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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15 17:1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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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

出版社: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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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战争与和平试读:

译序

史诗型家庭小说的巅峰——《战争与和平》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

在世界文学界中,列夫·托尔斯泰一向被人称为“巨人”,而《战争与和平》则是“19世纪世界文学的最伟大的作品”(高尔基语)。就“巨人写巨著”而言,几乎很少有哪一位作家及其作品可以与托尔斯泰和《战争与和平》相提并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亨利·詹姆斯把托尔斯泰称为一头“大象”,一头拉着一辆“大篷车”的大象,而在这辆“大篷车”上,装载着“整个人类的生活”。

关于《战争与和平》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一直是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问题。在这部小说陆陆续续的写作和发表过程中,这个问题已经显露出来了。为此,托尔斯泰早在《战争与和平》全部发表完之前,就已经写下了《关于〈战争与和平〉一书的几句话》并刊登在了1868年《俄国档案》3月号上。“《战争与和平》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这不是长篇小说,也不是长诗,更不是历史纪事。《战争与和平》是作者想要而且能够用表达它的形式所表达的东西。”可见,托尔斯泰非常想突破文学作品的通行形式,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特的表达形式。

最先认同托尔斯泰这种想法的是俄国评论家斯特拉霍夫——“托尔斯泰伯爵的巨幅画卷不愧为俄国人民的艺术反映,这真是前所未闻的现象,是现代艺术形式的一部史诗。”随后越来越多的作家和文学理论家逐渐认识到《战争与和平》特殊的文体形式,他们都不同程度地看到了这部小说中的史诗性成分。

罗曼·罗兰认为:“《战争与和平》是我们时代最浩瀚的史诗,是现代的《伊利亚特》。”他在《战争与和平》里窥见了“作品的荷马式精神,洞悉永恒法则的宁静、命运之气息的庄重节奏、与所有细节相连并制约作品的总体感”。“这是多得不可胜数的灵魂,像千千万万的小溪被永恒的力量吸引着一去不返地奔向名称叫作海洋的所在。”而我们每一个读者则在这一处处灵魂的海洋上空飞翔,并且俯视着这无边无际的生活,做着漫漫的思考。法国作家阿尔芒·拉努认为——“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在世界文学中第一次体现了黑格尔的名言即‘小说应该成为史诗的现代形式’。”巴赫金也觉得——“《战争与和平》是家庭历史长篇小说(有史诗倾向)。”梅列日科夫斯基则直截了当地认为——“《战争与和平》……是真正的‘史诗’。”其恢宏完整的、展示历史与个人合力的合奏,奠定了这部小说史诗性长篇小说的基调。

由此看来,《战争与和平》的史诗特性是毋庸置疑的,而且在这一点上学术界也没有多大争议。不过,关于《战争与和平》的文体问题仍没有完全解决。即便是认定《战争与和平》是一部“史诗性长篇小说”的结论也显得有些空泛,没有准确把握住这部既宏大又细腻的作品的文体特性。

事实上,在19世纪初期,也就是在俄罗斯长篇小说开始产生的时期,小说家对史诗性的认识是模糊的。普希金从来没有将自己的包括《上尉的女儿》在内的小说创作称为史诗,在构思没有最后完成的长篇小说《彼得大帝的黑奴》时,普希金也许意识到了其中包含的某种史诗的性质;果戈理倒是考虑过自己的长篇小说的史诗因素,他曾一度把《死魂灵》称作史诗,有时则称作中篇小说,最终还是举棋不定,做了折中的处理,把这部作品定为小型史诗(长诗)。

不过,在今天看来,19世纪初期俄罗斯小说家们用自己的小说创作本身对史诗型长篇小说这一文体做出了具有某种方向性的解答。

普希金在1836年完成了被称为“散文体的《叶甫盖尼·奥涅金》”的长篇小说《上尉的女儿》。在这部作品中,俄罗斯小说的基本因素和特点已初露端倪。而在文体上最突出的成就就是创造了一种新的长篇小说的模式。在《上尉的女儿》中,普希金表现出了一种深刻的历史感。这部作品借鉴了英国小说家司各特的历史小说的写法,把重大历史事件与虚构艺术人物结合在一起,在家庭的框架中艺术地展现真实的历史事件,从而在俄罗斯首先创造出“史诗型家庭小说”的结构模式,它对后来的俄罗斯作家产生了重大影响。

值得注意的是,普希金曾经有一个宏大的构思,那就是他要在定名为《彼得大帝的黑奴》的未完成的长篇小说中,再现后来列夫·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所再现的俄罗斯的那段历史。如果他不是英年早逝而完成了这样一部真正的巨型“史诗”作品的话,俄罗斯小说的格局将发生重大变化。具体地说,俄罗斯巨型史诗型长篇小说将提早近半个世纪出现。从普希金的影响力来看,它将会极大地推动俄罗斯巨型长篇小说的繁荣和发展,甚至我们看到的《战争与和平》也不会是今天的这个样子。

在俄罗斯长篇小说史上,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以其独特的结构和风格占有特殊的位置。小说由五个中篇组成,内容各异,环境和人物都不同,叙事角度和风格也不一样,但都统一于主人公性格的创造:更全面和更深刻地揭示出当代英雄(“主角”)的形象,探究他的内心生活史。尽管从外表看来作品的结构有点“支离破碎”,然而在内部结构上它仍然是一个完整的作品。在今天看来,《当代英雄》开放型的叙事结构和多变的叙事角度完全可以使它跻身于现代小说之中。不过,从文体的角度看,它深化了普希金在他的小说创作中开创的心理描写的传统,同时借鉴了欧洲18世纪启蒙文学中日记体和书信体小说的经验,将心理描写提升到心理分析的高度,从而成为俄罗斯第一部真正的心理小说。由此看来,《当代英雄》的文体结构是一种开放型的,它兼收并蓄了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两种风格,从另一个角度说就是兼收并蓄了诗歌和散文两类不同文体的特点。它在写实方面与普希金的散文作品并驾齐驱、各有千秋;而在心理分析方面可以说是独步一时、独领风骚。《当代英雄》是俄罗斯文学中第一部开放型心理小说。

从体裁的角度看,果戈理的小说创作在俄罗斯小说史上也具有某种开拓意义。他的中短篇小说也属于俄罗斯最早的中短篇小说之列,甚至比普希金的中短篇创作还要早,并且具有他自己的显著特点。而他的长篇小说《死魂灵》几乎可以说是俄罗斯长篇小说的奠基之作。自然,在《死魂灵》问世之前,《上尉的女儿》和《当代英雄》这两部作品一般也被人们称为长篇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作为特殊的长篇小说则不在此之列)。不过严格地说,上述两部作品在篇幅和内容上其实都只有中篇小说的格局,作者自己也多次把它们称为中篇。而果戈理的《死魂灵》在规模、篇幅和内容上都较之前者更具备长篇小说的特点,虽说作者自己在发表它时也没有称之为长篇小说。在19世纪40年代前后的俄国文学界,人们对于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这种形式的认识还比较模糊,不少作家如普希金、莱蒙托夫乃至后来的屠格涅夫等对自己的大型散文作品是否就是长篇小说还举棋不定。

对于俄罗斯文学而言,《死魂灵》是一部具有开创性意义的长篇小说,可以说它是俄罗斯文学中第一部“超大型”散文作品。它不仅具有与长篇小说这种形式相匹配的规模和篇幅,同时也比以往任何一部小说更广阔地反映出了社会生活,果戈理因此获得了“俄国散文文学之父”(车尔尼雪夫斯基语)的称号。从此,俄国文学拥有了在规模和篇幅上可以与西欧相媲美的长篇小说。《死魂灵》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呢?果戈理显然思考过这方面的问题:他在1835年给友人的信中这样写道:“我现在正在写的是一部曾经长时间思考过并将继续长时间思考的作品,它既不像中篇小说,也不像长篇小说,很长,很长,有几卷之多,它的名字叫《死魂灵》……这是我的长诗……”1842年也就是《死魂灵》发表的前夕,果戈理在给友人的信中又把《死魂灵》称作长篇小说:“我有一部长篇小说,这是真的,不过在它问世之前我什么也不想宣布。”可是在正式发表时,他还是把《死魂灵》称为了“长诗”。

果戈理认为长篇小说这种体裁,“所描写的不是整个生活,而是生活中的突出事件,尽管有规定的空间,但是它仍能使生活有声有色地表现出来”。关于长篇小说事件的发展,他认为“不论出现什么,这只是因为与主人公本人有极大联系而出现的”。他认为“新时代产生了一种叙事作品,它好像介于长篇小说和史诗之间,这种作品的主角虽说是个别的和平凡的人物,但对于人类灵魂的观察者来说,他在许多方面都是有重要意义的。作者让他的生活经历一连串的事件和变化,为的是生动地描绘出作者所写时代的特点和风尚中一切有重要意义的东西的真实情景……”他把这种作品称之为“小型史诗”,也就是说,在果戈理看来《死魂灵》就是这种“小型史诗”。显然,果戈理认为自己的这部作品与他心目中的长篇小说还有一定的距离。在果戈理看来,他的大型散文作品在反映社会生活的广度上达到了一定的规模,也就是说,具备一定的史诗性,但他笔下的人物是否称得上典型人物,还有他的作品的结构是否具有那种新的散文体裁长篇小说所要求的严密性,这些在他的心中还是没有底的。他甚至也不十分明确长篇小说在形式上有哪些具体的“规范”。

在俄罗斯长篇小说的发展史上,果戈理以他的《死魂灵》开创了一条与普希金和莱蒙托夫所代表的史诗型家庭长篇小说和心理小说不同的道路,这就是史诗型社会小说的道路。而在这条道路上,直接与《死魂灵》相联系的首先是谢德林的《外省散记》,而后是车尔尼雪夫斯基和赫尔岑的社会问题小说。

俄罗斯长篇小说在其发展的初期就产生了两种具有不同风格的流派和两类不同的小说模式,文学史上一般把它们称为普希金流派和果戈理流派,或者说是诗意的现实主义和讽刺的现实主义两大流派,而它们各自的代表性的小说文体是史诗型家庭小说和史诗型社会小说。在前者中衍生出它的一种重要的变体——心理小说;而在后者中,则产生了它的特例——社会问题小说。

从艺术角度看,托尔斯泰无疑是属于普希金流派的小说家;而从《战争与和平》的文体特征看,托尔斯泰仿佛是在履行他的老师普希金的遗嘱,把普希金初步确立的史诗型家庭长篇小说的雏形提高到一个空前的新的高度。在这方面,把《战争与和平》与《上尉的女儿》总体的艺术结构和艺术表现相比较是颇有意思的,尽管这两部作品在规模和篇幅上有着巨大的差别。

这两部作品都以重大的历史事件作为背景:《上尉的女儿》以普加乔夫起义为背景,而《战争与和平》以1812年卫国战争为背景。不过,由于普希金在创作他的长篇小说时,有关普加乔夫起义的描写要受制于沙皇官方舆论的严密控制,他不得不将这一背景蒙上一层迷雾,因此这一背景多少显得有些朦胧。而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表现1812年卫国战争时却无须受到种种限制,小说家所考虑的主要是如何把这一背景展现得更加丰满和全面,所以1812年战争在作家的笔下被表现得相当充分,以至于它几乎上升为作品的主体部分。以往不少人把《战争与和平》仅仅视为一部历史小说都是缘于此。自然,如果把《战争与和平》中纯粹的有关战争的描写集于一体,那也可以说它是一部历史小说或历史文献,尽管它也具有一定的或很高的学术价值,但那个托尔斯泰就不是今天的这个托尔斯泰了。所以,在小说家托尔斯泰看来,1812年战争不是他要表现的主体,或者说不完全是他要表现的主体,而是他为他笔下的主人公们提供的一个活动背景。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关注的中心还不是战争本身,而是处在这场战争中的人的命运。在1812年战争中,在某种意义上说历史人物库图佐夫、拿破仑乃至亚历山大一世等是主人公,但他们并不是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中的主人公,他们甚至也不是那场战争的主人公,按照小说家的艺术描写所显露出来的,人民才是这场战争的真正的主人公。《战争与和平》中真正的主人公是彼埃尔、安德烈、娜塔莎、尼古拉等俄罗斯青年。

在《战争与和平》中,正像普希金在《上尉的女儿》中一样,托尔斯泰把个人、家庭的悲欢离合与重大的历史事件糅合在了一起:个人、家庭的命运植根于民族命运的土壤之中,民族命运又投射于个人和家庭生活之中,它们互相说明、补充、印证。而这一点,正是史诗型家庭小说的最主要的特征。在这样的艺术结构和艺术表现中,历史人物与艺术(虚构)人物同台献艺,比翼齐飞,而这之中包含有巨大的艺术空间和思想空间,高明的小说家总是善于把自己关于历史的和现实的、思想的和艺术的构思游刃有余地置于其中,从而巧妙地实现他的艺术理想。

普希金和托尔斯泰在思想和艺术表现方面还是有一定差别的,但他们在构建自己的长篇小说时都同时聚焦于历史和现实。普希金主要是一个艺术家,他的双筒望远镜在搜索历史的时候,显然偏重于现实这一边。《上尉的女儿》在描写历史人物方面笔力虽然也很集中,但由于现实方面的条件的限制,多少还有些闪烁其词。他更多的是展示他笔下的艺术人物的悲欢离合。而作为思想家和艺术家的托尔斯泰,却随时准备追本溯源,他的双筒望远镜几乎是不偏不倚,直视历史和现实。他不仅对历史人物全面观照,而且对历史事件的追踪几乎达到不分巨细的地步。而他对他笔下的艺术人物更是关怀备至,甚至不放过他们意识中的点滴浪花。普希金有着希腊艺术家的分寸感,他常常满足于点到为止,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而思想家托尔斯泰有时却简直抛开了艺术家托尔斯泰,他在自己的艺术作品中不修边幅,听任思想的翅膀天马行空、四处游弋。当他执着于一些问题的探究时,有时甚至还把艺术抛开,把哲学论文引入他的长篇小说;当他为了弄清思维发展的过程时,常常不惜挖掘出大量的心理细节来反复玩味。这一切,正如亨利·詹姆斯所说,他自己做来似乎“得心应手”,而别人学来下场却“极其悲惨。”

至此,我们大约可以对作为史诗型家庭小说的《战争与和平》文体上的主要特征做出扼要的归纳:

1.以重大的历史事件作为背景。在《战争与和平》中,对1812年俄法战争的直接描写占有极大的比重,甚至上升到主体的地位,以至于有不少人认定它为一部历史小说。然而,从本质上看,这分量很大的有关战争的描写依旧只是为家庭小说提供的一种背景。背景的史诗特性与家庭小说结构特性交相辉映。

2.尽管历史人物与虚构的艺术人物“同台献艺”,但历史人物依旧只是虚构的艺术人物的“陪托”。作品真正的主人公不是历史人物,而是艺术人物。

3.与上述特点相联系,作家对历史人物和艺术人物采取重心不同的描写:总体上说,对于前者的描写,主要是一种“外部”的展示,其目的在于背景的完整“再现”。而对于后者,则是一种全方位的“创造”,特别是在对艺术人物内心世界的“追本溯源”上,达到了空前的程度,所谓“心灵的辩证法”便由此而来。这不仅成为《战争与和平》文体上的主要特征,也是作家全部创作的重要特征之一。

4.追求一种表现“整个人类生活”的宏大目标。在表现战争与和平的主题的同时,多角度、多层次地展示出人类的、民族的、家庭的和个人的外部和内心的生活,甚至不惜放弃一般的艺术表现形式,采用了一种非常规的政论的方法来表现某种哲学的主题和某些带有“全人类”特性的主题。

