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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23 23: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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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欧内斯特·海明威,张白桦

出版社: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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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海(50周年纪念版)

老人与海(50周年纪念版)试读:

译者序

欧内斯特·海明威:美国小说家,195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老人与海》:影响人类历史的百部经典之一,美国历史上里程碑式的23本书之一,1986年法国《读书》杂志推荐的理想藏书。

1952年,海明威发表了他最优秀的作品《老人与海》。这是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珍品,也是海明威全部创作中的瑰宝,他也因为“精通于叙事艺术,突出表现在他的近著《老人与海》之中”而荣获诺奖。

在当今中国“伪娘”频现、中性盛行的时代,重读、重译《老人与海》,顿觉得主人公老人的“硬汉”形象、“重压之下的优雅风度”、“可以被毁灭,却不可以被打败”的精神都显得弥足珍贵。这部短小而不渺小的杰作,以大海般深厚的内涵,电报式的简洁语言,诠释了生存的意义、生命的尊严和精神的崇高。

译罢《老人与海》,心情还像大海的波涛一样,几个关键词依然还在心海上起伏不已,它们分别是:

一、简单《老人与海》的故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说的是一个老人圣地亚哥,打了八十四天的鱼空手而归以后,孤身一人划船到远海捕捞大鱼。在茫茫的大海上,在没水、没饭、没助手,甚至到最后连武器都没有的情况下,凭借大爱、大智、大勇,杀了一条大马林鱼、无数鲨鱼,带着一条比小船还大的大马林鱼的光秃秃骨架回航。

这样一个短短的中篇,揭示了人生哲学的深刻奥秘,这在以情节取胜的小说中实属罕见。

小说的时间非常紧凑,前后只有四天:出海的前一天,以老人从海上归来为引子,让周围的人物一个个出场,交代了他们与老人之间的关系:一个热爱他,跟他在一起学习钓鱼的孩子马诺林;一对非常自私的父母;一群尊敬他、但永远不能理解他的打鱼人;一个关心他的酒店老板。老人就生活在这样的人物群体中,相比之下,自称“古怪”的他是那样的与众不同:他阳光豁达,热爱生活,是个经验丰富、信心满满、勤劳勇敢、博爱温情的渔民。同时,这种轮辐式结构还能产生线索清晰明了、中心集中突出、故事简洁明快的效果。

关于创作,海明威有一个著名比喻:冰山通常十分之九都浸没在水下,作家要再现的是那露在水面上的十分之一,其余的应该留给读者思考和想象。

小说所采取的纵式结构方式,即在众多渔夫中选择老人圣地亚哥作为他小说中的主人公,选择了超可爱的孩子马诺林做老人的伙伴,选择了辽阔深远的大海作为老人捕鱼的典型环境,选择了一生中难得遇见的大马林鱼作为老人的对手,把这一系列情节的发展按自然的时空顺序安排在两天时间内进行,这样剪裁实际上有许多东西并没有被真正剪裁掉,而是让读者自己去完成,寓意深远。

而作为中国微型小说的第一代译者,可能也是因此而获得国家级奖项的唯一译者,我出身于“微”和“小”,使得我对见微知著、简约不简单有着更多的体会。而此书策划编辑刘桦在他的一篇文章《小心的成长》中所倡导的以“小”为美,“小”而乐之的理念与我不谋而合,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我们从《老人与海》开始默契合作的原因了。

我在翻译的过程中,在拜读了前人各种译本的基础上,本着“翻译无定本”的原则,按照自己的理解和一贯的简洁风格来凸显译本的时代性特征,期待视野也更多地定位在今天的青少年读者身上。所以,我在用词遣字、句子结构,乃至语式、语气上都会自觉地体现这种取向,以青少年喜闻乐见为旨归,譬如:“死了都要干”、“超级倒霉”等等。我想这也是这个译本的一个比较“跳脱”的特色吧,希望可以“讨喜”于“亲们”。

二、真实

众所周知,真正的好作品都是用生命的历练做题材,《老人与海》就是根据真人真事写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海明威移居古巴,认识了老渔民格雷戈里奥·富恩特斯。1903年,海明威乘的船在暴风雨中遇难,富恩特斯搭救了海明威。从此,海明威与富恩特斯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并经常一起出海捕鱼。海明威也凭借这本书登上了世界文学现实主义的高峰,丰富了现实主义文学样式的表现力。

三、给力

圣地亚哥是海明威所崇尚的完美人格的象征:坚忍、担当、精神、仁爱。

第一是坚忍,即“硬汉”形象所反映的“重压下的优雅风度”。老人的渔船上那破旧的帆布,就像是一面失败的旗帜,仿佛在宣告着老人永远都捕不到鱼的倒霉运气。但是,他“不抛弃不放弃”,仍然出海捕鱼,而且要去远海捕捞大鱼。正是由于小说中体现了“人在充满暴力与死亡的现实世界中表现出来的勇气”而获得1954年诺贝尔文学奖。而获奖后的海明威患有多种疾病,给他身心造成极大的痛苦,没能再创作出很有影响的作品,这使他精神抑郁,终于以自杀这种方式解脱了自己。这也是海明威“硬汉精神”的另类追求。

第二是责任感。老人有着强烈的职业自觉,常常提醒自己是“为打渔而生的打渔人”,在年老体弱的时候,依然不忘担当,要“捕大鱼”。

第三是精神。老人“人可以被毁灭,却不能被打败”。这就是《老人与海》意欲揭示的哲理。从世俗胜利观的角度看,老渔夫不是最后的胜利者,因为尽管开始他战胜了大马林鱼,但是最终大马林鱼还是让鲨鱼吃了,他只是带着大马林鱼的光秃秃骨架回来的,也就是说,鲨鱼才是胜利者。然而,在理想主义者眼里,老渔夫就是胜利者,因为他始终没有向大海,没有向大马林鱼,更没有向鲨鱼妥协和投降。这让我们想起了音乐大师贝多芬所说的,“我可以被摧毁,但我不能被征服。”

人性是强悍的,人类本身有自己的限度,但正是因为有了老渔夫这样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向限度挑战,超越它们,这个限度才一次次扩大,一次次把更大的挑战摆在了人类面前。这就是精神的悲壮,而只有精神上的胜利会让我们热泪盈眶,热血沸腾。

通过圣地亚哥的形象,作者热情地赞颂了人类面对艰难困苦时所显示的坚不可摧的精神力量。孩子准备和老人再度出海,他要学会老人的一切“本领”,这象征着人类这种“打不败”的精神将代代相传。

第四是仁爱的心。老人与其他生命类型之间的关系让我们看到了一颗充满人文情怀的心灵,不论是他与大马林鱼之间惺惺相惜,还是他对小鸟的细语温存,甚至他对对手鲨鱼的欣赏,更不用说他对另一个小“硬汉”——孩子的关爱,凡此种种,都勾画出一个西方版的侠骨柔情,令人唏嘘不已。

四、深刻

在美国文学史上,“可能没有比海明威更懂得生存的尊严来自何处”。老人要永远面临着无休止的挑战和痛苦,以及在这之后的失败,更加令人惊心动魄的是,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的只是他的尊严,也就是人类共有的尊严,也就是我们生存的意义。悲剧超越了他的失败,升华了存在的意义,精神上的胜利给了这些失败者和其创造者做人的尊严和勇气,同时又以一副面具去掩盖内心深处的、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懦弱和自然主义宿命论。

任何一部真正的艺术品都能散发出象征和寓言的意味,这一部短小但并不渺小的杰作也是如此。用马林鱼象征人生的理想,用鲨鱼象征无法摆脱的悲剧命运,用大海象征变化无常的人类社会,而狮子则为勇武健壮,仇视邪恶,能创造奇迹的象征,圣地亚哥则是人类中的勇于与强大势力搏斗的“硬汉”代表,他那捕鱼的不幸遭遇象征人类总是与厄运不断抗争。

