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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05 22:5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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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贺奕

出版社:台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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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

身份试读:

自序

将这三篇小说放在一本书里,不是偶然的。它们都关涉到

身份

的概念。虽然都是早先发表过的作品,但部分枝干尤其结尾,都在成书前做过颠覆性的修改,融入了对人心世态的新认知。因此一定程度上,它们也可视为三篇新作。身份一词并不新鲜。身份无非是社会施于人的规定性,它为每个人的存在提供了必不可少的方位和坐标。失去身份,意味着人的面目将完全失焦。然而,身份一词的意蕴又无穷丰富。试问,有多少人不满意自己的生活,其实就是厌倦和嫌弃固有的身份?又有多少人渴望在另一种身份里冒险和猎奇,甚至获得重生?实际上,直到将这三篇完成于不同时期的作品汇编到一起时,我才发现我对身份的概念如此着迷。原来我是如此热衷于探究身份的错位、隐匿、更迭、变化,以及环绕着它的所有亮彩和阴影。愿每位读者,都能从故事里看到或想到自己的人生。贺奕2016年11月3日于北京身份一

那块怀表比一般的稍厚,分量也略沉,银质手工雕花外壳,白珐琅表盘,后盖带一层赛璐珞防尘罩。上火车前,方溪文特地把它从上衣内袋里掏出来,跟站台上的挂钟对了对快慢。三根长短不一的蓝钢指针一如既往,优雅地合奏出时间的韵律,让方溪文紧绷的神经得以稍稍松弛。

1939年的料峭春寒,随着车轮启动的轰鸣,从四面八方汹涌地灌入车内。方溪文在座位上不由得双臂合抱,表情变得跟他此次上海之行肩负的使命一样冷峻。

沿途停靠的站点,随处可见太阳旗和日本军人的身影,车厢内的气氛始终令人压抑。乘客们无不失神地沉浸在各自的心事里,相互间偶有交谈,也只掰扯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已暗,车内灯光昏黄。方溪文起身去上厕所。车身的晃动让他脚下打着趔趄。没走几步,一个穿淡青粗布上衣、留平头的小混混跟他迎面而过,两人撞了个满怀。还没等他看清对方的模样,那家伙已经骂骂咧咧地蹲下身,去捡掉落在地的香烟和火柴了。方溪文进入臭气刺鼻的厕所,隐隐觉得哪里不大对头,猛然一摸胸前——怀表丢了!

方溪文顿时面色铁青,顾不上解手,冲回车厢,小混混已经不见人影。他先是沿着过道一路追到列车顶头,又折回来再找,终于在最末尾的一节车厢里,发现小混混跟几个乘客凑成一堆,正在吆三喝四地赌牌。方溪文镇定心神,过去一把揪住小混混的衣领,叫他还表。输到面红脖子粗的小混混不为所动,扭动身子挣脱方溪文,嘴里嚷嚷着要一把回本,一对贼溜溜的眼珠只顾斜睨手里的牌,刺在腕上的一条绿身红信蜥蜴赫然可见。就在这时,一个像锈铁一样粗粝的嗓门在方溪文耳畔响起:“我当谁呢,原来是方大少爷!”

方溪文扭过头,一眼认出嘴里歪叼着烟说话的这条壮汉,竟是多年不见的同乡袁午。那块带银链的怀表,此刻正明晃晃地垂挂在他一只小臂上,显然是刚从小混混手里赢来的战利品。方溪文微蹙眉头,不由得暗暗叫苦。想当年,在湘西北小县城的老家,方溪文的父亲是中药铺老板,袁午的父亲是采药工,袁父有年冬天受方父指派进山采药,不幸坠下悬崖摔死。袁母带着儿子索要赔偿,却一次次被方家拒之门外,方溪文和袁午也因此一次次隔着一道铁栅门冷目相对。立志复仇的袁午没有就此罢休,多年后领着一队暴民以打土豪为名洗劫了方家,方父受了惊吓,不久便积郁而死。

仇家当道,方溪文只好放开小混混,摆出一副有话好商量的姿态,那块表其实值不了多少钱,只是受之家传不可遗失,请求袁午物归原主。袁午狠狠吸了口烟,夹在焦黄手指间的哈德门香烟顿时短了半截。他冷笑说此表已归自己所有,不会白白给人,想要就也来赌一把。

方溪文向来对赌博深恶痛绝,连连摆手,说与其这样,倒不如他直接出笔现金,就当是从袁午手里把表买回去。“看来方大少爷出息了,比你那个挨千刀的老子大方多了嘛!”袁午放声嘲笑。

走到这步田地,方溪文明白讨回怀表已绝无可能。眼看列车驶入灯火渐亮的上海近郊,他打定主意先跟对方假意敷衍,再另想计策。于是,他在袁午对面坐下,推说自己对赌牌一窍不通,让对方先把门道解说一遍。袁午倒是耐心十足,显然非常享受这一尽情折磨仇家的过程,从他嘴里喷出的浓浓烟雾,就像即将套上猎物的绳索一样,一圈圈在方溪文头顶上方缠绕着。“这样吧,方大少爷,你觉得你这块表值多少钱,你就可以押多大的注。”

方溪文默不作声,用细腻得如同女人的手笨拙而吃力地打开车窗透气,任低啸的风吹乱头发。他若有所思地将目光从头顶的行李架滑过,落到由小混混发到桌面的两沓牌上。“算了,不赌了。”他突然蹦出这样的话,让袁午完全没有料到。“怎么?表不要了?”“就送给你好了。”

方溪文淡然一笑,站起身来,作势欲回原来的车厢。“你这是何必呢?”一旁的小混混大为扫兴,“既然你对输赢都无所谓了,为何不干脆开牌看下结果?说不定赢的还是你呢!”

方溪文瞪他一眼,小混混不再吱声。“说得没错。”袁午似乎决意让方溪文后悔,手法娴熟地将两沓牌撮起、铺开。果然,袁午这边有对七,方溪文那边却是三张花色不同的连牌。小混混和参赌加围观的几名乘客,立即连声为方溪文唏嘘惋叹。“看出来方大少爷你是个怎样的人了。”袁午的口气半是轻蔑,半是得意。“哦,是么?”方溪文停步侧身,做出愿闻其详的样子。“你绝对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你不是不敢做,也不是不能做,只是一旦主动权不在你手,就算做成了也不会有成就感。”袁午说着,摊开手掌指着桌上的牌,“可是,世上很多事都是你没有把握的,有时候不赌一把,你根本不知道结果是什么。”

这时火车拉响了进站前的汽笛,突然减速造成的剧烈晃动,让一车乘客的身体都失去平衡。方溪文早就等着这一刻。他趁势抄起行李架上早已看好的一只钉着铜条饰边的小皮箱,拼尽全力猛击袁午头部,毫无防备的袁午当即晕了过去。

众人惊骇的目光下,方溪文将皮箱放上小桌,冲着袁午面无表情地轻声叨咕道:“是,有时候不赌一把,你根本不知道结果是什么……”

方溪文想稍喘口气再取怀表,哪知一旁的小混混以为他接下来要对付自己,刷地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在他小腹上连捅两下。方溪文捂着流血的伤口,疼得五官错位、站立不稳。小混混扯开喉咙高叫:“杀人啦!杀人啦!”随即有如猿猴展臂攀枝,轻盈地蹿出窗外逃走。

