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长夜可被慰藉(人生那么漫长,停下来,学会爱)(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1-18 14:5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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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央北

出版社:哈尔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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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长夜可被慰藉(人生那么漫长,停下来,学会爱)

愿长夜可被慰藉(人生那么漫长,停下来,学会爱)试读:

愿长夜可被慰藉

黑夜之光

云光

荒原狼

和光同尘

最后的时间

装甲车

在山不远

后记

版权信息书名:愿长夜可被慰藉作者:央北出版方:哈尔滨出 版社出版时间:2019.7ISBN:9787548446989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愿长夜可被慰藉黑夜之光

火车驶过西安车站的时候,列车员过来换票,下铺的人操着一口浓重的青海口音在跟列车员纠缠着什么。我被吵醒,拉开窗帘,窗外点点昏黄的灯光孤零零地站在浓稠的夜幕中。到家还早,我想。于是倒头又睡去。

在梦中,高山、戈壁、青岩、黄沙像是电影画面一般忽隐忽现,而后一切又像是掉入水中的画被捞起,混杂成一团令人反胃的色彩。

我明白这是离家越来越近了。

母亲的电话是在我毕业时打来的,她用尽所有华丽的语言形容这片戈壁滩带给我的好处。而这些好处的来源就是从这片地不长草、天无飞鸟的戈壁中采集石油,用这些石油换成一张张养家的钞票。

当然真正促使我回来的原因,是父亲强硬的态度。

千里荒原如同天堑一般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让这里成了一个荒芜的世外桃源。而这里一代代的石油人总是慢慢陷入一种固步自封的境地,而我的父亲就是其中一员。

到家的时候,母亲早已张罗好一桌饭菜,父亲还在野外,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母亲焦虑于我是否能顺利就业,我纠结于从前信心满满地对前女友许下要娶她的诺言。筷子触到碗底的时候,我缓过神来,前女友早已带着她的大好前程回到北京,而我却回到家,回到了这片戈壁滩。

就业的事宜迅速提为全家的大事,母亲四处打听消息,而我去办理就业证等。父亲每天都会打电话来询问事情的进展情况。

最终所有的事情在一场不痛不痒的考试中落下帷幕,在石油这种重体力行业,男人们是抢手货,不管是什么大学毕业都得成为扎实而强壮的工人。

单位分配单下来那天,我得知自己成了一名井下工人。

父亲特意从野外回来,一家人办了一桌庆功宴,父亲喝得有些醉。他对我说:“你回来就是好些,比外面好些。”我又敬了他老人家一杯。我只是有些累,那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麻木感。

当然,若干年后我回头去看这场庆功宴,只觉得像是场闹剧。

周五的日落,我总是觉得比往常要慢一些,像是预告一个时代结束一般的慢。到西镇的很长时间里,我还常常有种不真实感,即便每天满身油污,累得要死。我还是觉得我活在梦里,这种梦幻感带着我熬过了最难熬过的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夜里上班的时候,我站在十五米的高台上,荒原的风像刀子一样贯穿身体,手有时冻得拿不起一颗螺丝,直到下了夜班泡上一碗热乎乎的泡面,喝下一口滚烫的汤时才感觉心脏被再次激活,才意识到自己在这片荒漠上活着。

老李是我们这个井队上年纪最大的师傅,因此得到特权可以在我们进行井口作业的时候担任记录员的工作。他在一次下管作业后喊着我的名字,张白穆。他连续喊了好几声我才知道他在叫我,而我听到他叫我时,才意识到自己抓套管的手一直是僵硬的,我只能用另外一只手继续去抓套管,手上的油污让套管更加滑腻,老李一个箭步冲过来顺势一脚把我踹倒,而我手里那根套管直挺挺地砸到地面上,老李指着我的鼻子大声骂道:“你小子不要命了,干活不用心,让套管砸下来,你半个脑袋都没了!”

我在西镇的日子,被老李这一脚踹醒了。那天正好是周五,下班的时候老李约着我要去喝酒,我扭过头透过老李的臂膀看见了荒原上的日落。

那是潮水一般的日落,千里荒原被金色的光芒覆盖,高耸的井塔如一根根银针扎在这片荒原的血肉里。

那场酒宴说来寒酸,啤酒是靠晚班车从西镇拉到井队上的,就着几袋带着沙子的花生。可老李,还有井队的黑子、成哥、杰蛋,都让我第一次彻彻底底了解到这片活生生的戈壁,以及在这片戈壁上如同心脏一般的小镇——西镇。

他们说,西镇的夜生活很丰富。

他们说,西镇都是一群寂寞的人。

他们说,西镇是一座孤独的城。

这些言语混杂成一种带着本地土腥味的文艺腔。按照老李的话来说,甭管是北京人、上海人、内蒙古人,到这都是西镇人。

我正式成为西镇人的时候也是我第一次遇见辛霜的日子。

我常跟黑子说,我出生在西镇,这里是我的第一故乡,我能叫出周围好几座荒山的名字。黑子是外来户,自然不懂我这份矫揉造作的情怀。这个憨厚的男人,总是“嗯嗯”应答着我的叙述。

黑子说,我这样的人需要去放松一下。我笑黑子的方式太直接与愚笨,可最后还是跟着黑子坐了井队的夜班车从井队回到了西镇。白日低矮而荒凉的小镇到了夜晚便亮起炫目的霓虹灯,四处洋溢着黏稠的暧昧气息。我想,若是能从天上看,一定能看见这个小镇此时如同一颗明亮的星孤独地闪耀在这片戈壁滩上。

我被黑子带着在逼仄的巷子里绕进了一家KTV,包厢里充满着隔夜的酒精味。黑子叫了两箱啤酒,古旧的音响粗鲁地震动着,黑子像是被刚从牢笼里放出来般扯着嗓子吼了起来,由此音响的震动升级成了残忍。

黑子站起身示意我配合他的节奏,我只好举起双手奋力摇晃。一曲罢了,门口进来两人,室内彩色的光打到两人的脸上,我才瞧清,是两位面容年轻的女子。

黑子起身倒酒,酒满,我们四人竟然像是久未见面的朋友一般碰杯,然后一饮而尽。因为多了两人的加入,音响便不得休息,彻夜地响着,像是要把所有星星都震下来。

我想黑子那一夜是故意要把我灌醉,我起初能自己去卫生间吐,后面就不知是谁扶着我去了卫生间。

我只记得黑子那粗豪的声音长久地回响在我的脑海里,我临走的时候还记得我胳膊之下的脖颈在昏暗的灯光中微微发亮。

那一夜,我做了个很长的梦。

大多时候,时间在梦境中宛如逆流的河水,它溯回而上,与过往的顽石撞击,让回忆一幕幕泼溅而出。

一样昏黄的灯光,不过场景是在路边。我看见那时更加年轻的面容,一副趾高气扬的自己。我怀里依偎着美丽的她,当初毕业的时候,我就这样抱着她站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脖颈在路灯下微微发光,她说:“白穆,我们结婚吧。”

话语到了喉头就干涩,我说不出话来,只得把她抱得更紧。

醒来的时候,我一直在努力回忆她的名字,脑子却如同糨糊一般,想不出。我叹口气,只能说那是我的前女友,而昨晚她又回来了。

我揪着还在酣睡的黑子,想问问她到底是谁,我一直想那两个女人一定是黑子的朋友。

黑子睁开眼嘟囔了一句:“酒场里那么多陪酒女,我哪记得她叫啥。”

