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古典文学:醒世姻缘传(八)(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26 13:4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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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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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古典文学:醒世姻缘传(八)

传统古典文学:醒世姻缘传(八)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传统古典文学:醒世姻缘传(八)作者:西周生排版:辛萌哒出版时间:2017-08-18本书由北京明天远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四十九回小秀才毕姻恋母老夫人含饴弄孙

家庭善事惟和气,和则致祥乖则异。

母慈子顺乐融融,诸福备,凡事遂,小往大来都吉利。

义方令子诚佳器,名家淑秀真闺懿。

莫言景福不双临,名花植,麟儿出,堂上老萱应健食。――右调《天仙子》

再说晁梁进了学,与魏三打过了官司,不觉又过了一年,年已十七岁。晁夫人择了正月初一日子时,请了他岳父姜副使与他行冠礼;择二月初二日行聘礼,四月十五日子时与他毕姻。这些烦文琐事都也不必细说。

且说晁梁自从生他落地,虽是雇了奶子看养,时刻都是晁夫人照管。两个里间:沈春莺合两个丫头在重里间居住;外层里间贴后墙一个插火炕与奶子合晁梁睡;贴窗户一个插火炕,晁夫人自己睡。这晁梁虽是吃奶子的奶,一夜倒有大半夜是晁夫人搂着他睡觉;晚间把奶子先打发睡了,暖了被窝,方把晁梁从晁夫人被窝里抱了过去。清早奶子起来,就把晁梁送到晁夫人被内,叫奶子梳头洗脸。奶子满了年头,他一点也没淘气,就跟着晁夫人睡觉,睡到十三四,晁夫人嫌不方便,才教他在脚头睡,还是一个被窝;渐渐成了学生,做了秀才,后晌守着晁夫人在炕上读书,就似影不离灯的一般。从奶子去了,沈春莺就搬出外间炕上与晁夫人作伴。

晁梁见说替他下聘娶亲,他甚是欢喜。晁夫人叫了木匠收拾第三层正房,油洗窗门、方砖铺地、糊墙壁、札仰尘,收拾的极是齐整,要与晁梁作娶亲的洞房。晁梁说:“咱前头住得好好的,又挪到后头待怎么?”晁夫人说:“一个新人进门,谁家住那旧房?你丈人家来的妆奁可也要盛的开。”说着罢了,他也没大理论。

四月十三日姜宅铺床,那衣饰器皿,床帐鲜明,不必絮聒。晚间,俗忌铺过的新床不教空着,量上了一布袋绿豆压在床上。十五日娶了姜小姐过门,晁梁听着晁夫人指教,拜天地,吃交巡酒,拜床公床母,坐帐牵红,一一都依俗礼。拜门回来,姜家三顿送饭。

将次天晚上来,晁梁对晁夫人说道:“这天待黑上来了,屋里摆的满满的,咱在那里铺床?”晁夫人说:“铺甚么床?丫头教他外头来睡,你自己关门闭户的罢。”晁梁说:“娘合我的床,沈姐的床,都铺在那里?”晁夫人道:“我合你沈姐在炕上睡罢。怎么又铺床?”晁梁说:“娘说新人该住新房,怎么又不来住了哩?”晁夫人道:“你合你媳妇儿是新人,谁是新人?”晁梁还不懂的,还只说是教他媳妇自己在新房睡哩。到了后晌,他还在晁夫人炕上磨磨。晁夫人道:“这昝晚的了,咱各人收拾睡觉。小和尚,你也往你屋里去罢。”晁梁还挣挣的脱衣裳、摘网子,要上炕哩。晁夫人道:“你往自家屋里去罢。你待怎么?”晁梁说:“娘是待怎么?叫我往那屋里去?”晁夫人道:“你看这傻孩子!你往后头你媳妇儿屋里合你媳妇儿睡去,我从今日不许你在我脚头睡了。”晁梁道:“真个么?”晁夫人道:“你看!不是真个,是哄你哩?”晁梁道:“这我不依!每日说娶媳妇儿,原来是哄我离开娘。这话我不依,这是哄我。”上了炕就往被子里钻。晁夫人道:“好诌孩子,别要睡倒,起来往后头去。”见晁夫人催的他紧了,把眼挤了两挤,呱的一声就哭,把个头拱在晁夫人怀里,甚么是拉的他起来!不由的晁夫人口里说道诌孩子,眼里扑簌扑簌的流泪。春莺起先见了只是笑,后来也缩搭缩搭的哭起来了。轮该晁凤娘子在屋里上宿。晁凤娘子说道:“这可怎么样着?不然,且教叔叔在这炕上睡罢。”晁夫人道:“你就没的家说!可也要取个吉利!好儿,听娘说,你去合媳妇儿睡了,你明日早起来看娘。”晁梁听说,越发的痛哭起来了。

晁夫人说:“好诌孩子,你是待怎么?”晁梁说:“我不怎么,我只待还合娘睡。”晁夫人说:“你合我睡,你媳妇儿哩?”晁梁说:“俺媳妇儿合沈姐睡,我合娘睡。”晁夫人说:“好诌!你怎么知文解字做秀才来?你见谁娶了媳妇儿还合娘睡的?”晁梁道:“要不合沈姐都往那屋里去,我合娘在大床上,俺媳妇儿合俺姐在那窗户底下炕上。”晁夫人说:“好儿,别要殴气,好好儿往那屋里睡了,明日早起来看娘。”

晁梁倒沫,晁夫人发燥,春莺合晁凤媳妇怪笑的。晁夫人道:“这是人间的个大礼。你今年十七岁了,进了学,冠了巾,你还小哩?那里一个娘的话也不听?这不眼下考科举哩?你没的往省下进场,京里会试,你也都叫娘跟着你罢?你要做了官,也叫娘跟着你同上堂?这天已是三更了,我害困,你急赶到屋里,打不了个盹也就天明了。起来,我送了你屋里去。”扯着晁梁的手往外走,晁梁往后挣,晁夫人说:“好孝顺儿!一个老娘母子,你挣倒了罢?”那个光景,通似逃学的书生不肯赴学的模样。无奈晁夫人拉着往外走,晁梁只得擦眼抹泪的去了。

晁夫人送下他,教他关上门,然后自己回到房中。晁夫人虽是强了他去了,心里也未免热呼辣的。只是晁梁在自家屋里也没睡觉,哭了一大会子。晁夫人也没合眼。撞了明钟,只见晁梁已来门外敲门,晁夫人叫人与他开了门,晁夫人说:“这们早起待怎么?你在我脚头再睡会子。”晁梁放倒头鼾鼾的睡到日头大高的,姜家来送早饭,方才起来。

