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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08 15:5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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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冈察洛夫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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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冈察洛夫集:彼得堡之恋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冈察洛夫集:彼得堡之恋试读:

译本序

李辉凡

俄国资本主义从十八世纪四十年代开始就有了长足发展。它所带来的社会生活和思想意识方面的变化,有力地冲击了俄国传统的贵族庄园文化。进步的作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新时代的气息和特点,在艺术上迅速地做出了反映。作品通过对两个不同代表人物的描写,表现了两种不同文化和不同处世哲学的冲突。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新兴资产阶级文化与落后的贵族宗法制习俗的矛盾斗争中,作家明确地站在前者的立场上,暴露和批判了后者的弱点及其种种弊端。

作品着重塑造了三个不同的艺术形象:亚历山大·阿杜耶夫、彼得·阿杜耶夫和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侄儿亚历山大和叔父彼得是完全不同的两代人,代表着两个不同时代的文化内蕴。亚历山大生长在旧的宗法制庄园里,从小受母亲和家人的宠爱,在保姆吟唱的摇篮曲中长大,在贵族学校里受教育,完全是一个由贵族庄园文化熏陶出来的人,被称为是三重的(即从人性、教育和生活环境而言)浪漫主义者;他心气很高,而且文凭上写着:通晓十多门学科,懂得

种古今语言;最向往作家的名声。但他好高骛远,不务实际,耽于幻想。他的叔叔在京城做事,繁华都市的喧嚣,不断地传到乡村,他待不住了。“我在乡村里待腻了,这里的生活太单调……我要到城里去享受生活。”于是他义无反顾地要去京城闯一番事业。

就这样,亚历山大带着天真的、浪漫主义的一腔热情来到了彼得堡。到京城后,他遭到的第一棒喝,就是叔父彼得对他的冷漠态度。亚历山大本以为,叔侄初次相见,叔叔一定会展开双臂热烈拥抱他,热情招待他。然而不,叔叔避开了他的拥抱,甚至都不瞧他一眼,皱起眉头,借口工作忙,无暇接待,更别说请吃饭了……叔叔只是像接待一位房客那样接纳了他。其实,叔叔采取这种态度,并不都是出于恶意。他是要教育侄儿,打掉侄儿身上的浪漫主义和幻想气质,让他面对现实,脚踏实地,不要想入非非。他是在给侄儿打预防针。可惜侄儿并没有觉悟。当然,叔叔对他的这种冷漠态度,也不能看成只是他个人的作为,在某种程度上是代表着新兴资产阶级待人接物的一种新的态度,是城乡两种人、新旧两个时代的两种不同处世哲学的具体表现。当叔叔看见侄儿没有接受他的教导时,便诚恳地对他说:“说真的,你还是留在乡下那边比较好,你会风光地过一辈子;在那边你可能是最聪明的人,可能被认为是作家和有口才的人;你相信永世不渝的友情和爱情,相信亲情、幸福,在那边娶个媳妇,不知不觉地活到老,真的觉得自己很幸福;可按这里的观念,你会不幸福的,因为在这里,所有那些观念统统应该倒翻个个儿。”是的,时代变了,在金钱支配一切的资本主义现实里,昔日的所谓的友情、亲情、爱情、荣誉等也必然要受到挑战。亚历山大所崇奉的那一套贵族宗法制的观念和浪漫主义的空想已经行不通了。他来到京城后,像无头苍蝇一样,

处乱闯,却到处碰壁:爱情啦,宦途啦,事业啦……在现实面前,一一被粉碎,碰得头破血流。他谈过三次恋爱,第一次是他爱上了娜坚卡,结果女人变了心,给他造成了极大的伤害;第

次是他为了完成叔父交给他的一个任务——去拆散年轻寡妇尤丽娅与苏尔科夫的爱情,不料自己却陷了进去,弄得十分狼狈;第

次是他遇上了一位真心爱他的姑娘丽莎,但由于姑娘的父亲坚决反对,而最终告吹。在官职方面,由于他没有脚踏实地地干事,沉湎于舞场和恋爱,因此多年得不到提升,后来的人一个个都成了他的上司,让他无地自容。在写作方面也一事无成,寄出的稿件,屡被退回,最后他把全部书稿付之一炬了事。在精疲力竭,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只好返回了庄园。

小说尾声中,亚历山大后来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决定接受叔父的人生哲学,并再次请求叔父帮助,回到京城,奋斗了几年后终于获得了成功:他当上了六品文官,薪俸丰厚,还有不少外快;企业经营上亦有建树,并娶了一个有钱的老婆,给他带来二十万的现金和五百个农奴。他终于顺应潮流,与叔父走上了同一条道路。彼得高兴地对侄儿说:“你刚来这里的时候,我认为你不会有什么出息。你那时脑子里尽装着一些古怪可怕的想法,尽在天空中飞……不过全都过去了,真是谢天谢地!你在各方面就跟着我的足迹前进吧……”

彼得·阿杜耶夫是作家塑造的另一个重要的人物形象,是作为侄儿亚历山大的对立面出现的。彼得十七年前就跟着哥哥——亚历山大的父亲来到了彼得堡,哥哥不幸去世后,他一个人在京城打拼,成就了一番事业。他是彼得堡一位显赫的富人,是官府中一名负有特殊使命的官员,胸前挂有多枚勋章,有自己漂亮、高级的住宅;他是一位能干的社会活动家,又是稳健的企业家,拥有一年可得纯利四万卢布的大工厂。他为人讲究实际,反对侄儿不切实际的空谈,主张一切服从理性,崇尚实际目标,从物质利益出发,不讲情面,否定有永恒的友谊和爱情。他对侄儿说:“我从不跟任何人亲近到依依不舍的程度。”“我只把那些与我经常来往、给我带来好处的人称为朋友……干吗白供人吃喝呢?”“处处都得盘算,谁不盘算,我们俄国人就管他叫缺心眼、傻瓜。”“随处按规矩办事,不轻易相信别人,一切都靠不住,活着只想着自己。”“你们迷醉于爱情、友谊、生活的美好情趣,以为生活仅仅是这一套玩意儿,可叹哪可叹!”的确,他善于盘算,工于心计,精明练达,就是靠这一套处世哲学创出了一番事业,成为资本主义发展时期新兴商人和企业家的代表人物。他什么都知道,既通晓一切世事,也了解自己,他知道他所欠缺及蔑视的是感情和热情。他本性上是一个利己主义者,考虑问题总以自我为核心,对人冷酷无情,缺乏宽宏大度的气量,但他也不是一个坏人,不是伪善者,他很敬业也很自信,他真诚地认为他这套处世哲学是切实可行的。他用这一生活规则对待自己的家庭和妻子,也把它传授给侄儿。他认为,对亲人、妻子也得用心计,需巧妙地控制她的思想和意志,让她用你的头脑去考虑问题,走你所要她走的路,但务必又要使她觉得她是在走自己的路。他对侄儿说:“要想跟女人一起生活得幸福,那就不能像你那样疯狂,而是要有理性,要有许多条件……要善于按周密的计划和方法把一个少女变成一个妇人,还要使她了解并履行自己的使命;要给她划好一种奇异的圈子,划得不要太狭,要让她觉察不到界限,而又不会越出界限,不仅要巧妙地占有她的心……而且还要支配她的头脑和意志,使她的兴趣及脾性服从于你,让她用你的观点去看事物,你的头脑去思考……要安排得好好的,让她不觉得有女人的人格和尊严;要给她在她的天地里的活动自由,可是对她的每种举止言谈都要用你敏锐的头脑去加以监督:她在情绪方面的每一瞬间的波动和变化随时随地都会遇到丈夫表面坦然、然而是警惕的目光;要建立经常性的监控,却不带任何虐待的色彩;要巧妙地、让她不知不觉地走你所希望的道路。”

