马向开封靠拢,与金军决战,救父兄于水火之中,这才是正道。

如果救不了,壮烈地牺牲在开封城边,也是无上的光荣,这样才会流芳千古,为世人所敬仰!可惜的是,他没这么干。

赵构从当上大元帅之后,就一直在搬家。他从相州跑到大名府,也就是说,从河南到了河北。这很勇敢,因为河北是敌占区,哪怕大名府没出现大量金军,那也是险地。可他几乎没有停,紧接着又跑到东平府(今山东东平县)。

在山东转了两圈,他到了济州(今山东巨野),觉得还是不安全,于是宣布下一站是宿州。宿州地处淮南,是今天的安徽宿州市,真要到了那儿,随时都能渡过长江,跑到江南去。

这时,内外两个消息拖住了他飞快的腿,让他不得不停下来。

外边的,开封城派来的信使走过千山万水,踏着他曾经走过的路,追到济州,通知他回京城即位当皇帝。

这消息很震撼,但在预料之中,赵构很清楚自己的血统,继承权的顺位,只要他不死,永远都是他的。

前提是他不死。

那就好办了,他决定不回去,即使回去,也要再等等,看看金军是不是会在短期内使回马枪。

可是,另一方面就没这么好对付了,他的班底内部出了点事情。

他的班底非同小可,很多帝国精英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他的身边。最早到的是张俊,他跟着信德(今河北邢台)知府梁杨祖率领三千兵马,到大名府报到,被任命为元帅府后军统制。

刘光世跑了第二名,他从西北一直追到山东的济州府,才追上赵构。这一路上,他开动脑筋,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在听话和不听话之间准确选择,让自己踏上了最光明的那条路。

他起跑的时间是第二次东京保卫战前夕,赵桓传令天下兵马进京勤王时。作为一个顶级衙内,刘光世百分之百执行政府的命令。

他带兵火速从西北驻地开拔!

跑到半路时,唐恪先生的命令传到,令天下所有勤王部队各回原地,不许去开封城。首相传达皇帝的诏书,这是天底下最有效力的命令,于是,所有部队向后转。

唯独刘光世。

这小子堪称两宋之交时所有风云人物里最鬼头鬼脑的人,加上他从小就混在权力阶层里,各种官方的把戏他都懂,瞬间就明白了唐恪的小心思。绝对会出事,国家肯定需要军人。

而军人需要机遇。

尤其是他和他父亲这样有失败纪录、急于翻身的军人,那么,不听首相命令前进。事关前程,他的决心超级坚定。离开封城越来越近,什么人都能遇到,一支败兵把京城里的事都说了出来。当时,刘衙内的部下就不干了。

搞什么,既违抗命令,还让我们去送死?

刘光世很镇定,告诉他们这个消息过时了,最新的消息是开封城陷落,两位皇帝逃了出去,方向是南方,只要追到,“功莫大于保驾”,大家还等什么?于是,全体出发,他们一路南行,追到山东境内的济州,找到了赵构。

赵构很高兴,这是他最缺乏安全感、最需要军队的时候,老牌的西北军突然出现,实在令人惊喜。刘光世被加封为五军都提举。

刘光世抓住机遇,千里奔袭,抢到了一个很大的头衔。在失去父亲刘延庆之后,他抱住了一条更粗、更牢靠的大腿,从此,他的人生前景一片光明。

相比张、刘两人,同在西北军中的吴氏兄弟却很平凡,他们老老实实地驻扎在防区,和老对手西夏人对峙。

这是一对实心人,立身处世都走正道,他们清楚自己的身份和职责。既然是军人,那么自然要用军功说话。等待他们的,是不久之后的一场决定西北军命运的决战。

这段时间里,韩世忠很忙,他在百忙之中托人给赵构带了个话,说他百分之万地支持赵构做任何事,也可以为赵构做任何事。最后,他想还是再直接一些吧。

他劝赵构当皇帝。

说完这些,他冲出大名府,杀进了金兵群里。顺便说一句,赵构真是个很有逃命天赋的人,简直像有预知能力一样,他离开大名府不久,大群的金兵拥了过来,有多少……好几万吧,而韩世忠手下只有一千人。

他就带着这么点人冲出城墙,直奔金兵的统兵大酋去了。没有意外,几乎算是成功了。韩世忠一个人冲过去,把挡道的全干翻,一刀砍倒了酋长,之后,战斗就结束了。

他很神勇,这的确是宋朝一百七十多年以来最强的战力了,可是,他仍然错过了最好的机会,没能在第一时间赶到赵构身边。

历史证明,谁先赶到,谁得到的好处最多。领导的印象分是无比重要的。张俊也好,刘光世也好,都能善始善终,哪怕做了再愚蠢的事,赵构永远都会优待他们。

嫡系的待遇就是好。

相比之下,吴氏兄弟差了点,他们始终游走在主权力集团之外;韩世忠也差了点,哪怕救过赵构的命,也等而下之。

比他更惨的是岳飞,他这时正在北方和金军打得热火朝天,连和赵构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于是,他的命运……仅仅是巧合吗?

中兴四将的命运居然与他们最初和皇帝见面的次序成正比。可见,无论什么时候,都得和大头领紧紧靠在一起。

这一点在宗泽的身上也得以验证。不过,先放一放他,我要提一下未来名分最大、权力最重的军政一把手——张浚。他很不幸,开封陷落时,他正好在城里,但是为什么没有露过面呢?以他嚣张跋扈、唯我独尊……不,神勇无畏、敌强我强的性子,应该会把所有的金国领导人都活埋在开封城里才对嘛。

哪怕只有他一个人,也能做到!

可他就是没出现,自始至终都没出现过。据可靠资料显示,当时,他从外城躲进内城,再躲进太学,和一大批学生混在一起。估计学生们的所有对外行动,他一律都没有参加。

因为,金军撤走之后,他再度出现时,身上连根汗毛都没少。

这段时间里,宗泽已经不在磁州了,他到了大名府。原因是大元帅逃跑……不,是途经大名府时,壮怀激烈、慷慨激昂了一下。

赵构下令全天下兵马向大名府集结,大元帅将从此地开始反攻入侵者!

此令一下,从者云集。宋朝并不是没有敢战之士,相反,很多人都气红了眼,快爆炸了。金兵在一些懦夫的眼里是洪水猛兽,在勇者面前算什么?况且,传统意义上的中国人一直坚守着一种信念——不崇拜强者,不服从强权。

中国人崇尚仁义,爱的是一种风清云淡的自由。可是,如果有强者入侵呢?如果对抗不了,注定要被灭掉呢?很简单,“宁教身死,不教名灭”、“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死亡,从来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当然,说这些,就像冰心先生论真正的女子一样,是有前提的。她列举了女士们的各种高贵品德,各种冰霜一般不可亵渎的矜持和美丽,可在这些之前,她都要赘上一句“真正的女子”。

我说的传统意义上的中国人也是一样,我指的是“真正的中国人”。

宗泽就是这样的人,他带着满腔愤怒,带着快要把自己燃烧起来的怒火而来。他要进攻,要战斗,要不惜一切代价杀进开封城去,解救他的皇帝,拯救他的同胞,斩杀他的仇敌。

这些,他一定要做到,不惜一切代价去做!

这是他和赵构最大的区别。屁股决定大脑,坐在什么位置上想什么事,赵构作为赵宋唯一一位血统纯正的继承人,怎么能“不惜一切代价”呢?

于是,一场激烈的争吵爆发了。大元帅府召开的第一次会议上,双方吵得焦头烂额、不可收拾。争吵双方的主要人物有宗泽、汪伯彦。

大首领怎么会赤膊上阵呢?他有数不清的亲信为自己排各种忧、解各种难。

介绍一下汪伯彦。汪伯彦是两宋之交的大名人,他生在一个贫寒的家庭里,能走上官场,完全是凭借自己的努力。

往上升的过程很艰辛,每一步都必须非常小心。说实话,如果不是女真人打过来,他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地方官。

像何栗等人一样,他的晋升都拜赵佶退位,赵桓登基、杀六贼、清官场,造成一大片官职空白所赐。没人当官,宋朝上层只好大批量提拔人。于是,他被硬生生地提拔了起来,当了相州知州。

不过一州之长而已。

这样的官衔在国之将倾时,谁会去理会呢,根本上不了台面。可汪伯彦在最危险的河南地区冷静地观察局势,把赵构从宗泽的手里抢了过来。从这时起,他给自己铺好了一条飞黄腾达之路。

这时,他跳出来和宗泽作对,按说宗泽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副元帅,位高权重,一个小小的知州怎么敢、怎么能与之对抗呢?

不是的,汪伯彦也是副元帅,他足以和宗泽平起平坐,甚至还要高出一点。这一点是情分,赵构从相州逃到大名府,这一路上“野中寒甚,烧柴温饭,用瓢酌水,与汪伯彦于茅舍下同食”,这对一个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的皇子来说是多么难忘啊。汪伯彦始终陪在他身边,光是这一点,就让赵构铭记终生。

争吵开始,宗泽主张立即率军直趋澶渊古城,攻击金军外围,解救开封都城;汪伯彦也没说这有什么错,而是强调,做事情要量力而行,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安泊得大王去处稳当”。

这多么堂皇、多么无耻!

从道理上讲,似乎汪伯彦说得没错,时刻都要为大首领着想嘛,首领在,名分才会在。一旦赵构死了,还有什么宋朝呢?但是发兵打仗,都是为老赵家争天下,你自己不出力、不露面,找个安稳的地方躲起来,谁还会出力呢?你想等一切都搞定之后再出来摘桃子、捡现成,有那种好事吗?