晁夫人对着姜夫人告诉晁梁夜来淘气,姜夫人说是好,说是天性。到了晚上,又淘了无数的气,他不肯去,晁夫人千哄万哄的去了。从此每日晚间挨抹到三四更才去,没等到五更就往晁夫人屋里来脚头一觉,成了旧规。晁夫人心里疼的慌,说道:“你听我说,别要这们晚去早来的。我等你媳妇儿过了对月,我把这重里间替你拾掇拾掇,你合媳妇儿来住,我合你姐可在这外间里守着你。”

晁梁喜的那嘴裂的再合不上来。没等对月,他催着晁夫人把那里间重糊了仰尘,糊了墙,绿纱糊了窗户,支了万字藤簟凉床、天蓝冰纱帐子,单等过了对月就要来住。春莺说:“只怕他娘子嫌不方便不肯来。”晁夫人道:“咱别管他;他叫咱替他收拾房,咱就替他收拾。等他媳妇儿不肯来,他就没的说了。”谁知他娘子知道收拾了房,更是喜欢,说道:“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娘母子丢在一座房里,自家住着也放心么?清早黑夜守着些儿好。”

到了五月十五,姜小姐回去娘家,只住三四日就来了,与晁梁都搬到里间里来,早起后晌,都在晁夫人脚头睡会子才去,每宿合媳妇都还到晁夫人炕前看一两遭。若看外边,真象两个吃奶的孩子,不知背后怎么成精作怪,那姜小姐渐渐的皮困眼涩,手脚懒抬,干呕恶心,怕吃饭,只好吃酸。晁夫人知道是有喜事,叫了静业阉陈姑子讽诵五千卷《白衣观音经》,又许与白衣大士挂袍。光陰迅速,不觉又是次年四月十五日辰时,去昨年毕姻的日子整整一年,生了一个白胖旺跳的娃娃。喜的晁夫人绕屋里打磨磨,姜夫人也喜不自胜。

晁夫人赏了徐老娘一两银,一匹红潞绸;姜夫人也赏了一匹红刘绢,一两银。那徐老娘把脸沉沉的,让他递酒,也没大肯吃,他要辞了回去。约他十七日早来洗三,他说:“那昝俺婆婆来收生相公时,落草头一日,晁奶奶赏的是二两银,一匹红缎,还有一两六的一对银花。我到十七来与小相公洗三,晁奶奶,你还照着俺婆婆的数儿赏我。”晁夫人道:“这们十七八年了亏你还记着,我就不记得了。”春莺说:“我倒还记的,你说的一点不差。你可不记的那昝没有姜奶奶的赏哩?”徐老娘说:“你禁的我这点造化么?”晁夫人说:“这是小事。难得姜奶奶得了外孙,我得了孙子。我任从折损了甚么,我情管打发的你喜欢。”徐老娘方回嗔作喜,去了。

转眼十七,三朝之期,姜夫人带了家人姜朝娘子来与娃娃开口,徐老娘也老早的来了。姜晁两门亲戚,来送粥米的,如流水一般。晁夫人叫了许多厨子,多设酒席管待内外宾朋;又着各庄上各蒸馍馍三石,每个用面半斤,舍与僧道贫人。徐老娘将娃娃洗过了三,那堂客们各有添盆喜钱,不必细说。照依晁梁那时旧例,赏了徐老娘五两银子、两匹罗、一连首帕、四条手巾;放在盆里的二两银、三钱金子。姜夫人放在盆里的一两银,两个妗子每人五钱。临后姜夫人又是二两银、两个头机首帕,二位妗子每人又是五钱银。徐老娘抱着孩子,请进姜副使合姜大舅姜二舅看外甥。姜副使爷儿三个甚是喜欢,姜副使又赏了老娘婆银一两,二位舅各赏了五钱。徐老娘抱了娃娃进去,姜副使请晁夫人相见道喜。晁夫人叫中堂设座,出见献茶,央姜副使与娃娃起名。姜副使命名“全哥”,晁夫人谢了。吃过了茶,晁梁让到前厅上坐。姜副使点的戏是《冯商四德记》。

一个道士领过了斋供,说道:“扰了施主厚斋,无可答报。我有一个好方相送:你可将娃娃断下的脐带,用新瓦两片合住,用炭火煅炼存性,减半加入上好明净朱砂,研为细未,用川芎、当归、甘草各一钱,煎为浓汁,将药未陆续调搽乳上,待小儿咽下,以尽为度;大便黄黑极臭稠屎,浑身发出红点,一生不出痘疹,即出亦至轻。”晁夫人依他修合煅过的脐带,称重三分五厘,加了一分七厘朱砂,都与他陆续吃了,果如道士所言,发了一身红点。后来小全哥生了三个痘儿。这是后话。

再说晁、姜二位夫人差了媒婆各处雇觅奶子,急不能得;姜小姐又不会看孩子,每日都是姜朝媳妇帮贴,又甚不方便。一个媒婆老张领了一个媳妇子来,年纪约有二十多岁,黄白净儿,暴暴的两个眼,模样也不丑,只是带着一段凶相,胸膛上两个鼓膨的奶,身上衣服也不甚褴褛,小小的缠着两只脚儿,怀里抱着个够三四个月的女儿,他说汉子编鬏髻,做梳妆,他与婆婆合气,要与婆婆分开另住,他汉子又不依他,赌气的要舍了孩子与人家做奶母,就是五年为满也罢,要等的他婆婆死了方才回去。晁夫人不待价寻他,将言语支开他去了。

老张又自家回来说道:“晁奶奶寻奶子这们紧,再有象这婆娘爽俐干净,又年小,又好奶,又不丑,情管奶的哥哥也标致。奶奶不要他,是嫌他怎么?”晁夫人道:“一个躲婆婆的人,这还是人哩!叫孩子吃他奶!这不消提他,你与我快着另寻,我重谢你。”老张去了。到了次日,姜夫人教人领了两个奶子来与晁夫人看。一个:

婀娜来从道士处,未洗铅妆,绿鬓犹黄,突腮凹脸鼻无梁。

问道是何方娇婧?家住前冈,母在邻庄,烂柯人是妾儿郎。――右调《丑奴儿令》

那一个:

面傅瓜儿粉,腰悬排草香;洛酥茄挂在胸膛,颈项有悬囊。

春山浓似抹,莲瓣不多长;薄情夫婿滞他乡,无那度年荒。――右调《巫山一段云》

晁夫人看得那个黑的虽是颜色不甚白净,也还不似那乌木形骸;皂角色头发,洼跨脸,骨挝腮,塌鼻子,半篮脚,是一个山里人家,汉子打柴为生,因坠崖跌伤了腿,不能度日,老婆情愿舍了孩子赚月钱养他。那一个白的虽是颜色不甚扭黑,也还不似那霜雪的形容;玄白相间的双鬟,烧饼脸,扫帚眉,竹节鼻子,倒跟脚,是一个罪人的妻室,因丈夫充徒去了,不能度日,雇做奶子营生。

