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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12 09:5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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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德琳·范·德拉安南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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怦然心动(再版)

怦然心动(再版)试读:

版权信息COPYRIGHT INFORMATION书名:怦然心动(再版)作者:文德琳·范·德拉安南排版:skip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11-01ISBN:9787550019300本书由北京磨铁数盟信息技术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我们为这本奇妙的小说,勇敢的女孩朱莉和它智慧而精妙的结局而心动。”——《芝加哥论坛报》“可爱!令人愉悦!青春期少年专享。”——BookPage(著名书评网站)“一位会令孩子们疯狂喜爱的魅力超群的女主角,两个叙述者之间富有吸引力的互动,一个能引发共鸣的结局,这本小说有着远超于构成它的文字的意义。”——《出版人周刊》(星级评论)“一本精彩而轻松的小说。”——《图书馆对话》杂志“一项带着嘲讽的性格研究,一场坚实与缥缈的浪漫爱情故事。”——Booklist(美国图书馆协会书评网站)“一出极其令人愉快的浪漫爱情喜剧。”——《科克斯书评》

谨向克尔顿和康纳献上无限爱意,他们让我感到自己远远超过了我的各部分之和。

尤其要感谢我的丈夫马克·帕森斯,是他让我领略到不可思议的魔力;以及我出色的编辑南希·西斯科,为了她的细心与洞见(以及帮助我坚持节食)。

此外,我还要向泰德·卡拉汉与帕特里夏·加贝尔表达我无尽的谢意,是你们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予及时的帮助。

最后,感谢珍妮·马德里以及Casa.De.Vida(生活之家)的员工——愿你们天天愉快。第一章 下潜

我只有一个愿望:让朱莉安娜·贝克别来烦我。快点给我走开!——我只想让她离我远点。

这一切都起源于一年级暑假,从我家的卡车停在她家隔壁开始。眼下,我们都快上完八年级了,也就是说,整整五年,我不得不忍受着社交上的不便,对她实行“战略性回避”。

她可不只是闯入了我的生活,她是千方百计非要在我的生活里占领一席之地不可。难道是我们邀请她爬进搬家的卡车里,在箱子上爬来爬去的吗?才没有!可她就是不请自来,好像这是她的家,是她朱莉安娜·贝克的特权似的。

爸爸试图阻止她,“嘿!”她在车里跳来跳去的时候,爸爸喊道,“你在干什么?你把烂泥弄得到处都是!”没错,她的鞋上糊满了泥巴。

可她根本没想从车上下来。正相反,她一屁股坐在车厢里,开始用脚推起一个大箱子。“你难道不需要帮忙吗?”她朝我这边瞥了一眼,“我觉得你真的需要别人帮忙呢。”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的暗示。虽然我爸也整天用这种眼神看我,可我敢说,他也不喜欢这丫头。“嘿,别推了,”他提醒道,“箱子里有贵重物品。”“哦,好吧。那我搬这个吧?”她挪到另一个贴着“LENOX(餐具)”标志的箱子旁边,又看了我一眼,“我们可以一起推!”“不,不,不用!”爸爸把她抱起来,“你是不是应该回家看看?你妈妈也许正在担心你跑到哪儿去了。”

这是我头一次见识到这姑娘到底有多么不识趣,毫无自知之明。作为一个孩子,当别人礼貌地请她离开的时候,难道不是应该立刻乖乖地回家吗?她才不会。她说:“哦,妈妈知道我在哪儿,她说没关系。”然后她指着街对面说,“我家就住在那儿。”

爸爸看着她所指的方向,念叨着:“唉,上帝啊。”然后他看着我,边眨眼边说,“布莱斯,你是不是该回家给妈妈帮忙了?”

我马上明白过来,这是个甩掉她的小花招。可我从来没跟爸爸排练过这出戏。拜托,怎样甩掉盯梢可不是你平时能和爸妈讨论的话题。想想看,告诉孩子可以甩掉别人,这可是违背了做父母的原则,不管这个人有多讨厌或是身上沾了多少泥巴。

但是爸爸情急之下还是这么做了,而且,他真的不用一直冲我使眼色吧!我笑了,答道:“没错!”然后跳出车门,冲向我们的新家。

我听见她跟了上来,但我不敢相信。也许只是听上去很像她追上来了,也许她只是走向另一个方向。但是,在我鼓足勇气回头之前,她已经赶上来,猛地抓住我的胳膊。

这太过分了。我停下脚步,想告诉她快滚开,这时却发生了最最诡异的事情。我抡起胳膊想摆脱她,可是手臂落下来的时候却变成了挽着她的姿势。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竟然挽了这只“泥猴”的手!

我想甩开她,但她把我的手攥得紧紧的,拉着我说:“来吧!”

我妈妈从屋里走出来,立刻摆出了一副最糟糕的傻笑着的表情,“嗨,你好!”她跟朱莉打招呼。“你好!”

我还在挣扎着想摆脱她,但她死死地拽着我。看到我们握在一起的手,还有我又红又热的脸,妈妈笑了,“你叫什么名字,亲爱的?”“朱莉安娜·贝克。我家就住在那儿。”她用那只空着的手指点着。“哦,我想你已经认识我儿子了。”妈妈还在笑着。“是的!”

我终于挣脱出来,做了一件七岁男孩唯一能做的充满男子汉气概的事——我躲到了妈妈身后。

妈妈用手臂环着我,“布莱斯,亲爱的,你是不是应该请朱莉安娜参观一下我们的新家?”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妈妈发出警告,可是她完全没有察觉。她推着我说:“去吧。”

朱莉没有马上被允许进入房间,因为妈妈注意到那双脏鞋并且要求她脱下来。等她脱下鞋子,妈妈又说她的脏袜子也不许穿进屋里。朱莉全然没觉得尴尬,一点儿也不。她只是拽下袜子,随手扔在我家门廊里。

我没有认真地带她参观,而是把自己反锁在厕所里。我冲她叫喊了将近十分钟的“不,我决不出来”之后,客厅里终于安静下来。又过了十分钟,我鼓足勇气从门缝里往外看去。

没看到朱莉。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来,看了一圈,没错,她走了!

这一手不算太高明,但我毕竟才七岁嘛。

不过,我的麻烦还远远没有结束。她一次又一次地来找我,每天都来。“布莱斯能出来玩吗?”我藏在沙发背后,听见她这样问道。“他准备好了吗?”有一次她甚至穿过院子从窗户往里看。我恰好观察到她的动向,马上潜伏到床底下。不过朋友,我得告诉你一些关于朱莉安娜·贝克的事。她完全不知道“私人空间”为何物,不尊重别人的隐私。全世界都是朱莉的地盘,当心——她只会越来越过分!

