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著名译文库·茨威格集(01):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1-04 04:1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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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斯特凡·茨威格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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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名著名译文库·茨威格集(01):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茨威格集(01):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试读: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总序

柳鸣九

我们面前的这个文库,其前身是“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或者说,现今的这个文库相当大的程度上是以前一个书系为基础的,对此,有必要略作说明。

原来的“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是明确以社会文化积累为目的的一个外国文学编选出版项目,该书系的每一种,皆以一位经典作家为对象,全面编选译介其主要的文学作品及相关的资料,再加上生平年表与带研究性的编选者序,力求展示出该作家的全部文学精华,成为该作家整体的一个最佳缩影,使读者一书在手,一个特定作家的整个精神风貌的方方面面尽收眼底。“书系”这种做法的明显特点,是讲究编选中的学术含量,因此呈现在一本书里,自然是多了一层全面性、总结性、综合性,比一般仅以某个具体作品为对象的译介上了一个台阶,是外国文学的译介进行到一定层次,社会需要所促成的一种境界,因为精选集是社会文化积累的最佳而又是最简便有效的一种形式,它可以同时满足阅读欣赏、文化教育以至学术研究等广泛的社会需要。

我之所以有创办精选书系的想法,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专业是搞文学史研究的,而搞研究工作的人对综合与总结总有一种癖好。另一方面,则是受法国伽利玛出版社“七星丛书”的直接启发,这套书其实就是一套规模宏大的精选集丛书,已经成为世界上文学编选与文化积累的具有经典示范意义的大型出版事业,标志着法国人文研究的令人仰视的高超水平。“书系”于1997年问世后,逐渐得到了外国文学界一些在各自领域里都享有声誉的学者、翻译家的支持与合作,多年坚持,惨淡经营,经过长达十五年的努力,总算做到了出版七十种,编选完成八十种的规模,在外国文学领域里成为了一项举足轻重、令人瞩目的巨型工程。

这样一套大规模的书,首尾时间相距如此之远,前与后存在某种程度的不平衡、不完全一致、不尽如人意是在所难免的,需要在再版重印中加以解决。事实上,作为一套以“名家、名著、名译、名编选”为特点的文化积累文库,在一个十几亿人口大国的社会文化需求面前,也的确存在着再版重印的必要。然而,这样一个数千万字的大文库要再版重印谈何容易,特别是在人文书籍市场萎缩的近几年,更是如此。几乎所有的出版家都会在这样一个大项目面前望而却步,裹足不前,尽管欣赏有加者、啧啧称道者皆颇多其人。出乎意料,正是在这种令人感慨的氛围中,北京凤凰壹力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老总贺鹏飞先生却以当前罕见的人文热情,更以真正出版家才有的雄大气魄与坚定决心,将这个文库接手过去,准备加以承续、延伸、修缮与装潢,甚至一定程度的扩建……

于是,这套“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就开始出现在读者的面前。

当然,人文图书市场已经大为萎缩的客观现实必须清醒应对。不论对此现实有哪些高妙的辩析与解释,其中的关键就是读经典高雅人文书籍的人已大为减少了,影视媒介大量传播的低俗文化、恶搞文化、打闹文化、看图识字文化已经大行其道,深入人心,而在大为缩减的外国文学阅读中,则是对故事性、对“好看好玩”的兴趣超过了对知性悟性的兴趣,对具体性内容的兴趣超过了对综合性、总体性内容的兴趣,对诉诸感官的内容的兴趣超出了对诉诸理性的内容的兴趣,读书的品位从上一个层次滑向下一个层次,对此,较之于原来的“精选书系”,“文库”不能不做出一些相应的调整与变通,最主要的是增加具体作品的分量,而减少总体性、综合性、概括性内容的分量,在这一点上,似乎是较前有了一定程度的后退,但是,列宁尚可“退一步进两步”,何况我等乎?至于增加作品的分量,就是突出一部部经典名著与读者青睐的佳作,只不过仍力求保持一定的系列性与综合性,把原来的一卷卷“精选集”,变通为一个个小的“系列”,每个“系列”在出版上,则保持自己的开放性,从这个意义上,文库又有了一定程度的增容与拓展。而且,有这么一个平台,把一个个经典作家作为一个个单元、一个个系列,集中展示其文化创作的精华,也不失为社会文化积累的一桩盛举,众人合力的盛举。

面对上述的客观现实,我们的文库会有什么样的前景?我想一个拥有十三亿人口的社会主义大国,一个自称继承了世界优秀文化遗产,并已在世界各地设立孔子学院的中华大国,一个城镇化正在大力发展的社会,一个中产阶级正在日益成长、发展、壮大的社会,是完全需要这样一个巨型的文化积累“文库”的。这是我真挚的信念。如果覆盖面极大的新闻媒介多宣传一些优秀文化、典雅情趣;如果政府从盈富的财库中略微多拨点儿款在全国各地修建更多的图书馆,多给它们增加一点儿购书经费;如果我们的中产阶级宽敞豪华的家宅里多几个人文书架(即使只是为了装饰);如果我们国民每逢佳节不是提着“黄金月饼”与高档香烟走家串户,而是以人文经典名著馈赠亲友的话,那么,别说一个巨大的“文库”,哪怕有十个八个巨型的“文库”,也会洛阳纸贵、供不应求。这就是我的愿景,一个并不奢求的愿景。

2013年元月

茨威格,人类心灵奥秘的探索者

韩耀成

奥地利作家斯特凡·茨威格(1881—1942)曾说,他“作为

个奥地利人、犹太人、作家、人道主义者、和平主义者,恰好站在地震最剧烈的地方”。这个“地震最剧烈的地方”就是德国和奥地利。作家生活在十九世纪末期至第

次世界大战期间,一生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这个命途多舛的时代、动荡不安的世界,给他的生活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他的心灵深处不时被世界上,特别是欧洲大陆上无休止的争斗和残杀所震撼。他亲历了革命和饥馑、通货膨胀、货币贬值、时疫疾病和政治流亡;他还亲眼目睹了共产主义在俄国的兴起,法西斯主义和纳粹势力在意大利和德国的蔓延。作为人类历史上两次最大战争的同时代人,茨威格有着在不同战线上的两次经历:一次是站在德国一边,另一次是站在反德国一边。

1933年希特勒上台,茨威格的作品被纳粹禁止和焚烧。1934年,他离开奥地利,移居伦敦,1940年他和第二任夫人洛蒂获英国国籍,同年移居美国,1941年8月底又迁往巴西里约热内卢。他客居他乡,但欧洲始终是他魂牵梦萦的地方。目睹法西斯猖獗,野蛮横行,理性毁灭,欧洲文明沦丧,他一生追求的人道主义理想遭到蹂躏,因而他变得烦躁不安,精神忧抑,内心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感到深沉的沮丧和绝望!1942年2月22日,茨威格与夫人洛蒂在巴西里约热内卢近郊彼德罗保利斯的寓所,以极其理智和平静的方式,有尊严地结束了宝贵的生命,以此来对灭绝人性的法西斯表示抗议。茨威格在他留下的绝命书《声明》中写道:“……与我同操一种语言的世界对我来说业已沉沦,我的精神故乡欧洲亦已自我毁灭……要想再次开始全新的生活,那是需要有特殊精力的,但是我已年过花甲,我的精力在流离失所、颠簸流浪的漫长岁月里已经消耗殆尽。因此我觉得还不如及时以尊严的方式来结束我的这个生命,结束我这个始终视精神劳动为最纯粹的快乐、个人自由为世界上最珍贵的财富的生命为好……”茨威格的悲剧震惊了世界,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士无不为之感到悲痛和哀悼,更坚定了同法西斯决战到底的决心,巴西决定为茨威格夫妇举行国葬。作家生命最后的壮举是对法西斯的抗议和声讨,也是刺向法西斯的利剑。一