晁夫人口里不说,心里注意要那一个山人之妇,但不知他奶的好歹多寡何如,教他各人都挤出些奶来,用茶钟盛着,使重汤顿过,嗅得那个白净老婆的奶有些膻气,又清光当的;嗅得那个黑色老婆的奶纯是奶香,顿的似豆腐块相似,且又乳汁甚多。晁夫人已有七八分定了,又叫他把孩子抱来一看,却原来是个女儿,方有两个月,扭青的头皮,莹白的脸,通红的唇,不似他娘那俊模样一点。晁夫人看见,问说:“你要做了奶子,这孩子怎么发付?”他说:“如奶奶留下我,可这孩子寻给人家养活。”晁夫人又问:“万一没人肯要,你可怎处?”他说:“若没有人要的,只得舍了。”

晁夫人听见,好生不忍。晁凤两口子四十二三年纪,从无子女,忽然怀孕七个月,小产了一个丫头。晁夫人道:“晁凤媳妇儿,你把他这孩子养活着罢。”晁凤媳妇说:“这两个月的孩子,又不会吃东西,我给他甚么吃?”晁夫人说:“你虽是小产,已是七个月了,叫他咂几日,只怕咂下奶来也不可知的。”晁凤媳妇道:“奶奶要留下他,可我合晁凤商量。”

晁夫人把那一个白净婆娘赏了一钱银子,先自打发去了。春莺说:“这一个白净,模样又不丑,脚又不大,穿鞋面也省些,奶奶可不留下他,可留下这个丑的?”晁夫人说:“我也想来:一则是个徒夫老婆,提掇着丑听拉拉的;一则甚么模样:青光当的搽着一脸粉,头上擦着那绵种油触鼻子的熏人,斩眉多睃眼的,我看不上他。这一个虽是黑些,也还不什么丑。脱不了是小厮,选那奶子的人材待怎么?你看他奶的自己的孩子那象他一点儿?”

晁夫人问说:“你汉子姓甚么,叫甚么名字?”他说:“俺当家的姓吴,名字叫吴学颜。”晁夫人说:“他已是跌伤了腿,爽俐把你卖几两银子不好么?”回说:“他待不卖我哩么?我说:‘你看我好一表人才哩?就把我卖二两银子你坐着能吃几日?不如舍了这孩子,替人家做奶子,挣的月钱,娘儿两个还好度日。’”晁夫人问说:“你还有婆婆么?”回说:“可不有婆婆?今年五十九了。”晁夫人问说:“就是你做奶子,这月钱能有多少,够养活两口人的?”回说:“他也还会编席,编盖垫子,也会编囤。”晁夫人问说:“他就会编席编囤的,伤了腿,怎么去卖?”回说:“他那昝腿好,可他也不自家卖,都是俺婆婆赶集去卖。俺婆婆壮实多着哩。”

晁夫人都听在心里,说道:“你且住二日写文书。这媒婆姓甚么?”回说:“我姓魏;这里沈奶奶不是俺婆婆说的媒么?”晁夫人说:“啊!你是老魏的媳妇儿么?你从多昝替了你婆婆的职了?”回说:“我只出来够两三个月了,也没大往别处去,就只往姜奶奶宅里走的熟。”晁夫人问说:“你婆婆的眼也还漏明儿?”回说:“漏明儿倒好了,通常看不见!头年里还看见日头是红的,今年连日头也看不见了,行动都着人领着。亏了大的丫头子,今年十二了,下老实知道好歹,家里合他奶奶做伴儿。”晁夫人道:“我到也想他的,白没个信儿。”回说:“怪得他好不想奶奶哩!可是说不尽那奶奶的好处。”晁夫人笑说:“你婆婆是老魏,你又不老,可叫你什么?——叫你小老魏罢。”回说:“俺婆婆是老魏,我就是小魏。”

晁夫人又问:“老邹这向还壮实么?他也久没到这里。”小魏回道:“俺婆婆要不为着老邹,那眼也还到不得这们等的,全是为他,一气一个挣。人旁里劝着,他又不听。”晁夫人问说:“是怎么为他生气?”小魏说:“俺婆婆那昝提下的亲,凡有下礼嫁娶的,他都背着俺婆婆吃独食。俺婆婆央他,教他续上我罢,他刺挠的不知怎么样,甚么是肯!这里头年里锅市周奶奶家姑姑出嫁,下礼铺床,周奶奶说:‘老魏虽是他眼看不见,这媒原是你两个做的,该与他的礼合布。老邹,你与他捎了去,务必替我捎到,我还要招对哩。’他尽情昧下,一点儿也没给。也是我到了周奶奶家,周奶奶问我,我说:‘谁见他甚么钱,甚么布来?’气的周奶奶不知怎么样的。周奶奶说:‘这们可恶!我着人叫了他来,数落他那脸!’叫我说:‘奶奶要叫他去,趁着我在这里叫他;我要不在跟前,他就说送去了,再紧紧,就说昧心誓,他有点良心儿么?’周奶奶说:‘你说的是。’叫人叫了他来,从外头‘长三丈阔八尺的’的来了。“我听见进来,我说:‘周奶奶,你且问他,看他怎么说。我且躲在一边去。’他进来,趴倒地替周奶奶磕了头,问说:‘奶奶着人叫我哩?’周奶奶说:‘我待问你句话:我那昝叫你捎与老魏的布和钱,你给过他了没?’他老着脸说:‘你看奶奶!奶奶忘不了他,教我捎与他的东西,我敢昧下他的?即时送给他了。他说眼看不见,不得来谢奶奶。我还替他捎了话来,回过奶奶的话了。没的奶奶忘了么?’周奶奶说:‘可怎么他又指使他媳妇儿来要?’他说:‘我已给过他了,他凭甚么来要?’周奶奶说:‘你给他,可他媳妇儿见来没?’他说:‘他怎么没见?老魏炕上坐着,他媳妇在灶火里插豆腐。我说:周奶奶家姑姑娶了,这是周奶奶赏你的两匹布,两封钱,共是一千二百。他娘儿两个喜的象甚么是的。他媳妇儿还说:‘周奶奶可是好,谁家肯使这加长衣着布赏人来?,老魏说:“你替我谢谢你邹婶子。”还让我吃了他两碗小豆腐子来了。我又没给他哩?真是长昧心痞,不当家豁拉的!’“正说着,叫我猛乞丁的走到跟前。我说:‘呃!老邹!你害汗病,汗鳖的胡说了!你捣的是那里鬼话?你给的是甚么布?是青的蓝的?是甚么一千二百钱?’他打仔和我说誓:‘我要没吃了你的豆腐,这颡子眼长碗大的疔疮;你要没让我吃小豆腐,你嘴上也长碗大的疔疮!’叫我说:‘谁这里说你没吃小豆腐儿么?你可给布给钱来没?’他说:‘你好聒拉主儿!我不送布合钱给你,你可不就让我吃小豆腐儿?’叫我说:‘俺插着麦仁,你成三四碗家攮颡你,你送的是甚么布合钱?昨日西门里头王奶奶家送的烧酒腊肉合粽子,我见你没送布合钱去,你打脊背里也都吃了去了。但只说你忒狠,周奶奶费了这们一片好心,你昧下一半,给俺一半儿怎么?我把俺那瞎婆婆抬到你家,有本事问你要!’他说:‘你抬了去呀,怎么?我给他面吃。’我说:‘甚么面?是不见面!’周奶奶又是笑,又是恼,可也说了他几句好的,说:‘我知道你那钱一定使了,你那布还有哩。你快拿了来,我添上钱还与老魏去,我还许你上门。你要这们没德行,明日叔叔下礼,我也不许你来。’他才给了两匹蓝梭布,周奶奶添上一千二百钱,叫我拿了去给与俺婆婆。”