5.与上述宏大目标相联系,作品表现出一种宏大的叙事风格,即一种“百科全书”式的叙事风格(关于这个问题,译者已有专文论及)。

自从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问世以来,史诗型家庭小说的结构方式和艺术表现方式在世界文学中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或者说《战争与和平》所代表的即我们称之的史诗型家庭小说在后来的俄罗斯文学中、在欧美文学中,乃至在我国当代文学中都出现了各种“变体”。那种把重大的历史事件与家庭、个人的悲欢离合结合起来的结构方式和艺术表现方式在如今已经成为一种艺术创作的规律。不过,对当代小说家来说,《战争与和平》也许是一个不可逾越的巅峰。朱宪生

第一章 女官的宴会

一八〇五年七月,拿破仑率兵侵略欧洲各国,法俄之间正进行着寸土必争的激烈战争。可能是俄国版图实在庞大,硝烟似乎还没蔓延到全国,在彼得堡上层社会是另一番与战争截然相反的和平景象:战争仿佛还在远方,人们依旧过着恬静悠闲的生活,达官贵人们都会聚在皇后的女官兼宠臣安娜·帕甫洛夫娜举办的家宴招待会上,她以自己充沛的精力和满腔的热情经营着她的充满了应酬和招待的世界,赢得了很高的社会地位。有时她甚至不想那样做,但为了不辜负熟悉她的人们的期望,她还是表现出了满腔热忱的样子。安娜·帕甫洛夫娜脸上经常流露的持重的微笑,虽与她憔悴的面容不相称,但却像娇生惯养的孩童那样,尽管她经常意识到自己可爱的缺点,但她不想,也不能,而且认为没有必要去改正它。

赴宴的有社会高层各色各样的人们,这些人的年龄和性格虽然各不相同,但是他们的生活圈子却是相同的。有宫廷里位高权重的瓦西里公爵和他漂亮迷人的女儿艾伦,瓦西里公爵对他的两个儿子伊波利特、阿纳托利非常失望,他跟安娜·帕甫洛夫娜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上了年纪后仍然卖弄风骚的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为了儿子的前程,也在瓦西里公爵耳边念叨着让公爵向库图佐夫求情帮她儿子谋个好差事;“彼得堡最迷人的女人”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夫人、瓦西里公爵的儿子伊波利特与他的朋友莫里约神甫等人也陆续抵达宴会现场。整个宴会充满了俄语和法语混搭、高贵和世俗交织的对话,显得又端庄又做作。特别是年轻的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夫人——丽莎,她随身带着一个金线绣的丝绒袋子,袋中装有针线活。她那漂亮的长着隐约可见的绒毛的上唇稍稍短一点儿,然而当它翘起来,或有时候上唇向前伸出,或有时候与下唇闭合时就显得愈加好看。如同那些颇有吸引力的女人一样,她的缺点——翘嘴唇和微微张开的小口似乎构成了她独特的美。所有的人都很愉快地看见这个身体健壮、充满活力的未来母亲那么轻松地承受怀孕这副重担。老年人和阴郁而烦闷的年轻人在她身边坐一会儿谈一谈,好像也变得和她一样快乐了。谁和她谈话,看见她每说一句话都会流露出爽朗的微笑,看见她那雪白的、闪闪发亮的牙齿,谁就会感到自己今天特别可爱。

安娜·帕甫洛夫娜仔细地观察整个会场,就像一个纺纱作坊的老板,让工人各就各位之后,就在作坊里踱来踱去,及时查漏补缺,防止一切冷场和不愉快的事件发生。这时,紧随娇小的公爵夫人之后,走进一个彪形大汉、一个肥胖的年轻人,他留着平头,戴副眼镜,身着当时时髦的浅色裤子、高高的硬领衬衫和咖啡色的燕尾服。这个肥胖的年轻人是叶卡捷琳娜时代一位大名鼎鼎的达官而目前正在莫斯科奄奄一息的别祖霍夫伯爵的私生子。他刚从外国深造回来,还没有在任何地方工作过,这是他头一次在社交场合露面。安娜·帕甫洛夫娜对他鞠了个躬表示欢迎,这是对进入她的沙龙里最低一级人物的一种礼遇。尽管这个礼遇很低,但安娜·帕甫洛夫娜一看见皮埃尔走进来脸上就表现出了惊恐不安的神情,犹如看见一只与此地不相宜的庞然大物似的。虽然皮埃尔的身材确实比沙龙里的其他男人魁梧些,但这种惊恐的表情只可能只是由他那与众不同的目光——聪明而又胆怯、敏锐而又自然的目光而引起的。他从小出国留学,刚学成回国到首都谋职。皮埃尔是一个既讲究精神世界又迷恋疯狂派对的人。他一进宴会厅,一方面是为了表现他的存在感;另一方面为了显示一些留学学到的知识,所以就迫不及待地加入了人们议论拿破仑征战欧洲的话题。对于在国外受过教育的皮埃尔来说,安娜·帕甫洛夫娜的这次晚会是他在俄国目睹的第一个晚会。他知道,全彼得堡的知识分子都聚集在这里,他真像个置身于玩具商店的孩童,眼睛都看不过来了。他老是惧怕错失他能听到的聪明谈话。他望着在这里集会的人们表现出的信心和文雅的表情,一直在等待能听到特别深奥的言论。“您太好了,皮埃尔先生,能来看望我这个可怜的病人。”安娜·帕甫洛夫娜对他说,并领着他去见姑母,惊恐地和她互使眼色。皮埃尔嘟哝着说了一句令人不懂的话,继续不停地用目光找寻着什么。他欢快地微微一笑,像对亲密的朋友那样,向娇小的公爵夫人鞠躬行礼,然后走到姑母跟前。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恐惧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因为皮埃尔还没有听完姑母讲太后的健康状况,就从她身旁走开了。安娜·帕甫洛夫娜惊恐地用话来阻拦他。“您不认识莫里约神甫吗?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她说。“是的,我听过有关他所提出的永久和平的计划。这很有意思,但未必可能……”“您这样想吗?……”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道,她本想说点什么再去做些家庭主妇的活儿,但是皮埃尔竟然做出一反常态的不礼貌的举动。先前是他没有听完交谈者的话就走开了,此刻他却说些闲话来拦住需要离开他的交谈者。他垂下头,叉开他的两条大腿,开始向安娜·帕甫洛夫娜证明,他为什么认为神甫的计划纯粹是幻想。“我们以后再谈吧。”安娜·帕甫洛夫娜微笑着说道。

她摆脱了那个不会生活的年轻人之后,便回过头来去干家庭主妇的活儿,继续留心地听着人们的谈话。

瓦西里公爵的女儿——艾伦从走进客厅以后就一直面带美女的微笑。她从闪到两边给她让路的男人中间走过时,那点缀着藤蔓和藓苔图案的参加舞会穿的洁白衣裳发出了唰唰的响声,雪白的肩膀、发亮的头发和钻石都熠熠生辉。她一直往前走去,向安娜·帕甫洛夫娜身边走去,两眼不看任何人,但对所有人都微笑,宛如她把欣赏她的身段、丰满的肩头、按当时时尚完全袒露的胸脯和脊背之美的权利恭恭敬敬地赐予了每个人,宛如她给舞蹈晚会增添了光彩。艾伦是那么美,以至于在她身上不仅看不到半点卖弄风情的样子,相反,她似乎还为自己那不容置疑、令人倾倒的美貌而感到羞愧,她似乎希望减少自己美貌的诱惑力,可是这无法做到。她将一只裸露的、丰满的手臂支靠在茶几上,她认为没有必要说什么,面带微笑地等待着。在整个谈话期间,她笔挺地坐着,时而瞧瞧轻松地搁在茶几上的丰满而美丽的手臂,时而瞧瞧更加美丽的胸脯,摆弄挂在胸前的钻石项链,几次弄平连衣裙的皱褶。当故事讲到引人入胜时,她回过头来看看安娜·帕甫洛夫娜,立刻表现出和宫廷女官同样的面部表情,随后便安静下来,脸上浮现出愉快的微笑。“手段是实现欧洲均势与民权,”神甫说道,“只要一个像俄罗斯这样以野蛮闻名的大国能够大公无私地站出来领导以实现欧洲均势为目标的同盟,那么这个国家就能拯救世界!”另外一边,莫里约神甫侃侃而谈。

皮埃尔心里觉得他们的谈话有趣,于是他走到他们面前,就像年轻人喜欢做的那样等待机会说出自己的思想。很可惜,皮埃尔和人们对拿破仑和革命的看法完全不一样,他在大家面前兴奋地说:“拿破仑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高于革命,制止了它的非法活动,保存了公民平等、言论和出版自由这样一些美好的东西,正因为如此,他才获得了政权。”他对这个事件充满了正面的评论和看法,引起了周围人的恐慌和排斥。安娜·帕甫洛夫娜只能小心翼翼又不失礼仪地把他一次又一次地在争论激烈之时支开。虽然她早已习惯于上流社会的交往,但一开始,皮埃尔的这些越轨之举着实把她吓得不轻。

皮埃尔很扫兴。不久,另外一位名叫安德烈的青年走进了客厅,他是先朝保罗皇帝的退职老总司令博尔孔斯基的长子、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夫人的丈夫。安德烈面目清秀而严峻,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人。他身上的一切,从困倦而苦闷的目光到缓慢而从容的脚步,都和他那娇小而活泼的妻子形成强烈鲜明的对照。显然,他不仅认识客厅里所有的人,而且他们都使他觉得厌烦,以至于连看看他们、听听他们的谈话,他都感到索然无味。在所有这些使他厌恶的面孔中,他俊俏妻子的面孔似乎最使他生厌。他装出一副有损于他的美貌的丑相,把脸转过去不看她。他吻了一下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手,随后眯缝起眼睛,扫视所有在场的人。自安德烈走进客厅之后,皮埃尔就没有把愉快、友爱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过,他走到他的跟前,一把拉住他的手。安德烈没有回头看,他紧锁眉头,做出一副丑相,对有人碰他的手表示不快,但一看到皮埃尔那张笑眯眯的脸,他就流露出善意和愉快的微笑。出乎意外,他和皮埃尔很谈得来,两人很快成了好朋友。面对众人对皮埃尔的质疑,安德烈解释道:“而且在一个国务活动家的行为中,必须区分私人行为、统帅的行为或皇帝的行为。”一席话总算帮皮埃尔解了围。在讲完热点话题之后,谈话变成了零星而琐碎的闲聊。外面深夜的大街也随着彼得堡的寒风吹来而渐渐冷清,客人们对安娜·帕甫洛夫娜的迷人晚会道谢之后,便开始离去。

皮埃尔显然对他在宴会上的表现不够满意,他就尾随安德烈到了他的家里,想继续跟安德烈讨论战争与和平、个人与历史的各种永恒命题。安德烈认为皮埃尔的言论只是幼稚的纸上谈兵,他正为应库图佐夫将军的召唤担任其传令官,将要出国跟征战欧洲的拿破仑军队作战的愿景而自豪,他期望通过这次战争为自己带来辉煌与荣耀。

不过,两人的争论被安德烈的妻子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夫人的抱怨打断了:“安德烈,我已经怀孕了,你为什么还要到军队里去,你不怜悯我,为什么?”安德烈很冷漠地打断了公爵夫人的哀求,像对外人一样把夫人请出了客厅,然后邀请皮埃尔到餐厅吃夜宵,然后意味深长地告诫皮埃尔:“永远不要,永远都不要结婚,我的朋友。这就是我对你的忠告,在你还不能对自己说你已经做完你所能做的一切以前,在你还没有停止爱你所挑选的女人以前,在你还没有把她看清楚以前,你就不要结婚!否则,你就会犯极大的,并且是不可挽回的错误。当你是个不中用的老头时,再结婚吧……否则,你身上所固有的一切美好而崇高的品质都将丧失,一切都将在琐碎事情上消耗殆尽。”正当皮埃尔为这一席言论惊愕不已的时候,安德烈补充道:“女人会露出她们的真面目,自私、虚荣、愚笨、渺小——这就是女人的普遍特征。你看看上流社会的女人,她们似乎有点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啊!对啦,我亲爱的朋友,不要结婚,不要结婚!”面对朋友的这一连串感叹,皮埃尔陷入了沉思。

夜渐渐深了,皮埃尔向安德烈道了别,向住处走去。他在瓦西里公爵家中居住,毕业后的他无所事事,又不愿成天泡在书堆里,所以就和公爵的儿子阿纳托利、赌棍多洛霍夫等人一同享受放荡不羁的生活。在离开安德烈家后,皮埃尔突然记起,今晚在阿纳托利家又有一个豪赌滥饮的疯狂派对,他顿时困意全无,兴奋起来。在跨进阿纳托利家中后,皮埃尔很快被酒精和赌博所包围,为了让派对搞得更加狂野,这帮不三不四的家伙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头小熊,其中一个人牵着套在小熊身上的链子,把它装进了马车,想把它运送到女戏子那里去吓唬她们。这时,路上的几位巡逻的警察跑来制止他们,这群亡命之徒抓住了警察分局局长,把他和狗熊背靠背地绑在了一起,然后把熊丢进了冰冷的莫伊卡河里。狗熊游起泳来,可怜的局长又冷又气,躺在狗熊背上瑟瑟发抖。

在安娜·帕甫洛夫娜举办的晚会上,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曾替她的独子鲍里斯向瓦西里公爵求过情,公爵履行了他的诺言,鲍里斯被破例调到了近卫军谢苗诺夫团担任准尉。但是,鲍里斯还是未被委派为副官或被安插在库图佐夫手下供职。所以,安娜·帕甫洛夫娜举办晚会后不久,为儿子操碎了心的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回到莫斯科就直接去了她的富有的亲戚罗斯托夫家中参加宴会,看看有没有其他更好的机会。

罗斯托夫伯爵是个没什么财务规划的乐天派贵族,他把父母的遗产花了个一干二净,现在只能计划着离开生活水准较高的城市,到乡下田庄去生活。他有四个孩子,大儿子尼古拉在军队里服役,大女儿已经出嫁,另外还有次女娜塔莎、小儿子彼得鲁沙,外甥女索妮娅也住在他家里。这天,罗斯托夫家中有两个叫娜塔莎的女人(母亲和小女儿)过命名日,家中客流川流不息、高朋满座。大家在谈话中提到了生活放荡的皮埃尔,不禁为别祖霍夫伯爵感到惋惜:经过这次狗熊和警长的风波,皮埃尔被赶到莫斯科去了,多洛霍夫被贬为士兵,阿纳托利尽管有瓦西里公爵的遮掩,还是被驱逐出了彼得堡。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为了显摆她的社交关系,把别祖霍夫伯爵的名声、家产、家庭成员一一与大家做了分享。这帮上流社会的人们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一边站在道德的高度批评着皮埃尔的不入流和不争气。

这时,一阵年轻而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客厅沉闷的对话。鲍里斯、尼古拉、娜塔莎、彼得鲁沙、索妮娅几乎同时走进了客厅。娜塔莎长着一双黑眼睛,一张大嘴巴,相貌不漂亮,但挺活泼。她由于跑得太快,背带滑脱了,袒露出孩子的小肩膀。那黑黝黝的打绺的鬈发披在后面,光着的手臂十分纤细,身穿一条钩花裤子,一双小脚穿着没有鞋带的矮靿皮靴。说她是孩子已经不是孩子了,说她是女郎还不是女郎,她正值这个美妙的年华。鲍里斯——军官,身材魁梧、头发浅黄的青年,他那宁静而俊美的脸上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的儿子尼古拉——大学生,伯爵的长子,他身材不高,头发鬈曲,面部表情开朗。他的上嘴唇已经长出黑茸茸的小胡子,整个面部表现出兴奋快乐的神情。索妮娅——伯爵十五岁的外甥女,她是个身段苗条、小巧玲珑的黑发女郎,长长的睫毛遮着温柔的眼神,一条浓密乌黑的辫子在头上盘了两圈,脸上的皮肤特别是裸露而消瘦、肌肉发达而漂亮的手臂和颈项的皮肤略呈黄色。她那动作的平稳,小小肢体的柔软和灵活,有点调皮而自持的风度,像一只尚未发育成熟的美丽可爱的猫崽,它必将成为一只颇具魅力的母猫。还有小彼得鲁沙——伯爵最小的儿子,所有这些人都在客厅里坐了下来。他们竭尽全力地把流露在每个人脸上的兴奋和悦意保持在合乎礼仪的范围以内。显然,他们之前在谈论更加好玩有趣的事情。