读书的时候读到一句话:过上等人生活,付中等人劳力,享下等人情欲。现今来到西镇我不得不把它改了:过中等人生活,付上等人劳力,享下等人情欲。

老李说,每根套管长十米,要四个人扛起才能送到井架上。我扛管子的时候,因为负重过大,肩膀在来西镇的一个月里总是呈现出一高一低的滑稽景象。后来听从老李的建议,一个月左边扛,一个月右边扛,好让两边维持平衡。我想身高势必要被压下去几厘米。

老李说,这里每家KTV来了新陪酒女都会放一挂鞭炮,告知这里所有寂寞的工人来新人了。这些陪酒女都是四川来的打工妹,她们也知道这群石油工人有钱。

我不得不抛弃自己从前对这里的印象,从老李那里重新了解西镇的一切。

每日辛苦的劳作让我暂时忘了那微微发亮的脖颈,黑子说在成为正式员工前是没有休息的,要干够一年成为正式员工后才能休息。这个消息就意味着我要被困在西镇长达一年,而西镇这个距可可西里最近的镇子正以不可预见的速度慢慢融化我。

这里的钻井工都是男的,只有采油工有女的。在工作交接的时候,我们认识了几个女采油工,按照黑子的话说,这是走了运。

我们在一日的劳累之后,总是试图在这里找寻点什么乐趣,比如爬山郊游什么的。但这些想法被一一否定,最后只剩下喝酒与打麻将。

喝酒的场所总是那么几个,而酒也是一个牌子,四十二度的青海互助。我们一天天地把自己灌醉,女采油工们说,西镇的风气就是来喝酒必须喝醉。

我从被灌到灌别人,终于能在西镇的酒场站稳脚跟。

最近的一场酒宴是因为我们的一个女伴离婚了,她说起这事的时候无惊无喜,就像是揉掉一颗隔夜的眼屎般容易。

那场酒喝到最后只剩下我俩,其他人赶着别的场子都撤了。

我总是记不得她的名字,是莉莉还是陌陌,我只能叫她莉莉。酒喝大的人是不在意你叫她什么的,哪怕你叫她叫得再难听,她也会笑。

莉莉对她的婚姻做了阶段性总结,两地分居,大家都是年轻气盛,寂寞就跟这昆仑山里的狼崽子一样,不停地嗥叫。

我想,婚姻在这里不过就是履行程序,走一遍就好。

莉莉倒满酒对我说:“白穆,你跟我走吧,今晚我能让你忘了悲伤。”

我们一同举杯饮尽,然后把杯子狠狠摔向桌面,像是盟誓一般。

我一直不知道当初是怀着怎样的心态跟莉莉上了床,土坯平板房的房顶被夜里的狂风刮得直响,我在莉莉的身上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石油味,这样的味道让我停下了动作,莉莉缠着我的腰把我拉倒的时候,我竟然也从自己身上闻到了那股石油味。它被这夜的大风吹得越发浓重,我感到我和莉莉一起被这些味道埋到了大地之下。

那晚,莉莉的确让我忘却了悲伤,同时竟然也像是一束光般照亮了我心里那微微发亮的脖颈。

我得去找黑子,我得去找那微微发亮的脖颈。

此后的一段时间,我以为莉莉会对我恋恋不舍。后来发现我是对自己太过自信了,这里的一夜情就是每天食堂里倒掉的剩饭,吃过了就倒掉,不会再端上饭桌。

黑子很义气地把我带到了那夜的KTV,我见到了那夜的两个女子,我不太清楚是哪个拥有那微微发亮的脖颈。

我只好在KTV一直待到了后半夜,我佯装喝醉,要去卫生间。这一则小计策终于让我认出了微微发亮的脖颈。

我想与这么酷似前女友的女子结识应该在一个浪漫的场所,不需要风花雪月至少得要一个体面的场所,可事实上是我趴在马桶边缘吐了一半忽然转头对她说:“喂,你叫什么,我们认识一下吧。”

结果就是我把剩下的一半吐到了她身上。

辛霜一直说自己是个好女孩而且是千年难遇的那种,当然我张白穆也拍着胸膛承认辛霜的确是个好女孩,在我吐她半身污物的前提下,她不气不恼,扶着我继续把胃里的东西吐完。

那天她回去换了件粉色纽襻短衣,这件衣服更让她修长的脖颈凸显,她站在昏黄的灯光下,仰起头对我说:“咱就别这么客套了,你是干啥的我知道,我干啥的你也知道,一来一往早就算是朋友了。”

背景里混杂的音响声忽然一瞬间静了下来。我仿佛能听见胃脏试图再一次反抗的声响。

我认识辛霜这件事,在黑子看来就算是彻底融入西镇了。老李在一番啧啧声之后,对我摆出不问不管的态度,罢了,一个井队总共也就十几个兄弟,还指望引起多大的轰动。

在辛霜和我成为朋友之后,黑子常常很不要脸地指挥她从西镇给我们带东西,比如,想吃羊肉串了,就招呼辛霜买了找车带上来。

西镇周边的井队零零散散,近一些的半个小时车程就到了,远一些的可能要一天,而我们恰好是半天的车程,不近不远。

我认识了辛霜之后,就常去她驻扎的那家KTV。我们常常喝醉,黑子总是让我把辛霜带出来,带到他已经提前找好的土坯房子里。

可我总是对土坯房子有着忌讳,我有点惧怕那浓重的要把人吞噬掉的石油味。

井队上起重机用的汽油是有定额的,但是总是可以从这些定额里省出一些来,而井队上的工人都会悄悄把这些省下来的汽油倒卖掉。

我值班的时候,恰好遇到给起重机结算汽油的时候。我一时兴起就给辛霜打了电话,我兴致勃勃地对辛霜说:“小妞,给爷找辆车来,爷带你吃香的喝辣的去。”

辛霜的交际面果真很广,不一会儿她就开着一辆皮卡停在我面前。我俩合力把剩余的汽油灌到桶里,拉着这剩余的几桶油扬长而去,准备把它们卖掉。

西镇周围都是油贩子,油田一直喊着打击油贩子,几年下来偷油的是少了,可贩油的却一点也没少。

我和辛霜奔驰在一望无际的公路上寻觅着油贩子的踪迹,按照黑子的指示应该就在西镇周边几里地内。

忽然,路边有人招手,我停下车来。那人操着一口纯正的青海口音问有几桶,我指了指后面,油贩子二话不说翻上去用脚踹了踹,又开盖闻了闻。

就在我们交易即将完成的时候,油贩子忽然像机灵的猫鼬一转眼就跑了,连塞到我手里的钱都没数。我转头一看,两辆皮卡车正朝我们开来。

我心想这下完了,被缉油队抓个正着。

缉油队的人下来,是个粗犷的汉子,辛霜上前两步把我拉开跟那个汉子说了些什么,汉子拍拍我的肩说:“拉回去吧。”

把油拉回队里,辛霜才说,那人以前常去她们那,认识,一看油没卖掉这事就算了,让你拉回来。

我虚惊一场,瞬间又想起刚才的钱油贩子没拿走。我兴奋地拍了下辛霜的后脑勺,辛霜正嗔怒着转头,我摊开手,几张百元钞票像花束一样在我手里绽开。

辛霜说:“你今晚是爷,我跟你走。”我明白她这话的意思,这里来的陪酒女都是打工妹,没读多少书,每天不就是想着攒点钱回老家从良,找个好人嫁了,顺带买几套好看的衣服。

我跟着辛霜上街,决定给她买几套好看的衣服。西镇的大街直来直往就那两条,服装店摆着掉色的门板仍在营业,里面陈列着从广东批发来的衣服,价格高得惊人。

用辛霜的话说,这里三分之一是石油工人,剩下三分之二是靠我们这些石油工人养活的人。

我给她买了两套衣服,因为晚上要上夜班,只能与辛霜告别。

我一直觉得贩油白赚油贩子一笔可能会有报应,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我装油的油桶上大大地写着我们井队的编号。

在我值夜班的时候,这群油贩子顺着编号找到了我。因为夜里大家都回去休息,只剩下我一个人守井。

油贩子来的时候,因为我这地处荒原,打个电话叫人也得半天才能赶到。

油贩子还算讲理,只是让我还钱,可钱都给辛霜买衣服了,我笑脸相对,对着这几个油贩子说:“能不能缓两天?”