晁夫人说:“这们可恶!不是你自己见了周奶奶,这股财帛不瞎了?你都往厨屋里吃饭去,二十四好日子,来写文书罢。可教谁来写哩?”小魏说他汉子真走不的,还是叫他婆婆来罢。

过了两日,二十四日,早饭以后,小魏将着老吴婆子来了,替晁夫人磕了头,晁夫人见他:

不黄不白的头发,不大不小的瘿囊。戴一顶老婆鬏髻,穿一双汉子翁鞋。拳头似醋盆样大,胳膊如酱瓮般粗。浑身上数道青筋,胸脯前一双黑奶。不是古时节蛇太君的先锋,定是近日里秦良玉的上将。

晁夫人叫小魏合他讲工钱,讲衣服。老吴婆子道:“这就没的家说!有名的晁奶奶是个女菩萨,不相干的人还救活了多少哩,何况媳妇子看着小相公?我说,我敢说多少?奶奶但赏赏就过去界了。”晁夫人道:“休这们说。凡事先小人后君子好,先君子后小人就不好了。还是说个明白,上了文书。我赏是分外赏你的。你要不说个明白,我就给你一千一万也只是该你的。”老吴婆子道:“奶奶这分付的是。奶奶定住数就是了。”晁夫人道:“我每年给你三两六钱银子,三季衣服;孩子生日,四时八节,赏赐在外。满了年头,我替他做套衣裳,打簪环、买柜、做副铺盖,送出他去。就是这们个意思儿,多不将去。”老吴婆子说:“好奶奶,这还待怎么?同奶奶要多少才是够,可也要命担架呀。”晁夫人给了五十个钱,教晁书将着他寻人写了文书。晁夫人收了,管待了众人的酒饭,先支了一季九钱银子,赏了小魏三百媒钱。老吴婆子千恩万谢的,待抱他那个女儿去寻人抚养。

晁夫人问晁凤媳妇说:“你合晁凤商议的是怎么?”回说:“我教他咂了这二日,可不咂下奶来了。晁凤说:只怕辛辛苦苦的替他养活大了,他认了回去,‘乌鸦闪蛋’,闪的慌。”老吴婆子说:“嫂子说那里话!这是小厮么?怕这里便宜杀他,认他回去过好日子寻好亲家哩。”晁夫人说:“这倒不消虑。我下意不的这们个旺跳的俊孩儿舍了。他就认回去了,您也是他的养身父母,孩子也忘不了你。”老吴婆子说:“阿弥陀佛!我的活千岁上天堂的奶奶!俺山里没香,我早起后晌焚着松柏斗子替奶奶念佛。我还有句话禀奶奶:除的家还许我来看看这媳妇子,浆衣裳、纳鞋底,差不多的小衣小裳,我都拿掇的出去。”晁夫人道:“你没的卖给我哩?你只别嘴大舌长的管闲事、说舌头,那怕你一日一遍看哩。”老吴婆子欢天喜地而去。

这吴奶子虽是个丑妇,后来奶的小全哥甚是白胖标致。又疼爱孩子,又勤力,绝不象人家似的死拍拍的看着个孩子、早眠晏起、饭来开口、箸来伸手的懒货,除了奶小全哥,顶一个雇的老婆子做活。厨房里做饭赶饼、上碾磨、做衣服,这还是小可,最难得的不搬挑舌头,不合人成群打伙、抵熟盗生;只是惯会咬群,是人都与他合不上来。惹得那仆妇养娘、家人婢妾,个个憎嫌。话不投机,便是晁夫人,他也顶撞几句。后来他的婆婆老吴,晁夫人用他在城里做活。他的汉子吴学颜虽然成了瘸子,都也行动得了,晁夫人也留他在乡里编席管园,为人梗直倔强,天生天化,真真是与他老婆一对。后来看小全哥满了五年,晁夫人齐整送他与吴学颜一处,却也还在宅里住的日多,在庄上住的日少。

看雍山庄的管家季春江老病将危,晁夫人自己出到庄上看他。他把庄上一切经管的首尾备细交与了晁夫人,说他儿子赌钱吃酒,近日又添上养了婆娘,凡事经托他不得,极力举荐,说:“吴学颜是个好人,叫他管雍山庄子,能保他不与人通同作弊。”晁夫人果然叫他替了季春江的职掌,却也事事称职。

季春江病了八个月才死,见得吴学颜不负所举,病中甚是喜欢。这也是晁夫人一人有庆,凡事都是好人相逢,恶人回避。又见得晁夫人虽是个妇人,能在那两个奶子之中独拣这个丑妇,在格外识人,后来还有出处,再看后回照应。第五十回狄贡士换钱遇旧臧主簿瞎话欺人

花娘莫信已从良,刻刻须防本是娼。休恃新人恩倍厚,直思旧友技偏长。

守宫深恨绦樊缚,出阁惟图翮羽扬。说谎绣江臧主簿,想来前世出平康。

再说狄希陈虽然做了一年多的秀才,文理原不曾通,不过徼天之幸冒滥衣巾。若肯从此攻苦读书,还象小学生一般,受那先生程乐宇的教诲,这样小小年纪,资质也算聪明,怕那文理不成?无奈那下愚不移的心性,连自己竟忘记了那秀才是别人与他挣的,居之不疑。兼之程先生又没有甚么超凡远见,学生进了学,得了谢礼,这便是收园结果,还与他做甚么恶人?凭他“五日打鱼,十日晒网。”

