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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11 03:0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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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幼谦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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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证

血证试读:

第一章 长江里捞人

1938年2月初就立春了,然而,过了雨水节气,长江南岸依然春寒料峭。江面上水流湍急,风紧浪高;江水下暗流涌动,波谲云诡。

堤上残雪一片片的,如长满白癜风的巨人背脊。百草尽折,没有一点绿意。往年开春之后,这个中等码头就进入了繁忙期,现在却看不到熙熙攘攘的人流,如过江之鲫的货船也消失了踪影。码头已被日本人占领了,除了码头搬运工分不出颜色的破衣,再就是日本军人土黄色的军装。到处灰蒙蒙的,只有插在所有船上的膏药旗耀武扬威,刺目的红块如血团一般触目惊心。

长江如风烛残年的老人黄皮寡瘦,江水离岸很远,从岸边到趸船要搭三块跳板。趸船下面水流湍急,漩涡激涌,脚下的跳板颤颤巍巍,甲板上日本兵的刺刀闪着幽光。抬着沉重木箱的码头工人如履薄冰,无不两腿打闪。“妈拉巴子,抬你龟儿子死尸……”江龙抬着货物,稳稳当当地走在跳板上,冲着船上的日军点头哈腰,嘴里却骂骂咧咧。

话没说完,见前杠脚没踩稳,身子飘忽,赶紧一手把住杠上绳子,一手捏住小家伙的肩膀,如大钳子一样稳住了他。

下了船舱,放下货物,小黄毛脚踝就被踢了,跟着响起急促的骂声:“你他妈掉江里了,老鬼才救得上你——”

一束阳光射进舷窗,像师傅的眼光,暖暖的,小黄毛转过头去,突然低声问:“江水里怎么有只大桶啊?”“没听说上游被炸了吗?妈的,不知又有多少人遭殃了……”江龙堆好货,扭头望去,一个圆圆长长的东西,随着波浪沉沉浮浮,越来越清晰,他轻轻叫了一声,“稀罕!一桶葡萄酒!”“葡萄酒?甜吗?”

听到徒弟吞唾沫的声音,江龙心一酸,扒下棉袄就往徒弟手中揣。小黄毛刚打了个寒战,就见江龙从舷窗钻了出去。

传来扑通的落水声,两个鬼子叽里呱啦地跑过来,边跑边拉枪栓。

小黄毛套上师傅的棉袄,双手捂住脸,哇哇大哭:“我师傅掉江里了——”“该死,支那猪——”见是一个搬运工失足落水,鬼子扭过身去,哈哈大笑着走开了。

刚跳进江水,江龙如同掉进油锅里的虾子,全身如针刺,脑袋麻木了,四肢僵硬了,他赶紧划动,向酒桶靠拢,带起的波浪却将酒桶冲走,到离轮船更远的地方了。

老子不信抓不住你!他干脆埋下头,一个闷子朝酒桶方向扎过去,再从水里钻出来的时候,已经抱住了圆圆的酒桶。他喘口气,猛抬头,吓了一跳:见鬼了!酒桶另一端冒出一颗脑袋,双目紧闭,面孔惨白,湿漉漉的黄毛覆盖了半张脸。

鬼呀——江龙的心脏缩起,猛地推开酒桶,双腿并拢,像鱼尾巴一摆,扭身想游回船去。“救……我……”酒桶那边,传来微弱的呼救声。

活人?管他丑不丑,不能见死不救啊!江龙快速折返,划到酒桶跟前。

呼救的人睁开眼睛,是灰灰的蓝色,金发散乱,眼皮低垂,嘴唇乌紫,定是在江水中泡了许久,一只手死死抱着酒桶,另一只手扣住酒桶上的铁环。他见有人来,吃力地露出脑袋,用生硬的汉语说:“我……我要……上船……”“屁船!你他妈上去,日本人还不把你‘突突’了?”江龙冲洋人吼道。

听说是日本人的船,洋人丧失了求生的欲望,松开双手,脑袋又戳进水里了。

咦,你还想跑?江中捞人,老子还从没脱过手!

江龙一手勾住那人脖子,一手勾住酒桶铁环,借着浮力,两条腿使劲一蹬,顺着江水往下游划去。

迎面漂浮来许多东西:船板、木箱、盆子、死牲口、尸体……一定是上游民船被炸了,这洋人,说不定就是从船上掉下来的!

江龙控制好酒桶与方向,看准右边的乱石滩,趁着一个浪花涌来,用力一推,先把洋鬼子送到岸边。江浪像是不甘心,哗地一下反扑过来,劈头盖脸,打得江龙睁不开眼睛,人与酒桶都被冲跑了。

好可惜!他想去捞酒桶,可是,刚刚上岸的洋人又被卷进水中。还是人命金贵呀,只能顾一头了,江龙一把捞住洋人,拖起,拉扯着爬上乱石滩。

早上只喝了点稀饭,江龙此时又冷又饿,刚刚站起,就听洋人咕噜着爬过来,抱住江龙的腿:“我的,酒桶……”“见鬼了!”他往江中指去,洋人看到酒桶还在水中漂浮,两眼放光,像蜥蜴一般扭动着身子,跟着扑进水里。

江龙站起来破口大骂:“你他妈找死啊!喝酒重要,还是命重要?”“酒桶……是……我的……命啊!”洋人在水中挣扎,探出脑袋,声嘶力竭地喊。

这个鬼东西,老子偏不让你死!江龙犟脾气上来,再次跳入刺骨的水中,把他拖上岸来了。

洋人像是快要渴死的鱼,大嘴一张一合:“先生,帮……帮我……捞……捞酒桶……”

看架势,若是不帮他捞回酒桶,这鬼东西还要往江里跳。救上来的人再死去,老子不是晦气吗?

江龙吐了一口江水,骂着娘,第三次扑进水中。终于,他提着酒桶上岸了。可是,乱石滩上鬼影子也没有,指望要几个酒钱也落空了,难道他又跳进江里了?

为了驱寒,他跑着跳着,叫着找着,没找到洋鬼子,却喊来了徒弟。小家伙一边把干衣服给师傅,一边笑眯了眼睛,围着酒桶转,寻思怎么把它打开。

江龙刚换好衣服,见徒弟用一块石头尖撬桶盖,顺手就扇了他一巴掌,说:“这是西洋人的,不能动!说不定他以为没有捞上来,又扑到水里去了呢。”他讲了那洋人的模样,让小家伙在这里守着,自己先回去干活。

小黄毛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不行。日本人的大官要来码头检查,工头要大家都赶紧回去,少一个也不行。“你他妈怎么不早说?”

江龙拔腿就要跑,又被徒弟拉住,说这桶酒不能便宜了别人,如果被人搬走了,洋人把这东西看得比命还重要,要找来没法交代。讲得有道理,江龙见边上有个坑,用脚蹬着酒桶,推进坑里,搬几块石头盖住。小黄毛不放心,又扯了些柴草堆在上面,两人才往码头跑。

工头的脖子伸得像长颈鹿,眼巴巴地望着江岸下游。他知道江龙水性好,让黄毛赶快沿江岸去找,还特许他带上个大饭团。工头见两人来了,刚松一口气,就发现不对劲,江龙的脚步虚浮,跑得摇摇摆摆,跑着跑着,一头栽倒在地下。

江龙身强力壮,是把干活的好手,从来不生病,这是怎么了?工头跑到他身边蹲下去,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失声叫道:“哎呀,好烫啊!”