茨威格出生于维也纳一个犹太企业家家庭。他的父亲是犹太人,除了德语,还会说法语和英语,他母亲出生在意大利的一个金融世家,从小就说意大利语,家族成员分散在世界各地。这样的家庭背景为茨威格掌握多种外语提供了良好的环境。茨威格的青少年时代是在维也纳度过的。一次大战以前,维也纳是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的奥匈帝国(1867—1918)的首都。这个老朽的帝国是一个多民族君主国,在世纪更迭时期,它面临着日益加剧的民族矛盾和社会各阶层与阶级之间的严重对立,政治上呈现一派颓败景象,但是首都维也纳却仍是处处歌舞升平,流光溢彩;这里汇聚了欧洲德意志、斯拉夫、匈牙利、西班牙、意大利、法兰西、弗兰德斯的各种文化传统,以及各种思潮和流派。这座城市兼收并蓄,博采众长,把一切有着极大差异的文化熔于一炉,使维也纳成了欧洲著名的文化中心。当时文坛上群星璀璨,流派纷呈,自然主义、印象主义、象征主义、新浪漫主义、表现主义、达达主义等文学艺术流派同时或先后崛起,奥地利文学开始了从传统向现代的转换,维也纳则成了现代派文学的大本营。前卫的“维也纳现代派”(又称“青年维也纳”)因倡导新的艺术观念、审美情趣和价值判断而名震一时,造就了奥地利文学的辉煌。巴尔、里尔克、霍夫曼斯塔尔、施尼茨勒、穆西尔、弗洛伊德、施特劳斯父子、马勒、勋贝格……这些当时世界上出类拔萃的人物都汇聚在这里,像群星闪耀在维也纳的上空,放射出熠熠的光辉。尼采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成了现代主义文学的精神指南,弗洛伊德的近代心理学则为现代主义文学转向内心提供了理论依据。

茨威格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的,自幼受到良好的文学艺术的熏陶。他就读的中学是维也纳一所以历史上德意志国王兼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连(1459—1519)的名字命名的著名学校。他班上的同学对文学艺术都怀有狂热的兴趣,如饥似渴地阅读各种书籍和新出版的报刊,了解新鲜事物,吸取新的营养。维也纳浓郁的多元的精神文化氛围,为年轻人文学才华的发挥提供了适宜的土壤,从思想修养上培育了茨威格作为欧洲乃至世界公民的种子。当时,中学生对正在兴起的势不可挡的现代主义潮流如痴如狂。里尔克23岁就有了很高的文学声誉和许多狂热的追随者;尤其是霍夫曼斯塔尔,这位十六七岁就写下了不朽诗篇和后人难以企及的散文的文学“神童”,对年轻的茨威格起了强烈的冲击作用。直到晚年,茨威格还深情地回忆起当时他读霍夫曼斯塔尔作品的感受:“总而言之,这位中学生、这位大学生所写的一切,如同水晶一般从内在深处散射出光彩,同时又显得深沉和炽烈。诗歌、散文,在他手中犹如伊米托斯山上芬芳的蜂蜡,紧紧地糅合在一起。他的每一篇诗作,从来都是恰到好处,不多也不少,不落窠臼,人们总觉得在那前人足迹未至的道路上必有一种不可理解的力量在神秘地引导他。”茨威格以霍夫曼斯塔尔为榜样,发愤图强,刻苦读书和创作,他十六七岁就不仅知道波德莱尔或者惠特曼的每一首诗,而且还能背诵其中的名篇。在这种文学氛围的熏陶和影响下,茨威格16岁(1897)就开始在报刊上发表诗歌和小说,早年创作以诗歌为主。像这样文学上的早熟,不仅在马克西米连中学茨威格的班上是这样,在当时维也纳的其他中学里也存在着类似的现象。处于青春期的年轻人心里总有一种诗兴或写作冲动,这种在心灵中泛起的涟漪碰到适宜的环境,就产生出了一批文学“神童”。

1900年,茨威格进入维也纳大学学习哲学、德语文学和法语文学,1904年获博士学位。学习期间,他将已经发表的诗作选编成册,以《银弦集》(1901)的书名出版,随后又出版了第一部小说集《艾利卡·埃瓦尔特之恋》(1904)和诗集《昔日的花环》(1906)。作为诗人,茨威格基本上属于印象派,并带有世纪之交奥地利文学普遍存在的病态和颓废主义情调。他的诗歌轻柔飘逸,缠绵悱恻,蒙着一层淡淡的哀愁,诗的语言优美,音乐性强。茨威格是位创作态度非常严肃、对自己的作品十分苛刻的作家。《银弦集》虽然曾受到利里恩克隆、戴默尔和里尔克等当时著名诗人的赞扬,但茨威格本人却对自己的这部处女作很不满意,没有再版,其中的诗没有一首选入后来自己的《诗集》(1924)。他认为这部处女作里的作品还不成熟,那些诗句不是出于他自己的亲身体验,而是“一些不确定的预感和无意识的模仿”,表达的只是一种“语言上的激情”。确实,他这一时期的作品,在当时流行的印象主义、象征主义和新浪漫主义等文学的熏陶下,过多地着意于形式的雕琢,有明显的唯美主义倾向,也流露出“世纪末”的感伤情调。

1904年茨威格获得博士学位,结束了大学的学习。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时德国和奥地利的民族主义情绪相当普遍,许多人都陷入“爱国主义”的狂热中。大战期间他持和平主义立场,反对战争,主张各国人民之间友好相处。战争开始不久,他就在《柏林日报》发表《致外国朋友》的公开信,表示将来一有机会就与所有外国的朋友一起为重建欧洲文化而工作。信件发表后,有人对他“在这样的时刻和那些卑鄙下流的敌人为伍”进行谴责,但是正直的、有良心的人都给了他有力的支持。罗曼·罗兰致信茨威格说:“不,我永不离开我的朋友。”

战后,德国和奥地利都经历了通货膨胀和货币贬值。战后年代是茨威格创作力最旺盛的时期,他的许多重要作品都是这一时期产生的。从1924到1933年欧洲度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时日。