打头的那个油贩子撇着嘴说:“不行,没钱就用井队上的东西抵。”

话音一落他们就要去搬板房门口放的小型柴油发电机,我上去一脚把搬运的人踹倒,几个油贩子一看形势不对,顺手抡起扳手就往我身上打。我转身跑进板房,心想,一对多,今晚被打死都不一定。

跑进板房的前一秒,右脚跟被扔下的扳手狠狠砸了一下,我踉跄着跑进了板房,锁好门。这群油贩子看我躲进了板房便不再追,转向继续去搬发电机。我在里面扯着嗓子骂起来,可一点也不管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发电机搬走。

油贩子走后,我脱下鞋才发现右脚已经肿得像面包一样了。我疼得直冒冷汗。天亮的时候,队里的人都来上班了。

队长看我这情形评价了个保护公有财产英勇负伤,让我回西镇养上两天再来上班。

黑子的土坯房我还是住进来了,不过不是为了和辛霜一夜情,而是养伤。

我嫌弃土坯房的石油味,让黑子想方设法也给我弄两朵百合花来,最后以一朵一百元的价格从百里之外的敦煌搞来了两朵百合花。我用清水瓶子养着,花的香气渐渐把屋子里的石油味遮盖住了。

我一直没想把这事告诉辛霜,总觉得丢面子。偏偏不凑巧,我拖着伤脚去食堂的时候被辛霜撞个正着,她正穿着我给她买的新衣服,我躲也没处躲,跑也没法跑,只能跟她打招呼。

辛霜说她正在逛街。我心想小地方的姑娘就是淳朴,这么个小街也能逛出个名堂。脚受伤后,我站和走的时间都不能过长,否则另一只脚就会酸痛。在我准备坐下的时候,辛霜发现了。

她面露惊讶与担心,但当我说,是被那群可恶的油贩子打的时候,她扑哧一下笑了一声。

我与她心领神会,也尴尬地笑了下。

此后,辛霜不上班的时候就来我的土坯房照顾我,去食堂打打饭,扫扫屋子。那段时间我与辛霜聊得最多。

我知道她是从四川小县城来的姑娘,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听从了在这里开饭馆的老乡的建议来这打工的,可来这打工要么就去饭馆洗盘子,要么就是在KTV当陪酒女。陪酒女来钱快,所以就当了陪酒女,心想赚够钱就回去嫁人。

我心想,黑子说得真准,把西镇陪酒女的心思都琢磨清楚了。

我的脚需要上药的时候一定要等到辛霜来,我一个人弓着身子上药难免要弄疼自己。从她第一次给我上药开始,我就偷懒开始享受这样的待遇。

西镇夜里的风都很大,这些风从两座荒山的裂口里吹来,仿佛鼓足了劲一般。辛霜晚上来的时候,我正在烧水准备洗头,房顶被大风吹得咚咚作响。

辛霜今天有些喝醉了,在给我换药的时候总有些心不在焉,跟我说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换好药后,我准备洗头,她起身说要帮我洗。

辛霜给人洗头的手法真是不错,轻柔而舒服。在我洗完头放下毛巾时,却发现辛霜已经泪流满面。

我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抱住她,赶紧问:“怎么了?”

她幽幽地说:“我给你洗头的时候一直在哭,你怎么现在才问?”

我说:“你的泪水都是热的,跟热水一样,我怎么知道。”

她笑了一下又问我:“你说这么热的一个人怎么就没了?”

原来同她一起上班的姐妹,因为在这里赌博欠了债还不清,被水公司做掉了。这里的水公司专营放高利贷,遇上职工欠债就收掉工资卡,每月留给他们吃饭的钱,遇到陪酒女这样的就限期还钱,还不上就只能做掉。

这样的传闻我只从黑子嘴里听说过,我一直以为水公司说做掉一个人顶多是吓吓人,不会来真的。

没想到这竟然是真的。辛霜继续说:“在这个偏僻小镇做掉一个陪酒女扔到大戈壁滩上,人们根本发现不了。”

我只能抱紧她,土坯房的白炽灯照着她的脖颈,那里微微发亮,正在颤抖。

这件事对辛霜的触动就是她开始想办法逃离西镇,逃离这座牢笼一般的小镇。按照她的逃离计划,我将是这逃离环节的一部分。我要随她一起逃离,她说:“攒够三万块咱就一起离开这里。”我不得不承认这个计划拨动了我的心弦。

那以后的日子我跟辛霜拼命干活,除了吃饭、睡觉我们剩余的时间就是工作。我一直想带辛霜来看一次井队的日落。

那种日落是灿烂的日光与饱满黑暗的完美交融,太阳如同一颗破碎的蛋黄随着时间一点点下落。而阳光迅速换了颜色,将黄灿灿的光芒布满整片荒原。站在半山腰上,能望见井架的影子如同一根线般在满目余晖中摇摇欲坠,再一转眼黑暗便来临了,把太阳的最后一点头顶吞掉。

这个愿望在很多年以后也没有实现。辛霜对日落充满了敏感,她说她一看日落就会感到浑身疼痛,因为夜晚是她的工作时间,日落就像闹钟一般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该上班了。

从西镇出行首先要路过当金山。那是一座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山,一旦遇到雪天就要封山。

而当我和辛霜攒够了钱准备离开西镇的时候,天阴沉得厉害。我担心会下雪,可还是坐上了离去的车,我没跟任何人告别,辛霜说要走就什么都别留下,包括所谓的思念与伤感。

汽车开始攀爬当金山的时候天空已经开始飘雪,一点点的雪花把戈壁滩渐渐涂白。天色已晚,到达当金山山顶的时候雪已经下得很大,一片片粘连在一起,就像破碎的蛋壳一般。开到下山路的时候,一辆大卡车侧翻堵住了去路,无奈之下我们的小车只能掉头往回开,可是回去的路上因为积雪,车要等到天亮雪化一些才能回去,后面的路也被大车堵住了。

司机跟我们摊手,看来今晚只能留在山上了。

雪越下越小,到了后半夜就停了。因为到敦煌只需一天的时间,中午在路过的地方吃了饭就没带任何干粮,夜里大家又冷又饿。

后面的车有几辆是拉油的卡车,辛霜说她下去试试看能不能要到些吃的。

我下车陪她,走到卡车前,司机把驾驶室的门打开,辛霜一人猫着进去,不一会儿她就拿了两瓶啤酒和一些牛肉干下来。

我夸赞辛霜真行,几句话就要来了这么多吃的。

辛霜听完我这句话,脸色却越发难看了。

她支支吾吾地说:“都是以前的朋友。”

我明白她的意思,一下子火气来了,质问辛霜那男人还干了些啥。辛霜看我生气了,支支吾吾又说道:“就是摸了我一下。”

我继续问:“摸哪了?”

辛霜紧咬嘴唇,一句话也没说。我想操起路边的砖头去找那男人算账,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我望着眼前那白雪之下的断崖在黑夜中青黑得吓人,我明白,在这么一个谁也不知道会被困几天的荒山里,那点所谓的男子汉气概有什么用呢!