不料新宗师行了文书,要案临绣江岁考。他只道幸可屡徼,绝不介意。狄员外夫妇原是务农之家,那晓得儿子的深浅?倒是薛教授替他耽愁,来请狄宾梁商议,说道:“如今同不得往年,行了条边之法,一切差徭不来騷扰;如今差徭烦,赋役重,马头库吏,大户收头,粘着些儿,立见倾家荡产。亲家,你这般家事,必得一个好秀才支持门户。如今女婿出考,甚是耽心,虽也还未及六年,却也可虑,倒不如趁着如今新开了这准贡的恩例,这附学援纳缴缠四百多金,说比监生优选,上好的可以选得通判,与秀才一样优免。这新例之初,正是鼓舞人的时候。依我所见,作急与他干了这事。又在本省布政司纳银,不消径上京去。”

狄宾梁从来无甚高见,又向来自从与薛教授做了亲戚,事事倚薛教授如明杖一般,况且这个算计又未尝不是。狄宾梁深以为然,依其所说,粜粮食、卖棉花,凑了银子,自己同了狄希陈来到省下,先寻拜了学道掌案先生,商确递呈子援例。那掌案先生是黄桂吾。狄宾梁领了狄希陈拜见,先送了一两贽仪。黄桂吾将援例的规矩对他说了仔细,又说:“廪膳纳贡比附学省银一百三十两,科举一次免银十两。这省银子却小事,后来选官写脚色,上司见是廪监,俱肯另眼相待,所以近来纳监的都求了分上,借那廪增名色的甚多,就是我们书吏中也常常的乞恩禀讨。”

狄宾梁问道:“如老哥们替人讨这廪生名色,约要多少谢礼?”黄桂吾说:“把那省下的银子尽数拿出来做了谢礼。本生图名,我们图利。外来的分上多有不效不着:亲切的座师,相厚的同年,当道的势要,都有拿不准的。只是我们讨的,一个是一个,再没走滚。”狄宾梁问:“小犬不知也可以仗赖么?”黄桂吾道:“这极做的么!作候廪名色是一百三十两,作科举一次银十两,共银一百四十两。”狄宾梁道:“这银子不是叫我又添出来,不过还是援例的银内抽分的。一一奉命,日西即来回话。”

黄桂吾留狄宾梁父子小坐,又说:“如今当十的折子钱通行使不动,奉了旨待收回去。行下文来,用这折子钱援例,咱九十个换;咱上纳时,八十个当一两。”狄宾梁问说:“这折子钱那里有换的?”黄桂吾道:“东门秦敬宇家当铺里极多。要是好细丝银子,还一两银子换九十二、三个。”

狄宾梁辞了黄桂吾,回到下处,封了一百四十两银子。掌灯时分,还同狄希陈请出黄桂吾来,送了谢礼。黄桂吾收了,替狄希陈写了援例的呈子,竟作了候廪名色。又说科举一次,将呈也不令狄希陈亲递,替他袖了进去。众书吏明白向学道乞恩。学道惟命是听,准了呈子,行咨布政司。

狄宾梁同了主人家高没鼻子,预先的与事例房合库官并库里的吏书都送了常例,打通了关节,专候三八日收银。

狄希陈想起:“前年娶孙兰姬的当铺正是那东门里边的秦敬宇,浙江义乌人。既说他家有当十的折钱,换钱之际,乘机得与孙兰姬一面,也不可知。况且姑子李白云曾说,再待三年,还得一面。只怕这就是个偶凑机缘。”

他不等狄宾梁知道,自己走到秦敬宇店内柜台外边坐下,与秦敬宇拱了拱手。秦敬宇见他少年标致,更兼衣服鲜华,料道不是当甚衣饰的人物。秦敬宇问道:“贵姓?有何事下顾?”狄希陈却瞒了他的本姓,回说:“贱姓相,绣江县人,闻得贵铺有当十的折钱,敬要来换些,不知还有否?”秦敬宇道:“虽还有些,不知要换多少?”狄希陈说:“约三百两。”秦敬宇道:“只怕三百两也还有,便是不够,我替转寻。但这几日折子钱贵了。前向原是朝廷要收折子钱回去,所以一切援纳事例都用折钱。那有折钱的人家,听了这个消息,恨不得一时打发干净;恐怕又依旧不使了,一两可换九十文。若换得多,银色再高,九十一二个也换。如今折子钱将次没了,官府胶柱鼓瑟不肯收银;所以这折子钱,一两银子还换不出七十七八个来。”

狄希陈说:“我打听得每两可换九十三文,如何数目便这等差的多了?”秦敬宇道:“适间曾告过了,如今就是小铺还有些,别家通长的换尽了。”狄希陈说:“每两九十文何如?”秦敬宇道:“这个敢欺么?别人家多不过是七十八文,小铺照依行使钱数,若是足色纹银,每两八十文算。相公再往别家去商量,不要说八十以上,就是与八十个的,相公也不消再来下顾,就近照顾了别人。”狄希陈道:“这是大行大市,你一定不易哄我。你且把一锭元宝收下,待我再去取来。”秦敬宇放在天平内兑了一兑,足数五十两,写了一个收帖,交与了狄希陈,说道:“钱在家里,不曾放在铺中,如相公用得急,今日日西时到家里去交易;如用得不急,明日早我在家拱候。”狄希陈想了一想,说道:“明早我还有小事,不消在家等我,爽利明日晚上些罢。”与秦敬宇约就,分别去了。

回到下处,把折钱腾贵的缘故与狄宾梁说了,狄员外道:“只怕是他哄咱。这一两差十二三文,三百两差着好些哩。”狄希陈说:“爹再往别处打听,要是他哄咱,咱倒出银子来往多数的去处换去。”

吃了午饭,高没鼻子走到,前来问说:“咱换了折子钱了?可是咱自己有哩?”狄员外说:“咱自己没有,正待换钱哩,不知那里有换的?”高没鼻子说:“十日前换好来,每两换到九十二、三文哩。今乃钱贵了,好银子换七十八、九个;银色差些,换七十七、八个。如今没了钱,还换不出来哩。东门里秦家当铺只怕还有。他还活动些,差不多就罢了。西门外汪家当铺也还有,可是按着葫芦抠子儿,括毒多着哩。除了这两家子,别家通没这钱了。”狄狄员外听在肚内,同狄希陈将城里城外的铺子排门问去,一概回说没有,直问到西门外剪子巷汪家铺内,问着他,大模大样,不瞅不睬的,问说要换多少。狄希陈见他大意,做说要换一千两。