最后,我还要感谢家父张克桓和舍妹张帆对本书的润色和加工,他们作为本书的第一读者,提出过建设性的意见。没有他们,这本书的完成是不可想象的。

谨以此书纪念海明威去世50周年,献给人类高贵的精神。

是为序。二零一零年岁末于塞外古城

中文版

是个老人,独自一人划着一条小船在湾流上捕鱼,到今天为止,已经八十四天了,一条鱼也没捕到。头四十天里,还有他个男孩子给他做帮手。可是,过了四十天,还没捕到一条鱼,孩子的爸妈对小男孩说,老人可真是点儿背到家了,换句话说,超级倒霉。就这样,孩子按照他们的吩咐,跟了另一条船,果然头一个礼拜就捕到了三条上好的鱼。孩子看见老人天天船总是空空地回来,心里很难过,于是,总要走下岸去,不是帮老人拿卷起的钓线,就是拿鱼钩和鱼叉,还有绕在桅杆上的帆。帆上用面粉袋片打过一些补丁,收拢后看起来活像一面屡战屡败的旗帜。

老人脖梗上长着深深的皱纹,显得消瘦而憔悴。双颊上长的那些褐斑,是阳光在热带海面上反射的光线所引起的良性皮肤癌变,褐斑从他的两颊一直蔓延下去。因为双手常用绳索拽大鱼,所以留下了被深深印刻的伤疤,但是这些伤疤中没有一块是新的,像无鱼可打的沙漠中被侵蚀的地方一般古老。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古老,除了那双眼睛,它们像海水一般蓝,是充满活力的、不会被打败的。“圣地亚哥,”他俩从小船系船的地方往岸上爬的时候,孩子对他说,“我家挣到了一点儿钱,我又能跟你出海了。”

老人教会了这孩子捕鱼,孩子爱他。“不要,”老人说,“你跟了一条交好运的船,还是跟他们在一起吧。”“可你别忘了,你有一次八十七天钓不到一条鱼,接下来的三个礼拜,我们却天天都能捕到大鱼。”“我没忘,”老人说,“我知道你离开我,不是因为信不着我。”“是爸爸叫我离开的,我是小孩儿,不能不听他的。”“我明白,”老人说,“是这么个理儿。”“他信心不足。”“是啊,”老人说,“可我们有,可是呗?”“就是,”孩子说,“我请你到露台饭店去喝杯啤酒吧?然后一起把打鱼的家伙带回去。”“敢情好,”老人说,“咱都是打鱼人嘛。”

他们坐在饭店的露台上,不少渔夫笑话老人,老人并不着恼。其余那些上了年纪的渔夫望着他,心里觉得难受,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客客气气地谈着海流,谈他们把钓线送到海面下有多深的地方,谈天气一直以来多么好,谈起他们的所见所闻。当天打鱼满载而归的渔夫都已经回来了,他们把大马林鱼剖开,一片片儿地铺在两块木板上,每块木板的两端由两个人抬着,一摇一摆地送到收鱼站。他们在收鱼站等冷藏车来把鱼运到哈瓦那的市场上去。捕到鲨鱼的人们已把鱼送到海湾另一头的鲨鱼加工厂去了,他们将鲨鱼吊在复合滑车上,挖去肝脏,割掉鱼鳍,剥掉鱼皮,把鱼肉切成一条一条的,以备腌制。

每当东风吹过,就会从海湾鲨鱼加工厂飘送过来一股鱼腥味;不过今天的风向了北吹,后来还渐渐消歇了,所以鱼腥味道变成淡淡的了。饭店露台上阳光灿烂,让人心旷神怡。“圣地亚哥,”孩子说。“哎,”老人说。他正握着酒杯,回忆好多年前的往事。“我去弄点儿沙丁鱼,给你明天用,好不好?”“不用。你打棒球去吧。我还划得动船,罗杰利奥会帮我撒网的。”“我特想去。就算不能跟你钓鱼,我也很想给你多多少少搭把手。”“你已经请我喝了杯啤酒,”老人说,“你已经是个长大的成人啦。”“你头一回带我上船的时候我多大?”“五岁,那天我把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拖上船,鱼差点儿把船撞成碎片,你也险些送了命。你还记得吗?”“我记得鱼尾巴砰砰的拍打声,船上划手的座板都给打得裂开了,还有你用棍子打鱼的声音。我记得你把我猛推向船头,船头上有一团团湿漉漉的钓线卷,我感到整条船都在颤抖,听到你啪啪地用棍子打鱼的声音,就像在砍一棵树,我当时觉得浑身上下都是甜丝丝的血腥味儿。”“你当真记得那档子事儿,还是我刚刚跟你讲过?”“从我们头一回一起出海时起,一桩一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老人用他那双长年经受风吹日晒的眼睛看着他,目光坚定而慈爱。“你要是我自己的孩子,我说什么也要带你出去闯一闯,”他说,“可你是你爸爸妈妈的孩子,上的还是一条交了好运的船。”“我去弄点沙丁鱼来好吗?我还知道上哪儿能弄四个鱼饵来呢。”“今天我自己的还没用完哩,我把它们放在盒子里腌上了。”“让我给你去弄四条新鲜的吧?”“一条也就够啦,”老人说。他从未丧失过希望和信心,而此时随着微风初起,重又生机勃勃了。“两条吧,”孩子说。“那就两条,”老人同意了,“别是偷的吧?”“偷的就好啦,”孩子说,“可惜这些是买的。”“谢谢你啦,”老人说。他的心地太单纯,不会去追究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谦卑。可是他明白此时此刻已经变得谦卑了,他还明白这并不丢人,这样并没有真的使他丧失自尊。“看这海流,明儿准是个好天儿。”他说。“你想上哪儿去?”孩子问。“到远处去,等风向转了就顺着风回来。我想天亮之前就出海。”“我也要劝我现在的船主人到远处去,”孩子说,“这样的话,要是你真捕到了大鱼,我们可以赶去帮你了。”“他可不乐意把船开到远海打鱼。”“那是,”孩子说,“可我能看见他看不见的东西,比如说有只鸟儿在空中盘旋觅食,我看见了,我就提醒他去远海追鲯鳅。”“他的视力这么差吗?”“跟个瞎子差不离。”“这可就怪啦,”老人说,“海龟那玩意儿才伤眼睛呐,他又没捕过。”“你不也在莫斯基托海岸外捕了那么多年海龟,你的眼力还不是挺好的?”“我是个怪老头儿。”“可现在要你去捕一条真正大鱼,你的力气够不?”“我想还够,再说我还有不少窍门哩。”“我们把打鱼的家伙拿回家去吧,”孩子说,“我也好拿了鱼网去捕沙丁鱼。”

他们从船上拿起打鱼的东西。老人扛起桅杆,孩子提起装着编织细密褐色钓线的木箱,还有鱼钩和带柄的鱼叉。放鱼饵的盒子藏在小船的船尾底下,那里还有那根棍子,是用来制服拖到船边大鱼的。没人会偷老人的东西,不过还是把桅杆和那些粗钓线带回家去的好,因为这些东西沾了露水不好。还有,虽说老人深信本乡本土的,不会有人来偷他的东西,同时他却又认为,把鱼钩和鱼叉留在船上实在是不必要的诱惑。