这一段精彩描写,让彼得利己主义老谋深算的形象跃然纸上,表现得极其生动而深刻。应该说,彼得这个人物从头到尾都写得栩栩如生,自始至终都显得神气十足。是刻画得最成功的形象,也是这部作品的一个重要成就。

书中着重刻画的第三个人物是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她是介于亚历山大与彼得之间的一个中间人物形象。她是彼得的妻子,但彼得“从来不跟她谈情说爱,也不曾向她求过爱”。他们认识不久,便谈婚论嫁,草草地结了婚。结婚后他也照样冷若冰霜,不喜欢“内心真情的流露”,认为那是“装腔作势”,甚至还对激情进行嘲笑。为了防止外部的诱惑,他让她的家庭世界变得简直就像一座堡垒,戒备森严,任何正当的感情流露也消除了。直至侄儿亚历山大天花乱坠地对她议论起爱情、幸福、快乐等问题时,她才回想起自己与彼得的整个婚姻生活的悲剧,触动了她深藏在心底的苦涩的秘密:“我的天哪!他结婚的目的难道就仅仅是为了有个女管家,为了让自己的单身汉住宅变得充实一些,让家庭更显体面,为了在社会上有更高身价?”这时她才看到,侄儿和丈夫身上的两种可怕的极端:“一个热烈到疯狂,一个冰冷到无情。”她心里感到害怕、痛苦。然而,这个可怜的女人还极力地掩饰自己内心的悲痛,因为她明白她已处于十分复杂而矛盾的境地:丈夫并不是坏人,他不知疲倦地工作——他为她苦心地营造了十分舒适的环境:给她买豪华家具、各种玩具和贵重摆设,让她生活得幸福。可是她现在却觉得,这一切乃是“对真正幸福的嘲笑”。她得出一个“令人伤心的结论:她也好,对她的爱也好,都不是他勤奋和努力的唯一目的”。

想到这里,她难受极了,闭起了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但立即又装出平和安详的样子。“可怜的女人!谁也不了解这一点,谁也看不到这一点。而对于这些看不见、摸不着、没有伤口、没有鲜血、不是遮上破布而且蒙着天鹅绒的无以名状的痛苦,别人还将问罪于她。可她呢,却怀着英勇的自我牺牲精神,隐忍着自己的忧愁,同时还要找到足够的力量去安慰别人。”丽莎韦塔由于长期陷于这种压抑的无以名状又无法解脱的苦闷之中,终于积郁成疾,精神和肉体两方面都处于“异常麻痹的状态”。

直到要请医生为她看病并追溯病因的时候,彼得才终于意识到,“他对她所采取的手段及冷漠的态度无意中竟意料不到地发展成了冷酷而巧妙的虐待”。“她是被空虚乏味的生活所扼杀的……”而他犯这种错误的原因,“并不是由于无知,而是由于冷漠,由于自己的利己主义”。当他领悟到这一点时,他害怕了,失眠了,决心要对自己的过火“做出补救”。他甚至决定要变卖自己的全部家产,用所有的钱去为妻子治病。然而晚了,妻子已积重难返,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俄国革命民主主义批评家别林斯基中肯地指出:“的确,他那件实用的哲学外套是用坚实而又耐久的材料制成的,它能很好地抵御其生活中的困厄。当他活到腰酸背痛、头发变白的时候,他是多么惊讶并害怕啊!他突然发现外套上有一个裂口——是的,裂口只有一个,可那是多么大的裂口啊!他并没有为家庭的幸福操心,但坚信他已把家庭景况建立在牢固的基础上。结果突然发现,可怜的妻子竟是他的睿智的牺牲品,他毁了她的一生,把她放在冷酷而压抑的空气里窒息了她。这对于正派人,对于健全理性的代表者来说,是怎样的一种教训啊!”这一教训在于,彼得这种只考虑个人实利而毫不顾及他人感受的利己主义思想,及其排斥一切感情成分的处世态度,首先在家庭生活中就经不住考验。丽莎韦塔这一形象表明,作者虽然在总的立场上是站在新兴资本主义一边的,但在对待资产阶级生活理想这一具体问题上,他持批判态度。在这里,批评家别林斯基与作家冈察洛夫在思想上是一致的。

长篇小说《彼得堡之恋》原名为《平凡的故事》,译者之所以改动译名,不是没有理由的。就具体作品而言,其大部分的篇幅都是写亚历山大的爱情故事,对其两次爱情都做了较详细的描述。但它并不是一部言情小说,而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社会小说。它的主旨是暴露俄国封建农奴制度的弊端,反映滞后的贵族宗法制文化观念在新兴资产阶级工业文明的冲击下走向衰亡的命运。作品一方面抨击了贵族青年亚历山大所代表的封建庄园文化的种种陋习:耽于幻想的浪漫主义,不务实际的空谈,乖张而偏狭的人性,沉湎于荣誉、友谊和爱情,等等;另一方面又宣传了以新兴企业家彼得为代表的积极进取、求真务实的创业精神。

但是,与此同时作家也清醒地看到,资本主义的进步也必将带来其反面的因素——利己主义和缺乏人性的冷酷。

小说发表后博得许多人的好评。别林斯基写道:“冈察洛夫的小说轰动了全国,真是空前未有的成功。”这位批评家虽然指出,小说主人公亚历山大后来的转变有点“不自然”,但瑕不掩瑜,这部长篇小说“仍然是俄国文学的杰出作品之一”。批评家尤其赞赏他的语言的优美,认为他的语言是纯正的俄罗斯语言,轻快而自由,没有半点儿抽象的、不切实际的东西,哪怕是描写琐碎的细节时也依然带有诗意。

第一部

格拉奇村住着一位不大富有的女地主安娜·帕甫洛夫娜·阿杜耶娃。夏日的一天,她全家上下,从女东家到拴着链子的狗巴尔博斯,一大早都起来了。

唯有安娜·帕甫洛夫娜的独生子亚历山大·费多雷奇仍在睡觉,这个二十岁的后生睡得像勇士似的香甜,而家里所有其他成员却忙得个不亦乐乎。下人们走路都蹑手蹑脚,说话声都轻轻的,生怕吵醒少爷。要是有人弄出点儿响声,或者说话声音大点儿,安娜·帕甫洛夫娜便马上像一头发怒的母狮扑了过去,将那个粗心大意的家伙痛斥一顿,或者给人一个难堪的绰号,赶上她火气大、气力足的时候,可能还要使劲推人一把。

厨房里有三个人负责做饭,仿佛家里有十来口人似的,实际上这个地主家庭仅有母子两人,即安娜·帕甫洛夫娜和亚历山大·费多雷奇。车棚那里有人在擦洗马车,给车轴上油。大家都在忙活,累得汗流满面。独有巴尔博斯却无所事事,不过它也按自己的方式参与大伙的活动。每当有仆人、车夫走过它的身旁,或有某个使唤丫头在跑来跑去,它便摇着尾巴,细细地嗅着从身旁经过的人,似乎用眼神问道:能否告诉我,今天家里到底为什么这般乱纷纷的?