对于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的儿子鲍里斯的工作,罗斯托夫伯爵非常羡慕,对女客人说道:“瞧,尼古拉的朋友鲍里斯已经升为军官了,为了友谊,他不想落在鲍里斯后面,要抛弃大学和我这个老头去服兵役,本来档案馆给他弄到一个差事,本来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伯爵的语气很惋惜,他认为是因为尼古拉与鲍里斯的友谊影响了尼古拉的职业生涯。对此青春热血的尼古拉激烈地辩解道:“根本就不是!我只是觉得我有服役的天职。如果您不愿意让我走,那么我就留下来。但是我知道,除了服兵役之外,我上哪里都不合适。”罗斯托夫伯爵显然对他的儿子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诙谐地耸耸肩来表达这件令他不快的事情。为了转移话题,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夸起伯爵夫人的小女儿娜塔莎来,但是心眼多的她又跟伯爵提到她所担心的事:娜塔莎爱上了他的儿子鲍里斯,而娜塔莎只有十三岁,夫人怕她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对此伯爵并不挂在心上。

在伯爵的后花园里,娜塔莎与鲍里斯、尼古拉与索妮娅两对年轻的情侣正在不同的角落里约会。索尼娅正因为怀疑尼古拉对别的女生眉来眼去而生闷气。“索妮娅,你怎么啦?哪能这样呢?”其实尼古拉并没有和别人怎么样,只是索妮娅想多了。尼古拉说道,向她身边跑去。“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别管我!”索妮娅号啕大哭起来。“不,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哦,您知道,那好得很,您回到她那儿去吧。”“索妮娅!有句话要跟你说!哪能凭瞎想就这样折磨我和你自己呢?”尼古拉握着她的手说道。

索妮娅没有去挣脱自己的手,并且停止了哭泣。

娜塔莎屏住气息,一动不动地从她躲藏的地方用那闪闪发亮的眼睛向外张望。“现在会发生什么事呢?”她想。“索妮娅!我不需要整个世界!只有你才是我的一切,”尼古拉说道,“我一定向你证明这一点。”“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好,我再也不说了,索妮娅,宽恕我吧!”他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吻了一下。“啊,多么好啊!”娜塔莎心里想道,当索妮娅和尼古拉走出房间之后,她也跟着他们走了出去,并想把鲍里斯叫到自己身边。“鲍里斯,过来,”她表现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狡黠神态说道,“我有一件事要说给您听。过来呀,过来呀。”她说着把他领到花房,领到她躲藏过的花桶之间。鲍里斯微笑着跟在她后面。“这到底是什么事啊?”他问。

她困窘不安,向四下打量了一番,看见她那被扔在花桶上的洋娃娃,便把它拿了起来。“吻吻这个洋娃娃吧。”她说道。

鲍里斯用关切而温柔的目光看着她那兴奋的脸盘,什么也没回答。“您不愿意吗?好,那就到这儿来吧,”她说道,并向花丛纵深走去,扔掉了那只洋娃娃,“靠近点,靠近点!”她小声说道。她双手抓住军官的袖口,在她那发红的脸上显出庄严和恐惧的神色。“那您愿意吻我吗?”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皱着眉头望着他,微笑着,激动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鲍里斯脸红了。“您多么可笑!”他俯身对她说道,脸红得更加厉害,但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等待。

她突然跳到花桶上,身段就比他高了,她用双手把他抱住了,于是她那纤细裸露的手臂就搂住了他脖子的上方,她仰起头来,把头发甩在后面,正好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她经过花钵中间窜到花丛的另一边,低垂着头,停下了脚步。“娜塔莎,”他说道,“您知道我是爱您的,可是……”“您爱上我了吗?”娜塔莎打断了他的话。“是的,我爱上您了,但是我们以后不要做刚才那样的事情……再过四年……那时候我会向您求婚。”

娜塔莎想了想。“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她扳着纤细的手指头计算道,“好的!就这样说定了?”

喜悦和欣慰的微笑使她兴奋的面部容光焕发。“说定了!”鲍里斯说道。“永远吗?”小女孩说道,“一直到死吗?”

于是她挽着他的手臂,带着幸福的微笑,同他并肩静静地向摆有沙发的休息室走去。

罗斯托夫伯爵的大女儿薇拉,人很年轻,长得也不错,却为人十分冷漠,总是带着拒人千里的微笑,为此她并不受父母的宠爱和客人的待见,不过薇拉本人却似乎丝毫不受影响。当薇拉路过摆有沙发的休息室时,她发觉休息室里有两对情人在两扇窗户旁对称地坐着。她停步,鄙视地笑了笑。索妮娅紧挨尼古拉坐着,尼古拉正在给她抄写他第一次写的诗。鲍里斯和娜塔莎坐在另一扇窗户旁边,当薇拉走进来时,他们就停止了说话。索妮娅和娜塔莎带着负疚但却幸福的神态,瞥了薇拉一眼。薇拉毫不客气地收走了尼古拉的墨水:“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不要动我的东西。”然后,她又以年长者的身份对这两对恋人说教了一通。四个年轻人反感地撤离到了小孩的房间。

客厅里的对话还在继续。罗斯托夫伯爵夫人为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的儿子做到近卫军军官羡慕不已,因为尼古拉还只是个士官生,她问道:“喂,关于鲍里斯的事你找了谁求的情呢?”“瓦西里公爵。他很亲切。现在他什么都答应了,并且禀告了皇上。”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异常高兴地说道,完全忘记了她为达到目的而遭受的种种屈辱,她把瓦西里公爵称赞了一番后,又开始诉起苦来,描述着她那“穷困潦倒”的生活,并坦言:鲍里斯是别祖霍夫伯爵的教子,如果伯爵不支持鲍里斯的话,那他们母子俩将一筹莫展。伯爵夫人安慰了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一通。她们谈得很投入,时间也过得很快,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自认为她的谈话很体面,她心满意足地叫上了鲍里斯,并向罗斯托夫伯爵夫妇道了别。

母子坐马车去看望别祖霍夫伯爵。路上,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劝鲍里斯道:“要在教父别祖霍夫伯爵面前表现得‘可爱’一点儿,你未来的命运以他为转移。”鲍里斯冷漠地“哼”了一声,似乎表示默许,但更多地体现了抗议。

马车停在伯爵家门口。门房用势利的眼光打量了那个母亲和儿子,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那身旧式女外衣,得知他们要访问伯爵之后,便说大人今天病情加重不接见任何人。不过,由于她儿子的贵人瓦西里公爵是伯爵的亲戚,由于伯爵的病情,他最近也住在这里另一个房间,所以她改为求见瓦西里公爵。门房不情愿地让他们进了门,夫人劝导着鲍里斯要精神抖擞起来,两人走进了公爵的内室。公爵刚刚送走医生,看到她们母子俩进来,并没有直接回应两人的礼节和问候,而是冷冷地望着他们。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问起了别祖霍夫伯爵的病情,公爵冷淡地摇了摇头,表示病人没有希望了。夫人虚伪地惊叫道:“啊!这太可怕啦!……想起来真是吓人……这是我的儿子。”她用手指着鲍里斯补充了一句,然后很圆滑地转过了话题,说鲍里斯想亲自感谢公爵。鲍里斯很符合礼仪地行了一个礼。瓦西里公爵傲慢地整理了一下衣领,微微点了点头,回应道:“能为您做点事很荣幸,夫人。”然后转头装腔作势地对鲍里斯说:“你努力好好干,做到当之无愧。”

而皮埃尔因为肆意闹事被赶回了莫斯科。几天前才回来,像往常一样住在父亲家。别祖霍夫伯爵周围的那些太太一向对皮埃尔不怀好意,她们要借此机会使他父亲愤怒。但是在他抵达的那天,他还是到他父亲的家里去了。在这里,大家都把皮埃尔当瘟神看待。他只好整天一个人待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

借着这次拜访别祖霍夫伯爵和瓦西里公爵的机会,鲍里斯来到了皮埃尔的房间,看见他正在房里来回踱步,有时候在屋角停下来,对着墙壁做出威胁的手势,仿佛用长剑刺杀那看不见的敌人似的,他板起面孔从眼镜上方向外张望,然后又开始踱来踱去,有时候口里还喃喃地说着不清晰的话语,好像把自己想象为拿破仑本人,并和英雄一道经历危险越过加来海峡,侵占了伦敦……当鲍里斯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皮埃尔赶紧结束了一系列幼稚的动作,热情地握住了他的手:其实皮埃尔以前遇到过鲍里斯,只不过当时鲍里斯只有14岁,所以皮埃尔只是无端地感觉到眼前的年轻人很面熟。两个年轻人对一些话题的看法有一定的一致性,鲍里斯邀请皮埃尔到罗斯托夫伯爵家,皮埃尔对这次谈话非常满意,发誓要和鲍里斯成为朋友。在离开别祖霍夫伯爵的住处后,鲍里斯发现他母亲一路都在感叹伯爵病情的严重性,还在担心着遗嘱上最终的资产分配。

罗斯托夫伯爵夫妇天生心地善良、乐善好施。当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在他们客厅讲述“贫困潦倒”的生活时,罗斯托夫伯爵夫人就记挂在心,并准备了一叠崭新的七百块钱卢布,准备送给公爵夫人和鲍里斯。当公爵夫人再次回到罗斯托夫伯爵家中时,伯爵夫人掏出了钱,表示要送给鲍里斯做军装。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虚情假意地推托了一番最终拿过了钱,并“感动”地和伯爵夫人拥抱起来。这时,罗斯托夫伯爵家的客厅里坐满了客人。大家在谈论皇帝诏书中业已宣布的战争和征兵事宜。前来聚会的客人都已就座,等候吃小菜。

皮埃尔来赴宴了。大部分客人都晓得他耍狗熊闹出的丑闻,所以不怀好意地盯着他,心里都疑惑这个高大、肥胖的忠厚人怎么会戏弄警察分局局长。正在大家心神不定的时候,玛丽娅·德米特里耶夫娜——上流社会中绰号叫作恐龙的夫人,她使这两座城市的人感到惊奇,他们悄悄地讥笑她的粗暴,谈论她的趣闻。但是人人都无一例外地尊敬她,而且畏惧她——也姗姗来迟。玛丽娅夫人一进来,大家就纷纷起身表示欢迎。她大大咧咧地跟罗斯托夫伯爵和他的女儿娜塔莎开着玩笑,然后把玩笑开到了皮埃尔身上:“这孩子好嘛!……他父亲躺在病榻上,他却寻欢作乐,竟然把警察分局局长捆在狗熊背上。我的天,真不要脸,真不要脸!去打仗好了。”大家笑了起来,宴会在快乐的气氛中开始。

宴会结束后,大人们都去打牌了。娜塔莎发现索妮娅很不开心。原来,再过一个星期她的恋人尼古拉就要奔赴前线打仗了,为此她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了。娜塔莎是个机灵的姑娘,三言两语就把索妮娅劝解得想开了,两人一起去参加客厅里的舞会了。罗斯托夫伯爵已经和玛丽娅夫人跳起了舞,娜塔莎大胆地邀请了皮埃尔为她带舞。

当人们在乐师因困倦而弹奏走调的音乐伴奏下正跳第六节英吉利兹舞的时候,当疲乏的仆人和伙夫正准备晚饭的时候,别祖霍夫伯爵的中风病第六次发作了。大夫们宣布,他已经没有恢复健康的希望了,一切后事都准备就绪。在灯光暗淡的房间里,人们彼此窃窃私语,声音若断若续,每当有人从通往危重病人卧室的门口进出,房门发出微弱响声时,人们就寂然无声,用充满疑问和期待的目光望着那扇房门。一名副官、数名大夫和一名男仆站在瓦西里公爵后面,俨如在教堂里那样,男人和女人分立于两旁。大家都沉默不语,用手画着十字,只听见琅琅的祈祷声、圆浑而低沉的唱诗声以及静默时移动脚步的响声和叹息声。躺在床上的伯爵一只手突然软弱无力地向后垂下,他用力地想把自己的这只手拿过去,但是无能为力,白费劲。伯爵是否已经发觉,皮埃尔在用那可怕的目光看着这只感觉迟钝的手,也许还有什么别的思绪在这生命垂危的脑海中闪现,但他看了一下自己那只不听使唤的手,看了一下皮埃尔脸上流露出的可怕的表情,又看了一下自己的手,那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种和他的仪表不能并容的万分痛苦的微笑,仿佛在讥讽他自己的虚弱无力。皮埃尔望见这种微笑,胸中忽然不寒而栗,鼻子感到刺痛,一汪泪水使他的视线模糊了。病人面向墙壁,被翻过身去。他叹了口气。

瓦西里公爵焦躁不已,坐在了安乐椅上,一条腿高高地架在另一条腿上。他的腮帮子深陷,下巴看起来更为肥厚,跳动得很厉害。他不知道伯爵将把遗产传给谁,原来他觊觎别祖霍夫家的财产已久,并想通过联合别祖霍夫公爵的大女儿——大公爵小姐卡季什篡改遗嘱来谋得。这时分,那扇房门——素来都是轻轻地打开的令人可怕的房门,皮埃尔久久地望着,房门忽然“砰”的一声被推开了,撞到墙壁上——伯爵在临终之前,吩咐把遗产留给皮埃尔——皮埃尔刹那间从一个戏耍狗熊的浪荡子,摇身一变成为数一数二的资本家,成为社交界的宠儿。

瓦西里公爵仿佛跌入了绝望的深渊,他步履蹒跚地走到皮埃尔坐的长沙发前面,用一只手蒙住眼睛,跌倒在长沙发上。皮埃尔发现他脸色苍白,下颔跳动着、战栗着,像因冷热病发作而打战似的。“哎呀,我的朋友!”他一把抓住皮埃尔的胳膊肘,说道,嗓音里带有一种诚实的软弱的意味,这是皮埃尔过去从未发觉到的,“这一切为了什么?我的朋友,我已经五十多岁了……要知道,我……人一死,什么都完了,都完了。死是非常可怕的。”他大哭起来。

在老博尔孔斯基公爵的田庄里,老公爵早已退休,在童山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新王朝执政时,虽然他已被允许进入都城,但他还是继续定居农村,从不外出,他说,如果有谁需要求他,那么他就得从莫斯科走一百五十俄里的路到童山来;而他对任何东西、对任何人都一无所求。他说,只有人才有两大罪恶的根源:无所事事和迷信;只有人才有两大崇高品德:活动和才智。他亲自培养自己的女儿,给她传授代数、几何课程,以便在她身上培养这两大品德;他妥善地安排她的生活,要她不断地完成作业。他本人总是很忙,时而写回忆录,时而算高等数学题,时而在车床上车鼻烟壶,时而在花园里劳作和监督他田庄里未曾中断的建筑工程。因为活动的首要条件是秩序,所以在他的生活方式中程序已达到一丝不苟的程度。他依照一成不变的陈规出来用餐,总是在同一时辰,分秒不误。公爵对待周围的人,从他女儿到侍者,态度十分粗鲁,一向要求苛刻,所以,他纵然不算残忍,却常激起连最残忍的人也难以激起的一种对他的敬畏之感。他虽已退休赋闲,在国家事务中不发挥什么作用,但是公爵的田庄所隶属的那个省份的每个上任的省长都认为拜谒他是一种应尽的义务,而且亦如建筑师、园丁或者玛丽娅公爵小姐,在那宽大的仆人休息间等候公爵在规定的时间出来会客。每当书斋那扇高大的门被推开,老公爵出来会客时,每个在仆人休息间等候接见的人都会对他产生一种尊敬甚至畏惧之感。这个老人头戴扑粉的假发,露出一双肌肉萎缩的小手和两条垂下的灰白的眉毛,有时他皱起眉头,眉毛便挡住他那双机灵的、焕发着青春之光的眼睛。安德烈的妹妹玛丽娅也是在老公爵的条条框框的规定下生活的,她变成了一个小心谨慎、羞涩内向的女人。他们的一天基本都是这样过的:大书房里堆满了各种东西,显然都是一些常用的东西。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摆着书本和图表,几个高大的玻璃书柜——钥匙插在柜门上,一张专供站着写字用的高台子——台子上摆着一本打开的练习本,一台车床——上面放着几件工具,四周撒满了刨屑——这一切表明这里在进行经常性的、多种多样的、富有成效的活动。从他用以操作的那只穿着绣有银线的鞑靼式皮靴的小脚来看,从青筋赤露、肌肉萎缩的手上磨出的硬皮来看,公爵还具有精力充沛的老人的百折不回的毅力和极大的耐力。他旋了几圈后,便从车床踏板上把脚拿下来,他揩干净凿头,把它丢进安在车床上的皮袋里。他向桌前走去,把女儿喊到身边来。他从来没有祝福过自己的孩子,他把他那当天还没有剃过的、胡子拉碴的面颊凑近他女儿,一面温和而关怀地看着她,一面严肃地说道:“你身体好吗?喂,坐下来吧!”