汪朝奉道:“这折子钱不过是纳例事用,如何要换这许多?”狄希陈说:“有两个小价甚是小心,所以每人都要与他纳个监生。”汪朝奉道:“没有这许多了,多不过二、三百两光景。”狄员外说:“就是二、三百两也可,待我零碎再换。每两换多少数?”汪朝奉道:“有带的银子么?取出来看看。看了银色,再讲钱数。”狄员外取出一锭元宝来,汪朝奉接到手里,看了一看,问说:“银子都是一样么?”狄员外说:“都是足色纹银。”汪朝奉道:“既是纹银,每一两七十八文。”狄员外道:“八十二文罢。”汪朝奉道:“这银钱交易,那有谎说?”狄员外道:“八十一文何如?”汪朝奉佯佯不理,竟自坐在柜内。狄员外道:“八十个齐头罢。”汪朝奉道:“如今钱贵了,等几时贱些再与盛价纳监罢。”狄希陈道:“既是换不出钱来,且叫他开着当铺,营运着利钱,等候纳监不迟。”彼此看几眼散了。回到下处,方知秦敬宇说得不差,高没鼻子也是实话。

次早,狄希陈又拿了二百两银子,叫狄周跟着,约道秦敬宇已到铺中。狄希陈走到秦敬宇家内客位里坐起,走出一个十一、二岁的丫头来,说道:“俺爹往当铺去了,家中通没有人,有甚话说请往当铺说去。”狄希陈道:“你到家里说去,我是明水镇的狄相公,你爹约我来家换钱哩。你后头说家里知道。”丫头果然回家去说了。

孙兰姬听说,将信将疑,悄悄的走到客厅后边张了看,一些也不差,真真正正的一个狄希陈,在后边轻轻的咳嗽了一声。狄希陈晓得个中机括,把狄周支调了出去。孙兰姬猛然跑到外面,狄希陈连忙作了个揖。孙兰姬拜了一拜,眼内落下泪来。狄希陈问说:“这几年好么?”孙兰姬没答应,把手往后指了两指,忙忙的进去了,教那丫头端出茶来。狄希陈吃过茶,丫头接了茶钟进去。孙兰姬把丫头支在后边,从新走到客厅后头,张看没有别人,探出半截身,去袖里取出一件物事,往狄希陈怀里一撩。狄希陈连忙藏在袖中,看得外面没人进来,连急走到厅后与孙兰姬搂了两搂,亲了两个嘴。

狄希陈仍到前边坐下,取下簪髻的一只玉簪并袖中一个白湖绸汗巾,一副金三事挑牙,都用汗巾包了,也得空撩与孙兰姬怀内。恰好狄周走进门来。狄希陈说:“我们且自回去,等日西再来罢。”孙兰姬在后面张着狄希陈去了。

狄希陈在袖中捏那孙兰姬撩来的物件,里边又有软的,又有硬的,猜不着是甚么东西。回到下处背静处所,取出来看:外面是一个月白绉纱汗巾,也是一副金三事挑牙,一个小红绫合,包里边满满的盛着赵府上清丸并湖广香茶,一双穿过的红绸眠鞋。狄希陈见了甚是销魂,把那鞋依旧用原来汗巾包裹,藏裤腰之内,见狄宾梁说:“秦敬宇往店中去了,约在日西再去。”

孙兰姬差人替秦敬宇送午饭,教人合他说道:“有一人来家,说是约他来换钱的,回他去了。”秦敬宇说:“原约过日西关了店回去交易,如何便早来了?你叫家中备下一个小酌。也是三、四百两交易,怎好空去得?”送饭的人回去说了。

孙兰姬甚是欢喜,妄想吃酒中间还要乘机相会,将出高邮鸭蛋、金华火腿、湖广糟鱼、宁波淡菜、天津螃蟹、福建龙虱、杭州醉虾、陕西琐琐葡萄、青州蜜饯棠球、天目山笋鲞、登州淡虾米、大同酥花、杭州咸木樨、云南马金囊、北京琥珀糖,摆了一个十五格精致攒盒;又摆了四碟剥果:一碟荔枝、一碟风干栗黄、一碟炒熟白果、一碟羊尾笋桃仁;又摆了四碟小菜:一碟醋浸姜芽、一碟十香豆豉、一碟莴笋、一碟椿芽。一一预备完妥。知狄希陈不甚吃酒,开了一瓶窨过的酒浆。实指望要狄希陈早到,秦敬宇迟回,便可再为相会。

谁知这个见面的缘法,也是前生注定,一些也教人勉强不得。狄希陈也怀是这个心肠,没等日西吃了午饭,叫狄周拿了银子,走到秦敬宇家内,以为秦敬宇这赤天大晌午岂有不在铺中,早来家中之理。谁知秦敬宇因要留狄希陈小坐,恐怕家中备办不来,吃了饭,将铺子托了伙计,回家料理。

狄希陈跨进门去,秦敬宇接出门来,与了狄希陈一个闭气。让到客次坐下,吃了两道茶,狄希陈又取出二百两银子兑了。秦敬宇叫人拭桌,端上菜来,狄希陈再三固辞,秦敬宇再三固让。狄希陈还有不死的念头,将计就计,依允坐下。谁知秦敬宇在家,这孙兰姬别要说见他的影响,你就再要听他声咳嗽也杳不可闻。狄希陈忖量得无有可乘之机,还不“三十六计”更待何时?推辞起席。秦敬宇问说:“这钱如何运去?”狄希陈叫狄周回到下处,取两三头骡子、几条布袋,前来驮取。秦敬宇叫人从后边将钱抗了出来,从头一一见了数目,用绳贯住,垛成一堆。待不多时,狄周将了头口,把钱驮得去了。狄希陈也辞谢出门,翘首回环,玉人不见,甚难为情。秦敬宇又再三请他留号。狄希陈说:“我名唤相于廷,府学廪膳,今来府援纳准贡。”秦敬宇必要问他尊号。他说:“号是觐皇。”通是冒了他表弟的履历。

秦敬宇送了狄希陈回去,孙兰姬故意问说:“这个来换钱的,你认得他么?”秦敬宇道:“原不认得他。叙起来,他说是绣江县人,在明水镇住,府学的廪膳生员,名字叫是相于廷,号是相觐皇。”孙兰姬说:“呸!扯淡!我只说你认得他,叫我摆这们齐整攒盒待他!不认得的人,却为甚么留他?”秦敬宇说:“休道三百两的交易,也不可空了他去;这们个少年秀才,又是个富家。人生那里不会相逢?再见就是相知了。况我常到绣江县讨帐,明水是必由之地,陰天避雨,也是好处。你那攒盒,他又不曾都拿去了,不过吃了你十来钟酒,这们小人样!”两个说笑了一会,秦敬宇依旧往铺中去讫。狄希陈只因冒了相于廷,恐怕露了马脚,便不好再到他家,从此一别,便都彼此茫茫,再难相见。