火车徐徐进站,车内却炸开了锅,恐慌情绪伴着警铃迅速蔓延。乘客们在相互推挤和踩踏中拥向门口,更有不少人越窗而下。

车身刚刚停住,等在站台廊柱下两个搬运工模样的男子,透过车窗,正好目睹不省人事的方溪文倒卧在小桌上,身下压着一口铜条包边的小皮箱,一只手还紧紧攥住把手。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凑近去研究一番皮箱外形,又将它从方溪文手中拽下,打开翻检,找出一样长筒状的东西,分别从两端窥看一番筒内后,冲着同伴点头。两人迅即将鲜血浸染下半身的方溪文拖出车窗,沿着铁轨一溜烟远去。

片刻过后,同节车厢的另一侧,一个穿黑色西装、戴金丝眼镜的小伙子相当狼狈地从车窗爬进来,将晕倒在座椅下的袁午翻了个身,发现缠在后者臂上的那块怀表。验证怀表无误后,他马上召唤车外接应的两个同伴,合力将袁午搬下车,转瞬消失在暮色深处。二

袁午苏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和衣躺在某家大饭店客房的床上,头部的痛感将记忆拉回到方溪文拿皮箱砸向他的那一瞬间。窗外已是朗朗白昼,也不知在那之后过去了多久。他正疑惑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一旁沙发上那个戴金丝眼镜的小伙子见他有了动静,连忙起身凑近,面露关切之色:“方先生,您总算醒了。”

袁午下意识地用手一碰肋下,硬硬的勃朗宁手枪还在,心神为之一定。知道对方错认自己,但情势不明,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车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旁边有那么多血?幸亏我抢先一步,要不然落到巡捕手里,再从您身上搜出枪来,那就麻烦大了。”小伙子似是急于将功劳揽到自己头上。

袁午从床上坐起,一眼瞥见床头柜上的那只怀表,大致明白了原因所在。不过,对于方溪文将自己砸晕后何以会出现眼下的结果,他却茫无头绪。他随口诌了一套说辞,只说是邻座的两个无赖因赌牌起争执并动起了手,他劝架反而被殴。小伙子听罢释然,随即说:“小弟白野牧,加入军统已三年有余,今后跟方先生共事,还望方先生多多指教、提携!”

袁午脸上堆笑,心里却动了杀机。他一边揉抚着头上的痛处,一边走近窗边。只见饭店紧邻一条店铺林立、招牌如云的大街。远处楼宇间蜿蜒如带的一泓水面,想来就是黄浦江无疑。“哦,对了,刚给莫美唐小姐去过电话,她应该很快就到。”

听到“莫美唐”三字,袁午暗吃一惊。他此次由北方到日军重围中已成“孤岛”的上海租界,是奉中共上级密令,惩办一个名叫莫冠群的叛徒的,按照行前掌握的资料,莫美唐正是莫冠群的独女。莫冠群的公开身份是著名实业家兼上海金融同业公会理事,实为上海地下党高级领导人,数月前被捕后投降日伪,致使上海的地下联络点一夜间丧失殆尽,再加此人对地下党的组织形态和活动规律了如指掌,无疑使中共在整个日占区的生存都蒙上一层阴影。

小白继续在他身后恭维地说:“方先生魅力不小啊,都分别两年多了,莫小姐还是急不可待地想马上见到您。相信方先生此次定能不辱使命,顺利从莫冠群手里弄到戴老板想要的情报。”

袁午本想回手撂倒小白,听他这样一说,心眼忽然活动起来。想到如能控制莫小姐,威胁她为人质,或许更容易接近莫冠群,出奇制胜,一击成功,到时再去寻找组织不迟。

父亲死后,袁午在老家的一家赌场当过几年端茶扫地的伙计,正是在那里他精通了各种赌博的方法,熟识了各种出千的套路,学会了从赌桌上的表现洞窥他人内心,也把自己磨炼成了一个一旦看准时机便敢于舍命相搏的赌徒。一天,一个濒临绝境的农民带着手头最后一块银元走进赌场,想赢一笔钱给孩子治病,如果输了就要投河自尽,满怀同情的袁午暗施手法相助,帮农民赢走50块大洋。输了钱的恶霸迁怒于袁午,将他拖到门外打得奄奄一息,是一位路过的中年男人救了他。后来正是这位人称茶叔的男人引他走上革命道路,将他一步步锻造成行动高手。从那以后,革命对他来说就是一块新的赌盘,枪弹对他来说无异于另一副赌具,一次次领受的任务就像不断重掷的骰子,唯一相同的是每次下的注都必是鲜血、是肉身、是生命。

不久前,因为莫冠群的叛变,被袁午视若生父的茶叔在济南被捕,落入日本特高课头子真田忠胜之手,惨遭杀害。而此次受命来沪行刺,正是源于袁午的主动请缨。

袁午骨子里的赌性再度迸发,打定主意要借此天赐良机完成使命。赌桌上偷梁换柱、瞒天过海,他本是好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早修成行家;而且形势越危急、局面越混乱,他反倒越来劲。他兜着圈子从小白嘴里套话,渐渐摸清了方溪文和莫小姐的关系——在大学时代曾是一对恋人。

桌上电话响了两声。“这是楼下望风同志发来的信号,莫小姐已进饭店大门。我不便待在这里,这就去隔壁房间,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不过,这里隔音不好,等会儿你跟莫小姐亲热的时候,可得慎重着点儿啊。”

说到最后,小白 镜片下的眼睛,一脸坏笑。

小白刚刚离开,走廊的一头就响起高跟鞋的橐橐声,不疾不徐,轻重有致,像是踏在琴键上。这行琴音变得越来越清亮,最后在门外戛然而止。敲门声随即响起。

袁午走到门边,侧耳凝听片刻,接下来的动作快如闪电:在打开门的一刹那,将体态娇小、一袭雪青色旗袍的莫小姐一把拉进屋内,她的惊叫尚未出口,就已被他一只满是厚茧的大手紧紧捂住。在隔壁的小白听来,想必两人是以一场近乎窒息的热吻作为久别重逢的开场白。

莫小姐惊恐地瞪大双眼,身子奋力挣扎,却丝毫撼动不了袁午强有力的臂弯。袁午贴近莫小姐低声耳语:“我是方先生的朋友,他现在有危险,你要想保他的命,就得一字不差按我说的做。听明白没有?”

莫小姐停止挣扎,点了点头。袁午抬眼扫扫天花板,又将耳凑近门边听听动静,继续压低嗓音说:“这里已经被人控制,他们把你叫来,是想让你确认我是不是方先生,如果你不认,那真的方先生马上会死。听明白没有?”

莫小姐眉头紧蹙,但还是点了点头。袁午这才松开手,让莫小姐那张一时被扭曲的脸庞恢复了精致的轮廓。“美唐啊——”他突然换了副高亢而深情的腔调,同时以手指墙,示意这话是说给隔壁听的。“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我想你想得好苦!好多回在梦里见到你,醒来后为你担心这担心那。现在看到你,我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啊!”