1933年德国希特勒上台,茨威格虽然从来没有写过反对德国的一个字,也不干预政治,但是因为他有独立的思想,是犹太人,人道主义者,所以他的作品也被焚烧,被禁止,纳粹还把他的著作钉在耻辱柱上,他的书被当作“毒草”。奥地利的纳粹党徒也日益嚣张,1934年作家在萨尔茨堡的住宅被搜查,于是他便决心离开奥地利,移居伦敦。在伦敦,茨威格虽然深居简出,但对欧洲的情况充满忧虑。1938年希特勒吞并奥地利,茨威格失去了祖国,奥地利护照被吊销,从此他开始作为“无国籍者”浪迹天涯,过着流亡生活。1939年英国的备战气氛日趋紧张:浅色防空气球布满伦敦上空,用以阻碍德国飞机,到处在修筑防空掩体,检查防毒面具……9月1日德国进攻波兰,3日英、法对德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1940年茨威格和他的第二任夫人洛蒂移居美国纽黑文,1941年8月底又前往巴西里约热内卢,9月迁往近郊的彼德罗保利斯小山坡上的一所房子,直至他生命的终结。二

茨威格目睹了人类从高度文明倒退到原始野蛮之中,另一方面,他生活的那个时代,人类在科学技术方面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超越了以往千百年所创造的业绩。这样,这个时代就出现了令人奇怪的悖谬现象:既露出了恶魔般的狰狞面目,又创造了像是神明造就的业绩。这一切都在作家的思想和创作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作家竭力开掘人类心灵的角落,用笔不断探询人生的意义。

茨威格是一位心理现实主义大师。尼采哲学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对他的创作有很大影响,他的小说几乎都是心理小说。他的

部“环链”系列小说集分别写儿童、成年和老年时期三个阶段:《初次经历》(1911)写青春前期和青春期少年萌动的心理,通过他们的眼睛观察成年人的两性关系,为儿童少年打开了感情世界的大门;《热带癫狂症患者》(1922)写成年人的激情遭遇及其后果;《情感的迷惘》(1927)写激情对饱经风霜的人的折磨。这三部“环链”小说集代表了茨威格小说创作的成就与风格。作家分别收入其他小说集的中短篇小说,以及长篇小说《永不安宁的心》(1939)和两部未完成的长篇——《变形的陶醉》和《克拉丽莎》也都是心理小说。他以《世界的建筑师》为总标题的三部传记系列小说《三大师——巴尔扎克,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1920)、《斗恶魔——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尼采》(1925)和《三作家——卡萨诺瓦,司汤达,托尔斯泰》(1928)创作上也不囿于传主生平的时间顺序和生活史料,而是以精神分析的解剖刀直入人物内心,通过传主一生中的几个瞬间或片段,从人性的层面细致而又满怀激情地刻画传主的人格形态、性格特征和精神气质,揭示人物的心路历程。可以说,茨威格的传记小说是一个个人物的精神画像。

人的心理是一个值得开垦的广阔的领域。丹麦批评家勃兰兑斯说:“人心并不是平静的池塘,并不是牧歌式的林间湖泊。它是一片海洋,里面藏有海底植物和可怕的居民。”茨威格就是这片心灵海洋的不知疲倦的勇敢探险者。他认为:“内心的无限,灵魂的宇宙还为艺术打开了取之不尽的领域:对灵魂的发现,对自我的认识将成为我们变得智慧的人类将来越来越大胆地解开的,又无法解开的课题。”茨威格对心理问题有着特殊的偏爱,谜一样的心理活动对他具有难以抑制的诱惑。托马斯·曼在悼念茨威格时说:“他的世界声誉是当之无愧的,在这个时代的重压下,这位才华横溢的人,他的灵魂的反抗力垮了,这是很不幸的。我最佩服他的,是他善于把历史时期和人物形象从心理上和艺术上表现得栩栩如生的那种才能。”

茨威格一生孜孜不倦地探索人心理活动的奥秘,那么热衷于对人物进行心理分析,弗洛伊德学说的影响是一个重要因素。弗洛伊德是茨威格最亲密的朋友之一。茨威格十分推崇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认为它向人们指出了进入人的灵魂、探索人的深层心理之路。他在自传《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里曾多次提到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的原始欲望,并对弗洛伊德勇往直前地向当时被列为禁区的“那个人世间隐秘的性冲动世界”进行探索表示钦佩。对茨威格有精深研究的我国作家那多在他的小说《百年诅咒》中说:茨威格“简直对弗洛伊德的那套精神分析痴迷进了骨髓里”,他“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剖析笔下人物的心理状态,由外而内,把人物的内心切成一丝丝一片片,展示在人前”。三

茨威格的小说最最引人注目的主题,是对人心理奥秘的探索——对女性心理的出色描绘和对激情的揭示,以及对青少年青春期心理的关注;另外歌颂坚贞爱情、针砭时弊和揭露纳粹罪行等贴近现实生活的社会题材,虽然不是作家创作的主要方面,但却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方面。

茨威格是位善于洞察和表现女性内心活动的作家,在塑造女性形象,揭示女性心理方面堪称独步。《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和《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

小时》是脍炙人口的作品,最典型地呈现出茨威格的创作风格和艺术特色,弗洛伊德的影响也最为明显。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那位陌生女子身上所焕发出的激情-情欲,就是“本我”或者潜意识中原始的、与生俱来的各种本能的欲望和冲动。女主人公的信写得缠绵悱恻,情意缱绻,如诉如怨,袒露了一个女子最隐秘的心理活动。这篇巧妙地安排在两性关系上的小说,把爱情写得非常纯洁和崇高,不但彰显出茨威格高超的写作技巧,也反映出作家纯清的思想境界和高尚的情操,难怪我国作家刘白羽读后禁不住惊呼:“真是一部惊人的杰作!”高尔基在谈到这篇小说时很动感情地说,作品“以其惊人的诚挚语调,对女人超人的温存、主题的独创性,以及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具有的奇异表现力,使我深为震动。……由于对您的女主人公的同情,由于她的形象以及她悲痛的心曲使我激动得难以自制,我竟丝毫不感到羞耻地哭了起来。”《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中,女主人公C夫人在情欲的驱使下,对赌徒的一时委身转变为真诚的爱,她愿意抛弃一切,追随所爱的人走向天涯海角。谁知她的无私奉献换来的却是赌徒的辱骂。这24小时的经历像梦魇一样压在她的心头,使她的后半生一直背着沉重的精神十字架。小说对潜意识心理的描写令人叹为观止。高尔基认为《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比茨威格的其他中短篇“更见匠心”,并说茨威格是“以罕见的温存和同情来描写妇女”的。