他拿起他亲手写的几何学练习本,又用脚把安乐椅推了过来。“留给明天的!”他说道,很快找到了那一页,在这段和另一段的两头用硬指甲戳上了记号。玛丽娅开始战战兢兢地做练习题。“喂,女士,”老头子挨近女儿,朝着练习本弯下腰来,并把一只手搁在玛丽娅坐着的安乐椅的靠背上,“喂,女士,这些三角形都是相似的:你看,abc角……”

玛丽娅惊惶失措地望着父亲向她逼近的、闪闪发亮的眼睛,脸上泛起了红晕。可见,她什么都不懂得,心里很畏惧,虽然父亲的讲解清清楚楚,但是这种畏惧心毕竟会妨碍她弄懂父亲的进一步讲解。眼睛模糊不清了,她视若无睹,听若罔闻,只觉得严厉的父亲那副干瘦的脸孔凑近了她的身边。她闻到了他的气息和气味,她只想到尽快地离开书斋,好在自己房中无拘无束地弄懂习题。老头子发脾气了,轰隆一声把他自己坐的安乐椅从身边移开了,接着又拖过来,他极力控制自己不动肝火,但是,差不多每次都火冒三丈,开口大骂,有时候竟把练习本扔到一边去。玛丽娅答错了。“嘿,你真是个蠢货!”公爵嚷道,他推开那本练习簿,飞快地转过脸去,但立刻站立起来,在房间里走走,用手碰碰公爵小姐的头发,又坐下来。

他将身子移近一点儿,继续讲解。

这时,一辆四轮轿式马车和一辆轻便马车驶到了台阶前。安德烈从轿式马车的车厢里走出来,搀扶娇小的妻子下了车,让她走在前面。他们终于回家了。在这段时间,娇小的公爵夫人可真长胖了。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那双眼睛就抬了起来,长有茸毛的短嘴唇微露笑意,向上翘起来,一看就令人感到愉快,讨人喜爱。“这真是皇宫啊!”她向四周打量一番对丈夫说道,那神态就像舞会的主人被人夸耀似的,“喂,快点吧,快点吧!”她一面回顾,一面对丈夫、对伴随她的仆人微露笑容。“是玛丽娅在练钢琴吗?我们要不声不响地走过去,免得让她看见我们。”

安德烈面露恭敬而忧郁的表情,跟在她后面走了过去。

他们遇到了玛丽娅,两个女人热情地拥抱、嘘寒问暖。

安德烈和他的妹妹拥抱了一下,他对她说,她还像过去那样是个好哭的人。玛丽娅公爵小姐向她的长兄转过脸去,这时她那对美丽迷人的、炯炯发光的大眼睛透过一汪泪水,把那爱抚、柔和、温顺的目光投射到了长兄的脸上。

借着与小姑见面的机会,公爵夫人又念叨起安德烈参军的事情,并表明这件事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公爵夫人不住嘴地说。她那长着茸毛的短短的上唇时常飞快地下垂,随意地触动一下绯红色的下唇的某一部分,之后她又微微一笑,露出皓白的牙齿和亮晶晶的眼睛。公爵夫人述说他们在斯帕斯基山上经历过一次对她怀孕的身体极为危险的遭遇,随后她立刻谈起她将全部衣服都留在彼得堡了,天晓得她在这里要穿什么衣服,她还谈起安德烈完全变样了。玛丽娅还是默不作声地望着长兄,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流露出爱意和哀愁。可见,萦绕她心头的思绪此时不以嫂嫂的言论为转移。嫂嫂谈论着彼得堡最近举行的庆祝活动。在谈论的中间,她向长兄转过脸去。“安德烈,你坚决要去作战吗?”她叹息道。

公爵小姐也叹了一口气。“而且是明天就动身。”安德烈淡淡地说。“他把我丢在这里了,天晓得目的何在,而且是在他有可能被提升的时候……”

玛丽娅还在继续思索,没有把话听完便向嫂嫂转过脸来,用那温和的目光看着她的肚子。“真的怀孕了吗?”她说道。

公爵夫人的脸色变了。她叹了一口气。“是的,真怀孕了,”她说道,“哎呀!这很可怕……”

丽莎的嘴唇松垂下来。她把脸盘凑近小姑的脸盘,出乎意料地哭了起来。

老公爵姗姗来迟,他从垂下的浓眉下高兴地斜视着儿子。安德烈向父亲跟前走去,吻了吻父亲指着叫他吻的地方。“爸爸,是我到您跟前来了,还把怀孕的老婆也带来了,”安德烈说道,他用兴奋而恭敬的目光注视着他脸上每根线条流露出的表情,“您身体好吗?”“孩子,只有傻瓜和色鬼才不健康呢,你是知道我的情况的:从早到晚都忙得很,饮食起居有节制,真是够健康的。”“谢天谢地!”儿子脸上露出了微笑。“这与上帝无关!嗯,你讲讲吧,”他继续说下去,又回到他爱谈的话题上,“德国人怎样教会你们凭借所谓战略的新科学去同拿破仑战斗。”

安德烈微笑了一下。“爸爸,让我醒悟过来吧,”他面露微笑说道,这就表示父亲的弱点并不妨碍他对父亲敬爱的心情,“我还没有安顿下来呢。”“胡扯,胡扯,”老头子嚷道,晃动着发辫,想试试发辫编得牢固不牢固,他抓着儿子的手臂,“你老婆的住房准备好了。玛丽娅会领她去看房间,而且她会说得天花乱坠的。这是她们娘儿们的事。我看见她就很高兴啊。你坐下来讲讲吧。奥地利的情况怎样,还有瑞典?”他从安乐椅旁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安德烈看见他父亲坚决要求,开头不愿意谈,但是后来他越谈越兴奋,由于习惯的关系,谈到中间情不自禁地从说俄国话改说法国话了,他开始述说拟议中的战役的军事行动计划。他谈到,九万人的军队定能威胁普鲁士,迫使它放弃中立,投入战争,一部分军队必将在施特拉尔松与瑞典军队合并;二十二万奥国军队和十万俄国军队合并,必将在意大利和莱茵河上采取军事行动,五万俄国军队和五万英国军队必将在那不勒斯登陆;合计五十万军队必将从四面进攻法国军队。儿子述说的时候,老公爵没有表现出一点儿兴趣,好像没有听似的,他一边走路一边穿衣服,接连有三次出乎意料地打断儿子的话。“她快要生小孩了吧?”他流露出责备的神态,摇摇头说道,“很不好!继续说下去,继续说下去。”“我不是说这是我所称赞的计划,”儿子说道,“我只是对您讲讲有这么一个计划。拿破仑拟订了一个更好的计划。”“唉,你没有说出一点儿新消息,”老公爵沉思着,还一边喃喃自语,“不知何时返家园。”这句话意味深远。

玛丽娅当然是再三劝留,但这也改变不了安德烈的决心,他在出征之前,委托父亲加以关照她。

第二天黄昏,安德烈要动身了。他穿上旅行常礼服,没有佩戴带穗肩章,在安排他住的房间里和他的侍仆一同收拾了行装。他亲自察看了马车,把手提箱装进了车厢,之后吩咐套马车。全部旅行用品摆放得整整齐齐,完整无缺,全是崭新的,十分干净,罩上了呢绒套,并用小带子仔细地捆住了。在即将动身和改变生活规律的时刻,凡是善于反思自己行为的人常常会产生一种忧闷的心绪。在这种时刻,他们通常是检查往事,制订长远规划。安德烈公爵脸上流露出沉思和感伤的表情。他把手放在背后,从房间的一角向另一角迈着疾速的脚步,他张开眼睛向身前望去,若有所思地晃着脑袋。不知是他害怕上战场,还是为离开妻子而忧心忡忡,或许两者兼有。

公爵夫人和玛丽娅忧伤地哭着。老公爵则不置可否,他既为儿子的勇气骄傲,又为儿子的安全担忧。安德烈说:“如果我被敌人打死,如果我将来有个儿子,请让他留在您身边,不要让他离开,让他在您这儿成长……请您费心。”“不把儿子交给老婆吗,你放心地走吧!”老人说了这句话,心绪复杂地大笑起来。

安德烈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家人,在波兰追上了俄军总司令库图佐夫,到联合纵队去任了职。

第二章 燃烧的莫斯科

一八〇五年十月,俄国军队占领了奥地利大公领地的几个大村庄和城市,库图佐夫总司令的大本营也坐落在布劳瑙。一八〇五年十月十一日,刚刚抵达布劳瑙的步兵团在离城市半英里处扎了营,听候总司令检阅军队。这个团的团长是个体格结实、易于激动、须眉均已苍白的上了年纪的将军,他正因为库图佐夫的到来而紧张不安。这时候,他发现了军队里的一个士兵穿着很随便,便怒气不由得往脑门上窜,勒令司务长:“赶紧给这混蛋换掉军装!”但是,这个士兵用懒散、放肆的眼光盯着将军说:“长官,士兵应该服从命令,不应该受到屈辱。”团长气得七窍生烟但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狠狠地瞪着他:“赶紧去换,快点!”这个士兵便是因为狗熊事件而丢了军衔、声名狼藉的多洛霍夫。

库图佐夫终于来了。团长和整个步兵团都以精神饱满的状态欢迎总司令的到来。库图佐夫沿着队列走过去。有时停步对他认识的军官们、士兵们说上几句亲切的话。安德烈风度翩翩地陪同在库图佐夫前后,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已经完全投入到了工作状态中。

在巡视过程中,库图佐夫突然沉思起来,显然他想起了什么事情。机警的安德烈低声说道:“您吩咐我提醒您一件关于本团内受降级处分的多洛霍夫的事情。”“多洛霍夫在哪里?”库图佐夫问道。多洛霍夫于是从队列中走出来了。他向总司令面前走去,举枪敬礼。

库图佐夫严肃地说:“我希望这场教训会使你改正错误,好好地服役。皇上是仁慈的。假如你表现得好,我也就不会忘记你。”“大人,有一件事我要求您,”多洛霍夫用玩世不恭的眼神看了库图佐夫一眼,然后从容不迫地说,“我求您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证明我对皇上和俄国的一片忠心。”

库图佐夫没有答话,他已经心中有数,慢慢地朝马车走去。“基督保佑你,”库图佐夫重说了一遍,便向四轮马车前面走去,“你和我一同坐车吧。”他对安德烈说道。

他们坐上四轮马车,默不作声地行驶了几分钟。“前途无量,还有许多事要干,”他带着老年人富有洞察力的表情说道,仿佛他明白安德烈的全部内心活动似的,“假如明日有十分之一的人从他的部队中回来的话,我就要感谢上帝。”库图佐夫好像自言自语地补充说。

安德烈看了看库图佐夫,在离他半俄尺的地方,他情不自禁地注视着库图佐夫的太阳穴上洗得干干净净的伤疤,在伊兹梅尔战役中一颗子弹射穿了他的头颅,使他失去了眼球,他这只出水的眼睛也使安德烈注目。“是的,他有权利那样镇静地谈论这些人阵亡的事啊!”他想。

库图佐夫坐在那儿沉思。五分钟以后,他把脸转向了安德烈,坐在柔软的四轮马车的弹簧车垫上平稳地摇摇晃晃。他脸上没有激动的痕迹了。他带着含蓄的讥讽的神情询问安德烈关于他和皇帝会面的详细情形,问他在皇宫听见的有关战役的评论,也问到了他们都认识的一些女人。

严肃的巡视结束后,众人纷纷讨论起来,议论着库图佐夫的威名、性格、独眼,等等。大家受到上级军官喜悦情绪的感染,齐声唱起了高亢的军歌。多洛霍夫在其中却显得冷漠、特立独行。

阅兵归来后,库图佐夫跟身边的奥图将军讨论着战争形势。安德烈仍然陪同在将军身边。虽然安德烈公爵离开俄国的时间不长,但在这段时间里他的变化却很大。从他的面部表情、动作和步态上几乎看不见从前那种虚假、劳累和懒惰的样子了。他那种神态,就像某人没有时间去想他对旁人产生了什么印象,而只是忙着干一件悦意而饶有兴趣的活儿似的。他脸上显现出了对自己和对周围人更加满意的样子。他的笑容和眼神显得更快活、更有吸引力。库图佐夫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马上给老同事老安德烈公爵写了一封信,表扬他儿子的机灵能干。

原先传说奥国人马克已被击溃并在乌尔姆城下全军投降的消息原来是真实的。过了半小时,副官们已被派至各处传达命令了,命令表明,直至目前尚未采取行动的俄军也快要和敌人交锋了。安德烈听见奥国人军队覆没的详情之后,他心中明白半个战局已经输完了,俄军的处境极其艰难。他很清楚地想到了军队即将面临何种局面,他在军队中应当发挥何种作用。当他一想到一个星期后也许就会亲眼看到史无前例的俄法武装冲突时,他就禁不住会产生一种激动的喜悦感情。但是他害怕那比俄军英勇更胜一筹的拿破仑的天才,同时他也不能容许自己的英雄蒙受奇耻大辱。

保罗格勒骑兵团驻扎在离布劳瑙两英里的地方。罗斯托夫伯爵的儿子、士官生尼古拉·罗斯托夫服役的骑兵连在德国村庄扎尔策涅克设营。十月八日,骑兵连部的行军生活照旧是风平浪静。尼古拉跟战友们渐渐混熟了,关系相处得都很好。“啊,邦达连科,诚挚的朋友,”尼古拉对那拼命跑到他的坐骑前面的骠骑兵说道,“朋友,牵马遛一遛。”他说道,流露着亲切的、愉快而温和的神情,凡是善良的年轻人在那幸福的时候都会带着这种神态和人们打交道的。“大人,遵命。”邦达连科愉快地晃着脑袋答道。“要当心,好好地牵马遛一遛!”