他们顺着大路一起走到老人的棚屋,棚屋的门敞开着,他们走进去。老人把裹着帆的桅杆靠在墙上,孩子把木箱和其他东西放在桅杆的旁边。桅杆的长度跟棚屋里的单间屋子差不离。棚屋是用当地人叫做“王棕”的坚韧的苞壳盖成的,屋里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泥地上一处是用木炭烧饭的地方。褐色的墙是用韧性十足的“王棕”苞壳纤维压平了层层叠叠地砌成的,墙壁上有一幅彩色的《耶稣圣心图》,另一幅是《科布莱圣母图》。这些都是他妻子的遗物。墙上原来还挂一幅他妻子的彩照,可他一看见就觉得自己太孤清,于是把照片取了下来。如今照片在屋角架子上他的一件干净衬衫的下面。“你得吃点儿什么吧?”“有一锅鱼煮黄米饭,你来点儿?”“不啦,我回家吃。用我给你生火吗?”“不用啦,过一会儿我自己生,要不就吃冷饭得了。”“我把鱼网拿走吧?”“敢情好。”

其实已经没有鱼网了,孩子还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卖掉的。可他们每天要这样装模作样地演一遍。也没有什么鱼煮黄米饭,对此,孩子也不是不知道。“八十五是个吉利的数,”老人说,“你想不想看我捕回一条去了内脏还有一千多磅重的鱼呀?”“我拿鱼网捕沙丁鱼去,你坐在门口晒晒太阳怎么样?”“好啊。我有张昨天的报纸,我来看看棒球新闻。”孩子不知道所谓昨天的报纸是不是也是编造出来的,而老人却真的从床下取出了报纸。“是佩里科在杂货店里给我的,”他解释说。“我捕了沙丁鱼就回来。我要把你的鱼跟我的鱼一起用冰镇上,这样明儿早上就可以分着用了。等我回来以后,你给我讲讲棒球消息。”“扬基队是不会输的。”“可我担心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会赢啊。”“相信扬基队吧,我的孩子,别忘了还有那个伟大的迪马吉奥。”“我担心底特律老虎队和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赢。”“小心点儿,不要连辛辛那提红队和芝加哥白袜队都怕起来啦。”“你仔细研究研究,我回来了好给我讲讲。”“你看我们是不是该去买张末尾是八五的彩票呢?明儿就是第八十五天。”“完全可以,”孩子说,“不过你上次破的伟大纪录是八十七天,这才哪儿到哪儿?”“这种事儿不会再发生啦。你看能弄到一张末尾是八五的彩票吗?”“我可以去预订一张。”“那就预订一张。一张两块五,我们跟谁借这笔钱呢?”“这容易,两块五我总能借到的。”“我看我大概也能借着。不过我不想借钱,头一遭借钱,下一遭就要讨饭啰。”“别冻着,老爷子,”孩子说,“别忘了,我们现在是九月天。”“正是大鱼露脸的月份,”老人说,“谁在五月里谁都是好渔夫。”“我现在去搞沙丁鱼啦。”孩子说。

等孩子回来的时候,老人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太阳也已经落了下去。孩子从床上捡起一条旧军毯,搭在椅背上,盖住了老人的肩。这肩膀可不寻常,人虽然很老了,肩膀却依然健硕有力,脖子也依旧很结实。此外,因为老人睡着的时候,脑袋是向前耷拉着,所以皱纹也没那么明显了。他的衬衫上不知打了多少次补丁,结果他的衬衫就像他那张帆似的,补丁被阳光晒得褪了色,深深浅浅,各不相同。不过,老人的头已经非常老迈,眼睛一闭上,脸上就了无生气了。报纸摊在他膝盖上,在晚风中,要不是有他一条胳臂压着,早就吹走了。他的两只脚都光着。

孩子不想惊动老人,转身离开了,等他回来时,老人还没醒。“醒醒,老爷子。”孩子说着,一只手放到了老人的膝盖上。老人睁开眼睛,一时间仿佛正在从好远好远的地方回过神来似的。随后他微微地笑了。“你搞到什么东西了?”他问道。“晚饭,”孩子说,“我们就要吃晚饭啦。”“我不太饿。”“快吃吧,你哪能光打鱼不吃饭呢。”“我又不是没这么着过,”老人说着,起身拿起报纸,把报纸折好。然后他动手叠军毯。“把毯子披上吧,”孩子说,“只要我活着,绝不让你不吃饭就去打鱼。”“那就祝你长命百岁,多照顾你自己吧,”老人说,“我们吃什么啊?”“黑豆炒饭、油煎香蕉,还有点儿炖菜。”

饭菜是孩子从露台饭店拿来的,用一个双层金属饭盒盛着。两套刀叉和汤匙在他的口袋里,每一套都用纸餐巾包着。“这是谁给你的啊?”“那个老板,马丁。”“我一定要谢他。”“我已经谢过了呀,”孩子说,“你用不着再谢了。”“我要送他一块大鱼肚子上的肉,”老人说,“他这么帮我们不止一次了吧?”“我想是的。”“那样的话,我除了鱼肚子上的肉以外,得再送他一些东西。他对我们够贴心的。”“他还送了两瓶啤酒呢。”“我顶喜欢罐装的。”“我知道。不过这是瓶装的,哈图伊斯牌啤酒,我还得把瓶子送回去。”“你真细心,”老人说,“我们开始吃吗?”“我已经叫过你啦,”孩子柔声说道,“你没准备好,我是不会开饭盒的呀。”“我现在已经准备好啦,”老人说,“我只要一会儿功夫,把手脸洗一下就够啦。”

你上哪儿去洗啊?孩子心中暗想。村里的供水处在路的那头,还要过两条马路呢。我本该给把水带到这里来的,孩子想,还该带一块肥皂和一条干净毛巾来,我怎么这么粗心大意呢?我本该再弄件衬衫和一件过冬的茄克衫来,还要一双随便什么样的鞋子,外加一块毯子来。“你带回来的炖菜好极啦。”老人说。“给我讲讲棒球赛的消息吧。”孩子求他道。“我以前就说过,在全美联赛中,扬基队总是常胜将军。”老人眉开眼笑地说。“他们今儿个可是输了。”孩子告诉他。“这不算什么,伟大的迪马吉奥恢复他的英雄本色了。”“他们队里还有别的好手呢。”“可不是,不过有了他就大不一样了。在另一联赛中,如在布鲁克林队和费城队之间选择,我就一准儿支持布鲁克林队。不过话得说回来,我当时还想起了迪克·西斯勒和他在老公园里打出的那些好球。”“这些好球空前绝后,那么远的击球,我还是平生头一次看到。”“你还记得他过去常来露台饭店吗?我想带他出海捕鱼,却不敢对他说。所以我怂恿你去说,可你也不敢。”“我记得呀。其实我们真是大错而特错了,只要我们开口,他完全有可能同意跟我们一起出海的。要是他真跟我们一起出海,那可就成了我们一辈子回味不尽的事啦。”“我可想带那个伟大的迪马吉奥去钓鱼来着,”老人说,“听说他父亲也是个打鱼的,也许他当初跟我们一样穷,能懂我们的心意呢。”“伟大的西斯勒的爸爸倒是从来没有受过穷,他爸爸像我这样年纪的时候就在‘全国棒球总会’里打球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在一条去非洲的横帆船上当普通水手了,傍晚的时候我还见过到海滩上来的狮子呢。”“我知道,你告诉过我。”“我们是说非洲,还是说棒球呢?”“我看还是说棒球吧,”孩子说,“给我说说那个伟大的约翰·J·麦格劳的事儿。”他把这个J念成了“何塔”。“往日里,他有时候也到露台饭店来。可他一喝上了酒,人就粗暴起来,说话伤人,不好相处。他脑子里想着棒球,也想着赛马。起码他的口袋里总是揣着赛马的名单,在电话里也常常提到一些赛马的名字。”“他是个伟大的球队经理,”孩子说,“我爸爸认为他是最伟大的球队经理。”“那是因为他来这儿的次数最多,”老人说,“要是多罗切年年都来这儿,你爸爸就会认为多罗切是最伟大的经理啦。”“说真的,你说说谁是最伟大的经理,是卢克还是迈克·冈萨雷斯?”“我认为他们俩不相上下。”“而最棒的渔夫是你。”“不对,比我强的多得是,我知道。”“那又怎么样!”孩子说,“棒渔夫不少,还有一些很伟大,可你是独一无二的。”“谢谢你,你把我哄乐了。但愿不要来条大鱼,让我对付不了,那样就说明我们说错啦。”“只要你还像你说的力气那么大,这种鱼就不存在。”“也许我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壮了,”老人说,“可我懂不少诀窍,还有决心。”“你现在该去睡觉了,这样明儿早上精神才会足。我也要把这些东西送回露台饭店去。”“那就祝你晚安。明天早上我去叫你。”“你就是我的闹钟。”孩子说。“岁数是我的闹钟,”老人说,“为什么老人醒得特别早?莫不是要延长白天的时间?”“我不懂,”孩子说,“我只知道小男孩爱睡懒觉,睡不够。”“我记住了,”老人说,“我会按时叫醒你的。”“我不愿让船主人来叫醒我,这样一来好像我不如他似的。”“我明白。”“睡个好觉吧,老爷子。”