乱纷纷的原因是,安娜·帕甫洛夫娜允许儿子上彼得堡去当差,或如她所说的,让儿子去见识见识各色人物,也显显自己的本事。可对于她来说,这确是要命的一天!难怪她是那么忧愁、那么伤心。她在忙碌中常常张嘴想叮嘱点什么,而说了半句就停住了,发不出声来,她便转过脸去,来得及的话,便擦去眼泪,来不及时就让眼泪滴到行李箱上,那箱子里都是她亲自放置的萨申卡的内衣。泪水早就在她心里沸腾了,它们压着胸口,涌上喉头,眼看就要奔流而出;她似乎很珍惜泪水,准备留到临别时挥洒,所以难得让它掉下几滴来。

不光是她一人为这次别离而哭哭啼啼,连萨申卡的侍仆叶夫塞也悲伤得要死。他要跟随少爷上彼得堡去,只得抛下他在这个家里的一处美好所在,就是阿格拉芬娜房里炕边的那个温暖的角落。这个阿格拉芬娜乃是掌管安娜·帕甫洛夫娜家家务的首席大臣,是女东家手下的头号女管家,对于叶夫塞来说,这是最重要的。

炉炕旁边的那个角落只放得下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老摆有茶、咖啡和小吃。叶夫塞牢牢地占据着炕边和阿格拉芬娜心中的一个位置。那另一把椅子则是这位女管家自己坐的。

阿格拉芬娜和叶夫塞之间的风流艳史在这个家里早已成为旧闻了。对这样的事,正如对所有的世事一样,人们起先总要议论纷纷,说了他们俩一阵坏话,然后就像对所有的世事一样,渐渐地就不去谈了。女东家自己对他们俩的厮混也见怪不怪了,他们便过了整整十年的快乐时光。能有多少人在自己一生里享受到十年的幸福日子呢?可是就要到了失去这样时光的时刻了!别了,温暖的角落;别了,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别了,傻瓜牌,还有咖啡、伏特加、甜酒——全得拜拜了!

叶夫塞不言不语地坐着,时而唉声叹气。阿格拉芬娜皱着眉头,忙着干家务活。她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心中的痛苦。这一天她闹气地斟茶,通常总是把第一杯浓茶端给女东家,今天她却把第一杯茶泼了,心里想,“谁也别想喝到它”,倔巴地忍受主人的责骂。她把咖啡煮过火,把鲜奶烧糊了,把手上的杯子也摔了。她没有把托盘轻轻地放到桌子上,而是碰得砰砰直响,开柜门、开房门时也弄得震天动地。她虽然没有哭鼻子,可是冲着所有的东西和所有的人发火使气。这大概是她脾性的主要特征吧。她历来有一肚子的不满,什么都不称她的心,老是怨这怨那的。而在她遭受这种不幸的时刻,她的性格便充分显示出来了。看起来她最生叶夫塞的气。“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他默然而温柔地喊了一声,这声音同他那高大而坚实的身躯很不相称。“你这鬼家伙干吗坐在这儿呀?”她回答说,好像他是头一回坐在这儿似的,“走开,我要拿毛巾。”“唉,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他又懒洋洋地重喊了一声,边叹气边站了起来,待她拿到毛巾后,他立即又坐下了。“光会叫苦!你这淘气鬼又要缠人!天哪,这是受的什么罪呀!老是缠人!”

她把勺子砰的一声丢进洗碗盆里。“阿格拉芬娜!”突然从另一房间里传来了喊声,“你疯了!难道你不知道萨申卡在睡觉?怎么,离别的时候要跟相好干一仗是吗?”“难道为了你就得像死人似的一动不动!”阿格拉芬娜像蛇那样咝咝响地说道,双手使劲擦着杯子,仿佛要把它捏成碎片。“再见啦,再见啦!”叶夫塞大声地叹息说,“这是最后一天啦,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谢天谢地!让魔鬼把你从这儿带走吧,这儿会宽绰些。挪开点儿,把腿横在这儿,人家怎么过去!”

他本想摸摸她的肩膀——看她怎么反应!他又叹了口气,可坐在那儿没动;本来他也用不着挪开,阿格拉芬娜也不是要他这样。叶夫塞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没有觉得不好意思。“谁来填补我这个位置呢?”他说,又叹着气。“鬼呗!”她生硬地回答说。“上帝保佑!只要不是普罗什卡就好。可谁来跟您玩傻瓜牌呢?”“就算是普罗什卡,那有什么不好呢?”她恼怒地说。

叶夫塞站了起来。“您千万别跟普罗什卡玩,真的,别跟他玩!”他很不安地说,几乎带点威胁口吻。“谁能阻拦我?就你这个丑小子吗?”“宝贝,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他以恳求的声调说,并搂住了她的腰(要是她哪怕还有一点儿腰身的样子的话)。

她用胳膊肘往他胸前一顶,算作对他的拥抱的回答。“宝贝,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他又喊了一声,“普罗什卡会像我这样爱您吗?您瞧着吧,他会瞎胡闹,没有一个女人他不纠缠的。我多正派呀!唉!您可是我的心肝宝贝儿!要不是太太的意思,那就……唉……”

他说到这儿叹息了一声,摆了摆手。阿格拉芬娜忍不住了,终于以眼泪来表达心中的苦痛了。“您是要甩掉我呀,该死的?”她哭泣着说,“你胡说些什么呢,傻瓜!我会去勾搭普罗什卡!难道你不知道他没有一句正经话吗?他光知道动手动脚……”“他也纠缠过您了?这个坏蛋!您大概不敢说吧?我要拿他……”“让他来纠缠试试,他就知道厉害了!难道除开我,下人中就没有娘儿们了?我会跟普罗什卡勾搭!亏你想得出来!在他旁边待一会儿都恶心——这个猪猡!他动不动就搞人一下,他乱吃东家的东西,好像别人看不见。”“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要是有这样的机会(要知道魔鬼很厉害呀),你不如让格里什卡坐到这儿来吧,至少那小子脾气好,肯干活,嘴不损……”“你又瞎想了!”阿格拉芬娜责备他说,“你怎么把我硬推给一个个男人,难道我是什么……滚你的吧!你们这些男人多的是,我会去跟人家勾搭吗?我可不是这样的贱货!我只跟你这个鬼厮混,看来这是我前世造的孽,我好后悔呀……瞧你瞎想一气!”“您品德这样好,上帝会奖赏的!我心上的石头落地了!”叶夫塞喊道。“你高兴了!”她又粗野地喊了起来,“有什么好高兴的——还高兴!”

她那两片嘴唇气得直发白。两人都默不作声了。“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稍过了一会儿,叶夫塞胆怯地说。“嗯,又有什么事?”“我可忘了,从早上到现在我一口饭也没有吃呢。”“光想着这些事!”“伤心得忘了,宝贝!”

她从柜子底格上,从一大块糖后边拿出一杯伏特加和两大片火腿面包。这些都是她那关切的手为他早准备好的。她把这些东西塞给他,就像塞给狗吃一样。一片面包掉在了地板上。“拿去,噎死你!噢,你呀……轻声点儿,别吧嗒吧嗒的吃得全屋子都听得见。”

她装出恼恨的神情,对他背过脸去,他皱起眉头瞧了瞧阿格拉芬娜,一只手遮着嘴巴,不慌不忙地吃了起来。

这时候大门口出现了一个马车夫和三匹马。辕马的脖子上套着木轭。拴在辕枕上的小铃铛闷声闷气地、不由自主地摇着舌头,活像一个被捆起来扔进守卫室的醉汉一样。车夫把马儿拴在车棚的棚檐下,摘下帽子,从帽子里掏出一条脏兮兮的脸巾,擦去脸上的汗。安娜·帕甫洛夫娜从窗子里一瞧见他,脸色刷地就变白了。她两腿发软,双手下垂,虽然这是她意料中的事。她振作一下精神,便唤阿格拉芬娜过来。“你踮着脚轻轻地去瞧瞧,萨申卡是不是还在睡?”她说,“他,我的小鸽子兴许会把这最后一天睡过去了呢,那我就不能多看看他了。噢,不,你去不行!你说不定会像一头母牛似的闯进去的!我还是自己去好……”

她立刻就去了。“你去吧,你不是母牛!”阿格拉芬娜低声叨叨说,一边退了回去,“哼,你雇了一头母牛!像这样的母牛你能有多少头?”