另一个骠骑兵也跑到坐骑前面,可是邦达连科已经把缰绳扔过来了。显然,士官生给的酒钱不少,侍候他是有利可图的。尼古拉用手摸了摸马脖子,然后摸了摸马屁股,便在台阶上停步了。“真棒!会变成一匹骏马的!”他暗自说道,面露微笑,轻轻扶着马刀,用马刺刺激了一下马肚子,铿锵一声奔上了台阶。德国主人穿着一件毛衣,戴着尖顶帽子,拿着叉子在清除牛粪,他从牛栏里向外面瞥了一眼。德国人一看见尼古拉,脸色就顿时开朗起来。他愉快地微微一笑,使了个眼色:“早上好!早上好!”他重复地说道,看起来,他和年轻人寒暄时能够得到欢乐。“又在干活啦!”尼古拉说道,他那兴奋的脸上仍旧流露着愉快的亲切的微笑。“奥国人万岁!俄国人万岁!亚历山大皇帝万岁,乌拉!”他把脸转向德国人,把德国主人常说的这些话重复地说了一遍。

德国人笑了起来,干脆走出牛栏门,摘下尖顶帽子举在头顶上晃了一下,高声喊道:“全世界万岁!”

尼古拉和德国人一样,把一顶军帽举在头顶上晃动一下,含笑地高声喊道:“全世界万岁!”

无论是这个清扫牛栏的德国人,还是那个随同一排人来领干草的尼古拉,都没有任何理由值得特别高兴,但是这两个人都心怀幸福的欢乐和兄弟般的爱心彼此看了一眼,晃了晃脑袋表示彼此之间的友爱。他们面露微笑地走开了:德国人走回牛栏,尼古拉走进他和杰尼索夫一同占用的农舍。“老爷怎么啦?”他向杰尼索夫的勤务兵、闻名于全团的滑头拉夫鲁什卡问道。“从晚上出去就没有回来,大概是输了钱吧,”拉夫鲁什卡答道,“我的确心中有数。假如赢了钱,老早就会回来说大话了。倘若到早上还没有回来,就是说,输净了,会怒气冲冲地走回来。请问,您要喝咖啡吗?”“端来,端来吧!”

过了十分钟,拉夫鲁什卡端来了咖啡。“回来了!”他说道,“现在该倒霉了。”

尼古拉朝窗外一看,看见杰尼索夫回来了。杰尼索夫身材矮小,红彤彤的面孔,眼睛乌黑、闪闪发亮,黝黑的胡须和头发十分蓬乱。他身上披着一件骠骑兵的斗篷,敞开着,没有扣上纽扣,宽大的马裤下垂着,起了一条条皱褶。皱皱巴巴的骠骑兵制帽戴到后脑勺上。他低垂着头,满面愁云,向台阶近旁走来。“拉夫鲁什卡,”他怒气冲冲地高声嚷道,“喂,给我脱下,蠢货!”“我本来就在脱嘛。”拉夫鲁什卡答道。“啊!你起来了。”杰尼索夫走进房里说道。“早就起来了,”尼古拉说道,“我已经去领过干草了,也见过玛蒂尔达小姐了。”“真有这么一回事?老弟,我昨夜像只狗崽仔,把钱输得精光了!”杰尼索夫高声嚷道,“真不走运!真不走运!你一走,事情就变得糟透了。喂,把茶端来吧!”

杰尼索夫皱起额头,似乎含着一丝微笑,露出坚固的短牙齿,开始伸出两手,用那短短的手指把那像树林般浓密的黑发弄得乱蓬蓬的。“鬼使神差地让我去找这个大耗子(一名军官的绰号叫‘耗子’),”他用两手搓搓前额和面颊说道,“你设想一下,他一张牌,一张牌也没有给我。”

杰尼索夫接过人家递给他的点着的烟斗,紧紧握在手心里,用它磕了磕地板,弄得火星撒落下来,他继续喊道:“下孤注他就让,加倍下注他就吃,下孤注他就让,加倍下注他就吃。”

他把火星撒落在地上,敲灭了烟斗,把它丢到一边去。然后他沉默片刻,突然间用他那明亮的乌黑的眼睛高兴地看了尼古拉一眼。“哪怕有女人也好。要不然,这里除了饮酒就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哪怕快点儿打起来也好……”“喂,谁在那里?”他听见了马刺叮叮当当的响声、踏着厚底皮靴停止脚步的响声和那谨小慎微的咳嗽声,便朝门口转过脸去说道。“骑兵司务长!”拉夫鲁什卡说道。

杰尼索夫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真糟糕,”他说道,抛出一个装着几枚金币的钱包。“尼古拉,亲爱的,点点那里面还剩下多少钱,再把它搁到枕头底下。”他说完这句话,就向骑兵司务长跟前走去。

尼古拉取出钱来,机械地把新旧金币一堆一堆地摆放整齐,开始点钱。“啊!捷利亚宁,你好!昨天把我给涮了。”从另一个房间传来杰尼索夫的说话声。“是在谁那儿?是在大耗子贝科夫那儿吗?……我是知道的。”另一个人用尖细的嗓音说道,随后捷利亚宁中尉走进了这个房间,他身材矮小,也是那个骑兵连的一名军官。

尼古拉把钱包掷到枕头底下,握了握向他伸过来的湿漉漉的小手。捷利亚宁不知是什么缘故在出征前从近卫军中调出来了。他在兵团中表现得十分出色,可是大家都不喜欢他,尤其是尼古拉,尼古拉既没法克制也没法掩饰他对这个军官的毫无理由的憎恶。“喂,年轻的骑兵,怎么样了?您觉得我的秃鼻乌鸦不错吧?”他问道(秃鼻乌鸦是捷利亚宁卖给尼古拉的一匹刚能骑的幼马)。

中尉和人交谈时从来都不看交谈者的眼睛,他的目光经常从一个目标很快地移到另一个目标。“我看见您今天骑着马走过去了……”“是的,挺不错,是一匹好马,”尼古拉答道,这匹马是花了七百卢布买来的,但它值不到这个价格的一半,“左前腿微跛……”他补充说道。“马蹄裂开了!没关系啊。我来教教您并且给您说明怎样钉掌。”“是的,请您指教指教。”尼古拉说道。“我给您说明,我给您说明,这不是秘密。您买这匹马,以后您会感谢我的。”“那么我请人把马牵来。”尼古拉说道,他想避开捷利亚宁,就走出去请人将马牵来。

杰尼索夫拿着烟斗,在过道屋的门槛上弯下身子,面对着向他禀告什么事的骑兵司务长坐着。杰尼索夫看见尼古拉,皱起了眉头,伸出大拇指从肩头上向后指了一下捷利亚宁坐着的那个房间,又皱了一阵眉头,憎恶地抖了抖身子。“唉,我不喜欢这个坏东西。”他在骑兵司务长面前出言不逊地说道。

尼古拉耸耸肩,好像在说:“我也讨厌他,可是有啥办法呢!”他吩咐完毕,就回到捷利亚宁身边去了。

捷利亚宁一直坐着,仍然保持着尼古拉离开他时的那副懒洋洋的样子,还搓着他那双洁白的小手。“这种可恶的人倒是常见的。”尼古拉走进房间时这样想。“究竟怎么样,您已经吩咐牵马了吗?”捷利亚宁说着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已经吩咐了。”“我们一道去吧。要知道,我只是顺路来向杰尼索夫问问昨天的命令。杰尼索夫,接到命令了吗?”“还没有接到。您上哪儿去呀?”“我想教会年轻人钉马掌。”捷利亚宁说道。

他们步下台阶,向马厩走去。中尉说完怎样给马钉掌就回去了。

尼古拉回来时,桌子上放着一瓶烧酒和一份香肠。杰尼索夫坐在桌前写字,笔尖刷刷地作响。他脸色阴沉地看了看尼古拉的面孔。“我给她写封信。”他说道。

他手里拿着钢笔,用胳膊肘支撑着桌子,很明显他高兴的是,有机会立刻把他想写的话简单明了地全说出来,于是向尼古拉道出了信中的内容。“朋友,你是否知道,”他说道,“当我们不恋爱时,就等于我们在睡觉。我们都是浮云般的尘世俗子……只要我们一恋爱,就会变成神仙,就会像创世的头一天那样圣洁……又有谁来了?让他见鬼去吧。没有时间!”他向那个毫不胆怯地向他面前走来的拉夫鲁什卡喊道。“还有谁会来呢?您自己吩咐他的。骑兵司务长来领款了。”

杰尼索夫皱起眉头,他想大叫一声,但又默不作声了。“糟糕透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道,“那钱包里剩下多少钱?”他向尼古拉问道。“七块新币,三块旧币。”“唉,糟糕透了!丑八怪,你干吗站着,派司务长去吧!”

杰尼索夫向拉夫鲁什卡喊了一声。“杰尼索夫,别客气,请把我的钱拿去吧,要知道,我这儿还有啦。”尼古拉红着脸说道。“我不喜欢向自己人借钱,我不喜欢。”杰尼索夫唠唠叨叨地说了一顿。“如果你不够朋友,硬不用我的钱,那我真会生气的。说真的,我有钱。”尼古拉反复地说道。“不。”

杰尼索夫于是乎走到床前,想从枕头底下拿钱包。“尼古拉,你把它搁在哪儿了?”“在下面一个枕头底下。”“没有啊。”

杰尼索夫把两个枕头丢到地上,钱包不在了。“真怪!”“等一下,你是不是把它弄丢了?”尼古拉说道,他把枕头一个个捡起来,抖了好几下。

他翻转被子抖了抖,钱包不在了。“我把它忘了?忘不了啊,我还以为你把它像宝贝似的放在了枕头底下,”尼古拉说道,“我明明把钱包搁在这儿了。钱包在哪儿?”他把脸转向拉夫鲁什卡,说道。“我没有走进房里来。您搁在哪儿了就应该还在哪儿。”“可是,没有钱包啊。”“您老是这个样子,把东西往那儿一丢就忘记了。请您瞧瞧您的口袋吧。”“不,如果我没有想到它是件珍宝,那就会忘掉,”尼古拉说道,“其实我记得我把它放好了的。”

拉夫鲁什卡把床铺翻寻遍了,瞅了瞅床底下、桌子底下,把整个房间都翻遍了,这时他在这个房间的中间停步了。杰尼索夫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拉夫鲁什卡的行动,当拉夫鲁什卡惊奇地摊开两手,诉说到处都没有钱包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看了看尼古拉。“尼古拉,你不要像孩子般地胡闹……”

尼古拉感到杰尼索夫的视线已经投到他身上了,他抬起眼睛,立刻又低垂下去。原先憋在他喉咙底下的全部血流现已涌到他的面颊和眼睛里了。他简直喘不过气来。“除了中尉和您自己之外,房间里没有人来过。钱包应该还在房间里的什么地方。”拉夫鲁什卡说道。“喂,你这个鬼东西,快转过身去给我找吧,”杰尼索夫的脸涨得通红,装出一副威吓的姿势向仆人身上扑过去,忽然喊道,“一定要找到,否则我就要用鞭子打人了。你们一个个都要挨打。”

尼古拉回避杰尼索夫的目光,扣紧了制服上衣,扣上了佩带的马刀,戴上了制服帽。“我对你说,一定要找到钱包。”杰尼索夫喊着一把抓住勤务兵的肩膀摇晃着,把他推到墙上乱撞。“杰尼索夫,把他放开,我知道是什么人把它拿走了。”尼古拉说道,他没有抬起眼睛,向门口走去。

杰尼索夫停步了,想了想,显然他明白了尼古拉在暗示什么,于是就一把抓住他的手。“废话!”他喊道,他的颈上和额角上鼓起绳子般大小的青筋,“我对你说,你神经错乱了,我不容许这样。钱包就在这儿,我来把这个坏蛋狠揍一顿,钱包就会在这儿找到的。”“我知道是什么人把它拿走的。”尼古拉声音战栗地补充了一句,向门口走去。“我告诉你,绝不许这样做。”杰尼索夫喊道,向这名士官生扑了过去,想把他拦住。

但是尼古拉把手挣脱了,他恶狠狠地直盯着杰尼索夫,仿佛杰尼索夫是他最大的敌人似的。“你是否明白你在说什么?”他声音战栗地说道,“除我之外,这个房间里谁也没来过。这么说来,假如不是这种情形,那么就是……”

他没法说下去了,就从房间里跑了出去。“咳,你算了吧,你们大家算了吧。”这就是尼古拉听见的最后几句话。

尼古拉来到了捷利亚宁的住宅。“老爷不在家,他到司令部去了。”捷利亚宁的勤务兵对他说道。“或者是出什么事了?”勤务兵补充了一句,他对士官生的扫兴的脸色感到惊奇。“不,没什么。”“早来一会儿就碰见了。”勤务兵说道。

司令部驻扎在离那个扎尔策涅克村三俄里远的地方。尼古拉没有顺路回家,而是骑上一匹马,直奔司令部去了。司令部扎营的那个村子有一家小酒馆,军官们常去那里光顾。尼古拉来到小酒馆,在台阶旁看见了捷利亚宁的坐骑。

中尉正坐在小酒馆的第二间屋里用餐,他身旁摆着一盘香肠、一瓶葡萄酒。“啊,小伙子,您也来了。”他说道,面露微笑,把两撇眉毛抬得高高的。“是的。”尼古拉说道,仿佛费了很大气力才吐出了这个词,他在邻近的桌旁坐了下来。

两人都默不作声,两个德国人和一名俄国军官坐在房间里。大家都不开口,只听见刀子和盘子碰击时发出铿锵的声音和中尉吃饭的咀嚼声。捷利亚宁吃完早餐后,从他荷包中取出一个对折的钱包,弯弯地竖起几个洁白的小指头,拉开扣环,掏出一块金币,微微地扬起眉尖,把钱交给了堂倌。“请你快点吧。”他说道。

这是一块很新的金币。尼古拉站立起来走到捷利亚宁跟前。“让我瞧瞧这个钱包。”他说道,声音很低,几乎听不清楚。

捷利亚宁的眼珠子不停地来回转动,眉毛依旧扬得高高的,把钱包递给了他。“是啊,这是个好钱包……是啊……是啊……”他说道,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小伙子,瞧瞧。”他补充说道。

尼古拉拿起钱包看了看,又看了看钱包里的钱,还看了看捷利亚宁。中尉习惯地向四周环顾,他忽然觉得愉快极了。“如果我在维也纳,我就要把钱全部用掉,眼前在这些糟糕透了的小市镇上,有钱也无处可花,”他说道,“得啦,小伙子,给我好了,我就要走了。”

尼古拉默不作声。“您怎么了?也要用早餐吗?伙食很不错,”捷利亚宁继续往下说,“给我好了。”

他伸出手来,抓住了钱包。尼古拉放开手中的钱包。捷利亚宁拿起钱包就搁进了紧腿裤的口袋里。他不经意地竖起眉尖,微微地张开嘴唇,好像在说:“是啊,是啊,我把自己的钱包搁进口袋里,这是很寻常的事,与任何人无关。”“小伙子,怎么了?”他说道,叹了一口气,从微微竖起的眉尖底下看了看尼古拉的眼睛。有一道目光从捷利亚宁眼睛中像电火花一般迅速地投射到尼古拉的眼睛中,反射回去,又反射回来,再反射回去,这一切都是在顷刻之间发生的。“请到这里来,”尼古拉说着一把抓住了捷利亚宁的手。他几乎把他拖到了窗子前面。“这是杰尼索夫的钱,您把它拿走了……”他凑近他的耳根轻声地说道。“怎么?……怎么?……您胆敢这么说?怎么?……”捷利亚宁说道。

可是这些话,听起来像是诉苦的、绝望的喊叫,又像是祈求宽恕。尼古拉一听到这种声音,心中的猜疑就有如巨石落了下来。他觉得心旷神怡,与此同时,他又怜悯起了这个站在他跟前的不幸的人;但是他必须把已经开始做的事情全部完成。“天知道这里的人们会想些什么事,”捷利亚宁喃喃地说,他手中拿着一顶军帽,向那空荡荡的小房间走去,“应当说个明白……”“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我来证明一下。”尼古拉说道。“我……”