孩子出了门。他们刚才吃饭的时候,也没在桌子上点灯,所以孩子走了以后,老人就脱了长裤,摸黑直接上了床。他把长裤卷起来当枕头,把那张报纸塞了进去,然后用军毯裹住身子,在铺着旧报纸的弹簧床上躺了下来。

没过多久,他就睡着了,还梦见了小时候见到的非洲,长长的金色海滩和白色海滩,白得晃眼,还有高耸的海岬和褐色的大山。每天夜里,在梦里,他都会回到那个海岸边,在那里生活,听得到海浪拍岸的隆隆声,看得到当地的土人乘船破浪前行。在梦里,他闻得到甲板上柏油和麻絮的味道,还闻得到早晨陆地上吹来的风送来的非洲气息。

通常情况下,他一闻到陆地上刮来的微风,就会从梦中醒来,穿上衣服,去唤醒孩子。可是今夜陆地上刮来的微风来得特别早,梦中的他知道时间尚早,就继续把梦做下去,梦见群岛的白色峰顶从海面上升起,接着梦见了加那利群岛的各种各样的港湾和锚泊地。

他不再梦见风暴,不再梦见女人,不再梦见重大事件,不再梦见大鱼,不再梦见搏斗,不再梦见角力,不再梦见妻子。现在的他只能梦见目前所在的地方和海滩上的狮子。在暮色中,狮子们像小猫一般嬉戏着。他爱这些狮子,如同爱这个孩子。他从没梦见过这个孩子。他就这么醒了过来,透过敞开的门望了望外面的月亮,把长裤展开穿上。他在棚屋外撒了泡尿,然后顺着大路走,去叫醒孩子。清晨的寒气冻得他直打哆嗦,可他明白,哆嗦以后身体会暖和起来,而他很快就要去划船了。

孩子住的那所房子的门没有上锁,他推开门,光着脚悄悄走了进去。孩子躺在外间的一张帆布床上,睡梦正酣。借着屋外的一轮残月的余晖,老人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老人轻轻地握住孩子的一只脚,直到孩子给握醒了,转过脸来望着他。老人点点头,孩子从床边椅子上拿起长裤,坐在床沿上把裤子穿上。

老人出得门来,孩子随即跟了上来。他还是昏昏欲睡,老人伸出胳臂搂住他的肩膀说:“对不起。”“什么呀!”孩子说,“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这样。”

黑暗中,他们顺着大路朝老人的棚屋走去,一路上,有些光脚的男人扛着自己船上的桅杆在走动。

他们走进老人的棚屋,孩子拿起装在篮子里的钓线卷,还有鱼叉和鱼钩,老人把裹着帆的桅杆扛上了肩。“你想喝咖啡吗?”孩子问道。“我们先把东西放在船里,然后再喝点咖啡吧。”

他们在一家供应渔夫的小吃馆里,喝着盛在炼乳罐里的咖啡,这家小吃馆一大清早就开门营业。“你睡得怎么样,老爷子?”孩子问。他此时已经渐渐醒了过来,可是要他彻底摆脱睡意却没那么容易。“睡得非常好,马诺林,”老人说,“我感到今天挺有胜算。”“我也是,”孩子说,“现在,我得去拿你和我用的沙丁鱼,还有你的新鲜鱼饵。他那条船上的东西总是他自己拿的,他从来不要别人帮他拿东西。”“我们可不是这样,”老人说,“你五岁时我就让你帮忙拿东西了。”“我记得呀,”孩子说,“我去去就回。再喝杯咖啡吧,我们可以在这儿赊账。”

他走了,光着脚在珊瑚石铺的路上,向贮藏鱼铒的冷藏库走去。

老人慢慢地喝着咖啡。他今儿一整天只喝这个,他知道应该把它全都喝光。迄今为止,他已经厌食好长时间了,他出海还从来没带过午饭。他在小船的船头上放了一瓶水,一整天只喝一瓶水就够了。

这时,孩子带着沙丁鱼和用报纸包的两份鱼饵回来了,于是他们顺着小路向小船走去,感到脚下的沙地里嵌着鹅卵石。他们抬起小船,把小船滑进海里。“祝你好运,老爷子!”“也祝你好运。”老人说。他把桨上的绳圈套在桨索拴上,弯下腰来,把船桨往水里一撑,在黑暗中把船划出了港。别的海滩上也有其他船只在出海,虽然此刻月亮已落到了山后,老人看不清他们,却听得到他们的船桨入水和划动的声音。

偶尔会有人在船上说话,然而除了桨声外,大多数船只都静悄悄的。它们一出港口就四散开来,向有望能捕到鱼的那片海面划去。老人清楚自己要驶向远方,所以把陆地的气息抛在身后,划进大海清晨清新的气息中。他划过海里的一片水域,看见果囊马尾藻发出闪闪的磷光,渔夫们管这片水域叫“大井”,因为那儿水深骤然深至七百英寻,海流冲击着海床深渊的峭壁,形成了旋涡,各种各样的鱼儿都齐聚集于此。这里集中着海虾和当鱼饵用的小鱼,在那些深不可测的水底洞穴里,有时还有成群结队的乌贼鱼,它们在夜间浮到紧贴海面的地方,东游西逛的大鱼就地把它们吃掉。

虽然是在黑暗里,老人依然能够感觉到清晨正在一步步地临近,他划呀划,同时耳中听得见飞鱼掠出水面时的颤抖声,还有它们在黑暗中腾空而起时坚挺的翅膀所发出的咝咝声。他超喜欢飞鱼,因为飞鱼是自己在大海上的主要朋友。他为鸟儿们伤感,特别是那些弱弱的黑黑的小燕鸥,它们一直在为了食物飞来飞去,寻寻觅觅,但几乎总是无功而返,他就想,在鸟类中,除了那些猛禽和高大威猛的大鸟,其余鸟儿的生活比我们人类还要艰难。既然大海这样残暴无情,为什么鸟儿,比如这些海燕,这样的鸟儿却生得这般柔弱纤巧呢?大海既仁慈和善又美轮美奂,然而她却会变得这般残暴无情,又来得这样猝不及防,而这些飞翔的鸟儿,俯冲下来觅食,微弱地哀鸣着,它们太柔弱了,不适宜在海上生存。