宗泽怒火攻心,从这时起,他看清了赵构的本质,这和当初主动为家国分忧、去金营当人质的他是多么不同啊。一个人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变化这么大?这个疑问不仅困惑了他,更是困惑了几百年里的无数中国人。

为什么呢?原因要随着时间的流逝才能逐渐浮出水面。

眼下只能关注这场争吵,它的结果是宗泽率军向开封冲击,并且对外宣称赵构就在军中。另一方面,赵构、汪伯彦继续逃跑,跑到了山东境内。

很窝火、很悲凉吗?这还只是表面,这件事的实质是,由于宗泽的坚贞、勇猛、不妥协,他远离了大元帅府,没法参与各种国家大事。

这时的大名府是一个转折点,新建立的宋朝军队分成了两部分,各自奔向自己的目标,怎么看都像是分道扬镳。

一部分由宗泽率领,队伍力量很弱,只有几千人。除了他自己以外,没什么名人。他们去进攻澶渊,收复开封。

另一部分由大元帅亲率,除了文官之外,武将也是威名赫赫,尽是历史上的闪光点。军队由信德知府梁杨祖提供,兵力达到一万,马一千匹,战将有张俊、苗傅、杨沂中、田师中等,稍后还有刘光世加入。这个阵容,只要再添几个,就是南渡之后的全部人马。

这支强大的军队避开所有的危险地段,向济州前进。

到达济州之后,孟太后的懿旨传来了,这算是要赵构返回的内因。另一方面,他的军队也变得暴躁多疑。看看行军路线,大元帅领导他们在中原大地上画了一条大弧线,听说下一站是长江边上的宿州,这都是要搞什么?

他们都是北方人,天生对长江就很恐惧,长江之南等于异域,该不是要背井离乡了吧,他们还有大批的亲友家眷都在老家呢。

这些人强烈要求赵构给个解释,不能再不明不白地走下去了。众怒难息,尤其是开封外城禁军哗变的例子还在眼前,赵构迅速作出决定。

——回北方。

同时,他给宗泽去了一封信,信里很清楚地解释了他逃跑的理由,那就是下属不让他去拼命,不然他早就“身先士卒,手刃逆胡,身膏草野,以救君父”。他又很隐晦地提了一下自己要回去干什么,“谓祖宗德泽,主上仁圣,臣民归戴,天意未改”。

就是说,人民还是宋朝的人民,而宋朝唯一合法的继承人就是他。宗泽,你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谁都知道该怎么办,这是赵构主动送给宗泽的橄榄枝,这种时刻劝进,是雪中送炭,更是锦上添花。能确保自己一世的荣华富贵,是每个官场中人都梦寐以求的事。

可宗泽接到这封信时,心里腻味透了。

宗泽这一生都没干过所谓“锦上添花”的事。他快七十岁了,之所以一直过得憋屈,都是因为他和整个官场对着干,不阿谀奉承,不与别人同流合污,不骗人骗己。

可是,现实却要求他必须配合赵构。

因为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选赵构;二、选张邦昌。这还有得选吗?哪怕他看清楚了赵构的本质,也得第一时间拥戴他。

赵构统一了大元帅府的意见,得到了全体宋军的拥戴。他回到宋朝四京中的南京(今河南商丘),在这里接受帝位,同时接见张邦昌,接受对方带来的传国玉玺。

宋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五月一日,赵构称帝,改元建炎。建炎,宋朝以火德立国,一来是让火焰重新焕发光彩,图个口彩;二来与太祖赵匡胤立国时的国号“建隆”相对应,以期国运昌隆,火光永不熄灭。

赵构即位,有好几件事必须立即处理。第一个,孟太后。孟氏在名分上是他的伯母,哪怕被宋哲宗废成弃妇,也曾经母仪天下,况且还被宋神宗的老婆向太后恢复了名誉。这时,她力挺赵构当皇帝,赵构从心底里感激她。

她不再是伯母,而是亲妈!

第二个,宗泽。这位老臣可真是倔犟啊!要怎样封赏他呢?他不爱钱,不爱官,不怕死,简直没法控制,作为拥立之人,还得笑脸相对。赵构想了想,那就投其所好吧。

赵构命令宗泽继续向开封城进军!

第三个,张邦昌。这人要怎样处理呢?无论公私,都必须得处死他,他犯了封建时代最大的忌讳。退一万步讲,哪怕不是他的主观努力,他也把宋朝的皇位给篡了。

但要是杀他,会让天下人不齿。但凡知道内情的,都明白张邦昌是被宋、金两国的上层联手设计的,双方为了各自的利益,非常无耻地利用了他!

这就是真相。

杀人简单,情理难容。在宋朝杀一个人,必须得在道义上站住脚。帝国行为总纲上面有过开国首相和太祖皇帝的对话:“天下什么最大?”“道理最大。”

杀张邦昌,讲不出道理来。

但是,“道理”一词在中国人的字典里太广义了,差不多和“君子”是一个等级,可以就任何事件、任何人展开无数个讨论点,并且都能找到论据。

它们像细胞一样,可以无限分裂繁殖。

针对怎样处理张邦昌这件事,有人这样分析:一、开封城里的百姓对张邦昌感恩戴德,是因为他出头顶事、当皇帝,免了金军的屠刀临头,并且拒绝勒索,让开封人保住了最后一点家底。

二、大元帅府选择饶恕张邦昌,是因为他主动献玉玺、写降表,态度非常端正,这些都是事实。

还有第三点,天下人对张邦昌是什么态度?

天下人愤慨。

这一点才最重要。让那些与事情没有直接关系的人作出判断,才最公正。而能保证赵宋复国的,只能是天下人,所以,必须得处死张邦昌。

这个道理怎样呢?是不通情理,还是坚持原则呢?这一点要大家自己去评判。我能说的是,说出这番道理的人是李纲。

李纲从南方赶来了,赵构登基之前就写信隆重邀请他,信中以“不世之才”相许,写出“……阁下学穷天人,忠贯金石,当投袂而起,以不负苍生之望”等句子。这样的推崇,可以说是宋朝立国以来十分罕见的,如果要比较的话,只有当年的王安石与之相近。

李纲当上了首相。

这个过程是很纠结的,限于篇幅,不能详细记述。这里只提一点,有位叫颜岐的官员居然说,张邦昌是金国人喜欢的人,虽然已经是三公、郡王了,但还是应该加封同平章事,让他更加显赫;李纲是金国人厌恶的人,虽然已经是首相了,也得趁他没上任之前就将其罢免了。

下边一片应和之声。

赵构沉下脸,说了一句话:“如朕之立,恐怕也不是金国人所喜欢的吧。”

这样的事堂而皇之地出现,大家能稍微理解李纲的心情了吧。他之所以苛刻地对待张邦昌,是因为他想整顿官场风气。

宋朝一败涂地,已经亡国,现在说复兴,只是名义上的。所有人都清楚,以赵构这时的实力,只要金军再次入侵,宋朝必将第二次灭亡。无论怎样抵挡,如果不先把投降派、软骨派、金人体贴党清除,根本看不到生存下去的希望。而杀掉张邦昌,正是绝好的前奏。

在李纲到来之前,张邦昌被免除一切罪名,加封为太保、奉国军节度使、同安郡王,接着又擢升为太傅。这是多么高的头衔,哪怕是十年之后的岳飞在达到战功最顶峰时,也不敢奢望。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投降、篡位还有理了吗?

以后再濒临绝境,谁还会为国尽忠、不惜一死?

因此,李纲无论如何都要张邦昌去死。但他说了不算,很多人替张邦昌说情,据说连赵构都回忆起了当初和张邦昌一起出使金营的往事,最后综合意见,张邦昌被贬到潭州(今湖南长沙)。注意,不是编管,不需要很严厉的管制,只是要求当地的监司机构时常注意张邦昌的动态而已。

张邦昌离开了北方,他深感庆幸,觉得噩梦终于结束了,他还活着,并且离开了旋涡……这太好了!能活着,能有平常心,比什么都强。

可惜的是,不久之后,弹劾他的奏章像雪片一样飞来,他的各种“劣迹”被一一揭发。九月,圣旨降临,他被赐死。张邦昌死了,他在潭州城内天宁寺的平楚楼上自缢而亡。关于他的死,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了。大家都清楚,他是多么冤枉,他的人生履历表上如果要写死亡原因的话,四个字足以概括——舍己为人。

他要是不管开封城百姓的死活的话,哪来后面那么多的无奈、屈辱?

然而,这不是官方的说法,宋朝给出的罪名是,张邦昌在当皇帝的三十三天里,晚上住在皇宫深处,他……和宫女睡在一起。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这个罪名,居然比篡位还要致命。

第六章 皇帝替代品

张邦昌死在九月,他的死,直接推动了历史进程,这是后话。这时是五六月份,还有一些别的事会发生,别的人会出现。

集中在赵构的身边,南京城里。

先是李纲见到了宗泽。据考证,这是他们第一次会面。两人年龄相差悬殊,一个四十四岁,一个六十七岁,是两个辈分的人,却相见恨晚,一见面就互相说出了心里话。

宗泽直斥黄潜善是个“闲人”,什么事都不管,对国家危亡无动于衷;汪伯彦是个“微人”,出身低,善钻营,在举国危难之中还图谋自身利益,实在卑劣得让人发指。

微,甚至是阴微诡谲的“微”。

这些话让李纲一下子轻松起来,这是他自第一次东京保卫战以来从未听到的话。偌大神州,偌大官场,只有这一个人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他明白,宗泽是难得的好战友,必须要把他安排在最重要的地方,担任最重大的职位。

李纲去见赵构,以首相的身份推荐宗泽出任开封知府,留守东京。

东京开封,代表着一个时代、一个皇朝,以往是荣耀,现在是危机。谁敢再住进去?不说满目疮痍、全城废墟,就说时刻都会出现的金军,就让所有人认定那是块死地。

而放弃它,就会一下子丢了所有的精气神。

复兴宋朝,连都城都不敢进,还谈收获什么?它是一把尺子、一支标杆,用来衡量赵宋乃至汉人的种族等级。

这些谁都懂,谁都不去做。

宋建炎元年(公元1127年)六月初一,宗泽赶赴开封城,深入险地,复兴旧都。那里是最混乱的旋涡,充斥着各种渣滓污秽,连生存都是问题。宗泽却有一个伟大的理想,他想在那片废墟上重建以前的宏伟都城,让开封城再次成为最伟大的都城之前,先成为一个最坚固的堡垒,可以让宋人抵御任何侵扰。

到那时,他会请他的皇帝重回故都,那一刻,才是体现他宗泽真正价值的时候。

宗泽走了,张浚来了。

他终于出现了,这个三十岁的四川人自始至终都在强调着他那强烈、炽热的爱国之心,却在两次东京保卫战中未露踪影。这是为什么呢?