亚历山大·费多雷奇自己迎着安娜·帕甫洛夫娜走过来,这是一个长着淡黄色头发的年轻人,正值青春年华,身强力壮。他欢欢喜喜地向母亲请安,可是一看到那行李箱和包袱,心里便感到不安。他默默地走到窗前,用手指在玻璃上画来画去。过了一会儿他又跟母亲说说话,无忧无虑甚至挺开心地瞧着那些为旅行准备的行李。“你怎么啦,我的朋友,睡那么久。”安娜·帕甫洛夫娜说,“连脸蛋都睡肿了吧?我用玫瑰水给你擦洗眼睛和面颊吧。”“不,妈妈,不用。”“早餐你想吃些什么,先喝茶或是咖啡?我吩咐他们做了奶油煎肉饼——你想吃什么?”“什么都行,妈妈。”

安娜·帕甫洛夫娜继续收拾着内衣类衣服,然后停下手来,愁苦地瞧了瞧儿子。“萨沙……”稍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您想说什么,妈妈?”

她迟迟地不说话,似乎担心什么。“你去哪儿,我的朋友,干吗要去呢?”她终于轻声地问。“什么去哪儿,妈妈?去彼得堡呀,为了……为了……要……”“听我说,萨沙,”她激动不安地说,一只手搁到他肩膀上,显然是试图做最后一次的挽留,“还有些时间,你再考虑考虑,留下吧!”“留下!怎么可以呢!您看……衣服都放好了。”他说道,不知道想出什么理由好。“衣服放好了?你瞧这样……这样……这样……不就没放好嘛。”

她掏了三次,把行李箱里的东西全掏了出来。“怎么能这样呢,妈妈?我都准备好了,突然又说不去!人家会怎么说……”

他愁死了。“我不是为了自个儿,而是为了你,才劝你留下的。你干吗去呀?去找快乐?难道你待在这儿就不开心?难道妈妈不是整天想着法儿让你过得称心如意吗?当然,你到了这样年纪,光是妈妈的悉心关爱已经算不上幸福了,我也不要求这样。瞧瞧你的周围吧,大家都盯着你呢。那个玛丽娅·瓦西列耶夫娜的闺女索纽什卡怎么样?怎么……你脸红了?她,我那可爱的丫头(上帝保佑她健健康康)多么爱你呀,知道吗?她三夜都没睡了!”“瞧您,妈妈,说些什么呀!她是……”“可不是,好像我看见……唉!为了留个纪念,她给你的手绢都锁上边,她说:‘我谁都不让,我要亲自在手绢上绣些记号!’瞧,你还要什么呀?留下吧!”

他默默地听着,低着头,玩弄着睡衣上的穗子。“你能在彼得堡找到什么呢?”她继续说,“你以为在那里也会像家里似的过得舒舒服服?唉,我的朋友!天知道你会看到什么,会受到什么样的苦。饥呀、寒呀、穷困呀——你全得忍受。坏人到处有,好人难找到。荣誉嘛——在乡下也好,在京城也好——都是那么个荣誉。你没有看到彼得堡的生活之前,你生活在这儿,就会觉得你是天下第一。什么事都是这样的,我亲爱的!你受过教育,人又机灵又漂亮。我这老太婆,只剩下这么点快乐了,那就是看着你。你要是娶了媳妇,上帝会赐你一群孩子的,我愿意照看他们——你就可以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一辈子过得太太平平,用不着去羡慕任何旁人。而在那边,兴许没有好日子过,到那时候你会想起我的话……留下吧,萨申卡!好吗?”

他咳嗽了一声,叹了一口气,但半句话也没有说。“你瞧瞧这儿吧,”她打开通向阳台的门,接着说,“抛下这样的地方你不觉得可惜吗?”

一股清新气息从阳台飘进房里。从屋前直到远处是一座面积挺大的花园,里面长着好多古老的椴树、茂密的野蔷薇、稠李和丁香丛。树木之间百花盛开,一条条曲径通向四方,再往前去是一个湖,湖水轻轻拍着湖岸,湖的一边洒满着朝阳的金光,湖水平滑似镜;另一边的湖面是深蓝色的,很像倒映在其中的天空,又稍稍泛着一层涟漪。那边的田野上绚丽多彩的庄稼随风起伏,那田野像半圆形的剧场似的延伸开去,连接着黑压压的森林。

安娜·帕甫洛夫娜一只手放在眼睛上边遮挡阳光,另一只手给儿子依次指点着各个景物。“瞧瞧呀,”她说,“上帝把我们的田野打扮得多么美呀!知道吗,光从那片黑麦地我们就可以收五百石,那边还有小麦、荞麦,只是今年长势不如去年,看来收成会差一些。而林子呢,林子长得多繁茂呀!你想,上帝多么伟大英明!我们这片地段的柴火差不多可卖千把块钱。还有野兽野禽呢,这些也值钱着呢!要知道这一切全都是你的,亲爱的儿子呀!我只不过是你的管家呀。你瞧瞧这个湖,多么美呀!真是天上胜景!鱼儿在快乐地游呀游呀;只有一种鲟鱼我们得花钱去买,而鲈鱼、鳜鱼、鲫鱼都多得不得了,足够我们自己和下人们吃的。那边草地上还有你的牛和马在吃草。在这儿你是万物的唯一主人,而在那边没准人人都可以任意支使你。你想离开这样的宝地,还不清楚去的是什么样的地方,说不定掉进深渊了呢,上帝宽恕我说得难听……留下吧!”

他沉默不语。“你没有在听我说,”她说道,“你这样死盯盯地望着哪儿呢?”

他不言不语,心事重重地以手指着远方。安娜·帕甫洛夫娜瞥了一眼,脸色都变了。在那边田野中间,有条道路曲曲弯弯地延伸到树林的后边,它就是通往人间福地、通往彼得堡之路。安娜·帕甫洛夫娜沉默了几分钟,以便集中一下气力。“原来是这样!”她终于灰心地说,“好,我的朋友,上帝保佑你!你就去吧,要是你这么想要离开这儿——我不留你!至少将来你不会说:是母亲断送了你的青春,误了你的一生。”

可怜的母亲呀!这就是对你的母爱的酬报!那是你所期盼的结果吗?再说,做母亲的并不期望什么酬报。母爱是盲目的,它不计得失。你变得了不得了,光荣得很,你变得又帅气、又傲气,你的名声扬四海,你的事业震五洲,你的老母亲会乐得脑袋直晃,她会掉泪,会欢笑,会满腔热情地为你祈祷个没完。而做儿子的大部分都没想到同母亲共享荣华。反过来说,假如你意志消沉、才智有限、长相丑陋、疾病缠身、心受创伤,最终你受到人们的排挤,在他们中间失去了你的位置,而在母亲的心坎里却总是为你保留着一席之地。她会把相貌丑陋、失意潦倒的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会为他更加长久、更加热情地祈祷。