每当他想起海洋,总是叫她lamar,这是人们热爱大海的时候用西班牙语对她的叫法。有时候,热爱大海的人们也说大海的坏话,不过总是把大海当做女性看待的。有些年轻些的渔夫,就是那些用浮标当钓线上的浮子,靠出售鲨鱼肝赚了大笔大笔的钱置办了汽艇的人,都管海洋叫elmar,这是把大海当做男性的叫法。他们说起大海时,是把大海当做竞争对手或是一个地方,甚至是一个敌人。然而,老人总是把大海当做女性,她或是给予人或是不愿给予人莫大的恩惠。倘若她做出了什么狂野或者缺德的事儿来,那是由于她身不由己,情不自禁。他以为,月亮对大海产生影响,就像月亮对女人产生影响一样。

他不慌不忙地划着,因为他恰到好处把速度控制在自己正常速度的范围之内,所以对于他来说并不吃力。除了偶尔有几处水流旋涡儿之外,海面平静安宁。他正让海流帮他干三分之一的活儿的时候,天色渐亮,他发现,与预想此时到达的地方相比,自己划远了。

我在这“深井”里打了一个礼拜的鱼,却空手而归,他想,今天,我要找到那些鲣鱼和长鳍金枪鱼群在什么地方,说不定还有条大鱼跟它们在一块呢。

天色还没大亮,他就放出了一个又一个鱼饵,让船随着海流漂着。一个鱼饵沉到了四十英寻深的地方。第二个在七十五英寻的地方,第三个和第四个分别在蓝色海水中一百英寻和一百二十五英寻的地方。每个鱼饵都是由新鲜沙丁鱼做的,个个头朝下,钓钩的钩身穿进小鱼的身体,被扎紧缝牢了。钓钩的所有突出部分,包括弯钩和尖端,都包裹在鱼肉里。每一条沙丁鱼都用钓钩穿过双眼,这样一来,鱼的身子在突出的钢钩上构成了半个圆形,不论大鱼接触到钓钩的哪部分,都是香浓美味的。

孩子给了他两条新鲜的小金枪鱼,或者叫长鳍金枪鱼,它们正像测深锤似地挂在那两根最深的钓线上。他在其余钓线挂了一条蓝色的大西洋大蓝鲹鱼和一条黄色的狗鱼,这些钓饵以前都用过,但保存完好,更不用说还有质量上乘的沙丁鱼给它们增添香味和吸引力。每根钓线有粗铅笔那么粗,钓线的一端都缠在一根被侵蚀成绿色的钓竿上,这样,只要鱼一拉或者一碰鱼饵,钓竿就会沉下来。而每根钓线有两个四十英寻长的钓线卷,可以牢牢地系在其他备用的钓线卷上,这一来,需要的时候,一条鱼可以拉出三百多英寻长的钓线来。

此时此刻,老人一面紧盯着在小船边伸出的那三根钓竿,观察着动静,一面轻轻地划着小船,保持钓索垂直向下,深度适宜。天光已经大亮,太阳随时都会喷薄而起。

太阳从海上升起来了,阳光微弱。老人看见其他船只,朝着海岸的方向,低低地贴着水面,与海流呈垂直角度散开。接下来,太阳愈见明亮起来,耀眼的阳光照在海面上。再接着,太阳完完全全地升起了,一平如镜的海面把阳光反射到他的双眼,双眼刺痛得很厉害,所以,他没有直视太阳,而是埋头划船。他俯视水里,观察着那几根垂到黑漆漆的深水里的钓线。他把钓线垂得比谁都要直,这样在黑漆漆的湾流深处的每个不同深度,都会有一个鱼饵刚好在他所预期的地方等待着游到那里的鱼。其他渔夫任由钓线随着海流漂来荡去,有时候他们以为钓线在一百英寻的深处,其实只到了六十英寻的地方。

他想,我把钓线总能放在准确的地方,只是我点儿背罢了。不过谁又能说得准呢?说不定今天就是转运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新的,撞大运自然再好不过,不过我宁愿做到准确,这样运气到了的时候,你就准备好了。

现在两个小时过去了,太阳也升得更高了,他朝东方望去,已不觉得像刚才那么刺眼了。此时此刻,他的视线之内只有三条船,又低又远地靠在海岸旁。

我活了一辈子,初升的太阳把我的眼睛刺了一辈子,他想,不过,我的眼睛还没被刺坏。傍晚时分,我可以直视着太阳,眼前也不会发黑。傍晚的阳光穿透力更强一些,不过只有清晨的阳光才会刺痛眼睛。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只军舰鸟扑扇着长长的黑色翅膀在他前方的天空盘旋飞翔。突然,它斜斜地俯冲下来,双翅后掠,然后再次盘旋起来。“它一定是相中什么啦,”老人道出了心中的想法,“它不只是瞧瞧看看那么简单。”

他悠悠缓缓、稳稳当当地朝鸟儿盘旋的地方划去。他一点儿也不慌张,让那些钓线保持着上下笔直的样子。他还是靠海流略微近了些,这样他就可以继续用正确的方式捕鱼,不过,因为他要利用鸟儿来指路,所以速度加快了。

军舰鸟在空中飞得更高了,又盘旋起来,双翅却一动不动。接着,它突然俯冲下来,老人看见从海里跃出了一条飞鱼,拼命掠过海面。“鲯鳅,”老人把心里想到的说了出来,“大鲯鳅。”

他把双桨收回船舱,从船头下面拿出一根细细的钓线。钓线上系着一段钢丝接钩绳和一只中号钓钩,他把一条沙丁鱼挂在钓钩上。他把钓线顺着船沿溜下水去,将钓线的另一端系在船尾的一个带圈的螺栓上。接下来,他给另一根钓线上也装上了鱼饵,把卷成团的钓线丢到船头的暗影里。他继续划船,观察着那只黑色的、翅膀长长的鸟,此时此刻,它正在水面上低低地掠过。

他正观察着,只见那只鸟又俯冲下来,为了加快俯冲的速度,翅膀朝后掠起,随后疯狂地扑扇着翅膀追踪飞鱼,却没追上。老人看见海面微微隆起,那是那些大鲯鳅追赶脱逃的飞鱼扇起来的。飞鱼飞掠海面,鲯鳅在鱼的下方破水前行,单等飞鱼一掉下,就迅速地扎入水里。好大一群鲯鳅啊,他想。它们四散得到处都是,飞鱼脱逃的机会太少。那只鸟哪里有成功的机会,飞鱼比它个头大得多,飞的速度也快得多。

他看着飞鱼一次又一次地从海里冒出来,看着那只鸟一次又一次地徒劳无功。那群鲯鳅已经从我身边逃走了,他想,它们逃得太快,游得太远啦,不过说不定我能逮住一条掉队的,说不定我预想的大鱼就在它们周围呢,我的大鱼总该在一个什么地方啊。

此时此刻,陆地上升起山样的云彩,海岸空余一条绿色的长线,一些淡蓝色的小山掩映在后。此时此刻,海水呈深蓝色,深得近乎于紫色了。他低头看着海水,只见深蓝色的海水里散布着红色的浮游生物,星星点点,闪闪烁烁,此时此刻,阳光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光彩。他盯着那几根钓线,小心翼翼地让它们垂直向下没入深不见底的水里。看到这么多浮游生物,他心中大悦,因为这意味着此处有鱼。此时此刻,太阳升得更高了,阳光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光彩,说明天气晴好,陆地上空的云彩的形状也说明了这一点。不过,此时此刻,那只鸟儿差不多淡出了视线,海面上什么都不见了,只剩下几摊被太阳晒得泛白的黄色马尾藻和一个僧帽水母。这个僧帽水母胶质的浮囊呈紫色,生得有形有款,闪耀着七色光彩,紧靠着船沿浮动着。它向一侧一翻,然后又竖直了身体。它喜滋滋地像个气泡似地浮动着,身后拖着那些长长的要命的紫色触须,在水中拖了有一码长。“水母,”老人说,“你个婊子。”