捷利亚宁那张惊恐而惨白的脸上,一块块肌肉都战栗起来了。他的眼珠儿还是不停地乱转,只是在向下看,而没有抬起眼睛来看尼古拉的脸;这时可以听见啜泣声。“伯爵!……您不要毁掉一个年轻人……这是些倒霉的钱,拿去吧……”他把钱抛到了桌上,“我有年迈的父亲和母亲!……”

尼古拉避开捷利亚宁的目光,拿起钱,一句话也没说便开始从房间里往外走。但是走到门口他就停下来,又退了回去。“我的天哪,”他两眼噙着泪水,说道,“您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伯爵。”捷利亚宁说道,向士官生靠近。“您别触碰我,”尼古拉边避开边说,“假如您要钱用,就把这些钱拿去吧。”他向他扔出了钱包,便跑出了小酒馆。

马克失败的消息终于传到了保罗格勒骑兵团,大家有点惊慌,不过更多的是热血沸腾。大军准备进发了。处于劣势的库图佐夫向维也纳撤退,毁坏了身后因河(在布劳瑙市)和特劳恩河上(在林茨市)的一座座桥梁。十月二十三日,俄国军队横渡恩斯河。那天正午,俄国的辎重车队、炮兵和步兵纵队从桥上两侧通过恩斯市。这是一个温和多雨的秋天。护卫桥梁的俄国炮台所坐落的高地前面展现出辽阔的远景,时而突然被纱幔般的斜雨所遮蔽,时而显得很开阔,艳阳照耀下的景致仿佛涂了一层清漆,桥梁两侧密密麻麻的俄国军队川流不息,都尽收眼底。可以看见多瑙河湾的船舶和孤岛,恩斯河和多瑙河汇合点所围绕的花园城寨,可以看见一片松林覆盖的陡峭的多瑙河左岸以及那神秘远方的碧绿的山峰和蔚蓝色的隘口,可以看见突露在仿佛未曾砍伐的野生松树林后面的修道院塔楼和恩斯河彼岸的远山前的敌军骑兵侦察分队。

法军集中优势兵力的进攻和包抄使部分战区的俄军处于溃乱之中。俄军准备大撤退。这时,敌人的炮弹开始纷纷落在俄军的阵地上,俄军们互相拥挤,肩膀碰着肩膀,刺刀挂着刺刀,密密麻麻的一片从桥上源源不断地行进。他费了很大的劲才走到马的跟前。他不断地喊叫,缓慢地向前移动。士兵们挤缩在一起,给他让路,可是他们又一次挤成了一团,踩痛了他的腿。站在他附近的人并没有错,因为他们被挤得更厉害了。敌军的小山岗上开炮后冒起了一股烟雾,一枚炮弹从骑兵连头顶上方呼啸着飞了过去。第二枚炮弹、第三枚炮弹都飞过去了。很明显,炮弹是向骠骑兵发射的,但是炮弹迅速而有节奏地从骠骑兵头顶上呼啸着飞过,命中了后面的什么地方。骠骑兵未向四周环顾,但是每当听见炮弹飞过的响声,整个骑兵连队就像听从口令似的,都屏住气息,紧张得不行。步兵呈漏斗形挤缩在桥头,急急忙忙地过桥。一辆辆大车终于走过去了,已经不太拥挤了,最后一个营也走到了桥上。从对面山上可以远远地看见敌人。年轻的尼古拉·罗斯托夫看着远山、修道院、峡谷、松林等美景跟战火混淆在了一起,突然感叹起生命的脆弱和无常,被战友们嘲笑了一番。

库图佐夫统率的三万五千名官兵的俄国军队,在拿破仑指挥的十万法国军队追击时受到了怀有敌意的居民的冷遇。他深感军队粮饷不足,被迫采取了军事行动,匆忙地向多瑙河下游退却,而在敌军追赶的地区却停止了前进,仅为配合撤退,不损失重型装备才开展后卫战斗。奥国军队在乌尔姆附近虽幸免被俘,并与库图佐夫在布劳瑙会师,而此刻却脱离了俄国军队。库图佐夫兵力不足,装备很差,疲惫不堪,只得听之任之了。保卫维也纳的事已无可考虑。库图佐夫在维也纳期间,奥国军事参议院曾经送交他一份依据新科学规律酌情拟订的进攻性战略方案,但是目前库图佐夫部下向他提出的一项近乎难以达到的目标却已摒除以上的战略,其旨意在于联合来自俄国的军队,不重蹈马克损兵折将、全军被歼的覆辙。十月二十八日,库图佐夫带领军队横渡多瑙河抵达左岸,头一次驻扎下来,与法国人的主力分据于多瑙河两岸。三十日,库图佐夫攻打驻守在多瑙河左岸的莫蒂埃师团,并把它击溃了。在这次战役中,头一回赢得了战利品:军旗、大炮和两名敌军将领。在历时两个星期的撤退之后,俄国军队头一次停留下来,在这次战役之后,不仅守住了阵地,而且驱逐了法国人。虽然这些军队缺少衣服,疲惫不堪,掉队、伤亡和患病的人员占三分之一,削弱了兵力;虽然一些伤病员持有库图佐夫的手谕留在多瑙河对岸(手谕中暗示:听任敌人赐予他们仁慈的照拂);虽然克雷姆斯的大医院和住房都已变成了军医院,还是仍然容纳不下全部伤病员,但是在克雷姆斯驻留和对莫蒂埃的胜利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部队的士气。在全军和在大本营中都散布着令人喜悦、虽然并非真实的传闻,说什么俄国纵队即将来临、奥国人赢得大捷,吓破胆的波拿巴撤退了。当中,库图佐夫也率队取得了几场胜利,一定程度上鼓舞了俄军低迷的士气。

安德烈曾在在这次战役中捐躯的奥地利将军施米特身边服役。他骑的马负了伤,他本人也被子弹擦伤一只手,伤势轻微。多亏总司令给予特殊照顾,他携带大捷的消息被派至奥国宫廷;法国军队的威胁引起了宫廷恐惧,奥国宫廷已经不在维也纳,而是在布吕恩。作战的深夜,安德烈激动不安,并不感到困倦,虽然他看起来身体虚弱,但是他比那些最强壮的人更能经受住劳累。他骑上马,随身带着多赫图罗夫给库图佐夫的紧急公文来到了克雷姆斯。就在那天夜晚安德烈充当信使被派往布吕恩。这意味着他向升迁的路上迈出了一大步。

一场恶战结束后,安德烈坐在邮车里飞速地行驶着。他心中怀有那种感情就像某人长久地等待,终于开始获得朝思暮想的幸福一样。他只要闭上眼睛,耳鼓中就会响起枪声和炮声,这声音正和车轮的响声以及大捷的印象融汇在了一起。他有时仿佛觉得俄国人正在奔跑,而他自己已经战死了,但是他很快就觉醒过来,又怀着幸福的心情,仿佛悟到没有发生什么事,又仿佛觉得法国官兵反而逃跑了。他半睁着眼,欣赏着战场夜幕的宁静。

这时,安德烈看到了几名受伤严重的俄军士兵,在前头缓慢地走着。他吩咐手下人停步,询问他们是在什么战役中负伤的。“前天在多瑙河上负伤的。”士兵回答。安德烈公爵掏出钱包把三枚金币交给了士兵。“是给你们大家的。”他向那个朝他跟前走来的军官补充说。“伙伴们,快一点康复吧,”他对那些士兵们说道,“还有许多仗要打呢。”“副官先生,怎么样?有什么消息吗?”军官问道,看起来他想跟他畅谈一番。“有好消息!前进。”他向驿站马车夫喊了一声,便乘车往前奔驰而去了。

安德烈到达皇宫的时候,受到了军政大臣的怠慢,也受到大臣的阻挠没有见到沙皇。他很讨厌这些没有下过战线的文官:“他们大概以为没有闻过火药味就可以取得胜利吧。”当安德烈公爵从皇宫里走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胜利给他带来的一切利益和幸福现今已被他抛弃,并且交到军政大臣和谦恭的副官的冷冰冰的手中了。他仿佛觉得这场战斗已是久远往事的回忆了。

当安德烈第二次抵达皇宫时终于见到了沙皇,不过沙皇说话时带着的那种表情好像他的目的只在于——提出相当多的问题。显而易见,他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并不感兴趣。不过,安德烈很认真很兴奋地把战争的细节给沙皇描述了一遍。皇帝说,他要表示感激,便鞠了一躬。安德烈走出去,大臣们立即把他围住了。一双双温柔的眼睛从四面端详着他,他可以听见一句句亲热的话。昨天那位侍从武官责备他,说他为什么不住在宫廷里,并要把自己的房子给他住。军政大臣走到他跟前,恭贺他荣膺皇帝赐予的三级玛丽娅-捷列济亚勋章。皇后的宫廷高级侍从请他觐见皇后陛下。大公夫人也愿意和他见面。他不知道该回答谁,便用几秒钟来集中一下思想。俄国公使抓住他的肩膀,把他领到窗口,开始跟他谈话。看来,安德烈在皇宫里还是挺受欢迎的。

库图佐夫从他的侦察兵那里得到了消息,这条消息可能会使他率领的军队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侦察兵报告:法国人以其雄厚的兵力已越过维也纳大桥,向库图佐夫和俄国开来的军队的交通线挺进。如果库图佐夫下定决心留守克雷姆,拿破仑的十五万军队就要截断他的各条交通线,包围他的精疲力竭的四万军队,他就会处于乌尔姆战役中马克陷入的绝境。若是库图佐夫下定决心放弃他和俄国军队取得联络的道路,他就会无路可走,只得进入那人生地不熟的无名的波希米亚山区进行自我防卫,以免遭受拥有优势兵力的敌人的进犯,并且丧失他和布克斯格夫登取得联络的任何希望。若是库图佐夫下定决心沿途退却,从克雷姆斯撤退到奥尔米茨,同俄国军队汇合,那么在这条路上,那些越过维也纳大桥的法国人就要抢先一步,使库图佐夫遭受危险,这样一来,他就要被迫携带各种重型装备和辎重在行军中作战,同兵力比自己多两倍、从两面向他夹攻的敌人作战。库图佐夫选择了后一条出路。

回到军队后的安德烈走进前沿阵地之后,便沿着战线走了下去。俄军和敌军的左右两翼的散兵线相距很远,但在中部地带,就是军使们早晨经过的地方,两军的散兵线却相距很近,他们彼此都能看得清对方面孔,甚至可以交谈几句。在这个地方,除了有散兵线的士兵之外,还有许多好奇的人站在战线的两旁,他们冷嘲热讽,端详着他们觉得古怪的陌生的敌人。

从清早起,虽然已禁止人们走近散兵线,可是首长们没法赶走那些好奇的人。站在散兵线上的士兵们,就像展示什么稀奇东西的人们那样,已不再去观看法国官兵,而是去观察向他们走来的人,寂寞无聊地等待着接班人。安德烈停下来仔细地观察法国官兵。但是火枪仍旧装着弹药。房屋和防御工事里的枪眼仍然像从前那样威严地正视前方,卸下前车的大炮仍然互相瞄准着对方。

安德烈从左右两翼绕过军队的整条战线之后,便登上校官谈话中提到的那座可以纵观整个战场的炮台。他在这里下了马,面前有四门大炮已卸去前车,他在那尊紧靠边上的大炮旁停了下来。炮队的一名哨兵在大炮前踱来踱去,本来他在军官面前总要挺直胸膛立正,但是安德烈向他做了个手势,他于是继续无精打采地、步速均匀地踱来踱去。前车停在大炮后面,再往后走就可以看见系马桩和炮兵生起的篝火。在离那尊紧靠边上的大炮不远的左前方,可以看见一座用树条编就的新棚子,棚子里传出军官们热闹的谈话声。

的确,从那座炮台上几乎可以看见俄军和大部分敌军驻地的全貌。在对面山冈的地平线上,正好面对炮台,可以看见申格拉本村。在离本村两侧不远的地方,在法军生起篝火的滚滚黑烟中,可以分辨清的大批法军已有三处,显然大部分法军都在本村和山后设营。村子左边,在一股浓烟中似乎可以看见某种形似炮台的东西。俄军的右翼位于颇为陡峭的高地,它耸立于法军阵地之上。高地上分布着俄军的步兵,紧靠边缘的地方可以看见龙骑兵。图申的炮队位于中央,安德烈从炮台上观察阵地,中央地带有一条笔直的缓坡路和通往小河的上坡路,这条小河把他们和申格拉本村分隔开来。俄军右方与森林毗连,砍伐木柴的步兵生起的篝火冒着一股轻烟。法军的战线比俄军的战线更宽,很明显法国官兵不难从两面包抄他们。俄军阵地后面有一个陡峭的深谷,炮兵和骑兵很难从峡谷退却。安德烈用臂肘支撑着炮身,他取出记事簿,画了一张军队部署图。他用铅笔在两处作了记号,打算向上级长官汇报一番。他想,首先把全部炮兵集中在中央阵地,然后朝峡谷方向调回骑兵部队。安德烈常在总司令近侧,他会注意到大部队的运作和一般的指令,并经常研究战争史文献,所以对行将爆发的战斗情不自禁地想到军事行动进程的梗概。这也是库图佐夫欣赏他的一个重要原因。

库图佐夫开始火烧莫斯科,法国人不得不扑灭被风吹蔓延起来的大火,使俄国军队赢得了向后撤退的时间。中央阵地的军队向后撤退,仓促而忙乱,但是各个部队在撤退时并没有乱成一团。尼古拉所服役的那个骑兵连的官兵刚刚骑上战马,就迎头遇见了敌人,于是停了下来。又像在恩斯河桥上的情形那样,在骑兵连和敌人之间空无一人;他们之间隔着一条危险的未知的恐怖界线,好像是一条分隔生者和死者的界线。所有的人都觉察到了这条界线。他们是否能够越过这条界线、如何越过这条界线的问题,使他们颇为不安。初次置身战场的尼古拉正准备拔刀砍杀,却被敌人的子弹击中了手臂,摔下马来,尼古拉眯缝起眼睛,弯下身子。一颗又一颗子弹咝咝作响地从他身边飞了过去。他鼓足最后的勇气,使出最后的力气,用右手抓住左手,向灌木丛疾速地跑去,此时此刻,他是多么怀念家人、怀念故乡!多洛霍夫则侥幸地击毙了一名法军,他提着敌人的子弹袋,并且到军官面前炫耀。另一块战场上,一颗接一颗的炮弹落到安德烈身边,他正兴奋而战栗着,俄军敌不住法军猛烈的火力,安德烈清醒了过来,他决定在他监督下从阵地上卸下几门大炮,然后把大炮运走。他和战友一起跨过了多具尸体,在法军可怕的火力下撤走了大炮。

第三章 血染疆场

瓦西里公爵在谋取别祖霍夫遗产失败以后,又处心积虑地要拉拢皮埃尔,一方面为他在彼得堡谋得了一个不小的官职,另一方面又挖空心思巧安排,想让已是宫廷女官的女儿艾伦嫁给皮埃尔,以图钱财。