幸运的是,我爸爸希望保护我。他徒劳地试了一次又一次,他告诉朱莉说我很忙,说我在睡觉,或者说我不在家。他真是我的大救星。

作为对立面,我的姐姐却逮住一切机会陷害我。利奈特就喜欢这样。她比我大四岁,从她身上我学会了不去和命运抗争。她是个浑身上下写满了“抗议”两个字的家伙。只要谁看了她一眼——不用斜着眼睛,或是吐着舌头看——仅仅是看她一眼,就能让她跟你吵起来。

跟她在一起,我一向采取消极抵抗的态度,但是这也没有用。女孩子从来不搞公平竞争。她们拽你的头发、抠你、掐你,明明是你挨了打,她们却率先跑到妈妈面前告状。然后你被关了禁闭,凭什么?不,我的朋友,诀窍在于千万不能上当,不要跟她们正面交锋。你得不慌不忙地四处迂回,对她们的挑衅一笑置之。过不了多久她们就会放弃了,把注意力转移到别人身上。

起码这套伎俩在利奈特面前行得通。有这么一个让你如芒在背的姐姐,唯一的好处就是,在她身上试验成功的方法,多半对于别人也适用。比如老师、学校里的怪胎,甚至是爸爸妈妈。真的。你永远吵不赢父母,为什么不能学着放松点呢?与其时不时被父母修理一通,不如下潜到自己的世界里,别在他们眼前出现。

好笑的是,利奈特在对待父母的态度上依然很幼稚。她总是直接进入战斗状态,把精力全放在争执上,却来不及深吸一口气,潜入冷静的水中。

而她还认为我是个傻瓜。

不管怎么说,和往常一样,起初利奈特想用朱莉引我上钩。有一次她甚至背着爸爸带朱莉进入我家,到处搜捕我。我蜷成一团躲在壁柜最上面一层,幸好她们谁也没想起往上看一眼。没过几分钟,我就听见爸爸大喊着让朱莉离那些古董家具远一点儿,她又一次被赶走了。

头一个星期,我记得自己根本没出过家门。我帮忙拆箱,看电视,在爸爸妈妈摆放家具、争论着帝国风格的靠背椅和法式洛可可餐桌是否能放在一个房间里的时候四处闲逛。

所以,请相信,我那时候疯了似的想出去。但每次把目光投向窗户,我都看到朱莉出现在她家院子里。她要么在练习头球,要么是在高抬腿跑,或是在车道上盘球。假如她没有在那里卖弄,就是坐在路边,把足球夹在两脚中间,望着我们家的房子。

妈妈完全不理解为什么被“那个可爱的小姑娘”拉了手,是件糟透了的事。她认为我应该跟朱莉交朋友。“我以为你也喜欢足球呢,亲爱的。为什么不出去在附近踢一会儿呢?”

因为我可不想被人当球踢。在七岁半这个年纪,我也许嘴上说不出来,却已经本能地意识到,朱莉·贝克是个危险的家伙。

而且她一旦出现,就是个躲不掉的危险。当我走进叶尔逊夫人的二年级教室,我就开始任人宰割了。“布莱斯!”朱莉尖叫着,“你也在这儿。”接着,她冲过整间教室按住了我。

叶尔逊夫人想把这次袭击解释成“用拥抱欢迎你”,可是,那根本不是什么拥抱,明明是个真刀真枪、硬碰硬的抢断动作。虽然我把她挣开,但已经晚了,我就此打上了一生的烙印。人人都嘲笑我,“布莱斯,你的女朋友呢?”“你结婚了吗,布莱斯?”课间休息,当她追着我、试图亲吻我的时候,全校学生都唱起了拉拉歌,“布莱斯和朱莉坐在树梢上,K-I-S-S-I-N-G……(kissing,接吻)”

我搬到这里的第一年,简直是一场灾难。

三年级也好不到哪儿去,她坚持到处堵着我。四年级也是一样。到了五年级,我终于决定反击。

这个主意来得并不突然——有些想法,你明知道它不对,却总是盘旋在你脑海里。不过,它出现的次数越多,我就越觉得,要想摆脱朱莉、明确地告诉她“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于是,我策划了一个方案。

我和雪莉·斯道尔斯约会了。

要知道,朱莉和雪莉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你明白这个办法有多聪明了吧。朱莉一直看雪莉不爽,我始终想不通这是为什么。雪莉是个好姑娘,待人亲切,头发又长又密。她有什么缺点呢?但朱莉就是不喜欢她,而我要用这件事解决我的问题。

我本来指望,雪莉只需要跟我一起吃个午饭,也许还可以散散步。顺利的话,只要朱莉出现,我要做的只不过是和雪莉表现得更亲近一点儿,剩下的事情就会顺其自然地发生。可惜,现实毕竟是现实,雪莉太认真了。她跑去告诉每一个人——包括朱莉在内——说我们在恋爱。

结果,朱莉和雪莉立刻上演了一场女孩子之间的火拼。一架打完,雪莉还在喘息的时候,我所谓的挚友加利特——这个主意的幕后策划者——却把实情跟她交了底。他从来不肯承认,可我从此明白了他就是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那天下午,我受到了双重考验,可我没那么容易被击败。我不断地向她道歉,说自己根本不知道事情会闹成这样。最后,她终于放过我了。

雪莉哭了好几天,在学校里追着我,搞得我像个真正的怪胎,比身后有朱莉这个盯梢还要糟糕。

整出闹剧在一个星期后渐渐烟消云散,雪莉正式宣布抛弃我,开始和凯尔·拉森出双入对。朱莉又朝我抛开了媚眼,而我又回到了原点。

进入六年级,状况又变本加厉了,这很难用语言描述。我记得六年级里朱莉并没有再追着我,而是变成嗅我。

没错,我说的就是嗅我。

一切都得归罪于我的老师,马丁斯先生。是他促使朱莉黏上我的。马丁斯先生对于安排座位很有些心得,他翻来覆去地研究我们应该各自坐在哪里,然后顺理成章地把朱莉安排在我的邻座。

朱莉·贝克是那种一心要展示自己聪明才智的人,因此特别惹人讨厌。她总是第一个举手;她回答起问题总是长篇大论;她的作业永远交得最早,永远被老师拿来打击其他人。老师们经常举着她的作业说:“同学们,这才是我想要的。这是篇A+的模板。”她做了这么多,生怕自己还不完美,我敢说她门门功课都没有低过120分。

但是,自从马丁斯先生安排朱莉坐在我旁边,她的各项知识就变得有用了。忽然间,朱莉把课堂提问的完美答案,都写成一张潦草的小纸条,转瞬之间经由过道转移到我手里。这件事我们不知道干过多少次。我开始门门功课不是得A就是得B了!这太棒了!

不过,马丁斯先生又开始换座位了。他的“优化定位学”又有了新的理论。当一切尘埃落定,我被安排坐在朱莉·贝克的前座。

她就是从这时开始嗅我的。这个疯姑娘向前靠过来,闻我的头发。她把鼻子架在我的头皮上,就那么嗅——嗅——嗅。

我试过用手肘撞她,回身踢她。我试过把椅子往前拽,把书包夹在后背和座位之间。不管用。她还是会凑上来,或者离得稍微远一点儿,然后嗅——嗅——嗅。

终于,我忍不住去找马丁斯先生换座位,但他说什么也不肯。理由似乎是“不希望打破教育能量的微妙平衡”之类的话。

不管怎么说,我被她闻定了。并且,由于再也看不到她完美的小抄,我的成绩急转直下,尤其是拼写课。

有一次听写的时候,她正在闻我的头发,忽然发现我拼错了一个词。不止一个,是很多词。忽然,她不再闻我,而是跟我说起悄悄话。起初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朱莉·贝克作弊?没错,她真的帮我拼出了那些词,就在我耳边。

朱莉嗅我的时候确实很隐蔽,从来没被人发现过,这让我非常困扰。不过她帮我作弊的时候也同样隐蔽,关于这一点我倒是很满意。不过它的坏处在于,我开始依赖她在我耳边的提示。说实话,当你不用学习就能拿到好成绩,干吗还要努力呢?不过,她帮了我那么多次,我总有种受惠于她的内疚感。当我还欠着人情的时候,怎么能把对方赶走或是让她别再嗅我呢?你想想就知道,这是不对的。