怎能把亚历山大称之为缺乏感情的人!就因为他决心离家远行吗?他已二十岁了。打小生活一直向他微笑。母亲呵护他、娇宠他,就像人们对待独生子一样。保姆对着摇篮为他哼唱曲子,祝愿他将来走着黄金之路,享受荣华富贵,而且无病无灾。老师们常说他会鹏程万里,大有出息。当他回家的时候,邻居的闺女也朝他微笑。连那只老公猫瓦西卡对他比对家里的其他人都更加亲热。

他只是从传闻里听说有什么痛苦、眼泪、灾难,就像人们知道某种尚未显现,但潜伏在人们身上的传染病一样。因此他觉得前途是美好的、光明的。有某种东西吸引他向往远方,但究竟是何物,他却不甚了了。远方隐约闪烁着迷人的幻影,可他无法把它们端详个分明。又听到一些纷杂的声响——时而是荣誉的呼唤,时而是爱情的呼唤。这一切使他的心甜滋滋地直发颤。

家里这块小天地很快令他感到太狭小了。自然的景色、慈母的爱抚、保姆和全体下人的崇敬、柔软的床铺、美味的佳肴、瓦西卡的鼾声——所有这些在人生的晚年会觉得特别可贵的东西,他都乐于用它们换取那种尚未见识过的、极富吸引力的神秘而美好的东西。就连索菲娅的爱情,那柔情似水的无比美妙的初恋,也留不住他。这种爱情对于他算得了什么呀?他幻想着一种伟大的激情,它不怕任何艰难险阻,能建立丰功伟业。他对索菲娅的爱只是一种微小的爱,他期待一种伟大的爱。他也幻想去造福祖国。他勤奋地学了很多知识。文凭上写明:他通晓十多门学科,懂得五六种古今语言。而他最向往的则是作家的名声。他的诗作令同学们惊叹不已。他面前伸展着许多条道路,似乎一条胜于一条。他不知奔哪一条好。不过有一条便捷的坦途他却视而不见;要是他当时看见了,也许就不想离家远行了。

他怎么会留下来呢?母亲希望他留下,那是另一回事,也是很合情理的。她心里的一切情感都衰亡了,唯有一种情感例外,那就是对儿子的爱,她热烈地抓住了这最后的对象。他离去了,她怎么办?只有死路了。女人的心没有了爱是活不了的,这早有证明了。

亚历山大是被家里的生活宠惯了,但还没有被它毁了。造物主把他造就得这般美好,慈母的宠爱和周围人们的崇敬只是影响着他善良的品性,比如过早地发展了他心中的志趣,也引起他对一切事物的过分轻信。也许就是这个激发了他的自尊心,可是自尊心本身只是一种外形,一切都取决于灌注其中的内容。

对于他来说,极大的不幸在于,他的母亲虽然给了他无比的慈爱,但却不能给予他正确的人生观,也没有培养他的奋斗精神,激励他去克服所遇到的和每个人在前进道路都可能遇到的困难。这需要精巧的手、敏锐的智慧和超越于狭隘的农村视野的丰富经历。甚至要对他少些宠爱,不要时时刻刻为他着想,不要让他避开各种烦恼和不愉快,不要在他年幼时代他哭泣、代他受苦,而是要让他亲身体验风暴的临近,用自己的力量去应付,并考虑自己的命运。总之,要让他明白,他是个堂堂男子汉。安娜·帕甫洛夫娜哪能懂得这些呢,尤其是哪能做到呢?读者已经明白她是个怎样的女人。要不要再瞧一瞧呢?

她已经忘记了儿子的自私。亚历山大·费多雷奇看到她又重新放好各类衣服。她又忙着为儿子收拾旅行的行装,似乎把痛苦全然忘记了。“喂,萨申卡,好好记住,我把什么东西放在什么位置,”她说,“放在最下面箱子底的是床单,有一打。你瞧一下,是这样写着吗?”“是这样,妈妈。”“瞧,全绣上你姓名的缩写:亚·阿。都是亲爱的索纽什卡绣的!要是没有她,我们那些蠢娘儿们是干不了那样麻利的。现在看什么来着?对啦,看枕套。一、二、三、四——瞧,这儿整整一打。这是衬衫,有三打。多好的亚麻布,瞧着就可心!这是荷兰货,是我亲自去厂里找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买的,他为我挑选了最优质的三匹料。亲爱的,你每次从洗衣服的那儿拿回来时,都要查对一下单子;全是崭新的衬衫,在京城那边这样的衬衫也少见,兴许有人会偷换的,要知道就有一些连上帝都不怕的坏蛋。袜子二十二双——你知道我想出了什么主意?把你的那钱夹子藏在一只袜子里。你在去彼得堡的路上是用不着这笔钱的,所以千万要保存好!万一出了什么事,任人怎么翻找也找不到。给你叔叔的信也放在那里面,我想他定会很高兴的。要知道也有十七年没有通音信了。可不是开玩笑!这儿是围巾,这儿是手绢;还有五六条在索纽什卡那里。亲爱的,别把这些手绢丢了,都是上好的细麻纱!是从米赫耶夫那儿买的,两卢布二十五戈比一条。好,内衣、床单等全齐了。现在理一下旁的衣服……叶夫塞在哪儿?他怎么不来瞧着?叶夫塞!”

叶夫塞懒洋洋地走进房间。“有什么吩咐?”他更为懒洋洋地问。“有什么吩咐?”阿杜耶娃生气地说,“你怎么不来看我放置东西?要是在路上得拿件什么,你准得把箱子翻个底朝天!你脱不开自己的相好呀——真是个活宝!日子长着呢,你不用急!你到了那边就这样侍候少爷?瞧我收拾你!你瞧着,这是一件很好的燕尾服,看见我把它放在哪儿了吗?你呀,萨申卡,要爱惜这件衣服,不要天天穿它,这种料子一尺值十六个卢布呢。去上等人家做客你就穿上,可不要随便什么地方都坐,像你姨妈那样,她好像故意不往空椅子或空沙发上坐,总是猛一下坐到放着帽子什么的地方;前两天她就坐到一盘果子酱上——多丢人呐!跟一般人往来,穿这件紫红色的燕尾服就行。现在看一下坎肩——一件、两件、三件、四件。两条裤子。唉,这些衣服够穿三四年的!哎哟,我累死了!我忙了整个早上,不是闹着玩的!你去吧,叶夫塞。萨申卡,咱们谈点别的吧。过一会儿客人到了,就顾不上谈了。”

她在沙发上坐下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身旁。“喂,萨沙,”她稍沉默一下说,“你现在就要奔往异乡……”“什么‘异’乡,是彼得堡。妈妈,您怎么啦!”“等一等,等一等,听听我要说的话!只有上帝知道你去那边会遇到什么,看到什么,好的坏的都会有的。但愿他,我的天父,会使你坚强。而你,我的朋友,千万不要忘记他,要记住,没有信仰,无论在哪儿、无论遇上什么事情,是不会得救的。你在那边会当大官,会成为贵族,要知道我们并不比别人差,你爹就是贵族,是少校——不管怎样你都得信奉上帝。走运也好,倒霉也好,都得祈祷,不要如俗话说的那样:‘雷声不响,祈祷不做。’有的人走运的时候,对教堂都不瞧一眼,一旦倒了霉,就连一卢布一根的蜡烛也舍得给神像点,也肯布施乞丐了,这样才罪过呢。顺便说一下那些乞丐,不要在他们身上白花钱,要给也别给很多。干吗娇惯他们呢?他们是不在乎你的施舍的。他们拿到钱就会去喝酒,还要拿你取笑。我知道你心肠软,你呀兴许十戈比银币也舍得给。不,用不着这样,上帝会给的!你上不上教堂?每个礼拜天你去不去做礼拜?”