这一声叫喊,把所有人都惊动了。日军驻湖城的最高司令官是九岗中佐,尽管没听懂中国话,但看工头的模样,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南京离此地不远,死了那么多人,开春之后,必定要引发瘟疫,莫非这家伙已经患病了?他快速后退几步,眼神阴郁得像头狼,用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捂住鼻子,厌恶地看着躺在地上的江龙,厉声对翻译官刘福喜说:“赶快,找个地方,烧掉他!”“是,太君!”刘福喜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声,接着又小心翼翼地说,“不如,把他扔到江里去就行了……”“瘟疫!会传染的!”九岗中佐又退了一步,额头上青筋直冒,“都喝着长江水,下游,南京、上海,还有大部队,他是,不能扔长江的!只能烧掉,快快处置!”“是,这就去办。”刘福喜点头哈腰,满口答应。

两人说的是日语,码头人听不懂,连工头都以为日本人发善心,要送病人去医院。于是把仓库的板车给了小黄毛,帮着把江龙搬到车上,嘱咐他快去快回。

师傅病了,得赶紧找医生!小黄毛拉着板车尽力往前跑。

烧人?还烧一个患了瘟疫的人,真他妈倒八辈子的血霉!刘福喜骑着自行车远远跟着,到岔路口才把小黄毛喝住,说要往江边走。“江边是医院的后门,好高的坡,板车进不去!”小黄毛说。“进医院?想得美!”刘福喜下了车,拍拍车后架上的小铁桶,“我带的是什么?汽油!到江边烧人去!”“烧?烧我师傅?”小黄毛的腿都吓软了,身体直打哆嗦,“他,犯了什么罪?”“什么罪?瘟疫罪!发高烧拉肚子的都是瘟疫病,只要被日本人发现,一个村、一条街的人都要被烧死!”刘福喜让他赶紧把板车拉到江边去。

拐弯过去就是江滩,坑坑洼洼满地石头,小黄毛身体单薄拉不动,也根本不想往江边拉,放下车把,跪倒在地:“军爷,求求你了!我师傅没病,他只是掉进江里,着凉了——”“没病会掉江里?”刘福喜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小黄毛。

该死的酒桶!小黄毛为了救师傅,说话像放机关枪一样,忙不迭地告诉他,师傅看到江上漂着一桶葡萄酒,才跳到江里去捞的,还捞上来一个西洋鬼子。

听说是葡萄酒,还是大桶装的,刘福喜的喉咙都痒了,就问他酒在哪里。小黄毛再三央求,说只要放过他师傅,就把那一大桶酒给他。

刘福喜假意点头,见小子放下板车往乱石滩跑了,心想,这边事儿自己干吧。于是他取下汽油桶,打算往江龙身上浇,没到近前,就听到沉重的喘气声,见板车上的人满脸通红,吓得倒退几步。看样子真是瘟疫!万一被传染上,被烧的就是自己了。不如先去看看那小子找到酒桶没有。

弋矶山在长江边上,山头有座教会医院,坡下乱石横立,杂草丛生,刘福喜不见酒桶的影子,只有那小黄毛在一个土坑面前发呆,问他酒桶呢,小黄毛说自己也在到处找呢,并指着土坑说:“你看,坑里还有酒桶印呢。”

果然,坑边有石头,坑里泥土是潮湿的,有清晰的铁箍印子。刘福喜气急败坏,对着他拳打脚踢,要他把酒桶交出来。师傅的性命跟酒桶相连,小黄毛赌咒发誓没说假话,然后指着山上说:“山上是洋鬼子办的教会医院,说不定,那家伙就是送酒到这里来的,一定带着酒桶上山去了。”

听他把洋人的模样讲得有鼻子有眼的,看来不假,眼看到手的鸭子还能飞了吗?刘福喜丢下火柴给小黄毛,吩咐他回去烧人,自己沿着小路匆匆忙忙跑上山去了。

小黄毛回到板车旁,看到江龙还是昏迷不醒,哭着又是拉又是拽,终于把他弄到放酒桶的那个坑里,扯来柴草,将他盖了个严严实实。

翻译官下来怎么交代呢?正巧,一个白花花的东西被冲上岸来,居然是一只死山羊,他赶紧把死山羊拖上来,浇上汽油,点上火,风大火猛,很快,死山羊被烧得变了形。然后,他跑上山去,躲在弋矶山的树林里,偷偷察看下面的动静。

洋人醒来了,望着四周,雪白的房间、雪白的被褥,还有围在身边穿着白大褂的人,在用英语讨论他的病情。他怀疑自己在做梦,难道我回国了?

一个老人俯身向着他,亲切地说:“詹姆斯先生,很幸运,从证件上认识了您——美国摄影记者。不幸的是,您的肺部感染了,必须在医院接受治疗。”

詹姆斯一边咳嗽,一边道谢,表示自己一定配合治疗。“先生,我叫乔子琴,是您的病床医生。”

会诊的医生走过之后,站在后面的一个年轻女医生走上前,声音也像她的目光一样柔美,一边写病历,一边问他从哪里来。“南京……南京……”詹姆斯伸出右手,捂上眼睛,痛苦地说,“哦,一个,地狱一样的,地方!上帝呀!怎么有,那么多,魔鬼?”

乔子琴打了个寒战,把詹姆斯的右手放进被子里,轻声安慰他道:“先生,放心吧,您现在已经安全了……”“安全?我、怎么、到、这来的?”詹姆斯打量了一眼陌生的病房。“医院的护工到后山填埋垃圾,发现您昏迷不醒,就背上来了。”乔子琴轻声道。“哦,这样!”詹姆斯想起来了,在冰寒彻骨的江水中,自己被一个中国人所救,而酒桶却漂走了,“乔医生,有没有,看到一只……酒桶?”

乔子琴见他痛苦和焦急的模样,只有安慰他,说去问那两个护工。

詹姆斯哪里躺得住,掀开被子从病床上下来了,还没站稳,就冷汗涔涔地倒在地上,把扎在他手上的输液针管连同输液架子一起扯倒了。

听到响声,乔子琴返回病房,想搀扶他,却又扶不动。她没见过这样固执的病人,只得告诉他病情很重,身体很差,已经叫人去找护工了。“不,不,我要,找酒桶,比什么,都重要!”詹姆斯一手扯掉针管,顾不得手上涌出鲜血,推开医生,“酒桶,我的,酒桶,不能失去……”

两个壮硕的杂工走过来,争先恐后地说出救他的经过,赌咒发誓,没看见什么酒桶,也没看见别的人。

詹姆斯挣扎着,还是要往外面走:“不可能,一定,有的!我叫,那个男人,帮我捞的,他水性,极好,一定,能捞到……”

乔子琴只有让两个护工背他下山。

小黄毛躲在树丛里,想看看能不能骗过翻译官。他等半天没等到刘福喜,却发现山上下来三个人,当中有人背着个洋人,放到江滩上。洋人看着空旷的江滩燃着一堆火,发出难闻的焦臭,其他只有乱石,趴在地上边哭边喊:“酒桶——在哪里……”

小黄毛忍不住跑下来,对他嚷嚷:“喂,大鼻子,是不是我师傅救的你?”

他认识救我的人?知道酒桶吗?詹姆斯连连点头道:“是的,中国男人……把我,救起来,他去,捞酒桶……”“我师父救了你,他人在这里。”小黄毛跑到坑边,扒开柴草,露出江龙,哇哇大哭,“我师傅要死了,就是救你,才变成这样的——”

詹姆斯挣扎着站起,踉踉跄跄地走过去一看,正是救自己的人!他顿时咧开大嘴大喊起来:“救他——回去——”

背下去一个,背回来两个,不用詹姆斯说,乔子琴也不会见死不救。

看见师傅惨白的脸上恢复了血色,急促的呼吸也变得平稳了,一直跟着转的小黄毛跪下来,给乔子琴磕了三个响头,说:“谢谢医生!谢谢医生!”