要把人往好里想。我个人认为,最好的分析结果是——他要留着自己的有为之身,为国家尽最大的努力。

姑且这样相信他,反正他一生都在追逐各种各样的“最”。比如这时的最正统的领导。等赵构称帝了,有合法的领导权了,没有内敌,也暂时没有外患时,他才赶到赵构的身边。

赵构还不了解他,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拥抱亲吻他,给予他最重的权、最高的位,而是除枢密院编修官,改虞部郎,擢殿中侍御史。请注意“御史”这两个字,这是张浚飞黄腾达的台阶。他会用言官的权力去扳倒一个又一个大人物,不管那些人是不是真的该被扳倒。只要扳倒他们,就会让皇帝高兴,也会让他升官。

他安静地上下班,观察着每一个人,思量着该扳谁、怎么扳。

几乎同时,南京应天府里,有一个人失意地脱下了宋军的军装,走出了营地。他就是岳飞,被开除军籍了。

关于岳飞的生平,实在是有太多的争议了。从官方的《宋史·岳飞列传》来看,他是第一批追随赵构的人,远在张俊、刘光世出现之前,他就和赵构面对面谈过话了。

据《宋史》记载,赵构到相州后,在汪伯彦的帮助下组建起了自己的第一支部队。某天,枢密院一个叫刘浩的官员带来了一个人,将他引见给赵构,此人就是岳飞。赵构很喜欢他,初次见面就派给他一个任务,让他去招降盗贼吉倩。

吉倩……如果是吉青的话,相信听过评书《岳飞传》的人会很熟吧。

岳飞圆满完成任务,吉倩带着三百八十多人投降。岳飞升官当了承信郎。赵构很高兴,又命令他率领三百名铁骑前往黄河边的李固渡渡口向金军挑战。岳飞奋勇前进,大破金军。赵构再命令岳飞跟随刘浩进攻开封,解救都城。

这一次,岳飞率领三百名骑兵在滑州之南与金军大部队相遇。岳飞鼓舞部下主动出击,他独自一人率先进攻,阵斩一员金军枭将。金军大败,他以三百骑兵力斩敌数千人,夺马数百匹,以军功升为秉义郎。

他杀进了开封城,进而隶属于宗泽部下。

这些事迹很激动人心,与岳飞之后的战绩相比较,可信度很高,也就是说,以岳飞之神勇,这些都不在话下。

但是经考证,这些并不全是事实。有几点可疑之处,首先是时间。赵构在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腊月初一当上了大元帅,十四日离开相州去大名府。在这十三天里,他连续命令岳飞招降吉倩、挑战李固渡、激战滑州之南,这在时间和空间上是不可能完成的。

第二,看上面就知道,这时,宗泽才刚刚离开应天府,赶赴开封城,他还没到任,岳飞就算真的杀了过去,要怎样向他报到呢?

所以,基本上可以断定,《宋史·岳飞列传》中的这一段话是谬误。虽然是假的,但无损于岳飞的威望。岳武穆有自己真实的事迹,那些足以让他高居所有武将之上,成为中华战士的代表。岳武穆是伟大的,只是在这时,他还真的很……直率。

让他丢掉军籍的那封奏章很长,有几千字,大体说了三个意思:一、赵构已登大宝,中原有主,应该趁金国不备,出其不意进攻;二、黄潜善、汪伯彦是庸才,不足以成大事,应该罢免;三、建议赵构亲征,率大军北渡黄河,收复失地。

有人会笑岳飞不自量力,只是一个小兵,居然敢轻言国政,不仅谈到了宰执大臣的任免,还要求皇帝御驾亲征,这实在太过分、太儿戏、太不知起倒了。

我不这样看。首先,岳飞说得都对,这些都是一个王朝此时此刻最该做的事,况且这也谈不上什么不自量力。宋朝是一个言论自由的国家,无论谁都可以说任何事,甚至平民百姓在太平岁月里都能上书议论皇帝大臣的得失,那么,为什么岳飞不能以一个小兵的身份说这些话呢?

这是宋朝,不是明朝、清朝,或者别的什么专制暴戾的时代。如果一定要说他做错了什么的话,那就是他对赵构的认识了。

这时,谁也不清楚赵构是个怎样的人。李纲、宗泽、岳飞等人都看不清这位年轻的皇帝的真面目,所以,他们或早或晚地悲剧了。

岳飞被开除军籍,成为一个无业游民,这是件很郁闷的事。在国家最需要英雄的时候,最强的军人居然被开除了!

这是好事,不这样的话,岳飞会随着赵构的亲兵营一路跑啊跑的,不知不觉就跑到江南了。他只是个小兵,在刘光世等人的率领下,能做出些什么呢?

他是一只展翅高飞、独自翱翔的大鹏,需要自己的天空。只有走出这片充满私欲、多变、政治性高于战斗力、战斗力不断丧失的营房,他才会是传说中的那个人。

放下岳飞,等待他再一次出现。现在回到赵构、李纲身上。对于恢复中原,李纲有一整套构思,派宗泽去开封城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给开封城披上铠甲。

开封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它不能没有外围防线。一马平川的地势,如果没有黄河天险的隔断,河东河北等地的拱卫,它本身再坚固,也无法应对外敌。

所以,李纲派张所任河北西路招抚使,傅亮任河东路经制副使,去两河地区招抚百姓,建立武装。请注意这四个字——建立武装。

两河地区被金军肆虐,各大名城相继沦陷,各处正规军基本上伤亡殆尽。开封京城的军力损耗严重,长江之南的军队根本不靠谱,而西军又离不开防区,可以说,两河地区已经彻底失去控制了。可是,汉人的力量却空前强大。

无数支义军自发形成组织,他们保家结社,对抗金军,取得的战绩比宋朝的正规军强太多了,足以让大兵们想买块豆腐撞死。

以河东区为例,这里的民兵用红巾作标志,小事不说了,只提一下他们和完颜宗翰的故事。金军的大太子在宋朝官方面前一直很威风,可在老百姓眼里却很一般,没什么了不起的。当初,他围攻太原城,红巾民兵就把他挡在了太原城外。

泽州(今山西晋城县)、潞州(今山西长治县)一带的民兵还特地问候了一下完颜宗翰。某天,他们偷袭他的军营,差一点就横扫全军,和他面对面。

与之相比,河北区域内的义军规模更大。

河北境内有座五马山,它在现代很一般,没人知道,可在当时,它是河北境内的太阳。毫不夸张地说,它的实力远远超过北宋的帝都开封城。

这里依山建寨,比人工修的城墙还要高大坚固;这里有十万兵力,都是自发聚集的忠义民兵,无论是素质还是实力,都比烂透了的禁军强得多。

更重要的是,河北区域内的其他民兵都听它号令,民兵人数加在一起有几十万之多。这样,它的号召力比赵佶、赵桓、赵构都大得多。

这样一股力量,足以在乱世中自成一国了,可是,他们却几次三番地写信给远在应天府的赵构,说他们一直都期待着中央的领导,请派人来领导我们吧。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山上最大的头领姓赵,叫赵榛。赵榛是赵佶的儿子,受封为信王。查名单,他是金军在开封城里抓走的重要俘虏之一,怎么会跑到五马山上打游击呢?

赵榛自己说,他是趁乱逃出来的。国恨家仇让他充满了力量,决心与百姓一起和女真人死磕到底。这多好,让百姓既有军队的实际力量保护,又找到了长期以来习惯了的宋朝政权,心灵身体两健全,好日子似乎又回来了。

李纲也是这么想的,眼看着这么强大的力量唾手可得,何乐而不为呢?这简直是新兴的建炎集团的天大福音。什么都不要在乎,哪怕知道所谓的赵榛是燕人赵恭假扮的,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力第一,马上派人接收!

于是,他第一时间派出了张所、傅亮。做完之后,他长吁了一口气,觉得复兴有望,民族将兴。他本人做了件很好的事,对得起首相这个职务了。

却不知,他的政治生涯马上就要谢幕了。

世上有种人,能力高,品德好,怎么看都一定会成功,肯定永远辉煌、永远灿烂,但是结果往往很凄凉,他们壮志难酬,穷困潦倒,自身难保。

之所以这样,可以归纳成六个字——明于事,暗于理。只懂得做事,不懂得做人。

李纲就是这样。上面接收民兵的事怎么看怎么有利,可是整个建炎集团上层全都强烈反对。黄、汪两大巨头出面,说招抚司成立之后,两河境内的“盗贼”更加猖獗,不如撤销这个部门。

盗贼……这个词才是关键。

李纲、宗泽、张所,老百姓觉得他们是民兵、是自己人,可在建炎集团看来,除了官军本身,其余的都是不安定因素。尤其是五马山的几十万人,让赵构怎么敢接近?还以“信王”为首领。在民兵看来,大家都姓赵,直接变一家,从开始就很融洽嘛。

可在赵构的心里,姓赵的人是他最烦的!