皮埃尔出乎意料地变成了财主和别祖霍夫伯爵,在此之后他觉得自己每天被杂事纠缠,忙得不可开交,只有躺在床上时才能独自一人安享清闲。他得签署多种公文,和他不熟悉的办公场所打交道,向总管家询问某些事情,去莫斯科附近的领地走走,接见许多人士,他们从前甚至不想知道他的生活情况,如果现在他不想和他们会面,他们就会感到委屈和痛心。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士:实业家、亲戚、熟人,都很和善而温柔地对待这位年轻的继承人,想博取他的欢心。所以他觉得大家喜爱他是顺应自然的事情,如果有人不喜欢他,他就会觉得异乎寻常了。因此他不能不相信他周围的人对他都怀有一片诚心,而且他没有工夫去问自己,这些人是否真无二心。他经常忙得不亦乐乎,经常觉得自己处于温柔和欢愉的陶醉之中。他觉得自己是某种重要的公共活动的中心人物,他觉得经常有人对他有所期待,如果自己不办好某件事,就会使许多人痛心,就会使他们失望,如果能办成某件事,那么一切都会顺利,因此,如有人有求于他,他会尽力而为,但是这种“顺利”始终是一句后话而已。在彼得堡像在莫斯科一样,皮埃尔被那些宠爱他的性情温和的人们所造成的气氛笼罩着他。他不能拒绝瓦西里公爵给他谋到的差事,或者莫如说职位(因为他无所事事)。他的交游、邀请和社会活动是那么多,以至于皮埃尔比在莫斯科更多地体会到了一种迷迷糊糊的忙忙碌碌的感觉,一种即将来临而尚未实现的幸福感觉。

他从前那个单身汉圈子中,许多人都不在彼得堡。近卫军远征去了。多洛霍夫已受到降级处分,阿纳托利在外省军队里服役,安德烈公爵在国外,因此皮埃尔既不能像从前那样欢度良宵,也不能和一个年纪大的受人尊敬的朋友在畅谈中排解愁闷了。他只能在午宴上、舞会上,主要是在瓦西里公爵家中,也就是在公爵肥胖的妻子和他的女儿、美丽的艾伦这个小团体中,消度他的全部时光。

安娜·帕甫洛夫娜·舍列尔,也像其他人一样改变了对皮埃尔的态度,发生了社会对他的看法上所发生的那种变化。她很乐意为皮埃尔和艾伦牵红线。皮埃尔头一次感到他和艾伦之间日渐形成别人公认的某种关系。这个念头使他胆寒,好像他正承担着一种他不能履行的义务似的,与此同时,它作为一种有趣的设想,又使他欢喜起来。安娜·帕甫洛夫娜再次摆了次宴会,宴会高朋满座,但这次的主要目的是促成皮埃尔和艾伦。在宴会上,美丽的艾伦经过了精心打扮,并刻意挑逗皮埃尔,把皮埃尔勾得魂不守舍。皮埃尔回去以后,不停地在幻想他和艾伦婚后的幸福生活,但是多思的他又隐隐感到,在这门婚事中含有一种卑劣的、违反自然的、不正直的东西。

瓦西里公爵为了钱财机关算尽。另外一方面,在他的精心策划和安娜的步步促成下,皮埃尔在众人眼里,与瓦西里公爵的女儿艾伦越来越暧昧,甚至连皮埃尔自己都感觉离不开艾伦了,虽然他也曾经恐惧过,但是还是蛰伏于艾伦的那种莫名的魅力下,他决心提出求婚。

在艾伦命名日的那一天,在瓦西里公爵家吃晚饭的全是最亲近的小圈子里的人,皮埃尔和艾伦并排坐着。瓦西里公爵不吃晚饭,他在餐桌近旁踱步,时而挨近这个客人坐下,时而挨近那个客人坐下,心情很好。安娜·帕甫洛夫娜举办的晚会还和第一次晚会一样,只是安娜·帕甫洛夫娜用以款待客人的一道新菜,现在已经不是莫特马尔了,而是一位来自柏林的外交官,他捎来了详细的新闻——亚历山大皇帝在波茨坦逗留,两位至为高贵的朋友在那里立誓永缔牢不可破的联盟,为维护正义事业而反对人类的敌人。皮埃尔受到了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接待,她流露出一点儿忧愁,这显然是这位年轻人不久以前丧父——别祖霍夫伯爵去世之事牵动了安娜的心(大家总是认为,说服皮埃尔要他对他几乎不认识的父亲的去世深表哀恸是他们的天职),而她流露的那一点儿忧愁宛如她一提到至尊的玛丽娅·费奥多罗夫娜皇太后时流露的哀思一样。这使皮埃尔深感荣幸。安娜·帕甫洛夫娜用她那惯用的方法把她的客厅中的客人编成了几个组。瓦西里公爵和几位将军的那个大组用上了一名外交官。另一组人在茶几旁边就座,皮埃尔想加入第一组,这使安娜·帕甫洛夫娜处于激动不安的状态中,就像战场上的将领此时脑海中浮现出了千万种上策,但尚未一一实现似的。她看见皮埃尔后,便用指头摸了摸他的袖筒。“等一等,今天晚上我打算找您聊聊。”她看了一下艾伦,对她笑了笑。“我亲爱的艾伦,您要仁慈地对待我可怜的姑母,她是崇拜您的。您和她一块待上十来分钟吧。为了让您不感到寂寞,这里有个可爱的伯爵,他是乐意关照您的。”

美丽的女郎向姑母跟前走去了,但是安娜·帕甫洛夫娜还把皮埃尔留在自己身边,装出那副样子好像她还要做出最后一次必要的嘱咐似的。“她多么惹人喜欢,不是吗?”她对皮埃尔说道,一面指着庄重地慢慢走开的美妙女郎,“她的举止多么优雅啊!这样年轻的姑娘就擅长于保持有分寸的态度!这是一种出自内心的表现!谁能占有她,谁就会无比幸福。一个非交际场上的丈夫有了她,无形中就会在上流社会占有至为显赫的地位。是不是?我只想知道您的意见。”

皮埃尔十分真诚而且肯定地回答了安娜·帕甫洛夫娜有关艾伦的行为方式问题。如果他曾经想到艾伦,那他所想到的正是她的姿色、她在上流社会中那种十分宁静、保持缄默自尊的本领。

姑母在一个角落里接待了两个年轻人,但是看起来她想隐瞒她对艾伦的崇拜,在安娜·帕甫洛夫娜面前她想更多地流露她的惊恐的神态。她注视着她的侄女,仿佛心里在问,她应当怎样对付这几个人。安娜·帕甫洛夫娜在离开他们的时候,又用指头碰了碰皮埃尔的袖筒,说道:“我希望下次您不要再说在我这儿觉得寂寞无聊。”她看了艾伦一眼。

艾伦嫣然一笑,那样子表示她不容许任何人看见她而有不被勾魂的可能。姑母干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吞下口水,然后用法语说,她看见艾伦觉得很高兴,之后转向皮埃尔,用同样的言辞问寒问暖,流露出了同样的神色。在那枯燥无味、不能继续下去的谈话中间,艾伦回头看了看皮埃尔,对他微微一笑,这种微笑安然而妩媚,她在人人面前都这样笑容可掬。皮埃尔看惯了这种微笑,他认为微笑的含义甚微,因此他没有予以注意。姑母这时正在谈论皮埃尔的亡父——别祖霍夫伯爵收集烟壶的事情,并且拿出了自己的烟壶给大家看。艾伦公爵小姐要看看镶嵌在这个烟壶上面的姑父的画像。“这想必是维涅斯所创作的。”皮埃尔说道,同时提到了著名的小型彩画家的名字,他向桌前俯下身去,拿起鼻烟壶,继续倾听另外一张桌上的闲谈。

他稍微欠起身,想绕过去,可是姑母正从艾伦背后把烟壶递过来。艾伦向前弯下了腰以便让开一下,面带微笑地回头看了看。她和平素在晚会上那样,穿着一件时髦的袒胸露背的连衣裙,皮埃尔向来认为她的胸部像大理石那样又白又光滑,它现在离他的眼睛很近,所以他情不自禁地用他那双近视眼看清了她那十分迷人的肩膀和颈项,并且离她的嘴唇很近,他只要略微弯下腰去,就可以碰到了。他闻到她身躯的热气、香水味,听到她呼吸时束腰发出窸窣的响声。他所看见的不是和她那件连衣裙合成一体的大理石般的俊美,他所看见的和所体察到的是她那仅仅散以衣腋的身体的迷人的姿色。他既然看见了这一层,就不能去看别的了,就像骗局已被查明,我们不能再上当了。“您到现在还没发现我长得多么漂亮吗?”艾伦好像在说话。“您没发现我是一个女人吗?是的,我是一个女人,可以属于任何人,也可以属于您。”她的目光这样说。也就在这一瞬间,皮埃尔心中觉得,艾伦不仅能够而且应当成为他的妻子,只能如此。

在这个时候,他很确切地知道了这一点,就像他和她正在教堂里举行婚礼似的。这件事应如何办理?何时办理?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这件事好不好(他甚至感到,不知为什么这件事不好),但是他知道这件事是要办理的。

皮埃尔垂下眼睛,又抬起眼睛,心里重新想把她看作一个相距遥远的、使他觉得陌生的美女,正如以前他每天看见的她那样,但是他现在已经不能这样办了。就像某人从前在雾霭中观看野蒿中的一株草,把它看作一棵树,当他看清这株草以后,就再也不能把它看作一棵树了。她和他太接近了。她已经在主宰着他了。除开他自己的意志力的障碍以外,他和她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好的,我就把你们留在你们的角落里。我看见,你们在那里觉得蛮好。”可以听见安娜·帕甫洛夫娜的说话声。

皮埃尔很惊恐地回想起,他是否做了什么不体面的事,他满面通红,向四周环顾。他似乎觉得,大家都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当他走到那个大组的客人跟前时,安娜·帕甫洛夫娜对他说道:“据说,您在装修您的彼得堡的住宅。”(这是实话:建筑师说,他正要办这件事,就连皮埃尔本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装修他在彼得堡的一栋高大的住宅。)“这很好。可是您不要从瓦西里公爵家中迁走。有这样一个朋友是件好事。”她面带笑容对瓦西里公爵说。“这件事我略知一二。您说说看,是不是?可是您这么年轻。您所需要的是忠告。您不要生我的气,说我滥用了老太婆的权利。”她默不作声,就像妇女们平素在谈到自己的年龄之后,想等待什么似的,都不愿开口。“如果您结婚,那是另一回事。”她于是把他们的视线连接起来。皮埃尔不看艾伦,她也不看他。可是她和他的距离还是很近。他嘟哝了一句什么,脸也变得通红。

皮埃尔回家以后久久不能入睡,他思索着出了什么事。究竟出了什么事呢?没有出什么事。他所明白的只是,在这时他就认识一个女人,关于这个女人,他漫不经心地说:“是的,很标志。”当别人对他说艾伦是个美妙的女郎时,他心里明白了这个女人可能属于他。“可是她很傻,我自己也说过她很傻,”他心中想道,“她使我产生的情感中含有某种鄙劣的应被取缔的东西。有人对我说,她的哥哥阿纳托利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他,他们之间有一整段恋爱史,正因为这件事阿纳托利才被逐出了家门。伊波利特是她的哥哥,瓦西里公爵是她的父亲。这很不好。”他想,正当他这样发表议论的时候(这些议论还没有结束),他发觉自己在微笑,并且意识到,从前面的一系列议论中正在浮现出另一系列议论,他在想到她的渺小的同时,也幻想着她将成为他的妻子,她会爱他,她会变成一个截然不同的女人,他所想到和听到的有关她的情形可能是一派谎言。他又一次不把她视为瓦西里公爵的女儿,而他所看见的只是她那蔽以灰色连衣裙的躯体。“不对,为什么我脑海中从前没有这种想法呢?”他又对他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事。他仿佛觉得,在这门婚事中含有一种卑劣的、违反自然的、不正直的东西。他回想起她从前所说的话、所持的观点,他们两人在一起时那些看见他们的人所说的话、所持的观点。他回想起了安娜·帕甫洛夫娜对他谈到住宅时所说的话、所持的观点,回想起了瓦西里公爵和其他人所做的千万次的这类的暗示。他感到恐怖万分,他是否凭借什么把自己捆绑起来,要去做一件显然是卑劣的、他理应不做的事。但是在他向自己表白这一决心时,从她的灵魂的另一面正浮现出她的整个女性美的形象。

在酒精和瓦西里公爵的促动下,他当着众人的面,向艾伦求婚了,艾伦自然爽快地答应了。过了一个半月之后,他结婚了。人人都说他是个拥有美丽的妻子和数百万家财的幸运者,他住进了在彼得堡的一栋重新装修的别祖霍夫伯爵的大楼里。瓦西里公爵夫妇背地里笑得合不拢嘴。

一八〇五年十一月,瓦西里公爵要到四个省份去视察。他给自己布置了这项任务,目的是要顺便去看看他那撂荒了的领地。他想带着儿子阿纳托利(在他的兵团的驻地),和他一道去拜见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目的是要儿子娶到这个有钱老头的女儿。老安德烈公爵收到了瓦西里公爵的信,皱起了眉头,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对瓦西里公爵的性格评价不高,尤其是近来,当瓦西里公爵在保罗和亚历山大两个新朝代当政时期身任要职、光门耀祖之后,就更是如此。而现在他从这封信和娇小的公爵夫人的暗示中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就从心底里对瓦西里公爵的非议转变为恶意的轻蔑了。他谈论他时经常嗤之以鼻。在瓦西里公爵就要来临的那天,老公爵特别感到不满,心情也不佳。是否因为瓦西里公爵就要来临,他才心情不佳,还是因为他心情不佳,所以对瓦西里公爵的来临才特别感到不满,总之他情绪不好。

傍晚,瓦西里公爵到了。车夫和侍者们在大道上迎接他。他们故意在撒上雪花的路上大喊大叫地把他的马车和雪橇拉到厢房前面。

瓦西里公爵和阿纳托利被安排在两个单独的房间里。老安德烈公爵对这两位客人非常不屑,爱理不理的,安德烈夫人丽莎则对他们的到访非常感兴趣,热情地和他们搭话。瓦西里公爵为了这项充满了目的性的婚事,装出了一副热情的嘴脸。阿纳托利脱下无袖上衣,双手叉腰坐在桌前,面带微笑,瞪着他那双好看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心不在焉地凝视着桌子的一角。他把他的一生视为无休无止的纵情作乐,同时他还不断地用眼睛的余光勾引老公爵家里的女仆布里恩。涉世未深的公爵小姐玛丽娅却觉得阿纳托利慈善、英勇、坚定、豁达,特别富有男子气概。她对这一点是坚信不疑的。千个未来家庭生活的幻影在她的想象中不断地出现。她抛却了平时的内向,对阿纳托利格外地热情。浪荡风流的阿纳托利发现了玛丽娅的用心,但是他却心里暗想:“丑得跟鬼似的!”老公爵觉察了这一切,脾气暴躁的他对女儿的不够矜持感到愤怒和羞耻。最后,瓦西里公爵向老公爵表明了来意,老公爵不置可否,怒气冲冲地扔下一句话:“让她嫁出去,我无所谓。”

拜访结束后,大家都各自离去,除了阿纳托利一上床就立刻睡着之外,这一夜没有谁不是很久才入睡的。第二天,公爵小姐玛丽娅不寻常地哆嗦着走到书房门口。她仿佛觉得,不仅人人都晓得今日就要决定她的命运,而且都晓得她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老公爵对女儿表现出特别的殷勤和关心。这是公爵小姐玛丽娅心里十分清楚的。每逢公爵小姐玛丽娅不懂算术题,公爵烦恼得把那双干瘦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站立起来,从她身边走开,并且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将一句同样的话重说数遍的时候,他脸上才流露出这种表情。“有人在我面前向您求婚。”不出所料老公爵不自然地露出了微笑。

公爵小姐看见父亲不怀好意地看待这件事,可就在那同一瞬间她心中想到,她一生的命运或者是现在决定,或者是永远不能决定。她不想与父亲的目光相遇,低下头唯唯诺诺,她说道:“假如要我表示自己的愿望……”“妙极了!”老公爵喊道。“他要把你连同嫁妆一起带走,顺带也把布里恩小姐带走。她以后当个太太,而你……”

公爵停了下来。他发现了这席话对女儿所产生的影响。她低下头,想要哭出声来。“你回到自己房间里去,慎重地考虑考虑,一小时之后到我这里来,当他的面说给他听:嫁还是不嫁。我知道你将要祈祷,好吧,你就祈祷吧。只不过要好好考虑。你去吧。”老公爵冷冷地说。