莫小姐被袁午的一惊一乍弄懵了,可由于担心方溪文的安危,又不敢不信。“你……你就会说假话!”她说得口气生硬,却也算应景。

袁午见莫小姐已经着了他的道,知道接下去必须继续采取“神经战法”,不给她留下半点儿思索和怀疑的间隙,同时还得顾及隔壁监听的小白以及散布于饭店内外的军统特工们,使其相信他和莫小姐的关系。他只好避虚就实,忽而说起昨晚火车上的倒霉遭遇,让莫小姐察看一下他脑顶尚未消退的瘀肿,忽而又提起老家的风土物产,跟莫小姐记忆中方溪文做过的描述竟无二致。

多年以来,袁午都把自己家破人亡这笔账记在方家头上,这也是为什么当初茶叔向他灌输革命道理时,他首先想到的只是向方家复仇。领着山里的游击队潜入县城打劫方家那次,完全是他自作主张,为此还曾挨过组织上的严厉批评。不过当时方溪文正在省城上学,不然袁午一定会像修理他老子一样,好好地修理他一番。袁午担心话扯多了难免露馅,赶紧在桌上的便笺上写下两行字,然后举到莫小姐面前,示意她照着上面说:“今天家里还有事,我得回去了,你送我吧!”

把写过字的便笺扔进抽水马桶冲掉后,袁午让莫小姐挽着他出门下楼。两人在路边各上一辆黄包车,一前一后向着莫家奔去。情报表明,莫冠群几乎天天龟缩在家办公。袁午感到自己正一步步逼近即将在赌桌上揭开骰筒的时刻,这使他一时血脉偾张、瞳仁放亮。

黄包车驶近莫公馆,袁午远远望见大门和内院布满便衣岗哨,进门的人都得先接受搜身。袁午拍拍腰间的勃朗宁,知道今天已无机会,只能从长计议。莫小姐一下车,便急切地追问他方先生到底在哪里,遇到了什么危险。袁午担心她召唤便衣抓捕自己,就低声说要想保住方先生的命,必须对今天的事只字不提,过两天自会联系她,让她和旧相好见面。三

方溪文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置身于医院的病房。麻药的劲头已经过去,身子稍动,痛感便会从紧束的绷带下不断袭来。他曾在迷糊中几次听人提到“袁先生”,沮丧地以为两人落在了一处,此刻睁眼一看,病房里也就他一个人。窗外是个大白天,但天低云暗,分不出是一天中的哪个时候。意外的是,他用以对付袁午的小皮箱,竟然就搁在床边的桌子上。

方溪文从床上挣扎而起。箱子没有带锁,揿开搭扣,轻易就能打开。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多是麻将、扑克牌、骰盒、骰筒、签条之类的赌具。还有一样长筒状的东西,两头粗细不一,举到眼前,看起来似乎是只万花筒。

护士端着药盘进来,叫声“袁先生”。方溪文恍悟自己被错认,刚要辩白,忽有一位寸短头发、蓄连鬓胡的中年男人进来,并不说话,只是向他以目示意。直到护士交代完服药事宜离去,中年男人才绽露出一脸的困惑和焦急:“袁先生,火车上出了什么事?怎么会被捅刀子?幸亏有这箱子证明身份,要不然我们连人都接不到。”

方溪文不清楚对方是什么背景来头,只好装作疼痛呻吟,借以寻思对策。“车上遇到了小偷……”他语焉不详,要看对方的反应。

自称姓洪的中年男人显然对这一说法非常失望,狐疑地上下打量方溪文。“今后一定要处处谨慎,切不可因小失大。我们的任务高度机密,出不得任何岔子。”老洪压低声音,言语中颇有责备之意。

方溪文顺着老洪的话,模棱地问:“那,准备得怎样了?”

老洪在病房中踱开几步。“那老狐狸平日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公馆周围又警戒森严,很难下手。”

方溪文听到“下手”,心中不免一惊。“有几成把握?”问得还是那么含混。“很难说。我已经在戈登路和武定路的转角处、莫公馆对面租了一处房子,可供日夜监视,也在狙击步枪射程之内。”

方溪文至此已经了然,老洪所说的“任务”就是刺杀莫冠群,其所属组织必为共党。而他本人此次受命来沪,正是要利用他与莫美唐小姐曾经的恋人关系,接近其父莫冠群,刺探有关日伪乃至共党地下组织方面的情报,可能的话将莫冠群发展为双面间谍。他完全没想到阴差阳错,浑浑噩噩间居然落到共党地下组织手中,不禁因恐惧和激动交织而浑身发抖,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老洪以为方溪文伤口疼痛发作,要去传唤大夫。方溪文连说不用,极力平定心神。“你先养好伤再说。接下来的事情就要拜托你了,我和小组的同志们会全力配合。”

话虽这样说,老洪却无法打消对于方溪文的怀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身材单薄、面皮白净、连火车上的区区毛贼都对付不了的年轻人,都不像是组织上派遣来的资深杀手。此次行动的指令来自一份米汤书写的密件,上面没有描述杀手的外貌特征,但提到此人有个名叫林可青的表妹,是公共租界一家华商纱厂的女工。老洪决定秘密联络林可青来医院,只要她认不出方溪文,就立即将他处理掉。

这天方溪文来到换药室门外,排在长椅上几位病人中间。他早看出老洪怀疑自己,也发现已经被人监视,时刻都想伺机逃跑,但又知道绝不可贸然行事。他自幼性格稳重,无论干什么都会先反复权衡利弊得失,谋定而后动。袁午在火车上说他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的确是一语中的。此次上海之行,他原以为局面尽在掌控中,对完成任务信心十足,只是想到要利用莫小姐的感情,于心稍有不忍。怎料意外的发生让他陡然踏入一片前所未遇之险境,时时充满变数,步步隐含杀机。

幸亏方溪文高度警觉,不漏过身边任何异动,穿着吊带工装的林可青刚在走廊一头出现,他马上认出了这个跟记忆中在家乡时一样,还是一副假小子模样的女孩。再看她左顾右盼、寻寻觅觅的样子,他脑中顷刻间过电一般,猜出这是老洪布下的计策。两头的出口肯定被人把住,此时想跑已来不及。

方溪文在病人中装作低头打盹,等林可青走过才起身追上,做出很亲昵的样子突然捂住她的双眼,却不吭声。可青兴奋地叫道:“表哥!”

方溪文知道她和袁午一起长大,也深谙方袁两家世仇,凑近她耳边低语:“听着,我是方家的大少爷,还记得我吧?你表哥找我报仇,捅了我两刀,现在他落在我的人手里,是死是活全凭我一句话!”

他一眼瞥见老洪正往这边快步走来,又恶狠狠地加重语气:“现在你得认我是你表哥,别问为什么。你要想救姓袁的,就乖乖照我说的做!”

方溪文松开手,扳转可青的身子,趁她目瞪口呆,在她肩头连拍数下,转而对走近的老洪朗笑:“老洪啊,我本来还想过几天等出了院再去看我表妹,没想到你先替我联系上了。多谢多谢,我们兄妹俩有好几年没见了!”

可青只是从纱厂门房得知,有人打来电话说她表哥刚到上海就受伤住院,于是赶紧请假匆匆跑来。没想到见到的却是昔日仇人,又不清楚他跟一脸大胡子面带凶相的老洪到底是什么关系,将信将疑之中,她只好红着脸附和地点点头,随即问道:“你的伤……严重吗?”