狄希陈换了折钱回去,心猿意马,甚是难为。等到初三纳银,布政司因接诰命,改到初八;初八又因右堂到任,彼此拜贺,排公宴,又改至十三,方才收了银子,出了库收,行文本县,取两邻里老并府学结状。父子在省整整的住了一月,方才回家。

这援例纳监,最是做秀才的下场头;谁知这浑帐秀才援例,却是出身的阶级。狄希陈纳了准贡回去,离家五里路外,薛教授备了花红鼓乐,做了青绢圆领,备了果酒,前来迎贺。连春元父子、相栋宇父子、崔近塘、薛如卞兄弟并庄邻街里都备了贺礼,与狄员外挂旗悬扁。狄员外家中照依进学的时节设了许多酒席,管待宾朋。坐首席的一位老秀才,号是张云翔,年纪九十一岁,点了一本《五子登科记》,大吹大擂,作贺了一日。

次日,往城里见县公,送了八大十二小一分厚礼。点收了绒簟二床,犀杯一只,姑绒一匹,蜜蜡金念珠一串。檐下留了茶。又送该房一两银,央他在县公面前撺掇,要与他扯旗挂扁,许过行了旗扁,还要重谢。该房怂恿,县公起先作难。该房禀说:“这是朝廷开的新例,急用此项银两充饷。这初时节若不与他个体面,后来便鼓舞不动。”县公依允,即时分付做“成均升秀”的扁,“贡元”的旗,彩亭羊酒,差礼工二房下到明水与狄希陈行贺。狄宾梁预先又央了该房,要请一位佐贰官下乡,好图体面。县尊委了粮衙臧主簿同来,狄宾梁在本家办了酒席管待主簿;间壁客店设席管待二位该房;前面店房管待行人。主簿该房酒席都有戏子乐人。散席时候,二位该房,每位二两;一切行人俱从厚优谢。

次早,狄希陈仍备了礼谢县公,谢主簿。县公点收了银鼎杯二只、银执壶一把、绉纱二匹。主簿收了两匹潞绸、两匹山茧绸、一副杯盘、两床绒簟、十两折席,让坐留茶。主簿自叙,说也是准贡出身,他也是廪膳援例,科过了三遍举,说他遭际的不偶:“甲子科场里本房已是荐了,只因一场表里多做了两股,大主考就把卷子贴出来了,挂出榜来只中了一个副榜;丁卯那一科,更造化低,已是取中了解元,大主考把卷子密密层层的圈了,白日黑夜拿着我的卷子看,临期把我的卷子袖在袖子里忘了,另中了一个解元。后来我见他那卷子,圈点的那如我的两篇?《孟子》的文章,抹了好几笔,三篇经文章也通没有起讲。叫我说:‘这文章怎么中的解元!”我要合他见代巡。那大主考恐怕皇上知道,再三的央我说:‘前程都有个分定的,留着来科再中解元罢。叫他把牌坊银子让了兄使。’我说:‘岂有此理!既是老大人这等说,生员狗屁也不放了。’我仔细想来:头一科已是中了,神差鬼使的多做上两股,不得中;后一科已是中了解元,被人夺去。这是命里不该有这举人的造化了。遇着这纳贡的新例,所以就了这一途,敝县的县公合宗师都替我赞叹,都说可惜了的,也都不称我是甚么‘斋长’,都称我是‘俊秀才’。这‘俊秀才’的名色也新呀。“后来上京会试,吏部里又待考哩。其实拿着自己的本事考他下子好来,吃亏那长班狗攘的撺掇说:‘这准贡的行头,考得好的,该选知州知县推官通判哩。爷不消自己进去,受这辛苦做甚么?有专一替人代考的人,与他几两银子,他就替咱考了。’谁知造化低的人,撞见了个不通文理的人,《四书》本经都不记的。出了个《孟子》题是‘政事冉有季路’。他做的不知是甚么,高高的考了个主簿。挂出榜来,气了我个挣!我说:‘罢了,罢了,天杀的杀了我了!’无可奈何的选了这里来。“说不尽敝堂尊认的英雄,我头一日到了任,他没等退堂,只是对着门子书办夸我说:‘你三爷真是一个豪杰,可惜做这们个官,不屈了这们个人品?我必欲扶持他,荐本还教升个知县,’每日准十张状,倒足足的批八张给我。咱读书的人,心里明白,问的那事,就似见的一般,大小人都称我是‘臧青天’。咱把那情节叫管稿的做了招,我自提起笔来写上参语,看得其人怎么长,该依拟问徒;其人怎么短,该依拟问杖;多多的都是有力。咱不希罕他一点东西,尽情都呈到堂上去。行下发落来,咱收他加二三,堂上又喜咱会干事,百姓又喜咱清廉,昨日已许过我升的时节要与我剥靴哩。“昨日考童生的卷子,二衙里到是个恩贡,只分了三百通卷子与他;四衙里连一通也没有;这七、八百没取的卷子,通常都叫我拆号。我开了十个童生上去,一个也没遗,都尽取了。就是昨日委我与兄挂扁,这都是堂尊明明的照顾。这要不是堂尊委了我去,兄为甚送我这礼?瞒不得兄,贵县自从我到,那样的‘国顺天心正,官清民自安’的?兄这青年就了这一途,省的岁考淘那宗师的气,京里坐了监,就热气考他下子,勤力自己进去,怕是进去,雇个人进去替考。只是要雇的着人才好,象我就是吃了人亏。这要走差了路头,再要走到正路上去就费事了。虽是堂尊许说,待他去了就要保升我坐转这里知县哩,你知道天老爷是怎么算计?兄临上京的时节,我还到贵庄与兄送行,还有许多死手都传授给兄。正是‘要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

说完,狄希陈辞了回家,将臧粮衙的话从头学了一遍,说的狄员外满面生花,薛教授也不甚为异。后来传到连举人耳朵,把个连举人的大牙几乎笑吊,骂了几声“攮瞎咒的众生”。正是:酒逢知己知杯少,不遇知音不与谈。狄希陈如何上京,如何坐监,且听下回再说。第五十一回程犯人釜鱼漏网施囚妇狡兔投罗