山里的夜格外寒冷,尤其是下雪以后。

我跟辛霜躲在车里,雪后天晴了,星星也露出了头。辛霜透过窗往外望去,她转头问我:“那一串星星是啥?”

我说:“那是银河。”

她眨着眼睛问我:“那是银河美还是我美啊?”

我笑了一下答道:“你美。”

她追问道:“我哪里美啊?”

我说:“脖颈。”

她带着不解又一次问道:“为什么?”

我说:“我刚来西镇的时候总是想象自己是美国阿拉斯加的石油工人,那里也是一片荒漠,不过那里能看见极光,你的脖颈微微发亮就像天上的极光。”

我们回到西镇是两天之后,这两天我和辛霜靠着两瓶啤酒和一些牛肉干撑了过来。我们刚到西镇的时候一人连吃了三大碗面,辛霜在吃完面后叹了口气说道:“看来离开西镇的时间得搁些日子了。”

我不曾想过她这一句竟成了谶言。

老李隆冬时节也中了水公司的圈套,不过老李始终是个聪明的老头。他欠债没还,听闻水公司要做掉他的消息后就躲进单位的办公楼,一直不肯露面,水公司集结了一群人到单位办公楼前闹事,最后单位把他欠下的债一次性还清,每月从老李的工资里扣。为了防止老李再去赌博,单位把他放到了最远的井上守井,每个月回西镇一次。每日的吃喝由车拉到井上,那个井已经完工并且全部是机械自动化的,井上只有老李一个人。

老李到那里后给我打电话,他说,每天只能从望远镜里看西镇,远远地看,西镇就像一颗星闪烁在戈壁上。

自从我遇见辛霜之后,我总以为在这颗星中的我也能发出点星光。

黑子在醉酒的时候问我:“你为什么爱上辛霜?”

我那时也已经喝多了,脑子慢悠悠地转着,铆足了劲迸出一句:“我不爱她,我只是爱她那像极了外面繁华世界前女友的脖颈,那微微发亮的脖颈。”

黑子没把这句话转给辛霜,我和辛霜也一直保持着情人的关系。在西镇跟一个陪酒女做情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听说很多陪酒女要跟这里的已婚工人结婚,故意在两人做爱的时候拨通工人老婆的电话,让他老婆听他们欲望的喘息声。

离婚,爱情,早已像采油女工的态度,被浓重的石油味掩盖到了地底。

辛霜来井上找我的时候,井队正在进行射孔作业,压缩机的轰鸣声掩盖了人声,让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等到休息的时候,辛霜把我拉到个角落,让我明天请个假跟她去医院。我没多想便应承了下来。

西镇的医院有点像扩大的诊所,不过来的人倒是不少。辛霜拉着我奔到妇产科,我这才拉住她问她到底怎么了。

辛霜没有回应我,倒是旁边的护士问我:“你是她爱人吗?”

我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随即,医生让我签知情书,这时我才知道,辛霜是来打胎的,而那时她已经走进了手术室,我只能签字。

我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看着窗户,西镇的房子都不高,一眼望去看见的最多的就是天空。这里常年有沙尘天气,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我看着这灰蒙蒙的天空,脑子像井队的压缩机一样轰鸣地响着。

辛霜出来的时候虚弱得如同西镇的树木,风一吹就左右摇摆。我上前扶住辛霜,她要回自己住的地方休息,我把她带到了黑子的土坯房。

我借了一套锅碗瓢盆,从市场上买了一只冻鸡,我准备给辛霜熬一锅鸡汤。

炉子的热气蒸腾而上,我把食材放进去的时候,辛霜在我身后慢慢吞吞地说:“我还得在西镇待些日子,弟弟要上大学了。”

我拿起勺子开始搅动锅里的食材的时候,辛霜沙哑着嗓子费劲地问我:“张白穆,你确定要和我结婚吗?”

她问完我这句话的时候,锅里的水开了,蒸汽沸腾而上涌进眼睛,一颗眼泪径直掉进了锅里。

我放下勺子,对着面前即将剥落的土坯骂道:“你打了别人的孩子,你说我会和你结婚吗?”

我转身摔门离开,在西镇空旷的天空里我隐约听到了辛霜的哭声,凄凄怨怨而又无奈。

辛霜病好以后送了一张去西安的火车票给我,在她上班的KTV给我摆了一桌,说是欢送宴。她唱着流行的情歌,唱得情真意切,那一刻连那破旧的音响也极为配合,变得乖顺。

她倒满酒过来敬我一杯,我俩很痛快地一饮而尽,我在举杯的间隙想去看看她的脖颈,可她背后的聚光灯太过刺眼,我什么都看不清。

她干脆地喝完一杯酒,狠狠地放下酒杯对我说:“我一直觉得我是需要离开西镇的人,后来发现你才是。张白穆,西镇不需要有爱情而你需要有爱情,所以你走吧。”

她说完这句话,我竟然失声痛哭。

我忘了是怎么从那个酒局里走出来的,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我总听见有人在我耳边喊我“张白穆,张白穆……”不过还好,没有人再问我会不会娶她,再没人问我会不会跟她走。醒来的时候是凌晨四点,西镇的夜格外黑,路灯到两点就灭了,尕斯湖畔的西镇在夜里变得很狂野,没有一点人味。我摸了摸口袋,想找那包残留的烟,可摸出了一张皱皱巴巴去西安的火车票。

罢了,哪怕不是真走也要出去转转。我不想这颗心也被高原的寒冷冻结。我向队长请了假,先回家待一阵子再走。

出发去西安的火车是夜里十二点的,我早早就到了候车厅,一看表才八点。我买了瓶啤酒,喝着啤酒看着候车厅里的各色行人。啤酒喝完的时候,候车厅的时钟刚刚转过数字九,我起身准备再去买一罐啤酒。这时辛霜的电话打来了。

时隔这么久,我对这个电话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辛霜在电话里客气地问候了我爹妈,当然我也客气地回答了她的问候。我猜测十之八九是黑子说漏了嘴,让辛霜知道我回家了,并且要从家里去西安。辛霜告诉我,她要离开西镇了。我没有说话,我知道辛霜接下来还有话说。

她继续说道,在西镇的KTV被警察端窝了,以前的那些姐妹都散了,有些去了别的KTV,有些回家了。

我问她:“那你赚了多少了,现在?”

辛霜一下被问住,迟疑了一会儿,悄悄回答:“七八万块钱吧。”

我说:“回老家结婚应该够用了。”

她说:“是啊,不过挺没意思的。”

我叹了口气说:“是挺没意思的。”

火车启动的时候,我删了辛霜的号码,很平淡,给黑子发了条短信,骂了他,然后迅速关了手机。我脸贴着车窗,荒漠的黑夜像砖块一样,一块一块扎实地垒起来,这一下连过去也看不见了。

看不见也好,省着去想,我暗自告诫自己。

来到陌生城市的好处就是没人知道我是张白穆,没人知道我来自西镇。我换身行头,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甚至觉得我就属于这里。

我在西安吃了羊肉泡馍,去了钟鼓楼,坐了三个小时的汽车爬了华山。

黑子在接到我骂他的短信后,隐忍了几天,还是打来电话准备跟我撕破脸大吵一架。当然,我没给他这个机会。

我在接到黑子电话的时候,猫进了西安的酒吧。我没有去苏荷、唐会这种全国各地都有的酒吧,太正规,没得玩。我选择了一家二流酒吧,大概叫什么春江月,名字暧昧,透露着夜晚应有的姿态。

黑子在电话里吼道:“张白穆,你在哪?”