在他的一生中,他用了全部的智慧才保证了自己身边没有任何一个有直系血缘关系的赵姓男人出现。比如前面提过的两个想趁乱称帝的赵姓人,都被赵构处理了。太祖赵匡胤的子嗣赵子崧被贬黜,永世不得翻身;太宗赵光义的宗室赵叔向被勒令交出兵权之后,就被刘光世捕杀。

可惜李纲就是看不透这一点,他据理力争,一定要收编民兵,和黄潜善吵,和汪伯彦吵,向赵构不断地进言。结果,张所、傅亮被撤职,他本人收到了言官的弹劾信。

张浚总结出李纲的十多条罪状,注意,是罪状,弹劾他下台。

号称帝国未来最正义、最坚定、最大无畏的人,居然投靠了著名的懦弱党,弹劾当时最正义、最坚定、最大无畏的人,才起家的。

赵构挽留李纲,同时罢免张所、傅亮,尤其将张所发配到岭南。不久,张所就病死了。李纲看清了形势,终于主动辞职。

赵构再次挽留李纲,可随后的罢相制里却写着“李纲以个人喜怒为标准,分辨是非、赏罚失当;以国家利益为代价,树立自己的形象”等考语。

不久之后,李纲被再三罢黜,最远一次竟然被流放到海南岛。而伴随着这些罢黜的是一系列诛心的字句,如“朋奸罔上,欺世盗名”,李纲成了被孔夫子所杀的少正卯一样的奸邪。

很惨很郁闷是吗?相信连李纲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一心为国,会这样悲剧收场?很多年以后,赵构的地位稳定了,年纪也很大了,开始喜欢回忆了,他才说出了一句心里话:“李纲孩视朕!”

李纲把本皇帝当一个孩子看待!这里面透着一股怨气,非常准确地影射出当年赵构的感受。

说实话,这真的是李纲的问题。在他的心里,他要做的是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却忘了自己的职责是替皇帝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他以为好的,就真的是好的吗?适合绝大多数人的,就会适合高高在上的那个人吗?

赵构本来是为了清静、自由和尊严才罢免李纲的,没想到刚刚罢免他,这几样东西又丢了一次。有人突然找上门来质问他。

为什么要罢免李纲?

赵构暴怒,他真没想到,自己都当上皇帝了,居然还有人没完没了地找他麻烦。李纲、宗泽等人也就算了,毕竟是国家的栋梁、老臣,无论是功劳还是资历,都达到了可以摆架子训人的地步,可这几个人算什么呢?

居然是平民。

不过很不一般,事实上,他们之所以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应天府里,是因为他们是赵构前些天特意下旨召来的。这两个人的名望实在太大,是东京保卫战中的学生运动领袖——陈东、欧阳澈。这两个人此时堪称名满天下,是仁人志士的代表。毫不夸张地说,他们的言论瞬间会传遍天下,进而形成舆论,其新闻力量比宋朝官方强多了。

正是这一点让赵构头晕,他捧着陈东、欧阳澈写的奏章,都快气疯了。陈东说,李纲不可罢免,黄潜善、汪伯彦不可任用,赵构应该亲征,接回徽、钦二帝。

这几条好不好?赵构能不能做?值得玩味吧。这还只是开始,如果说这些让赵构为难,但又不得不赞成、不得不解释的话,那么陈东下面说的话就让他忍无可忍、急火攻心了。

陈东说,他本身就不该当皇帝,如果钦宗皇帝以后归来,请问两个皇帝怎样相处,难道要一大一小轮换当朝吗?

赵构杀心难忍。

可当他看完欧阳澈的奏章之后,脑袋已经一片空白了。

欧阳澈说的是他的私生活,说他在国家危难之际不忘糜烂,不仅吃喝浪费,在女色方面也不知收敛,居然公开去开封城里买姝丽,说是给他做拆洗工作。

在开封城里买漂亮女孩儿……那是刚刚被金军劫掠过的开封城,这么干和女真人有什么两样?至于拆洗工作,亏赵构想得出来,他亲妈就在金国干着同样的工作!

这些话是多么刺心,哪怕不是皇帝,换个普通人也会暴跳如雷。他还没法否认,因为这都是真的。应天府就那么大,战争期间诸事从简,皇宫里的这点事基本上没有秘密,谁都知道。

可你为什么要说?难道你不知道俺成天到晚地表白,天生不喜欢和女人待在一起吗?赵构思前想后,恼羞成怒,提起笔来写了一纸“手批”。

——杀陈东、欧阳澈。

这是宋朝自立国以来从没有过的事,宋太祖在一块石碑上刻着:有宋一代,绝不杀大臣、言官,不杀士大夫,尤其不杀上书言事的人。这块碑平时用黄缎遮盖,不许人看,只有每一代皇帝即位时,才由一个不识字的太监领去,一个人默默地观看。

这时是宋建炎元年(公元1127年)八月,一个月以前,曹勋从北方带回了宋徽宗的求救信,里面就有专门带给赵构的誓碑内容。所以,可以肯定地说,赵构一定知道祖宗的规定。可他就是下令杀人了。

这不只是他恨这两个人的缘故,而是他心性的表露。赵构是两宋十八帝之中最狠的一个人,他几乎是先天带着残忍的基因,不只是不怕杀人,甚至敢于杀人、勇于杀人。他一旦对某个人起了杀心,哪怕事过境迁,大家都把这件事忘了,他仍然会牢记在心。

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会算个总账,把想杀的人杀掉。

这只是开始而已,没人会注意到他这个特点。人们能感受到的是,新皇帝是一个很不喜欢乱讲话的人,比如,他随后就下了一个命令。

一个月之后,也就是九月,他会去淮河地区度假,很可能会在那儿长期办公。如果有谁敢乱想、乱讲,动摇这个决议的话,全部砍头。有谁能告发这些乱讲话的人,有官衔的人连升五级,白丁可以超越无品,从九品直接升到正九品。

连升五级……在重大战役里起关键作用的将官都没这待遇。

第七章 宗泽,过不去的河

在这种奖惩条例的震慑下,赵构如愿以偿地从河南省的商丘搬到了淮南的扬州城,紧紧地靠在了长江边上。

在这个过程里,还真没人再敢说怪话。这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强势政府很适合他,对人民就该狠一些!这个观点一直伴随着他,直到一年半之后,那件让他魂飞魄散的事发生之后,他才明白了一个真理——哪怕你是至高无上的帝王,也不能太欺负人了!

这时,有长江之天险、扬州之繁华,既安全又舒服,他真的像是梦回汴京一样,又找到了从前生活的影子。这种好日子持续了差不多十个月。在这十个月里,不只是他,几乎整个中原都相当平静安宁,之所以这样,完全归功于一个人。

宗泽。

他全心全意地经营着开封城,在极短的时间里创造了一个奇迹。他竟然让废墟一样的开封城变成了空前强大的堡垒,不仅足以自保,还震撼了整个两河敌占区。宋朝和女真人在每一个角落里争锋,居然几乎每战必胜。这是多么不可思议,要知道就在一年前,金军还轻松地灭掉了宋朝。

宗泽是六月初一到达开封城的,他看见的是断壁残垣的街市,楼橹尽废、兵民杂居的城防。大白天里,盗贼随处可见,老百姓没吃没穿,这是一座废城、死城。

就在两百里之外的黄河边上,金军一直驻扎着,像一把屠刀一样时刻悬在开封人的头顶上,随时都会砍下来。

还有比这更糟的情况吗?宗泽就在这种绝境里振作起来,他深信自己的民族是强大的,只要当政的人理智些,稍微勇敢点,奇迹一定会出现。

他先是抓了几个知名的盗贼,宣布从此以后恢复宋朝律法,敢偷抢犯罪的,不管赃物是多少,一律军法从事。

也就是砍头。

宗泽说到做到,几颗血淋淋的人头一落地,开封城的秩序立即恢复原貌。接着,他建设城防,在开封城各处修补战械、重建敌楼,额外造了一千两百多辆战车。之后,他走出城外,到了郊区。两次东京保卫战给了宗泽一个非常沉痛的教训,就是宋朝每次都是第一时间丢了城外的设施。

宗泽在城外险峻地段构筑了二十四个防御点,这些和开封城本身的防御有机结合,这就在郊区筑起了第一道防线。做完了这些,宗泽仍然不满意。

他想到黄河,黄河是开封城唯一的北方天险,没有它,开封就只剩下几道人工城墙而已,那么,必须要夺回黄河。

可他手里没有兵,这是再严重不过的现实问题了。他没法向赵构申请,御营的兵力绝不会调给他一兵一卒。那么招募,可是用什么呢?当兵就得吃粮拿饷,他既没钱也没粮。退一万步讲,即使他有,民间的兵也对宋朝不感冒。保家卫国靠自己,为什么要投靠不靠谱的宋朝?

这时,在开封的周边,说是民兵也好,盗贼也好,这种民间武装力量大得惊人,动辄几十万人聚集在一起。比如活动在濮州(今山东鄄城县)一带,号称拥有几十万人的王善;活动在淮水区域内,约有七万人的王再兴、李贵;活动在洛阳附近,拥众三十万人的没角牛杨进。这些人都在乱世中迅速崛起,每一个都不简单,并且有个共同点。

他们厌恶宋朝,别说让他们归顺了,比如王善,他会主动带人到开封城去打劫。

几十万的部队冲向了刚刚重建的开封城,要宗泽怎么办?逃,还是战,两者都不现实,而在这两者之间,宗泽选择了相信。他相信自己的理念不会错,相信自己的民族不会错。为此,他单人独骑出发,向王善的部队迎了上去。

他对王善说:“朝廷危亡,国家大难,如果有一两个像你这样的人挺身而出,金军就不会猖獗。这是你临危立功的机会,希望你能把握。”

这话很高深吗?很煽情吗?在我看来一点都不。宗泽只是说了实话,说出了他的希望。王善的反应是强烈的,他立即跪谢,流着泪说:“敢不尽命!”

几十万人立即被收编,成了宗泽的部下。这样的事一次次地重演,前面提到的王再兴、李贵、杨进等人都在这时站到了宗泽的身旁,成了他的助手。

一个是偶然,两个、三个呢?每一个人都这样放弃了自我,抛开了对宋朝的成见。之所以会这样,只能归功于宗泽个人的威望。而他的威望基础是什么呢?我想起了一个人曾经说过的话:“我南朝地广人多,崇尚气节。俊彦之士,所在多有,自古以来,从不屈膝异族……”

这句话让我深思,“地广人多”、“俊彦之士”,这在中国是最不罕见的,在每一个时代里,这一点都不曾改变。比如近代史里最黑暗、最屈辱的时候,中国的人数之多、俊彦之多,就如灿烂繁星。可为什么至少有三次屈膝异族了呢?