于是,在别扭与难受当中,我度过了整个六年级。我总是忍不住想,明年,只要到了明年,事情就有转机了。

明年我们将升入初中——那是个大学校——我们会进入不同班级。那是个全新的世界,有太多的人和事等着我去探索,再也不用担心遇到朱莉·贝克。

我们之间终于,终于要画上句号了。第二章 心动

遇见布莱斯·罗斯基的第一天,我就对他怦然心动。呃,好吧,实际上我对他完全是一见钟情。是因为他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有某种东西。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在黑色睫毛的勾勒下一闪一闪的,让我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六年了,我早就学会隐藏自己的感觉了。不过想想最初的日子,还是让人哭笑不得。最初的那几年,我想我大概是太执著地想跟他在一起了。

事情起源于二年级开学前两天,虽然几周之前就有了先兆——妈妈告诉我,有一家人要搬到对街的新房子,带着一个跟我同龄的男孩。

足球夏令营已经结束了,街坊邻居没有一个人陪我玩,真是无聊死了。附近也有几个孩子,可他们全都是大孩子。对我哥哥们来说当然不错,可我却只好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家里。

妈妈也在家,不过她有的是比踢球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反正她是这么说的。对于当年的我来说,没有什么比踢球更好的了,尤其是跟洗衣服、刷盘子、拖地板比起来。但我妈妈不同意。单独跟妈妈待在家里就有这个危险,她会抓住我帮她洗衣服、刷盘子、拖地板。而且她绝对不能容忍我在做家务的间隙踢两脚球。

保险起见,我在屋子外边晃荡了几个星期,生怕邻居来早了。真的,足有几个星期。为了自娱自乐,我开始跟我的狗“冠军”踢球。大多数时间它只能把球扑住,毕竟狗不是真的会“踢”球。但它有时会用鼻子去捅。不过,球的气味对狗来说一定是难以抵挡的诱惑,因为到最后“冠军”总会试图把它吃下去,然后输球给我。

当罗斯基家的卡车终于到来的那一天,我家里每个人都欢欣鼓舞。“小朱莉安娜”终于有个玩伴了。

作为一个极度敏感体贴的成年人,妈妈硬是让我在家里待了足足一个小时才出门见邻居。“给他们留点时间伸个懒腰,朱莉安娜,”她说,“他们需要一些时间休整。”她甚至不允许我从院子里往外看。“我很了解你,宝贝。没准儿最后你的球不知怎么就掉到人家的院子里,而你不得不过去捡回来。”

所以,我只好趴在窗户旁边,隔几分钟就问“现在能去了吗”,她每次都回答:“再给他们一点儿时间,好吗?”

这时电话响了。当我能肯定她正心情愉悦并且全神贯注在电话上时,我就拽着她的袖子问:“现在好了吗?”

她点点头,轻声说:“好吧,但是放松一点儿!我马上就过去。”

我太兴奋了,忍不住横穿了马路,但我努力在接近卡车的时候保持了礼貌。我站在车外朝里望去,破纪录地保持这个姿态挺长时间,但是这太有难度了,因为差不多等到一半的时候,我看到了他!我坚信即将成为我新的最佳死党的人,布莱斯·罗斯基!

其实布莱斯并没有做什么。他只是在那边晃荡着,看他爸爸把箱子搬到汽车尾板上。记得当时我真的很同情罗斯基先生,因为他看上去疲惫不堪,全靠他一个人在那里搬。我还记得他和布莱斯穿着相同款式的蓝绿色Polo衫(一种休闲服装),非常可爱。真是太好看了。

我不好意思再呆呆地站在那儿,于是朝车里喊道:“你们好!”布莱斯惊得跳了起来,然后像只蟋蟀似的迅速开始推起一只箱子,假装他一直在工作。

布莱斯的内疚感让我猜到,他本来应该乖乖地帮忙搬箱子,但他却烦透了这活儿。没准儿他已经干了好几天了!很明显,他需要休息。他需要喝点什么,比如果汁!同样很明显,罗斯基先生不可能放他走。他大概预备干到自己累倒为止,那时候布莱斯估计已经累死了——他大概都没机会走进新家!

眼前的这一幕惨剧推动我走进了卡车。我必须去帮忙!我必须救他!

我走到他身边,准备帮他一起推箱子,这个可怜的孩子实在太累了,他只是让出位置,把活儿交给了我。罗斯基先生不想让我帮忙,但我至少救出了布莱斯。我在卡车里最多只待了三分钟,他就被他爸爸发配去屋子里帮妈妈整理行李。

我追着他上了人行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变了。这么说吧,我追上他,抓住他的胳膊,只想在他被困在屋里之前截住他,跟我玩一会儿。然后突然之间,他牵起我的手,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

毫无原因地,我心脏就那么漏跳了一拍。我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了那样的感觉。就像整个世界在你四周,从你身体由内而外地翻滚,而你飘浮在半空中。唯一能绑住你不会飘走的,就是那双眼睛。

你们两个人的眼睛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连接在一起,在外面的世界旋转、翻腾并彻底分崩离析的时候,一把抓住了你。

那天,我差一点儿就得到了我的初吻。我十分肯定。但是紧接着他妈妈就从屋子里走出来,他尴尬的脸都红透了,接下来他就躲进了洗手间。

我在门厅里等他出来,这时他姐姐利奈特发现了我。她看上去比我大,更成熟一些。她问我怎么回事,我就简单地说了一点儿。不过,我不该告诉她的,因为她摇晃着洗手间的门把手,疯狂地嘲笑起布莱斯。“嘿,小弟弟!”她朝门的那一边大声喊着,“外面有个漂亮小姑娘在等你!你怎么不敢出来?怕她身上有虱子吗?”

这太尴尬了!我拽着她的胳膊想让她停下来,但她不肯,最后我只好走开了。

我看见妈妈正在门口和罗斯基太太说话。妈妈送给她一个漂亮的烘烤柠檬蛋糕,那恐怕应该是我家今晚的甜点。上面的糖霜看起来又白又软,蛋糕还热着,散发着甜甜的柠檬香气。

看到它我的口水就流出来了!但它现在属于罗斯基太太,再也回不来了。我只能在她们讨论杂货店和天气预报的时候狠狠地吞咽着空气中的香味。

然后我就和妈妈回家了。这太奇怪了。我根本没能和布莱斯一起玩。我只记得他那双闪闪发亮的蓝眼睛,他有个不靠谱的姐姐,以及,他差点亲了我。

晚上,我想着那个本该发生的初吻睡着了。被人亲吻到底是什么感觉?不知怎的,我知道它一定和爸爸妈妈的晚安吻不一样。毫无疑问,虽然它们看起来差不多,却有本质上的不同。就像狼和狗——只有科学家才会认为它们同属一个科目。

回首二年级,我总是希望自己至少有一部分是出于对科学的好奇,才如此执著于我的初吻。但诚实地说,恐怕更重要的原因是那双蓝眼睛。从那一刻起,直到三年级结束,我无法自拔地追随着他,坐在他旁边,希望自己至少能离他近一点儿。

到了四年级,我学会控制自己。看到他——想到他——仍然让我的心怦怦直跳,但我已经不再真的追着他跑。我只是在那里望着,想着,盼望着。

五年级的时候,忽然冒出了一个雪莉·斯道尔斯。她是个傻瓜,一个爱发牢骚、爱传八卦、爱背后中伤别人的家伙。她总是把一件事对一个人说成黑的,对另一个人说成是白的。现在我们都升上了初中,她是个无可争议的演技派天后,就算回到小学时代,她也知道该怎么装样子。尤其是体育课上。我既没见过她跑圈也没见过她做操。相反,她会奉上一出“完美”的表演,声明她的身体在跑步、跳高和伸展运动的折磨下,一定会晕倒。