值得一提的是,《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这篇小说的主要特点除了心理描写外,还有不同凡响的细部特写,尤其是对赌徒的手部下意识动作的描写,更是精彩绝伦:“两只手,我从未见过的两只手,一只右手和一只左手,像两只横眉竖目的猛兽交织在一起在那里厮拼,互相伸出爪子,朝对方身上狠抓,于是指关节便发出砸干核桃时的那种咔嚓声。这两只手……长得出奇,又细得卓绝,绷得紧紧的肌肉宛如凝脂,指甲白皙,指甲尖修剪得圆圆的好似珍珠轮叶……”当掌盘人高喊彩门的瞬间,“两只手突然互相松开,就像两只同时被一颗子弹击中的猛兽。两只手一起瘫落下来……它们每块肌肉都是一张倾诉心曲的嘴,可以感到几乎每个毛孔都在泄发激情。随后这两只手在绿色赌台上摊放了一会儿,就像被波涛冲上海滩的水母,扁平,并且没有一点生气……”茨威格将这位年轻赌徒的全部激情都聚焦在他的这双手上,刻画得惟妙惟肖,卓荦冠群,成了世界文学史上最精彩的亮点之一。故事的主角,满头银发、娴静高雅的62岁英国贵妇人,20年前在蒙特卡洛的赌场被赌徒的这双手所迷住,演绎出24小时之内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荡气回肠的故事。弗洛伊德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弑父》(1928)的文章中,论述了茨威格对赌徒这双手的描写,并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做出阐释,认为小说中赌瘾是手淫的替代物,C夫人等同于母亲。年轻赌徒(与C夫人的儿子同年)幻想:倘若母亲得知手淫会带给他很大危害,她一定会让我在她身上获得种种温存,以救我于危境之中的。而母亲则将爱情无意识地转移到儿子身上,在这个未设防的地方命运将她攫住了。我们尽管可以不认同弗洛伊德的分析,但他的这篇文章无疑为茨威格这篇小说之闻名于世界给力不小,这是不争的事实。《恐惧》以引人入胜的心理描写著称。女主人公伊莱娜红杏出墙,遭人跟踪和敲诈,度过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精神濒于崩溃,最后丈夫原谅了她,更对她温柔体贴。茨威格写激情-情欲的女性小说还有很多,难怪作家那多惊叹,茨威格“对女性心理的分析,已经近乎走火入魔”。

茨威格从他的第一部小说集《艾利卡·埃瓦尔特之恋》(1904)到前面提到的三部“环链”系列小说集,到晚期几部小说集中所收的作品,以及最后一部小说《国际象棋的故事》(1942)描写的大多都是激情-情欲的遭遇以及激情所造成的后果。在茨威格笔下,这种激情带有深深的精神分析的印记。激情就是潜意识中的原始欲望,也就是本能冲动,是潜意识中释放出来的“力必多”。

茨威格写激情冲动的不仅是女性小说,有些以男性为主人公的小说,同样也有瞬间爆发的激情遭遇,《森林上空的那颗星》中,那位饭店跑堂的卧轨殉情就是一例。《国际象棋的故事》中B博士在下棋过程中下意识地哆嗦的双手和忘我的神情就是身上激情瞬间被激发出来的表露。由此可见,这些作品中的人物大都是耽于某种思想的偏执狂。茨威格坦言:“我平生对患有各种偏执狂的人,一个心眼儿到底的人最有兴趣,因为一个人知识面越是有限,他离无限就越近;正是那些表面上看来对世界不闻不问的人,在用他们的特殊材料像蚂蚁一样建造一个奇特的、独一无二的微缩世界。”(《国际象棋的故事》)作家喜欢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烛幽洞微,去发掘人物内心最隐秘的角落。小说中的主人公往往受到激情-情欲的煎熬和驱使,一辈子都在喝饮潜意识中激情-情欲所酿成的苦酒,有的还导致悲剧性的结果。茨威格的心理分析小说像是精确的心电图,记录着主人公心灵颤动的曲线。小说的主人公大多是一些抵抗不住命运摆布的人物,作家从不同的角度表现了本能冲动对主人公行为方式的支配作用,以及对其命运的决定性影响。

关注少男少女青春前期和青春期的心理,是茨威格小说的另一个重要主题,是作家探索人心理奥秘的另一个重要方面。青春期是人生旅程上的一个重要驿站。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他们的心理最为敏感,对成人世界,尤其是对两性关系怀着恐惧、羞涩与好奇。在作家眼里,儿童少年朦胧性意识的觉醒似乎是他们必行的“成人礼”,有了“初次经历”和对“灼人的秘密”的追踪、探索,青少年们打开了感情世界的大门,“下意识地感到自己已经处在童年时代的边沿”,“童年就要慢慢消散在那雾蒙蒙的天际了”(《灼人的秘密》),就会“从舒适欢乐的童年一下掉进了深渊”,一下就“长大了好几岁”(《家庭女教师》),这样,儿童少年就跨进了成人感情世界的大门。《灼人的秘密》《朦胧夜的故事》《家庭女教师》和《夏天的故事》等都是描写少男少女青春萌发期内心的情感和心理、生理变化的。在世界文学史上,像茨威格这样对青少年青春期心理给予那么大关注的作家不多见。茨威格这一题材的小说大多写于20世纪20年代以前,这与当时奥地利的社会环境不无关系。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处在青春期的青少年,他们内心产生骚动不安,对两性问题感到神秘好奇完全是正常现象,社会和学校应该通过性启蒙教育给予他们正确的引导。可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奥地利,人们都小心翼翼地回避性的问题,认为它是造成不安定的因素,有悖于当时的伦理道德。青年男女很少有无拘无束的真诚关系,他们的正常交往也受到社会道德规范的种种限制,年轻人举行郊游或聚会,女孩子总得有母亲或家庭教师的陪伴。在这种情况下,茨威格对青春期青少年心理所做的细致入微的研究和真实生动的描绘,不啻是对当时资产阶级的虚伪道德和奥地利学校教育的有力批判,是对家庭、学校和社会忽视对青少年进行青春期教育的严肃控诉。

弗洛伊德学说虽然为茨威格的创作开辟了心理描写的广阔领域,但是毋庸讳言,弗洛伊德对茨威格的创作也有某些负面影响。由于茨威格的作品表现的大多是激情-情欲及其后果,往往游离于时代、社会和人民的生活,仿佛作家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桃花源”里,减弱了作品的时代感和现实感。过多的心理描写也使有的作品显得拖沓、重复。但是茨威格毕竟生活在现实世界,不可能不受到现实政治和社会生活的影响,也创作了一批直面现实、针砭时弊、反战、揭露和批判纳粹罪行的作品,而且写得极其深刻,精彩感人,如《看不见的藏品》《日内瓦河畔的插曲》《巧识新艺》《书商门德尔》《桎梏》《国际象棋的故事》等。《看不见的藏品》是一篇针砭时弊的小说,真实地反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国食品匮乏、饥馑严重、通货膨胀、货币贬值的社会情况。酷爱艺术的老林务官倾其所有,逐年收藏了一批艺术珍品,后来,他的眼睛瞎了,在战后饥荒年代,为了活命,他的家人只得瞒着老人出卖这些价值连城的藏品。虽然每件藏品能卖得一笔巨款,但在货币贬值的年代,转瞬间,卖得的巨款就变成了一堆废纸。这些描写是当时德国社会情况的真实写照。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年代,亦即魏玛共和国初期,德国和奥地利遭受了严重的通货膨胀、货币贬值、物价飞涨的打击,在奥地利,一个鸡蛋相当于过去一辆豪华汽车的价格,而后来在德国竟高达40亿马克,几乎相当于大柏林市全部房屋的地价。商店像是被洗劫过似的,空空如也,饥馑和疾病到处在蔓延。那次通货膨胀1923年达到顶峰,甚至出现过1美元等于10亿马克的天文数字,大街上人们拖着装满货币的小车去购物的情景更是司空见惯。对于人民的苦难,茨威格充满了同情和爱心,这篇小说感人至深,催人泪下。《国际象棋的故事》是茨威格的最后一部小说,完成于1942年初,作家自杀前不久。茨威格,这位视精神劳动为世上最珍贵财富的诗人,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仍然笔耕不辍,完成了他晚年的杰作《国际象棋的故事》、自传《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和其他作品。这篇小说抨击纳粹对人们残酷的精神迫害,心理描写极其深刻,情节跌宕起伏,具有强烈的震撼力,拿起它,就想一口气将它读完。为了创作这篇小说,茨威格专门买了一本国际象棋棋谱来研习,并和夫人一起按棋谱上的名局摆棋。由此也可窥见他认真严肃的创作态度之一斑。这篇小说在茨威格的创作中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四