我赶忙把手机递给了坐在旁边的姑娘,姑娘会意地说了句:“他在洗澡。”

黑子知趣地挂了电话。

旁边坐的女孩像是刚失恋的样子,我请她喝了两杯酒。我们就从酒吧出来了,我迷了路,尴尬地被女孩带回了她的住处。

后面一切顺理成章,我们上了床。她的床质量不好,一个翻身就会嘎吱作响,那晚我总是在担心她的床会不会突然塌掉。

深夜醒来的时候,我翻到了床下,又枕着姑娘的拖鞋睡了一晚。

我离开西安的时候,姑娘来送我。她问我:“还会来吗?”

我摇摇头说:“不一定。”

回到家后,我就知道这个不一定成为了一定不会。

老妈给我匆匆忙忙地安排了相亲,这场风风火火的相亲源自整个石油社区开始买福利房。这里的企业福利房,必须要拿着结婚证才能买。我爹妈为了以一个实惠的价格帮我安置一个家,开始着急。

这一切免不了新闻的责任,收音机、网络、电视、手机都在控诉着一线、二线甚至三线城市的高房价。

能有一套房,成了每一个中国人最大的心愿。

我在想,在这人稀地广的地方,拥有一套房还是比较容易的,但每个人都在争福利房,这福利房也成为了稀缺资源。

我去相亲的事情,被黑子知道了。黑子又一次发挥了他的特长,我们井队上迅速知道了这个消息。老李、杰蛋还有其他兄弟对此反应不咸不淡,只有黑子格外热心。我对此的回应是,结了婚的人,总是见不得周围有人落单。

离上井的日子还有二十天的时候,我参加了三场相亲。前两场,有时说很多,有时一句话不说,以致媒人给我妈捎的话不一样。

在第三场相亲之前,我妈说,再来最后一次。说这话的时候,老太太活活像是推销员,在为我的相亲举办满二赠一的活动。

我难得穿得西装革履。我们在我家小区路口的航海小卖店见了面。姑娘那天穿了件黑色长裙,披着长发,长相清秀。走近了才发现这姑娘还是个大高个,比我还要稍微高一些。当然她见我的时候笑得很灿烂,我就知道,她并不介意我比她矮一点点。

我们去了西餐厅,虽然我妈在我来之前已经告诉了我这姑娘的名字,但因为记性不好,还是问了一遍。

我对姑娘说:“我有对象了而且准备结婚了。”

姑娘叉着的一块牛排刚准备放进嘴里,愣了一下,她不敢看我。但我能想象出那一双眼睛应该包含委屈与愤怒。

我接着问那姑娘:“你叫什么?”

姑娘几乎哽咽着回答我:“李季年。”

我又问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对象是谁吗?你认识。”

姑娘终于抬起头,她瞪着我,不说话,似乎想用这正义的眼神揭穿我有了对象还来相亲的虚伪。

我说:“她叫李季年。”

姑娘一瞬间笑了,我也笑了。

在我上井前的日子,我对李季年从有好感慢慢升华到喜欢。我们在距离西镇几百公里外的家乡小镇的电影院看电影,在小镇的咖啡厅喝咖啡,李季年陪我在菜市场打一块钱一把的台球。

当然,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恋爱。我爸妈的高兴程度比我还要高一个层次,然而这种热情没有持续多久。

我们一家人都心知肚明,这只是一场恋爱,未必会是一场婚姻。

李季年把我送上回西镇的班车,汽车发动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李季年不属于西镇,还好她不用跟我去西镇。

我刚到西镇就被黑子拉到酒场,黑子让她媳妇从老家捎来两瓶家乡的酒。他常说,西镇的酒都假透了,我们应该喝喝真酒。这场酒宴难得的是老李也从井上下来了,他格外高兴,他说,他欠下的账再有三年就还清了。

我想,三年是个长年头,可老李已经觉得它很短了。

觥筹交错,号啕大哭,风言风语已成为酒后必备的三大场景,我们几个参与其中。黑子忽然对我说:“张白穆,我觉得辛霜还是个好女孩。”

我没说话,黑子继续说下去。“辛霜在你休假离开西镇的日子里,没再跟别的男人厮混,除了陪酒喝酒外再也没去赚外快。”

我问黑子:“你怎么知道?”

黑子一下说不出话来,我像是知道了些什么。我颤抖着声音问:“你是不是想过跟她上床?”

黑子拍拍胸脯,笑着回答我:“俺是有媳妇的人。”

我看着黑子,酒后的血液直冲脑袋,我瞪着黑子,眼眶因为用力过大,总是感觉眼珠子要蹦出来。

黑子被我瞪怕了,嘟囔着说:“是,我是那么想过,可也只是想过。”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怒火中烧,我操起酒瓶怒吼着,向黑子砸去。

酒瓶砸偏了,黑子的眼眉被刮出了伤,鲜血如柱。黑子一下子被砸火了,他顺手拎起盘子朝着我脑门砸下来。

在我还有听觉的时候,我听见黑子咆哮着:“我还想跟张柏芝上床,可上了吗?”

轰的一声,我听不见声音,酒局中的其他人仿佛忽然惊醒,蜂拥而上把我和黑子隔开了。

右眼视网膜充血,有脱落的危险。我被迫休了病假,转院回家。在家乡的医院里,我又一次见到了李季年,她是医院的护士。

她来给我换药的时候认出了我,她笑着问我:“你回了西镇就不认得我了,非要负伤了才来见我?”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傻笑。这一笑才发现眼睛疼得要命,倏忽因为疼痛,一滴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

还好季年没看见,她在低头给我打针。

针头扎进静脉的时候,她问我:“疼吗?”

我回答:“不疼,就是丢人。”

我一直在想:“季年问我‘疼吗’,是在问我她给我打针疼还是眼睛疼?”当然这个问题我没有问她,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季年从来没给我疼痛的感觉。

在医院的那段时间,季年常常跟别的护士换班来陪我。大多时候她换的是夜班,季年说,医院里白天事情多,只有夜班比较闲,可以多陪陪我。

那些夜班里,我抱了季年,吻了季年。

季年总是嗔怪我,伤还没好就不老实。

我说,坏的是眼睛又不是心。

等我出院的时候,我跟季年已经如胶似漆了。我舍不得回西镇,我那一刻也不再去想那永远闪亮着脖颈的辛霜。我就是一头一直奔波的野牛,此刻累了,搁置了梦想,放下了对爱情纯真的心。

我只想跟季年在一起,至于是多久,我希望是很久,最好是一辈子。

因为我的病假,我一直担心我的薪水,还好在我住院期间,工资一分钱没扣。我庆幸队长是个好人,放过我一马。

等我回了井队才知道,原来是黑子在我离开的时候一个人干了两个人的活,把我的那份也干了。

我再见黑子的时候,他瘦了一圈。我当时真想走上前抱住黑子,最好跪下来像廉颇一样来个负荆请罪。

没想到黑子见我第一面就说:“畜生,你可算回来了。”

这一句畜生,打消了我负荆请罪的念头,我只能像个小姑娘一样羞答答地走到黑子身边腻着说:“黑子哥,我请你喝酒吧。”

黑子没答应喝酒,自从我俩因为酒的缘故打了一架,他再也不跟我喝酒,倒是吃掉了我三百块的羊肉。

黑子发誓要把瘦下来的肉从我身上吃回来。我想,这也是我欠他的。

西镇的夜还是那样迷离,有时甚至能从空气中闻到一股鞭炮味,像是在过年一样。这一年西镇来了马戏团,在马路中央搭了个棚子,门票每人二十。我自己钻进去看了场节目,在为数不多的观众中我看见了辛霜的姐妹。