因为“崇尚气节”,只要失去了气节,中国人就失去了一切。如果能像宗泽、杨进、王善等人这样,因为气节而走在一起,那么情况自然会好转。

宗泽并不是一味地包容,相反,他的底线很高。当年,他离开磁州时,把军队和政务交给了磁州兵马钤辖李侃。不知是什么原因,李侃被部下赵世隆杀了。

赵世隆夺了城防,在战乱中占据一方。

这是一位土皇帝了,可是当他知道宗泽在开封城的举动后,他带着自己的弟弟,外加三万兵马来投奔。在他想来,这是件安全的好事。连盗贼都能变成正规军,为国出力,何况是他呢?他本身就是宗泽的老部下,只是犯了点小错罢了。

宗泽只问了他一句话:“河北丢了,是不是连我们宋朝的法令,上下级之间的纪律也都丢了?”军队哗变,以下犯上,是赵匡胤定下来的死罪。

他命人把赵世隆拉下去斩首示众。

当时,周围都是赵世隆的人。赵世隆的弟弟赵世兴就站在他身边,还带着刀。宗泽很平静,等杀了赵世隆之后,才缓缓地转头看着他弟弟,说:“你哥哥死了,如果你能带领这支部队报效国家,我就把它交给你,希望你能洗刷你哥哥的耻辱。”

杀其兄而任其弟,按常理来说,纯粹是找死。他在自己身后埋了一把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砍下来。可奇怪的是,赵世兴居然真心实意地接受了。不久之后,金军突袭滑州,宗泽命令他紧急驰援,他率领这支部队杀了过去,在城外大获全胜。

宗泽就是这样,让开封城的军队与日俱增,在短时期内达到了一百万人以上,同时严明军纪。有了这些基础之后,他扫平了黄河南岸的金营,在沿岸十六个县的周边建立了像鱼鳞一样的连珠寨。

他这么搞,金国坐不住了。宋朝这样的庞然大物,绝对不能让它有喘息之机。为了灭掉宗泽,金国调配了能调动的最高军力。

完颜宗翰坐镇原辽西京(今山西大同),与宗泽对峙。十二月左右,他派出了金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将军。

完颜宗弼出场。

完颜宗弼,本名斡啜、斡出、晃斡出,或者叫“兀术”。没错,他就是家喻户晓的完颜兀术,至于通常被称为“金兀术”,那是一种荣耀。

他是金国的兀术。以国为姓,这是对当时最重要、最了不起的一位军人的尊称。也就是说,金国人爱他。查一下他的家谱,都是顶级权贵,他是金国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的第四个儿子,人称四太子殿下。那么,想一下,大太子、二太子这些年来南征北战,灭国屠城,声名显赫,为什么他这个时候才冒出来呢?

因为他二哥死了。

完颜宗望在这一年的六月,也就是宗泽到达开封城之后,突然病死了。这对金国是不可估量的损失,至少在军队方面,接近一半的军队体系没了领导。要怎样弥补呢?第一,得像完颜宗望一样,有宗室最纯的血统;第二,得有战功。

战功是完颜宗弼的软肋,截至这时,他只是军队里的一个随行人员。比如在追捕辽国皇帝时,他跟着完颜宗望追到了鸳鸯泊;入侵宋朝时,他跟着大部队到达开封城下。查史料可以知道,那么多的人事交割里,他的名字一次都没有出现过,他的地位、权力就可想而知了。

说句难听点的话,这位金国战士是被树立起来的典型,他本身什么都不是。这时,他被派出去袭击宗泽,刚过黄河,连宗泽的面儿都没见着,就掉头往回跑。

宗泽只是派了两支部队绕到了他的侧后方,占据了滑州、郑州两处,悄悄断了他的退路而已,他就受不了了。

这是金兀术独自领兵的第一次战斗,出师不利,溜之大吉,他的做法很经典!当然,也可以说这是一次试探,因为在半个多月之后,他又卷土重来了。这一次,他行动迅速诡谲,渡黄河、过郑州、进白沙,很快就冲到了开封城的附近。

跑得越快,被打得越惨,因为他光顾着跑了。顺便说一下,他这人打仗的特点就是冲得超快、超猛,至于身后发生了什么事,他从来不管。这一次是这样,后面还这样,结果每次都被打得灰头土脸、满头包。这次,他没想到,更没察觉到,宗泽上回派出去断他后路的人马还在原地没动,一直在等着他。

前边有宋兵挡着,后边伏兵四起,完颜宗弼打了个彻彻底底的败仗,第二次落荒而逃。这就是金国历史上仅次于完颜宗翰的伟大军人的传奇军事事业的开端。他不知道的是,宗泽不仅使他败了两次,还在这段时间里给他造成了一个永恒的噩梦。

宗泽一生最大的成就可以归纳成三条:

第一,他在山河破碎之际,极其敏锐地识破了金军假和谈、真要挟的面目,把赵构留在磁州,为宋朝保存了唯一一条血脉。当然,这一条是对是错,他本人是否很后悔,就另当别论了。

第二,他重建开封城,整合两河地区,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振宋朝军威,在灭国一年之后,就阻敌兵于门外,这一点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第三,他释放了一个犯了军纪、要被处斩的年轻军人,并且给对方机会,让这个年轻人走上战场,为国征战。

他做过无数这样的事,当时,他绝不会想到,这件小事对宋朝、对汉民族有着怎样的意义。

因为这个年轻人叫岳飞。

岳飞终于见到了宗泽,终于到了开封。从他在应天府被开除军籍之后,直到这里,他颠沛流离,满身战疮,可以说是九死一生,他不仅与金军血战过,还两次遭遇本国上司的屠杀。

回到应天府——这座城在宋朝是有特殊意义的。它是北宋四京中的南京,最初叫归德府,是后周归德军节度使赵匡胤的驻所,所以,它是宋朝的龙兴之地。赵构在危难中于此地登基,又给它披上了一层神圣的外衣。宋朝的子民们向往它,来了就不想走。

岳飞被开除军籍之后,也没离开。游荡的日子里,岳飞目睹了建炎集团的一个个荒谬举措,他愤懑、郁闷、无聊、忐忑,被种种负面情绪影响着。城外面的广阔天地里有无数民间自发组建的武装,他完全可以投身其中,做自己喜欢的事。

可是,他的身上有责任,他的母亲在他离开家门去从军时,亲手在他的后背上刺了四个字——精忠报国。这是他一生的理想,他所有的努力都为了实现这一点。国家是至高无上的,既不能容忍外敌的入侵,更不能容忍内贼的叛变。

更不要说自己加入盗贼组织了。

岳飞所接触的人都是宋朝的正规官吏。很幸运,他和一个叫赵九龄的人能谈得来。

赵九龄是张所的下属,在他的引荐下,岳飞有幸拜见了张所,成为河北招抚司的一员,从此,岳飞走向了抗金最前沿。

回首往事,谁还能说上书事件是错事、坏事呢?没有它,岳飞仍然只是一介小兵,随波逐流,浑浑噩噩地混日子,怎能像现在这样紧紧抓住自己的命运,和金兵刀兵相见呢?

他被分配到王彦的手下,做统制官。

王彦,字子才,河内上党人。此人文武双全,在徽宗时曾进京应武举,在赵佶面前试演武义。曾追随种师道两入西夏,立有战功。这时,金军入侵,他毅然离家从军,没进御营,而是投奔了张所,到河北敌占区找事做。

综上所述,王彦也是个狠人,他和岳飞做搭档,堪称相得益彰。可惜的是,还没等这对强强组合发威,一个命令突然降临。

黄潜善、汪伯彦两位大佬搞垮了李纲,河北、河东的反攻计划立即搁浅,连张所都下课回家了,被贬到岭南反省去了。

很多人心灰意冷,刚刚聚集起来的河北大营一下子就散了。可是,王彦、岳飞、白安民等人没有动摇,他们集结了七千多人马,北渡黄河,进入敌占区,主动向金军宣战。这是北宋灭亡之后,宋军的第一次主动反击。金军猝不及防,被连连击败。王彦所部长驱直入,一时间,宋人士气大振。不过,他们也因此孤军深入,不要忘了,他们是没有后援的。

金军调来了近六万重兵,合围王彦。

接近十比一的军力,王彦有了危机感,他被迫筑寨,闭垒不出。这在一般情况下是正确的,毕竟敌我悬殊。可岳飞却不这样想,他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他一生中的所有战绩都是以劣势兵力取得的。换言之,如果只能以多胜少的话,还要兵法战将干什么。

岳飞不听王彦的节制,率领自己手下的几百名士兵冲出营寨,与金军决战。混战之中,岳飞夺得金军大纛,朝四面挥舞,军心大振。他不仅冲破了金军的重围,还一路追杀,占领了新乡县。

金军火速向新乡县集结兵力,但是他们晚了,岳飞根本没有考虑防守,他放弃了新乡,继续向北挺进。第二天,他行进到侯兆川时,与金军相遇。

战争开始了,岳飞没有兵力,没有地利,除了他自己以外,这支部队无法依靠其他任何力量。他冲在最前沿,身上有十余处受伤,血战不退。在他的感召下,“士皆死战”,再一次击败了金军。

宋、金开战以来,宋朝的正规军成建制的覆灭。渐渐地,他们总结出了金兵的战术,其实是没有战术,就是金国士兵的素质太惊人。宋、夏战争中,两军对冲,几个回合之后,胜负就会见分晓,甚至打到天黑了,两军会很默契地收兵,休息一夜。等第二天天亮了,吃完饭再打。

金兵不是这样,他们第一次冲杀不成功,紧接着来第二次,第二次不成功就来第三次,这种冲击会整日整夜地持续,是名副其实的不死不休。

想击败这样的军队,而且以几百人的兵力在困境中连续击败它,这需要怎样的勇气和战斗力?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岳飞一生征战的特色,他飞扬勇决,不拘一格,敢为人所不敢为,在战场上迅速前进,给敌人连续不断的打击。