乔子琴指着詹姆斯说:“应该谢他,再晚一点,你师傅就没救了。”

詹姆斯咳声不断,却也向乔子琴鞠躬:“乔医生,谢谢您!找到他,我才能,找到,我的酒桶……”“酒桶,酒桶,就知道你的酒桶!那破酒桶,比我师傅的命还金贵吗?”小黄毛冲着他嚷嚷。

他们非常幸运,和那个日军翻译官错过了。

刘福喜是南京人,跟着这支日军部队来到湖城,对这地方并不熟悉,顺着小山坡走上去,穿过一片小树林,果然看到一个院落,里面有西式洋房,门上画着个大大的红色十字。

有门,洋人和他的酒一定在里面。他冲进去,看见很奇怪的现象,医院里的洋人不少,站着走着的大多是外国医生,床上躺着的却是中国病人,只有少量的医务工作者是中国人。

他挨着问医生护士,今天有没有收治落水的外国人,大家都摇头。

刘福喜哪里知道,自己跟詹姆斯错过了交会的时间。他到病房查找的时候,詹姆斯正在下山。当詹姆斯带着江龙他们回到病房时,刘福喜又到医生办公室去查问了,来来去去都没有碰面。

这小子玩我呢,老子一枪把他崩了。他骂骂咧咧地回到江滩,远远就闻到骨肉烧焦的臭味。河滩上的烈焰中,露出几根尚未烧化的骨头,他赶紧捂住鼻子往后退,暗骂晦气,找到自行车,颠颠簸簸地往回骑。

那小家伙要回去,一定顺着江边走近路,他也往那边走。江湾停着一条渔船,渔夫坐在船头,问他要不要才打上来的长江大鲤鱼。

刘福喜一头恼火,正想骂他,一看,船上赫然放着一只酒桶,渔夫正拿它当板凳坐着。妈的,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他怕船跑了,便假意答应买鱼,跳上船去一看,木桶上面是弯弯绕绕的英文,掏出手枪大声一喊:“你他妈的小偷,这东西从哪里弄来的?

渔夫吓坏了,连连喊老总,说是到岸上捡柴烧饭,发现了这个桶,就想把它带回家装水……“这是老子的东西,快点背下去!”刘福喜晃了晃手枪说。

渔夫哪敢怠慢,赶紧按这人的指示,一直把酒桶扛到码头上。刘福喜听说中佐已经走了,又让渔夫扛到司令部大门前。

刘福喜接过酒桶,没有预期的重量,心里咯噔一下像被掏空了,暗想大事不好,但门岗都望着他,也只有硬着头皮搬进办公室。

中佐大喜过望,令他找来工具打开。似乎里面装的是响尾蛇,他战战兢兢,却不敢不从。打开酒桶,没有葡萄酒,没有响尾蛇,却有一个扎得紧紧的油布包。中佐喜悦的面部绷紧了,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叫了一声,吩咐排地雷的工兵来,把油布包拿到空旷的后院去打开。

油布包左一层右一层,油布里面是一张毛毯,毛毯里面还裹着一层油纸,油纸里包裹着一筒胶卷、一个日记本,还有一个扁扁的盒子。“情报!一定是情报!”九岗中佐厉声道,逼视着刘福喜,“你,过来看看!”

刘福喜浑身冒汗,走过去,翻开那赭色封面的小本子,全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又写得很潦草,根本认不清楚。胶卷没有冲洗,曝光了就会报废,他像捏到了一个烫手山芋似的赶紧放下。最后那个盒子他搞不清是什么东西。“蠢猪,摄影胶带都不知道?”

骂了一顿,九岗中佐这才问他这些东西怎么来的。他战战兢兢把经过说了,最后汇报道,捞酒桶的人就是那个被烧死的码头工。酒桶的主人是个西洋人,上岸的地方是美国人开办的教会医院,据推测,那应该是个美国人。但是,他到医院里上上下下都搜索了,没有找到……“一定要找到!我敢肯定,他是从南京逃出来的!”九岗中佐一脸狰狞,恨不得把那床草绿色的毛毯捏出水来,“这些东西,说不定跟南京战事有关……”

刘福喜的肠子悔成十八截:我怎么带个虱子往头上放啊?他小心翼翼地建议,把日记本的文字翻译出来,才能知道什么内容吧。中佐扬起下巴,让他赶紧翻译。他苦着脸拿起日记本,翻看一阵说,连笔字太潦草,他不认识,问司令军中有没有英文好的人。

九岗中佐说,只有报务员小野懂得英文,可他因重要任务到南京去了,一时回不来,而这个东西马上要处理,最后指令他:“找信得过的人翻译!”“太君,自治会会长李宇怎么样?”刘福喜想起来了。

李宇?组建伪政权的时候,中佐就考察过他,这个曾经留学英国与日本的商人,皖南有田地,湖城有工厂,家大业大,德高望重,日语、英文都不在话下。

他当即命令日本军曹去叫李宇过来,再让刘福喜找人把胶卷冲洗出来,把摄影胶带冲洗出来。

可是,电影院老板不愿意放电影给日本人看,对外宣布说机器设备坏了。刘福喜不信,说这么久也应该修好了。老板盯着刘福喜手中的小盒子说:“即使设备修理好型号也不对,16毫米摄影机只有美国人有,想看片子,就是到南京也未必能找得到放映机。”

湖城是个小城市,只有两家照相馆,其中一家逃难去了,刘福喜一脚踹开另一家照相馆的门,把胶卷往桌上一拍:“乔老板,马上给我把这些照片洗出来!”“这胶卷质量不错,是美国货啊。”乔老板接过来,应酬道,“哪来的?”“真他妈倒霉,今天在江中搞到个酒桶,一滴酒也没有,却是这些玩意,也不知拍的是他妈什么东西!”

啊?这胶卷不简单,有什么门道?乔立人想留点时间细看,遂说:“真是不巧,我这里的显影液用完了,伙计到南京买去了。”“你小子,成心给我耍花招吧?”

见对方翻脸不认人,乔立人耐着性子解释:“这是银盐胶片,要显示出图像,用的药液叫显影液。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卤化银。就是银子做的,当然金贵。我们这小城市哪能买到?也没钱买一大堆放着啊。”“别啰唆!”刘福喜敲着桌子发飙,“啥时搞好?”

乔立人想了想说:“后天下午吧,这可是最快的时间!”“不行,明天!别误了皇军的大事!”刘福喜悻悻地走了。

第二章 照相馆取证

江龙醒来,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医生在旁边,他赶紧爬起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吞吞吐吐地问是怎么回事。

听小黄毛讲了事情经过,乔医生又复述了一遍,最后告诉他:“日本人说你患了瘟疫,让你徒弟拖你到江滩烧掉。詹姆斯去江边找酒桶,把你找到了。”“詹……”江龙想起什么,结结巴巴地说,“酒桶?”

乔子琴拿出听诊器,在江龙后背听着,又背着房间其他的病人,悄悄说:“就是你捞起来的美国记者。”“啊,他,拿到酒桶了?”