方溪文掀起衣角,让可青看看缠在小腹上的绷带,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番火车上发生的事,叫她不用担心。他转而又神态关切地问起可青工作和生活的近况,还就她这个辣椒汁里泡大的湘妹子是否适应得来甜腻腻的上海菜打趣了一番。

老洪见此情形,心里踏实下来。

换药完毕,方溪文领着可青回到病房。可青一眼认出皮箱里装的确是表哥为出千特制的赌具,顿时情绪激动,要求马上见表哥。方溪文冷冰冰地说现在不是时候,但过两天自会把人交到她手上。

送走林可青,方溪文意识到医院已非久留之地,便向老洪提出马上出院。老洪劝他再多休养几天,彻底把伤养好,他却很积极地表示完成任务要紧。老洪交给他武定路上房子的钥匙,简要介绍了房东和邻居的情况,又交代东南角地板下藏有一把左轮手枪可备不时之需。方溪文收拾停当,拎起皮箱正要走出病房,老洪忽然诧异地叫道:“你怎么忘了这个?”

顺着老洪的目光,方溪文发现原来是那只万花筒落在窗台上。他并不清楚它有什么用途,但从老洪的口气推想,那万花筒必定相当重要。他将万花筒收入皮箱内,一瞥之下,看到老洪眼中再次掠过一抹怀疑之色。四

方溪文走出医院,本想立刻去见莫小姐。虽说在车站错过了跟组织的接头,但只要出现在莫小姐身边,相信组织很快会重新和他取得联系。但是,他又担心一旦老洪发现他跟行刺对象的女儿来往,弄清他根本不是上级派来的杀手,那他必定性命堪虞。这样想来,还是不宜轻举妄动,既然租好的房子就在莫公馆对面,那正好住进去再说,坐观其变,静候时机。

弄堂狭窄到似乎两边的住家站在窗口都能互相击掌,穿过一片堆满杂物的天井,沿着陡直斑驳、嘎吱作响的楼梯上到二层。屋里分为两进,一大一小,收拾得倒是素雅整洁。撩开窗帘,一片尘嚣中的街景,掩映在高墙和树丫间的莫公馆隐隐在望。

方溪文从皮箱里取出那只万花筒,捧在手中细细研究。奥秘随即解开:万花筒的两头都是活动的,旋开之后便成一只带十字坐标的瞄准镜。他将瞄准镜不经意地对准斜对面的莫公馆,出现在镜头中的景象顿时令他心惊肉跳——只见袁午穿着一身极不合体、紧得快要绷开的西服,胸前口袋上还煞有介事地插着一条白手绢,晃着一根银灿灿的怀表链,正大摇大摆地走出莫公馆大门,且跟一旁的警卫熟络地打着招呼。

那块曾经缠在袁午手臂上的怀表!方溪文一下明白了背后的原因。一定是接应他的组织错把袁午救走,而这个无赖将错就错,假冒他的身份混水摸鱼接近莫家,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杀掉莫冠群。

方溪文的判断一点儿没错。袁午前日借着请小白喝酒,探听到莫小姐酷爱欧洲古典音乐,于是跑到霞飞路上一家外文书店,花光口袋里所有的钱,胡乱买下两张他叫不出名来的进口唱片。然后,就在今天,他穿着从小白那里借来的一套西服来到莫公馆,说是别人有礼物托他转交莫小姐。虽然没法带枪,但他自信只要接近得了莫冠群,定有机会下手。他很顺利地进入莫家客厅,告诉莫小姐方先生暂时还不便露面,送来礼物是为了让她安心。莫小姐打开精美的包装看到唱片,居然面露惊喜,随即幽幽地感叹说这世上最懂她的人还是方溪文,弄得袁午哭笑不得。不巧的是,当他装作随意问起她父亲,才得知老家伙一早便离家外出。他只好悻悻而退,拿着莫小姐托他转送方溪文的两盒点心,到街对过的小店兑成了现钱和一包老刀牌香烟。点燃一支烟刚抽两口,正要招呼黄包车,扭头看到方溪文站在身后,用一份报纸挡住了手握的一把左轮手枪。

袁午一愣,随即跟方溪文打起哈哈:“方先生,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理当枪口一致对外,你杀自己人恐怕不妥吧?”

方溪文凛然道:“少废话!我要杀了你,没人知道是谁干的,甚至都不知道死的到底是谁!”

袁午两眼忽闪,脑子转得飞快,依然不慌不忙地说:“那么肯定吗?我告诉你两条,你还真就杀不了我。第一,凭我身上这块怀表,你在组织中的位置已经被我取代,你杀掉我也无法证明身份。第二,我已经冒充莫小姐的男朋友见过莫冠群,他以为我就是你,你要是杀了我,就等于暴露了你接近他的真实意图,你也不可能完成原来的任务。”

方溪文蹙眉咂摸着袁午的话。袁午趁他稍一恍惚,快步一闪夺掉他的枪,臂弯遮住枪身,枪口掉转方向。

袁午哼笑一声:“我现在杀了你,就真的没人知道是谁干的,甚至都不知道死的是谁了!”“是吗?”方溪文忍住伤口的疼痛,用轻蔑的语气发问,“你以为杀掉我,你就回得去你的组织吗?你就证明得了你的身份吗?你就救得了你的表妹吗?”他不带正眼地看着袁午,就好像对方手里拿的不过是只痒痒挠。

袁午身子一震,笑容僵在脸上。“你说什么?”“呵呵,可青比以前水灵多了,不过还是缺点儿心眼,一骗就信。你想不到她真的当着你那些同志的面叫我表哥吧?对了,你那只万花筒还挺别致的嘛。”

袁午瞬间明白过来,方溪文同样取代了他在组织中的位置。“你想拿我表妹怎样?”“那要看你对莫小姐做了什么。”

两人的话都有虚有实,还掺杂着对对方的半信半疑。袁午行前本已决定,在完成任务前不去惊扰表妹,此刻落入军统,形势扑朔迷离,更担心贸然联系表妹会带来各种不测。他眼珠一转,语气缓和下来:“那这样,明天你带上可青,我把莫小姐约上,咱们四人找个地方见一面,如何?”

他手腕翻转,顷刻间卸尽左轮手枪的子弹,将枪交还到方溪文手里。两人四目对视,虽然相距咫尺,却都感觉彼此间有条无形的鸿沟,深不可测,直达幽冥。

第二天,方溪文如约领着林可青来到外白渡桥前。他一手插兜紧握手枪,一旦出现险情就会将林可青挟为人质。没想到,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从桥上徐徐驶近,车窗摇下,坐在车里的正是袁午和莫小姐。显然袁午同样心怀戒备,只要发生意外便迅速驱车逃脱。方溪文和莫小姐、袁午和可青都已几年不见,此刻却只能隔空相望、默默无言。不过,四人看到挂念的对象安然无恙,都稍稍心安。

方溪文和袁午只好各诌一套说辞,表明不能相认的原因。

方溪文对可青咬牙切齿地道:“看到没有?车上那个富家小姐是大汉奸莫冠群的女儿,你表哥一点儿气节都没有,已经投靠了日本人!”

袁午则对莫小姐连声叹气:“唉,事到如今,我也就不再瞒你了吧。看到他身边那个女孩了没?别看她穿得土里土气,其实原是老家那边‘砍刀会’老大的相好,这回跟着姓方的私奔来上海,担心被追杀,故意化装成底层人。莫小姐,听我一句吧,这个一肚子花花肠子的小白脸是靠不住的。”五

袁午早听说城西一带赌场云集,按捺不住想去一探究竟,也好借机在赌桌上笼络一下小白。这天入夜,他叫小白带路,两人一起来到愚园路,在名头最响的“好莱坞游乐场”门前下了黄包车。他刚踏上台阶,忽见灯影幢幢中有位姑娘,正气汹汹地瞪着自己。袁午认出是表妹,大吃一惊,赶紧塞给小白几块大洋,让他先进场,随后过去把表妹拉到一边。“你怎么来了?”