玛丽娅走了出来,在离自己身边两步路远的地方望见了阿纳托利,他正在拥抱那个法国女郎,对她轻声说了些什么。他回头看了看公爵小姐玛丽娅,那一瞬间他没有松开搂抱布里恩小姐腰部的手。刹那间玛丽娅明白了什么。

事后,布里恩找玛丽娅道歉。“我明白一切,”公爵小姐玛丽娅一面愁闷地微笑,一面答道,“我的朋友,您放心吧。我到父亲那里去。”她说完这句话就回到父亲身边,向父亲表达了永远不出嫁的愿望。

罗斯托夫一家人许久没有获得尼古拉的消息了,时值仲冬,伯爵才收到一封来信,他从来信的地址上认出了儿子的笔迹。伯爵接到这封信之后惊恐万状,极力地做出不被人发现的样子,他踮起脚尖跑进自己的书房,关上房门,念起信来。这时,他非常伤心而高兴地发现,尼古拉在战场上负伤了,但由于此次负伤,他被提拔为了军官。

当伯爵宣布这一消息的时候,家里人也沉浸在这种复杂的情绪当中,除了爱着尼古拉的索妮娅。她不停地哭泣,为尼古拉的受伤感到难过。他们准备了一周多,打好了书信的草稿,并且把全家写给尼古拉的几封书信誊了一遍,在伯爵夫人的监督和伯爵的关照下,筹措了一些必需品和钱款,为已擢升的军官置备军服和生活用具。

驻扎在奥尔米茨附近的库图佐夫的战斗部队,准备在第二天接受两位皇帝——俄皇和奥皇——的检阅。刚从俄国开到的近卫军在离奥尔米茨十五俄里的地方宿营,于第二天上午十时以前直接去奥尔米茨阅兵场接受检阅。

在这里,尼古拉遇到了在安娜·帕甫洛夫娜宴会上碰到过的鲍里斯——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的儿子。他们几乎有半年没有见面了,在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年轻人正在生活道路上迈出第一步,他俩发现彼此都有了很大的变化,那即他们在生活上迈出第一步的那个崭新社会的面貌的反映。这两个年轻人兴致勃勃地喝着酒,谈起离别后的种种事情。

鲍里斯和尼古拉会面的第二天,奥国部队和俄国部队举行了一次阅兵式。接受检阅的俄国部队包括新近从俄国开来的部队和随同库图佐夫出征归来的部队。两位皇帝——俄皇偕同皇储、奥皇偕同大公,检阅了八万盟军。从清早起,穿戴漂亮而且整洁的部队动弹起来了,在要塞前面的场地上排成了队。时而可以看见千千万万只脚和刺刀随同迎风飘扬的旗帜向前移动着,听从军官的口令或停步,或转弯,或保持间隔排成队列,绕过身穿另一种军装的步兵群众;时而可以听见节奏均匀的马蹄声和马刺的碰击声,这些穿着蓝色、红色、绿色的绣花制服的骑兵骑在强壮的战马上,一些穿着绣花衣服的军乐乐师站在队列的前面;时而可以看见炮队拉长了距离,一门门擦得闪闪发亮的大炮在炮架上颤动着,可以听见铜件震动的响声,可以闻见点火杆散发的气味,炮队在步兵和骑兵之间爬行前进,在指定的地点拉开距离停下来。不仅是将军都全身穿着检阅制服,他们那粗大的或是细小的腰身都束得很紧,衣领衬托着脖子,托得通红,腰间都系着武装带,胸前佩戴着各种勋章;不仅是军官抹了发油,穿戴得时髦;而且每个士兵都露出一副精力充沛、洗得干干净净、刮得光光的面孔,每个士兵都把装具擦得锃亮,每匹战马都受到了精心饲养,毛色像绸缎般闪耀着光彩,湿润的马鬃被梳得一丝不紊。人人都觉得正在完成一项非同儿戏的意义重大而庄严的事业。每个将军和士兵都觉得自己非常渺小,意识到自己只是这个人海之中的一粒沙土,而且也觉得自己强壮而有力,意识到自己是这个浩大的整体中的一部分。

两位国王向侧翼奔驰而至,第一骑兵团的司号员吹奏着大进行曲。吹奏军号的仿佛不是司号员,而是军队本身自然而然地发出的乐声,国王的驾临真使他们感到非常高兴。从这些声音中,可以清晰地听见年轻的亚历山大皇帝亲热的话语声。他致了祝辞,接着第一兵团高呼:“乌拉!”那呼声震耳欲聋,经久不息,令人欢欣鼓舞。众人本身所构成的这个庞大的队伍的人数和威力使他们自己都大吃一惊。

尼古拉站在库图佐夫统率的军队的前列,国王先向这支军队奔驰而来。他体验到了这支军队中每个人所体验到的那种感情——忘我的感情、国家强盛引起的自豪以及对那个为之而举行大典的人的强烈的爱戴。他感觉到只要国王说出一句话,这支庞大的军队就要去赴汤蹈火,去犯罪,去拼死,或者去建立伟大而英勇的业绩,所以一知道这个人就要说出这句话,他不能不战栗,不能不为之心悸。

阅兵之后的第二天,鲍里斯穿着他最好的军服前往奥尔米茨拜访安德烈。他期望利用安德烈的垂爱,为自己谋求一个极好的职位,尤其期望谋求一个他认为颇具吸引力的军中显要名下的副官职位。当鲍里斯走进房间时,安德烈正在听取一些名声显赫的将军做汇报。鲍里斯觉得,以后要是能踏进这个圈子,他将感到无比荣幸。

在战前的军事会议上,安德烈最终断然否决了几位老将军的意见,采取了马上出击的战略。与此同时,尼古拉也再次踏上了战场。而且,此次战斗由沙皇亲自督战。一种因为皇上行将驾临而产生的幸福之感几乎把他吞没了。他觉得他消磨了当天的时光,而仅因皇上行将驾临而获得了抵偿。他觉得非常幸福,就像个情夫等到了期待已久的约会似的。他不敢在队列中环顾,虽然他并未左顾右盼,而他却以狂欢的嗅觉闻到了他的驾临。他之所以具有这样的感觉,不仅仅因为他听见了渐渐驶近的骑行者的嘚嘚的马蹄声,而且因为随着皇上的驾临,他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更加亮堂,更加欢快,更加富有重大意义,并更加带有节日的气氛。俄军由于皇帝的抵达而士气高涨,一天之内,敌方的散兵线在不剧烈的对射时向俄方让步,因此,俄方的前卫部队就在维绍市前面扎营。在庆功宴上,皇上向前卫部队表示谢意,并且答应嘉奖,给每人发两份伏特加酒。尼古拉也站立起来,向前走去,在篝火之间徘徊游荡,他的确爱上了沙皇,珍视俄国武装力量的光荣,珍视未来的凯旋的希望。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前的那些值得纪念的日子里,不仅他一人体验到了这种感情,俄国军队中十分之九的军人都爱上了他们的沙皇,珍视俄国武装力量的光荣,尽管没有达到那种狂热的程度。

但是,光有勇气不足以击败法军。在拿破仑的运筹帷幄下,法军很快扭转了局面。每隔十秒钟就有一颗炮弹挤压着空气,发出隆隆的响声,或者有颗手榴弹在这密集的人群中爆炸,杀死那些站在附近的人,把鲜血溅在他们身上。一颗颗炮弹仍然发出均匀的啸声,扑通扑通地落在冰上、水中,不断地落在挤满堤坝、池塘和池岸的人群中。顽强而英勇的安德烈高举着军旗,拿着枪向敌军杀去,结果一颗炮弹在他身边爆炸了,弹片四飞,安德烈受了重伤倒在了地上。俄军禁不住法军凌厉的反扑,败退了。俄军节节败退,一百多门大炮均已落入法军手中。因为战场上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了,法军于是对这个布满伤亡战士的疆场停止了射击。

安德烈正躺在普拉岑山上他拿着旗杆倒下的那个地方,身上流淌着鲜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正在轻声、凄厉、孩提般地呻吟。

傍晚时分,他不再呻吟,完全安静下来了。他不知道他那不省人事的状态持续了多久。忽然他觉得自己还活着,他的头颅像炸碎似地剧痛,十分难受。“这个高高的天空在哪里呢,这个我至今还不知道,现在才看见的高高的天空在哪里呢?”这是他脑海中首先想到的事情。“这种痛苦,我并不晓得。”他想了想。“是的,我迄今一无所知,一无所知。可是我在哪里呢?”

他开始谛听并且听见渐渐临近的马蹄声和用法语说话的声音。他张开了眼睛。他的上方仍旧是那高高的天空和飘浮得更高的云彩,透过云彩可以看见蔚蓝的无边无际的天空。他没有转过头来,没有看见那些只凭马蹄声和谈话声就能判明已经向他驰近,停止前进的人们。

向他驰近的骑者是拿破仑和随行的两名副官。波拿巴在视察战场时发出最后的命令:加强对奥格斯特堤坝的炮击,并且审视战场上的伤亡战士。安德烈心中明白,这正是指他而言。但是这些话他听起来就像听见苍蝇发出嗡嗡的声音,他非但不感兴趣,而且不予以理会,听后立刻忘记得一干二净。他的头部感到一阵灼痛,他觉得他的血快要流完了,他看见他的上方的遥远的高高的永恒的天空。在这个时刻,与他的内心和那一望无垠的高空以及空际的翔云之间所发生的各种情况相比较,他仿佛觉得拿破仑是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在这个时刻,不管什么人站在他跟前,不管谈到什么有关他的事情,他都满不在乎,他感到高兴的只是,人们都在他面前停步,他所期望的只是,人们都来援救他,使他得以复生,他觉得生命是如此宝贵,因为他现在对它的理解有所不同了。他鼓足了全身的力气,想使自己的身体微微地移动一下,发出一个什么音来。他软弱无力地移动了一下脚,发出怜悯他自己的微弱而痛苦的呻吟。“哦!他还活着,”拿破仑说,“把这个青年抬起来,送到包扎所去!”

后来安德烈什么都不记得了,因为有人把他搁在担架上,担架员行走时引起的震荡和在包扎所探测伤口使他感到阵阵剧痛,他因此失去了知觉。直到一天结束时他才苏醒过来,这时候他和其他一些俄国的负伤军官、被俘军官一并被送到了野战医院。在转移时他觉得自己的精神稍微好了些,已经能够环顾四周,甚至能够开口说话了。这时候,拿破仑过来查看战俘了。

为了充分展示战利品——俘虏,安德烈也被摆到前面来:“嗯,是您,年轻人?”拿破仑说道。“您觉得怎样?我的勇士。”

虽然五分钟以前安德烈可以对抬他的士兵们说几句话,但是现在他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拿破仑,沉默不语……他仿佛觉得,在这个时刻,与他所看见和所理解的正直而仁慈的高空相比较,那使拿破仑着迷的各种利益是如此微不足道,他仿佛觉得,他心目中的英雄怀有卑鄙的虚荣和胜利的喜悦,竟是如此渺小,以致使他不能回答他的问题。而且,因为失血过多,他虚弱无力,痛苦不堪,等待即将来临的死亡,这在他心中产生了严肃而深邃的思想,与之相比,他觉得一切都显得如此无益和微不足道。安德烈公爵端详着拿破仑的一双眼睛,心里想到丰功伟绩的渺小,谁也不能弄明白其含义的生命的渺小,而且想到死亡的毫无价值,事实上在活人当中谁也不能理解和说明死亡的意义。他很快又晕了过去,在迷迷糊糊的梦里,浮现出他童年的幽静生活和安逸的家庭幸福。

担架被抬了起来,出发了。担架一颠簸,他又会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发冷发热的状态更加剧烈了,他开始讲胡话。对父亲、妻子和妹妹的叨念,对未来的想望,作战前夕他所体验到的温情、娇小的、微不足道的拿破仑的身躯和位于这一切之上的高空——便构成他在热病状态中所产生的模糊观念的主要基础。

他脑海中浮现出童山的幽静生活和安逸的家庭幸福。他已经在享受这种幸福了,忽然间那个身材娇矮小小的拿破仑在面前出现了,他流露出冷漠无情、愚昧平庸、因为别人不幸而显得幸运的眼神,于是安德烈的痛苦和疑惑开始随之而生,唯有天空才应允赐予人以慰藉。这种种幻觉在凌晨之前已混为一团,继之汇合成朦胧的不省人事的昏厥状态,依据拿破仑的御医拉雷的意见,这种病情的结局十之八九是死亡,而不是痊愈。

在安德烈昏迷之后,他与其他无可挽救的伤员一道被交给当地居民照顾了。俄军方面找不到安德烈,都传言他已殒命沙场。

第四章 痛苦的抉择

尼古拉·罗斯托夫休假回家。雪橇终于驶到了大门的右侧,尼古拉看到头顶那石灰剥落的屋檐,还有台阶和人行道的柱子。还没等雪橇停稳,他就跳出来,跑进了门廊。屋子依然冷冷清清,毫无生气,好像谁进来都跟它没有关系似的。门廊里一个人也没有。“我的上帝!一切都还好吧?”尼古拉想。他心慌意乱地停了一会儿,马上就继续沿着门廊跑,跑上熟悉的弯弯楼梯。门把柄依然如旧,因为它的不干净,伯爵夫人还发过怒,它还是那么轻易就被打开了。前厅里点着一支蜡烛。

家里的仆人正坐着编草鞋,门打开时他朝这边望了一眼,此前他还漫不经心、睡意蒙眬,这下子突然变得又惊又喜。“我的老天爷啊!小公爵!”他认出是少爷,大叫了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呀?我亲爱的!”仆人激动得浑身发抖,慌忙向客厅门前跑去,大概是要去禀告,但显然他又改变了主意,转身跑过来吻着少爷的肩膀。“大家身体都好吧?”尼古拉挣出一只手,问道。“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他们刚刚吃完饭!让我好好看看您,少爷!”“所有的一切都还好吗?”“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索妮娅、娜塔莎、别佳、安娜·米哈伊洛芙娜、薇拉和老伯爵逐个儿同他拥抱;男女仆人挤满了屋子,他们议论着、感叹着。

彼得鲁沙紧紧地抱住他的双腿。“还有我呢!”他大声地叫。

娜塔莎一把搂过哥哥,让他的头低下来,吻遍了他的整个脸庞,然后跳到一旁,抓起他的上衣下摆,像一只小山羊一样在原地又蹦又跳,尖声地叫着。

到处都闪烁着高兴的泪光,到处都是充满爱意的眼神,到处都是渴望得到亲吻的嘴唇。索妮娅脸红得跟块红绸似的,她也抓住了他的手。她深邃的眸子里洋溢着幸福,凝视着他的双眼,这双眼睛她期待已久了。

索妮娅尤其高兴。她已经十六岁了,她非常美丽,尤其在此时此刻,她由于幸福和欣喜而容光焕发,显得格外迷人。她微笑着,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了。老伯爵夫人坐在他身边,不停地亲吻他的手,一刻也不松开。其余的人则聚集在他们周围,注视着他的每个动作,倾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眼,捕捉着他的每个眼神。人们充满爱意,高兴地望着他,目不转睛。弟弟和妹妹们则争吵着,互相争抢离他最近的位子,他们为谁可以给他端茶、递手绢、拿烟斗而打起来。尼古拉为他受到如此多的关爱而感到异常幸福。但由于最初见面的那一刻使他感到如此幸福,以至于他觉得此刻的幸福太少,他还在期待着更多、更多、更多的幸福。

回家后的一天,尼古拉坐在扶手上有小垫子的沙发上,望着娜塔莎那双活泼的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家里的那个童年小天地。这个小天地除他之外,对任何人都毫无意义,但却给他留下了人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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