乔子琴摇摇头:“酒桶真那么重要?你舍命帮他捞,他没命地要去找。你们男人,怎么那么喜欢喝酒?”“他人呢?”医生刚刚听完,江龙从床上下来,赤脚就往外走。“哎呀,小心,你病得也不轻——”乔子琴让他穿上鞋,把他带到顶搂最后一个小房间,进屋就对病床上的人说,“救你的江龙来了。”

雪白的床上躺着个外国人,黄头发,蓝眼睛,大鼻子,正是江龙救上来的詹姆斯。一见是救自己的人,詹姆斯马上惊喜地坐起来,大喊:“江!哦,真是,一条龙,谢谢你,快过来——”

江龙走过去,轻轻喊了一声:“詹先生——”

詹姆斯欠身问:“江,酒桶,在哪里?你徒弟,说,你捞,上来了……”“藏江边坑里了,没搬回来?”“没有,找了,什么都,没有……”詹姆斯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咳嗽,脸涨得通红。“他妈的,哪个搬走了!”江龙失望地说,“里面没有酒啊!”“比酒,更贵重,”詹姆斯抹下手腕上的金表,递给他,“江,酒桶,给我,我用,金表换……”“什么狗屁酒桶?老子没拿!”江龙大动肝火,鼓起眼睛,毫不客气地指着对方,“你……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两人声音太大,乔子琴把门关上,轻声说:“江水都进不了,酒桶一定密封得很好,打开也不容易。都别着急,慢慢查访好吗?”“江,刚才……我太,着急,抱歉!等我好了,自己,找,上帝保佑……”詹姆斯这才躺下,在胸前画着十字。“我、我也去找,把酒桶找回来,好还老子清白!”江龙愤愤地往外走。

乔医生提醒他,不能回码头了。

江龙指着詹姆斯,气得眼睛都鼓起来了:“就你这洋鬼子害人,害得老子饭碗丢了,还成了个活死人——”

乔子琴正要说什么,护士来喊她,说有个病人来找她看病。

医院里洋大夫更有本事哩,干吗找我?她嘀咕着走进办公室。

一个男人坐在她的位子上,穿着藏青长毛呢大衣,戴着黑色礼帽。一见那身影,她就有一种爱恨交加的感觉,正考虑要不要进去,男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50多岁的人像孩子一样龇牙咧嘴,疼得要命的模样,左手捏着右手的大拇指,说:“小琴,我受伤了!”

面对中国劳工、外国记者都落落大方的女医生,脸唰地一下红了,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说:“李……李会长,你、你怎么了?”

一个大夫进来拿病历,会长冲着乔医生说:“这丫头,明明见我手受伤了,还问!这不是来找你看病了吗?”

那大夫走了,乔子琴跟着出去,拿来药水和纱布。一看,伤得不轻,右手大拇指削掉了蚕豆瓣那么大一块肉。她赶紧为他包扎,却仍然冷着脸,问:“怎么会把大拇指削了?”“我这是削指明志!”他背对着大门,把一个赭色的日记本塞进她的手里,“我的皮虽说是黄的,可我的心是红的……”

她匆匆翻着日记本,眼睛盯着门口,神色大变,问:“李叔叔,这……这从哪来的?”“日本人的……”李宇反问道,“你说,要不要给他们翻译?”“不能,千万不能!这是南京大屠杀的罪证!”乔子琴愤怒地说。

李会长做了个手势,要她冷静点,自己压低了声音,匆匆忙忙地说,“那个日军翻译官告诉我,有人从江里捞到个酒桶,还有个洋人。他们获得了酒桶,发现里面有胶卷、16毫米的电影胶片,还有,就是这英文日记本……”“您是说,这些东西装在酒桶里?”

听她对自己称“您”了,李会长肉体的痛苦减轻了几分,点点头,说:“春寒料峭时,若是洋人江边被救,恐怕只有一个去处,就是你们这里。”

难道,这个日记本就是酒桶里装的东西?乔子琴试探着问:“李叔叔,能不能把这日记本给我?”“不行,掉了本子,我就会掉脑袋。”李宇摇了摇头。“那你来干吗?”

见乔子琴又变了脸色,李宇掏出一个胶卷递过去:“这是我翻拍的日记,洗出来,不就有一份内容了吗?”“哦,谢谢李叔叔!”乔子琴鄙夷的神情立即变了,嘴角上扬,轻轻一笑,又深深地对他鞠了一躬。

她走进病房,只有詹姆斯一人了,轻声问他:“酒桶里,是不是藏着日记本、胶卷,还有摄影带?”“你,找到了?”詹姆斯大喜过望,情急间拉住她的手。

乔子琴摆脱掉那只毛乎乎的手,摇摇头:“只是有了线索。你能告诉我,里面藏着什么密秘密吗?”

詹姆斯迟疑了一下,皱着眉头,还是说了实话:“那些,都是,日本人,南京大屠杀,血腥,罪证!”“啊,总算,找到一样了!”乔子琴把那卷胶卷塞在他手上。“不是的!”詹姆斯摊开手掌,盯着手心的东西,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那是,美国柯达,你这是,日本,樱花。”“这是翻拍日记本的内容。”“为什么,不把,日记本,给我?应该……物归原主的!”詹姆斯愤怒地低吼。

乔子琴垂下眼睑,看着地面说:“对不起,詹姆斯先生,日记本不能给你,因为它,牵涉到我未婚夫全家性命……我未来的……公公,是湖城自治会会长……日本人要他翻译日记。他削掉手指也不干,只能拍照片……”“东西,到日本人,手里了?”詹姆斯痛苦地擂着床板,“上帝啊!我要,送到,美国,大使馆……向全世界,公布,他们的……”

想不出安慰他的话,乔子琴低垂着脑袋,绞着双手,仿佛自己犯了过错。突然听到匆匆的脚步声,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从他手里夺过胶卷,放进自己口袋,说:“你不想要?我来保存吧!”“不,不,不……”

一个护士惊慌地跑来通知,日本人到医院来搜查了,院长要詹姆斯藏到手术室去。

詹姆斯来不及说话了,乔子琴让护士把他带走,自己再去找江龙,如此这般给他交代了一番。

听说酒桶里有重要的东西,现在却落到日本人手里了,江龙并不为自己被洗白而欣慰。听说现在日本人要来找詹姆斯,他急得双脚跳。但他毕竟是跑过大码头的,医生让他装成清洁工,他马上又平静下来:“放心,骗鬼子我行。”

看着詹姆斯进去了,乔医生进去了,江龙刚到手术室走廊上,一队日军就来了。

领头的翻译官和鬼子司令他都没有见过,不知他们可见过自己。就是这些家伙要烧死自己的,江龙恨不得把手里的扫把变成武器,最好是青龙偃月刀,一刀一颗人头。

可是,关羽的家伙比不过鬼子的枪炮。在码头上,自己昏死的时候,他们是不是记得住我的模样啊?江龙的心头像打鼓一样,但转念一想:我要装个熊样子,反而让他们起疑心。他埋下头,把帽子往下拉拉,口罩往上拉拉,挥舞着大扫把,将走廊的灰尘往外扫。“你他妈没长眼睛啊?”刘福喜用巴掌捂着鼻子、嘴巴叫喊,“没看见太君来了吗?”

他停住扫把,大着胆子迎上去:“找医生看病到门诊去,这里是开刀的地方。”“他妈的——”刘福喜踢了江龙一脚,“乌鸦嘴,老子好端端的生什么病?”

中佐告诉刘福喜,这里是美国人的教会医院,不要太放肆。他这才收敛了几分,问江龙有没有看到一个外国人来治病?

江龙连连点头,说经常有外国人来看病的。“老子问今天!”刘福喜打断了江龙的话。“今天没有!”江龙摇头。“要是查到,老子先收拾你!”刘福喜横了江龙一眼,又对九岗中佐说,“只有手术室没看过了。”

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话,但也猜出来他们的意思。这汉奸狗腿子是不是来过一次了?莫非就是他把酒桶搞走的?江龙赶紧伸开双臂,拦住他:“进去干吗?难道想挨刀?”

日本人不明白什么意思,但刘福喜知道,这是一句十分恶毒的骂人话,他掏出手枪,指着江龙的胸口说:“你他妈敢骂老子?看我一枪毙了你!”“吵什么?”伴着一句严厉的呵斥,手术室门打开了,乔子琴探出身子,满脸怒容,“里面正在做手术,请不要喧哗!”