他坐着轻轻摇荡双桨,从他所在的地方低头朝水中望去,看见一些小巧玲珑鱼,鱼身的颜色跟拖在水中的触须一样,它们在触须和触须之间以及浮囊在浮动时所投下的小小阴影中游着。它们对毒性具有免疫力,可人却没有,有些粘着紫色黏液的触须会缠在钓丝上,老人把鱼钓上来的时侯,胳臂和手上就会出现伤痕和疮肿,就像被毒漆树或栎叶毒漆树感染了似的。唯一不同的是这水母的毒素发作得更快,痛得像挨了鞭子抽似的。

这些闪着七色光彩的气泡美丽极了,不过,它们却是大海里最狡诈的玩意儿,所以老人乐意看到大海龟把它们吃掉。大海龟一发现它们,就从正面进逼,然后闭上眼睛,这样,龟体全身就有了龟壳保护,然后把它们吃个精光,连触须什么的都不留。老人爱看海龟把它们吃掉,爱在风暴过后在海滩上与它们相遇,爱听自己长着粗硬老茧的脚掌踩在气泡上时它们爆裂的啪啪声。

他喜欢绿色的海龟和玳瑁,它们形态优雅,游速快,又有非常高的价值。他鄙视那些傻大傻大的笨笨的蠵龟,却没有恶意。蠵龟的防身的甲壳黄黄的,做爱的方式稀奇古怪,吞食僧帽水母时闭上眼睛,心情那么愉快。

虽然乘船捕龟多年,他并不觉得海龟神秘。他为所有的海龟伤怀,甚至连那些长得像小船、重达一吨的大梭龟也不例外。人们多半都残酷无情对待海龟,因为海龟被宰杀切割几个小时以后,它的心脏依然还在跳动。可老人却想,我也有这样一颗心脏,我的手脚也跟海龟的一样。老人吃白色的海龟蛋,为的是让身体长力气。整个五月,他连续吃了一个月的海龟蛋,为的是到九月份、十月份的时候能身强力壮,去捕真正的大鱼。

他每天还从一只大圆桶里舀一杯鲨鱼肝油喝,大圆桶在一个棚屋里,棚屋是好多渔夫们存放工具的地方。鲨鱼肝油桶就放在那儿,渔夫们谁想喝就喝。大多数渔夫都不喜欢鲨鱼肝油的味道,不过怎么也强似摸黑起大早,况且还能有效防治伤风流感,对视力也有好处。

此时此刻,老人抬眼望去,只见那只鸟儿开始盘旋了。“它找着鱼啦。”他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此时海面上一条飞鱼也没有,也没有四处逃窜的小鱼。可是,就在老人观察的时候,只见一条小金枪鱼一跃而起,在空中一个翻转,头朝下扎进水中。在阳光下,这条金枪鱼银光闪闪的,它刚刚入水,金枪鱼就一条接着一条跳出水面,四面八方,此起彼伏,搅得海水翻腾起来。它们跳得很远追着鱼饵。它们绕着鱼饵转,驱赶着鱼饵。

要是它们游得没这么快的话,我就可以冲进鱼群,老人想。他盯着鱼群把海水搅出白色的水沫,盯着那只鸟儿此时俯冲下来,扎进饵鱼中间,饵鱼惊慌失措地浮上海面。“这只鸟可帮了个大忙。”老人说。就在这一刻,他脚下的那根细钓线绷紧了,原来船梢的那根细钓丝在他脚上绕了一圈,于是他放下双桨,紧紧抓住细钓线往回拉,手里感到那条小金枪鱼颤巍巍的,有点儿分量。他越往回拉,钓线就颤得越厉害。他还没把小金枪鱼拎过船帮丢进船,就瞥见了水里蓝色的鱼背和金色的鱼身两侧。鱼躺在船尾,阳光下的鱼身结实,状如子弹,一双愚蠢的大眼睛直勾勾瞪着,尾巴利落地抖动着,砰砰地拍打着船板,最后力竭而死。老人出于善意,敲打了一下它的头,用脚把它踢到船尾背阴的地方,鱼身还在颤抖。“长鳍金枪鱼,”他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用做鱼饵真不赖,大约有十磅重吧。”

他不记得他何时开始在独处的时候自言自语的了。以往,他独处的时候在夜里曾经唱过歌,有时候会在小渔船或捕龟船上值班掌舵时唱。自言自语大概是在那个孩子离开了他,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开始的,不过他记得也不是很清楚。他跟那个孩子一起捕鱼的时候,除非必要,通常他们也不说话。他们会在夜里或者因恶劣天气被困在海上的时候说话。在海上,除非必要,绝不说话,这被视为一种美德,老人一直认同和信守这个美德。可是现在既然不会干扰别人,所以他多次把心里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要是别人听到我自言自语,肯定以为我疯了,”他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不过既然我没疯,我就不在意。有钱人把收音机带到船上,有收音机跟他们说话,还给他们带来棒球赛的消息。”

现在可不是想棒球赛的时候,他想,现在只应该想一件事,那就是我生来要干的事。这个鱼群周围很可能有一条大鱼,他想,我捕住的不过是正在吃小鱼的金枪鱼群中的一条掉队的鱼。可是,鱼群正向远方游去,游得还挺快。今天海面上露面的所有生物都游得很快,还都朝着东北方向。难道一天的这个时辰就应该是这样的吗?不然的话,莫非是什么我不清楚的某种天气征兆?

此时此刻,他已经看不见海岸的那一抹绿色了,能看得见的只有那些仿佛白雪皑皑的蓝色山峰,以及山峰上空仿佛高耸的雪山似的云彩。海水的颜色很深,阳光在海水中形成了折光。此时此刻,太阳已经高高在上,那些斑斑点点数不清的浮游生物在阳光下无影无踪了,此时此刻老人看得见的只有蓝色海水深处巨大幽深的折光,还有他那几根笔直垂到水下一英里处的钓线。

渔夫们管这类鱼一律称作金枪鱼,只有在出售、或者换鱼饵的时候,才叫专有名称,把它们区分开来。此时此刻,金枪鱼再次沉了下去。此刻的阳光已经灼热难当,老人感到脖颈上热辣辣的,划船的时候,觉得汗珠一滴滴地从背上流了下来。

我完全可以随波逐流睡上一觉,他想,把钓线缠在脚趾上,有动静自然就会醒来。不过,今天已经是第八十五天了,我应该充分利用今天好好钓鱼才对。就在这时,就在他盯着钓线的时候,他看见一根在海面上伸出的绿色钓竿猛地向下一沉。“来啦,”他说,“来啦。”他随即把双桨从桨架上拿下来,一点儿也没有碰到船。他伸手去拉钓线,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轻轻地夹着钓线。他既没有感到钓线抽紧,也没感到有多重,于是轻松地夹着。接着钓线又动了一下,这一拉是试探性的一拉,拉得松松的,轻轻的,他心领神会:在一百英寻的大海深处有一条大马林鱼正在咬饵。这个钓钩是手工制作,钩刺从一条小金枪鱼的头部穿出,钩尖端和钩身都被沙丁鱼裹住了。

老人轻轻巧巧地握着钓线,又轻轻用左手把钓线从竿子上解下来。他现在可以让钓线在手指间滑动,不让鱼感到被拉紧了。

这条鱼离海岸这么远,长到这个月份,个头一定大得可以,他想,鱼啊,吃鱼饵吧。吃吧。请你吃吧。这些鱼饵多新鲜呐,而你呢,却待在六百英尺深黑漆漆、冷冰冰的水里。在黑暗里转个身,回来吃这些鱼饵吧。