她们也认出了我,当她们准备走过来和我打招呼的时候,我溜了出来。

我现在不能想辛霜也不敢想,我觉得那是对季年的亵渎。

上井的日子里,我常常爬到山头上给季年打电话。井上信号不好,只有爬到稍微高一些的山坡才能勉强收到信号。

我跟季年的通话常常伴随着风声,那些风声嘈杂凶猛,以致我们任何私密话都不能说。因为听不见只能大声吼,而这座山头上打电话的男人不止我一个。

以前我喜欢看荒原上的日落,那种不可逆转的宏伟才能摧毁这片荒原的寂寥。可后来我给季年打电话的时候常常顾不得看日落了,挂掉电话一抬头就是满天星辰。荒原上除了井队上的那一点光外再也没有光亮,星星因此格外闪亮。

我踩着细碎的星光回到板房,想着季年笑起来的样子入睡。

在跟老妈的联系中,她间接地打探我和季年的关系,当得知我和季年的关系很稳定的时候。老太太约了季年的父母吃了饭,一厢情愿地确定了我俩的婚事。

我趁着休假的间隙回了家,按照老妈的意愿提了亲。

我提亲的时候,季年躲在卧室里不肯出来,事后季年悄悄告诉我,古时候提亲,女人是不能出来的。

我笑她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做作。

季年因为我的这句话生了很久的闷气,她倔强地捍卫着自己的爱情观。

时间一转眼又到了九月,西镇的季节只有冬夏两季,一到九月就能嗅到冬的气息了。西镇为数不多的树木一到九月也摆出一副蔫态。

季年这次休了年假,跟我一起回了西镇。当然她还揣着家里的户口本。

季年跟我一样都是石油子弟,不过我是出生在西镇而她出生在冷湖。两个地方隔不了几百公里,但感觉像是天涯海角一般,这千里荒原遇到个人太难。

等我回井队时,井队上又新来了一批工人。那些稚嫩的工人或是刚从大学毕业,或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几年,此刻都站在十几米高的井架前,像是一群卫兵。

黑子跟新来的工人陈果认识,我带季年去井队的时候,黑子把陈果也叫来了。一桌四人吃了顿饭。

饭局间隙,季年得知陈果跟她是校友,这里的校友当然不是中学的校友,石油局里总共就两所中学,一般都能是校友。陈果跟季年一样都是学医出身的。

饭局结束的时候,季年对我说,陈果那孩子挺乖的。

我说:“我刚来的时候也挺乖的。”

我说完这话就后悔了,我像在诅咒西镇一样,诅咒它像个大染缸,把每个新来的人都染成尘土一样的昏黄色。

我跟季年去了西镇的民政局领了结婚证,我总是觉得我们的爱情不像小说或者想象中的那样,成熟到可以瓜熟蒂落的境界。但还是结婚了,至少从法律意义上来讲是的。

我和季年给各自的朋友打电话告知我们领证了,当把这个消息告诉黑子的时候,我踌躇了一下。

那一刻,我挺想问黑子要下辛霜的电话,我想把我结婚的消息告诉她。但我也只是想想而已,不是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吗。

季年在西镇待了三天,我除了领证那天请了半天假,其余时间都在上班。季年一个人窝在房子里看电视。

从西镇出发的班车是清晨的,高原的清晨冷得要命,腿冻得根本迈不开步子。季年上车的时候回头冲我说:“《少年包青天2》演完了。”

我摆摆手说:“你回家可以看看第一部。”

这话说起来就像是预言一样,我们结束了应有的热恋期,短暂得像一集四十分钟的电视剧,从此开始了漫长的异地恋,只能靠着蚕食回忆度日。

最初的时候,我在井队倒班,四班两倒。我在上夜班的时候,站在作业台上,看着脚下的油污,那一点暴露在光亮处的黑总是让思念泛滥。

我下班的时候爬上山头,给季年发短信:

钟情是几何,直线最短;

思念是心算,曲线极长。

这句矫情的话是我大学时写给女友的话,那个最初拥有闪亮脖颈的女孩。时间一过,忘了人,换了人,感觉依旧。

这倒班的好处就是有休假,猛干一个月就可以休息一阵子。我和季年都盼着这一阵子的休息,我们的房子因为有了结婚证的缘故被排入正轨。我们两家人开始商量婚期,所有的黄道吉日都铺开在眼前,我老妈对此格外用心。

我对季年说:“你想好了吗?”

季年说:“这还用想吗?”

我们那时那刻都被思念耗尽了最后一份挣扎开彼此的力气。

最后确定了是明年,说是要等季年过完本命年。而我,不幸被选派到了维护大班,虽然不用再上夜班,但天天都得跟着一辆破旧皮卡车跑,有时睡到半夜都会接到抢修的电话。因为不用再上夜班,休假也变成了不定时。

季年知道这个消息后,在电话里跟我哭闹了一下午。在我这得不到任何解决方案后,季年甚至要打电话给我们领导。

季年饱含委屈与控诉地对我说:“哪能让新婚夫妇这样?没人性。”

我说:“其实没人性的是我们,明知道苦还相爱,罢了。”

在维护大班上班久了,发现有空子可钻,我们常常要去离西镇不远的大柴旦拉物资。在那里可以停留一下午。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季年,季年为此兴奋了好一阵子。

大柴旦正好处在西镇与家乡小镇的中间,季年来这里只用两个小时,而我也只要三个小时。我每次要去大柴旦的时候就给季年打电话,约好下午见面。

季年知道我在井队吃不好,我常常告诉她我在馒头里吃出过沙子,而且是一坨一坨的。其实这是我骗她的,我们总是在恋爱中使用这么一点点的小花招来换取对方更多的关心。

我一到大柴旦,季年就拉着我直奔小餐馆,夫妻两人点几个川味小炒。

季年有时会陪我喝两杯,给我讲讲家乡小镇的趣事。我愿意听她讲这些,甚至还会央求她多讲一些。

那些曾经以为无聊的事情,现在听来会让我觉得离家离季年更近一些。

这场见面持续不了多久,我只能在大柴旦待一下午,当天晚上就得赶回去。我和季年在大柴旦吃完饭,在大马路上走上几个来回就得分别。

我常常在快要走的时候对季年说:“我去商店给你买点什么吧。”

这里说的商店不是商城,不过是街边林立的几个小商铺,衣服如同西镇一般,将从广东批发来的便宜货高价卖出。

季年常常进去转一圈就出来了,她说:“没什么好看的,就算了吧。”

我已经忘了辛霜了,那个进了这种小服装店挑一件衣服都能开心半天的姑娘。季年喜欢吃糖,巧克力、棒棒糖、QQ糖、棉花糖都喜欢。

分别的时候,我常给季年买一袋糖。她拿着糖的表情还是落寞的,她一手拎着糖,走过来抱紧我。

我们都知道,一别又是难过伤感时。

我没想到我在维护大队一待就是半年多,我没回过一次家,半年来断断续续与季年见面的次数虽然多,时间却短得可怜。

因为长时间在井上,跟黑子和陈果的关系越来越好,自从我叫了黑子哥以后黑子就强迫我一直叫下来,而他媳妇顺理成章地成了我嫂子。黑子的媳妇是农村出来的,在井队旁边开了个小卖店,我和陈果常去黑子的小卖店喝几瓶啤酒,吃两口嫂子炒的菜。

陈果有时耐不住寂寞,偷跑回西镇逍遥一夜再回来。他常说:“再不见人烟,我看个卖水果的都是美女了。”