这很管用。每年都很管用。她带来医生的证明,并在学年开始的那几天小小地晕倒几次,然后逃过一年当中任何需要力量的事情。甚至放学的时候都不搬自己的椅子。唯一经常得到锻炼的肌肉是她的嘴唇,而且动起来几乎一刻不停。假如奥运会增加一个比赛说话的项目,雪莉·斯道尔斯一定能横扫一切奖项。好吧,至少是金牌和银牌——上下嘴唇各得一项。

其实,我烦恼的倒不是她不用上体育课这件事——说实话,又有谁愿意跟雪莉分在一组呢?我烦恼的是,只要谁有心,就一定能看出妨碍她上课的根本不是哮喘、脚踝有伤或是她表现出的那种“娇弱”,而是她的头发。她有那么多头发,一会儿卷成这样一会儿卷成那样,一会儿剪短一会儿缀上珠花,一会儿编辫子一会儿盘成发髻。她的马尾辫就跟旋转木马的尾巴差不多。那段时间她总是披散着头发,把它们当成毯子似的把自己的脑袋裹在里面,所以别人只能看到她的鼻子。

在脑袋上裹着一床毯子玩抛球游戏?还是算了吧。

我对待雪莉·斯道尔斯的方式是无视她,这一直都很奏效,直到五年级的时候我看到她握着布莱斯的手。

那是我的布莱斯,是那个始终为了二年级开学前两天握了我的手而害羞的家伙。是那个因为太害羞,除了“你好”以外不敢跟我多说一句话的家伙。

是那个一直还欠我一个初吻的家伙。

雪莉怎么敢把她的手塞进他的手心里?这个爱出风头的娇气小公主根本没理由和他混在一起!

当他们经过的时候,布莱斯时不时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他看的是我。我首先想到的是,他是在向我表示抱歉。然后我忽然领悟了——他是想让我帮忙。没错,只能是这个意思!

雪莉·斯道尔斯太娇弱了,让布莱斯不好意思甩掉她,而且她太缠人了,让他挣脱不掉。她一定会心碎的,然后开始抽搐,这对布莱斯来说得有多尴尬!这件事男生做起来姿态绝对不好看。

只能由女生来代为完成。

我根本没有考虑过是否还有其他人选——两秒钟之内我就把她从他身边拽开。一挣开,布莱斯立刻跑掉了,但是雪莉没跑。哦,不——不——不!她冲我过来了,对着她能够到的地方又抓又扯又拧,说布莱斯是属于她的,她绝不放手。

真是太娇弱了。

我满心希望这时候冒出一大群老师,看看真实生活中的雪莉·斯道尔斯到底是什么样子,可惜等人们来到这里已经太晚了。我蓬头垢面地被她夹住脑袋,而她的双手被我反剪到背后,不管她怎样尖叫、抓人,都不可能让我在老师到达之前放开她。

最后,雪莉带着一头乱发提前回家了,而我则留下跟校长复述情况。舒尔茨夫人是个健硕的女人,也许私下里会欣赏一记正确的飞踢,但是她告诉我最好还是让别人去解决他们自己的困境,她完全明白雪莉·斯道尔斯和她的头发是怎么回事,还说她很高兴看到我能够控制住自己,没有做出除了制止她以外更离谱的事。

第二天,雪莉带着满头的辫子回来了。当然,她成功地让所有人都在私下议论我,但我根本不理他们。事实是不言自明的。在这个学年剩下的时间里,布莱斯从来不走近她。

这倒不是说布莱斯从此跟我走在一起了,但他开始变得友善一些。尤其是六年级马丁斯先生把我们安排在倒数第三排成了同桌之后。

坐在布莱斯旁边感觉很好。每天早上他对我说“朱莉,你好”,偶尔我会发现他在看我。他总会脸红,转回去做他的事,然后我就不由自主地笑了。他太害羞了。而且那么可爱!

我们聊天的机会也更多了。尤其是马丁斯先生安排我坐在他后面以后。马丁斯先生会让拼写不合格的人留堂,比如25个词里写错7个的人午饭时分必须跟着他,一遍又一遍地抄写自己的名字。

留堂的阴影把布莱斯变成了惊弓之鸟。虽然良心上有点过意不去,我还是会靠向他悄悄说出答案,希望自己也许有机会和他一起吃午饭。他的头发闻起来有股西瓜味,耳垂上长着绒毛。柔软的金色绒毛。我十分好奇,为什么一个长着黑头发的男孩耳朵上的绒毛却是金色的?它们为什么会长在那里?我在镜子里研究自己的耳垂,但上面什么也没有,我注意到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

我想过在马丁斯先生跟我们讨论科学史的时候,提出耳垂绒毛的问题,但我没问过。相反,整整一年时间我都趴在他耳边拼着单词,闻着西瓜味道,想着自己是不是和初吻无缘了。第三章哥们儿,小心点!

好吧,七年级是充满变化的一年,但是最大的变化并非发生在学校,而是在家里。邓肯外公搬来和我们一起住了。

最开始的时候是有点奇怪,因为我们中间没有谁真正认识他。当然,除了妈妈。虽然她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告诉我们他是个多么伟大的人,但在我看来,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从临街的窗户朝外望。除了贝克家的前院,那里没什么好看的,但他不管白天黑夜都待在那儿,坐在和他一起搬进家门的大号安乐椅上,望着窗外。

好吧,他也读汤姆·克兰西的惊悚小说,看报纸,做填字游戏,看看股票行情,但这些不过是对他看街景这件事的插花。没人提出反对意见,这人总是看着窗外直到睡着为止。虽然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对,但这样真的……挺无聊的。

妈妈说,他眺望窗外是因为想念外婆,但外公是不会和我讨论这件事的。实际上,他从来不跟我讨论什么事,直到几个月前,他在报纸上看到了朱莉。

不像你想的那样,朱莉·贝克并不是作为八年级的未来的爱因斯坦登上了《梅菲尔德时报》头版。不,伙计,她能登上头版是因为,她不愿意从一棵无花果树上下来。

虽然我分不清无花果树、枫树和桦树,但朱莉显然知道那是什么树,并且守在那里把这个常识分享给她遇见的每一个人。

所以,这棵树,这棵无花果树,长在山坡上克里尔街的一片空地里,很大很大。而且又大又丑。它的树干扭曲,长满节疤,弯弯曲曲,我总觉得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倒。

去年的某一天,我终于听够了她关于这棵蠢树的唠叨。我径直走到她面前,告诉她那棵无花果树一点儿也不美,实际上,那是有史以来最难看的一棵树。你猜她怎么回答?她说我的眼睛大概有毛病。眼睛有毛病!这就是那个邻里环境破坏之王家的姑娘说出来的话。她家的灌木长得比窗户还高,到处杂草丛生,谷仓前面的空场快变成野生动物园了。我是说,她家有狗、猫、鸡,甚至养了几条蛇。对天发誓,她哥哥在卧室里养了条大王蟒蛇。十岁那年,他们把我拽进屋子,强迫我看着那条大蟒蛇吞下一只耗子。一只活蹦乱跳的、眼睛滴溜溜转的耗子。他们提着那只啮齿动物的尾巴,大蟒一下子就整只吞下去了。这条蛇让我做了一个月的噩梦。