与19世纪司汤达、巴尔扎克、福楼拜和托尔斯泰等批判现实主义大师不同,茨威格对自己笔下的人物不是无情揭露,残酷解剖,而是怀着巨大的同情和温馨的包容与爱心叙说人物的遭遇和不幸。对律师瓦格纳的妻子依莱娜和年轻的钢琴家发生的婚外情,非但没有“围观”,还给予了温馨的谅解(《恐惧》);那位满头银发的C夫人当年委身于赌徒,还遭到辱骂的痛苦经历,丝毫没有受到耻笑和鄙视,还赋予她的行为以高尚的动机,对她的所作所为给予了真诚的理解和同情(《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饭店跑堂对伯爵夫人一见钟情,竟以殉情来了却自己无法实现的心愿,作家并没有嘲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是对他表示同情和惋惜(《森林上空的那颗星》);《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作家把无私奉献的爱、坚韧不拔的品性、不卑不亢的自尊等这些人类的美德都赋予了这位陌生女子,以此来与“上等人”的生活空虚和道德败坏相对照……这样的例子在茨威格的作品中俯拾皆是。茨威格始终坚持人道主义理想,对人,特别是对“小人物”、弱者、妇女,以及心灵上受着痛苦煎熬的人充满同情和爱心,对主人公的遭遇和不幸,对他们人性的缺憾和弱点给予真诚的谅解和宽容,对他笔下的人物都给予人道主义的同情、理解、仁爱、包容、宽恕和关爱。

茨威格的小说大多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方法,这样更便于揭示人物的心理活动。有的作品中虽然出现第三人称叙述者(如《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但小说的主体部分仍然是主人公的自述。茨威格的作品,语言富于音乐性和韵律美,结构精巧,故事引人入胜,情节发展往往出乎人们的意想,心理描写和分析极为细致,景物描绘十分出色,擅长“戏中戏”的技巧,读后能给我们留下一些隽永的回味。这一切使他成为世界上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他的这些艺术特色也很符合中国读者的审美习惯,所以在我国,“茨威格热”一直经久不衰。2013年3月于北京

生命的奇迹

献给亲爱的朋友汉斯·缪勒桑仁 译

一缕缕灰色的云雾低压在安特卫普的上空,把整个城市裹在它那厚重闷热的雾层里。一座座房屋转眼间消融在一层薄薄的轻烟中,一条条街道的走向渺茫难辨。但在天上,从云团里发出一声轰响,一声嗡嗡的呼喊,像神说的一句话,那是教堂塔楼的钟在发出低沉的哀鸣和请求;塔楼溶化在这浩瀚、狂暴的云雾海洋里,这雾海填满城市和乡村,在遥远的港湾,团团围住那大洋里躁动不安、静静滚动的潮水。某处,有一线暗淡的光在跟这潮湿的烟云搏斗,想要照亮一块显眼的招牌,但只有那粗硬的喉管里发出的模糊不清的嘈杂声和欢笑声告诉人们,那是一个小酒馆,里边聚集着怕冷的人和讨厌坏天气的人。胡同里,空无一人;一旦有人路过,那也总像一道短暂的闪光,急速溶入雾中。这个星期日的早晨,就是这样令人不悦,无精打采。

只有那些钟在呼喊,在不停地呼喊,仿佛浓雾要窒息它们的发声一般感到绝望。因为虔诚的教徒毕竟是少数;外来的异端已踏入国土,就是那些没有叛教的人,也懒于敬奉主。这样一来,清晨的一团浓重的云雾便足以使许多人背离自己的义务,干瘪的老太婆不知疲倦地嘟嘟囔囔地数她们的十字架念珠,穷人身穿朴素的礼拜日专用长袍站在那里祈祷,我们都消失在教堂的那些又深又暗的厅堂里,处处祭坛和小礼拜堂的闪光的金饰和亮晶晶的做弥撒的服装,像柔和的火光交相辉映。雾气像透过高墙渗漏进来,这里也像陷入沉思的空荡荡的街道一样,充满悲郁的叫人冷得发抖的气氛。因为没有阳光,连清晨的布道也是冷漠的,苦涩的:这布道是针对基督教徒的,语调里强压着暴怒,在这暴怒中仇恨和自恃力量强大结为一体,因为宽容的时代似乎已经过去了,从西班牙给教士们带来了愉快的消息,说新国王以众口称颂的威严服务于宗教事业。与最后的审判所描述的恐怖相结合的,是对未来时代提出警告的隐晦的语句,这些话大概在无数听讲人的座位中一排排地小声传播开来,却在黑暗处隆隆地空空落地,犹如在令人颤抖的湿冷的空气中冻结成冰。

在布道的时候,有两个男人穿过教堂大门急步走进来,因为他们裹在又高又严的大衣里,头发散乱地遮着脸,一眼望去无人认清是谁。那个身材高大的人一把拉下裹在身上的湿外衣,露出一张清秀但很不寻常的面孔,那脸上富态的资产者的线条与他那富商老板的发型十分相配。另一个人则比较奇特,尽管他的穿着不很时髦,但他那温文尔雅的举止与他那张颧骨略高的农民式的但心地善良的脸,是和谐一致的,一大堆下垂的白发给他这张脸增添了一层福音派新教徒的宽容。他们二人做了一次短时的祈祷;然后,那位老板招呼他的年长的同伴跟他走,他们小心翼翼地慢步走进侧厅,里面几乎是一片黑暗,因为蜡烛在潮湿的房子里不停地颤抖,在五颜六色的窗玻璃前是一直无心散开的浓重的云。在侧面的一个小礼拜堂里放着有遗产家族的大部分捐赠物和许下的誓愿;就在这个小礼拜堂前边,老板停住脚步,用手指着对面的一个小祭坛,简短地说:“它在这儿。”

另一个人走近一些,把手遮在眼睛上方,想透过朦胧的光线看得更清楚一些。祭坛的一侧挂着一幅很亮的画像,在黑暗中这画像的色调显得更柔和更生动,这位画家的目光立刻就被吸引住了。这便是那张心脏被剑刺穿了的圣母画像,尽管有痛苦有悲哀,但它显得极其温柔,极其宽容。这位玛利亚的头非常漂亮,这圣母简直就像一位处在充满幻想的花季的少女,一种淡淡的哀愁衬在她那天真无邪的妩媚的微笑上。向下飘垂的浓密的黑发轻贴在一张苍白瘦削的脸上,双唇透着炽热的红色,像一个紫红色的伤口。线条是少有的细腻,有些线条像眉毛的细纤稳稳地一描,就在那温柔的面孔上平添一道充满渴望的光和一种俏皮的美;一双深色的眼睛耽于梦想,像来自另一个多彩的可爱的世界,只是一种可怕的痛苦使她离开了那美丽的世界。两只手顺从地轻轻叠放着,胸脯好像由于恐惧而在那冷剑刺入时微微地颤动,她那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那把剑。所有这一切沉浸在奇异的光辉里,她的头从上到下闪着金光。就连她的心流动着的也不像是温热的血,而像是教堂彩色玻璃在日光照射下反射出的花萼的魔光。而那不断消散的晨曦还在吸收这幅画像最后的世俗的亮光,使得罩在这位可爱的少女头上的神圣的光环像真实的火花一般熠熠生辉。

这位画家一直在赞不绝口地欣赏这幅画像,突然间他转移了注意力。“这是我们当中谁也画不出来的。”

老板点头表示赞同。“那是一个意大利人。一个青年画家。不过这里有一个完整的故事。我想从头给您讲起,而您本人也应该如此,您知道,他为您安放了拱顶石。您瞧,布道结束了;除了教堂,我们还要为这事寻找别的场所,这样才能更好地适应我们的努力和我们共同的工作。我们走吧!”