他感到手中的钓线被轻轻地、弱弱地拉了一下,接着重重地拉了一下,肯定是很难把沙丁鱼的鱼头从钓钩上扯下来。接下来就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了。“快点,”老人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再转个身,闻闻,这些鱼饵不是挺鲜美吗?趁新鲜快吃吧,完了还有那条金枪鱼哩。硬硬的,凉凉的,美美的。别不好意思,鱼啊,把它们吃了吧。”

老人把钓线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等着,与此同时,眼睛盯着这条钓线和其他那几条钓线,因为这鱼可能已游到了高一点或着低一点的地方了。接下来,钓线又被那么轻轻地拉了一下。“它会咬饵的,”老人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上帝,帮它咬饵吧。”可是鱼儿没有咬饵,它游走了,老人手里什么感觉都没有。“它怎么可能游走呢,”他说,“基督晓得它是不可能游走的,它正在转身呢,也许它以前上过钩,还没有彻底忘哩。”

接着,他感到钓线轻轻地动了一下,他高兴起来。“它刚才不过是在转身嘛,”他说,“它会咬饵的。”

老人感到钓线被轻轻地拉了一下,满心欢喜。接下来,他感到特别有力,重得令人难以置信。这是鱼的重量造成的,于是,他松开手让钓索往下溜,下,朝下溜,两卷备用钓线中的一卷都放出了。尽管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所施加的压力几乎微乎其微,难以觉察,但钓线从老人的指间轻轻下滑的时候,老人还是可以感觉到鱼的分量很重。“好厉害的鱼啊,”他说,“它正用嘴角咬着鱼饵,带着鱼饵游呢。”

它就会转过身来把饵吞掉的,他想。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因为他知道,好事一旦说破,可能就不会来了。他知道这是条超大的鱼,他想象着它嘴里横衔着金枪鱼在黑暗中游走的样子。就在这时,他觉得它不再游动,可是自己手里还是沉甸甸的。接下来,他觉得手里的分量越来越重了,于是又放出一段钓线。那一刻,他加大了大拇指和食指间的压力,钓线上的分量也随着增加了,一直传到海水深处。“它咬饵啦,”他说,“那我就让它好好大吃一顿。”

他一面让钓线从指缝间溜下去,同时左手伸到下面,把两卷备用钓线松开的那头牢牢地系在旁边那根钓线的两卷备用钓线的环扣上。他现在都准备好了。此时,除了正用的那钓线卷儿,他还有三个四十英寻长的钓线卷儿备用。“再吃点吧,”他说,“好好吃。”

吃吧,吃了钓尖就扎进你的心脏,要你的命,他想,慢慢地浮上来吧,让我把鱼叉刺进你的身体。可以了吧?你准备好了吧?你进餐的时间够长了吧?“来吧!”他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双手猛地一拉钓线,收回了一码,然后,以体重为支撑,抡圆了膀子,使出全身的力气,双臂交替着一下接一下使劲儿拉,使出胳膊上的全副劲儿,把钓线往回拉。

一点儿效果也没有。那条鱼只是慢悠悠地游走了,老人一英寸都拉不回来。他这条钓线结实得很,是专为钓大鱼做的,他把钓线勒到背上使劲儿拉,绷得超紧了的钓线竟溅出水珠来。接着,钓线在水里开始发出拖长的咝咝声,他依旧攥着钓线,身体死死地抵住横座板,上半身仰着来抵抗鱼的拉力。船儿慢慢地向西北方向移动。

大鱼一直游着,鱼和船在平静的水面上慢慢地移动。其余几个鱼饵还在水里,没有动静,不用管。“要是那个孩子现在在这儿就好啦,”老人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我被一条鱼拖着,我成了系缆绳的桩子啦。我不是不可以把钓线系在船舷上,可这样的话,鱼儿会把钓线扯断啊。我说什么也不能放手,它拉得厉害,我就放些钓线。感谢上帝,它没有朝下沉,还在往前游。”

它要是执意下沉,我可怎么好?我不知道。如果它沉下去死了,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可是我得采取一些措施,我能做的事情多着呢。

他把钓线搭上肩,注视着背后斜入水中的钓线。小船一直平稳地朝西北方移动。

这样会要它的命啊,老人想。它不可能一直这样游下去。可是,四个小时过去了,鱼还拖着小船不停地向大海深处游去,而老人还紧紧攥着勒在背上的钓线。“我是中午钓上的鱼,”他说,“可到现在我还没跟它照过面儿哩。”

他把这条鱼钓上来以前,就已经把草帽拉下来扣在脑门上了,此时勒得他的脑门好疼。此外,他觉得口也渴起来,于是双膝跪下,小心翼翼不要牵拉钓线,尽量朝船头挪动,一只手伸出去够水瓶。他打开瓶盖,喝了点儿水,然后靠在船头上休息。他坐在放下的桅杆和船帆上,尽量不多想,只管撑下去。

接着他回头一望,发现陆地已经在视线里消失了。消失就消失,他想。我总能凭借哈瓦那灯光的导引上岸回家的。太阳落下来,还要两个小时,鱼也许不到那个时辰就会浮上来。如果那时候还不上来,也许会在月亮升起的时候浮上来。如果那时候还不上来,也许会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浮上来。我手脚到现在都没抽筋,觉得身强体壮。倒是大鱼的鱼嘴给钩住了。不过拉力这么大,这大鱼一定小不了啊。它的嘴肯定死死地咬住了金属鱼钩。我但愿能够看到它,能知道我这对手的样子,哪怕看一眼也行啊。

老人观察天上的星斗的位置,得出结论,这条鱼一直都没有改变游动的路线和方向。太阳落下以后天气冷了起来,老人的背脊、胳膊和老腿上的汗水都干了,身体开始发冷。白天的时候,他曾把盖在鱼饵箱上的麻袋取下来,摊在阳光里晒干。太阳落下以后,他把麻袋系在脖子上,麻袋就披到了背上。他还小心地把麻袋塞在钓线底下,现在他把钓线斜背在肩上了。有麻袋垫着钓索,他就可以向船头曲身靠着,这样差不多算是很舒服了。其实,这姿势只能算是没那么难受而已,而他却觉得算是舒服了。

只要它就这么拖着船一直不停地游下去,结果就是我奈何不了它,它也奈何不了我。

老人站起来过一次,隔着船沿小解,抬头望了望星斗,判断航行的方向。钓线好似一道磷光,从他肩上直直地垂进海里。此时鱼和船移动的速度慢了下来,哈瓦那的灯光也不那么明亮了,他心里清楚,海流一定是在把他们带往东方。要是我看不见哈瓦那的炫彩的灯光的话,我们肯定是到了东方更远地方,他想。原因就是,假如这条鱼没有改变路线,好几个小时以后,我一定还看得见哈瓦那的灯光。不知道今天的棒球大联赛出了什么结果,他想。干我这行,有台收音机该多好。接下来他想,老惦记着这个,想想你正在干的事吧,你不能冒傻气啊。

然后老人把心中的想法说出声来:“要是那个孩子在就好啦,他可以帮我一把,也让他见见这世面。”

人老了,不能独来独往,老人想,不过这也是免不了的。为了保持体力,我一定要记着趁金枪鱼没坏时就把它吃掉。别忘啰,不管你多么不想吃,也一定要在早上吃下去。别忘啰,他自言自语道。

入夜以后,两条海豚游到小船边,老人听见了海豚翻跃和喷水的声音。他还能辩别出哪个是雄海豚喧闹的喷水声,哪个是雌海豚喘息似的喷水声。“它们真不错,”他说,“它们嬉戏玩闹,相亲相爱。它们像飞鱼一样,是我们的兄弟。”

接着老人怜惜起这条被他钓住的大鱼来了。它真出类拔萃,真有个性,天知道它几岁啦,他想,我从没有钓到过这么身强力壮的鱼,也没见过行为这么古怪的鱼呢。也许它太聪明伶俐,所以才不肯跳出来。它完全可以跳出来,或者来个猛冲,那我可就完了。不过,也许它曾经多次上钩,所以知道应该这么搏斗。它哪里会知道对手只有孤身一人,还是个老头儿呢。不过它是条多么巨大的鱼啊,要是鱼肉好的话,在市场上能卖多大一笔钱呐。它咬饵的样子像雄鱼,拖钓线的样子也像雄鱼,搏斗起来镇定自若。不知道它是心中有数呢,还是跟我一样地拼命死扛?