我再去大柴旦的时候,季年特意在小酒店订了房。她说:“张白穆,今晚你不能走,必须留下来陪我。”

我想想,我们实为夫妻,这半年多却没夫妻之实。

酒店里充斥着许久不用的霉味,季年洗了澡,穿得格外妩媚动人。我脱下满是油污的工衣,走过去抱紧她。

她用手轻轻拍我的脸说:“去洗个澡吧。”

我说:“不用了,天知道我有多想你。”

季年听到我这句话,忽然哭了,她呜咽着说:“我也想你,想得好累。”

那天晚上,我身上浓重的石油味在我俩之间飘上飘下,最后沉入心间,化成一颗坚硬的顽石。

天公不作美,当天晚上我还是接到了队长的电话,第××井起吊机发生故障,必须马上处理。

我穿好衣服,季年被我吵醒。她起身趴在我的背上,没说一句话,我感觉她哭了,可我不敢回头看她。

我摸着黑迅速穿好衣服,冲着眼前的黑暗说:“你再睡会儿吧。”

季年没回话,我轻轻关上门。

酒店外的夜色,被风刮得在抖,就像我的一颗心。

我是后来才听季年说起那个夜晚的事情。

在我走后,她也起身穿好衣服,一个人在大街上来来回回地走,让夜风灌透她的身体,泪水流下来就被风吹干。

她那时想:“不如我俩就散了。”

我在维护大队待了九个月,终于被调回井队。我想,如果我再迟一点,可能季年就已经走了。

回到井队,工作了一个多月,休假的时候陪着季年去了趟云南。

我们在云南的古巷里拍了婚纱照,季年笑得就像这辈子都跟我在一起一样。

我们敲定的结婚典礼,随着婚纱照拍完,被切实提上了日程。

陈果是在我回井队的第二天出事的。井队压裂作业时,陈果一个人靠作业区太近。当时我们一群人躲在山头边抽烟,谁也没注意陈果这小子没过来。

高压气体带着一根钢钉直接射穿了陈果的大腿,等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血液滴落在沙土地上,晕染出一片血红。

我们连夜送陈果去了西镇医院,折腾了半夜,陈果的情况算是稳定住了。不过听医生说,即使痊愈了,以后行动可能也会有影响。

黑子没出息地蹲在医院的走廊里哭,我走过去拍拍黑子的肩膀说:“人又没死,你哭球子哭?”

黑子说:“我是怕。”

我说:“你怕啥?”

黑子说:“我怕我也这样,谁去管我媳妇?”

这一语中的,说得我也想哭。我摇摇头,踢了黑子一脚,招呼他出去抽烟。

我们两个人不说话,烟火一明一暗地闪烁着。

半夜三点,我的手机收到短信:我结婚了。

我看着这一串号码,默默地问了自己一句:“是辛霜吧?是。”

西镇从来不缺乏谣言,尤其是对于结了婚的人。两地分居的局面更是加剧了这些谣言的威力。

我对此从来不屑也不关心,后来才明白从前的不屑与不关心,不过是事不关己的心态作祟。

季年不知从何处听了我的谣言,我没有去详细问这些谣言内容是什么。只是在休假的时候,季年常常因为一些小事情闹情绪,我能看出她有话对我说,可无论我怎么问也得不到回答。

后来,索性作罢。

季年习惯把事情压着,压到她自以为能消化掉的境界。我的手机被季年翻过了,辛霜发来的那条信息,我一直没舍得删,因为我觉得那是一种纪念。

我猜想季年一定看到了那条信息,我对季年有愧疚,所以一直容忍着她的小情绪。

西镇的谣言里一直广为流传的一条,你乱我也乱,大家一起乱。

我间歇在井队上听到了季年的流言,比如她跟采油厂的某某关系暧昧,常常一起出入酒吧。

我没看见过,所以不相信。

直到有一天黑子在喝醉的状态下对我说:“白穆,你家季年啊……”

这句不成逻辑,黑子连续说了多次,我的心被他说得越来越凉。我还是选择相信季年,直到有一天我悄悄登陆了季年的QQ,有陌生男人跟她说话。

我假装出季年的口气跟他聊了两句,我故意用了极为暧昧的口吻,结果得到的回答也是暧昧的。

那一刻,屏幕上的所有字就像一只只猫爪,挠着我的心。

我跟季年在云南的时候,我问过她:“你怎么相信我们的爱情?”

季年说:“隔了几百公里的爱情,见面不容易,我只能用我们的回忆构筑成一个骨架,我躲在那个骨架里。所以我相信。”

现如今所有现实,历历在目。我想象着季年说的骨架,我只看见一具森森白骨,看不见温暖的血肉,看不见一颗跳动的心。

那之后很多天里我上班心不在焉,黑子看在眼里。他最终发动了各方关系,得知季年最近跟采油厂的一个小子走得格外近。

他对我说:“白穆,要不你回家去看看?班我帮你顶着。”

我应承下来,买了当晚回去的车票,回到家的时候,不出所料季年不在家。我们的婚纱照摆在墙角,这间被我们用结婚证换来的房子装修完成了,家具没买几样,那张双人床孤零零地摆在卧室。

我给黑子打了电话,我让黑子托他的朋友问出季年现在在哪。

黑子告诉我,他们在××酒店××房间。黑子报出这个地名的时候,谨慎而忐忑。末了又嘱咐我,不能乱来。

我对黑子说:“没事,我就是去看看。”

等我到酒店的时候,腿脚连同手指都在颤抖,寒冷从心脏蔓延到身体的每个角落。

我敲了酒店房间的门,开门的是个陌生男人,我以为那人就是采油厂的那小子,我想都没想就一拳挥了过去,那男人顺势避开的时候。我没有看见预想的场景——季年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我只看到,他们一群人,男男女女摆着啤酒在打扑克。

这样的场景就像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我脸上,季年看到了我,她迅速站起来。满脸的惶恐与厌恶。

她扶了扶被我打的人,对我说:“张白穆,你个畜生,咱们出去说。”

房间那扇门一关上,我所有的力气都丧失了,我蹲下来,不断抓着自己的头发。羞辱感与挫败感不断轰击着我的心脏,我喘不过气来。

季年站在我跟前质问我:“张白穆,你在怀疑我什么?”

当她问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所有的羞辱感与挫败感如同找到了倾泻口。“你跟那个男人啥关系?”“没关系。”“你以为我不知道?别人看到了。”“你说,谁看到了。”“李季年,无风不起浪!”“张白穆,你以为你自己干净得很吗?你跟多少陪酒女好过?一个,两个,三个?”

……

所有的对话就像是利刃不断刺进彼此的心脏,血流得越多,越想把对方揉碎杀死,好像一旦这样做了就能再也不分开。

当晚,李季年回了娘家。我一个人回到了孤零零的家,我躺在那张双人床上。我看着月光下的婚纱照,季年和我望着远方,像是一眼能望到尽头。

我拿出手机,给那串陌生号码发了个短信:

我也结婚了。

有的人你以为她远了,其实她不远;

有的人你以为她近了,其实她不近;

那个人就像一个梦一样,恒久地伫立在眼前,一伸手就可以抓住,一个拥抱就可以揽入怀里,可你带不走。

我还是选择醒来,因为我知道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云光

白乔轻轻关上那扇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微亮,卧室窗帘的遮光效果并不好,漏进来的昏暗光线描摹出床上隆起的人影。白乔回头看了一眼,踮着脚,毫无声响地离开了。

这天是中秋节,而床上的这个人影昨晚还在与她觥筹交错,讲些她爱听的话。那些甜言蜜语掺杂着酒精,让白乔醉得很快,她在保持清醒的最后一刻对那个男人说:“何生,我们去看月亮吧。”

高原上的寒城城中心只占据了整个城市一小部分,其余大部分都是郊外。时节已入秋,但高原的秋天要早来一些,白杨树的叶子被夜风吹落铺满一路。何生与白乔都喝了酒,打车一路到了郊外。何生说,城市的光污染太严重,只有在郊外才能真正看见月亮。

下了车,白乔扬起头,何生走到她身后,双手环抱在她的胸前,用手臂垫在她的脑袋底下,好让她舒服地枕一下,白乔与何生的身高差恰好让她能枕着何生的手臂依靠在他怀里看月亮。何生的鼻息恰好拂过白乔的额头,白乔说:“你喝了不少酒啊。”何生笑了一下说:“你也喝了不少酒。”

白乔又问:“何生,你为什么不看月亮?”