刘福喜打量着这个俏丽的身影,语气缓和了一点,说:“我们搜查一个外国人,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病人正在做手术,为了你们的健康,请赶快离开这里。”乔子琴的语气依然强硬。“说不定,你的病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呢?”刘福喜推开乔子琴,领头闯了进去,九岗中佐和几个日本兵也相继进入。

手术室里开着暖气,灯光雪亮。手术台上的病人蒙着蓝色被单,中间露出一个洞,洞周围都是血。边上站着好几个人,都是白衣白帽白口罩,有的拿着剪刀,有的拿着手术刀,有的拿着钳子,手术器械亮闪闪的、血淋淋的。

这些站着的人有蓝眼睛的,也有黑眼睛的,一个个瞪着眼睛,目光里竟有几分杀气,手术室里的气氛因此有些怪异和恐怖。

手术台上躺的是洋人吗?刘福喜转过去,看见露出一个披散着头发的脑袋,明显是个女人。他愣住了,往后退了一步。

九岗中佐哼了一声,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问做什么手术?跟在后面的乔子琴说:“结核病引起的肺穿孔,正在进行肺部切除,你们想参观?”“啊?传染病!”刘福喜一听,脸色大变,连连后退,赶紧转身解释。九岗中佐听说后脸色也变了,捂着鼻子和嘴巴,第一个冲出手术室,其他鬼子也慌慌张张地往外走。

尽管进手术室之前,医生已经给詹姆斯用了吗啡,他还是因为强力忍着咳嗽,憋得太久,胸闷气短,鬼子一走,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让他几乎昏倒。几个医生赶紧对他进行抢救,送回病房,日本人已经走了大半天了。

乔立人没说假话,因为战争,去冬没进货,照相馆的显影液所剩无几了,眼看维持不了几天。当天早上,他就让伙计冯冬去南京购买。

冯冬为人谨慎,不敢一车子坐到南京,在江宁下了车。

这里是南京的西大门,还不是市区,却满目疮痍,一片废墟,房屋不是被烧得只剩下框架,就是被炸得只有断壁残垣。大街边有凝固的血痕,小巷里有倒卧的尸体,昔日繁华的街道,现在甩一颗手榴弹也炸不到人。

他只得硬着头皮去找朋友庄佳万,两人是在上海做学徒时认识的。

小庄也开了家照相馆,幸亏房子还是完整的,但是招牌上有弹痕,门也关着。他绕到后门敲了一阵,庄佳万开了门,一把拉他进去,神色慌乱地问他怎么来了。“不是说南京已经恢复正常了吗?”

庄佳万给他倒了杯茶,摇摇头说了十六个字:“屠城暴行,惨不忍睹;劫后南京,满目凄惶!”

冯冬哆哆嗦嗦,连茶杯也端不住了,颤抖着说:“人们的传言……都……都是真的啊……”“哪里是传言?是千真万确血的事实啊!”庄佳万说,“他妈的日本鬼子简直就不是人,那是破天荒的残暴啊:杀人、掠夺、强奸……我们这里还不是主城区,却连淘米洗菜的水里都有血,煮出来的饭都有腥味……”

冯冬听得胆战心惊,又问一句:“还没恢复?”

庄佳万说:“怎么恢复得了?大屠杀后,南京被系统地抢劫和焚烧过了。城内外遗尸遍地、瓦砾满城、臭气熏天、疫疠丛生,患病的人无处治疗……”

说了半天,听说冯冬要买显影液,庄佳万劝他别进城,把自己还存有的显影液给了他。冯冬千恩万谢,赶车回到湖城,已经下午3点多了。

日本人占领湖城后,便下令将时钟拨快了一个小时,与东京时间相同,称为“新钟”。也就是说,下午4点钟就是他们规定的5点钟了。日本人还再强行规定,每天下午5点到第二天上午7点为宵禁时间。冯冬幸好赶在全城戒严之前回到店里。

如果要回家也来得及,可是一进门,就看见柜台上老板留下的条子:“冯冬,日军司令部要的照片很急,回来后,哪怕是半夜三更也要辛苦一下,尽快洗出来。”

他不敢怠慢,关上店门,房间里立即变昏暗。他点了一盏红灯,紧张地把胶卷冲洗好,再把底片挂起等待晾干。工作时不能分神,他尽力不去想庄佳万说的那些恐怖事。看来,今晚回不去了。他想起自己刚过门的新娘,心头涌上几丝甜蜜。

底片出来他也没看,等待晾干平直后,印出来还来得及看的。

早上起得早,在江宁又受了惊吓,精神不振,但冯冬还是硬撑着干活。戒严后是不能点灯的,他先把黑布窗帘拉上,再打开白炽灯,室内顿时明亮了。

他用放大机调整好焦距,把相纸放在放大机下,曝光之后,再把它们放到显影液里,等待着图像慢慢显现。然后他提起精神,注视着盆里的照片,看效果如何。“啊——”他睁眼看去,喊叫出声,又赶紧用手捂住嘴巴。

没看错吧?浮在最上面的图片清晰地显示出来:一个光脊背的男人跪着,脑袋悬在肩膀的侧面,两股鲜血喷向空中足有一尺多高,边上还站着凶狠的日本军人,手里的屠刀滴着鲜血……

怎么会是这样的照片?他四处张望,想逃出屋子。可是照片已经显影好了,必须及时定影。他只有闭着眼睛,用两根手指头轻轻夹起照片,像是夹着火红的铁片,迅速放入清水中洗一下,再放到定影液中。

给日本人干活可马虎不得,必须知道每张照片是不是清晰,不看不行呢。

下面的图片更惨不忍睹:一个女人的头颅掉在地上,怒目圆瞪,大张着嘴,似乎在痛苦地呐喊;一个婴儿被日本士兵挑在刺刀上,刺刀从腹部穿过,孩子似乎还在挣扎;一个土坑里,男男女女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是边上的日本人却用铁锹铲着土块,纷纷往他们身上抛洒……

尽管都是黑白照片,但仿佛每张都在滴血。如果照片里是自己的家人,如果是自己的妻子,如果是自己的孩子,我将怎样面对?冯冬看不下去了,他想跑,却跑不动;他不敢看,却非看不可;他想放弃,可又没完成工作……

他全身战栗,双腿发软,心脏像是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似的。

可恶的日本鬼子,他们屠杀了中国人,还要用这些照片来炫耀他们的成就吗?冯冬狠狠地骂着,真想用一把火烧了它们,可是不能连累老板,不能连累家人……

照片定影还需要30分钟,可等待的时间比30年还漫长,冯冬的头脑里不自觉地想起庄佳万的诉说,眼前飞舞着血淋淋的人头、断肢、残尸……耳边响起一声声惨叫,还有日本军人刺耳的笑声……

不敢再看了,最后,他把每张照片都翻过来,开了自来水,将手上的药水洗净,像个木头人一样,机械地夹起照片挂在绳子上。做完这一切,冯冬已经虚脱,满脸汗水,脊背发凉,双腿发软,瘫倒在地上。

突然,街上传来咔嚓咔嚓的脚步声,是日本兵皮靴的声音!还不止一个人,是一队人,是冲这里来的吗?是来杀我的吗?老婆还在家里等着我呀!冯冬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关掉电灯,拉开房门,拔腿就跑……

他像着了魔一样,从正街往家赶去。他吓坏了,忘了这是宵禁时间,是禁止百姓上街的。

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正在巡夜,听到匆匆的脚步声,追赶过去,向奔跑的冯冬后呼喝,让他站住。冯冬扭头一看,更像是见了鬼,不但没停,反而怪叫一声,跑得更快。“八格!”日本兵大骂,朝天放了两枪。见冯冬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个日本兵砰地朝他后心开了一枪。

夜半枪声,湖城百姓谁不惊魂?“师傅……好了吗?”