他想起有一回钓到了一对大马林鱼中的雌鱼的过程。那条雄鱼总是习惯性地让那条雌鱼先吃,不料雌鱼就这样上了钩。上了钩的雌鱼抓了狂,惊慌失措绝望挣扎着,不一会儿就筋疲力尽了。那条雄鱼始终跟雌鱼待在一起,在钓线下游过来游过去,跟它一起在水面转圈。雄鱼靠钓线靠得好近好近,老人生怕它用尾巴把钓线割断。它的尾巴像大镰刀,锋利得很,大小和形状也跟大镰刀差不多。老人用鱼钩把雌鱼钩上来,抓住那边缘如沙纸似的长剑形鱼嘴,用棍子不停地打它的头,直打得颜色变得和镜子背面的红色差不多才住手,接下来在那个孩子的帮助下,把它拖上了船。期间,雄鱼一直守在船旁。后来,就在老人解钓线、准备鱼叉的时候,船旁的雄鱼突然一跃而起,在空中查看雌鱼在哪里。然后,雄鱼钻进了深水,它大张那貌似淡紫色的翅膀,这翅膀实际上是它的胸鳍,于是它身上所有淡紫色的宽条纹都显露无遗。老人记得它很美丽,还有,它一直待在那儿没有离开。

这个情景是我看过的最伤感的情景了,老人想,孩子也很伤感,于是我们请求那条雌鱼宽恕我们,随即把它杀了。“要是那个孩子在这儿就好啦。”老人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背靠船头圆圆的厚木板上,透过勒在肩上的钓线,他感受到了这条大鱼的力量,它在朝自己选定的方向潇潇洒洒稳稳当当地游去。

它上了我的套,非做选择不可了,老人想。

它选择的是待在黑暗的深水里,远离一切圈套、罗网和计谋。我选择的是到以前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去找寻它。世界上没人去过的地方。现在我跟它摽在一起了,从中午开始就摽在一起了。而且我和它都没有帮手助力。

也许我不该当渔夫,老人想,然而我是为这一行而生的。我一定要记着在天亮后吃那条金枪鱼。

天还没亮的时候,什么东西咬住了他背后的一个鱼饵。他听见钓竿啪的一声折断了,钓线越过船沿朝外滑去。他摸黑拔刀出鞘,用左肩负担着大鱼所有的拉力,身子后仰,把那根钓线垫在船舷的木头割断了。接下来,他把另一根离他最近的钓线也割断了,又摸黑把这两根备用钓线卷儿的断头系住。他一只手熟练地干着,打结时,一只脚踩住了钓卷,以免移动。他刚才割断的那两根有鱼饵的钓线上的两卷,加上被大鱼咬住鱼饵的那根上的两卷,现在全都接在一起了,他一共有六卷钓线。

等天亮了,他想,我再重新处理那根在水下四十英寻深处的带钓饵的线,把它也割断,跟那些备用钓线卷连起来。我会损失两百英寻上好的加泰罗尼亚钓线,还有鱼钩和接钩绳。这些倒可以再置办。假如钓上的是别的什么鱼,反而损失了这条大鱼,那可用什么来补偿呢?我不知道刚才是什么鱼咬的饵,很可能是条大马林鱼,要么是剑鱼,或者是鲨鱼。我根本吃不准,我得赶紧把它处理了才是。

老人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要是那个孩子在这里就好啦。”

可孩子却不在这里,他想,你只有孤身一人,你现在最好还是回去把最后那根钓线搞掂,别管摸黑不摸黑,割断钓线,把它跟那两卷备用钓线连起来。

于是他开始干了起来。摸黑干困难重重,有一次,那条大鱼掀起了波涛把他拖趴下了,眼睛下面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从他脸颊上淌下来,还没流到下巴上就凝固了,干掉了。他挪回到船头,靠在木板上。他拉好麻袋,小心翼翼地调整一下背上的钓线的位置,嵌在肩膀上,又小心翼翼地试试那条鱼的拉力,然后把手伸进水里测了测小船行进的速度。

我想知道为什么这条鱼刚才摇晃了一下,他想,一定是金属线在它高高隆起的背脊上滑了一下。它的背肯定不会像我的背这么痛。可是,不论这条鱼有多大,总归不能拖着小船没完没了地游吧?现在一切潜在的麻烦乱子都处理了,我还有足量的备用的钓线,我别无他求。“鱼啊鱼,”老人把心里的想法轻轻地说出来,“我要舍命陪君子。”依我看,它也要跟我奉陪到死的,老人想。他等待着天亮。此时正是黎明前的时分,天气寒冷,他紧贴着木板取暖。它能坚持多久,我就能坚持多久,他想。天边露出第一抹光线的时候,钓线被拉长了,进入水中。从海平面下升起的太阳一露边儿,阳光就射在老人的右肩上,小船稳稳当当地移动着。“它在往北游啊。”老人说。海流会把我们带往远远的东方,他想,但愿它会随着海流改变方向,这就证明它疲惫了。

太阳升得更高了,老人意识到这条鱼并没有疲惫。唯一一个对他有利的迹象,就是钓线的斜度证明它此时游动的位置没有原来那么深了,然而这并不说明它就一定会跃出水面。不过也不排除这种可能。“上帝啊,叫它跳出来吧,”老人说,“我的钓线长倒是够长了,对付得了。”

也许我把钓线略微拉紧一点儿,它一觉着痛就会跳出来了,他想,既然是白天了,就让它跳出来吧,只有它一跳出来,鱼背上的气囊就会被空气充满,它就不能沉到深海死了。

他试着把钓线拉紧,可是自从他钓上这条鱼以来,钓线已经绷得快要断了,他身体后仰来拉钓线,感到硬邦邦的,便明白不能再拉了。我绝对不能突然猛拉,他想,每猛拉一次,钓钩划出的口子就会被扯得更大一点,它跳起来以后就可能会把钓钩甩掉。反正太阳已经出来了,我已经觉得好多了,起码这次我不用盯着太阳看了。

钓线上缠着黄色的海藻,可是老人知道这只会给鱼增加阻力,所以心花怒放。夜间发出很炫的磷光的,正是这种黄色的果囊马尾藻。“大鱼啊,”他说,“我爱你,也非常尊敬你。不过不等今天结束,我一定要杀死你。”

让我们期待这样的结果吧,他想。

从北方朝小船飞来一只小鸟儿,这是一只刺嘴莺,贴着水面上低低地飞着。老人看出这只鸟儿已经疲劳不堪了。

小鸟儿飞到船尾上,在那儿歇息了一下。接下来绕着老人的头打转,最后落在那根钓线上,它觉得那里更舒服。“你多大了?”老人问小鸟儿,“你这是第一遭出家门吧?”

老人说话的时候,小鸟儿望着他。小鸟儿太疲乏了,都没注意钓线稳当不稳当,就用纤巧的爪子紧紧抓住了钓索,在上面摇来荡去。“钓线挺稳当的,”老人对它说,“再稳当不过啦。昨夜一夜都没刮风,照理说你不该这么疲劳啊,鸟儿都怎么啦?”

因为有老鹰,他想,鹰飞到海上来追鸟儿。可是老人没这么跟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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