当年林可青是靠表哥的资助才逃离包办婚姻,从家乡跑到上海的,因而对表哥一直心怀感激。在她眼里,表哥虽说性情乖张,身上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从不含糊。她实在不愿相信方溪文的话,可外滩街头目睹的一幕又让她没法不信。她冲着袁午劈头盖脸一通臭骂:“你二叔全家都是被日本飞机炸死的,你舅姥姥有只眼睛是被日本兵捅瞎的,这些你都忘了?你怎么能觍着脸给日本人做事,还跟汉奸的女儿勾搭?你怎么还不如那个姓方的有骨气?”

袁午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呵呵一笑:“我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清楚,表妹你还不清楚?姓方的是有把柄落在我手里,不得不听我的,但又不甘心。他没告诉你他以前跟那个莫小姐是一对?我现在是假冒他的身份接近莫家,为的是从莫小姐的汉奸老子那里骗一笔钱,换成药品,支援战场上的中国军人。”“你说的是真的?”“这号事情开得玩笑?”“那干吗要让姓方的冒充你呢?”“他不冒充我,我就冒充不了他,这出戏就没法往下演了啊!对了,今后你还得好好配合我,在别人面前暂且认他做表哥。”

可青觉得这件事背后的复杂已经超出她的理解范围,不过,听上去倒确实合乎表哥的为人和他一向诡异的行事风格。再说,外敌当前,过去杀得你死我活的国共两党尚且都能联手,表哥和方溪文这一对老冤家暂时结成同盟,也没什么奇怪。

她的怒气消退,代之而起的是深深的担忧。“表哥,你这样玩,不要命了?”“谁说的?”袁午冲着赌场大门撇撇嘴,“我才不像那些一进赌场就丢了魂的傻瓜蛋子,我是能出千就出千、能使诈就使诈,只要发现时机不对、手风不顺,该丢牌就丢牌、该放手就放手,绝不会赌气斗狠,跟庄家去硬碰硬。”

像从前在老家安慰表妹时常做的那样,他又用手揪揪她的耳垂,笑嘻嘻地说:“你就放心好了。”

就在第二天,正当莫小姐在若瑟天主堂门外广场上为排成长队的难民们执勺施粥时,一个脸藏在破毡帽下、衣着却明显比旁人洁净的男人也递过一只碗来,莫小姐抬眼一看,正是方溪文。她当即沉下脸,一把用勺将碗拨开。“这是这些人今天唯一的一顿饭,你还来跟他们抢?”

方溪文讷讷地说:“你就给我一碗吧……”

最近两年,跟国家危亡的时局步调一致,莫小姐的个人生活也连遭变故。先是未婚夫方溪文突然来信取消婚约,从此杳无音信,接着是父亲在曝光中共地下党高层领导的隐秘身份后,开始为日本人效力。这两件事对她打击之大,几乎把她变成了跟青春少女时代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对于父亲的作为,她无力指责,毕竟她能不受战祸冲击、安享阔小姐的生活,都是拜他所赐。然而,不时从人们目光中领受到的轻蔑和恨意,还是让她的背脊一阵阵发凉。她之所以积极主持赈济会的活动,与其说是期望借此为父亲挽回一些声誉,倒不如说是为了让自己心安。至于方溪文,尽管她一再赌咒发誓,等再遇到他时一定坚决不理不睬,可那天一接到电话,得知他初到上海受伤昏迷,她转瞬便打消了所有芥蒂,匆匆赶去饭店。结果,当昨天隔着车窗见到方溪文,再听袁午一番解释,她心里还没愈合的伤口,反被撕开更深的裂缝。

施粥完毕,莫小姐四顾张望,却已找不见方溪文的身影。她在乱哄哄的难民堆里来回逡巡几圈,才发现不远处的墙根下,方溪文蹲在地上,刚为一个无力排队的饥童喂完最后一口粥。莫小姐顿时有些懊悔,觉得刚才不该对他那么生硬。方溪文这时也看到了她,摘掉破毡帽站起,微笑的表情里包含着某种她无从窥破的深意。

方溪文和莫小姐原是燕京大学同学,两人同在一班,不过上学前两年除了路遇时点点头外,一句话都没说过。方溪文惯于独来独往、潜心苦读,与天性喜爱热闹、热衷参与各类社团活动的莫小姐恰是两个极端,两人间似乎注定不会产生交集。直到某一天,教学楼突然失火,正上课的同学们无不惊慌逃窜,唯独方溪文很镇定地走到楼道尽头关上电闸,最后一个离开,这一幕恰好被莫小姐回头时看到。从此她对方溪文产生好感,主动与他接近,待到两人确定恋人关系,已是毕业前夕。随后莫小姐回到上海父母身边,方溪文则被秘密吸收进戴笠麾下,从事情报工作。几年来两人一直保持书信来往,莫小姐也曾回过北平一次。本已定好婚期,但转眼抗战爆发,军统戴老板下令严禁特工战时结婚,违者处5年以上10年以下徒刑,方溪文只得痛下决心去信给莫小姐,说思虑再三还是觉得两人性格不合,只能取消婚约。正所谓世事难料,不久前军统又命令方溪文利用与莫小姐的旧情潜赴上海接近莫冠群,必要的话甚至可与莫小姐结婚,这一度令他心里万分纠结。只是想到党国危亡事大、儿女私情事小,他才硬着头皮同意赴命。“你不是有女朋友了吗?干吗还来找我?”莫小姐一扭脸,快步从方溪文身边绕过。

方溪文先是一愣,马上明白她是受了袁午的挑拨。“女朋友?你是说昨天我带的那女孩?姓袁的这么告诉你的?你觉得可能吗?”

莫小姐瞥一眼方溪文,从他认真的神态里得到了某种抚慰。她忽地话锋一转:“你知不知道,那个姓袁的在一次次冒充你?我感觉他的目的是接近我父亲。”

方溪文本想揭穿袁午的身份,可转念又怕袁午被莫冠群干掉,共党还会继续派刺杀高手来。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是困住袁午的手脚,让他无法行动,为自己完成情报和策反任务争取时间。凭着对莫小姐的了解,方溪文料定她对投降日伪的父亲感情复杂,所以才会如此高调地投身眼下的慈善活动。等两人走到空旷处,他正色说道:“是这样,袁先生是我同乡,他是重庆方面派来的,想策反你父亲。”

莫小姐露出无比惊诧的眼神,方溪文点点头,接着说:“我同意他冒充我,这样他才方便接近你父亲。如果让日本人发现他的身份,恐怕对你父亲和全家都不利,所以你暂时不要公开真相,只需时时警惕他即可。另外,你想办法帮我在你家公馆里安排一份差事,只要我在,他断不敢对你父亲怎样。”

方溪文亮明军统的计划,是想把袁午当作自己的棋子,一来先试探莫小姐的态度,二来等必要时再让她泄露给莫冠群,正好投石问路。这着棋的高妙之处,连他自己都大为叹服。只是一想到莫小姐同样被自己当作了棋子,而且时时刻刻都得靠谎言维系两人的关系,他又不由得对她满怀愧疚。

莫小姐似乎从他表情里看出点什么,疑窦又起:“那个女孩,你跟她到底怎么回事?她真是黑帮老大的相好?”