当小黄毛出现在病房,江龙又惊又喜地下床迎去:“看你,泥人一样,码头人欺负你了?”“不能回码头了!工头说,日本人要抓我,要我有多远滚多远。”小黄毛咧嘴一笑,又用手背拭着眼角的泪水,从怀里掏出两个包子递给江龙,“没人送饭,师傅,你一定饿了。”

包子早已冻硬,还带着淡淡的肉香。可是,江龙却板着脸孔问:“哪来的?”“我……我……”小黄毛双目闪烁,扭过头去。“偷的吧?”江龙一巴掌把包子打落在地,厉声道,“没骨气的东西!”

小黄毛舔了一下嘴唇,偷偷咽了一口口水,眼珠子跟着包子转,眼睛蒙上了一层雾霾:“师傅,我,我也没吃的了……”

一阵头昏,江龙坐回床边,轻声说:“不能忍两天吗?医生说,明天不发烧,就能出院了。”“师傅,我听你的,再也不偷东西了……”小黄毛一边哭着,一边去捡地上的包子,“你是病人,不能饿着呀!”

乔子琴早就来了,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想了一阵,才走过来告诉他们,教会医院对穷人免费,还提供食宿。小黄毛今晚可以作为詹姆斯的陪床,暂时在这里住一夜,明天自己下了大夜班,就带他到父亲的照相馆去,看能不能找点事做……

师徒二人说不出来的感谢,小黄毛要磕头,被乔医生拦住了。江龙见他还抓着包子,气愤地要他甩掉。小黄毛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包子虽然是偷的,但是挨了一顿打,还给老板搬了半天柴火。“算了,算了,这也算是劳动挣来的了。”乔子琴听得想流泪,告诉他,师傅吃过饭了,冷包子吃了要生病,楼上的病房有暖气,烤热了吃。

多好的医生啊,像仙女一样美丽,像天使一样善良。江龙鼻子酸酸的,充满感激地说:“谢谢乔医生,你真是个好人!你忙,我带他去。”

詹姆斯已经发展成肺炎,依旧躺在床上输液,见两人进来,碎碎念叨:“我的,日记本……我的,胶卷……我的,摄影胶带……”

江龙把两个包子放在暖气片上,一会儿就发出了香味,小黄毛吃得狼吞虎咽,一边问他说的什么。“我说,酒桶里的,东西……”詹姆斯说。“酒桶里就这些东西?”小黄毛莫名其妙。“是的。”他翻过身,垂头丧气地说,“都是,日本人,在南京,杀你们,证据,我能,带到,大使馆,国际法庭……可惜,落到,日本人,手里了……”

詹姆斯一边咳嗽,一边两个字、三个字地说了一通。江龙明白了,小黄毛半懂不懂的,但是他记住了,那些东西很重要,能让中国少死些人,能让师傅不再背黑锅,能让大鼻子外国人高兴,能让仙女一样的乔医生笑一笑……“日本人那里?”小黄毛叫起来了,“他们司令部,在过去的县长家,我去……过……”

见师傅望着他,他把“偷”字咽到肚子里去了。

他是个孤儿,就是靠偷窃扒拿才长大的。一天在码头上偷排队上船人的钱包被抓住了,眼看就要被打死,江龙上前说他是自己弟弟,这才把他救下来。江龙要他保证以后再也不偷了,仗着自己身大力不亏,带着他在码头混饭吃。

天刚蒙蒙亮,乔立人就到照相馆来了。发现店门未锁,他不禁一愣:怎么回事?冯冬昨晚住店里的?早起上厕所也应该关门啊。

进门看不见有什么异常。暗室门开着,他眼睛一瞟,放心了,斜拉着的一条绳子上整整齐齐地挂着数十张相片,一律的正面朝里。这说明,冯冬已经回来了,还加班洗好了照片。

他把照片都取下来,拿到前面屋子,打算一张张剪裁。他把照片翻过来,放到切片板上时怔住了,眼前的图像竟是如此恐怖!

黑白相片上,日军屠弑的暴行尽显:血迹未干的尖刀、日本人狰狞的笑、屠刀下赤裸的女尸、无头的孩童,还有一堆堆的残躯断臂……乔立人头皮发麻,如坠冰窟,额头上直冒冷汗。“这些畜生,简直猪狗不如啊……”乔立人攥着拳头,重重地捶在台案上。

颓坐片刻后,他看着铁盒中的胶卷若有所思,喃喃自语:“不行,我不能就这样把胶卷交出去,要洗一份出来留作罪证!”

乔立人关了店门,把照片收起来,装进牛皮纸袋里,找出一张油纸包好。随后进入暗室,在屋角的地上一阵抠摸。沙沙……灰尘顿时扬起,再一用力,一块青砖被抠起来了。他将照片藏进地砖下面,用砖头盖好,用脚踩平,然后抓两把泥土,将砖缝填上,这才开始重新洗照片。

突然,店外人声嘈杂,有人在喊他。

出什么事了?乔立人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关上暗室门,走了出来。

店堂大门已被拍得啪啪作响,从门缝里往外瞅,外面人头攒动,他打开门问叫他干什么,看到街坊邻居惊恐的脸,有人带着哭腔告诉他:“乔老板,你家伙计死了!”“什么?”乔立人以为听错了,顿时头脑嗡嗡作响,一片空白。昨天晚上,冯冬已经把显影液买回来了,照片也洗好了,怎么可能死呢?“在……在哪?”

大伙往前面一指:“在东正街鞋店门前。”

乔立人扒开人群,跑了过去。鞋店开着门,但铺板没下,一具尸体扑躺在街中,背上血迹已经发黑,身下的一大摊血也凝固了。尸体侧着脸,是冯冬那憨厚的面孔,眼睛瞪得像要突出眼眶,他死不瞑目啊!“冯冬啊,昨天你不是还好好的吗?”如同千斤大石压在他胸口,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爆裂了、碎断了,乔立人踉跄上前,扑倒在尸体上号啕大哭。

鞋店老板悄悄出来,四周望望,小心翼翼地对乔立人说:“昨晚半夜,听见日本兵一路乱叫,追过来开了枪……吓得一夜都睡不着啊……”

众人义愤填膺,有人说要去找自治会会长,有人说应该通知死者家人。几个街坊帮忙,卸下门板,搁在两条长凳上,把冯冬的尸体抬进照相馆,放在门板上。好端端的照相馆,顷刻变成了停尸房。

乔立人哭个不停,街坊邻居们也跟着唉声叹气。“让开,让开——”正在这时,人群外一个公鸭嗓子叫了起来。人群散开一个口子,刘福喜拨开众人,大摇大摆地走进照相馆。

看见屋子中间停着一具尸体,刘福喜吐了两口口水,转身对着乔立人嚷嚷道:“乔老板,你他妈的还有时间哭丧?照片洗好了没有?”

乔立人悲伤地说:“工人都让日本人打死了,谁来洗照片?”“别给我说没用的!”刘福喜把枪往桌子上一拍,“这可是皇军要的东西,死了人也得把它洗出来!”