借着酒劲,何生如同少年一样回应道:“我在看你眼睛里的月亮啊。”

白乔抬起头,转身抱住何生,那一刻她内心虚幻的快乐触动了她的心。她抱紧何生说:“明早可以一起吃早饭吗?”

何生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说:“应该可以。”

白乔还是失约了,她没有和何生一起吃早饭。她想,人总归是要留一步,要有路可退。

何生出现在白乔面前的时候,白乔已经喝下第三杯酒了。白乔的公司是家具公司,白乔负责市场营销。那个饭局恰好何生也在,何生是运输公司的地区负责人。两个人的业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白乔需要何生的帮助而何生也需要白乔的货源。

何生举着酒杯敬了白乔第四杯酒,何生说:“白经理,下一批货还得麻烦你了。”

白乔赶忙站起来,递上一个亲切的笑容说:“都是互惠互利的事情,何经理你客气了。”

话音一落,两人碰杯,并没有谁的杯子低一些,碰撞的力度大了些,酒液溅了些出来。白乔仰头一口喝尽,何生也喝尽。何生一手提着酒盅,他还要敬饭桌上的下一个人,走过白乔身边的时候,轻声说了句:“白经理,你项链的吊坠好像不见了。”

白乔赶忙低头瞧去,那一根闪着光的链子空荡荡的,是少了个吊坠。

饭局散了的时候,白乔和何生是走在后面的,在各自的公司内部他们同样是最底层的管理者,要送走了领导们才能走。一场饭局来的时候有十几个人,走的时候只剩下他俩,因为是最基层的管理者,所以两人都喝了不少。

寒城到了晚上,市中心要比白天显得热闹些,霓虹灯把一幢幢隐藏在黑暗中的建筑勾勒出来,连同道路两旁的树木也被挂上了彩灯。两人站在酒店门口,夜风吹起了白乔连衣裙的裙摆,她不自觉地抱紧了胳膊,何生仰头看了看天,不漏星光,他说:“怕是一会儿要下雨。”

何生顺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白乔本想回家却被何生拉到了首饰店。首饰店是何生朋友开的,何生以友情价买到了一枚蓝宝石吊坠,价格比市面上的便宜了一半。白乔若不是特别喜欢这个吊坠是不愿意欠下何生这个人情的。

两人从首饰店出来的时候,雨势渐大,马路上的车少了很多,出租车也不见了踪影,雨滴连成线罩着昏暗的路灯。白乔和何生都没有带伞,转头想回首饰店。首饰店的店内隔了一道门就是老板的家,老板已经准备打烊了。何生自言自语似的说:“沿着这条街走一百米就是我住的小区。”何生说完转头看着白乔又补了一句:“要不去我那避避雨?”

白乔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说:“今天已经够麻烦你了,就不去了。我等一会儿就能打到车了。”

何生听白乔这样说,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怅然若失又像是侥幸逃脱。

三年前,何生结婚了,婚礼是在寒城举行的。娶的姑娘是同单位的,叫兰荣,调运部门的。婚后一年,生了个女儿,无奈女儿先天肌无力,兰荣辞了工作,陪着女儿四处求医。何生一人独留寒城工作,负担女儿的医药费。有了这一层原因,何生这两年更加努力工作,爬到了管理层,丰厚的薪水也让他松了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何生见到白乔第一面就忘了一切,仿佛时间倒流,他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还是一个可以将爱随意表达的人。

他是不是爱白乔,他并不知道。他只是觉得白乔是生活的一个缺口,缺口之外是他向往的自由。

寒城地处高原,哪怕一场盛夏的夜雨也能让季节瞬间跌入秋季。远处的昆仑山上也因为这几日激增的雨水落了雪顶。

何生约了白乔去昆仑山,说是要去山上的庙里许愿。何生忐忑地拨出电话,没想到白乔爽快地答应了。

寒城去山里并不远,开车两个小时就能到达,何生想着午餐要跟白乔在山里吃所以提前一天买了路上的吃食,还准备了帐篷。

何生接了白乔就往山里开,起初白乔还和他聊几句,都是些工作的事情,两个人本来就存在业务交叉,互相出谋划策了一阵子。过了寒城出口的收费站,白乔就睡着了。何生打开了车内音响,把音乐声调低,歌里唱着:

在说谎成为习惯后,

那句真话还如鲠在喉,

要有多渴望才不想去拥有。

窗外掠过的是大片的青岩山和低矮的芨芨草,天空蔚蓝仿佛触手可及。窗外的景色与低沉的旋律勾起了往事,何生想起了兰荣。兰荣和何生的婚礼是在寒城的华夏酒店举办的,当天司仪问何生会爱兰荣多久?何生想都没想就回复道:“一辈子。”

当他的爱不再是爱的时候,何生突然觉得自己当初在婚礼上许下的诺言此刻就像是谶言。

那么说,一辈子就这么匆忙地结束了?

何生想到这里,攥着方向盘的手忽然出了汗,一时竟抓不牢方向盘,他把车靠边停下来,准备下去抽根烟。

烟才抽到一半,白乔也下了车,拍了拍何生的肩膀,示意他也给自己一根。

白乔点了烟深深吸了一口说:“不好意思,昨晚加班到4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抽根烟提个神,接下来我来开吧,反正快到了。”

何生赶忙回道:“做你们市场营销的压力是大。那也行,正好我也眯一会儿。”

话音一落,何生冲着白乔含着腼腆狡黠地一笑。

何生是睡了一会儿,白乔开车极稳,不像他开车冒冒失失。车停下来的时候,正好停在山里的无极龙凤宫前。

两人有异于那些虔诚的香客,白乔踮着脚站在无极龙凤宫牌匾前伸手想够最下面的一行篆刻的字。

白乔说:“这是沾沾仙气。”

无奈个子太矮哪怕是踮着脚也够不着,何生自觉走过去自然地抱住白乔,白乔并没有反抗,何生一用力把白乔举了起来,白乔终于摸到了那一行字。

何生把白乔放下来的时候,白乔莫名地咯咯地笑了起来,何生不解。

白乔笑了一阵子,解释道:“你抱我的时候,挠到我的痒痒了。”

白乔不笑了,何生却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眼睛眯起来看白乔,白乔身后是穿云破空的高山,白乔却比那些山还要大,大到占据了整个瞳孔。

他们是要把车开到玉虚峰才算是终点,玉虚峰那里正好建有观景台,可以一览玉虚峰的壮阔。

越往山里开气温越低,虽然是夏季但是山顶上的雪时刻提醒着来到这里的人,这里可能已经是冬季了。

开往玉虚峰的路上,两人都没有再睡,路旁的景色越发壮观,而两个人的话题也越发地多。从吃食聊到怪癖,何生告诉白乔自己弹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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