画家又踌躇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那幅画像,那画像似乎变得越来越明亮,如烟的黑暗仿佛力图变亮,云雾围着窗户构成的拱形越来越呈金黄的颜色。当他还在专心致志地看画,落在后面的时候,他几乎觉得,那孩子般双唇的淡淡哀愁的皱褶好像消失在微笑里,向他展示了新的美色。他的同伴已经走出去了,他不得不加快脚步,好在大门口赶上他。像来时一样,他们又一起走出了教堂。

早春的清晨披在城市身上的沉重的雾衣,现在已经变成了黯然无光的银白色的薄纱,像尖形的编织物缠住隆起的屋顶。湿漉漉的条石路面像钢铁一样闪光,清晨最早的熹微的阳光讨人喜欢地在路面上嬉戏。二人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巷朝明亮的港口走去,这位老板就住在那里。他们慢步朝那里走,沉浸在思考和回忆中;老板的故事很快便言归正传,比他们梦游般行走的步伐还要快。“我已经给您讲过,”他开口说,“我年轻的时候去过威尼斯。为了免得做事总是犹犹豫豫,我并不十分笃信基督教。我不去管理我父亲的营业所,我跟那些整天寻欢作乐的年轻人一起坐在小酒店里喝酒、耍闹,也和别人一样会在桌子上扯着嗓子唱下流小曲,说脏话。我从来不想返回家乡。我的生活是轻浮的,正像我父亲从家里紧急写信时说的那些威胁我的话一样:他们了解我,而且警告说,这放荡的生活会把我毁掉的。我只是一笑置之,有时也有恼火的事:猛猛地喝上一口甜红葡萄酒,就能把一切苦楚忘得一干二净。葡萄酒要是不能消愁,妓女的一个吻就可以解闷。我拆开那些信,然后撕成两半;我喝得酩酊大醉,我想不出有什么出路。但在一天晚上,我摆脱了一切。这种状况是很少的,我今天还有这种感觉;显然好像有一个奇迹为我开辟了道路。我坐在我的酒馆里;今天我还能看见它跟它的烟气和我的那些酒友在一起。妓女们也都在,其中的一个长得非常美;我们很少像这一夜闹得这么凶,那一夜雷雨轻鸣,阴森可怖。当一个放浪的故事刚刚引起哄堂大笑时,我的仆人突然走进来,递给我一封信,那是信差从法兰德斯送来的。我很生气,我不爱看我父亲的信,因为信里老是提醒我牢记我的义务,勿忘侍奉基督,这两桩事早就被我给淹死在酒里了。我想把信收起来;这时,我的一个酒友跳了起来,他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善于随机应变,精通骑士的一切本领。‘别听癞蛤蟆叫!这跟你有什么相干!’他喊着把信抛在空中,一伸手抽出他的军刀,熟练地把那张向下飘落的信纸深深地刺向墙里,弄得那闪着亮光的有弹性的军刀直颤。他小心地把刀抽回来——那封还没看的信就留在原处了。‘这个蝙蝠就贴在那儿吧!’他嘿嘿地笑着说。其余的人都鼓起掌来,那些妓女快活地朝他跑去,大家举杯向他祝酒。我自己也在笑,跟他们一起喝酒,强迫自己参与狂欢,这样一来,我就把信和父亲,上帝和我自己,全忘在脑后了。我们离开那里时,那封信我连想都没想;我们到了另一家酒馆,在那里我们的狂呼暴饮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我从来没有像那次喝得烂醉如泥,一个妓女如同罪恶一般的美……”