围观的人愤怒了,纷纷破口大骂,刘福喜掏出腰间的匣子枪,对准人群,小眼睛一眨一眨的,威胁着要开枪。乔立人敢怒不敢言,只得答应,下午洗好了送去。“好,我们可说好了,到时候见不到东西,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刘福喜悻悻地走了。

乔立人没办法,只好托人雇了车,把冯冬的尸体运到冯家,让他们先张罗丧事,自己先把日本人的活干完才能去。冲洗照片时,他的耳边似乎回响着冯家一屋老小呼天抢地的哭声。他看着那些惨无人道的照片,眼中流泪,心底流血,手中却不敢有半点马虎。

第三章 宝塔上就义

小黄毛梳洗得干干净净,穿着乔子琴向病人家属要来的衣服,还戴了一顶酱色的鸭舌帽,换了个人似的,忘掉了所有的不幸,以为新生活就要开始了,一路欢跳出了医院门。

他自小被家人遗弃街头,要饭长大,单单为了吃的,就遭了不少打骂,若不是江龙收留,早饿死了。“乔医生,酒桶里到底是啥东西?”小黄毛边走边好奇地问。詹姆斯昨天说的话,他已经很在意了。

乔子琴紧张地看了看四周,见没有人,这才郑重地提醒小黄毛,进城后千万不要多说话,问都别多问。他吐了下舌头,再也不吭声。

来到父亲照相馆那条街,发现比往日更冷清,半上午了店门还关着,乔子琴很意外。拍了好一阵子门,父亲才打开半边门让女儿进来,见她身后还跟着个少年,还以为女儿知道冯冬死了,带个人来给自己做伴的呢。

乔子琴听父亲一说,眼泪马上叭叭直掉,因为冯冬忠厚、勤快、善良,才娶了媳妇,如今死得不明不白……乔子琴心痛得厉害。“唉!怎么偏偏这时候来?”乔立人安慰着女儿,不愿在她面前提起照片的事,太残酷,太恐怖,也不想连累她。他让她把孩子带走,过一阵子再说……

小黄毛没听父女两人说话,自觉地拿起扫帚开始扫地。初来乍到,一定要勤快点,这也是昨夜江龙嘱咐他的。小黄毛扫了一阵后,见旁边还有一道门,就推门进去了。

门推开,漆黑一片。小黄毛有些奇怪,怎么这里没窗户、没灯呢?

正跟女儿说话的乔立人听到吱呀一声响,暗房的门开了,大吃一惊,大喝道:“你这孩子,想干吗?”“我……我……”小黄毛吓得手足无措,跟着就被拽出了房门。“爸,孩子勤快点好啊,让他打扫吧。”乔子琴看父亲紧张地关上那门,大惑不解。这暗房平时并不乏外人走动,她有时还过来给父亲帮忙,此时如临大敌干什么?

父亲的阻拦反而让她起了疑心,她一把推开门,拉开了门边的灯开关,一脚踏了进去。暗红的光线下,冯冬所看到的一切赫然呈现,她由惊讶变成惶恐,再由惶恐变成了愤怒……

即使她听了詹姆斯诉说的南京大屠杀,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有那么残酷的事实,真正见到这些照片后,她无法用任何词语来形容自己的悲痛!听父亲讲了照片的来历,瞬间,她把李宇的胶卷与这些恐怖的照片联系到一起,看来,这都是詹姆斯酒桶里的东西啊。

日本人迫不及待地想了解胶卷内容,正义之人千方百计地想保留罪证。如果把这些照片交给日本人,他们定然会在第一时间毁掉它们。她把这两天教会医院发生的事情讲给父亲听了,说自己要拿走这套照片保留起来。

乔立人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不想让女儿卷进去。可人家一个外国人,本可置身事外,为了还中国人一个公道,都能舍命取证,一个熟读三坟五典、诸子百家,信奉仁义道德的中国人,有什么理由置之度外呢?

他决定把已经洗好的那份照片交给女儿。但当他看到杵在暗房门口的小黄毛时,才突然想起,这么绝密的事情,怎么让一个外来人知道了?顿时满脸惊恐。

看出父亲对小黄毛的担心,乔子琴招手让孩子过来,将他头上的鸭舌帽取下,抹平散乱的头发,再给他把帽子戴好,同时对父亲说,他叫小黄毛,就是他师傅救了美国人,这少年又救了他师傅。“呀,比很多大人还勇敢呢!”乔立人赞许地点了点头,这才同意收下他。然后他走进暗房,撬起地砖,掏出先前埋好的黄皮袋交给女儿:“这是冯冬昨晚洗好的,我收藏起来,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派上用场,你拿去吧。”“爸,谢谢你!总有一天,中国人民都要谢谢你!”

女儿的话让父亲的脸微微泛红,他当即用报纸又将照片包了一层,又看女儿把照片揣进大衣内兜。

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乔立人有些忐忑不安。他带着小黄毛,把店里整理了一阵,又买了几个大馍,就着咸菜和小黄毛对付了一餐。

午饭过后,晾晒的照片已经干透了,乔立人重新装袋,放进底片,小心翼翼地揣在棉袍的内袋里,小小的一沓,却有千钧重量,坠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他临出门又折回来,搬出一个精致的纸箱,让小黄毛捧着,说带他去日军司令部送红酒和照片。

纸箱子外面是弯弯扭扭的外国字,画有鲜艳的红酒瓶子和透明的玻璃杯。小黄毛想,这一定是老板说的外国葡萄酒了。这么好的东西,干吗送给日本人喝?他不想去,可是,伙计要听老板的。他也看见,老板偷偷把一沓照片交给乔医生了,一定会转交给那个外国人的。哈,要用师傅的话说,这就叫机智勇敢。

可能老板多洗一套照片耽误了时间,担心日本鬼子找岔子,要巴结他们一下。也可能酒里下了毒,喝不死他们!

以前乔立人曾到黄县长家拍过全家福,对这里熟门熟路。他事先交代好了小黄毛,让他在前面走,自己远远地跟在后面,到大门口再停下来等自己。

一箱酒六瓶,老板捧着有失体统。再说是朝着日军司令部走,不用说,人们都会猜得出来是送给日本人的,早上才打死了你的工人,下午还给他们送酒,怎么能这样无耻?

可是,打落门牙和血吞。昨天就没有给他们干事,早上又得罪了刘福喜,这人刁钻刻薄,若是他故意刁难自己,今日之行定然不顺,于是他想拿这箱酒去打点日本人。

这是准女婿送给自己的,他尽管有点舍不得,但想到有得有失,多洗一份那些照片,也算是不亏本吧。

小黄毛也认得路,两只胳膊搂着一箱子酒,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箱子虽然封闭很严,但仍能散发出一阵香甜,一路上,小黄毛想象着酒如何好喝,也像醉了一样,黄巴巴的脸上泛出两片红晕,不知不觉就到了大门前,等着老板来。

日军司令部门前戒备森严,大门两侧堆起半人高的两堆沙袋,上面架着两挺机关枪,黑洞洞的枪口瞄着门外。旁边站着两个日本士兵,荷枪实弹,目光凶狠,行人情愿绕路都不经过这里。“站住,干什么的?”站岗的日本兵用生硬的中国话吆喝着,明晃晃的刀尖戳在乔立人身前,让他心头一紧。“我是……来送照片的,就是……就是刘翻译让洗的那些照片……”乔立人紧张异常,赶紧将照片拿出来给卫兵看。“刘翻译?照片?哦!”啊,上午刘福喜交代过,说下午有人送照片过来,还说那人来后,就让他把照片送到司令部办公室去。“太君,这是葡萄酒,送给司令的!”乔立人说完,让小黄毛递上纸箱子。

门卫看见箱子上精美的图片,似乎香气弥漫,陶醉地吸了一口,让二人进去了。不过,一个日本兵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来到办公室的走廊上。日本兵进去通报,很快,刘福喜就从办公室出来了,横起眼睛骂骂咧咧道:“他娘的,怎么现在才来?照片呢?”