可惜的是,他们毕竟人少,而且没粮了,这是件让人头疼的事。本来是在自己的国境内,可偏偏找不到给养。现实逼迫岳飞必须回去向王彦求助。

在岳飞想来,在绝大多数人想来,他们本身就是同一支部队,就算只是友军,在抗战中支援些粮草,不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吗?可王彦不那么想。前几天,岳飞违抗他的命令,冲出营寨与金军决战,在他看来就是分裂他的队伍,削弱他本人的威信。无论从哪一点来看,岳飞都犯了军法。

犯军法,就得军法从事。当时,有人建议他杀了岳飞,王彦还真的心动过。他是位名将,是位坚定的抗金英雄,这都不假,可他的心胸是狭窄的,岳飞深深激怒了他。幸运的是,他虽然心胸狭窄,却是个明白人。

他拒绝了岳飞的求助,让岳飞安全离开。这相当于让岳飞自生自灭,与他无关。从此之后,王彦与岳飞嫌隙不消,两位抗金名将走上了各自不同的道路。

岳飞回到几百名饥肠辘辘的士兵中间。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绝路。没有粮草,没有援兵,周边是近六万多的金军,哪怕是想撤退逃跑都不容易啊。

这也是岳飞不肯原谅王彦的地方,虽然没有亲自动手,但也跟杀人没多大区别。

处在绝境中的岳飞没有向南撤退,他的勇气是无人可比的,他居然率领饥伤交迫的士兵继续向北方前进。他们一路征战,到达了太行山。太行山绵延四百余公里,是山西、河北、河南三地的天然界山,这里沟壑纵横、险要丛生,是理想的战场。

岳飞此行最艰苦也是最激烈的战斗就发生在这里。他先是与一群金军相遇,两军激战,岳飞生擒金军主将拓跋耶乌。几天之后,他再次遇敌。这一次,岳飞的部下疲惫到了极点,已经无法硬撑,情况逼着他只能行险。

岳飞单骑出战,持丈八铁枪,刺杀金军主将黑风大王,使这支金军仓皇逃走。

至此,岳飞孤军深入,以数百人之众,入数万金军重围,攻城略地,辗转作战,战无不胜。这是有宋一代从未有过的战绩,就连韩世忠都相形见绌。韩世忠的每一战都有依托,或是有大部队在前方做先锋,或是有城池做后盾,而岳飞此行无所依靠,居然远扬千里、锐不可当,冲破了金军的重重包围。如此决心、战力,就算没有后来的辉煌成就,也足以使岳飞在中华战将的名单里独树一帜。

不过,他的体力也到了极限,不得不考虑回归了。岳飞在太行山停留片刻后,便向开封方面撤退。史书没有记载他的回归过程,让人无法猜到他遭遇过什么。

如果没有再征战,那么说明他的行动机变神速,让金军无法堵截;如果与金军狭路相逢,那么岳飞的回归之路将会更加艰辛。

以这样的伤疲之旅,他得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进开封见宗泽呢?

岳飞终于进入开封城中,宗泽收留了他,没有计较他之前违抗军令的事。他有自己的部下,有一定的权职。不过,他的噩运还没完。不久之后,他居然被绑上了刑场。

岳飞要被杀头了,各种史书都没有记载他犯了什么事,不过,从他的早期经历来说,他想犯事,实在是太方便了。他的性格太倔犟,很多时候,与其说是刚烈,不如说是暴烈,这样更恰当一些。

要命的是,他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来发泄怒火。再稍晚一些,他曾经在酒桌上与一个上级军官言语不和。岳飞暴怒,一拳把那上司当场打昏。

这不是偶然的。岳飞与其他的中兴将领相比,有一个本质上的区别。刘光世是军队里长大的衙内,张俊、韩世忠、吴氏兄弟从小参军,习惯了受军法约束,哪怕遇到再大的委屈,如韩世忠被抢了活捉方腊的大功,也只是躲进角落里生闷气。

换成岳飞呢?

岳飞发现王彦作战不勇敢,严格地说,只是不如他勇敢之后,就拒绝节制,独领一军出走。信不信他能一枪捅死敢抢他功劳的辛兴宗?

早期的岳飞有种种缺陷,这都是他半路出家、没经过军队专项训练就走上战场造成的。这非常危险,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岳飞就会成为一朵瞬间绽放的昙花,哪怕非常绚烂,也会黯然收场。他之所以能创造出后面的传奇,成为中华民族首屈一指的军人,是因为他能改正错误。

岳飞天性嗜酒,可后来却滴酒不沾;岳飞不受节制,目无军纪,可后来的岳家军却是宋朝三百多年里军纪最严明的军队。

这是多么惊人的对比。

而这一切,只有先从刑场上活着离开才能实现。关键时刻,宗泽到了,他看见岳飞相貌威严、身材魁伟,觉得这样一个壮士不去上战场,反而要死在自家刑场上,实在太可惜了。正好,有一支数千人的金军进攻汜水,宗泽将五百名骑兵拨给岳飞,命他戴罪立功。

五百对数千……“女真兵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两句话连起来读,让人怎么想呢?是说岳飞的生还几率很渺茫吗?

答案是,岳飞已经成为杀女真人的熟练工人了,他带着五百名骑兵,将几千金兵打散,然后带着金军主将的人头回来交令。

宗泽大喜,他手下有百万重兵,有不怕死的勇将,比如大将张捴在滑州之战中以寡敌众、死战殉国。可像岳飞这样以寡敌众,还能让金国人死得很惨的人,就不多见了。他马上给岳飞升官,同时加大考察力度。不久之后,他找来岳飞,拿出了一本书。

下面的对话是一个经典。

宗泽说:“岳飞,你的智勇才艺,可以与古代的良将媲美。但是,你喜好野战,这不是万全之策。现在,你只是个偏裨,这样做还没什么。可以后你当了统兵大将,还这样怎么能行?这本《阵图》,你要仔细研究,以后会用到的。”《阵图》,指的是宋太宗赵光义在幽州城下大腿中箭之后,用来指挥军队,折磨潘美等第一批宋朝大将的东西。岁久年深,当折磨变成习惯、习惯变成传统之后,这种东西深深印在了宋朝将官的脑子里。作为一个文官,宗泽观察事物的眼光很敏锐,他看出了岳飞的软肋。不是科班出身吗?那么,请看宋朝高级将官们的职业手册。

由此可见宗泽对岳飞的一片苦心,他要把岳飞培养成一个高级将领,给宋朝留下抗金宝物。但是,岳飞仔细翻阅《阵图》之后,回答了几个字:“阵而后战,兵之常法,运用之妙,存于一心。”

这个“心”是什么,用宋朝官方的语言来解答再合适不过了。很多年以后,宋孝宗追授岳飞官衔的致辞中提到:“……飞智略不专于古法,沉雄殆得于天资。”

天资,他的一切都是天生的,所谓天马行空、不拘一格,他只需要在战争中不断地挖掘自己,不必向任何人学习。

只是这时,他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独当一面。他是宗泽手上的一柄利器,斩金断铁、杀技过人,但在宋、金对抗的全局上,他没有太大的作用。

真正起作用的,是他之前的上司,那位似乎不够勇敢的王彦。

王彦能有巨大的成就,还真是因为他不够勇敢。事情要从岳飞离开他之后说起。那时,王彦的处境非常恶劣。

本来他有七千余人,岳飞带走几百人,伤了点元气,动摇了军心。寨外有数万金军合围,王彦决定立即突围。溃围之战是惨烈的,等他冲出重围,召集残部时,发现只有七百多人了。

只剩十分之一的兵力了。

到了这一步,王彦的斗志更加旺盛,他没有乘机北渡黄河,回到开封周边,而是带着队伍悄悄到了共城县(今河南辉县)的西山里。他在那里建立营寨,派人去联络两河地区的民兵武装,决心把抗金部队扩大,在北岸与金军周旋到底。

这时的王彦与东晋时的祖逖是多么相像。同样带着不足一千人的队伍;同样去北方抗击入侵的异族;同样宁可战死,也决不重涉江海回归。

区别在于王彦渡黄河,祖逖过长江。

在西山的营寨里,王彦的处境非常危险。金军开出重金悬赏他的人头。为了安全起见,他每天晚上睡觉都要换好几个地方。

这样做,明显是防着自己的弟兄。可以想象,他的七百名士兵目睹这些时,心里是什么滋味。怎么的,防贼吗?

这真的会伤了众兄弟的心。

与之相反的是,岳飞在侯兆川之战时向王彦求粮期间的一件事。那时,他夜屯石门山下,周边的金军比王彦所面对的金军多,身边的弟兄却比王彦的少。当天夜里,有消息说金军会趁夜袭击,他的部队全部被惊醒,只有他自己躺在地上睡大觉,一动不动。

于是,军心安定了。

以此对照,王彦的处境很不妙,但是他的命好。某一天早上,他醒过来,很可能浑身酸疼、头晕眼花。不知又换了多少个地方,以至于他看见身边的几个亲信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亲信们的脸上多了八个字——赤心报国、誓杀金贼。这是刺上去的,相当于黥面。谁都知道,黥面是用在囚徒和军人身上的,为的是防止他们逃跑。

王彦的部下看他日防夜防、提心吊胆,为了能让他安心,才自发刺上去的。他们用这个方式告诉王彦,自己决不叛离,要与他生死与共。

从这时起,人们称他们为“八字军”。

王彦深受感动,他敞开怀抱,更加真诚地对待自己的部属,并以此对待两河地区的民间豪杰。他的部队迅速扩张了,有十九个首领来投奔他。他的兵力达到了十万以上,几百里之内,金鼓相闻,都听从他的号令。随之而来的是战斗力的增强,金军派人攻击王彦的营垒,那人被吓哭了,说王都统的寨子根本啃不动。

这是宋、金开战以来从没有过的事。

明打不行,金军偷袭王彦的粮道,结果被王彦反偷袭,死了很多人。王彦在黄河北岸站稳了脚跟。这时,他决定起重兵北伐,收复从前的国界。为此,他给宗泽写了封信,希望宗泽配合他。

形势突然大好,这等于是他替宗泽搭了一条通往黄河北岸的大桥。按宗泽原来的设想,这本应是在完善开封周边,逐步扩张之后的事儿。

可王彦给了他一个惊喜,让计划提前了许多步。那么,借势反攻吗?宗泽冷静下来后,想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想北伐,想复国,以什么名义?现在,开封城还是宋朝的国都,如果让他来治理,头衔都是“留守”,意思是暂时替赵构看家护院而已。这在特殊时期里勉强说得过去,但是北伐复国这样的事,居然由两个臣子私自决定,是不是越权了、太放肆了?