她叹了口气。

亚历山大默默不语。他记得以前在省城的大学里念书的时候,是不很热心上教堂的,而在乡下,常陪母亲去做礼拜,那只是为了让母亲高兴罢了。他不好意思说谎,所以默不作声。母亲知道他沉默的原因,又叹了口气。“好,我不勉强你,”她接着说,“你是个年轻人,怎么能像我们老头老太太们那样热心上教堂呢?再说啦,没准是公务忙,让你脱不开身,或者在上等人家那里待得太晚而睡过了头。上帝会怜惜你年轻不懂事。别发愁,你还有母亲呢。她不会睡过头的。只要我身上还剩下一滴血,只要我眼里泪水还没有干,只要上帝肯宽恕我的罪过,即使我走不动,爬也要爬到教堂的门口,为了你,我的朋友。我会吐尽最后一口气,哭干最后一滴泪。我会为你祈祷,求上帝保佑你身体安康,官运亨通,得十字勋章,享受天堂和人世的幸福。难道他,仁慈的天父,会不理睬我这可怜的老太婆的祈祷吗?我自己什么也不要。就让天父拿走我的一切:健康、生命,让我眼睛瞎了也行,只求赐给你一切欢乐,一切幸福和富贵……”

她话还没说完,便眼泪直淌了。

亚历山大从座位上腾地站了起来。“好妈妈……”他说。“咳,坐下,坐下!”她赶忙擦去眼泪,继续说道,“我还有好多话要说……我想说什么来着?一下就忘了……你瞧我现在这个记性……噢,对啦!要遵守斋期,我的朋友,这是要紧事!礼拜三、礼拜五——上帝会宽容;可在大斋期——千万别马虎。就拿米海依洛·米海依雷奇来说,他算是个聪明人吧,可他的品性呢?不管斋期不斋期,他总是一个劲地吃喝。简直让人听了毛发都竖起来!他也去救助穷人,但他的施舍上帝会认可吗?听我说,有一次他给了一个老头一张十卢布的票子,老头转过脸就啐了一口唾沫。大家都向他鞠躬问候,当面说几句好话,背地里提到他就画十字,把他看作魔鬼似的。”

亚历山大听得有些不耐烦,不时地瞧瞧窗外,瞧瞧远处的道路。

她沉默了一会儿。“千万要爱护身体,”她接着说,“万一得了重病——上帝保佑,但愿不会这样——你就给我写信……我会拼命赶去的。那边有谁照料你呀?有人还想把病人抢个光呢。晚上你可别上街,看见样子凶暴的人你就躲开远些。钱省着点用……积点钱防防困难的日子!钱要花得在理。钱是可恶的东西,好事坏事都是由于它。别瞎花钱,别动怪念头。每年你可以从我这儿按时收到二千五百卢布。二千五百卢布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不要去买什么奢侈品,这类东西一点儿也不用买,不过花得起的也别省;想吃些好的,也不要舍不得。别多喝酒——唉,酒可是人的大敌呀!还有(此时她压低声音)要当心女人!我可了解她们!就有一些不要脸的娘儿们,她们会自动来纠缠的,要是看到像你这样的……”

她满怀母爱地瞧了瞧儿子。“行了,妈妈,我该吃点早饭了吧?”他有点懊恼地说。“马上就说完……还有几句话……”“对那些有夫之妇可别眼馋,”她急忙要把话说完,“这是大罪过!‘不可贪恋他人的妻子。’圣经上是这么说的。要是那边有什么女人要向你提亲——但愿没有这种事——你可不要考虑。那些娘儿们见到一个又有钱又帅气的小伙子,就会来勾引的。要是你的上司或哪个有钱有势的大官看上你,想把自家的闺女许配给你,那是可以的,不过你也得写信告诉我。不管怎样我得前来看一看,不能让他们随便塞给你一个嫁不出去的丫头、一个老姑娘或一个贱货。你这样的未婚青年谁都乐意搞到手。喂,要是你自己看中一位姑娘,她人品又好,那么……”这时候她又压低了嗓门说:“索纽什卡嘛,可让她靠边站(老太太由于太爱儿子,准备昧着良心)。玛丽娅·卡尔波夫娜究竟打什么主意!她的女儿跟你不般配。一个乡下丫头!这种人配不上你。”“甩掉索菲娅!不,妈妈,我永远忘不了她!”亚历山大说。“好,好,我的朋友,你放心吧!我只不过提一下罢了。你去干一阵子事就回来,到时候看上帝的安排:待嫁的姑娘多的是!要是你忘不了她,那就……唉,这样……”

她想说点什么,可又犹豫不决,后来凑近他的耳边,悄悄地问:“你会记得……母亲吗?”“您说到哪儿去了,”他打断她的话说,“您赶快吩咐把备好的早点送过来,是鸡蛋吗?忘记您!您怎么能这样想?上帝会惩罚我的……”“别说了,别说了,萨沙,”她急忙地说,“你干吗对自己说不吉利的话!不,不!不管怎样,要是有这样的罪过,就由我一人承受惩罚吧。你年轻,刚刚开始生活,你会有一批朋友,你娶了亲,年轻的媳妇会代替娘,会代替一切……不!愿上帝祝福你,像我祝福你一样。”

她亲了亲他的额头,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教诲。“怎么搞的,谁都还没来?”她说,“玛丽娅·卡尔波夫娜、安东·伊万内奇、神父——怎么都还没来?礼拜大概已经做完了!啊,那边有人来了!好像是安东·伊万内奇……常是这样子:一提谁,谁就到。”

谁不知道安东·伊万内奇呢?这是个永远活跃的犹太人。这种人从远古时代起就有了,他们代代相传,无处不在,而且永远不会消失。他们曾出席过希腊人和罗马人的宴会,当然也吃过幸运的父亲为欢庆浪子归来而宰杀的肥牛犊。

在我们俄国,这种人有各式各样的。这里提到的这个人,有二十来个一再典押的农奴,他几乎一直住在一间木屋里,或者说住在一种形似谷仓的怪房子里——出入口在后面,是用几根圆木搭成的门,挨近篱笆;而二十年来他常常说,来年春天他要盖座新房子。他在家里不招待客人。他的熟人没有一个在他家里吃过一顿饭或喝过一杯茶,然而没有一个熟人家里每年没有被他吃喝过五十来次的。

早先安东·伊万内奇穿的是肥大的灯笼裤和后身打褶的立领上衣,现在平日里穿普通礼服和长裤子,每逢良辰佳节便换上一件样式极古怪的燕尾服。他那外表挺福态的,因为他一直无忧无虑、无牵无挂,虽然他好像一辈子都在忧他人之所忧,劳他人之所劳;不过尽人皆知,他人的愁苦和烦恼是不会使人消瘦的,人们都是这样认为。

实际上谁都不需要安东·伊万内奇,可是婚礼、葬礼等各种礼仪缺了他似乎就不成。他出席各种宴会、晚会,出席各家的家庭会议,似乎离开他就寸步难移。也许有人以为他挺有用,能完成某种重要的托付,请他出出点子,办点事情——根本不是!谁都不把这类事情托付他去办,他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既不会去法院里张罗,也不会做中介人,不会做调解人——什么都干不了。

不过也有人托他办点小事,比如顺路替某人去问候某人,他一定会办到,而且顺便在人家那儿蹭一顿早饭;或通知某人,说某种文书已经收到,至于是什么文书,人家则没有告诉他;托他往某处送交一小桶蜂蜜或一小把种子,叮嘱他不要溢了、撒了;或让他去提醒某人某日过命名日。还有一些不便派仆人去做的事也用得着安东·伊万内奇。“不能派彼得鲁什卡去,”他们说,“他准会搞错的。不,还是让安东·伊万内奇去一趟好!”或者说:“叫下人去不合适,某人会见怪的,还是让安东·伊万内奇去一趟为好。”

如果在某处的宴会或晚会上忽然见不到他,大家似乎都会感到惊讶。“安东·伊万内奇呢?”每个人定会惊讶地问,“他怎么啦?为什么他没来?”