老板不知不觉地站住,用手一次又一次地抚摩前额,好像他要从自己的头脑里抹去一种令人不快的情景。画家立刻发现他的回忆的痛苦,不去瞅他,却像好奇似的把目光停留在一只张帆疾行的三桅帆船上,它正撑满帆向港口靠近;他们俩慢慢地走到港口的一个五颜六色、杂乱无章的堆物场。沉默没有持续很久,讲述人赶快继续说下去。“您可以想象得出结果会怎样。那时我年轻,很糊涂,可是她是放肆的,美丽的。我们一起走了,而我却烦躁不安,欲火中烧。但发生了一件异乎寻常的事。当我躺在她那诱人的臂膀里,她的嘴压在我嘴上时,这柔情在我看来却变得不那么疯狂了,可以说是变成了不得已的回报;她的嘴唇以奇异的方式使我记起往日在父母屋里的晚上温情的问候。有一次,也真奇怪,而且令人难以相信,我躺在这个妓女的怀里竟突然想起我父亲的那封被揉皱刺破的没读过的信。我当时仿佛觉得我的酒友的一剑是刺进我的鲜血直流的胸膛。我一跃而起,那样突如其来,那样脸色苍白,吓得那个妓女眼睛发直,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羞于说出我的愚蠢的恐惧心理,我因这个陌生的女人而感到害羞,我是躺在她的床上,安享她的美色;我不想把我这一瞬间的愚不可及的思想告诉她。但此时此刻,我的整个生活都变了样,今天和当时我都觉得,只有上帝的怜悯才能左右这件事。我把钱扔给她,她勉勉强强地拿了钱,因为她怕我瞧不起她,她喊我德意志傻瓜。但我什么也没听见,我风风火火地冲进寒冷的雨夜里,像一个绝望的人对着河道朝一只小船大声叫喊。终于来了一只小船,它要用金币当船资,但我的心由于突如其来的、冷酷无情的、不可理解的恐惧而跳个不停,除了那封信,我脑子里什么都不去想,一个奇迹这么突然地又使我记起了那封信。到达那个酒店,我像发了热病似的急于看到那封信的内容。我像一个发狂的人突然闯进酒店,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我的酒友们快活而又惊奇的呼唤,几步跳上一个杯盏乱响的饭桌,从墙上撕下那封信就跑开了,根本没管身后的无礼的嘲讽和愤怒的咒骂。在酒店附近的一个角落里,我用颤抖的手打开那封信。天空阴云密布,大雨如注。风撕扯着我手中的信纸,直到我用充血的眼睛看清所有字迹之前我都没松手,上面只有几句话:我的母亲病危,希望我能回家。像从前那样的申斥和责骂的话一句也没有。但当我看到那刀刃正好穿过我母亲的名字的时候,我心里感到万分羞愧……”“一个奇迹,一个显而易见的奇迹信号,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但对那为他而产生的人却是好的。”画家嘟嘟囔囔地说,这时讲述人激动不已地陷入沉默中。他们又肩并肩无言地向前走了一会儿。远处,老板的豪华的房舍迎着他们闪着亮光。当老板抬头发现他家时,他赶快继续讲下去。“让我说得简短点吧,至于这一夜我是多么痛苦多么懊悔地熬过的,我就不对您讲了。我只对您说说第二天早上我是跪在马库斯教堂的台阶上就够了,在那里我热情地发狂地许下誓愿说:如果圣母对我大发慈悲,使我得到母亲的原谅和祝福,我就为圣母建一座祭坛。当天我就起程了,我时刻怀着绝望和恐惧,奔向安特卫普,不顾一切地冲向我父母家。”“我的母亲站在大门口,她已经老了,脸色苍白,但很健康。她见到我,高高兴兴地迎接我张开手臂,我呢,大哭了一场,诉说我忧虑了多少天,因刺伤母亲的心又有多少夜在羞愧难当中煎熬。从那时起,我的生活完全变了样,我敢说,那是一个好的生活方式。我所占有的最可爱的东西,就是那封信,我把它砌在这座房子的基石里了,是我亲手砌的,我曾设法来完成我的誓愿。回到家里不久,我就派人建造了那个祭坛,这您是看见了的,我还尽一切努力把祭坛装修得庄严肃穆。因为我不了解那些秘密,而这些秘密您是知道如何用您的艺术去探索,我只想要献给圣母一幅庄重的画像,要知道她还向我显过灵呢,所以我写信给我威尼斯的一位好友,请他给我介绍一位他所认识的最优秀的画家,让这位画家为我完成我心中的这件作品。”“几个月过去了。有一天,一位年轻的画家来到我家门前,说他是被介绍来的,向我转达了我朋友对我的问候和写给我的信。这位意大利画家的奇特的无比忧郁的脸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完全不像我在威尼斯狂欢滥饮时的那些吵吵闹闹的酒友。大家宁愿把他当作修道士而不是当作画家来接待,因为他是黑黑的瘦高个儿,他的头发是简简单单分开的,他的面容是那种守夜人和苦行僧样超俗的苍白。信和这好的印象,打消了我的关于这位艺术家是否过于年轻的思虑;我朋友在信中告诉我,说意大利的那些老画家比公爵还骄傲,就是高薪聘请也很难说动他们离开故土,在家乡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是朋友和女人,爵爷和百姓。是一个偶然的机会选定了这位年轻的艺术家;他因为一个莫名的原因渴望离开意大利,这对他来说比之于一切金钱的报酬都更紧迫,实际上在家乡,大家也了解这个青年画家的价值,也很尊敬他。”“我朋友介绍来的这个人,是一个安静的内向的人。他的生活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只模模糊糊地预感到,有一个美丽的女人对他的命运深表同情,他就是因为这原因才离开故乡的。虽然我没有什么证据,我总觉得这样的行为是异教的,非基督教的,但我认为,那幅您看到的画像,他是在没有模特儿也没做太多准备的情况下在很少的几周内凭记忆画成的,它具有他所爱的那个女人的特征。每当我到他那里去的时候,我总会发现他怎样重新品味您看到过的那同一张可爱的面容,或是他如梦幻般沉浸在观察中。画像完成以后我隐隐地担心它失去神性,担心他把一个妓女当圣母来画;当我劝他作第二幅画像选择另一个形象的时候,他一声没吭。第二天,当我到他那里去的时候,他已经离去了,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留。我踌躇地带着这幅画像去装饰那个祭坛;当我询问教士时,他不假思索便准许了……”“他做得很对,”画家几乎很激动地插口道,“不按照我们遇到的女人的美,我们该从哪里知道如何描绘我们可爱的女人的优雅的美呢。如果我们不是按照上帝的形象被创造出来的,那么,为了表现最完整的形象,人之中最完善的形象不就必然成了不可见的事物的一个仅只黯然无光的衬托了吗?我是您选中的作第二幅画像的人,我是一个穷人,这些穷人离开了自然就画不了画,他们天生不会凭想象作画,他们总是通过勤恳模仿真实来完成他们的作品。为了画好圣母的画像,若是我选择不是我最可爱的人做模特儿,通过一个罪恶女人的脸来展示纯洁无瑕的女人是罪恶的,但能搜寻美,我能画那个脸上可以向我展示我们圣母大部分特征的女人,我在我的梦想中看见过她。您要相信,尽管是一个罪恶的人的脸,如果您以虔诚的热情画它,在它的特征上就会连一点贪欲和罪恶的残渣都不会留下;作为在尘世妇女脸上的表情里的一个标志,这种纯洁无邪的魔力常常一直在起作用。这种奇迹我时常亲眼看到。”“不管怎样——我信任您。您是一个饱经沧桑的成熟的人,所以您认为这里没有任何罪恶……”“相反!我认为这是值得赞赏的,只有那些新教徒和其他教派的信徒才强烈反对装饰奉神之所!”“您是对的。但我请您尽早开始画这幅画像,这没兑现的誓愿像一团罪恶的火在我心中燃烧。经过了二十年,我忘记了这第二幅画像;最近,当我看见我女人的那张忧伤的脸,看见她在我孩子的病床旁痛哭流涕时,我才感觉到这罪过,想起我的誓愿。您知道,这一次圣母创造了一个治病救人的奇迹,那个病是所有医生都绝望地避开了的。我请求您能尽快完成这幅画像。”“我尽力而为就是了,坦白地说吧:在我漫长的绘画岁月里,几乎没有一件作品使我感到这样难,因为如果它不应该作为一个拙劣匠人的粗制滥造的东西与这位青年画家的画像并列——我渴望对那幅画像了解得更多一些——那么神的手就必须和我的作品同在。”“这样的人向来都是可靠的。一切顺利!大胆地创造您的作品吧。我希望您能很快把令人喜悦的消息送到我家里来。”

老板在他家门口又一次跟他亲切地握手,充满信任地望着他那双像山涧里闪光的湖似的眼睛,眼睛周围是错落的尖石和陡坡,它们从那张粗野的德意志的有棱有角的脸上往外射出蓝色的光。画家有一句答话已到嘴边但又大胆地吞了回去,他紧紧地握了握伸过来的手。二人就这样相互充满理解地分别了。