宗泽是一位儒臣,他心里的脉络分明,做什么都坚守着最根本的为臣之道。于是,他给王彦回了一封信,要王彦来开封城详谈。

在谈话之前,他要王彦最大程度地加强开封周边的防守体系,比如把八字军带到黄河南岸来,沿岸布防,形成第一道屏障。

这样做,才能让赵构相信开封城是安全的,才能让这位皇帝敢于回来主持北伐大计。

王彦完全同意宗泽的计划,他率领八字军渡黄河回归南岸。一路上,金军派重兵尾随他,却一直不敢攻击。这支军队从敌占区回归,开封周边立即士气大振。

王彦把军队全交给宗泽。宗泽给了他一个新任务。

王彦文武双全,从军之前是名满河朔的名士,宗泽要他去见赵构,向他汇报两河、开封等地的形势,把赵构劝回来。

这个任务太重要了,只有完成这一步,才能进行后面的行动。王彦没有耽搁,带着少量亲兵上路了。这时,他的心里装满了北伐大计和这一年多以来的艰苦抗战经历。他热血沸腾,他要唤醒那些冷血怯懦的宰执的斗志。国家兴亡,在此一举。

他带着这种心态见到了黄潜善、汪伯彦……这简直是冰山和火焰的碰撞。王彦的一腔热血淋到了黄、汪两人的头上,却浇出来两朵痛苦抓狂的蘑菇云。这两个宰执快要被气疯了,为什么总有人来打扰他们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呢?

这个王彦说什么两河人民水深火热,翘首盼望宋朝收复失地。这本身就是个错误,要知道金国人是多么守信用啊,自从他们离开开封之后,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黄河北岸。这样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去找死呢?为什么?

当天,他们话不投机,双方都咬牙切齿。结局是王彦得罪了这两个人,他没法再开展下一步的工作。

很快,圣旨下达,传来两个命令:

一、王彦不必陛见;二、王彦不必回开封。

第一条是说王彦连赵构的面都见不到了,他总不能闯宫求见吧?第二条更绝,建炎集团觉得他太好战、太激进、太不服管教了,尤其是他还有那么多的直属部队。放他回开封城,让他和宗泽勾结在一起,建炎集团还能掌控一切吗?

所以,他们一定要将王彦留在身边,严加看守。他们给了王彦一个官职,是武翼郎、阁门宣赞,充任御营平寇统领。他的顶头上司居然是——范琼。

没错,就是那条在开封城破之后挟持宋钦宗、抓走宋徽宗、搜捕宋朝皇室人员的狗。这样一个东西,怎么算都是赵构不共戴天的死敌。奇怪的是,他居然敢到建炎集团来报到,而赵构也真的收留了他。

尤其好玩的是,当李纲杀死张邦昌,清理开封城叛党时,范琼不安了,他觉得自己的小命难保了。赵构居然下旨安慰他,说没事,他肯定不会被杀,安心当官吧。

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法理解的事,哪怕《宋史》给出的原因是范琼手里有兵,赵构怕他造反,都无法自圆其说!

这时,让王彦去当这条狗的部下,简直是对王彦的公开嘲弄。你不是搞抗金吗?不是想为国出力吗?很好,去给这位金国狗当下属吧。

王彦大怒,弃官辞职,把宋朝给的一切头衔都扔了回去。老子回家读书种地去,不和你们这群狗搅在一起了。他走了,不久之后会再次投身于抗金事业中,甚至还会和岳飞见面。但是,他这次的任务彻底失败了,没见到赵构,还让矛盾激化了。

消息传进开封城,宗泽的心里一片冰凉。

怕什么来什么,他的确对赵构很失望,却没想到对方会凉薄到这步田地。不说别的,光凭王彦九死一生在两河地区坚持抗金这一点,难道见一面,说些抚慰的话也不行吗?一时间,很多往事浮现出来,让宗泽更加认清了事实,他的心情也更加悲凉了。

他初到开封时,突然来了一个金国使者。这人姓牛,表现也很牛,他大模大样地走进开封城,说是来探望一下女真人的好朋友——大楚国皇帝张邦昌。

宗泽一听就火了,这明明是来试探虚实的,摆明了宋朝不敢动他。那好,逮捕入狱。结果没几天,不等金国方面有反应,赵构的圣旨到了,要宗泽立即释放这个牛大使,安排宾馆,好生款待。宗泽不服,说:“这是奸臣在蛊惑你,让你搞什么和谈,事实上是卑躬屈膝、摇尾乞怜,怎么能说得上谈判?我很笨,不敢奉诏,让金国人觉得宋朝懦弱。”

赵构回信说:“爱卿你弹压强梗,保护都城,给朕分了大忧。但是,你抓了金国的使者,这不合我意。”

这些话很正常,看下面一句:“朕之待卿尽矣,卿宜体此。”我对你已经够好了,你要明白这一点。

联想到陈东之死,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对你好到极点了,你还不知进退,这是在逼我杀你!

能在刚刚亡国,身边只有几万近卫军,随时会被异族人灭掉,安全保障全在宗泽一个人身上,而宗泽坐拥百万兵力的情况下,说出这样的威胁话语,这说明了什么呢?

又蠢又横又残忍?

残忍是一定的,蠢就不见得,以赵九弟一生业绩来看,他非但不蠢,还相当聪明,那么,为什么他会做得如此离谱呢?

问题出在宗泽身上,谁让他在刚刚有点灭国危险时,就把赵构留在磁州,没让赵构遭点罪呢?谁让他非得把开封城搞成一堵铁墙,挡住了金兵,让赵构觉得局势大好,可以吃喝玩乐呢?谁让他一直写信劝赵构回京城,没用点别的手段呢?

河北五马山上的信王殿下某天随口说了句话,说要在近期回开封城祭祖。赵构马上就慌了,他用最快的速度下诏书,说立即就回京城,绝对不耽搁!

他怕赵榛抢他的帝位。

总而言之,宗泽像是一个失职的父亲,忘记了一条真理——娇养忤逆儿,棒头出孝子。赵构这样的人,必须得让残酷的现实去教育教育,这样,他才能懂事。不然的话,他的本质仍然是一个公子哥,一个遗传了赵佶个性的追求顶级享受的纨绔。

可惜的是,宗泽永远不会这么做,他的力量来源于内心的操守,而这操守,就代表着他绝对忠诚于他的君主。所以,他会埋怨,在奏章里写“……信凭奸邪与贼虏为地者之画……弃北方七路千百万生灵,如粪壤草芥,略不顾恤……不忠不义者但知持宠保禄,动为身谋,谓我祖宗两百年大一统基业不足惜,谓我京城、宗庙、朝廷、府藏不足恋,谓二圣、后妃、亲王、天眷不足救……谓巡狩之名为可效,谓偏安之霸为可述”。

用词激烈尖锐。

也会抱怨,如“……臣犬马之齿已七十,于礼与法,皆合致其仕,以归南亩。臣漏尽钟鸣,犹仆仆不敢乞身以退者,非贪冒也,实为二圣蒙尘北狩,陛下驻跸在外,夙夜泣血,唯恐因循后时,使天下自此失我祖宗大一统之绪”。

他从来就没想过用手段逼赵构做什么,永远都是劝说、感召。

在宗泽留守开封、稳定北方的十三个月里,这样的奏章有二十四封,它们是宗泽生命里最后的印记,记载着他是怎样一步步走向死亡的。

奏章里的急迫心情,与他日渐衰弱的身体成正比。

第一到十四封里,宗泽谈论时事,论述哪些事是对的,哪些事是错的。比如赵构曾经突然脑残,和他爹一样宣布解散勤王部队,理由是两河地区的民兵们假借勤王的名义,实际上都是些盗贼。

还有比这更白痴的吗?两河地区还是宋朝的吗?那是金国的土地。哪怕那些民兵真的去偷、去抢、去杀人放火,碍着姓赵的什么事了?

杀得越多,抢得越多,越光荣!

宗泽为这事和赵构书信往来辩论了好久,告诉这傻孩子千万别这么干,失去民兵,北方就会立即崩溃。别说保两河了,连开封都会出事。

之后,宗泽的实力迅速壮大,连战连胜。他的奏章里大多记录着部下的战绩、形势的好转,如拥有十多万部下的丁进,愿负责开封的城防;李成愿在赵构回京之后扫平两河敌寇;实力最强的杨进会率领百万大军迎回徽、钦二宗。

最著名的是第二十一封奏章,他写道:“……京师城壁已增固矣,楼橹已修饰矣,龙濠已开浚矣,器械已足备矣,寨栅已罗列矣,战阵已阅习矣,人气已勇锐矣,汴河、蔡河、五丈河皆已通流,泛应纲运,陕西、京东、滑台、京洛北敌,皆已掩杀溃遁矣……但望陛下千乘万骑,归御九重,为四海九州做主耳。”

话说到这一步,真不知道宗泽还能再说什么,而赵构想拒绝的话,又得怎样说。事实上,赵构真的没法回答,他刚开始还赞赏、勉励了几句,后来干脆一句话都不说,让宗泽不停地写信,不停地发问。每一次,宗泽都呕心沥血,集聚了全身力气,可总是会面对空气。

空荡荡的……像坟墓一样憋闷!