于是宴会就不像宴会了。这时候有人甚至会派个代表前去探望他,看他出了什么事,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外出了?如果他病了,那么对他比对亲人还要关心。

安东·伊万内奇前来吻了吻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手。“您好,亲爱的安娜·帕甫洛夫娜!很荣幸祝贺您添了新设施。”“什么新设施,安东·伊万内奇?”安娜·帕甫洛夫娜问道,一边把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大门旁那条沟上的木板呀!看来是刚搭上的吧?我发觉木板在车轱辘下面不跳动了。我一瞧,已换上新木板了!”

他遇到熟人时,总是要向人家祝贺点什么,或祝贺斋期,或祝贺春天,或祝贺秋天,如果解冻之后来了严寒,那么就祝贺严寒,严寒之后出现解冻,那么就祝贺解冻。

这一回类似的事一件也没有,他便想出点什么说一说。“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夫娜、马特林娜·米海依洛夫娜、彼得·谢尔盖伊奇都向您问好。”他说道。“非常感谢,安东·伊万内奇!他们的孩子身体好吗?”“都很好。我给您带来上帝的祝福,神父跟着我来了。听说了吗?太太,我们的谢缅·阿尔希佩奇……”“怎么回事?”安娜·帕甫洛夫娜惊慌地问。“他去世了呀!”“您说什么!什么时候?”“昨天早晨。傍晚的时候有个小伙子跑来告诉我的,我就赶去了,整宿都没睡。大家全在哭哭啼啼,我又要安慰他们,又要料理后事。他们伤心得办不了事;净是在哭呀哭呀,光我一个人在张罗。”“主啊,主啊,我们上帝啊!”安娜·帕甫洛夫娜摇着头说,“我们的人生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他上礼拜还托你捎来问候呢!”“是呀,太太!不过他早就觉得有些不舒服,老头上年纪了,奇怪,他怎么一直还没有病倒!”“也不很老!他只比先夫大一岁。唉,愿他进天国!”安娜·帕甫洛夫娜画着十字说,“我真可怜苦命的费多西娅·彼得罗夫娜,拉扯着一群小儿女。真够呛的,有五个孩子,还全是些小丫头!什么时候安葬呀?”“明天。”“看来,人人都有自己的伤心事,安东·伊万内奇,你看,我要给儿子送行呢。”“有什么法子呢,安娜·帕甫洛夫娜,我们都是人嘛!‘忍耐吧’,圣书上这样说。”“请原谅,打扰您了,让您也跟着伤心;您就像亲人一样关爱我们。”“唉,尊敬的安娜·帕甫洛夫娜!我不关爱您,那么关爱谁呀?像您这样的好人我们能有几个呀?您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我是忙得很哪,脑子里老转着自己盖房子的事。昨天还跟承包商谈了一个早晨,可是还没有谈妥……我想,怎能不去呢……我想她那边独自一人,我不去,她怎么办呢?她不是个年轻人了,说不定会慌了神的。”“上帝保佑您,安东·伊万内奇,您总惦记着我们!我真的不知怎么好,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搞不明白!我哭得喉咙都干了。请吃点儿东西,您一定累了,兴许饿坏了吧。”“非常感谢。说真的,我过来的时候,顺便在彼得·谢尔盖伊奇家喝了点儿酒,匆匆地吃了点东西。嗯,这不碍事。神父说话就来,让他来祝福吧!瞧,他已经上台阶了!”

神父来了。玛丽娅·卡尔波夫娜带着女儿一道也坐车来了。这姑娘体态丰满,两颊绯红,面带微笑,还有一双哭过的眼睛。索菲娅的眼睛和整个神色都清楚地表明:“我会真心实意地去爱丈夫,会像保姆一样去侍候他,对他百依百顺,永远不显出比他高明。怎么可以比丈夫高明呢?这绝不可以!我要勤勤恳恳地管理家务,做针线活;我要给他生五六个孩子,并要亲自给他们喂奶,照料他们,给他们做衣服穿衣服。”——她那圆润的鲜艳的脸颊、丰满的胸脯皆可证明她很能生育。而眼里的泪水和忧伤的笑容此时使她别具一番风韵。

他们先是进行祷告,而安东·伊万内奇去把仆人们召集到一起,点上蜡烛,待神父念完圣书,便接过来交给一个教堂执事,然后把圣水灌进一只小瓶,藏到口袋里,说:“这是给阿加菲娅·尼基季什娜的。”除安东·伊万内奇和神父之外,照一般规矩没有人去碰一下食物,然而安东·伊万内奇对这顿丰盛的早餐却大为欣赏。安娜·帕甫洛夫娜一直在抽泣,并偷偷地抹泪。“行了,尊敬的安娜·帕甫洛夫娜,您的泪流得够多了!”安东·伊万内奇一边斟满一杯露酒,一边假装生气地说,“您是送他去挨宰还是怎么的?”然后他喝下半杯酒,吧嗒几下嘴唇。“好酒,好酒!味道真香呀!尊敬的安娜·帕甫洛夫娜,我们这样的酒全省都没处找去!”他非常得意地说。“这是前……前年……酿的!”安娜·帕甫洛夫娜呜咽着说,“今儿为您……刚刚……开封的。”“唉,安娜·帕甫洛夫娜,瞧着您我心里好难过,”安东·伊万内奇又开口说,“没有人让您这么伤心呀!”“您想一想看,安东·伊万内奇,我只有一个儿子,他就要走掉了。我死了都没有人送葬呢。”“我们是干吗的呀?我是您的外人,是吗?再说,干吗急着去死呢?说不定您还会嫁人呢!那我还要去您婚礼上跳舞!您别再哭啦!”“我做不到,安东·伊万内奇,真的做不到,我自个儿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些眼泪。”“怎能把这样的年轻人关在家里呢!给他自由吧,他会展翅高飞,干出一番大事业来,他在那边会当上大官的!”“您这张嘴说得好甜哪!您馅饼干吗吃得这么少?再吃些吧!”“我会吃的,那我就吃这一小块。”“祝您健康,亚历山大·费多雷奇!祝您一路平安!快快回来娶亲吧!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您怎么脸红了?”“我没什么……我就这样……”“哦,年轻人哪年轻人!哈哈哈!”“跟您在一起就感觉不到愁苦,安东·伊万内奇,”安娜·帕甫洛夫娜说,“您真会安慰人,愿上帝赐您健康!再喝点酒吧。”“我会喝的,尊敬的安娜·帕甫洛夫娜,会喝的。送别怎能不喝酒呢!”