方溪文一听这话哭笑不得,但又担心全盘推翻袁午的说法不仅要费更多口舌,结果也未必于自己有利,只好苦笑着说:“是她缠上我不放,我正想办法摆脱呢……”六

火车上的混混名叫糜阿三,实系青帮大佬黄金荣门徒,在上海滩坑蒙拐骗、偷扒抢劫无所不作,因翻墙越户身手极好,人送外号“四脚蛇”。上回从东北老家奔丧归来,与方袁二人同乘一车,方溪文在站台上掏出怀表对时间,倏忽一闪的银光恰好落在他眼里,他自然耐不住技痒。这天他转悠到若瑟天主堂附近,打算从此处收容的难民身上榨点儿油水,却无意间撞见方溪文在与莫小姐窃窃密谈。看到火车上初遇时那位衣冠楚楚的绅士,此刻竟成一副潦倒落魄的苦力模样,糜阿三大感疑惑。因怕方溪文认出自己会翻旧账,他不敢与之纠缠,便指望从莫小姐身上找到解开疑团的线索。当向旁人探问清莫小姐的家世背景,他更觉其中必有蹊跷。眼看她结束救济活动后上了一辆黄包车,糜阿三悄悄尾随在后,来到海格路上一家金碧辉煌的酒店。隔着落地玻璃,看到大堂茶座里迎候莫小姐的又是袁午,他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火车上那个样子粗蛮、衣衫破旧的家伙,此刻却西装革履,收拾得油光水滑,打着响指招呼侍者,对莫小姐礼待如仪,俨然一副富家公子做派。糜阿三琢磨不透,何以跟当初比起来,方溪文和袁午竟然都像换了个人。他意识到这当中必定藏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决定找准时机分头敲诈两人一把。

袁午早在电话中约好莫小姐见面,却不知方溪文刚刚找过她。待莫小姐坐定,他先假惺惺地代方先生向她问好,随即提出要以方先生的名义注册一家买办公司,为此打算近日宴请一次莫家人,让莫小姐把他当作前男友介绍给她父母,以便得到他们的关照垂青,公司更易于在租界立足。他强调说这是方先生本人的意思,如果她不这样做,方先生则必有性命之虞,至于其中原因,他不便向她多做解释。这番带有恐吓意味、一听就是胡编的谎话,换了以前莫小姐既不会信,也不可能照办,可偏巧因为她刚见过方溪文,从他那里得知了袁午的“军统”身份和“策反”使命,反倒心有所动,暗暗决定成全袁午,好给父亲一个反正的机会。不过她没有马上答应,而是显出犹豫和犯难的样子。“你装方先生,能装像吗?”

袁午拍着胸脯保证:“我和方先生从小一起长大,两个人打打闹闹惯了,他有什么底我还不清楚吗?绝无问题。”

袁午将身上仅剩的几块大洋交予小白,去华懋饭店西餐厅订下最豪华的包间。他准备在宴席上寻机往莫冠群杯中下毒,或趁后者上洗手间时将其一举结果。小白见任务进展顺利,欢欣鼓舞,大肆吹捧了一番袁午对于女人的魅力。

到了约定的这天中午,袁午刚在华懋饭店门口下车,便被一个精瘦的家伙拦住去路。糜阿三冲着袁午打躬作揖,话里有话:“这位先生好面熟哇,我们在哪里见过的吧?哎呀想起来了,从前大家还在同一列车里睡过觉、同一张桌上赌过牌,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飞黄腾达了,也不知哪来的好福气啊?该不是傍上了哪个大富人家的千金小姐吧?兄弟我如今流落街头,挨饥受寒,先生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袁午听得暗暗心惊,不知糜阿三到底了解多少底细,但眼下实在无暇顾及,只好掏出口袋里的全部零钞,将他打发了事。

然而,正如袁午担心的那样,莫冠群没有赴宴,出现在包间里的只有莫家母女。莫小姐说父亲原本要来,但临时接到电话有紧急公事,只好作罢。袁午估摸十有八九是借口,老家伙肯定对一切陌生人都高度戒备。莫夫人原是莫冠群为掩护地下身份而娶的名门闺秀,头脑简单,直到不久前丈夫被日本人秘密抓捕并受刑,才恍然得知他是潜伏多年的共产党。对于女儿在北平上学期间私定终身,而男方只是来自内地偏远小城的一介凡夫,她曾极力反对。就因为这个原因,莫小姐才没给她看过方溪文的相片。过去两年,莫夫人极力想为女儿撮合一桩门当户对、有头有脸的婚事,无奈女儿就是对十里洋场上的那些富家子弟看不上眼,显然心里依旧为方溪文所牵绊。随着女儿年岁渐长,莫夫人一天比一天焦急。这次答应来赴宴,不得不说是她无奈之下做出的让步,同时也是出于强烈的好奇,想看看女儿曾经选定的真命天子究竟是副什么模样。

照着印象中女儿的描述,莫夫人觉得方溪文应该是个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没想到眼前的袁午又黑又壮,说起话来粗声大气,不禁深感意外。

落座后,莫夫人问起袁午的职业,他微微一欠身说:“鄙人主要从事投资。”

在袁午眼里,赌博和投资貌似是一回事。“哦,哪方面?”“这个嘛,主要经营商业用纸,对土建材料也有所涉足。”

说来好听,其实商业用纸就是纸牌,土建材料就是麻将和牌九。

莫夫人感兴趣地问:“土建材料?这个不好做吧?”

袁午装模作样地叹一口气:“是啊,搞实业很难。同行个个都是冤家,都想把你挤垮。再说每次都得亲临现场,火候全靠自己把握。”

莫夫人盯着袁午的脸,心想难怪小伙子晒那么黑,看样子相当敬业。“还要把握火候?”“可不,土建材料嘛主要是砖块,有时一块砖没弄好,整批砖都得跟着报废,赔得很惨啊!”

莫夫人“哦”了一声,接着问:“那方先生也炒股吧?”

袁午略一迟疑,对于股市他完全是门外汉,脑子里想到的只有用扑克牌玩的扎金花和梭哈。“炒的。不过我比较谨慎,一般手里只握三只股票,最多也不超过五只。不做长线,都是短线,追跌抛涨,见好就收。”

莫夫人大赞有理,说:“如今时局混乱,小小的租界不知能苟安到几时,看来我也得学习方先生的方法才行啊!”