天地寥寥阔,江湖荡荡空,乾坤广大尽包容。定盘打算,只不漏奸雄。

杀人番脱底,渔色巧成凶,安排凡事听天公。要分孽镜,情法果曾同?――右调《南柯子》

再说武城县里有一人,姓程,名谟,排行第三,原是市井人氏,弟兄六个,程大、程二俱早年亡故,止剩弟兄四人。独程谟身长八尺,面大身肥,洗补网巾为业,兼做些鼠窃狗盗的营生,为人甚有义气。他那窃取人家物件,也不甚么瞒人。人有可惜他的,不与他一般见识;有怕他凶恶的,又不敢触他的凶锋。大酒块肉,遇着有钱就买,没钱就赊,赊买不来就白白的忍饥。邻舍家,倒是那大人家喜他,只是那同班辈的小户甚是憎恶。

紧邻有个厨子,名唤刘恭,也有八尺身躯,不甚胖壮,一面惨白胡须。三个儿子:大的叫是刘智海,第二的是刘智江,第三的是刘智河。这个刘恭素性原是个歪人,又恃了有三个恶子,硬的妒,软的欺,富的嫉忌,贫的笑话,尖嘴薄舌,谈论人的是非,数说人的家务,造言生事,眼内无人,手段又甚是不济。人家凡经他做过一遭的,以后再叫别的厨子,别人也不敢去。他就说人抢他的主顾,领了儿子,截打一个臭死。最可恶的,与人家做活,上完了菜,他必定要到席上同了宾客上坐。

一个蔡逢春中了举,请众乡宦举人吃酒。他完了道数,秃了头,止戴了一顶网巾,穿了一件小褂,走到席前朝了上面拱一拱手,道:“列位请了!这菜做的何如?也还吃得么?”众客甚是惊诧。内中有一位孟乡宦,为人甚是洒落,见他这个举动,问说:“你是厨长呀?这菜做的极好。请坐吃三钟,如何?”刘恭道:“这个使的么?”孟乡宦道:“这有何伤?咱都是乡亲,怕怎么的?”他便自己拉了一把椅子,照席坐下。众人愕然。孟乡宦道:“管家,拿副钟箸儿与厨长。”他便坦然竟吃。恨的蔡举人牙顶生疼。客人散了酒席,一个帖子送到武城县,二十个大板,一面大枷枷在十字街上,足足的枷了二十个日头,从此才把他这坐席的旧规坏了。

他的儿子都是另住,他与他的老婆另在一个路东朝西的门面房内,与程谟紧紧间壁。这个老婆天生天化,与刘恭放在天平秤兑,一些也没有重轻。两口子妄自尊大,把那一条巷里的人家,他不论大家小户,看得都是他的子辈孙辈。

他门前路西墙根底下,扫除了一搭子净地,每日日西时分,放了一张矮桌,两根脚凳,设在上下,精精致致的两碟小菜,两碗熟菜,鲜红绿豆水饭,雪白的面饼,两双乌木箸,两口子对坐了享用。临晚,又是两碟小菜,或是肉鲜,或是鲞鱼,或是咸鸭蛋,一壶烧酒,二人对饮,日以为常。夏月的衣服,还也照常;惟是冬年的时候,他戴一顶绒帽、一顶狐狸皮帽套、一领插青布蓝布里绵道袍、一双皂靴,撞了人,趾高气扬,作揖拱手,绝无上下。所以但是晓得他的,见了他的,再没有一个不厌恶痛绝。

这程谟做些不明白的事件,他对了人败坏他行止。人家不见些甚么,本等不与程谟相干,那失盗之人也不疑到程谟身上,偏他对人对众倡说,必定是程谟偷盗。程谟一时没有饭吃,要赊取些米面,不是汉子,就是老婆,只除他两口子不见就罢;教他看见,他必定要千方百计破了开去。

一日,一个粜米豆的过来,程谟叫住,与他讲定了价钱,说过次日取钱。那粜粮的人已是应允。程谟往里面取升,这刘恭的老婆对了那粜粮的人把嘴扭两扭,把眼挤一挤,悄悄说:“他惯赊人的东西,不肯还人的钱价;要得紧了,还要打人。”程谟取出升来,那粜米豆的人变了卦,挑了担子一溜风走了。程谟晓得是他破去,已是怀恨在心。过了半日,又有一个卖面的过来,程谟叫住,又与他讲过要赊。那卖面的满口应承。程谟进房取秤,又喜刘恭两口子都又不在跟前,满望赊成了面,要烙饼充饥。谁知那刘恭好好在屋里坐着,听见程谟赊面,走出门前,正在那里指手画脚的破败;程谟取秤出来,撞了个满面。卖面的挑了担就走。程谟叫他转来,他说:“小本生意,自来不赊。”头也不回的去了。

程谟向刘恭说道:“你这两个老畜生也可恶之极!我合你往日无仇,今世无冤,我合你是隔着一堵墙的紧邻,我没生意,一日有得饭吃,你升合不肯借我也自罢了;我向人赊升米吃,你老婆破了。我等了半日,再向人赊斤面吃,你这贼老忘八羔子又破了我的!”

看官听说:你想这刘恭两个雌雄大虫,岂是叫人数落、受人骂老忘八羔子的人?遂说:“没廉耻的强贼!有本事的吃饭,为甚么要赊人的东西,又不还人的钱价?叫人上门上户的嚷叫,搅扰我紧邻没有体面!是我明白叫他不赊与你,你敢咬了我的雞巴!我还要撵了你去,不许你在我左边居住哩!”程谟不忿,捏起盆大的拳头照着刘恭带眼睛鼻子只一拳,谁知这刘恭甚不禁打,把个鼻子打偏在一边,一只眼睛珠打出吊在地上,鲜血迸流。刘恭的老婆上前救护,被程谟在胯子上一脚,拐的跌了够一丈多远,睡在地上哼哼。程谟把刘恭象拖狗的一般拉到路西墙根底下,拾起一块捧椎样的瓮边,劈头乱打,打得脑盖五花迸裂、骨髓横流。众街坊一来惧程谟的凶势,实是喜欢这两个歪人一个打死,一个偿命,清静了这条街道。

程谟见刘恭死停当了,对着众人说道:“列位高邻,我程谟偿了刘恭的命,刘恭被我送了命,一霎时替列位除了这两害,何如?”众人说道:“你既一时性气做了这事,你放心打官司。你的盘缠,我程嫂子的过活,你都别管,都在俺街里身上。”程谟趴倒地,替众人磕了顿头,佯长跟了地方总甲去了。众人感他除了这刘恭的大害,审录解审,每次都是街里上与他攒钱使用。还有常送东西与他监里吃的。他的媳妇子虽是丑陋,却不曾嫁人,亦不曾养汉,与人家看磨做活,受穷苦过。程谟驳了三招,问了死罪,坐在监中,成了监霸,倒比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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