早餐结束了。车夫已套好马车。车子拉到了台阶前面。仆人们一个跟一个地跑出来。有的提着行李箱,有的拿着包袱,也有的扛着袋子,转身又进去拿别的什么。仆人们像苍蝇围着一滴甜水那样围着马车,大家都奔到那里忙活着。“箱子就这样摆好,”一个仆人说,“这边放食品盒。”“那他们的腿住哪儿搁呀?”另一个仆人答话说,“最好让箱子竖着放,食品盒可以放在边上。”“要是箱子竖着放,那鸭绒褥子会滑下去的,还是横着放好。还有什么吗?靴子搁上去了吗?”“我不知道。谁搁上的?”“我没有搁。去看一下吧——是不是还在楼上放着?”“那你去吧。”“你怎么啦?你看,我没空!”“还有东西,别忘了这个!”一个丫头喊道,她从人家脑袋旁边伸过手来,手里举着一个小包袱。“放这儿来!”“把这个设法塞进箱子里去,刚才给忘了。”另一个丫头说,她登上踏板,递上小刷子和小梳子。“这会儿往哪儿塞?”一个大块头的仆人冲她生气地喊道,“你滚开!瞧见没有,箱子给压在最底下了!”“是太太吩咐的,关我什么事,哪怕你扔了!你横什么呀!”“好吧,快点递到这里来,这儿可以从旁边塞进那夹袋里。”

那匹辕马不断地抬起头摇来晃去。铃铛每次都发出刺耳的响声。它提醒人们要告别了。两匹拉梢马低着头,心事重重地站着,似乎明白行将开始一次美妙的旅行,有时扇着尾巴或者把下唇伸向辕马。离别的时刻终于来临了。人们再一次祈祷。“坐下来,大家都坐下来!”安东·伊万内奇指挥说,“请坐下,亚历山大·费多雷奇!还有你,叶夫塞,也坐下。坐下吧,坐下!”他本人也侧着身子在椅子上稍微坐了坐:“现在愿上帝保佑您一路平安!”

安娜·帕甫洛夫娜当即号啕大哭起来,去搂住亚历山大的脖子。“别了,别了,我亲爱的孩子!”在她的痛哭声中听到这样的话音,“我还能见到你吗……”

往下什么话也听不清楚了。这时候传来另一种铃铛的声音,一辆三驾马车飞快地奔进院子。从车上跳下一位满身尘土的年轻人,他冲进屋里,扑过来搂住亚历山大的脖子。“波斯佩洛夫……”“阿杜耶夫……”他们同时惊喊了一声,互相紧紧地拥抱。“你打哪儿来,怎么回事?”“从家里来,赶了整整一天一夜的路,特地来为你送行。”“朋友!朋友!真正的朋友!”阿杜耶夫热泪盈眶地说,“赶了一百六十里路,为了道一次别!哦,世界上确有这样的友谊!友谊地久天长,不是吗?”亚历山大热情洋溢地说,紧握着朋友的手,扑到他身上。“至死不渝!”这位朋友回答说,把手握得更紧,也扑到亚历山大身上。“给我写信!”——“好,好,你也写信!”

安娜·帕甫洛夫娜不知怎样对波斯佩洛夫表示亲热才好。动身的时间推迟了半个小时。最后终于出发了。

大家都步行到小树林那边。当走过那片浓浓的树荫的时候,索菲娅和亚历山大互相拥抱在一起。“萨沙!亲爱的萨沙……”——“索里奇卡……”他们悄悄地呼唤着,话音消失在亲吻中。“您到了那边会忘了我吗?”她泪汪汪地问。“哦,您怎么这样不了解我!我会回来的,请您相信,别的姑娘永远不找……”“那您赶紧拿着,这是我的头发和戒指。”

他忙把这两样纪念品藏进口袋里。

安娜·帕甫洛夫娜同儿子和波斯佩洛夫走在前面,后面是玛丽娅·卡尔波夫娜和女儿,最后面是神父和安东·伊万内奇。马车走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车夫好不容易勒住马儿慢慢地前进。仆人们在大门口围着叶夫塞。“再见了,叶夫塞·伊万内奇,再见了,亲爱的,不要忘了我们!”四边都响起了这样的声音。“再见了,伙伴们,再见了,别记着我的不是!”“再见了,叶夫塞尤什卡,再见了,我亲爱的朋友!”母亲拥抱着他说,“送你这个圣像,这是我对你的祝福。要记住信仰,叶夫塞,到了那边不要成了异教徒,那样我要诅咒你!别喝醉酒,别偷人东西,真心实意地侍候少爷。再见了,再见了……”

她用围裙遮住脸,走开去。“再见了,大娘!”叶夫塞懒洋洋地说。

一个约十二岁的小姑娘向他奔了过来。“跟小妹妹告个别吧!”一个婆娘说。“你也跑来了!”叶夫塞亲了亲她说,“好,再见吧,再见!光脚小丫头,现在你进屋去吧!”

阿格拉芬娜站在后头,与大家隔开一点距离。她的脸色发青。“再见了,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叶夫塞提高点嗓子拉长声调说,并向她伸过双手。

她让他拥抱,但没有对拥抱做出回应;只是她的脸变得极不自然。“这个给你,拿着!”她从围裙里掏出一小袋东西塞给他,说道,“你到那边没准会跟彼得堡的娘儿们玩上呢!”她又添了一句,斜着眼瞟了他一下。这一目光表现出她的整个忧愁和醋意。“我去玩,我?”叶夫塞说,“要是我在那边乱搞,让上帝当场劈死我,让我的眼睛瞎了!让我下地狱……”“得了!得了!”阿格拉芬娜半信半疑地嘟哝说,“你要是那样……哼!”“咳,差点儿忘了!”叶夫塞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沾着油污的纸牌,“给你,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留个纪念吧,您在这儿反正没处可搞到。”

她伸过一只手来。“送给我吧,叶夫塞·伊万内奇!”普罗什卡从人群中喊道。“你!给你还不如烧了!”他把牌藏进了口袋里。“那就给我吧,傻瓜!”阿格拉芬娜说。“不,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随您怎么样,我就不给了,您会跟他玩的。再见啦!”

他头也不回,挥一下手,慢吞吞地跟在马车后面走着,看那架势,仿佛能把车子连同亚历山大、车夫以及马儿一起扛在肩上带走似的。“该死的!”阿格拉芬娜望着他的背影说,一边用头巾角擦着滴下的眼泪。

大家在小树林旁边停了下来。在安娜·帕甫洛夫娜痛哭着同儿子告别的时候,安东·伊万内奇拍了拍一匹马的脖子,随后又抓住它的鼻子左右摇晃了几下,那匹马显得非常不满,所以便龇了龇牙,当即打了一声响鼻。“把辕马的肚带紧一紧,”他对车夫说,“瞧,辕鞍歪到一边去了!”

车夫瞧了瞧辕鞍,看到它放得好好的,便坐在驭座上不动,只是用鞭子稍稍整了整皮马套。“好了,该动身了,上帝保佑您!”安东·伊万内奇说,“得了,安娜·帕甫洛夫娜,您别再折磨自个儿了!您上车吧,亚历山大·费多雷奇,您要在天黑之前赶到希什科夫。再见了,再见了,愿上帝保佑您走运,当大官,挂勋章,享受一切荣华富贵!!好了,上帝保佑,赶马动身吧,到了斜坡那儿小心点,慢些赶!”他又对车夫说了一句。

亚历山大坐进车里,大哭起来。叶夫塞走到太太跟前,跪拜在地,并吻了吻她的手。她塞给他一张五卢布的纸币。“小心些,叶夫塞,你记住,你好好侍候少爷,我让你娶阿格拉芬娜,不然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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