袁午已在心里酝酿下一步的刺杀计划,连连摇头说:“哪里,干我这一行风险极大,稍有决策失误,就很可能血本无归。不比莫老先生纵横商海几十年,经验老到,随机应变,总是稳赚不赔。今天遗憾未能见面,改天一定专程去府上向老先生当面求教。”

莫夫人最担心女儿喜欢的是那种不通世故的书呆子,但眼前的袁午伶牙俐齿、头脑灵活,而且极富上进心,甚至让她隐隐看到了几分丈夫年轻时的影子。她嘴角含笑向女儿投去一瞥,满口答应去劝说丈夫,择机带袁午进入上海商界。

随后开始点菜,战时的物价飞涨和华懋饭店无出其右的规格,都注定将这顿饭的花费推高到一个骇人的数字。袁午摆出出手阔绰、挥金如土的架势,点了最贵的巴黎鹅肝、俄罗斯鱼子酱、德式酥皮牛排,外加一瓶法国顶级红酒。他表面镇定自若,谈笑风生,心里却不免火烧火燎,须知此刻他已身无分文。

袁午身上唯一值点钱的东西只有那块怀表。他之前去收银柜台问过能不能先用它作抵押,改日再来付账,被断然拒绝还遭来一顿白眼。等吃到中途,他找个借口离开包间,想查下一共花销多少,再拿怀表找当铺换些现钱,然后直奔最近的赌场。没想到,侍应生却告诉他账已有人结掉。问清那人体貌,毫无疑问只能是方溪文。

原来方溪文下楼到弄堂口买报,隔街望见莫家母女穿戴齐整,分头坐上黄包车,便也叫车跟在后面。来到华懋饭店门口,他正犹豫要不要跟进大堂,忽然有人在肩头猛拍一下。他一眼认出正是火车上偷走怀表又拿刀捅伤他的那个小混混,不禁勃然大怒,但瞬间又控制住情绪,只是冷冷笑道:“你小子还敢露面?”

糜阿三故伎重施,依然话里有话:“唉,我这不是被逼得没活路了嘛,要不然会来求你?我知道你和那个黑心赌棍都在打莫小姐的主意,要不然他不会在这里请莫家人吃饭,你也不会跟到这里,你们两个肯定在合伙玩什么鬼把戏。不过我这人有一点好,就是从来不爱管别人闲事,对什么秘密我都能守口如瓶。看在我这么够交情的分上,你怎么也得接济我一点儿吧?”

方溪文心中一凛,外表却装作无动于衷。他掀起衣服下摆,露出小腹上贴的纱布,恐吓糜阿三说:“你个浑蛋还想讹我?那行,现在就跟我去巡捕房,把我身上的刀伤说清楚!”

方溪文一听宴请莫家的是袁午,就明白他是想诓莫冠群出来寻机行刺。来到西餐厅门外,正好听到袁午在里边询问柜台可不可以拿怀表作抵押,知道他刺杀计划落空,又无力承担在这家上海滩上的头牌饭店请客的费用。这意味着袁午的身份很可能因此暴露,而一旦暴露,方溪文的任务也将随之告吹。好在军统秘密提供活动经费的银行保险柜就在不远的南京路上,他赶紧跑去提出一笔款子,来到西餐厅悄悄为袁午结账。本以为绰绰有余,哪知几乎把身上原有的钱掏空才补足差额,他只能在心里恨恨地咒起袁午。

方溪文隐藏行迹,等着袁午和莫家母女在饭店门口分手,暗暗跟在袁午后面,可才走出几百米就跟丢了目标。返回住处,老洪正在弄堂口抽烟等候,一见他立刻用脚踩灭烟蒂,瞪起眼睛,一副兴师问罪的语气:“刚得到情报,老家伙后天一早要去同业公会总部开会,来找你商议狙击计划,你人都不在,跑哪里去了?”“区区一把左轮,如何狙击?”

老洪听到方溪文理直气壮的反问,更感诧异:“按上级指示,狙击步枪本该由你从地下交通站取来,怎么还没到位?”

方溪文意识到险些露馅,忙说:“我外出正是要去取枪的,但出了一点儿小意外,倒不要紧,明晚前保证到位。”

老洪仍绷着脸:“给你在这里租房的钱,是我和同志们在码头上扛麻包挣来的,你以为容易吗?任务不能久拖不决,这次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老洪眼中的怀疑有增无减,足以说明问题的紧迫。可是,方溪文又不可能直接通过莫小姐找袁午,那样的话等于在老洪面前自动暴露。第二天一早,他便开始在瞄准镜里监视对面的莫公馆,期待袁午出现,可一直熬到日头偏西,除了有勤杂人员进进出出外,再无其他动静。方溪文出门直奔城西,把最大的几处赌场转了个遍,在稀稀落落的赌客中间也没找着袁午。他恍然想到,如果自己可以偷偷去见莫小姐,那袁午也很可能单独跟表妹会过面。他马上赶到大同纱厂,刚巧在下班的人流中截住了林可青。

可青一见方溪文就耷拉下脸,但想起表哥交代的话,还是停住了脚步。“你一个大少爷,跑来找我干什么?”

方溪文没好气地说:“现在过着大少爷生活的是你表哥,我过的倒是他的生活。”“可我表哥那样做是为了骗——”藏不住话的可青想替袁午辩护,说到这里又立马改口,“——赢汉奸的钱支援抗日军人。”

方溪文看到自己的判断没错,这对表兄妹果然私下见过面。同时,他又为袁午编造的谎言感到好笑。他顺着可青的话说:“没错,可现在我告诉你,这个骗局就要被揭破,你表哥有危险,必须立刻通知他。”“什么?你说的是真的?可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啊!”可青急得直跺脚,“上次他只是说,以后要联系我就会给我宿舍打电话……”

方溪文失望而归。老洪再次等在弄堂口,暗淡的街灯衬得他神情更加阴鸷,追问枪在哪里。方溪文无言以对,只顾低头往前走,老洪默默跟在几步开外。上楼前,方溪文隐约看到不远处有黑影闪过,断定老洪已布下人手,只等证明他身份不实,就会立刻将他除掉。

开门进屋,却见桌上摆着一只黑色方盒。打开一看,竟是一套紧嵌在长短不一各种格子里的枪械。

老洪的脸上登时云开雾散。“步枪弄到了?怎不早说?这下行了。明早得手后,自会有同志掩护你撤离的。”

老洪离去后,方溪文长舒一口气。枪送来了,却不带一发子弹。更要命的是,他鼓捣了一整夜,累得满身大汗筋疲力尽,还是没能把分散的部件组装成一杆整枪。作为军统内罕有的名牌大学高才生,方溪文从事的一直是情报分析工作,只是不久前因他与莫小姐的关系值得利用,才被临时调入行动组,匆匆做过些粗浅的培训,因而在枪械方面难免相当低能。眼看着东方破晓,他的感觉糟糕到就像新婚之夜急于行房,但折腾到头都没成功的新郎官。

将近八点钟光景,莫冠群乘坐的黑色雪佛兰轿车从公馆大门驶出。按照老洪的部署,小组的两位同志分别装扮成小贩和三轮车夫,装作赶路在街间偶然相撞,小贩挑的担子翻倒在地,里边的水果四散滚落,两人随即相互责骂起来。雪佛兰轿车被迫停在方溪文住处正对面,甚至能看到车后座的挂帘被微微撩开一角,可以断定正是莫冠群在察看周围环境。要说下手开枪,此时时机再好不过。然而,方溪文住处的窗口就是不见动静。这时,一个身形矫健的年轻保镖从副驾上下来,冲着仍在争吵的两人呵斥两声,用脚将挡住道路的三轮车猛力蹬向一边,随后回到车里,雪佛兰轿车重新启动,加速驶离。七

袁午在酒店客房每晚都和衣而睡,以备有突发状况便于应对。一早被敲门声惊醒,他立刻本能地将手伸到枕下,抓住那支勃朗宁手枪。再听敲门节奏,是他和小白约定的暗号,这才放下心来。

小白神情肃然地进门,从大衣夹层中取出一个纸卷。“负责电讯的同志昨晚截获了日方‘重光堂’发的一份密码电文,但破解不出。我想这不正是方先生的本行么?肯定难不倒您。”