不管怎么说,我平时很少关心别人家的院子,但贝克家一团混乱的院子是我爸爸最大的心病,而他则把这种挫折的情绪倾泻在我家院子里。他说,我们有义务让邻居看看一个正常的院子该有的模样。

所以,当麦克和马特忙于投喂蟒蛇的时候,我只好忙着给院子除草、修建草坪,打扫车道和水沟,而且依我看,我好像还真干得越来越投入了。

如果你以为朱莉的爸爸——一位又高又壮的砖瓦工——会打理院子,那就错了。据我妈妈透露,他把全部业余时间都用来画画了。他的风景画对我来说没什么特别的,但是从价签上看,他很看重这些画。每年梅菲尔德县交易会上都能看到它们,我爸妈从来只说一句话:“如果他肯把花在画画上的时间拿来打理院子,世界会变得更美好。”

我妈妈和朱莉的妈妈有时聊天。我猜想妈妈比较同情贝克夫人——她说她嫁了一个梦想家,所以,他们俩当中总有一个人过得不快乐。

那又怎样。也许朱莉对美的敏感正是遗传自她爸爸,并不是她的错。但朱莉总觉得那棵无花果树是上帝送给我们宇宙中这个小小角落的一份礼物。

三年级和四年级的时候,她经常和哥哥们一起坐在树杈上,或者剥下大块的树皮以便沿着树干滑到杈弯。无论什么时候妈妈开车带我们出门去,总能看见他们在那里玩。我们等红灯的时候,朱莉就在树杈间荡来荡去,总是快要摔下来跌断每一根骨头的样子,于是妈妈就会摇着头说:“你永远也不许像这个样子爬树,听见没有,布莱斯?我永远也不想看到你这样!你也是,利奈特。实在太危险了!”

姐姐一般会翻个白眼,说“废话”;而我则把头躲到车窗下面,祈祷在朱莉还没把我的名字喊得震天响之前赶紧变灯。

我确实试着爬过那棵树,只有一次,在五年级。在那之前一天,朱莉帮我把风筝从树上那些会“吃玩具的叶子”里取了下来。为了取我的风筝,她爬到特别高的地方,下来之后一脸淡定。她没有扣下风筝作为“人质”,也没像我担心的那样撅起嘴巴不理我。她只是把风筝递给我,然后转身走了。

我松了口气,同时觉得自己太逊了。当时我看到风筝挂住的位置,马上认定它已经回不来了。但朱莉不这么想。她二话不说就爬上树帮我拿下来。嘿,这真让人尴尬。

我默默地计算了一下她到底爬了多高,然后第二天计划至少爬到比她高出两根树枝的位置。我攀上了第一个大的杈弯,向上爬了两三根枝杈,然后——只是想看看自己进展如何——我向下看去。

大——错——特——错!我仿佛站在帝国大厦的顶层,没系安全带。我试着抬头寻找昨天风筝挂住的位置,但是根本看不见。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爬树白痴。

上了初中,我以为朱莉会从此消失的梦想也破灭了。我需要坐校车,而那个名字也不能提的人也是。我们这一站大概有八个学生一起等车,总是吵吵嚷嚷的,算是缓冲地带,但绝不是个安全地带。

朱莉总想站在我身边,跟我说话,或者用别的什么方法来折磨我。

最后她选择了爬树。一个七年级的女孩,开始爬树——爬得高高的。为什么?因为这样她就能居高临下地冲我们喊:校车离这儿还有五……四……三条街!一个挂在树上的流水账式交通岗哨!每个初中同学每天早上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她说的。

她想叫我爬上去跟她待在一起,“布莱斯,上来呀!你绝对无法想象这儿的景色有多美!太神奇了!布莱斯,你一定要上来看看!”

是啊,我都能想象出来:“布莱斯和朱莉坐在树上……”二年级的往事,难道还阴魂不散吗?

一天早晨,我刻意地没有向树上看去,她忽然从树杈上从天而降,生生地撞到了我。心脏病都要犯了!

我的背包掉在地上,还扭到了脖子,都赖她。我再也不愿意跟这只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发疯的猴子一起在树下等车了。从此以后,我总是拖到最后一分钟才从家里出来。我设置了属于自己的校车站,看到校车快到了,就冲到山坡上去登车。

没有朱莉,就没有麻烦。

这种状况贯穿了七年级和八年级的大多数时间,一直延续到几个月前的一天。那天,我听到山坡上一阵骚动,几辆卡车停在克里尔街平时的校车站。一些人仰着头冲朱莉喊着什么,而她当然是在五层楼高的树顶上。

孩子们也慢慢朝树下聚拢过来,我听见他们说她必须从树上下来。她很好——对于任何一个耳朵没有问题的人来说都听得出来——但我不明白他们在吵什么。

我冲上山坡,当我离得近一点儿、看清那些人手里拿的是什么,我立刻明白了为什么朱莉拒绝从树上下来。

那是一台链锯。

千万别误解。这棵树长满了多瘤的树脂,纠结成难看的一团。和那些人吵架的人是朱莉——全世界最麻烦、最霸道、永远全知全能的女人。但是一瞬间我的胃就抽搐起来。朱莉爱这棵树。虽然听起来很蠢,可她就是爱这棵树,砍树就等于在她的心里砍上一刀。

每个人都劝她下来,包括我在内。但她说绝不下树,永远也不,然后她试图说服我们。“布莱斯,求你了!上来跟我一起。如果我们在这儿,他们就不敢砍树了!”

我思考了一秒钟。但这时校车来了,我告诉自己不要卷进去。这不是我的树,而这也不是朱莉的树,虽然她表现得好像是她的。

我们登上校车,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但这些都没有用。我忍不住一直在想朱莉。她还在树顶上吗?他们会不会把她抓起来?

放学后,当校车把我们送回来的时候,朱莉已经不见了,一起消失的还有上半棵树。顶部的树枝,我的风筝曾经卡住的地方,她最最心爱的栖身之地——统统消失了。

我们在那儿看了一会儿,看链锯如何开足马力,冒着浓烟,就像在把木头嚼一嚼吞下去似的。大树看起来摇摇欲坠,毫无还手之力,没过多久,我就非得离开那里不可。这活像是在观察一个分尸现场,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有种想要尖叫的感觉。为了一棵愚蠢的、我痛恨已久的树而尖叫。

回到家里,我试着忘掉这一切,但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我是不是应该爬到树上,和她在一起?那样会有用吗?