宗泽终于承受不住了,他是一位老人,一介文官,身体本来就一般。近两年以来,先是金军灭宋,接着独自抗争,进开封城恢复两河,这些不仅使他劳累,更让他忐忑、震惊、激愤,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无止无休。

人老了,活的不仅是身体,更是心情。宗泽在这种困境中,还得面对皇帝对自己的冷漠,他的报国热情变成了忧国伤痛,之前有多么热,这时就有多么冷。他病了,忧愤成疾,后背发疽……临终前,诸将围绕在宗泽的病榻边,听他说出最后一句话:“我以二帝蒙尘,愤愤至此。汝等如能歼敌,则我死亦无恨!”

众将痛哭失声,齐声回答:“敢不尽力。”这些人里就有年轻的岳飞。他们听到宗泽微微叹息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弥留之际,他突然三声大叫:“过河!过河!过河!”

宗泽死了,没有一句话是说自己家里的事的。

第八章 建炎南渡

宋朝官方对宗泽的死致以不那么沉痛的哀悼……因为治丧的规格实在太低了,只追赠了观文殿学士、通议大夫,谥号忠简。“忠”不必说了。“简”,一德不懈曰“简”,平易不訾曰“简”。平时还行,可这是宋朝北方唯一的屏障好吧,国之一人的实质存在,居然这么打发。

尤其是“简”,在世俗的解释里永远都是一根筋、粗暴、不识大体等稍带贬意的词汇。至于说学士、通议大夫,这些头衔更是垃圾。学士不加大,太监都不怕;大夫还不错,和侍中比一下怎么样?

难道宗泽还比不上夏竦之类的抗夏废物吗?

啥都不说了,谁让这时的赵构还处在婴幼儿期呢,二十二岁了,还是没长开。接着,他确定了宗泽的接班人。本来有个现成的,宗泽的儿子宗颖。

宗颖一直在父亲的幕僚里,在开封城里有很高的威望。如果选他的话,至少百万民兵武装都会很安定。可赵构否决了,理由很光明正大,开封那么重要,难道管理员要世袭吗?开封城只有一个世袭的头衔,那就是姓赵的皇帝!

这一点倒是对的,可赵构接下来派过来的第二任留守长官实在让人胆寒。没错,百万民兵第一感觉就是很冷。

派来的人叫杜充,相州(今河南安阳)人,嗯,和岳飞是老乡。此人进士出身,靖康初年时任沧州(今河北沧州)知州。就在这儿,他干了一件让建炎集团高兴、平民百姓痛恨的事。那时,辽国灭亡不久,燕云十六州落入金国手里,奴隶制社会的女真人根本不懂得人口的重要性,他们只知道人多了,吃的就多,还不如少点。

于是杀人,一时间,燕云地区的汉人向两河地区逃难。当他们逃到杜充的地盘时,惨案发生了,杜充说这些都是外国人,是不安定因素,得全部杀掉。

是全——杀——掉!

联想前些天赵构宣布解散民兵,这样的人,是多么合乎建炎集团的胃口啊。

杜充进开封,立即和百万民兵势成水火。再不是友军了,而是敌对。关于这一点,很多历史学家将其总结为人品。

宗泽威望高,人品好,把各种力量都团结起来;杜充没人品,没威望,所以不孚众望,没人理他。这实在太表面化了。

宗泽一直以来都是正面人物,他团结百万民兵的那一幕更是为人称道。可是换一个角度看,你会发现他坏了大事。当宋王朝腐败堕落、烂到没救时,百万民兵自发形成组织,保家卫国,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新生状态啊!如果宗泽不是凭借他的个人威望去收编他们的话,很有可能在短时间内,一个新的王朝就会诞生。

不管封建王朝是不是注定了都要腐烂变质,但至少每一个王朝刚出现时,还是清新而富有强力的,而且,压力越大,王朝的力量也会随之增大。

可宗泽把他们都收编了……收编之后,还以此为最大的倚仗,去感召赵构,让他回来。试问哪一个封建王朝的皇帝会投奔民间武装呢?这本身就是两个极端,水火绝对没法相容。

宗泽不招人疼,难道不正常吗?要命的是,他自己从来都没意识到这些。

回到杜充,这人是一个标准的国家干部,做什么都以上级的意志为准绳,他心里想的是怎样完成皇帝下诏书都没办到的事儿,比如解散民兵。可是要怎样解散呢?一百万啊,这么多兵挤在开封周边,就算按照命令有步骤地往外疏散,都不是短期能办到的。

难办吗?那就换个方式。

在杜充用他的方式解决开封城百万民兵之前,先说一下民兵们在开封里是怎样分布的。王善的人叫后军,驻扎在开封城东的刘家寺;张用、曹成、李宏、马友等人的部队叫中军,驻扎在开封城南的南御园;岳飞、桑仲、马皋、李宝等人的部队驻扎在开封城西。

三方势力里,张用的中军人数最多,达到数十万,他和王善是彻头彻尾的民间自发组织,没有半点官方根基。他们在宗泽时期很独立,在杜充时期更独立,基本上指挥不动。

岳飞的人马有张所的背景,加上岳飞本人的忠诚,可以勉强算是官兵。

杜充的办法是用这些听他命令的人去干掉那些不听他命令的人。说白了,就是官方指定地点指定时间来场火拼。

时间定得很微妙,在宋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正月十五左右。这是难得的法定假期,大概从万能的仁者皇帝、周易大师、一百个儿子的父亲——周文王开始,中国人在这几天里都不开工、不干活、不生气了。聚在开封城里的民兵们本来都是些老百姓,一到这个日子,不等命令,自己就找地方乐和去了。

杜充在这种时候命令城西部队向南薰门集结,去城南的南御园杀张用。

用几万人去消灭几十万人,我试着琢磨了一下他的心理原动力,不外乎两条:

第一,出其不意。这个好理解,都在放假嘛,珍珠港是怎么废的,不就因为一个星期六吗?

第二,优势心理。杜充认为他代表官方、代表正义。在这种人的心里,老百姓猪狗不如。他只要想杀,随时就可以举刀,老百姓连躲都是犯罪!

于是,宋王朝的军队在分崩离析、军力极度匮乏之际,在开封城里展开了极其英勇、强悍、残酷、冒傻气的自相残杀。

没有意外,几十万人的那边打赢了。当天,不仅张用早有准备,连王善都带人从城东头赶了过来参加活动。这还有什么搞头,官方代表那边输得惨不忍睹。在一面倒的局面里,只有岳飞取得了胜利。他率领两千人,击败了几万人,还杀了对方的将领。

王善等人胜利了,可开封城再也待不下去了。难道他们能赶走杜充,占领王城,建立美好和平的新王国吗?老百姓的惯性思维让他们觉得杀了官方的人,就应该逃跑,于是,几十万人一起离开,他们的目标是陈州(今河南淮阳县)。

杜充的目地达到了。不管是打走的还是怎么的,民兵们离开了。这不是很好了吗?不,杜充的官方惯性思维也被启动了,他认为,老百姓杀了官方的人,逃跑了,那就得再追上去抓回来杀掉。

他又派几万人出城去消灭那几十万人……这种二货行为的结局就不用预测了,肯定输得更惨、更彻底。这几万人被几十万人挤进蔡河(今涡河),人马踩踏,尸体浮满河面,没死的人被逼到铁炉步附近。直到这时,民兵们才收队回营。

这次行动里没有岳飞,估计他是烦透了,再也不想掺和进去。

上面的事发生之后,建炎集团迅速发来了贺电,对杜充净化开封城空气的行为大加赞赏,认为只有这样一个开封城,才最适合官员们居住。

赵构本人也很高兴,他给杜充加了很多印象分,这些分数以后会起大作用。同时,他任命黄潜善、汪伯彦两人并相,正式全权处理国务。做完这些之后,年轻的、处于婴幼儿期的赵构觉得一切都太完美了,这个世界还需要添点什么呢?

想来想去,硬是啥也没想出来。于是,他只好用实际行动去怀念处在苦难中的父皇——就是按照赵佶的生活方式去生活。

赵构开始没日没夜地在后宫干活。不许笑,这是件很严肃神圣的事情,哪个皇帝上班了都得这么干,儿子必须多,女儿也不能少。赵构这时只有一个小儿子,身体还不怎么样,这让他心里很没底。为了列祖列宗,他必须加班加点。

扬州城从这时起,变成了一个幸福的海洋,皇帝、宰相在里边快乐地游泳,游来游去,没完没了。为了能继续快乐,两位新上任的宰相联名发布了一条命令——不准任何人,包括各级官员,以任何理由,包括为皇帝的安全着想,去议论边防之类的事情;不准任何人散布扬州城不安全的言论;不准任何人以扬州城不安全为理由,携带家眷、拿着家产出扬州城。

这条命令生效之后,离这里很远很远很远的北方,另一条命令也下达了。金军再一次大举南侵,目标直指扬州城和赵构。

这次的金军是金国的二号人物完颜宗翰从原辽西京派出来的,领头的三个人分别叫完颜拔离速、乌林答泰欲、耶律马五,兵力嘛……不算太多,五六千左右,全骑兵。

这帮女真、契丹混合组团的骑兵就这样直奔扬州城去了。从一定角度来看,非常符合突击、闪电、斩首之类的战术,他们把一切枝枝杈杈都抛在后边,包括开封城,直奔赵构和建炎集团。只要把他们拿下了,宋朝的抵抗立即清零。

很英明是吧。其实,真实的内幕是,金国人也是迫不得已,主要是因为杜充是一位空前绝后的大牛人,任谁也惹不起。

金军的第一目标本来是开封城,可是没等他们兵临城下,也就是刚刚到达黄河边上时,突然间河水奔腾咆哮、决堤而出,黄河决口了!

这是杜充干的,在开封城失去兵力之后,他迅速想到了这个应敌之法。得有多么灵敏的脑子、多么巨大的决心、多么歹毒的心肠,才能下这种命令啊。赵佶、赵桓面临灭国之灾时,都没敢用这一招。

这一次黄河决堤之后,滚滚浊浪向东漫过滑县南、濮阳、东明一带,再向东经过鄄城、巨野、嘉祥、金乡一带,汇入泗水,经泗水南流,夺淮河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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