袁午展开纸卷,上面是一串串阿拉伯数字和英文字母的排列组合,对他来说简直与天书无异。但他不动声色,装作满不在乎地一撇嘴说:“这样子的密码以前见得多了,没什么新鲜的……”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走到床头柜边抄起怀表看下时间,眉头蹙紧。“哎呀,莫小姐约了我共进早餐,估计是要商量带我去见莫老爷子的事,现在就得走了。”

他将纸片重新卷起,放入上衣口袋,再一拍小白肩头:“放心,电文回头破给你。”

出了酒店,袁午直奔方溪文住处。刚进楼道,就听房东说方溪文已经出门。袁午折回弄堂口,从一位正在等客的黄包车夫嘴里得知,先前有位面皮白净的年轻男子叫车去了码头。

江边码头上,堆积如山、等待装船的货物旁,老洪和几个搬运工模样的地下党人正对方溪文怒目而视,叱问他为何不按计划行事,害得一众同志的苦心布局全打了水漂。方溪文抬起右手,让大家看看扣扳机用的食指已肿胀到不能自如屈伸,说昨天夜里安装枪械时不慎被夹伤,担心枪法失准危及同志们的安全,故而临时放弃了行动。

方溪文的这番辩解,让老洪在气恼之外还感到难以置信。一个本该无比精通枪械的杀手,居然会在操作中被枪械弄伤手指,真是岂有此理!再看方溪文的那只手,白皙、细腻、绵软,与女人一般无二,一些部位都完全没有长久摸枪必然会生的老茧。一时间老洪对于方溪文的疑心前所未有地强烈。

就在这时,一身短打、嘴角挂两撇小胡须的工头走了过来,大骂老洪等人躲在这儿偷懒,连推带踢地驱赶他们干活。看到方溪文眼生,工头喝问他是不是来串联搞工潮的,方溪文忙说只是来找活干。工头又上下打量一眼方溪文,讥笑说就凭他这身子骨,麻包一压就得散架。一旁的老洪想起密件上交代过,派来行刺的人是功夫好手,顿时起意要借工头一探究竟,于是冷笑着对后者说:“你可别小看这位兄弟,惹急了他,只怕你根本不是对手。”

工头习武出身,总爱对搬运工和船工们拳脚相加,以此显摆自己功夫了得。他一听老洪的话来了劲头,当即脱掉上衣,露出一身肌肉,一边将指节捏得咔咔作响,一边逼近方溪文。

方溪文心里正暗暗叫苦,忽然一个魁梧的身影闪出,挡在他前面。“师哥,这家伙还用得着您出手?看我的!”

袁午神闲气定,扭胯沉肩,连续避过工头呼呼生风的几拳,然后看准空子,一掌直抵其胸,再迈前半步,嘴里低吼一声:“走也!”

工头仿佛霎时间被卸去浑身力道,向后弹飞出去,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

袁午转身对方溪文一拱手,眼道:“今天有事路过这边,没想到与师哥巧遇。”

他又转向老洪等人:“大家有所不知,我和这位袁师哥是同乡,从小拜在同一师父门下,学的是形意拳。我这位师哥真人不露相,别看外表柔弱,其实在我们一帮师兄弟中,就数他功力最高,我跟他交手都撑不过三回合。”

老洪一时愕然无语,其他几位地下党人则纷纷向方溪文投以敬佩的目光。

袁午装作很亲热地拉着方溪文走开。等到脱离老洪等人视线,方溪文不解地问:“刚才那些人都是你的同志,你怎么不跟他们相认?”

其实袁午不急于回到组织,是因为他自认顶着目前的身份,更利于完成刺杀任务。但他不愿暴露这层心思,只讪笑一声道:“我跟他们相认?他们凭什么认我?真把事情捅开了,说不定你我都得完蛋,还是先维持现状吧!好啦,我已经连着救你两把,现在轮到你回报我了。”

袁午从身上取出纸卷,递给方溪文。方溪文展开一看,顷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知道你不是平白无故的。”

他盯着纸上的字迹默默运神,喃喃说道:“这套密码不难,只是要按规律,把数字和字母替换成日文假名才能破译。电文内容是……日方正全力推动汪精卫……另立中央政府……近期将开始筹备……在占领区发行新货币事宜……与重庆方面展开金融战……”

方溪文沉思片刻,又对袁午说道:“既是金融战,很可能莫冠群也有份参与,我劝你无论如何不要杀他,来日好从他身上挖出更多情报。”

方溪文话音未落,袁午一把夺回纸片,转身快步走远。八

袁午受邀到莫公馆打麻将,同桌的有莫夫人和一位从北方跑来上海避难的女亲眷,以及莫夫人的一位阔太太朋友。袁午巧舌如簧,又不时在桌上暗中动些手脚,让几位女人轮流和牌,哄得她们个个开心。几圈刚过,门厅传来脚步声响,一位年近六旬、须发半白的男人走入屋内,身后跟着一个穿黑色对襟上衣的年轻保镖。袁午一眼认出老人就是照片上见过的莫冠群。这时,坐在母亲身后观战的莫小姐立即起身,向父亲介绍袁午:“爸,这位就是……方先生。”

袁午跟着起身,莫冠群连忙摆手制止,笑着说:“坐下坐下,你们继续,客套就免了吧。早听小女多次提过方先生,内子见过也赞不绝口,说方先生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啊!”

袁午拱手施礼,口中自谦道:“哪里哪里,跟莫老先生成就的天牌相比,晚辈不过是侥幸和了个小番而已。”

这话逗得在座的女人们全都哈哈大笑,他又接着说:“今后在上海商界,还望多多仰仗莫老先生栽培、提携。”

莫冠群捋捋胡须,意味深长地盯了袁午一眼。“方先生器宇不凡、雄姿英发,从商未免大材小用了。他日若得机缘,我料必为戎马英雄。”

袁午一边暗自惊叹老家伙目光之毒,一边盘算起下手的方式和时机。他无法带枪进入莫公馆,眼下只能伺机以非常手段行刺。但保镖环伺在侧,看护严密,再加莫冠群似乎不轻易走动,两人之间总是隔着莫夫人或牌友或沙发,令袁午无法靠近。或许此刻,这两个男人都像独狼一样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莫冠群寒暄两句后转身上楼,牌局继续。袁午宽下心来,照旧跟几位女人说笑逗乐。又打了两圈,莫家那位女亲眷内急,袁午得闲片刻来到露台上抽支烟,趁机观察莫公馆内部构造和布局。当目光落到院内车库里那位正掀起车前盖埋头检查的司机身上,他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等到那人转脸,才认出竟是方溪文。

袁午愣怔好一阵,回到牌座。趁莫小姐不在,他假意恭维莫夫人:“莫家就是不一样啊!刚才我进门撞见司机,连那小伙子都彬彬有礼,跟个读书人似的。”

莫夫人一听,皱起眉头。“我家司机哪来的小伙子?”等女儿回来她忙询问:“老曹呢?他不在了吗?”

莫小姐瞟了袁午一眼,这时袁午正跟坐对面的那位阔太太聊得起劲,对身边发生了什么似乎浑然不察。莫小姐就对母亲解释说老司机生病请假,她已经找了他的侄子兼徒弟来接替。

莫夫人舒展眉头说:“那行,我正想明天一早出城,去城隍庙烧香祈愿。”

袁午一听,马上饶有兴致地接口:“是吗?我明天没事,正好陪伯母一起去。再说新司机也不知水平如何,一旦不灵光我还可以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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