我想给朱莉打个电话,说我很抱歉他们还是把树砍掉了,但始终没有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会显得,呃,很奇怪。

第二天早上,她没有出现在校车站,下午也没有坐校车回家。

那天晚上,快要吃饭之前,外公把我召唤到前厅。他并没有在我经过那里的时候叫住我——那样就显得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他只是告诉了我妈妈,然后妈妈再转告给我。“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亲爱的,”她说,“也许他准备更进一步地了解你。”

很好。他已经认识我超过一年半了,却选择眼下这个时候来了解我。可我又不敢放他鸽子。

我的外公是个高大的人,长着一只肉乎乎的鼻子,灰白的头发向后梳成背头。他常年穿着室内拖鞋和运动衫,我从来没见他留过胡须。胡子确实在长,但他几乎一天要刮三遍。对他来说,这是一种休闲娱乐活动。

除了一只肉肉的鼻子,他的手也又大又厚。我想人们大概不会太在意别人的手,但那只结婚戒指会让你意识到他的手有多结实。它从来没有被摘下来过,虽然妈妈说婚戒本来就不该摘下来,但我想恐怕只有切断它才能从手上拿下来。如果外公再胖上几磅,戒指就会勒断他的手指。

当我见到他的时候,那双手握在一起,盖在他膝头的报纸上。我说:“外公,你找我?”“坐下,我的孩子。”

孩子?大部分时间他根本就像不认识我一样,而现在我却忽然变成了他的“孩子”?我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等着他说话。“跟我说说你的朋友朱莉·贝克吧。”“朱莉?她不算是我的朋友……”“为什么?”他冷静地问,好像早就知道我会这么说。

我开始辩解,然后停下来:“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他翻开报纸,抚平上面的折痕,我这才发现,朱莉·贝克上了今天《梅菲尔德时报》的头版。

那是一张她在树上的大照片,周围是一整支消防队,还有警察,旁边配了几张小图片,我看不清楚。“能让我看看吗?”我说。

他把报纸叠起来,但没有递给我,“她为什么不是你的朋友,布莱斯?”“因为她……”我猛摇头,试着向他解释,“你认识了朱莉自然会明白。”“我很想认识她。”“啊?为什么?”“因为这姑娘很有骨气。你为什么不找个时间请她来家里玩呢?”“有骨气?外公,你不明白!她是我遇到过的最大的麻烦。她是个活宝,百事通,还固执得不可救药!”“真的吗?”“没错!千真万确!而且她从二年级就开始跟踪我!”

他皱起眉头,然后望向窗外,“他们在那儿住了这么久?”“我觉得他们简直在隔壁住了一辈子了!”

他眉头上的皱纹又加深了,目光回到我的身上,“你知道吗,不是每个人的隔壁都住着一个这样的女孩。”“那他们真是太走运了!”

他长时间地,深深地审视着我。我问他:“怎么了?”但他没有退缩,而是继续盯着我看,而我退缩了——把目光转向一边。

别忘了,这是我和外公之间第一次对话。这是他第一次想要跟我说点除了“把盐递过来”以外的话题。而他是想了解我吗?不!他只想了解朱莉!

我真恨不得马上跳起来逃跑,但还是按捺住了。不知怎么的,我知道如果我真的离开这里,那他就再也不会跟我说话了。连递盐这种话也不会再说。我坐在那儿,像受刑一样。他生气了吗?他凭什么对我生气?我根本什么也没做错!

当我抬起头的时候,他坐在那里把报纸递了过来。“看看这个,”他说,“不要有偏见。”

我接过报纸,而他又开始眺望窗外,我知道——我被丢在一边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气坏了。我撞上卧室的门,把自己摔到床上,对外公生了一会儿气之后,把报纸塞进了书桌最下面的抽屉。谁愿意再多了解朱莉·贝克的事啊!

吃晚饭的时候,妈妈问我为什么拉着一张脸,还不停地把目光停留在我和外公身上。看来外公不需要我递盐给他,幸好如此,否则我很可能把盐瓶扔给他。

不过,姐姐和爸爸都和平时一样。利奈特从她的胡萝卜沙拉里挑出两个葡萄干吃了,然后把鸡翅剥掉皮、切成几段、细细地从骨头上啃下软骨;爸爸则占领了大家的耳朵,谈论着办公室政治和高管换血的需要。

没人在听——每次他说起这些“假如我是老大”的白日梦,都没人认真在听——但是这一次,甚至连妈妈都没有假装在听。

而且今天她也没有试着说服利奈特多吃点。她只是一直看着我和外公,想找出我们彼此怒目相向的原因。

他没什么理由可生我的气。我到底怎么惹着他了?没有。我什么都没做。但他确实生气了,我能看得出来。而我则彻底不去看他,直到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我才偷偷地向他瞥了一眼。

好吧,他在端详着我。他的目光即使不算是恶狠狠的、冷酷的,也至少是严格的、坚定的,让我觉得如坐针毡。

他到底想干吗?

我不再看他,也不看妈妈,继续专心吃饭,假装听爸爸聊天。一有机会,我就找了个借口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打算像平时一样,在心烦意乱的时候给我的朋友加利特打个电话。号码拨出去了,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又挂了电话。当妈妈进屋的时候,我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这是好几年都没有发生过的事了。整个晚上,我都被这种奇怪的情绪包围着,只想一个人待着。

第二天,朱莉没有出现在校车站。星期五的早晨也是。她去学校了,但如果没有亲眼见到她,你根本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她没有挥着手要求老师叫她回答问题,也没有冲过走廊奔去上课。她没有在老师讲课的时候抢着接下茬,也没有制止不按顺序排队的孩子。她只是坐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坐着。

我想说服自己,说她现在这样很好——就像她根本不存在一样,这不是我长期以来的希望吗?但是,我仍然高兴不起来。因为她的树,因为她在图书馆里一个人狼吞虎咽地吃午餐,因为她哭红的眼眶。我想跟她说,“嗨,我真为你的无花果树感到难过”,但始终没有说出口。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们又花了几天的时间运走那棵树。工人们清理了土地,还试图挖出树根,但它顽固地不肯动地方,所以人们转而锯掉树桩,让剩余的部分隐没在土里。

朱莉仍然没有出现在校车站,周末的时候,我听加利特说她骑了一辆自行车。他说上个星期有两次看到她在路边骑着一辆生锈的老旧十挡变速车,链条拖在变速器上。

我猜她会回来的。去梅菲尔德中学的路很长,等她把树的事忘在脑后,就会重新回到校车上。我甚至发现自己会不由自主地搜索她的身影。不是有意去找,只是希望能看到她。

一个雨天,我以为她肯定会来等校车,但她没有。加利特说看到她穿着一件鲜黄色的雨衣踩着单车,数学课上我发现她的裤子从膝盖以下全湿透了。

下课以后,我跟在她后面,想说服她重新乘坐校车,但是在最后一刻,我还是放弃了。我到底在想什么?朱莉根本不会在意一句友善的关怀,并且完全可能误解我的意思。嘿,伙计,你要注意了!最好还是离她远点吧。

不管怎么说,我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就是让朱莉·贝克以为我在想她。第四章 无花果树

我喜欢看爸爸画画。或者说,我其实是喜欢听他一边画画一边和我聊天。当他描画出层层风景时,那些话语总是变得温柔,似乎还有些沉重。那并不是悲伤。也许带着几分疲倦,但却充满平静。

爸爸没有画室,车库又总是被一堆以为有用、却从来没有派上过用场的东西塞得满满的,所以,他在户外作画。

室外能看到最好的风景,但我家附近却没有什么风景可言。因此,爸爸习惯在卡车里放上一架照相机。作为泥瓦匠,他有很多机会去不同的地方,经常留心去寻找一片美丽的日出或夕阳,也许只是一处牛羊成群的田野,之后他从照片当中挑出一幅,夹在画框上,开始作画。

那些画还不错,但我总为他感到有点难过,不得不在模样欠佳的后院里画出美丽的景色。院子里从来就没什么好风景,自从我开始养鸡以来,就更糟了。

不过,爸爸画画的时候,似乎从来不会注意到院子本身,或是那些鸡。他看到的也不仅仅是照片和画布,而是更为庞大的东西。他的目光中流露出的神情,就像是已经超越了我家院子,邻居家,也超越了整个世界。当那双长茧子的大手握住小小的画笔扫过画布的时候,他就像被某种灵动、飘逸的东西附身了。

小时候,爸爸在门廊上画画的时候喜欢让我坐在他身边,只要我乖乖地不出声。保持安静对我来说有点难,不过我发现,只要五到十分钟不去看他,爸爸自己就会开始说话了。

我就是这样了解了爸爸的很多事情。他给我讲过各种故事,比如他在我这个年纪都做些什么,还有其他的——比如他怎样得到了第一份运送干草的工作,还有他多渴望能上完大学。

等我长大一点儿,他仍然给我讲他的故事,以及他的童年,但也开始问我一些问题。我在学校学了什么?最近在读什么书?还有我对各种事物的看法。

有一天,他出乎意料地问起了布莱斯的事。问我为什么对布莱斯这样着迷。

我给爸爸讲了他的眼睛,他的头发,他脸红的样子,但我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解释清楚,因为爸爸听我说完之后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需要抬头看看整个世界了。

我没太明白他的意思,却忍不住想反驳他。他怎么可能会理解布莱斯呢?爸爸根本就不认识他!