乔立人赶紧将袋子交给刘福喜,胆战心惊地等候发落。小黄毛看见刘福喜,浑身像长了刺一样,忙把鸭舌帽的帽檐往底下拉了一下,歪着脑袋斜着眼往房间里瞅。

正前方的书桌旁端坐着一个日本人,正是码头上见过的那个九岗中佐。“什么?”刘福喜这才注意到小黄毛抱着的酒箱。

乔立人忙说:“这是孝敬皇军的,耽误了你们的事,多有得罪,算是赔礼!”“哼,你倒还懂事……”刘福喜本想去接纸箱子,想了想又缩回了手。他有心结,前两天好不容易弄来的葡萄酒,桶里居然不是酒,这让中佐大为恼火。万一这箱子里面再藏着什么猫腻,日本人岂会放过自己?

于是,刘福喜先行进去,将照片交给九岗中佐,然后再向他汇报说,照相馆老板送来了一箱意大利红葡萄酒,向太君请罪来了。

中佐嗯了一声,吸了吸鼻子,两眼放光,跟着点了点头,意思是让乔立人进去。

刘福喜向门口招手。乔立人扭头对小黄毛使了个眼色,让他一个人进去。

小黄毛糊涂胆大,正想看看日本人办公的地方是什么样子,于是抱着纸箱子,装作很沉的样子,迈着八字步进去了。

他本想把箱子放到办公桌上,但九岗中佐摆了一下脑袋,示意他放在窗边的茶几上。小黄毛走过去,刚放下箱子,却意外发现茶几旁边放着一只大酒桶,十分眼熟。“这不是詹姆斯丢的那只酒桶吗?”小黄毛差点儿叫出声来。昨天,他还听外国人谈起,说酒桶里有胶卷、日记本、摄影胶带什么的。

一时间,小黄毛愣在了那里。刘福喜见他放下酒箱后却没挪步,不禁有些恼火,上去就是一脚:“还不快滚!”“哎哟!”小黄毛趁势退让几步,后背撞到窗子上,发出哗哗的响声,背脊骨好疼。乔立人听到响动,不敢进来,只是紧张地朝屋里张望。“刘翻译,不要欺负小孩子!”想必是看在葡萄酒的分上,九岗中佐竟呵斥起翻译。

刘福喜停下来,向九岗中佐连连称是。

面前的照片散了一桌子。九岗中佐一直在看照片,眉头紧蹙,看完了让刘福喜过去。刘福喜冲小黄毛喊了声“快滚”,然后走向办公桌。

小黄毛小眼睛骨碌碌一转,趁九岗中佐和刘福喜不注意,用捂着后背的手轻轻将身后的窗栓拉开,然后溜出了办公室。

日本兵过来,把乔立人和小黄毛押出了大门。没走几步,小黄毛便捂着腹部,说自己肚子疼,蹲在地上不走了。

冯冬的丧事还等着办理,乔立人没时间管这少年,以为他被刘福喜踢伤了,掏出几张票子塞过去:“要是不舒服,就去诊所找医生看看,剩下的钱买点东西吃吧,我还有急事要去办。”

见乔立人远去,小黄毛这才站起来咧嘴一笑,也顾不得后背疼痛,绕到司令部后面的小巷子里去了。

谁愿意和日本人比邻而居?有的逃走了,有的回乡下了,一条空荡荡的巷道连狗都看不到一条。

破败的宅子人走屋空,敞着大门,白天也见不到个鬼影子。小黄毛却知道,宅子后院与司令部的后院是相通的,围墙下面有个狗洞,只有身材瘦小的人能钻过去。进了里面,穿过花园假山,就能进入黄府前院的房屋。

办公室在东南角,有一扇窗户插销已经拔起来了……小黄毛一溜烟跑进去,他要做一件让师傅、乔医生,还有那个大鼻子外国人都高兴的事。“报告司令,自治会会长李宇到!”

听到报告,九岗让士兵带李宇进会议室,然后把照片收进桌子的抽屉里,将房门锁上,这才动身。

日记本上的内容迟迟没有翻译出来,这让九岗中佐很不满。他中午就派人通知李宇过来,李宇却姗姗来迟,中佐很恼火,见到李宇,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呵斥。“阁下!”李宇面露难色,将包着的伤指伸出来,一脸委屈地说道,“您看,若不是手伤了,这点小事,早就为您办好了!”“嗯?”九岗中佐阴恻恻地说,“不能动笔是吗?那你就现场为我念出来!刘翻译,你来记录,让李会长口述!”

看刘福喜在他对面坐下,已经掏出钢笔、本子了,李宇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想,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白纸黑字,迟早是瞒不过去的,若是今日说了假话,恐怕自己就要在这世界上消失了。

无可奈何,他拿着日记本念起来:“1937年12月5日,我刚从武汉来到南京,此时,中国军队在淞沪会战中失利,上海被日军占领,日军趁势分三路向南京挺进……南京城,经过日军狂轰滥炸后,城中一片萧瑟,民心惶惶……”“直接念后面!”九岗中佐见过照片后,此刻的心情已经十分糟糕,督促着李宇。

向后又翻了几页,李宇眉头紧皱,发出的声音也更加沉重:“1938年12月15日,自从中国军队下达突围撤退的命令后,南京彻底被日军占领,然而……”

念到这里,李宇停顿了下来。“快念!”中佐失去了耐心,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然而,已放下武器的中国军警人员,足足3000人,被日军押解至汉中门外,用机枪密集扫射,多数人当场遇难,负伤未死者亦与死者尸体同样遭受焚化……”“别念了,日记本给我!”九岗中佐站起身,伸出手。

李宇心情很复杂,但只能将日记本交出去。“你,做得很好,皇军不会亏待你的!”接过日记本,中佐拍了拍李宇的肩膀,“辛苦了,你先回去吧!”“是!”李宇神色凝重,一秒也不想待下去,起身告退。

九岗中佐拿着日记本若有所思,随后快步回到办公室。事关重大,看来需要尽快向上级汇报,看怎样处理这些证物。

九岗中佐坐下来,拉开抽屉,想将相关东西一起拿出来,却愣住了:照片、底片、摄影胶片,竟然都不翼而飞……“八格!”九岗中佐大惊,他无法想象,这些东西如果流传出去,到了国际社会,那日本该有多被动!而且,刚才还在的东西,怎会突然消失了?

他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来人,谁偷走了我的东西?速速给我查!”

刘福喜吓得魂不附体,心想,日军司令部麻雀也飞不进来,怎么会失窃?等等,刚才不是有人进入了吗?照相馆的乔老板应该不会,这老东西只站在门口,根本没进屋,那个小家伙……对,一定是他!

刘福喜将心中的怀疑告诉九岗中佐,说:“我看那个抱酒的小子贼眉鼠眼的,一定是他干的!”

九岗中佐觉得脊梁骨发冷,有一股凉风吹进来,斜眼一看,窗户居然开着,他顿时明白,人一定是翻窗而入的。“全城戒严,封锁各个路口要道,一定要给我抓住那个家伙!”九岗中佐气急败坏道。

湖城掀起了一层狂澜,大队日本兵荷枪实弹,封锁了各个道路,摩托车在城中来回穿梭,几十个士兵在城中转悠,见到十几岁的少年便直接抓住。仅仅两个小时,他们就抓了30多名少年,而且还没有停止……“你们这群天杀的,抓我的孩子干吗?快放开他!”一个妇女紧紧抓住自己的孩子不放,被日本鬼子一枪托打倒在地。

一个少年提着篮子到街上卖鸡蛋,人当即被抓,鸡蛋碎了一地。

……

整个湖城鸡飞狗跳,哭声不绝,像是遭了大劫。

乔立人安排好冯冬的丧事,刚刚回店,就见刘福喜领着一队日本兵朝着照相馆跑来。他的心提了起来,难道私藏照片的事情被他们发现了吗?他迅速转动脑筋,思考着应付的办法。

一进门,刘福喜一抬手,就拿着匣子枪顶在乔立人头上:“你他妈的胆子真大呀,居然带小家伙偷日本人的东西,想找死吗!”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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