画家慢悠悠地沿着码头踱步。这是他的习惯,当工作还没把他拴在屋子里时,他总是这样。他爱这粗犷多彩的景象,他的工作不间断地在这景致里跃动;他时而坐在一个挂满露珠的木桩上,以便把一个劳动者奇异的身体弯曲描摹下来,努力掌握绘画中透视缩减的难上加难的技巧。水手的喊叫,车过的辚辚声,还有那夹杂着单调的嘟嘟哝哝闲谈般的声浪冲向岸边的大海,都搅扰不了他。向他投来的那些目光虽然不是从他自己内心看到的图像的反光中发射出来,但它们却在一切无声无息诞生的活着的人之中辨认出那道很可能照亮一件艺术品的光线。因此他也总是走向生活,在生活里有着五光十色、纷纭万千、变化莫测的魅力。他以审视的目光漫步在海员中间,这里没有人敢于嘲笑他,因为在那些好似海滩上无光泽贝壳和破碎岩石一样聚集在码头上的吵吵嚷嚷无所事事的人群中间,他的态度和严肃表情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但这一次他很快便停止了他的搜寻。老板的故事深深打动了他的心,因为这故事也悄悄地触摸了他自己的一次遭遇,连往日如此献身于艺术的魔力今天也拒绝为他服务。尽管她们都是粗鲁的渔民形体,但在所有这些女人脸上都有出自这位青年画家之手的圣母画像的温柔的光在闪烁。他在梦幻般的思想中贴着那些身着节日盛装的熙熙攘攘的人群犹犹豫豫地漫游了一段时间;随后,他再也不去努力抵住那思慕的冲动,他穿过如网的弯弯曲曲的黑暗的胡同,试着再返回教堂去看那个温柔可爱的女人的那幅异乎寻常的肖像。

从那次交谈以后,又过了几周。当时画家答应他朋友完成那幅圣母祭坛用的画像,但那一动没动的画布还整天都以责备的目光注视着这位老画家,他似乎害怕动笔,宁肯把一小时一小时的光阴消耗在大街上,免得去感受由他的畏缩而招致的粗暴的提醒和无言的指责。为了审视自己的内心,从画家看到那位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的那一天起,这种对活跃的工作起着重大作用的生活就发生了一个转折:未来和过去突然分离开来,注视着他,像一面空空的镜子,只有黑暗和阴影向镜子里面流去。除了害怕一种生活,没有任何可怕的东西;这生活在攀登到最后一个山峰上时抬头一看,先是大胆的迈步,接着沉思的恐惧袭上心头,走上错误的道路,没有力气迈着最后轻捷的步伐向前走去。有一次,这位画家觉得他一生已经画了好几百幅虔诚的宗教画了,现在竟然失去了画出一个人庄重面孔的能力,他本人好像觉得只有神的相貌才是庄重的。他找过那些按小时出卖面孔供人作画的女人,也找过那些出卖自己肉体的女人,他还找过市民的女子和脸上闪现心地纯洁之光的温柔可爱的少女。但是每当她们很近地站在他面前,他想描上第一笔时,总是感觉到她们凡俗的人性。在这个人身上,他看见金黄色的贪食的肥胖,看见那在爱的搏斗中纵情玩笑的举止粗野的贪婪;在另一个人身上,他感觉到那隐藏在短时闪光的少女前额之后的空荡荡的平庸,那些妓女的粗鄙的步态和暧昧的大腿的弯曲简直令他惊异不止。他觉得世界突然变得如此荒凉寂寞,所有这样的人都在他周围浮动,他觉得那神性的呼吸似乎已经泯灭,处处充塞着那些贪婪和女人诱人的肉体,她们再也不知道什么是神秘的童贞,不懂得什么是一身清白地献身于另一个世界的梦想的微弱的恐惧。他羞于打开那些装着他个人作品的皮夹,因为他觉得他好像离开了大地,好像自己有罪似的,因为他选择粗俗的农民做耶稣基督的殉道者,选择丑陋的女人做他的女仆。这种情绪像密布的压顶的乌云罩在他头上。他看见,在他逃向艺术以前,自己像一个小雇工跟在他父亲的犁后面,用坚实的双手拿耙来杵黑色的泥土,他问自己,他播下黄色的谷种,照看和保护孩子,是不是不如用粗笨的手指改变那些并非为他制造的秘密和奇迹的信号。他的全部生活仿佛就在他的手指中摇摆,被一小时的短暂的认识劈成两半,被一张画像切断,这幅画像飘飘摇摇地通过他的梦,成了他醒着的数分钟里的痛苦和极乐。因为在他看来,在他向圣母祈祷时不可能再有别的感觉,只能感觉到圣母就在那幅画像上,它是一幅如此优美高雅的肖像,与他所遇到的所有尘世女人的美色完全不同,在带有神的预感的女人的恭顺的光华中容光焕发,在不可靠的朦胧的记忆中融入这个形象的奇妙的服装里。当他第一次努力不去体察真实,而是依照理想的形象创造一个圣母的时候——那形象一直在他脑海里浮现,玛利亚怀抱一个孩子,温柔地微笑着,处在不受干扰的极乐中——这时,他那想要运笔的手指无力地垂了下来,像因痉挛而不能动弹。流动的血液已经枯竭,面对那个明亮的梦,那个他内心看得清清楚楚、仿佛是他自己画在硬实的墙上的明亮的梦,他那一向善于娴熟地传达眼睛语言的手指,竟显得一筹莫展。他没有能力把他梦想中最美最可靠的图像变成现实,这痛苦像火一样烧灼他的心,就是现实也不能从自己无限丰富的宝库中提供一座桥。他向自己提出一个忧心的问题:他是否还可以称自己是艺术家,因为他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一生中是否仅仅是一个辛勤的画匠而已,就是只会把颜色涂抹上去,如同一个手推车车夫向工地运送石头。

这种自寻烦恼的思虑弄得他终日不得安宁,强劲地把他从他的小屋赶了出去,屋里那空空如也的画布和细心准备的画具像发出嘲讽的声音似的折磨着他。他曾多次意欲向老板和盘说出他的危机状况,但又怕这位亲切善良的人不能完全理解他,害怕这个人宁可相信这是一个笨拙的托词,而不相信他没有能力动手创作这样一幅画像,要知道他曾完成过大量作品,而且得到行家和外行赞誉。他像往常一样不知所措地在大街小巷四处游荡,内心又悄悄地害怕这偶然事件或是一种隐蔽的魔力一再使他在那个教堂前从游梦中醒来,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索把他绑在这画像上,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梦中操纵着他的灵魂。有时他走进屋里,隐秘地希望能够发现一切纰漏,使那逼人的魔力失效;但一到画像前,他就心怀羡慕,完全忘却了按照艺术和手工艺的标准去衡量那位年轻艺术家的创作,他只感到周围有不停振动的声音把他托入更温馨更美好的享受和观察的境界中。当他离开教堂,回忆起他自己和他自己的努力时,他才加倍地感觉到旧日的痛苦。

一天下午,他又到阳光照耀的大街小巷四处游荡,这一次他觉得那恼人的疑虑减弱了。从南边刮来第一阵春风,送到他心里的虽然不是温暖,却也是许多日益生机盎然的春日的明媚。这位画家好像第一次感觉到,把他个人的忧伤用来遮盖这世界的那灰色的微光已经消散,上帝和恩宠向他心里流动,就如每次伟大的复活的奇迹以一闪即逝的信号公之于世。三月的明朗的太阳照得所有的屋顶和街巷闪闪发亮,五颜六色的信号旗在港口上空飘扬,港口在轻轻摇动的船只中间向上泛着天蓝色的光,在没完没了的城市嘈杂声中发出嗡嗡的声音,好像欢呼般地歌唱。西班牙骑队的一个巡察人员快步来到广场;人们今天不像以前那样用仇恨的目光望着他们,而是愉快地望着他们的装备和闪耀的头盔上阳光的反照。女人们的头巾迎风招展,露出鲜嫩生动的面孔;但在石头路面上却响着孩子们轻巧的跳舞的脚步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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