不过我们没有真的吵起来。在屋子里我们也许会吵架,但在院子里不会。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亲了亲我的额头,然后说:“合适的光线就是一切,朱莉安娜。”

合适的光线?这是什么意思?我坐在那里想了又想,但不敢开口问他,生怕一开口就证明了自己还没有成熟到足以理解他的意思,虽然某种程度上这是明摆着的。他真以为我能理解吗?

从此以后,他不再多谈他做过的事情。等我长大一点儿,他似乎变得更加具有哲理。我不知道是他真的变了,还是他认为我已经超过十岁,能够听懂这些东西了。

大部分时间,他的话都被我当成了浮云,但我偶尔也能完全听懂他到底在说什么。“一幅画要大于构成它的那些笔画之和。”他这样说道,然后解释说为什么一头牛只是一头牛,一片草地只是一些花和草,太阳照射着树木只是一束光线,而把它们放在一起就有了一种魔力。

我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在我爬上无花果树的那天之前,我从未真切地感受过这句话的魅力。

这棵无花果树一直矗立在小山丘的最顶端。那儿有一大片空地,春天它为小鸟提供一个筑巢的空间,夏天它投出一片阴凉。它也是我们的天然滑梯。树干向上盘曲伸展,几乎长成一个完美的螺旋形,从上面滑下来真是乐趣无穷。妈妈告诉我,她觉得这棵树小时候遭受过损害,却生存下来了,一直屹立到百年后的今天,长成她见过的最大的一棵树。她管它叫“坚毅的象征”。

我经常在树上玩,但是直到五年级去取一只挂在树杈上的风筝时,才真的爱上了爬树。我先是看着风筝自由地从天上滑落,然后眼看它一头栽到小山坡上无花果树的附近。

多年放风筝的经验告诉我——有的时候它们一去不复返,有的时候它们就等在你去拯救它们的路上。有些风筝很幸运,有的也很难搞。两种我都遇到过,一只幸运的风筝才值得你去追寻它。

这只风筝看来就很幸运。它的样子并不出奇,只是个传统的带蓝黄条纹的菱形风筝。但它用一种友善的方式跌跌撞撞地飞了一阵,当它掉落的时候,也是以某种疲倦的姿态栽下来,与那些态度恶劣的风筝截然相反。难搞的风筝们总是恶意地向着地面俯冲轰炸。它们从不疲倦,因为根本没有在天上待够那么长的时间。它们一般飞了10米左右就冲你坏笑一番,然后坠落,只是为了好玩而已。

冠军和我跑向克里尔街,在路上找了一会儿,冠军开始朝着无花果树的方向吠叫。我向上看去,也发现了枝杈间闪烁的蓝色和黄色。

看上去要爬很长一段距离,但我决定试试运气。我攀上树干,在树弯上寻找捷径,开始向上爬。冠军密切注视着我,一路吠叫,我很快便爬到了从未达到的高度。但是风筝却还在遥不可及的树梢上。

向下看去,我发现布莱斯正走过街角,正在穿过空地。从他向上窥探的方式,我能看出那是他的风筝。

原来这个风筝是这么、这么的幸运!“你能爬到那么高吗?”他朝树上喊道。“没问题!”我喊回去。我要向上、向上、再向上!

树枝很粗壮,并且提供了足够的交叉点,让攀爬变得容易起来。爬得越高,我就对上面的景色越惊讶。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风景!就像是在飞机上俯瞰所有的屋顶、所有的树木。我在全世界最高的地方!

然后我向下望去,看到树下的布莱斯。忽然间我觉得有点头晕,膝盖也软了。我离地面有好几英里呢!布莱斯喊道:“你能够到它吗?”

我喘了口气,努力喊回去:“没问题!”然后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头上的蓝黄条纹,在攀爬的过程中只盯着它。我终于摸到了,一把抓住它,那风筝现在就在我手里!

可是,风筝线缠在了头顶的树枝上,我没法把它拽出来。布莱斯对我喊:“把线扯掉!”我尽量照他的话去做了。

终于摘下了风筝,在下树之前我必须休息一下。我不再把目光投向地面,而是抱紧树干向外看去,朝着屋顶的方向。

忽然间,因为爬得太高而产生的恐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我正在飞翔”的神奇感觉,就像翱翔在大地之上,航行于云朵之间。

我突然发现,原来微风的味道是那么好闻。它闻起来就像……阳光。像阳光,野草,石榴和雨滴!我不由自主地大口呼吸着,我的肺被这种最甜蜜的味道一次又一次地充满。

布莱斯向上喊道:“你被卡住了吗?”我这才清醒过来。小心地向下退去,手里抓着那只珍贵的条纹风筝,我在下树的过程中看到布莱斯正绕着大树一直看着我,以确保我的安全。

当我爬到树弯处,爬树时那种让人飘飘然的感觉已经变成了一个让人飘飘然的现实:布莱斯和我正单独待在一起。

单独待在一起!

把风筝拿给他的时候,我的心脏狂跳不止。还没等他接住风筝,冠军就在背后轻推着我,我能感觉到它那又湿又凉的鼻子蹭在我的皮肤上。

蹭在我皮肤上?

我向身后摸去,才发现牛仔裤的屁股后面撕了一个大口子。

布莱斯紧张地笑了笑,我知道他已经看到了,一瞬间,我的脸上火烧火燎。他拿着风筝跑开了,把我留在那里检查裤子的破洞。

我最后还是把裤子带来的尴尬抛在了脑后,却一直无法忘记树上的风景。我不断地想起坐在高高的树枝上的那种体验。

我还想再去看,再去体验。一次又一次地体验。

没过多久,我就不再害怕爬到高处,并且找到了一个只属于我的地方。我在那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什么都不做,只是向外眺望整个世界。夕阳美不胜收。有时候是紫色夹杂着粉色,有时候是烈焰般的橙色,把地平线附近的云彩都点着了。

就这样,某一天我忽然顿悟了爸爸所说的“整体大于局部之和”的道理。无花果树上的风景,已经超越了那些屋顶和云朵本身。

它有一种魔力。

而我开始惊讶于自己竟然同时体验到了卑微与宏大。这怎么可能呢?我的内心为何充满了平静,同时又充满了惊叹?简简单单的一棵树,怎么会让我体验到如此复杂的感情?它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一有机会,我就爬到树上。初中的时候几乎每天都爬,因为克里尔街有个校车站,正好停靠在无花果树下。

一开始,我只想看看在校车到站之前能爬多高;没过多久,我就早早地出门,只为了爬到我独享的位置,欣赏日出,看小鸟振翅,看其他的孩子聚在路边。

我曾经试图劝其他等车的孩子跟我一起爬上来,哪怕只爬一点点高,但是他们全都不想把衣服弄脏。因为怕脏而拒绝一个感受奇迹的机会?我简直不敢相信。

我从来不敢把爬树的事告诉妈妈。她是个特别敏感纤细的大人,一定会说爬树太危险。我的哥哥们,作为兄弟,他们才不管我呢。

还有爸爸,我知道他会理解我。不过,我还是不敢告诉他,他会告诉妈妈,然后他们很快就会禁止我再爬树。所以我保留了这个秘密,继续爬树,在俯瞰世界的时候感受着一份孤独的快乐。

几个月以前,我发现自己开始跟树说话了。一段完整的对话,只有我和树。从树上下来的时候,我有点想哭。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我说话呢?为什么我不像其他人一样有个最好的朋友在身边?我当然认识学校里别的孩子,可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和我算得上亲密。他们对爬树不感兴趣,也一点儿都不关心阳光的味道。

那天晚饭之后,爸爸到户外去画画。寒冷的夜晚,在门廊刺眼的灯光下,他准备给一幅还未完工的日落风景添上最后几笔。

我穿上外套,来到屋子外面,在他身边坐下,安静得像一只小耗子。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在想什么,亲爱的?”

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爸爸从来没有问过这个问题。我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他把两种不同色调的橙色混在一起,然后非常轻柔地说:“跟我说说吧。”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理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了,爸爸。”

他故意逗弄我:“那你可以帮我跟妈妈解释一下咯?”“我没有开玩笑,爸爸。现在我明白你说的‘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意义了。”

他停止调色,“是吗?怎么回事?说说看。”

于是,我给他讲了无花果树的事。那里的风景,声音,色彩,风,还有爬到高处时飞翔般的感觉。如同一种魔力。

他一次都没有打断我,当我把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完,我看着他,低声说:“你能和我一起爬上去吗?”

他思考了很长时间,然后露出了笑容,“我很久不爬树了,朱莉安娜,但是我愿意试一试,真的。你看这个周末怎么样?白天我们有很长时间可以用来爬树。”“太棒了!”

我带着激动的心情上床去睡觉,我想整晚我睡着的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星期六眼看就要到啦。我已经等不及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了个大早冲向校车站,爬到树上。正赶上太阳冲破云层,把火焰般的光束洒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我在心里默默地列出一个清单,写满了要给爸爸看的东西,忽然听到树下一片嘈杂。

我朝下面望去,两辆卡车就停在树下。都是巨型卡车。其中一辆拖着长长的空拖车,另一辆装着一架车载式吊车——就是用来修理输电线和电线杆的那种。

四个男人站在那里聊着天,端着热水瓶喝水,我差一点儿就想对他们大喊:“对不起,这里不能停车……”

我的后半句话“这里是校车站!”还没说出口,其中一个人就开始从卡车上卸下工具。手套、绳子、防滑链、耳罩,最后是链锯,三把链锯。

我还是没反应过来。我朝四周看去,想找到他们来这里到底想砍什么。这时,一个坐校车的学生走过来,和他们交谈起来,一会儿他伸手指了指树上的我。

其中一个人喊道:“嘿!你最好快点下来。我们就要砍树了。”

我紧紧地抱住树枝,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快要掉下去了。压抑住快要窒息的感觉,我问:“砍树?”“对,现在赶紧下来吧。”“可是,谁让你们来砍树的?”“树的主人!”他喊道。“为什么?”

即使在十几米的高空,我都能看到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说:“因为他想建一座房子,这棵树挡了他的路。快点下来,姑娘,我们要工作了!”

大部分学生已经在车站等车了。没有人跟我说一句话,他们只是看着我,不时交头接耳。这时,布莱斯出现了,我知道校车就快到了。我越过房顶搜索了片刻,确定校车离这里已经不到四条街了。

我又惊又怕,心脏狂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能眼睁睁地离开,让他们砍了这棵树!我尖叫道:“你们不许砍树!就是不许!”

一个工人摇了摇头,“你再不下来,我就要叫警察了。你这是擅自妨碍我们工作。你是下来,还是想跟树一起被我们砍倒?”

校车离这里还有三条街。除了请病假,我从来没有因为任何原因逃过学,不过潜意识里我知道今天一定会错过这趟校车了。“你连我一起砍倒吧!”我喊道。忽然我想出一个主意。如果我们所有人都爬到树上,他们一定不敢再砍了!“嘿,伙伴们!”我招呼同学们,“上来陪我吧!如果我们都在树上,他们是不敢动手的!玛西亚!托尼!布莱斯!来呀,朋友,不能让他们砍树!”

学生们只是站在那里,盯着我看。

我看到校车了,就在一条街以外,“上来吧,伙伴们!不用爬这么高,一点点就够!快来吧!”

校车晃晃悠悠地开过来,停靠在路边,就停在卡车前面,车门一开,所有同学一个接一个上车了。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在我的记忆里有点模糊不清。我记得邻居们聚在一起,警察拿着扩音器。我记得搭起了消防云梯,有个人跳出来说这棵倒霉的树是属于他的,我最好赶紧从树上下来。

妈妈被人叫来了。一改往日的理性形象,她又喊又叫,求我从树上下来,可我就是不动地方。我不会下去的。

后来,爸爸也赶了过来。他从卡车里跳下来,跟妈妈交谈了一会儿,然后请吊车司机把他升到我所在的地方。这时我只有缴械投降的份儿了。我哭了,我试着让他俯瞰房顶上面的景色,但他不肯。

他说没有什么风景比他小女儿的安全来得更重要。

爸爸把我从树上接下来,然后送我回家,但我根本待不下去。我受不了远处传来的链锯声音。

于是,他只好带着我去工作,在他砌墙的时候,我坐在卡车里哭泣。

我至少哭了整整两个星期。当然,我又去上学了,努力作出最好的表现,但再也不坐校车了。我改骑自行车上学,虽然要骑很长一段路,却不必每天到克里尔街等车了,也不用面对一堆木屑,它们曾经是全世界最美的无花果树。

一天晚上,当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爸爸走进来,拿着一件用毛巾盖住的东西。我看出那是一张画,因为每当在公园做展览的时候,他总是这样运输他的重要作品。他坐下来,把画放在面前的地板上。“我一直很喜欢你的树,”他说,“甚至在你告诉我之前,我就喜欢上它了。”“哦,爸爸,没关系。已经都过去了。”“不,朱莉安娜。你不会忘记它的。”

我哭了,“只是一棵树……”“我不希望你这样说服自己。我们都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棵树的问题。”“但是爸爸……”“听我说完,好吗?”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希望这棵树的灵魂可以一直陪在你身边。我希望你记住爬到树上的感觉,”他犹豫了一下,把画递给我,“所以,我给你画了这幅画。”

我掀开毛巾,看到了我的树。我美丽、庄严的无花果树。他在枝条中间添上了火焰般的阳光,而我似乎能感觉到微风吹拂着树叶。树顶上,一个小女孩正在向远处眺望,她的脸蛋红红的,染红它的是风、是欢乐、是魔力。“别哭了,朱莉安娜。我想帮助你,不是想惹你伤心。”我从脸上擦去泪痕,轻轻地抽着鼻子。“谢谢你,爸爸,”我抽泣着说,“谢谢你。”

我把画挂在床对面的墙上。它是我每天早上睁眼之后看到的第一样东西,也是晚上闭眼之前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现在我见到它不会再掉眼泪了,在我眼里,它已经不仅仅是一棵树,我理解了树上的时光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从那一天起,我对待周遭事物的看法开始改变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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